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舒平猫在书桌前,拿着张纸涂涂写写,计算这些年陈竹青在舒梦欣身上花的钱。
好几年手里没正经拿过钱,没买过东西了,舒平对物价和工资有些陌生,反正全部都按最多的那项算。
经过一番仔细计算,他在西珊岛得不吃不喝地干上三年,才能把这些钱还给陈竹青。
看着纸上的一串数字,他掩面叹息,“想当年,这些钱不过是我一个月的销售额。”
舒懿行拉开门,走进屋。
刚洗过澡,他身上有很重的玫瑰花香,走哪带到哪,坐到舒平身边时,那股香气直接钻进鼻腔,呛得舒平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舒平捏着纸张,往旁边坐了一些,远离他。
这举动更引起舒懿行的好奇,伸长脖子去看。
舒平觉得他不识字,所以也没遮掩,大方地让他看,还略带讥讽地问了句:“小子,看得懂吗?”
说来奇怪,舒懿行遗传了陈竹青的高智商,和舒安的精致五官,但性格却有点像从未见过面的舒平,尤其是要强、不服输这点。
他平时闷闷的不爱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击致命,怼得人哑口无言。
现在舒平这句话像跟火柴,直接点燃他的炸|药|包。
舒懿行两手环胸,扬起脸,半阖的眼皮动了动,扫过来的眼神闪过一丝不屑,“你是在算爸爸给梦欣表姐花的钱?”
舒平惊住,两眼瞪大,难以置信地问:“你识字?”
其实纸上的字他一个也没认出来,只看出那串数字,知道他在做加法。
舒懿行绷着小脸,语气平淡,“认识一点吧。不多。”
舒平的心咯噔一下,一手捏着页脚把纸张扣过来,一手竖起食指压在唇上。
他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转过来,“这事别跟别人说。舅舅给你买玩具。”
舒懿行两手交叠地放到桌上,慢慢趴下去,再偏过脑袋来瞧他。
小朋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让人更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大一小这么干瞪眼地看了会,舒懿行说:“爸爸不会要你这些钱的。算它干嘛。”
舒平草草将纸张折叠好塞进抽屉里,可将要关上的时候,又觉着不放心,重新抽出那张纸撕碎了,丢进垃圾桶里。
这么小的孩子,说话跟个小大人似的,弄得舒平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怎么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顶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
舒安以为是晕船后遗症,递给他一板晕船的药,“今天别去报到了,在家休息一天?”
舒平应了声‘嗯’。
随后叫住将要出门的舒安,“我想去筇洲看看梦欣。”
他刚从里面出来,手边没钱,身上的东西全是舒安给买的。
舒安怕他在外头丢面,往他的皮夹里多塞了一些钱,告诉他有什么需要的,就自己买。
在船上,随着海浪颠簸时,舒平还在琢磨舒懿行的话。
陈竹青在家里不知道跟舒安是怎么聊他的,以至于孩子会以为他不识字。
那舒梦欣又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以为他是个连工作都需要靠姑父帮忙的废物?
想到这里,舒平心里一紧,贴在膝盖的手攥拳,直到指关节微微泛白。
到筇洲,舒平先去百货商店逛了一圈。
太久没见孩子,他也不知道舒梦欣缺什么,在售货员的推荐下买了些防晒霜和文具,还买了几件时下最流行的连衣裙。
筇洲大学是开放式校园。
门口的保安亭就是摆设,舒平跟着学生流走进校园。
念书的时候,因为成分问题,他和大学无缘。
恢复高考了,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他是长子,理应担负起赚钱的职责,他偷偷去参加了高考,却又在填报时撕掉了成绩单。
镇上的教育局门口贴着红榜,上面有考上的学生和分数。
舒平在下工时,骑车经过站在那从头看到尾,发现自己如果报名也是能上专科的。
后来舒安自己靠着勤工俭学能负担学费,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些,舒平去夜大念过一阵,想考个文凭,只是身边人陆续去香港淘金,让他读书的想法再次动摇。
现在走在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里,舒平内心的酸楚更甚。
每一次读书的机会放在自己面前,他都没有把握住,选择了另外一条。
他以为工作是能最快证明自己能力的一条路,到头来还是不如安心念书的妹妹好。
舒平边问学生边往医学院走。
没到下课时间,舒平就提着东西站在宿舍楼门口等。
一直到中午,舒梦欣在食堂吃过饭,才抱着书本回来。
她个子不高混在一群女学生中,显眼又不明显。
舒平一眼认出她,叫道:“梦欣。”
舒梦欣顿住脚步,缓慢地拧过头去。
对上父亲热切目光的一刻,她按捺不住欣喜,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穿越人群,还撞翻了一个同学抱着的书。
她向对方道歉。
舒平也走过来,帮那个同学捡书,“对不起啊。”
那个同学没说什么,睨他们一眼,抱着书走了。
舒梦欣不好意思地吐舌,往前一步,跨上舒平的手臂,“爸,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时有通话,分别这么多年,再见面没一点不适。
舒平心稍安,把买的东西塞进她手里,“我来看看你。不行啊?”
