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春。
这是舒梦欣在筇洲大学的第七年,终于有机会到附属医院进行实习。之前的见习,时间短,一个医生带着四五个学生,她们自身水平不够,只能做一些整理病历和询问病人的杂活,基本没有上手的机会。
现在实习,她们不仅有机会上手,还能在各个科室间轮转,学习机会特别多。
也是在这一年,舒安做了个决定。
这几年,西珊岛发展得很快,仁德医院新修两栋楼,科室一扩再扩,招来的年轻医生不乏高学历者,从新医生这舒安受益良多。
她借了舒梦欣的学生卡,去过几次筇洲大学的图书馆,发现里面这几年关于‘妇科肿瘤’有很多相关研究,很多治疗方式和鉴别手段都是目前仁德医院没有的。
舒安考虑了很久,想趁着现在还有余力,去考研究生。
医院这边收到她的辞职信时,十分震惊,让她再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舒安在岛上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妇产科医生了,来找她的病人很多。像她这个级别的医生都设了专家号,专家号比普通号的诊费贵五倍,一个号的问诊时间也更长。
但舒安的病人太多,她就把自己的专家号取消了,希望能多给几个人看。
她要辞职,蒋主任也来劝她。
蒋主任说:“你想学习,可以去报名医学院的进修班,还有等同学历,最不济还可以办停薪留职嘛。干嘛要辞职?”蒋主任马上就到退休年龄了,她没打算接受医院的返聘,想着她退休把位置留给舒安,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回家带小孙子。
舒安一走,科室里剩的几个医生资历尚浅,她有点不放心。
她还准备劝,忽然想到一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打算留在这了吗?”
舒安没否认,她略过这个问题,继续说:“我想去读全日制的研究生,那样学的东西最多。而且马上又要到工程队的五年轮换期了,陈竹青是因为我的编制在这所以一直留在这里,我也想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这个决定舒安已经想了很久,她攥紧拳头,肯定地说:“主任,我已经想好了。谢谢你这几年的照顾。”
她下班回家跟陈竹青说了这件事。
陈竹青愣了能有一分钟,怔怔开口,“是为了我吗?我在哪都行的。而且上一次没调走,是因为轮换期到的时候,我正好在负责南磳岛的工作,没法回来处理这些人事关系。”
“也不全是吧。”舒安停下手里切菜的动作,暂时将刀搁置到一边,“现在筇洲发展得很快,几次我去筇洲开会,看那边的中学习题册比西珊岛的难很多。梦欣那么聪明,去读预科班的时候都很吃力,说是有些教育资源好的省份,很多内容人家早学过了。”
正说着话,陈嘉言从外面跑回来,满手的黄泥。
舒安眉头一拧,插着腰问:“怎么回事啊?”
跟在后面的舒懿行腋下夹着一本练习册,不是学校发的,是陈竹青额外给买的。
他指指陈嘉言,没好气地说:“她在学校跟男生打架,打不过,就从地上扒泥砸人家。”
舒安对孩子一向严厉,陈嘉言的逆反期好像比其他孩子要早,现在就开始喜欢跟家长对着干,有时候舒安说东,她就故意答西,气得舒安直撇嘴。
陈竹青在舒安发作前,走出厨房,揪着孩子往外走,“爸爸带你去洗手。”
洗手池边。
陈竹青握着小朋友手伸到水龙头下。
刚开春,水有点凉,哗啦啦的水流碰到肌肤,刺得陈嘉言颤了下。
陈竹青捏紧她的手,不让她跑,“快点洗干净,不然一会妈妈又要说你了。”
“行吧。”调皮归调皮,陈嘉言还是有点怕舒安的,尤其是这两天她好像在想事情,总是拧着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陈嘉言垫着脚,跟爸爸在那把手洗干净。
陈竹青拿过一个刚换下来的牙刷,仔细地将小朋友指甲缝里的黄泥刷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又用水冲洗四五遍,到彻底干净才放过她。
陈竹青把两个孩子赶回房间去写作业,重新走进厨房去帮忙。
舒安正在切洋葱,被刺激得眼眶泛红,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陈竹青赶紧接过刀,“你去弄别的吧,这个我来切。”
舒安边炒菜边继续刚才的话题,“这的学校比不上筇洲的,学习氛围也不好。懿行这种有自制力的孩子还行,嘉言那么皮,还有人跟她一起玩,这么混下去,迟早要完蛋。”
对于这个说法,陈竹青是赞同的。
陈嘉言实在太皮了,既能定下心跟女孩们玩扮家家酒,也能拿着小木棍跟村里的男生打仗。
陈竹青说:“想把孩子转到筇洲的学校去?”
