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

    楚煜没有反抗, 十分顺从地跟着她往回走,又因为比她落了半步,他的视线定在她的背影上怎么也无法移开。

    刚才的情况, 他大可以做到谁也不受伤,可为了不让她看出自己真正的身手, 他只能用最粗.暴直接的办法将那条蛇打伤。虽然这样避免不了自己受伤,可现在看来似乎也算因祸得福了吧。

    楚煜没有察觉, 回去的一路,他的嘴角一直勾着。

    清歌领着人本要将他直接送回和傅空青一起的寝屋,可转念一想,若是就这么回去,指不定会打扰到傅空青歇息。于是, 在进了竹苑后,她便直接带人回到了自己屋中。

    “你先去椅子上坐着吧。”

    一进屋, 她就朝着茶几边的竹椅指了指。

    楚煜明白她的意思, 点点头,走过去坐下。

    他并非第一次进这间屋子, 但却是头一次深更半夜还出现在这里,而且是光明正大, 不必噤声隐于暗中。

    他环视一圈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里屋木架子前那道纤瘦的身影。

    这是要给他拿药吧?

    嗯,楚煜在心里默默应了一声,之前在林子里她明确表示过要给他上药, 不过既然是上药, 那他是不是……

    凤眼微眯, 楚煜视线落下, 看着自己身上灰色的衣衫。

    清歌一早便发现屋里备着的药箱里有各种解毒药丸与药粉, 方才回来一路,她也渐渐理智清醒,回想那条三指粗细的蛇身上的纹路,恐怕正是乡野之中最长遇见的王锦蛇。

    这种蛇自身确实没有毒性,但其会攻击其它毒蛇并吞食入腹,从而自己体内也染上一点毒。不过此类毒通常已经没有太多毒性,用最寻常的解毒药粉撒在伤口,再服用一颗清毒丸以防万一即可。

    清歌检查完要用的药,合上药箱就要回到外间,但甫一转身,连步子都没来得及迈,她便整个人僵停在了原处。

    外间的竹椅上,男人脊梁挺直地端坐着,左侧的外衫不知何时褪去,露出结实又白皙的肩膀。

    清歌虽早在医书上看过太多人之裸.身,但那些图像皆是为了让人看明白身上的脉络与各种穴位,在她眼里根本没有男女之别。而像眼前这样直白的画面,除了上一世,她还是头一次接触。

    而且即便是那时,她在楚煜面前也总是太过卑微,每每行事都不敢怎么细看,更不用说此刻屋子里烛火通明,她根本无法避开目光。

    清歌停在原地太久,椅子上的人许是终于察觉到不寻常,缓缓转过头。

    楚煜其实在清歌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便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可他故意装作不知,很是坦然,不加遮掩地将肩膀与小半个后背露.出给她看。等到时机差不多,他才状似疑惑地回头望去。

    “怎么了吗,是不是太过麻烦,要么我还是自己回屋上药吧。”他的手势仍有些生硬,几个动作翻来覆去地重复,勉强表达出意思。

    清歌回过神,微垂着眼走过去,摇了摇头,将药粉与清毒丸放在茶几上。

    “我还要出去打点水,你在屋里等我。”她抬手比划着。

    楚煜微微一顿,作势要起身,“还是我去吧。”

    清歌将他指向屋外的手按下,浅笑着摇摇头,心说,他都将衣裳脱了,再出去岂不是更浪费时间。她不再等他回复,匆匆离开屋子,不过片刻就将水打了回来,还从厨房取了一些灶上的热水。

    清歌用温水浸湿巾帕,站在楚煜身前,先仔细地伤口周围擦拭干净。等到伤口差不多没有湿意,她这才取来装有药粉的瓷瓶。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忍。”

    打开瓷瓶前,她还是比划着提醒了一句。

    楚煜点点头,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脸,或许是有面具遮挡,这道灼热的视线并没有被注意。

    清歌打开瓷瓶,取出一块干净的巾帕摊在手上,而后将药粉撒在其中,动作迅速地一个翻转覆在伤口之上。

    “呃……”

    一声闷哼从楚煜口中溢出,他并没有刻意去隐忍疼痛。

    清歌心里一紧,按着伤口的手立刻收了一些力道,她小心翼翼地将巾帕包扎好,确认不会移动后才松了口气。

    “你可以穿上衣裳了。”她抬手道。

    楚煜垂眸瞥了眼自己的左肩,眉头皱着,有些为难地摇摇头,“这药刺激得我伤口疼,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清歌是知道这解毒药粉的特性的,清凉中会让人感觉到些许刺痛。她犹豫了下, “那……我帮你穿吧。”她一比划完,手却僵硬地停在空中,上药时淡定自若的目光,此刻却连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

