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祝愿她能活着走出息土境吧。

    六道心镜之中, 雾妖的身体越发浓实,它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贪婪和狂喜。

    它身上的禁制解除,动了起来, 它伸出雾做的长舌,舔舐着桃桃掌心的血,随它每舔一口, 桃桃就感觉到这雾里的邪气就愈发的浓烈起来。

    果然, 还是赌错了。

    藏灵身的血怎么可能克制邪祟呢?桃桃咬住嘴唇, 自嘲地想。

    六道心镜的光芒熄灭,她收回手,就在她准备闭眼等死的时候,雾妖的长舌停住了。

    它身体已经膨至从前的两倍, 似乎还有继续变大的趋势, 可它不动了, 眼神中的贪婪渐渐消失, 增入一抹疑虑,接着, 四周的雾气倏然变淡了, 连同着一起变淡的还有雾妖的身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了。

    桃桃看见,藏在浓雾之中, 就要把利爪刺向她的怨灵像是忌惮着什么, 飞速退至远处, 而眼前的雾妖, 它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淡, 直至消融, 它满眼诧异, 在它几乎变至淡薄的身体之内, 有一处仍然是浓浓的雾色,

    ——雾囊。

    桃桃将手插进它身体,握住了那小球般大小的雾囊,扯了出来。

    雾妖双眸哀凄,但却抵不住那股强大的净化之力,它在雾中疯狂地搅弄翻滚,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无论什么生物,死前的景象都不会太好看,那种痛苦的气息是可以通过感知传递的。

    虽说恨极了邪祟,但这是桃桃第一次亲手杀死邪祟,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邪祟濒死的惨状,她感到不适,想要躲离,可雾妖濒死之际的能量波动强烈且锋利,如果她走开,那么这股死气必然会落在毫无防备的关风与身上。

    她只得咬牙撑在那里。

    雾妖的力量渐渐耗尽,它挣扎停歇,最后随大雾一起消散于天地。

    雾妖死了,怨灵退了,遍地都是七步傀的尸体。

    桃桃脱力地坐在地上。

    白菲儿和艾琪在门缝里探出脑袋,见危险似乎没了,白菲儿跑出来拿着一卷纱布给桃桃包扎伤口。

    晨光熹微,远处的山间萦绕了一抹朝霞的金边。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可就算是白天就一定安全吗?虽然许多邪祟不会在白天活动,但人呢?这里可是有几千个想要他们性命的人,不比邪祟好对付多少,甚至更可怕。

    关风与醒来,见雾散了:“解决了?”

    桃桃点头。

    关风与从心镜中醒来,没有问她怎么解决的,看她被纱布裹得像熊掌一样的手就明白了。

    自从进了酆山后她就总是在受伤,先是在富池峰对付女聻时弄伤了手,又被瘴母弄坏了嗅觉和声带,哪怕强行开口说话,也能看出她在忍着不适,现在她再次受伤了。

    关风与没有说话,眸里的颜色深了深:“昨夜的邪祟只是他们的试探,一定会有后招,我们必须离开这找个安全的地方。”

    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周围那么多房子却没有一个村里人过来帮忙,白菲儿和艾琪就算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也隐约明白这些村民并不像他们之前所表现出的那么乐于助人。

    “可去哪呢?”白菲儿问,“东边是他们村子的地界,西边有妖巫,哪里都不安全。”

    “西边未必有妖巫。”桃桃说,“柳氏父子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白菲儿:“那我们能去西边躲?”

    桃桃:“你们不能去。”

    白菲儿愣住:“为什么?”