舒梦欣扭捏一下,“也没说不行阿。我后天就回去了,何必多跑这一趟,浪费船票钱。”
舒平拍拍鼓鼓囊囊的口袋,“爸有钱。”
离下午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舒梦欣知道舒平还没吃饭,掏出饭卡说要请他。
她先把东西拿上楼,又从里面挑了件连衣裙换上,再蹬蹬蹬地跑下来。
连衣裙上的碎花稍显成熟。
舒梦欣只有一米五,还长着张稚气的娃娃脸。
尺码虽合身,但有些违和。
舒平有些抱歉地说:“好像不太合适。下次爸爸带姑姑来做参考,给你买更漂亮的小裙子。”
舒梦欣摇头,挽着他的手又紧了些,“这多好看呀。我同学有一件,我可羡慕了,现在我也有了。”
“你喜欢就好。”
两人边聊边往食堂走。
已过午餐时间,食堂一楼大厅的大盘菜没剩多少。
舒梦欣带着他去吃二楼的砂锅面。
两人点了个大份的,舒梦欣又多要了个小碗,跟舒平一起坐下来吃饭。
正说着话,有个晚来的同学端着餐盘从他们身边经过,“梦欣,这是你爸爸?”
舒梦欣点头,“是啊。”
舒梦欣上学一年,从来没提过父母。
同学好奇地盯了会舒平,问:“你爸爸是干嘛的呀?”
“是……”舒梦欣脑袋上像挨了记重锤,咣地一下被突如其来的提问砸懵了,嘴巴微张地愣在那,不知道该接什么。
舒平似乎是早有预料,淡淡一笑,自我介绍道:“我在西珊岛工作,是电工。”
同学‘哦’了一声,端着菜盘走开。
待那人走远了,舒梦欣抓住舒平的手问:“爸,你是要去工作了吗?”
舒平点头,“嗯。以后别人再问你,你就说你爸是电工。知道了吗?爸爸有工作的,爸爸能养得起你,能给你买很多东西。”
舒平怕孩子不懂,絮絮叨叨地说出一长串,像是给她的承诺,也顺带鼓励自己。
舒梦欣摇头,捏着他的手慢慢发力,“我现在有奖学金,很多东西姑父也会给我买,爸爸能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她说这话是想减轻舒平的压力,让他不要急于求成。
可舒平现在最听不得‘陈竹青’,眉头皱起一点,面色也慢慢沉下来,哑声道:“爸爸回来了,以后你要再拿钱,不可以去找姑姑、姑父,要来找我,明白吗?”
舒梦欣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后,舒梦欣带着舒平去学院逛了一圈,让他看了实验室喂养的实验兔,带他去预科班的红榜那看了自己的成绩……
舒平的手覆在她脑袋上,“我们梦欣出息了,这么小就上大学了,真厉害。”
未完成的梦想,女儿帮他完成了。
舒平有些感慨,从包里掏出相机,要舒梦欣给他拍照。
他站在‘筇洲大学’的牌子下,指挥道:“你一定要把大学名字给爸爸拍进去。”
舒梦欣点头应好。
她几次调整姿势,咔嗒咔嗒地按着快门,拍了十几张,舒平才肯放她走。
照片没洗看不了,舒平美滋滋地收着相机。
舒梦欣撇嘴,在旁边嘟囔,“不就拍几张照片嘛,值得这么高兴?”
