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上京地处偏北,时下已然立冬,树叶尽落,只余枯枝佝偻,一只赤嘴赤脚的山鹧扑棱着翅膀飞上枝头,月华中树影乱晃。
北府军大营之中,展晟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镇痛汤药,快步往中军大帐走去。
宫哲立于帐中,白日里操练时的玄甲还未换下,黑铁在烛光下反着暗哑的光,衬得整个人凌厉非凡。他负手站在案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尉缭子》。
听到展晟掀开帐帘的动静,他头也未抬,一双深邃星目直勾勾盯着桌面。
展晟知道宫哲研究兵法时最忌有人打扰,便打算放下药碗即刻离开,却在靠近桌案时,瞥见那本《尉缭子》上,放着一张沾了药渍、被揉得皱皱巴巴、又被努力抚平的信纸。
展晟眼皮一跳。
那个宿州来的关小娘子私逃出府,已有月余。刚一得知她失踪的消息,王爷便遣合府下人满上京的寻找,找过市集、府衙、甚至是军营,就连宫中也派了几个机灵的去拐弯抹角问了一问。
而他也因没有及时将她潜入龙沙且受了伤的消息告知王爷,被狠狠抽了一顿军棍,趴了三天才能下地。
他也是能下地后才得知,连同他一起受罚的,还有私自放关小娘子入宫的镜心。
在他动弹不得的那几日里,王爷派出去寻找关小娘子的几拨人都无功而返,无人见过那个艳冠群芳的红裙女子,也许她早已不在上京了。
直到一个宫门侍卫下值后喝醉了酒,与人吹嘘自己在宫门下钥之后,悄悄给一个同乡开过宫门。那同乡送了一个女子出宫,虽然脸上脂粉施得重了些,傍晚光线昏暗又教他看不仔细,却也记得那女子单看五官轮廓就已是顶顶的美人。
王爷命人将那侍卫带到府里,几番盘问后才得知那所谓的同乡是个御马监新来的御马夫,入宫没几天,与他闲聊过一些家乡云州的风土人情。云州偏远,宫中只有他一人来自那里,平日思乡心切,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讲云州话的,便将其视为知交好友。
可他却连那御马夫的名字也未问过。
于是王爷便带着他去御马监找,可把御马监的人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却都未发现那个所谓的同乡。
这条线索断掉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关小娘子的半点消息,就连发出去的寻人告示也石沉大海。
就这样过了一个来月,王爷仍未放弃寻找。
而现在摆在桌上的这封信,便是几日前,不知被何人扔在府门口的。展晟至今都不知那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可他清楚地记得宫哲看那封信时的反应。
那晚他将汤药送入宫哲的书房,刚一进门就见他拆开那封信,起初一切如常,可等他看清信纸上的内容后,脸色却肉眼可见的愈来愈难看,就连拿着信纸的手都猛烈颤抖起来。等到视线扫过最后一行,他猝然握拳,将那信纸揉成了一团,连同那碗刚刚熬好的汤药,也被他狠狠甩了出去,摔到墙上撞了个粉碎。
自那之后,宫哲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性子愈冷,还时常一个人盯着那封书信出神。
苦汤药的酸涩气味扑鼻而来,宫哲略微回了神,微微抬眼问他:“查得如何了?”
展晟慌忙收回思绪,应道:“回王爷,迢州、浔州、阜安道、建安道都已传回消息,写信之人所用的信纸并非当地所造。乾州、辽州、长安道、泰安道造纸坊还未来信,不过也就这一两日了。”
大越崇文,不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多少都识得些字,家中也常用到书卷和纸墨,因此各州道都设置了自己的造纸坊,材料和纸质都能看出不同。
宫哲前些日子便将信的边角裁剪下来,交给上京附近的州道造纸坊去辨认,如今上京以南、以东的造纸坊都已传回消息,那么清秋定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宫哲凝眉,看这方向,她是要回宿州?但此去宿州可行的路线数不胜数,单凭这一点推测,他没办法贸然派人去追。
更要紧的是宿州距离上京山遥路远,她走时除了几件衣物,竟连一锭银子都没带,是不想和他再扯上半点关系,还是想把自己饿死在半路上?