“对!”舒安点头,“寄宿制的学校,我还有点不放心。听林素说,那的小孩喜欢拉帮结派,容易抱团。还是这种普通学校最好了。”
“嗯。我明白了。”
听到这里,舒安主要还是考虑到了孩子的成长和升学,陈竹青稍舒一口气。
靠着几个得过‘金将奖’的工程项目,陈竹青拿到了省优秀工程师,还有一系列头衔。
筇洲大学曾向他抛出橄榄枝,希望他能去学校的担任客座讲师。
只是,他本身工作很忙,去学校讲课就得坐船两头跑,他有点兼顾不上,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现在舒安想去筇洲工作,陈竹青也决定接这个工作。
他跟舒安谈起未来的工作规划,“筇洲工程院现在跟筇洲大学有联合办学的课程,这次回调到筇洲,我可能会选择把大部分精力放到教学岗上吧。”
舒安顿住,“你要当老师了吗?”
陈竹青抬了下眼镜,“怎么了,不行吗?”
可他忘记自己的手碰过洋葱,手刚碰到眼镜框,眼睛一阵刺痛,辣得眼泪直流。
舒安抽出一张纸巾,用水沾湿,再塞到他手里,“快点擦擦。小心弄伤眼睛。”
陈竹青越擦越是刺激,眼泪流得越快。
他索性放弃了,就仰着头,不停眨眼,任由眼泪淌满脸。
隔了会,好像是消肿了,才慢慢低下头。
陈竹青的面容清秀,尤其是一道柳叶弯眉漂亮得像是修过一般,又黑又细。
前几年,他总是在外跑工程,肤色深了些,这几年室内工作更多,竟然又神奇地白回来了。
向文杰每次看到他,都会发出羡慕的惊叹,说他的皮肤好神奇,还带自动修复功能。
陈竹青却笑着回,说是舒安每次擦面霜都扣很多,剩的没涂完的就擦他脸上了。
向文杰听言,也买回几瓶片仔癀,抹了大半年也不见变白,就开始揶揄陈竹青骗人,还要他把买面霜的钱赔给他。
现在,舒安抬眸,对上他刚哭过的眼睛,水波盈动,又亮又动人。
眼前人过于清隽,过于斯文,总是让人无法将他和需要风吹日晒的土建工程师联系到一起。
或许,当老师更适合他吧。
陈竹青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都傻了?”
舒安笑开,“觉得你长得很像老师。”
陈竹青也笑,昂首挺胸地愉快应道:“我马上就是了呀!”
做好决定,舒安再一次去医院提交了辞职信,完成交接工作后,就在家安心复习,准备年底的研究生考试。
五年的轮换期限是到明年,但陈竹青已经在西珊岛待了十四年,他一刻也等不了了,直接向筇洲工程院提交申请,想调离西珊岛。
那边同意得很快,让他完成手边的两个工程,就可以回来了。
向文杰是最先知道他们要走的,他直接从工作的小岛冲回来,“陈竹青!你要调走了?”