    西边就算没有妖巫,也极有可能是息壤存在的地方。

    盗土队里每隔几个月就有人去盗土,生还的却寥寥无几,既然李三九当年来过迷津渡,他一定找到了或者极为接近了息壤,可以他的能力都无法带走它,说明那里必然危险重重,白菲儿和艾琪去了只会送死。

    更何况昨夜那样惨烈,村里的人不可能不派人监视这座小院的一切。

    他们现在一定知道,桃桃和关风与才是这群人里最难对付的,如果他们跑了,去追他们两个的一定不会是善茬,白菲儿和艾琪只有选择另外的方向离开,才能避开最大的危险。

    不过桃桃是一定要去西边的,那里很可能存在息壤,她正是为息壤来的。

    可是来不及对白菲儿说这些了,桃桃听到了不远处有人群跑了过来。

    “你们要跑,一直跑。”桃桃看了眼天色,“今晚是望月,如果运气好的话,跑到天黑就安全了。”

    艾琪带着哭腔:“村子就这么大,我们跑去哪里啊?一出门就会被看到的。万一被他们抓到怎么办?他们抓走了那么多人,说不定都已经被杀了。”

    桃桃也想不明白迷津渡里要那么多界外的活人做什么,如果这些人目的是他们,那直接在他们进入无间之垣后把他们抓起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先是柳行云话里真假掺半解释了这里的由来,又是柳士忠为他们治伤,还为他们提供住处和饭食。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桃桃隐约觉得,从进山起,他们就掉入了一个设计好的局内,可做局者的目的是什么?

    她似乎抓到了一点线头,可情形紧迫,容不得她再仔细想了。

    桃桃把艾琪推到白菲儿身边:“跟紧她,我还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说多了怕会误导你们。总之,你听她的应该不会有错,也许真到危险的时候,她可以救你。”

    白菲儿茫然:“我、我吗?”

    那群人就要爬上台阶冲进小院了,桃桃捏碎了雾囊,顿时,大雾漫天,朝四周涌去。

    村民见到诡雾骤然升起,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了。

    桃桃喊道:“跑——”

    五人分成了两波,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雾囊碎后,有一枚硬片留在了桃桃的手里,她边跑边举起来看——那是一块幽蓝色的十方璞。

    ……

    柳士忠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方,他撷了缕雾气放进嘴里尝,脸色不怎么好看:“是雾囊里的雾,他们竟然能杀了带着十方璞的雾妖。”

    “爹,现在怎么办?”柳行云问道,“雾囊里大雾会弥漫一天一夜,现在雾这么浓,根本看不清东西。”

    “他们往哪里跑了?”

    “只是隐约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朝东,三个人的脚步声朝西。”

    “敢朝西跑的一定是有些本事的人,多派些人朝西边追,再找十几个人追东边的,记着,猫追耗子,别抓到手,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去。”

    “是。”

    ……

    于迷雾中行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容易迷失方向,那晚去石山有破魔之光驱散雾气,可现在关风与的灵力耗尽,无法动用破魔之光了,于是桃桃跑出短短几百米,就撞了三次树。

    第四次倒没有撞树,但差点一头栽进猪圈里,被关风与揪住衣领拽了回来。

    跑着跑着,桃桃突然听到第三个脚步声,她停下来,回头差点撞上崔玄一:“你也跟来了?”

    崔玄一无辜地说:“周玉姐姐,你刚才只说让艾琪跟紧白菲儿,没说我要跟谁啊,那我肯定以为你要亲自带我跑。”

    桃桃无语,到底是漏掉了一个拖油瓶。

    前方的路危险重重,他跟着自己不仅会是个拖累,并且安全也很堪忧,可现在让他回去找白菲儿吗?虽然雾浓,但村民熟悉村里的地形,始终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没有被甩开。

    桃桃叹了口气,心想这时候让他折返回去只会更危险。

    于是她说:“跟紧了,要是半路跑丢,我不会回头找你。”

    “口是心非。”崔玄一笑着说,“周玉姐姐看起来凶,可却是心最软的那个。”

    他看了眼关风与:“不像有些人,面冷心也硬,无情得很。”

    关风与没有表情。

    *

    白菲儿和艾琪像两只无头苍蝇,在浓雾中乱撞。

    白菲儿跑着跑着,发现崔玄一不在,她刚想要回去找他,被艾琪拉住:“那个死小孩邪得很,丢了就丢了,找他干嘛?再说他那么喜欢粘着周玉,说不定已经跟着周玉跑了。”