舒平长叹一声,“你不懂。”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金灿灿的大字,有些哽咽,“上大学很不容易。你一定要认真读书。”
少年班刚参加了军训,舒梦欣两腿一并,脚跟靠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哒’,抬起的手举到额头,朝他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舒平被她的姿势逗笑,勾起的食指敲她脑袋一下,“行了。去上课吧。爸回去了。”
这几年,不少生产设备上岛,各家各户买电视、电冰箱的人越来越多,而西珊岛的电路老旧,到了夏季这样的用电高峰,常常出现断路的情况。
舒平所在的部门接到任务,要配合工程队对老旧电路进行检修和更换。
舒平初来乍到,积极性很高,主动包揽下值班任务。
几次,舒安提着排骨汤去值班室慰劳他,都看到他和当地的工人打成一片聊得火热,精神头也越来越好。
舒平拉开门,把舒安迎进来。
他把东西分给其他工人,又扭头跟舒安说:“你工作那么忙,不要每天过来送了,我吃食堂就可以。”
那几个工人在旁边搭茬,“舒医生厨艺真好。以前我们在工地干活,跟着陈总工沾光,没想到现在跟舒大哥一起工作,也跟着沾光。”
舒平嘴角的笑容凝住,片刻后又笑开,淡淡地说:“我妹妹哪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舒安正在盛汤的手顿了下,狐疑地瞧过来,“什么?”
舒平也不避讳,像小时候那样轻拧下她侧脸,半教训半开玩笑地说:“爱瞎操心。我和陈竹青都多大年纪了,你还像老妈子一样管着呢。”
舒安继续给工人们盛汤,“反正要给孩子们做饭,多做一些也没什么。”
吃饱喝足,舒平捧着小土锅和碗筷到院子里的水槽去清洗。
舒安卷着袖子走过来,“我拿回去洗吧。你好好值班。”
舒平推开她的手,继续手里的活,“哥哥都过来了,还能让你沾手?”
舒安不再跟他争,从屋里拿出个凳子,坐在旁边陪他。
过了十六,月亮开始缺角。
今晚的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是个肥硕的半月。
舒安看着看着,竟然笑开了。
舒平也跟着笑,“傻乐什么呢?”
舒安耸肩,“没什么,就是觉得开心。哥哥在我身边,这种感觉真好。”
舒平回来,舒安高兴,天天做大餐,全家都跟着开心。
唯有院子里的那一笼子的鸡遭殃,个个耷拉着脑袋,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伙伴干瞪眼。
江策去岛外执行任务了,经常不在家。
只要他不在家,林素就带着孩子,捧着碗筷来蹭饭。
次数多了,舒平揶揄她,“你可真行,一张嘴来蹭饭不够,还带个小的来。早晚有一天,我家得让你吃空了。”
林素接过他给自己盛的饭,不服气地回怼:“陈竹青出门前,可跟我说了,让舒安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也说我有事可以来找她的。”她把江斌的空碗递给舒平,“现在对我来说,最要紧的事,就是填饱我和儿子的肚子。哈哈哈……”
舒平无奈地摇头,给二人边添饭夹菜,边用胳膊肘戳舒安,“这就是你说的变化?”
舒安顿了下,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素像学会了川剧变脸,一会一个模样。
在医院,她冷言少语,对病患特别严厉,搞得每次她查房,病人都说像恶鬼游街,纷纷把私藏的零食收起来,怕被她没收。
在江策面前,她同样不怎么说话,沉默里还多了几分乖巧,文静地依偎在丈夫身边。
但到了舒安家,她像是脱缰的野马,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变化那面,似乎只有舒安看到了。
舒安轻笑一声,说:“你干脆住我家得了。我怎么感觉你在我家还更自在些呢。”
玩笑的话语解开残酷的现实,宛如一把利刃插|进林素心里。
林素敛了笑,安静地低头扒饭。
热闹的氛围骤然降温,几人有些不适。
还是林素先挑破沉默,说:“要不我真搬来你家住吧?行么?”
舒安没多想,爽快应了‘好’。
林素是外科医生,经历的手术多,技术比舒安更娴熟。
新来的那个手术仪器,她练过两次就上手,舒安还有很多地方不会操作。
趁着这机会,两人从医院拿回一个练习器械,坐在书桌前研究。
林素从家里把备用被褥搬过来,还带来一些锅碗瓢盆。
舒安以为她就是一时新鲜要住几天,看到这架势才意识到林素是来真的。
家里的房间够,她和林素又是好朋友,当然不在意她住多久。
只是想到江策,舒安有些犹豫,“你搬这么多东西过来,行吗?江策会不会说什么呀?”