没进院,他就扯着嗓子喊,搞得隔壁几户全都探出头来看。
陈竹青正站在院子里浇花,跟隔壁两户摆手说了没事,伸手扯着向文杰进屋,“就你嗓门大,怎么这么能喊啊!”曲起的食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向文杰捂着额头,委屈巴巴地看他。
陈竹青摇头,比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带进屋里。
舒安已经不工作了,拿出家里的好茶叶和好茶具招待他。
她坐在沙发上用滚烫的开水烫茶具,用竹制的小夹子捏着白玉杯,在第一遍的茶水里滚了一圈,再放到茶盘上。
向文杰一直听说他们家有一套白玉茶具,求了陈竹青几次,说能不能拿出来让他开开眼。
但陈竹青说,那是舒安家的传家宝,不能乱动。
现在看到这套传说中的茶具,向文杰的眼睛瞪得像黑夜里的猫头鹰,又圆又亮。
那套茶具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温润白玉。
舒安的那双手像翻飞的蝴蝶,沏茶的动作轻盈、话,都打扰他欣赏舒安倒茶了。
舒安给他沏了一杯乌龙茶。
她递过来时,向文杰赶紧伸手去接,将要碰上的一瞬,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背有泥,向文杰又慌忙收回来,在裤子上蹭了好几遍,再伸手接过茶杯。
舒安说:“这是武夷岩茶。算我们省的代表茶了。”
向文杰听过这种茶。
这种茶树生长在岩峰之中,采摘难,产量小,是乌龙茶中的精品。
他没马上喝,学着电视里教的,把茶杯端到鼻下仔细闻了闻。
陈竹青问:“闻出什么来了?”
向文杰噘嘴想了一会,蹦出个单字,“香。”
而后,他低头小抿一口。
闻的时候,向文杰就觉得茶香里还掺杂着别的味道,但他形容不出来。一入口,那种香气更浓,从喉咙窜到鼻腔,似乎一下在脑袋里溢散开了。
他品出味来:“我怎么喝出点桂花香?”
舒安笑着解释:“岩茶都是一块岩石长一棵茶树,茶树多生长在潮湿的峡谷间,周围地方土层薄,高大树木很少,但有很多花草植被。茶树常年和那些花树长在一起,香型会受影响。说明你喝的这棵茶树周围长着桂花呢。”
从她细致的形容里,向文杰脑海里已经自动勾勒出那棵茶树的生长环境。
他再低头,淡黄的茶汤里似乎现出一棵落满黄色桂花的茶树。
陈竹青笑容更甚,“我还以为你喝不出什么呢,没想到你舌头还挺好的。”他边说,边要伸手去拿茶壶,准备给自己倒一杯也尝尝鲜。
没想到手刚伸出去,就被舒安打落。
舒安从桌下拿出普通的陶瓷茶杯,给他倒了一杯茶。
陈竹青捏着茶杯,嘟囔:“怎么到我这就是陶瓷茶杯了?”
白玉茶杯昂贵,舒安怕碰坏,只洗了一个出来。
她说:“人家是客人,当然要用好的了,你就将就一下吧。”
连品两杯茶,向文杰终于想起他今天是来干嘛的。
他小心地将茶杯放到桌上,转过脸问:“你们真打算离开西珊岛了?再也不回来了吗?”
陈竹青重重地点头,“嗯。”
两人从大学到现在,相识超过二十年,向文杰对他来说是家人般的存在,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承诺道:“我们会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去筇洲找我们呀。现在通航了,过来都不要一小时,又不麻烦。”
在办公室向文杰已经看过他的调任文件,只是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特意赶回来和他确认。
如今听到肯定的答复,他长叹一口气,两手无力地垂下,心像被挖空一块似的。
工作上,陈竹青比他能力强。初到福城工程院时,向文杰算错过一个数据,幸好让陈竹青检查出来了,从那次之后向文杰一直有个习惯就是无论多确定的工程稿,都要让他再帮着核对一遍。
现在他陈竹青要调走,对他来说打击颇大。
向文杰靠在椅背,“以后没人帮我核算数据了。”
陈竹青撇嘴,“说得我好像要死了一样。办公室有传真机、有电话,有不懂的还是可以找我阿。而且以你的水平,完全没问题,要自信点。”
陈竹青见他还是叹气,继续说:“我这次调过去,主要是去筇洲大学任课的。工程这边事少,会空闲一些,你有事随时找我。”
他们要走已是定局,向文杰没法干涉,只能默默应了声‘嗯’,自己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晚上,向文杰拉着他们回梁家吃饭。
饭桌上,两家人坐在一起回忆在西珊岛一起度过的这十四年。
梁国栋不爱看书,书架上不是刘毓敏的动植物保护,就是这几年攒下来的军|事杂志。
里面详细记录了这十四年来,西珊岛的变化。
几人翻着相册,不由得红了眼眶。
陈嘉言正在跟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糖醋排骨较劲,注意到大人们的神色变化,默默地收回筷子,靠到舒安身边。
她伸手,小心地帮她擦眼泪,“妈妈,为什么哭呀?”