    白菲儿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周玉虽然人不错,但也不算很漂亮啊,怎么这些男的一个个围着她转?难道是我不懂男人了?男人现在不喜欢美女了?那崔玄一明知道那边危险还要跟着她,就这么情根深种吗!啊——”

    她脚下一个没看见,差点滚下石阶,索性艾琪就在身边,伸手拉住了她。女孩气喘吁吁道:“白姐,我知道你话痨八卦,我也是,但现在是说话的时候吗?后面十几个人追着呢,咱先找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再说行不行?”

    白菲儿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于是说道:“好好好!”

    两人继续摸索着朝前跑了很久,实在跑不动了,就停到一座被雾笼住的房子的墙根前休息。

    艾琪扶着墙喘得不成人形:“我在学校体侧八百米都要跑五分钟的,真的不行了……”

    白菲儿嘲讽道:“你也太弱了,学学你白姐我,一口气跑五千米都不带喘的。”

    “我一个四体不勤整天泡图书馆的大学生,跟你一个探险博主比?要脸吗?你怎么不跟博尔特比啊?”

    白菲儿:“休息就别说话,你快点,那些人离咱们不远,这里根本不安全。”

    艾琪道:“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地盘,这里就没有安全的地方,只能不停地跑。要不还是算了,咱们束手就擒吧,至少还能死得舒服点,总比累个半死再去死要强啊。”

    白菲儿拿指尖戳她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瞅你这怂样。”

    她话音刚落,她们倚着的这座石屋的门里传来了声音。

    刚说还说别人怂的白菲儿瞬间就蹦到艾琪背后:“我靠,这里也有人!他们不会是一伙的吧?”

    艾琪绝望道:“都是一个村子的,你说是不是一伙的?愣着干嘛?跑啊!”

    两人刚要跑,门里传来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声音:“不——别走,求求你们别走,救救我,求你们了——”

    她的声音实在太凄厉,虽然听起来有些恐怖,却不像是要来抓她们的。

    艾琪拨了拨门上的锁,发现她是被锁在屋里的:“我们好像来过这里……”

    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她是柳行云的媳妇儿!陶与他们说了,那对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女的肯定也不是,白姐我们走,别救她,她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门内的女人喊道,“他们才是一群疯子!”

    她用力地摇动门板:“我根本不是柳行云的妻子,求求你们放我出去吧,钥匙就在门左边的石头下,不需要多久的。”

    艾琪问:“你怎么证明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是被他们骗来的。”女人喊道,“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大学生、体测、博尔特……这里与世隔绝,村里人不会知道这些,我是渝城人,今年二十七岁,在燕城念的大学,我是学建筑的……真的,不信你看……”

    她顺着门缝塞出来一本驾照,艾琪捡起来:“还真是。”

    她连忙去女人说的地方翻找,搬开石头果然看见了一把生了绣的黄铜钥匙。

    艾琪打开门上的锁链,白菲儿全程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盯着那扇门板。

    屋里臭气熏天,显然女人被关了很久,日常吃喝拉撒都是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完成的。

    她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头发油腻凌乱,身上也散发着许久不洗澡的臭味。

    白菲儿走近她,拿手拨开了她垂着挡住了脸的头发。

    女人像是这些日子以来受到了不少惊吓,任由她动作,完全不敢挣扎。

    白菲儿抹掉她脸上的脏污,怔怔地看着女人:“孟雨……真的是你……”

    她眼眶瞬间红了:“你竟然还活着,那我们幺儿呢?”