林素一摆手,满不在乎地说:“他要去好久呢,没两三个月回不来。等他回来,我就回家住了嘛。陈竹青也不在家,家里孩子还那么多。咱们两家人合一起,做饭什么的,都方便了。”
舒安一想也是,不再多说什么,帮着她把行李搬进屋里。
晚上,两人讨论过工作,就躺在一张床上睡觉。
林素裹着被子,长舒一口气,“要是日子能这么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舒安笑着按灭台灯,“是啊。”
隔了会,舒安终于想起某个被遗忘很久的人,又补充道:“要是陈竹青也在,就更好啦。”
林素隔着被子去挠她的痒痒肉,“他回来了,那我不就不能住这了。”
舒安噗嗤一声笑了,“咱俩家住那么近,你什么时候想我了,我就去看你呗。你要是还想住也能来啊,我让他去睡沙发。”
“算了。他那么爱吃醋。”林素躺正,将被子又裹紧一些,“要是让他睡沙发,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舒安把脸一扬,颇为自豪地说:“他不敢。”
林素轻嗤一声,捂着嘴直喊酸。
林素住过来以后,常闹着舒安给她做沙茶面,说她做得正宗,总能让她想起妈妈的味道。
做沙茶需要的香料不少,其中还有一些南洋的香料,很难买。
哪怕在筇洲,舒安都得在菜市场和百货商店逛好久才能买齐全。
一次,舒安从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些种子,想试着种种看。
周末,林素陪着她去树林那捡回一些羊粪,用铲子磨碎后洒进土里,又将混合均匀的土放进准备好的花盆。
舒安按照小贩教的,把种子放在湿布上育芽,再移栽到土里。
林素想帮忙,又嫌那个羊粪有味道,从医院拿回一副乳胶手套,戴上两层口罩,比上手术台还认真。
舒安在一旁看呆了,翻了个白眼揶揄,“大小姐,我这可是为了你才种的啊!”
林素笑开,“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舒安拧着眉,故作嫌弃地叉腰看她。
盯得林素发毛,以为她是真生气了,赶紧摘掉口罩、手套,又张开手臂要去抱她,“哎呀。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我现在摘手套了……”
她们去捡的都是已经晒干的羊粪球,其实不脏,就是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
舒安在那铲了半天,时不时地还用手去翻动,手背上沾了些黑色的颗粒,分不清是泥土还是碾碎的羊粪球。
她故意伸手要去抓林素。
刚才还说着不介意的林素大惊失色,脸都吓白了,像是避瘟神似地一个急转,侧身躲开攻击。
舒安玩心大气,把手里的铲子一丢,张牙舞爪地挥手朝她跑过去,“你刚刚还说不嫌弃我呢!”
林素边跑边回头看,“不行。不行。我投降。”
两个人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笑声穿破院墙,透到隔壁家。
丁玉芬和两个村妇正在院子里纳鞋底。
其中一个村妇说:“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穿鞋底是个费劲的活儿,要拿着锥子穿透好几层布面,丁玉芬的力气小,有时候还得把鞋底放在板凳上,用小锤子把锥子打进去。
她一门心思扑在手里的活上,说话不经大脑,“是外科的林医生。她男人不在家,她在舒医生家住好久了。”
村妇仰着头想:“说起来,我好久没看到陈总工了。”
丁玉芬咬着手里的线,“他外头有工作,已经一年多没回来了。”
村妇连‘哦’几声,又问:“舒医生的哥哥现在也跟她住一起?”