舒安的手按在她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妈妈这是高兴的。”
陈嘉言咬着筷子,舔掉上面的糖醋汁,拧着眉想。
她想不通这有什么可开心的。
要离开西珊岛了,她就没法跟现在的小伙伴一起玩了。
尤其是一想到去筇洲,爸爸肯定会给她报兴趣班,押着她去上课,她眉间的疙瘩更黑更大,愁成了苦瓜脸。
这顿饭算是提前给他们践行的,刘毓敏从下午就开始忙,做了好大一桌饭菜。
他们有了更明确的人生规划,要去更好的地方,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她举起酒杯,送上几句祝福,打破沉重的氛围。
已经戒酒的梁国栋则以茶代酒地敬了他们一杯。
梁飞燕想起第一次到舒安家。
那时候,樊云良还在,十四年里工程队换了两拨人,只有陈竹青和向文杰剩到现在。再想到,她们通讯连这几年也是调来调去,换了好几拨人。
她用肘关节戳戳向文杰,“你不是喜欢唱歌嘛。再唱一首呗。”
陈竹青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家去抱吉他。
向文杰心情不好,不太想唱,看陈竹青调琴弦,想到当初在工程院宿舍弹琴唱歌的日子,眼泪流得更快。
梁飞燕塞给他一块抹布,“怎么回事啊你?”
向文杰轻嗤一声,一脸不开心地接过那东西擦脸,都擦完了才发现是抹布。
他丢到一边,伤心瞬间被愠怒取代,“玩我呢?”
梁飞燕捂着嘴偷笑,“谁叫你胡思乱想了,我只是递东西给你,又没让你擦脸,让你帮着擦擦桌子不行啊?”
向文杰跟梁飞燕无论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全是这样,整日在拌嘴中度过,只有刚领证那阵消停过一会,几人都看倦了。
陈竹青摆手调停,“我吉他都架上了,到底唱不唱啊?”
“唱。唱。”向文杰抓起一双筷子作话筒。
可筷子抵到嘴边了,他又不知道唱什么。
好几年,没参加过什么文艺活动了,箱子里的录音带也积满灰,他脑袋空荡荡的,想不出歌。
旁边人七嘴八舌地给建议,但说的哪首他都不喜欢。
陈竹青眼睛一转,手拨动琴弦说:“唱《今晚夜》吧。”
这首歌是几人第一次在陈竹青家小聚时唱的。
向文杰用筷子敲了下桌面,“唱!”
而后,几人跟着轻快的音乐晃动身子,敲打桌面。
如此快节奏的歌,唱了好几遍,几人却越听,心里越难过……
唱到高|潮处,向文杰响应歌词地举杯,“同乐碰杯今晚夜,就趁美酒芬芳香四射,能尽兴就开心笑,知否明天一到花亦会谢,缘分到展开欢颜,省得过后怨叹……”
刚好桌上的几人全都会粤语,也跟着一起举杯唱,“同乐碰杯今晚夜。”
舒安已经帮双胞胎找好要转过去的学校,只等着这个学期结束,准备暑假的时候搬家。
陈竹青的职位高,筇洲工程院的福利房随他挑。
他带着舒安去看房子。
工程院的福利房在市中心,交通便利,附近还有学校和医院,位置非常好。因为是工程院的房子,所以设计十分合理,最大程度地开发、利用了占有面积。
工程院小区的房子是清一色六层小楼,一梯两户,全是二层的楼中楼设计,最下面的一楼还带一个院子。
舒安刚进小区,就说想住一楼,这样还能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陈竹青看她决定那么快,劝道:“不再考虑其他的呀?下面的太潮,上面的又太晒,中间的三楼四楼好。”
“可我想要种东西……”舒安的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筇洲的大型商超不少,还有专供进口商品的柜台,要什么都买得到。
但种花种菜是舒安从小养成的习惯,她就喜欢在房前屋后摆满花坛菜圃,有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
小区里还空着的一楼有两栋,一栋在入门的位置,一栋在边角。
舒安觉得后面的房子安静,就选了后面那套。
房子很大,是标准的楼中楼设计。
楼下有客厅、饭厅,厨房、卫生间,还有两个房间,二楼有四个房间和一个客厅。二楼边角的两个房间要大一些,套内还有独立的卫生间。