    *

    桃桃停在迷津渡的那条河前,前天夜里他们来到这里时,河上是有一座桥的,可现在桥被村民毁了,要想过河只能游过去。好在河不算宽,只有五十米左右,身后的人离得很近了,三人没有犹豫,直接跳下了河。

    桃桃在水里游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数道噗通的声音,显然那些人也跳了下来,穷追不舍,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甩不掉。

    按照现在的距离,他们绝对无法在这些人追上之前跑到石山的洞口处。

    桃桃上了岸,甩去头发上的浸水。

    虽然在雾里看不到有多少人追来,但根据水里晃荡不已的涟漪和波纹,怎么都得有一百来个。

    “你剩下的体力能打几个?”她问关风与。

    关风与:“如果没有灵师,二十个,如果有,很难说。”

    桃桃:“我也差不多,那剩下的就交给他了。”

    崔玄一:“喂喂,我还是个小孩,我一个也打不过。”

    桃桃:“打不过就想办法打得过,这次要是还不出力就别跟着我了,跟姓柳的回去当他小儿子吧。”

    崔玄一一脸苦涩:“周玉姐姐,你忍心……”

    他顿住:“你的脸怎么变了?”

    桃桃摸了摸脸,罗侯说过,那假面不能沾水,一旦浸在水里超过十秒就会融化,刚才渡河的时候,她的假面已经消失了。

    关风与同样也沾了水,但他的脸就没有变化,显然是东西的质量比她好,罗侯又拿便宜货糊弄她了。

    可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从河流的各处上岸了,以掎角之势把他们围了起来。

    在人群的最前方,柳士忠缓缓踱步走来,他苍老的脸在雾中渐渐显形:“既然来了迷津渡,就是朋友,招待朋友的地主之谊,我们还是要尽尽的,几位跑了这么久,不累吗?”

    “累啊。”桃桃说,“那你把头割下来让我当板凳坐吧。”

    他身后的柳行云怒道:“放肆!你敢这样跟我爹说话?”

    桃桃淡淡道:“是你爹又不是我爹,就算是我亲爹,做了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我也照样把他头砍下来当板凳,你不仅不替天行道还助纣为虐,可见你和你爹都不是什么好鸟。”

    柳士忠背后缓缓浮现四株白色的灵脉,他完全自雾中走了出来。

    桃桃笑:“我当多了不起呢,这位大爷,我师父二十五岁就修出了四株灵脉,我师祖更早。活了三百年才修成四株灵脉,还没属性,我要是你,直接撞死在迷津渡的界碑上算了,才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柳士忠冷笑:“黄口小儿。”

    桃桃不懂:“黄口小儿?”

    关风与:“……”

    崔玄一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你很无知。”

    桃桃想了想,赞同道:“他说得对。”

    她抹去脸上的水,把贴在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不过还是别废话了,我喉咙痛得很,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柳士忠眼神傲慢,他双手结印,哪怕他没有属性,灵力充沛的四株灵师能力也不可小觑,毕竟无属性灵师和有属性灵师相差的只是技能,体内灵力的总和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如果关风与没有对战七步傀时消耗了灵力,或许还能一战。

    这是一个强敌,桃桃握紧桃夭。如果只是肉搏,说不定还有胜算,但灵师的术法千奇百怪,并不是能随便应付的。就好像不用灵力,关风与打不过她,但凡用上灵力和术法,她在关风与手下撑不过五分钟。

    柳士忠的手印结成,他抬高双手,就要落印时突然瞥到了桃桃的脸。

    他神情骤变,顿时充斥了无上的恐惧,双手间的印记豁然消散,身旁的柳行云就要上前拿住他们,柳士忠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缓缓后退,族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着他一起朝江边退去。

    桃桃不明所以:“老头,不打了吗?”

    柳士忠警惕地盯着她,那眉宇间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们退到了河边,并没有再上前的打算。

    桃桃注意到他的目光,心想怎么回事?自己这张脸虽说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好歹也算个清秀漂亮的小美女,比周玉那张好看点吧?怎么这恶毒的老头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恐怖的鬼怪一样。

    崔玄一:“好像不打了。”

    桃桃再次确认这老头是真的不打了,而不是想趁机示弱然后搞偷袭,毕竟他们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可偷袭的。

    她将桃夭负在背上,转头朝浓雾深处、那可能存在了息壤的山洞走去。

    她没工夫陪他在这耗,前方的山洞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进去走一遭。

    况且这些人不可信,留在这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要背刺一刀,比起和他们待在外面,桃桃宁愿去前方寻找息壤。

    柳行云不甘心要追,被柳士忠喝住。

    他不解道:“爹,今晚就是望月,这是我们破除无间之垣的唯一机会,少了他们三个的灵魂,空色壶就填不满了!”