丁玉芬:“是啊。”
那人问题太多,问得她有些烦躁,她把缠在一起的线塞进对方手里,“哎呀,你别问那么多了,先帮我把这个解开,不知道怎么搞的都缠到一块去了。”
两人正在解手里的线。
王政委在屋里喊:“玉芬,咱家醋用完了,你去小卖店买一瓶吧。”
手上的线越绕越紧,丁玉芬烦得不行,没好气地冲屋里喊:“你自己不能去啊!不想去就吃白面。等我周一上班去买。”
王政委端着面碗走出来,“要不你去隔壁家借一点。舒医生好像在家呢。”
丁玉芬白他一眼,把手上缠着的线展示给他看,“我这正忙着呢。”
“行吧……”王政委沮丧地低头叹气,转身要回屋。
旁边的村妇见了,主动揽活,“要不我去吧。我帮你去找舒医生。”
王政委眼睛一亮,“那太好了。谢谢你啊。”
村妇也不犹豫,站起身就往外走。
江策的津贴特别多,林素平时也不做饭,都在食堂吃。有的时候,还会让炊事员单独给她做。
她家没种菜,院里的菜地全荒着。
干活少了,体力比不上舒安,没跑两步就被舒安追上。
林素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推,“小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舒安只是想逗逗她,也不再使劲,就这么近距离地跟她说话,“看你还敢嫌弃我。”
院门没关,村妇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看到她们俩凑那么近,两只手还抓在一起,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有点像在拥抱,登时愣住,脸唰地就红了。
她慌乱地转过身去,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
舒安收回手,抓起围裙的一角擦了擦手,走过来,问:“有什么事吗?”
村妇转过来,面对她,“我帮王政委来找你借一点醋。”
舒安还没应声,林素先跑进屋里把醋拿来了。
舒安接过,递给村妇,“拿去吧。”
村妇攥紧醋瓶,“谢谢。”
她脑袋里全是两人搂在一起的模样,等回到丁玉芬那,脸还是烫的。
丁玉芬以为她生病了,微凉的手贴上她的前额,“怎么了?”
村妇肩膀抖了下,瞬间清醒过来,“没、没事。”
丁玉芬把醋瓶拿进屋里。
外面两个村妇凑到一起,压低音量说着悄悄话。
那人说:“我刚刚去找舒医生,看她跟林医生抱一起呢。”
另一人微惊,很快又恢复如常,“人家关系好吧。”
那人摇头,“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另一人撇嘴,“都是女人有什么可奇怪的。”
那人想起一事,刚张嘴要说,丁玉芬就走出来了。
丁玉芬看两人凑那么近,以为是有什么八卦,小跑过来,“我也要听。”
那人瞧她一眼,嘴角重新挂上笑,扯出别的话题。
舒平上班的地方离幼儿园更近,每天都是他带着双胞胎去上课。
林素则骑车带着舒安去医院。
两人关系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全医院都知道。
刚开始,没人说什么,但时间一久,这份友谊在某些人嘴里就变了味,且越传越离谱。
医院这边还好一些。
不管是舒安还是林素,都是资历颇深的医生,没人敢在背后嚼舌根。
加上之前舒安被村里人误会投诉的事,病患之间传的小话在医护人员这可信度极低,自然掀不起风浪。
但舒平在工地却听到了不一样的版本。
在西珊岛的村子里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有两户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
那两户的女人本就来关系好,后来住到一起,搭伙做饭、照顾孩子。
再后来,竟然没跟家里联系,带着孩子跑了。
有人在外地碰到她们,说是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两户人家的男人也有寻过去,那两人怎么都不肯跟着回来。
那两户人家常年在外,跟村里人不怎么联系,这件事又太过私密,难以启齿,没人知道后续怎么样了。他们的亲戚对外也只是说两户人家关系好,一起在外面工作。
有这样的先例,关于舒安和林素的离谱传言才会有人信以为真。
工人们趁着午休在工地闲聊,百无禁忌,说话声又大,一点都不防着人。
舒平听到这些谣言,先是觉得可笑,而后知道有人当真后,心里又是一紧,隐隐不安。
但终究是捕风捉影的事,他也不知道怎么跟舒安提。
有次,开完小会。
舒平拿着新画的工程图去找工头。
在工棚外面,听到里面人聊天。
因为提到了自己,舒平停下脚步,站在外面多听了一会。
里面人说——
“舒医生和林医生不会真是有那毛病吧?”
“不会吧。我看舒医生跟陈总工关系挺好的,俩人可黏糊了。”
“难道是舒平跟林医生?”
“有可能哎。舒平来之前,林医生也没总去舒医生家啊,还住那么久……”
舒平原本心里就憋着一股火,现在火烧到了自己这,不能再当缩头乌龟。
他重咳一声,像是在给里面的人反应时间。
待推门而入,所有人还是震惊得不行,嘴巴微张,脸全憋红了,几个人对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地,最后推出一个工人来。
那人搓搓手,支支吾吾地说:“舒大哥,我们这就去上工……”
舒平的脸阴沉沉的,冷厉如刀的眼神扫射他们一圈,将手里的图纸丢到那人手里,“工作都完成了?还敢在这讨论别人的事?”