最让舒安满意的是每个房间都有个小阳台,光线充足。
双胞胎还在上学,陈竹青的工程也没结束,两人只得把装修房子的任务交给舒平。
陈竹青拿出一个存折,直接把密码告诉舒平了。
舒平受宠若惊地接过,声音颤抖,“我这有钱,可以先帮你们垫,到时候再来算。别把存折直接给我啊,万一出什么问题……”
陈竹青拍拍他的肩膀,“哥。咱们都是一家人,我相信你。”
这两年,陈竹青和舒平相处融洽,称呼已经从‘舒平哥’简化到‘哥’。
舒平只对家电懂一点,对装修可是一窍不通。
他特意带了笔记本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得先告诉我,不然我怕我装了,你们不满意。”
陈竹青按下他的本子,“不用这么麻烦。工程院的房子内装修都做完了,就是想让你帮我们买家具和电器。”
“嗐。原来是这样。”听到只是买家具,不是真让他去敲墙刷漆地搞装修,舒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林素听说他们要到筇洲来工作,也跑来新房这找他们。
这时候,正和舒安挽着手在二楼看房间。
陈竹青和舒平在楼下继续讨论装修的事。
他上下扫了房子一圈,“这么大的房子我也是第一次住,不知道要买什么。哥,你按安安喜欢的样子买吧。你不是说,安安最喜欢你们以前舒家的小洋房。虽然这房子不是独门独栋,但面积应该差不多吧……”
其实,就算舒安不提要到筇洲工作,陈竹青也有这个想法。
一方面是,他觉得做工程在外奔波的时间太长,一直让舒安照顾家里不太好,到筇洲当老师,就有更多时间陪在家人身边。
另一方面是,他到筇洲开会时,看过工程院小区的房子,觉得这样的楼中楼更符合舒平心里的期待。
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两句话萦绕在耳。
一句是舒平在给舒安的信里写的,说他在香|港那么努力地赚钱,就是为了让舒安和他住上小洋房。
另一句是舒平跟舒安私下说的,说林建业的七号别墅有多气派豪华,说那才是舒安最好的归宿。
陈竹青不是小心眼的人,他明白舒平现在已经不再讨厌他,也不会反对他和舒安在一起了。
可他就是对这两句话耿耿于怀。
舒平希望舒安过上的生活,他也能给。
舒平把想买的东西大体跟陈竹青交代一遍,但陈竹青斜靠在门边发呆,无神的眼睛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回应他。
“陈竹青?”他抬手在陈竹青眼前晃了晃,勾回他的魂。
陈竹青嘴角勾起一抹笑,眉眼又弯了些,“就按你讲的买吧。我都同意。”
“那要问问舒安吗?”
“行。你上去问她吧。”陈竹青让出一条道。
舒平走出厨房,脚刚踩上楼梯,陈竹青就追过来了,“哥,你跟安安说买什么的时候,别报价格。她会心疼钱。但我不介意花钱。只要她喜欢,就给她买,我出得起。”
“嗯。”
舒平上楼跟舒安商量完,又走下来。
陈竹青一直等在下面,“这么快?”
舒平笑着摇头,笑容里有苦涩也有无奈,“她跟你猜的一样,就担心钱的问题。她说简单布置下就好,要我把你们和孩子的书桌放在光线好的地方,其他的没关系。”
说话间,舒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蓝色盒子。
巴掌大的盒子塞到陈竹青手里,他才回过味来,“这是?”
舒平指指他腕上的手表,“舒安说你那块手表从结婚戴到现在了,本来想过年的时候送你的,后来又想到‘钟’的谐音,觉得会触霉头。所以现在给你吧,就当祝你升迁。”
“谢谢。”换手表的事,舒安提过好几回,有几次都走到百货店的手表柜台了,陈竹青瞄了眼价格,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又把她拽走了。
就连向文杰都笑他,说他手上的腕表能进‘故|宫博物院’。
陈竹青换下手表。
他从兜里掏出眼镜布把旧手表擦干净,放进新表盒,准备收起来。
舒平急忙拦住,“哎,你这是干嘛?我帮你扔了吧?”