    “不能碰她。”

    “爹……”

    “我说了,不能碰她!”柳士忠呵斥道,他眸子里的恐惧越发深了,“会死的。”

    柳行云急道:“为什么?她到底是谁啊?”

    柳士忠摇头:“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

    “但我见过她。”柳士忠说,“一次是三百年前的屠神之夜,血流千里,神明堕魔,苍穹被血染得通红,血的腥气整整三年未曾散去。另一次,是二十年前的息土境,我只进去过一回,就是那一回的痛苦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虽不知她是谁,但那张脸我永生难忘。”他凝重道,“要是她今日死在这里,我们会被那位的怒火焚烧成灰。”

    “可是空色壶里只能容纳外来人的纯净灵魂,如果不杀她……”

    柳士忠瞥了他一眼:“纯净灵魂并不是只有外来人才有,虽然有些麻烦,但我们的灵魂都可以被净化。”

    柳行云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吓得脸上惨白:“就算您不杀她,她难道会放过我们吗?别忘了,她的同伴已经死在我们手里了。”

    柳士忠望着迷雾里桃桃离去的方向:“是吗?”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们不能杀,不代表别人不能,息土境只有在望月才会打开,想为同伴复仇?那就祝愿她能活着走出那里吧。若是她死在息壤手里,总不会要我们来承担那后果吧?”

    第62章

    那些人是想镇压你,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面前的这个女人叫孟雨, 和白菲儿一样,也是一个探险博主。

    两个月前,她因为助理生病, 在网上找到了白菲儿,两人虽然不算特别熟络,但在这个圈子里也算有点交情, 加上那时白菲儿的助理小豪想要多赚点钱在渝城付个首付, 白菲儿就把他推荐给了孟雨。

    原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拍摄, 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孟雨一共在门缝里求救了两次,两次都没有看见白菲儿,她也是极度诧异:“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我们幺儿呢?”白菲儿追问。

    孟雨没有说话,白菲儿哽咽:“我这两个月一直做噩梦, 梦见幺儿求我救他, 说他好痛苦。前阵子我收到一条语音, 是幺儿的声音, 他说酆山有鬼,我知道他一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就来找他, 他和你一样, 还活着的,对不对?”

    艾琪从没见这个强悍的女人露出这幅模样, 连忙拍她肩膀安慰:“白姐, 你别哭啊。”

    白菲儿:“他到底在哪!”

    孟雨抬起眼睛:“小豪已经死了, 大家都死了, 这里的人全是魔鬼, 车上的所有人都被他们杀了。”

    白菲儿怔了怔, 而后吼道:“你撒谎!你说他们杀人,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但确实是这样。”孟雨捂着头,有些崩溃,“我只是想拍视频而已,我没有想带小豪进酆山腹地的。”

    孟雨讲述她两个月前的经历。

    当时的酆山西线还不是现在这样的禁忌之地,每天都有向导带人进山,她请了一位当地的向导,因为西线难走,进山一次不容易,所以向导都要拼够好几辆车才肯出发,第一晚他们也是在富池峰扎营的,也遇到了怪事。

    孟雨说:“那晚的富池峰很热闹,不止我们一个队伍,大概有四支向导带的队伍在那里扎营,很多都是年轻人,大家玩到半夜就去睡了,谁知道夜里突然有人中邪了,而且是每个队伍里都有一个,中邪的人咬伤了同伴……总之很混乱。”

    “当时有一个向导说,他知道前面村子里住着一个会驱邪的能人,就把我们带过去了。”

    艾琪问:“那个向导是不是叫娄锋?”