几人连声道歉,慌乱地往外跑。
舒平往后退了一步,堵住他们的去路,“以后再让我听到有人议论这事,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舒平因为打架斗殴蹲过监|狱的事不知被谁透出去了。
刚开始,舒平还担心,工人们知道这事会不听他的指挥。
没想到全是欺软怕硬的主,一听到这消息,没人敢瞧不起他,反而更服贴。
—
晚上回家,正巧遇上林素值夜班不在家。
舒平把舒安拉进房里,把外面传的谣言跟她说了。
舒安一点不着急,还捂着肚子乐,笑得话都说不利索,“怎么这么离谱的话都有人信啊?我和林素能有什么事啊。”
她不以为然地拍拍他肩膀,“安啦。那些人以前还说我是‘刽子手’,想给我泼脏水,后来都让我怼回去了,她们还亲自来医院跟我道歉了呢!”
提起往事,舒安尾音上挑,透着几分骄傲。
舒平推她一下,把她的身子板正,“哥哥跟你说话呢!你认真点!”
“行。”舒安两手搭在桌上,交叠放好,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
明明她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认真,但在舒平看来却更像是在跟他玩闹。
舒平拍了两下桌子,“现在不止是你和林素。还有我的事呢。再怎么说,家里毕竟住着个男人,林素这样住在这,传出去对她不好。要是江策回来,听到了又该怎么想?”
“对哦……”还有个江策。
舒安扶额,陷入沉思。
想了一会,她迷茫地抬头,小心地问:“那我怎么跟林素开这个口呢?直接跟她说?让她别住在这了?”
舒平知道她的难处,主动揽下这活,“我去说吧。这话你说不合适。”
舒安点头,“那你跟她好好说。”
那个晚上,舒平犹豫良多,在心里一连打出几份腹稿。
林素再怎么神经大条,也是个女孩,千万别说到什么引得她伤心。
翌日,舒平还没来得及跟她细谈,林素自己来舒安家把铺盖带走了。
她说:“江策再过几天要回来啦。我就不打扰你们啦。”
舒平长舒一口气,帮她收拾东西,“太好了。”
林素拍他肩膀一下,头一低,目光里透出一丝怨念,“舒平哥,你这么讨厌我住这啊?”
舒平意识到说错话,摸摸脑袋,慌乱地解释:“怎么会。咱们这么熟的邻居了,现在多亏你妈妈帮我们照看老家的房子。就是听到江策回来了,你们能夫妻团聚,我替你高兴。”
林素把衣服塞进行李箱,“他回来有什么可高兴的。”
“啊?”舒平一时没品出其中意味,又想着是别人的家事,没敢多问。
林素摆摆手,“我拿走衣服就行。被褥还留你们家。要是他下次出差,我还过来住的。”
“不是,你……”舒平已经帮她把被褥卷好,塞进套子里了。
他提着追出屋,刚要开口,林素就站在院门口朝他挥手,“不用送啦。你回去吧。”
被子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舒平拎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回屋,往床上一瘫,人靠在厚被子上叹气,“这丫头怎么跟小时候一样,脑袋像白长的,一点听不出人话里的意思。”
—
舒安下班回来,看到林素的被褥还塞在衣柜里,刚要问,舒平就把事情原委告诉她了。
舒安笑了笑,“没事。别想这事了。说不定过一阵,大家就不讨论了。村里的八卦多着呢,没人会一直揪着这事的。”
林素活泼,跟双胞胎玩得很好。
尤其是陈嘉言,每次放学还没进屋就吵着要找林阿姨。
林素回家了,最失落的当属她了。
晚餐饭量都小了。
陈嘉言戳着盘里剩下的那两块红烧肉,一声又一声地叹气。
舒安以为她是吃不下了,伸筷子要去夹。
陈嘉言先回过味来,筷子敲在她的筷子上,把舒安的筷子拨开,将那盘红烧肉护进怀里,“我想留给江斌哥哥和林阿姨。”
舒安往那个盘子里了一勺饭,“你乖乖吃完,要是表现好,我周末带你去林阿姨家玩。”
“真的?”陈嘉言捧着碗,一双黑眸重新亮起光。
舒安点头,“妈妈骗过你吗?”