    楚煜瞥见她的无措,可他并没有要解围的意思,收回视线默默等着。

    清歌原想着拖延一些时间,阿林会忍不住动手再尝试一次自己穿衣,可等了半晌,两个人就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分毫未动。

    寝屋的门并没有关上,夜风呼呼地往里吹,掀起一阵凉意。

    清歌本能地吸了吸鼻子,垂眸就见椅子上的人紧绷着身子,她恍然意识到,要是再这么磨蹭下去,别说伤口不容易好,怕是还得伤风。

    想到这儿,清歌一下子没了顾虑,两眼一闭,直接伸手将阿林落在腰间的衣裳拉了起来。

    她的动作利落又迅速,若不是楚煜感觉到了那一瞬擦过自己腰间的凉意,恐怕会以为这衣裳是自己穿上的。

    “伤口都处理好了,时间不早,你快回屋歇息吧。”清歌匆匆比着手势,余光瞥到茶几,又立刻拿起另一个竹纹小瓷瓶,“这个给你,或者……你可以看看自己屋里是不是也有这么一瓶药,睡前服下一粒就行。”

    楚煜接过瓷瓶,定定看了两眼,而后才抬头看她,“我用你的,不用让傅大夫知道我受了伤。”

    清歌看着他的手势,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咬着唇点点下巴,抬手问道:“那明日你还是来我屋里换药?”

    楚煜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伸手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那好吧。”清歌答应下来,毕竟这是因为她才受的伤。

    楚煜见她应下,也懂得循序渐进,如今二人的关系远比他刚出现在她身边时要好上许多,再则有了每日稳固不变的相处时间,他总能让她对自己熟悉起来。

    “那我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他站起身,手里还握着清毒丸的瓷瓶。

    清歌点点头,跟着他将他送出门,一直等楚煜消失在夜色里,她才收回视线,回身将门合上。

    这一夜发生太多事,又因蛇心惊肉跳了一场,等现下回过神,她竟突然有些忘了自己为何要离开竹苑。

    不,或许她内心深处还是记得的,只是此刻那些嗔痴爱怨突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今夜的事,她自当感激阿林,若不是他,她独自一人遇上蛇,还不知能否顺利应对。这两日除了替他换药外,再多给他做一些清淡的膳食吧。

    翌日一早,清歌从寝屋出来,还没走至堂屋,对面便走来一人。

    严弈揉着脑袋,脸色不算太好,看见清歌的一瞬,立刻停下了脚步:“清、清歌?”

    清歌看着他的脸,一下想到昨夜里自己听见的那些话,她不确定对方是否还记得,只能,只能先装作无事发生般地朝他笑笑,手上比划着:“你起得好早,头还疼吗?”

    严弈眼神有些闪烁,下意识避开了点目光:“还好,我喝了醒酒汤有好很多。”

    清歌闻言,倒是放心了些,点点头,“那先去用早膳吧。”

    “……好。”

    两个人走进堂屋,里面只有傅空青一人坐在桌边,大概是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他抬头看了过来。

    “严公子,宿醉可还好受?”傅空青语气里带着些许调侃。

    严弈搓了搓脸,难得懊恼道:“别说了,若不是镖局的人催得急,我今日怕是没气力赶路回杭州。”

    “走之前再喝一点解酒汤吧,那酒气都给消了才会好些。”

    “哎,再说吧,说不定用过早膳就能舒服些。”严弈一下跨坐在椅子上,抬手又摁了摁额头,突然想到什么,“怎么这会儿就你一人,你同屋呢?”

    清歌正准备去后院瞧瞧晒的药,听到这话,脚步下意识顿了下。

    “还说呢,昨儿大半夜才回来,今早说不出来用膳了。”

    不吃早膳了?

    清歌踏出堂屋时,眉头微微拧着,心里打算着等送走严弈,便去瞧一瞧阿林的伤口。虽然一直说是无毒,可难保出现例外-

    清歌在后院拾掇药材,等重新回到堂屋,桌边的人就明显多了些,但玉仪神医,楚晞和阿林都不在。

    时璋注意到她走进来,立刻问道:“清歌姑娘,昨夜你送严公子回屋后就歇息了吗?”

