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青把孩子放到地下,来不及跟舒安说话,跟着那人跳上渔船,才回身朝码头上招手,“我这几天都不回来了,你照顾好孩子,别担心我。”
船夫抽动马达,渔船驶向远方,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春季多雨,西珊岛潮湿闷热,空气里时刻弥漫着一股原始的泥土气息,初闻会觉得清新,时间久了就有点恶心。
舒安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手按在起起伏伏的胸口,平复了很久,都静不下心来。
工人的慌张,和两人在船上的交流,都让舒安觉得不安,心里的紧张和胃里的恶心搅在一起,脑仁像钻进只蜜蜂,嗡嗡地叫个不停,心烦不已。
很快,渡船归港。
舒梦欣提着小行李箱从船上走下来。
原本舒安想去筇洲接她的,不过舒梦欣特意打电话回来,坚持要试着自己坐一次渡轮。
她个子矮小,刚上船,售票员就注意到她了。
特意询问一番,知道她是筇洲大学少年班的学生后,露出一阵讶异,夸她聪明。又亲自牵着她上船,给她安排好座位,才下船,在售票口和她挥手告别。
有售票员的交代,船上的服务员也留了个心眼。
航行途中,几次过来问舒梦欣难不难受,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因为这样,舒梦欣第一次独自乘坐渡轮非常顺畅。
她拖着行李箱,踩着新买的小皮鞋哒哒哒地跑下船,“姑姑,我做到了呢!”
舒梦欣回身,朝船板上的服务员挥手,“谢谢姐姐!”
舒安也朝对方颔首表示感谢。
回家路上,舒梦欣特别兴奋,像只重获自由的兔子,蹦蹦跳跳的。
幸好路是新修的,一路平坦,若是以前的石子地,她这样走路肯定要摔跟头。
她开心地和舒安分享大学里的趣事。
可舒安心里塞满了陈竹青,嗯嗯啊啊地用单音敷衍应付。
她也不想这样,只是心里焦急,什么都听不进去。
舒梦欣以为是自己话多,让人生厌了,嘴巴一抿,淡淡一笑,小心询问:“姑父呢?”
陈嘉言抢着回:“工程队刚来人把爸爸叫走了。”
舒安神游的魂归来,拍了拍舒梦欣的肩膀,“姑父工作忙,姑姑一会也有点事,咱们今天随便一点,就煮青菜肉丝面,行吗?”
舒安每次去学校看她,都会给她买一堆吃的,还往她的饭卡里充很多钱,生怕舒梦欣吃得不好。
舒梦欣刚开始还打算节省,后来卡里的钱充进去,就拿不出来了,只能在学校消费,又拦不住舒安充钱,干脆多买些吃的,也算没辜负她的好意。
在学校吃得好了,舒梦欣反而想念舒安的青菜素面了。
她说:“我的那份不要放肉了,就想吃点素的。”
陈嘉言一听,小脸垮下,着急忙慌地接道:“妈妈,我的那份要多放肉,我喜欢吃肉!还要加煎蛋!”
舒懿行在旁边揶揄,“吃那么多,晚上会胃胀的。也不知道上次是谁吃完饭,倒在沙发上,像只翻壳乌龟一样喊肚子疼。”
“啊啊啊啊!”陈嘉言张牙舞爪地挥手打过去。
舒安伸手,及时把两个孩子分开,“嘉言喜欢吃肉,妈妈就给你多放一些,但饭要……”
这些话陈嘉言听得太多遍了,两手背到身后,像个老学究似地念道:“饭要吃七分饱。我知道啦!”
小朋友的脾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妒意来得快,消散得更快。
几分钟前,陈嘉言还对爸妈偏心舒梦欣的事耿耿于怀,一下被她说的趣事引走注意力,主动去拉舒梦欣的手,像块胶皮糖似地粘在她身后,拼命追问关于大学的事。
—
晚上吃过饭,舒安早早把几个孩子哄进房间去睡觉。
以往,陈竹青要是因为紧急的事离开,不管多晚,都会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可今天,她在客厅守着电话坐到九点半都没等到电话。
还有半小时就拉闸熄灯了。
她抓起话筒,往羊角岛村委会打电话。
一连打了四五个,全是嘟嘟嘟的忙音。
难道是太晚了?
全都回去休息了?
舒安不死心,一直打到拉闸。
撕啦。
电话忙音在一声急促的电流中被掐断。
头顶的日光灯也恰好熄灭。
舒安被黑暗吞没,感官突然变得灵敏,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敲在鼓动的耳膜上,混着砰砰乱跳的心跳,让她紧张到失语。
不安和急躁像吃人的猛兽,将她一口吞掉。
她靠在沙发上平复许久,扶着旁边的扶手慢慢站起来,往卧室挪移。
舒梦欣过于兴奋,听到外面有动静,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跑出来看。
她看到舒安两手撑在窗台上,人站在窗户那,看着羊角岛的方向愣神。
“姑姑?”