陈嘉言想了想,说:“有啊。之前中秋,妈妈说要带我去筇洲看电影,就没带我去。”
中秋全在为舒平的事烦恼,舒安把这个约定忘得一干二净,她抱歉地说:“这周带你去。咱们全家都去。舅舅、梦欣表姐、懿行都去。”
看电影原本是陈嘉言的专属奖励,现在分给这么多人。
她撅着嘴,有些不开心,继续提要求:“那我要带着林阿姨和江斌哥哥去。”
舒安应下,“行啊。全都去。”
得到妈妈的允诺,陈嘉言总算笑开,低头快速将那两块红烧肉和饭扒拉进嘴里。
她的嘴里塞满了东西,还不忘跟舒安拉钩盖章。
舒安被她的动作逗笑。
心里也有些愧疚。
陈竹青不在,没人提醒她要注意跟孩子的约定。
几次爽约,现在陈嘉言都不相信自己了。
以前,她没跟她拉钩盖章过呢。
舒安把孩子拥入怀里,郑重向她道歉:“以后要是妈妈再忘记跟你的约定,你要纠正我,要说出来,不要自己憋着。”
一九九三年,春节。
这是舒平在岛上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出狱后的第一个春节。
广州的冬天很冷。
从监|狱的小窗户看出去,外面的灰色高墙上凝着细细的白霜。
统一的狱|服不太保暖,夜里凉,他裹着被子,要把身子缩成很小一团,才能勉强入睡。
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人来叫他们起床做早操。
因为是穿着衣服入睡的,所以起床格外困难。
掀开被子的一刻,冷气钻进来,透过几层衣物,刺在肌肤上,冷得人直打摆,站都站不稳。
西珊岛没有冬天。
哪怕是春节,他们还穿着初秋的薄长袖。
现在又有家人陪伴,舒平心里更暖。
他想起舒安在信里说过一句,‘我好爱西珊岛,因为这里没有冬天。’
这一刻,看着围坐在一起的家人。
舒平似乎更能体会这句话的含义。
按照闽镇的习俗,过年要吃春卷。
但春卷皮不好做,舒安试了几次,不是太厚像面□□,就是弄得太薄,上锅一蒸,几张皮全粘在一起。
他们索性学着隔壁的丁玉芬包饺子。
只是,舒平在监|狱已经吃够了过年的饺子,现在看到飘在热汤上,随着开水一起翻滚的饺子就有些犯恶心。
舒安看他面色不好,以为是厨房狭窄,又热气滚滚的,让他难受了。
她两手按在舒平肩上,把他推出去,塞给他一个保温桶,“你把这份饺子送到林素家。”
“行。”舒平接下任务,穿好鞋子准备出发。
陈嘉言一听要去林素家吵着要跟去,被舒安硬给拉回来了。
舒平怕孩子缠上来,小跑着出门。
两个军属区离得很近。
舒平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
军属区里路窄,又有很多小孩子在外面玩,舒平怕碰到人。
提前把车停在外面。
拎着保温杯往里走。
林素家在军属院的最里面一间,又是个上坡,舒平走了好一会,快要到她家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吵闹。
舒平快走几步,透过虚掩的院门看见江策和林素在里面吵架。
两人站在客厅里,梗着脖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很快,舒平听不清。
他站了一会,犹豫着要进去劝架,还是默不作声地离开。
就在这时,江策抬手给了林素一耳光。
林素捂着脸,跌坐到沙发上。
江策也坐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两人在窗口消失,舒平被惊到,接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脚跟贴到花坛边。
舒平转身要走,觉得不太好。
但往前几步,手都贴到院门了,又停住了。
他在外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敲门问问情况。
正在他敲门时,在外面玩的江斌跑过来,“舒平叔叔,你有什么事啊?”
舒平把孩子揽到身边,继续敲门。
江策走出来开门,“有事?”
舒平把饺子递给他,“安安让我来送的。”
“嗯。谢谢你。”江策客气地道谢,伸手把孩子拉进来,看舒平没要走的意思,又问,“还有事?”
舒平探头往院里看了一眼,“林素呢?”
江策漫不经心地说:“工作忙,好不容易休假,她已经睡了。”
舒平低头瞥见孩子,想好的措辞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下,化成轻飘飘的一句,“没事。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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