陈竹青摇头,像对待珍宝似地将手表盒子装进公文包里,“就算不戴了,这块表我也不会扔的。这是结婚的时候,安安送我的,要留着作纪念的。”
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舒平心里越愧疚。
他抿紧唇,手压在陈竹青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声线颤抖,郑重道:“舒安选的人没错,是我眼光不好。”
陈竹青轻声应了‘嗯’。
舒安和林素聊得差不多了,看两人还在楼下,没有上来的意思。
她两手撑在回廊,往下喊:“哥,陈竹青,你们俩讨论什么呢,怎么讨论这么久?”舒安朝他们招手,语气更急促些,催道,“快点上来啊!这上面的露台好漂亮,我跟素素说这可以搞个小茶室呢。陈竹青,你上来看嘛。”
要搬新家了,舒安心情激动,没注意太多,当着几人的面跟陈竹青撒娇。
陈竹青难得地脸颊飞起两片红,闷声跑上楼来。
舒安在楼梯口等他,他一过来,就牵着他的手往外走,然后用手比划给他看,“你看,在这里泡茶是不是很好?”说着,舒安跑到露台上,张开臂膀,拥抱着阳光转圈,“有阳光的地方就是舒服。”
陈竹青指指顶棚,“你喜欢就这么安排吧。等来的时候,我再装个遮阳棚,这样就不怕晒也不怕下雨了。”
“你真好!”舒安勾着他的手臂,踮脚去吻他的脸。
舒平站在外面,不小心瞥见这一幕。
重咳两声,提醒他们要注意还有其他人呢,然后背手走下楼去。
舒安噘嘴,小声嘟囔,“讨厌。”
现在没人朝这看了,陈竹青抬手扣住她下颔往上抬,拇指和食指压在她嘴角,往中间稍一用力,轻松将她的嘴捏出一个‘0’字型。
舒安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陈竹青已经吻上来了。
他比她还过分。
舒安咬紧牙关,发出一声不满‘嗯’作抗议。
陈竹青本来也没想深入,只碰了下,看到她紧张地眯着眼,五官紧绷。
他发出目的达成的轻笑,松开手,放她走。
舒安跑出去,追上舒平,跟他一起下楼,“哥,他才是真的欺负我呢。你怎么不说他。”
舒平一听就知道说的是夫妻间的小情|趣,抬手赏了舒安一记板栗,“多大的人了,在外面要稳重点。幸好今天两个孩子没跟来,你们在家也这样胡闹?”
“我们在家会注意的。”舒安捂着脑袋,跟在他后面低头走。
两个孩子听到新房子是楼中楼,兴奋得不行,天天吵着要陈竹青带他们去看。
房子的诱惑力太大,连一向闷声读书的舒懿行都少见地缠着陈竹青闹。
陈竹青趁机给他们提要求。
他拿出一张体能训练表和两本练习册,“懿行,你的体育太差,老师说了好几次,你不上体育课,偷跑到图书馆去躲清闲。这样怎么能行?”他蹲下身子,拿出那张表格,一栏栏指给他看,“以后你要早起半小时,爸爸带你去海边跑两圈,再回来吃早饭。”
陈嘉言捂着肚子,咯咯咯地笑。
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陈竹青转过脸,把两本练习册翻过来,封面都写上‘陈嘉言’三个字了,一看就是专门给她准备的。
陈嘉言想跑,被陈竹青拽回来。
他把练习册塞到她手里,“跑也得写。”
手里的东西都分出去了,陈竹青抬起两只手,竖起小拇指,举到两个孩子面前,“这样吧。你们把我交代的任务完成,关于新房子的装修,我也可以满足你们一个愿望。”
舒懿行知道那个房子房间多,举手提要求,“我想要有一间自己的书房。”
“人不大,口气到不小。”陈竹青轻拍他脑袋一下,应了,“行。不过爸爸要在书房里放一个两用沙发,舅舅过来住的时候,你的书房还得贡献出来。”
舒懿行撇嘴,似乎是很不情愿。
陈竹青解释:“舅舅不常住的。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在我和妈妈的书房里放两用沙发吧。”
舒懿行摆手,“不是。舅舅来可以睡我房间,我去睡书房。我就是想有一个可以看书、思考的地方,只属于我自己。”
双胞胎出生时就比其他孩子小,舒安精心喂养几年,个子还是比同龄人矮一点。
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有独立空间的要求,陈竹青又惊又喜,不由得笑出声。
舒懿行歪着头,不解地看他,“你笑什么?”