舒安被吓了一跳,慌乱地转过来。
舒梦欣又往前一步,“姑父会没事的。”
舒安笑笑,“我知道。梦欣去睡吧。”她蹲下身子,和孩子平视,“我们梦欣是大孩子了呀,都去大学上课了,等下次爸爸打电话来,你把这些事告诉他,好吗?”
“好。”舒梦欣抿着唇,犹豫片刻,问,“姑姑,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去看看爸爸呀?”
关于舒平的情况,舒安有意瞒着舒梦欣,每次寄信过来,她得先看过一遍确认没问题了,才会给舒梦欣看。监|狱管理日渐人性化,每个月允许犯人对外打两个亲情电话。不知道是舒安不喜欢,还是舒平不愿意,反正电话总轮不到舒梦欣手里,通话时间就用完了。
原先不清楚那里的情况,去过一次后,舒梦欣特别想舒平。
一个人的时候,常常翻看以前的照片,盯着照片上意气风发的舒平落泪。
想着他能不能获得减刑,早点出来见她。
筇洲工程院那边已经很不满陈竹青的多次请假,医院这边亦然。
西珊岛去广州一趟很不方便,舒安有些抱歉地摸摸孩子的脑袋,“再过两年,他就出狱了,然后就能和我们永远生活在一起了。梦欣再等等好吗?”
“你好好学习,等你读完预科,爸爸就回来了。”舒安用更具体的目标鼓励她。
舒梦欣抿着嘴笑,懂事地应了声“好”。
翌日。
幼儿园办了全日制的托管班,舒安先是把双胞胎带去幼儿园,再到医院去上班。
刚进科室,在导诊台窃窃私语的护士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舒安以为是自己出门时匆忙,衣服没有穿好,下意识地低头检查了下着装。
没有问题呀?
她正低头纳闷,护士伸手拉住门,侧身挤进更衣室,说:“舒医生。昨天傍晚羊角岛那送来几个急诊的工人,说是前些天下雨,山体泥石流,石头砸伤了建筑工人。”
舒安的心倏地一紧,抓起衣架上的白大褂,边套边跟着小护士往外走,“严重吗?在外科还是骨科?”
护士回:“骨科吧?”
两人赶到住院部三楼。
在值班护士的引导下走进病房。
八人间的病房不大,两排床位中间只留了一个供两人并肩通过的过道,床位周围还有陪护的行军床,陪护的家属和陪同来的工人往里一站,几乎把病房都堵满了。
舒安穿着白大褂,工人以为她是来巡房的医生,赶紧侧身给她让出通道。
面对手术中的各种意外都能及时调整心情,迅速冷静下来的舒安,到了这一刻却显得很迷茫。事情一旦碰上‘陈竹青’三个字,她就会神经紧绷,莫名地紧张,全身的每个毛孔大张,呼呼地往外冒冷汗。
她脑袋已经转不动了,分析不出眼下的状况,只是傻愣愣地跟着感觉往前走。
一直到手碰到冰凉的床沿的那刻,才猛地清醒过来。
床头贴着每个病人的基本信息和入院时间。
骨科病房住院的大多都打着石膏,缠着纱布。
根据那些纱布的洁白程度也能判断出入院的顺序。
舒安扫了一眼,大概有四个受伤的工人,两个腿部打着石膏,一个右臂打了石膏,还有一个看上去比较严重,头部和腰腹都缠了纱布。
前面三个还好。
那个腰腹颤纱布的要是伤到背脊可就麻烦了。
舒安拉过值班护士想询问病情,站在人群里的方维先认出她。
舒安也注意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方维站在工人后面,刚开始还想躲他,故意低头,弓着身子,企图逃避她的目光扫射。
没想到,舒安直接喊他:“方维!”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方维硬着头皮应了声‘嗯’,侧过身,擦着几个工人的肩膀,从后面走到病床边,讪讪地叫道:“嫂子。”
舒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羊角岛的情况,她知道一点。
陈竹青说都弄得差不多了,要给新人锻炼机会,所以最后的收尾工作全交给方维,他多了几天假期,回西珊岛看其他工程进展,顺便陪孩子和舒安。
方维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就前几天接连的暴雨,把山上的石头冲得松动了。昨天雨停一开工,有石头落下来砸到工人。”
旁边的工人叹气,“运气不好啊。这马上要收工了,遇上这种事。”
另一边的家属说:“接连暴雨,昨天还有小雨呢,又没停利索。要是不那么着急开工就好了,多休息几天就没这事了。”
方维鞠躬道歉,“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
山体滑坡这种事属于天灾,没法预料,几个家属也只能叹气,怪自己点背。
方维看了眼床上的工人,又看了眼愁眉苦脸的家属,安慰道:“这算工伤。你们的医疗费和后续的营养费,工程队会尽可能地补偿你们的。”
听到医疗费有着落,家属松了一口气。
有个工人只是脚背受伤,没有开刀,只打了石膏,医生说他休息一个月就可以下地了。
算这次事故中,受伤最轻的。
他扭头问:“那我这伤好了,还能继续去工地干活吗?”
