遭遇暴雨、台风侵袭,易引发泥石流,最后一排的村屋靠着山林,陈竹青在设计时考虑进这些因素,以防飞石砸伤人,特意预留出一段距离。
回羊角岛的当晚,他先是找出设计图又核算一次,再拿着图纸去工地比对,想看看是哪一方面出了问题。
因为有工人受伤,工头给工人们放了半天假。
陈竹青只能自己拿着测量工具去现场测算。
工头在一旁劝:“陈总工,要不明天等工人来了,您再去吧。这些天到处有积水,万一再遇上泥石流,就麻烦了。”
对于工作,陈竹青向来是等不到明天,抓起桌上的安全帽往头上一戴,说:“你去医院看他们吧,就说这算工伤,让他们安心养伤。我去工地,现在外围看看,不会有事的。”
工头的本家弟弟被飞落的石块砸中,若不是要去叫陈竹青,他早跟着一起去医院了。如今听言,再三叮嘱陈竹青注意安全,就拿着东西走了。
陈竹青到工地一测,立刻发现了问题。
出事的这个村屋的后院比设计图上的要大,因为没有顶棚,又靠着山体,工地两旁还有树木遮挡,多出的部分就不那么明显。
陈竹青拿着测绘工具,接连走了几户,根据建到一半的外围栏,发现这一排全是这样的设计。
从正面看过去,跟前面建设的村屋差不多大。
其实往后一绕,别有一番天地。
天色渐晚,又没有人帮忙,陈竹青只是拿着工程专用的卷尺量了个大概。
次日一早,他带来更专业的工具把几个圈出的宅基地全量一遍,并且仔细计算出每户和工程图的差值。
到了下班时间,四眼会计夹起公文包准备走,瞥见桌上的电话,倏地停住脚步。想到舒安还在那头牵挂着,他长叹一口气,收回迈出大门的脚,给自己泡了杯热茶,坐到陈竹青的位置上等。
村里人休息得早,太阳一斜就有人家在准备晚饭。
这个时段,渔船归港,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房前屋后一片欢腾。
四眼会计坐在清冷的村委闻见隔壁传来的炖肉香气,还有孩童的打闹嬉笑,低头瞥了眼瘪下的肚皮,叹息还没从嘴边溜出来,肚子先发出一声不争气的‘咕’。
四眼会计两腿一伸,趴在桌上小憩,节省体力的同时也在迷迷糊糊的梦里寻求美食。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传来开门的响动,还夹杂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四眼会计肩膀一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抬手抹掉嘴角的唾液,扶正厚镜片,眯着眼瞧人。
陈竹青走进屋,打开外头大厅的灯。
待转过身要进里面办公室,冷不丁看见四眼会计站在那,着实吓了一跳。
他滞了一瞬,匆匆走进来,问:“怎么没回家?”
四眼会计指指桌上的电话,“舒医生打电话过来了,说是让你给她回一个。”
陈竹青把身上背的工具箱往地上一放,走到书架前,边找东西边应:“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四眼会计看他的脑袋低得快要埋进书里了,摇头叹气,临走前又叮嘱一次,“陈总工,记得给你老婆回电话。”
“嗯。”陈竹青应得很含糊,声音像粘在嗓子眼,也不知听没听清。
管他呢。
反正他的任务已经达成。
四眼会计夹着公文包,快步走出村委,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而在医院陪护一天,安抚好受伤工人情绪的方维正好在这时候回来。
他以为这个时间,陈竹青应该会回去休息了。
一进门,看他就坐在大厅,像是专程等他的,冷厉的目光里似藏着刀片,而他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方维舔舔嘴唇,赔笑走进来,“陈哥,这么晚了,你……”
陈竹青把测绘结果往他面前一丢,单刀直入地问:“收什么好处了?谁让你给那几户扩大后院的?”
靠近山林的一排位置好,基本都是村干部的房子。
方维不缺钱,缺的是业绩。
陈竹青猜测大概是村干部许诺他,等上面来检查时,替他美言几句,他才会这样做。
刚准备开口教育他,方维先老实交代道:“我没收好处。就是……”被人发现暗地里搞的小动作,他有些紧张,说话更加小心了,稍微顿了一下,把要说出口的话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确认无误再说出口,“房屋面积没变,扩大的后院没有顶,只能算一半面积。总面积还是一样的。”
陈竹青瞪眼,“你现在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再说了农村住房面积计算方式和城市商品房计算方式是一样的吗?”