陈竹青没回答,转过头问陈嘉言,“嘉言呢?你想要什么?是不是也想要小书房?”
“才不是!妈妈肯定会在我房间放书桌的,要那么多书桌干嘛。”
对于这个回答,陈竹青倒不意外。
他就没见过陈嘉言老老实实地坐在房里写作业。
好不容易有提条件的机会,陈嘉言不愿意浪费,捧着脑袋使劲想。
陈竹青等了一会,看她还在憋,就告诉她不着急,让她慢慢想,自己带着舒懿行出去跑步。
跑步回来,舒安刚好做完晚饭,招呼他们来吃。
陈嘉言想了一下午,终于想到要什么。
她一拍桌子,蹭地一下站起来。
舒安吓得筷子都掉了。
“我想养小狗!”陈嘉言喜滋滋地说。
舒安捡起筷子,拿纸巾擦干净,继续吃饭,冷静地回:“不可以。”
“为什么!”
“养狗太麻烦。妈妈没空。”
“爸。你看她。”陈嘉言把求助的目光抛向陈竹青,噘着嘴撒娇,“是你说我可以提要求的。”
陈竹青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喉咙发紧,为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试探性地说:“行……”
舒安瞪他一眼。
陈竹青立刻收声,改道:“不行?”
陈嘉言拍着桌子闹,“爸爸说话不算数,是小狗!”
“汪汪。”陈竹青学了两声狗叫,“嘉言,换一个条件行不行?”
陈嘉言还是不满意。
舒安撇嘴,不想陈竹青难做,先退了一步,“想养狗,你就得保证你要自己照顾它。”
陈嘉言经常去喂隔壁那条军犬,对此很有把握,拍着胸脯保证,“好啊!我一定照顾好它。”
“不止是喂食。”舒安哼笑一声,往陈嘉言碗里夹了块红烧肉,“还得帮它洗澡,带它散步,给它收拾屋子,还有端屎倒尿……”由于正在吃饭,最后四个字舒安咬字很轻。
陈嘉言面色难堪,但还是应下来,“可以。”
“做不到怎么办?”
“就……就……”陈嘉言抬头看陈竹青一眼。
陈竹青替她说:“你做不到。我就把小狗送人,你还要加倍完成作业,要去上两个兴趣班。”
“啊……”陈嘉言仰头长叹。
陈竹青以为她要打退堂鼓了。
没想到几秒后,陈嘉言肩膀一抖,振作精神,定定地回:“好!我答应你。”
陈竹青跟她拉钩,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陈嘉言又说:“我想要养军犬,爸爸给我弄一条。”
“爸爸不是万能的,你只能养普通小狗。”
“你怎么这样!爸爸骗人!”
陈嘉言吃得差不多了,跳下桌子跑进房间。
“那你到底养不养了?”陈竹青抬头朝房间喊。
旁边的舒懿行替她回:“八成是不养了。她看隔壁军犬听话,会自己上厕所,自己收拾狗屋,才答应那些条件的。”
在屋里的陈嘉言听到,不服输的小脾气上来,哒哒哒地跑出来,抓着陈竹青的手,坚定地说:“我要养。普通小狗就普通小狗,我能照顾好它。”
—
一个月后。
陈竹青不知道从哪牵回只半岁大的昆明犬,跟隔壁的军犬是一个品种的。
陈嘉言喜笑颜开地跑出来,“好可爱啊!”
陈竹青把狗绳交给她,“这是部队淘汰下来的,说是毛长,长得不够凶,怕吓不住人。接下来的一个月,你先试着照顾它,如果可以咱们就养。如果不行,爸爸还要把它带回部队去,以后你也不可以再提养狗的事了。知道吗?”
陈嘉言点头如捣蒜。
舒安两指按在太阳穴,慢慢揉开,“你就是太宠她了,要军犬还真弄只军犬回来。”
陈竹青笑笑,“刚好有嘛。”说着,他伸手环过舒安,用力一勾,将人带进怀里,“我也宠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给你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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