    孟雨点头:“对,就是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经历也和他们相差不多,在平江村的汪大夫那里,每个队伍都有人失踪,而众人中也出现了一个精神失常的女孩,她说失踪的人进了林子,于是剩下的人为了找人都进了大罗界。

    他们队伍里都是普通人,并不知道那是瘴气而非雾气,所以走着走着大家就觉得呼吸困难,继而全部昏了过去。

    “我们醒来的时候人就在迷津渡了,那姓柳的父子说这是被邪灵诅咒的地方,大家都很害怕,但一开始这里的人对我们很好,为我们解毒,治伤,所以我们也安心在这里住下来了,边养伤边找失踪的同伴。”孟雨道,“可接下来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大家相继开始见鬼,他们做噩梦,总说夜里能看见奇怪的东西,渐渐的,有些人神志就开始不正常了。”

    “小豪也是其中一个,他病得尤其严重。”孟雨说,“我为了照顾他和他搬到一起睡,可有天晚上,他突然就失踪了。我们找遍了整个村子都找不到他,自他以后,大家一个接一个的没了。”

    艾琪说:“佳诺也是突然失踪的,高晖也是这样没的。”

    白菲儿问:“既然没有找到,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因为我听到了。”孟雨说,“在大家都失踪后,我感到害怕,就趁着夜晚收拾东西想逃走,我路过房子时听柳氏父子说的,他们说所有的人都死了,就差我一个。”

    艾琪:“可你最终也没逃走。”

    孟雨:“是,这里有一座看不见的墙,我穿不过去,他们把我抓了回来,不杀我只是关着,渐渐的,我也看到了那些人发疯时说过的景象……”

    艾琪惊讶道:“你也见过鬼了?”

    还不等孟雨说话,外面远处传来嘈杂的找人声,艾琪说:“他们追来了,快跑!”

    *

    这次石山外没有人守,三人沿着那狭窄的洞口钻了进去。

    洞内上下空间很高,左右却很窄,只能容纳两人并肩。

    雾气只萦绕在洞口,像是畏惧这里面的东西一样不敢再进了。

    进洞后这里虽然漆黑一片,但没有雾气的影响,打上手电还是能看清路的。

    他们那晚闻到的臭气确实是从这洞里散发出来的,越朝里走臭味越浓,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好在桃桃此时嗅觉失灵,什么都闻不到,但看崔玄一和关风与的表情,却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崔玄一捂着鼻子嘀咕:“这里面要是真有妖怪,这臭味一定就是它的第一道屏障,许多人根本走不到它的老巢,就已经被熏死了吧。”

    说着,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连忙跳到桃桃背后:“周玉姐姐,这里有死人!”

    关风与蹲下身检查,发现那是一具干枯的人骨,已经死了不少日子了,但显然不如大罗界里遇到那些死人骨的年头久,至少四肢和骨架还是硬的,不会一碰就碎。

    人骨上穿着衣服,和迷津渡里那些村民身上的差不多。

    “这应该是盗土队的人。”关风与说,“他骨头上没有明显的致命伤,地上也没有干枯的血迹。”

    崔玄一:“可能是臭死的,我们快走吧,再不走我都要臭死在这了。”

    关风与:“你没发现,越朝里走臭味就越浓吗?”

    崔玄一难过地说:“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孩,不想死在臭虫坑里。”

    关风与冷漠地说:“那就出去。”

    他和桃桃继续朝前走,崔玄一摸了摸唇钉,想起外面还有想要捉他们的村民,只得继续跟上。

    昏暗的洞里就连时间的流速都好像变慢了,一路上,洞壁的四周两侧都没有见到任何动物和植物,和山的外体一样,光秃秃的。偶尔脚下会踩到人骨,和前面那具一样,没有外伤和血迹,只是年份看起来不太一样。