回想起她屋中所有物件都原原本本的留在原处,一个值钱的东西也没带走,宫哲便脑仁胀痛。
她若是带走些什么,他还能以追回失物为由派人明目张胆的找她,可她偏偏连个茶杯也没拿走,不给他半点借口。
像是铁了心要与他割席,甚至连诀别的一纸书信都要在走后月余才托人带给他。
——民女自知贫贱,不比公主金枝玉叶,过往承蒙王爷厚爱,今远离上京王府,方知天高地阔,远非方寸囚笼堪比。
起初他被这一句“囚笼”气得胸口直疼,可后来却想通了,她多少是怨他的,只要怨他,就无法彻底与他了断。
烦意上涌,宫哲扬手将那汤药咽下,任凭苦涩漫卷过舌尖,直淌进他心里去。
*
清晨,天蒙蒙亮,远距上京三百里的乾州城里,一家不起眼的药馆开门营业。
药馆在城西一条长街上,左右都是茶馆、包子铺,不消多时,赶早买卖的人便陆续涌上了长街。
逆着晨曦,即将散去的晨雾中出现一道窈窕人影,臂弯挎着一只竹篮,药香四散。
“关小娘子,这么早就去采药啦?”街口卖馄饨的老嬢嬢认出她来,隔着老远便朝她挥手,“还没吃东西吧?嬢嬢给你下碗馄饨。”
来人正是清秋。
自一个来月前离开上京,她便一路西行,往宿州方向而去,但途经乾州时,却听闻城中百姓说,前些年乾州以西的玉泊山上来了一拨土匪,专门打劫过往的行人,有钱抢钱,没钱就抢人。
除非有道上有名的镖局镖师随行,否则落单的行人没有一个敢再西行的,要是不能绕道,就只能在城中住下,等朝廷派兵剿灭了那拨山匪再走。
清秋无奈,只好在乾州落脚,靠给药馆采药赚些银两,想着,等攒够了请镖局的钱,就立刻离开。
只是起初她一个瘦弱女子,看上去有几分弱不禁风,药馆老板不信她能从乾州附近的崇山峻岭中采到什么好药草来,便将她打发走了。
可第二天,清秋带着山中最好的灵芝扣响药馆大门时,老板先是吃了一惊,却仍不信她能把乾州最好的采药郎都摘不到的高山灵芝采下来,说她定是背后有人相助。
第三天,清秋干脆带来了满满一篮子的山顶灵芝,就在那老板目瞪口呆之时,早起送货来的采药郎随口一提,说不知怎的,附近那片长满灵芝的山头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半颗灵芝也不剩了。
药馆老板惊呆半晌,随后急忙换上一副笑脸,好生招待起清秋来。得知她在客栈暂住,更是主动将晾晒药材的小院中的一间偏房送她白住,好从她手中低价买走这些上好的药材。
就这样,清秋在这小药馆中暂住下来,又因为长得漂亮讨喜,很快便成了整条长街的嬢嬢们说亲的对象。
卖馄饨的嬢嬢也不例外,每次见到她都要提一句自家儿子的馄饨包的皮薄馅大味道佳,她要是嫁到自己家来,保证一辈子都能吃上乾州城最好吃的馄饨。
清秋承不起这样的人情,于是赶忙拦住嬢嬢,将手中的篮子晃了一晃,笑道:“嬢嬢别忙活了,您看我这儿采了不少药材,得赶紧回去铺好晾干,要不都得坏掉了。今儿这馄饨就先不吃了。”
说罢,不等嬢嬢再劝上几句,清秋拎着药篮子,匆匆忙忙的赶回了药馆。
还未进门,就听见药馆里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
“……传闻上京近来出了好几件新鲜事。一是自幼天才的柳大才子娶妻当夜疯了,逢人便说见到了女鬼,那女鬼据说是他指腹为婚的早夭亡妻,靠着阴间手段成全了他这才子名声,结果他翻脸不认鬼,贪图荣华富贵,要娶高官的女儿,新婚前夜把那亡妻的牌位给丢了,这不,遭报应了?
“二啊,是这北府军营里时常出现鬼影,不少士兵见到之后都吓得高烧不退,有人说是因着那北府军的营寨扎在了前朝乱世的乱葬岗上,扰得亡魂不得安宁,不过也有人说,实则是那北府军中有一位杀神,杀孽太重,导致怨鬼缠身,又忌惮他的杀气,便只能吓唬无辜士兵。”
“那还有一件呢?”几个采药郎等着掌柜的算工钱的当儿,听起故事来。
“别着急嘛,听贫道慢慢道来,”被围在正中的青袍道人喝了口茶,咂咂嘴,继续道,“三是宫里的德阳公主急病晕倒,连御医都治不了。据说是因为手下一匹小马不见了。可是你们想想,那可是公主,要什么没有,哪能因为一匹小马丢了就急得发病了呢?”
清秋本对这些民间传闻不感兴趣,正要放下篮子去帮老掌柜算账,就听见那青袍道人一连提到的三件事中,有两件都与她有关。
她一愣,蓦然回头看向那青袍道人。
却见那青袍道人摸着下巴上不长不短的胡子,也正看向她的方向,两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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