方维点头,“可以啊。”
听到会继续雇佣自己,工人长舒一口气,靠回床头,继续剥橘子。
知道是天灾,那就跟陈竹青没什么关系。
舒安心稍安,从值班护士那拿过几个人的病历查看,四个人都是不同程度的皮外伤,没伤到要害,头部受伤的那位躲闪及时,是被碎石的锐角划破皮肤,没被砸中。也不算太严重。
带她上来的护士提醒,“舒医生,您今天早上还有门诊。现在……”她抬起手腕,指了指表盘,提醒她已经到了坐诊的时间。
舒安把病历还给住院部的值班护士,跟方维交代了几句,又跟着自己科室的护士下楼去。
—
忙完一天,舒安到下班才想起陈竹青还没给自己打电话,也没回西珊岛看工人的受伤情况。
之前副食品加工厂爆|炸,明明不关他的事,他还第一时间跑回来看伤患了,这次怎么一声不吭的。
舒安没心情做饭,去食堂买了些吃的,又去幼儿园接回双胞胎。
几个孩子坐在饭桌上吃饭。
舒安则坐在沙发上给羊角岛的村委办公室打电话。
这次,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来接电话的是四眼会计。
四眼:“您好,这里是……”
舒安没工夫等他介绍,迫不及待地问:“我是舒安,我找陈竹青。”
“啊……”那边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才说,“陈总工,去工地视察了,现在不在这里。”
舒安皱眉,“那他要是回来,麻烦你让他给我打个电话。我会一直等着他的。”后一句,她咬字很重,特意突出了‘一直’两个字,生怕四眼会计把这事忘了。
“成。我一定会告诉陈总工的。”四眼会计爽快应下,“您还有事吗?”
没有找到陈竹青,舒安不开心地撇嘴,悻悻地说:“没有了。”
话筒撤离嘴巴的一刻,她像是想起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拍了大腿一下,紧张地朝那边喊:“你等下!”
隔着话筒,都能感受到那边的震惊。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您说……”
舒安问:“工地那除了暴雨引发泥石流,还有什么事吗?”
四眼会计不清楚工程的事,只知道有几个工人受伤被送到医院去,他不敢乱说话,含糊应答:“我也不清楚,还是等陈总工来了,让他跟您说吧。”
舒安越想越不对劲,不死心地追问道:“那、那昨天和今天陈竹青一直都在工地?”
四眼会计回:“差不多吧。陈总工昨天下午去了工地一趟,然后傍晚又回村委了,说是要看设计稿。他好像是在这熬了一夜吧,我今天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就看到陈总工坐在办公室里。他今天中午又出去了一趟,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四眼会计这月刚买了个小摩托,去哪都方便,他看舒安这么着急,问:“要不我现在去工地一趟?帮你叫陈总工过来?”
舒安清楚陈竹青浸在工作里的样子。
任凭窗外风吹雨打、雷声大作,他仍稳得像座大山似的坐在书桌前,盯住那几张工程图涂涂写写。
有几次,舒安在屋外喊他,从院子里喊到跟前了,他的目光仍紧盯一处,丝毫不受干扰。
舒安拍他时,他像是被猎人击中的鸟,惊慌失措地抬头,眼里还有一丝迷茫,呆呆地看她,问:“怎么了?”
舒安被他这副模样气笑了,对着这样纯良无辜的眼睛,纵使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在嘴巴边绕了一圈,又全都咽回肚里,换成一句轻飘飘的,“没事。你继续工作吧。”
情商颇高的陈竹青到了这种时候往往变得很迟钝,淡淡了应了个‘哦’,真就如她所说的继续低头工作,完全没在意她神色里的小变化。
舒安不想打扰、也不会耽误他的工作,有些委屈地说了声:“算了。不麻烦你了。”
四眼会计能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失落,帮着安慰几句,又说了陈竹青不少好话,说他全是为了项目,为了村民能尽快住上新房,也感谢舒安的体谅和支持。
突然扣上这么不出什么了,敷衍应了几个‘嗯’,挂断电话。
那天,她还是坐在电话边守了一晚上。
可陈竹青依旧是没有打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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