    这洞不是直来直去的,三人在洞里迂回了很久,终于走了出去。

    它没有通向哪里,而是一条单纯的通道。

    走出洞口,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而在平地的另一头,有座同样的石山,山下依然有洞口。

    两座石山之间是一处被山环抱的小山谷,山谷前方有座六芒星状的祭坛,一具棺材位于祭坛中心的墓坑里,在墓坑的正前方,伫着一根十几米高三人合抱才能圈起来的巨大青铜柱,柱身上雕刻着数不清的恶鬼像,但大半已经被血糊住了。

    在祭坛之下的荒凉空地上,生着一棵通天的古木。

    按理说深山有古木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这棵树却说不出的妖异。

    它比桃桃在大罗界里见到的那株最大的槐树还要高,伸展的树尖如一张巨大的伞盖,树影覆盖了周遭的草木,在它的阴影之下,所有的植物全部枯萎,唯有它,枝叶繁茂,在暗淡的天光里泛着诡异的蓝光。

    关风与:“这难道是往生树?”

    “往生树?”崔玄一脸色变了变,“老师曾经研究过一些地方的神话传说,他说酆山是地狱的入口,而通往入口处的大门则是一颗树,谁也不知道这棵树什么时候会变成门,但它是极度危险的东西,人一旦靠近就会被吞噬神志。”

    话是这么说,可两人却完全不怕被吸走神志,走到了树下。

    在洞口看已经觉得这树很大了,真正站在底下看只能惊叹这是造物主的神迹,蓬松的树盖密密地缠着,遮天蔽日,整个山谷都在它枝叶的隐蔽之下,就连日光都无法穿透树枝落在地上。

    一撮撮蓝光从往生树的叶子上泛出来,是介于宝蓝与深蓝之间的一种更深邃的蓝,像极了十方璞的颜色。

    关风与抬头,在头顶幽蓝的树叶之间,吊着一具面容惨怖的死尸。

    ——不,准确来说,不是一具,而是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尸体。这些人有的已经风干化为枯骨了,有的刚死没多久,吊在树上犹如一串串古朴的风铃,风一起,就随着风摆荡碰撞,发出挠人心肺的碰撞声。

    “是盗土队的人?”关风与回头找桃桃,却看见她站在祭坛上的墓坑前,望着坑底的棺材。

    他走过去,桃桃弯腰从棺材里捡起一团符纸,展开来,纸张虽然有些破损了,但上面五个字清晰可见。

    ——应桃桃,死吧。

    她静了静,说道:“这是我醒来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当初在棺材里醒来时,只看到自己在一座山里,周围有山峰,有高树,有一轮血月亮,但那些东西具体长什么样子,周围又有些什么别的景象,她记不清了。

    她从棺材里爬出来时整个人都是迷糊的,走路摇晃,四肢酸软,辨不清方向。

    她眩晕着一路朝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走了哪些路,又是怎么走出无间之垣的,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迷津渡的界碑旁了,至于界碑里面的种种——她并没有那段记忆。

    就连怎么走出大罗界的记忆她也没有,或许她是走了别的路?

    可周围都是崇山峻岭,要想走到绥福镇,必须得经过大罗界啊。

    桃桃只记得,当她在山里迷糊地走了三天后,她的意识才渐渐回笼,剩下的路才是靠她自己走完的。

    之前的种种,倒像是做了一场梦。

    “是好事。”关风与说,“至少证明无间之垣可以破解。”

    他接过桃桃手里的那张写着诅咒的纸:“这符纸的材质不常见,回去后送到黑瞎子镇检验,说不定能找到害你的人。”

    崔玄一站在远处,目光落在那张符纸上,他剥了颗糖塞进嘴里,边吃边思索着什么。

    桃桃离开棺材,在祭坛四周转了转,只见祭坛六芒星形的每一个尖角里都插着一只黑色的蜡烛,蜡烛底部画了一道她看不懂的印,棺材里面虽然是空的,但它外身贴满了黑色的符纸,是桃桃从来没有见过的符术。