    话音落下,剩下几个男人也都转头看向了她。

    清歌扫了他们一眼,没有比划,只是点点头。

    “嗐,我就说姑娘已经歇了。”时璋笑笑,解释道,“昨晚爷不放心,好几次让我去看看姑娘的情况,因为寝屋门关着无法确认,就差没吩咐我把竹苑里里外外都看一遍。”

    方戎给自己舀了一碗粥,调侃道:“你要是真需要找人,喊上我,我帮你。”

    傅空青轻笑了一声:“三爷这是关心则乱,清歌送完严公子,见我们都不在堂屋,那只能回屋歇息了啊。”

    严弈闻言,扯着嘴角笑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附和出声。

    清歌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反应,反而因为想起昨夜在楚晞门外听到的那些话感到有些尴尬与心虚。不过好在众人也只是将这事当作饭前的谈资,很快就转开了话题,说起过会儿送严弈出谷的事。

    清歌松了口气,垂着眼走到桌边坐下。

    “不用那般兴师动众的,我一个人送他出去就行。”方戎自告奋勇。

    严弈一听这话,脸色急了:“你可真是……”是什么,却又戛然而止,他不动声色地朝清歌瞥了眼,心里还期盼着两人能有最后相处的时光。

    方戎不懂严大公子暗戳戳的小心思,啧了一声说:“我怎么了,我这是为了方便大家,你看如果大家要送你,那肯定谁都不好缺席吧,可三爷今早还得针灸呢,哪里得空去送你。”

    “……楚大哥那儿,我自会去主动拜别。”严弈闷声回道。

    清歌还从没见严弈这般沉闷,往日的洒脱与肆意在他脸上几乎消失不见。

    这时,傅空青出来说道:“这样吧,时璋留下,方便照顾三爷,其余人都一起去送送严公子,让方戎一个人去,确实不大好。”

    清歌点了点头,又像是怕其余人没注意,伸手比划着:“傅大夫的提议不错,我们一起送严弈出谷吧。”

    严弈是最先注意到她的,见状,萎靡的眼神中总算有了一点亮色:“清歌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是一起送我走吧。”

    这么一来,事情敲定。

    因为中午之前严弈须得离开越州,用过早膳,拜别过楚晞后,很快便到了分离的时刻。

    众人步行送严弈出谷,走着走着,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等清歌反应过来,自己便已经同严弈走在一排。

    “这一路,你定要保重自己,到了杭州,到了京城,记得一定要找人给我们传个信。”清歌此时已然忘了昨夜里的尴尬,心里想着都是自此一别,恐怕再见无时,便一股脑地将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严弈垂眸看着她的手,不知不觉视线就移到了她认真的小脸上,这么一看,愣是久久没有回神,还是清歌自己突然发现身侧没了声音,转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你怎么了?是不是头还有些疼?”

    清歌不免后悔,昨夜确实不该让他们放纵饮酒。

    严弈见她蹙眉,忙否认道:“不,已经好多了,我就是……就是在想该怎么给你们传信。”

    “……那你想到了吗?”

    “当然,”严弈笑了笑,“等我回杭州城,我即刻让人过来传信,之后我若是回到京城,那我便让信鸽将信送到杭州,再让他们给你,你们送信。”

    清歌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磕绊,反而认真地思考片刻。

    嗯,这个法子倒是不错。

    她点点头,又一次提醒,“那你一定要记得安排好人。”

    “好!”严弈一瞬间觉得疼了一夜的脑袋彻底清爽舒畅了。

    两个人说话间,前面几人已经抵达谷口,正转过身朝他们看来。方戎年纪小,说话也从扭扭捏捏,直接喊道:“你们这走得也太慢了,再慢些,严弈到越州天就要黑喽。”

    清歌一愣,赶紧招手示意严弈走快些,后者暗自瞪了眼方戎,没有办法,只能紧跟上前。

    送行终有一别,几个人来到谷口外早已染上一层薄灰的小摊前,各自神色都有些怅然。

    严弈一直望着清歌,越靠近分别之时,心跳越发明显。

    “好了,我们便送到这里,严弈,回京一路,定要保重自己。”傅空青不似江湖中人一般抱拳,而是实实在在地欠身作揖。

    百般珍重,便都化在了这礼节中。

    清歌看向严弈,却不想他也正看着自己。

    严弈这次没有避开目光,只是定定地望了她一眼,道:“我会回来看你的……还有楚大哥。”他仍是没忘记将另一个人带上。

    清歌一顿,点点头,抬手说:“好,我在谷中,随时等你回来。”

    她可以等,可楚晞就未必了,待他的病医治好,恐怕下次送别就是他了吧。

    严弈垂在衣摆边的手反复握成拳,最后终是在清歌答应“等他回来”的瞬间,张开双臂抱住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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