那些村干部很鸡贼。
明白陈竹青是那种严格遵守规则的人,他在任的时候,没人有意见。
听说自家的房子建设落到方维身上,几个村干部就开始打小算盘,几个人一合计,提着酒肉上门,先是把他夸得花枝乱颤,再以自掏腰包、不耗费工程款迷惑他,最后用为他写表扬信‘腐蚀’他。
方维没着急应下,去工地考察过。
后院靠着山林,那是村里的公用地,有的还是他们自家的农田,多出几平米从外围也看不出来。
所以,方维就按他们的意思施工了。
房子建成,检查组来验收是不会一栋栋检查面积的。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是出了泥石流这个乱子,大概就能这么遮掩过去。
方维声音一点点小下去,“陈哥,超的不多。多出来的材料费全是他们自掏腰包的,没用工程款。房子是村民要住的,总得考虑他们的意见嘛。他们说你设计的后院太小了,不方便晾晒东西。”
陈竹青面色铁青,气得脑袋发晕。
他伸手捏了捏鼻梁骨,一边顺气,一边说:“你这后院都超出了应有的安全距离,这还叫超的不多?”
出事的第一时间,方维去检查过工地。
落石都在未建成的院子外,是工人站在围栏外施工才被砸中。
等房子建成,围墙砌好,是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的。
方维把自己绘制的图纸递给他,“没超出安全距离。”
陈竹青抓过图纸,仔细查看。
围墙压着安全红线,确实没超。
就算建成后符合规定,但总归是超出了这几户拥有的占地面积。
陈竹青觉得这事不能开先例,村民虽文化程度不高,但对这种事很在意,哪家多占,哪家少了几公分,时间一长,肯定是会有人觉察到的。
幸好几户仍在建设阶段,还来得及更改。
他的手往桌上一拍,当机立断道:“不行。不合格的全拆了,就按我的设计图建。谁有意见,你让他来找我。”
“行吧。”自知有错,方维赶紧应了,“等这边的事处理好,我就把这几户的围墙拆了重建。”
“等等。”陈竹青叫住他,“这次虽然是无法预料的天灾,但里面有你违建的因素在。这些情况,我会写成材料交到筇洲工程院。”
方维撇嘴,默默地应了声‘嗯’,认下这份惩罚。
“还好工人伤得不重,否则这事就麻烦了。”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工程安全包括施工前、施工中、验收后,你是工程师,工程安全和住户需求,哪个更重要你不知道?如果住户要你盖空中阁楼,你也去建吗?这不是开玩笑吗?”
方维始终低着头,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陈竹青却越想越来气,只是眼下要他处理的事还有很多,他暂时忍下说教和发泄怒火的冲动,夹着文件从他身边擦过,冷冷地丢下一句,“如果你连工程安全都没法保证,还是早早转行算了。”
这句话过于严厉,像一只利箭插在方维心上。
他扶着桌子,慢慢落到凳子上。
看着陈竹青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他才意识到这件事造成的后果有多严重。
次日,陈竹青买了果篮和慰问品去医院看望受伤的工人。
他把东西分到家属手里,还给他们报销了医疗费。
家属看到工程队的态度,悬着的心放下,刚要感谢他。
陈竹青却朝他们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们的工程设计出了问题,才会导致这次事故。具体情况我已经跟工程院说了,后续的治疗和营养费,全都由工程队支付。”
话虽如此,但工人们都觉得是自己点背,遇上泥石流不能怪他,所以没多说什么。
只有一个家属听到‘设计有问题’这几个字,脑袋里警铃大作,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指着陈竹青的鼻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伤还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呢!你打算怎么负责?他的后半辈子全找你吗?”
躺在床上的工人是右脚脚背被落石砸伤,缠了厚厚的石膏、纱布。
算是这次事故里受伤较轻的。
其他几人这些天没法下床,只有他拄着拐杖已经能慢慢走路了,医生也说愈合后不会影响日后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的家属有些无理取闹,伸手去拉她,“陈总工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嘛,咱们要相信他,也要相信医生。没事的。”
陈竹青在村里的威望颇高,周围又一群人看着。
那个家属想了想,闷声应了‘嗯’,又坐回床边,不再说话了。
能得到别人的信任是一件好事。
可这一刻,这种信任却像一柄重担压在陈竹青肩上,压得他更自责了。
他安抚几句,慢慢退出病房。
舒安从护士那听说陈竹青来了,把手头的病人处理好,就赶到住院部来。
她一上来,正好撞见要下楼的陈竹青。
舒安插着腰,把他拦在楼梯上,“你怎么回事啊?不知道家里有人担心你?不懂得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
羊角岛工程开工至今,各种麻烦接连不断。
现在将要完工,陈竹青以为肩上的重担终于要落地,没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从事工程师一职超过十年,是头一遭遇上工人因为违规施工受伤的。
这些天,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些文件心乱如麻。
甚至开始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
要是不把大权放给方维,是他全程盯紧工程,或者早早让出项目总工的位置,让向文杰来处理这些事,是不是会好一点呢?
无数的质疑快要击垮他。
可看到舒安的这一刻,神色稍定,有种归港的安全感。
有人担心他,信任他。
他不应该自我怀疑,而是要努力变得更强,才能不辜负所有的信任。
他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小声认错:“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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