    至于墓坑前方的那根青铜柱,上面布满了恶鬼相,每一只都狰狞可怖。

    青铜柱上全是血渍,周遭有引血槽,一直延伸至地面的祭坛的石纹里。

    “这是一种阵法,用以诅咒和镇压,无论是祭坛本身、六角的蜡烛印术,还是这些符,都是很邪的东西。”关风与抹了下青铜柱上已经的干涸血迹,“如果我没猜错,当初你被封进棺里之后,这根青铜柱上就被献祭了活人,他们的血沿引血槽流入祭坛,怨气也跟着一起成为用以诅咒的养料。”

    “用特殊阵法加以活人的怨气封棺,那些人是想镇压你,生生世世,不得轮回。”

    桃桃摇头,她觉得关风与说得不对。

    她想起破碎的炼狱之门,想起脑海中凭空浮现的那些话,又想起自己醒来时那一身血衣。

    她再望向那根诡异的青铜柱时,总觉得,当初被绑在上面祭祀的活人不是别人,应该是她自己才对。

    第63章

    师姐,我没有订婚。

    崔玄一笑着说:“周玉姐姐, 到底什么人这么恨你,要用这样恐怖的阵法杀死你啊?”

    桃桃环顾四周,这里依然是迷津渡的地界, 而迷津渡的人是出不去的,也就是说要杀她的人只是借用了这个地方。

    关风与说,当初把她带来的酆山的飞机是金氏财团的, 而在平江村那晚, 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暗灵师想要杀她。

    难道是金氏财团勾结了暗灵师要她的命?可是理由呢?

    就因为她曾经救过金佑臣, 所以金佑臣在金氏家族内部的敌对者要杀她?

    这不合理。

    桃桃看着手里那张纸条,就算真的怪她搅入了家族的内斗,也不会有这样大的恨意吧?

    关于那些杀她的动机,还是一团捋不开的迷雾。

    想到那晚在平江村出现的暗灵师, 桃桃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之前推测那个暗灵师应该是娄锋, 因为那人身材矮小, 符合他的体型特征, 且娄锋行为古怪,后续的种种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娄锋是二十年前从迷津渡里逃出的食尸鬼, 如果是这样, 他必不可能再是暗灵师,既然这样, 想要她命的暗灵师又是谁?

    他似乎很了解他们这些人的房间分布, 难道是平江村的村长?

    不对, 村长身材高大, 应该不会是他。

    正在桃桃思索的时候, 崔玄一打断了她的思路, 他指着另外一座石山的洞口:“我说, 要不要进那里看看?也许我失踪的老师就被关在里面。”

    *

    白菲儿三人一直跑, 这雾不仅遮盖了周围的景色,也挡住了天色。

    她们逃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包也没有戴表,此刻都不知道几点了,体力已经耗尽了,而那些人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追着她们,虽然没有直接将她们逼死,但每次她们停下来休息时,那些人就会加快速度赶来,像猫捉耗子一样戏弄人。

    “我真的一步都跑不动了,再让我跑还不如让我死呢。”艾琪一屁股坐在地上,“白姐,你们跑吧别管我了,你放心逃,好歹生死与共的交情一场,我就算被抓住杀了,变成鬼后也一定帮你把他们全吓死。”

    白菲儿环视周围,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雾也不像之前那样浓了,依稀可以看见两侧的房屋和树木,她说:“你们觉不觉得这地方我们走过。”

    艾琪摇头:“雾这么大你还能记住呢?”

    做野外探险这行的,记路能力一定要比别人强,不然很容易迷失在野外,孟雨观察了一下:“虽然看不清,但我记得,下坡、平路、上坡、台阶、上坡,这样的地形我们确实走过,还不止一次。”

    白菲儿补充道:“是三次,这是我们第三次来这个地方了。”

    艾琪:“可是我们一直在往前跑啊,怎么会走回头路呢?难道说……”

    她惊恐道:“我知道了!这雾里有鬼,这是鬼打墙!”

    “别胡说。”白菲儿说,“什么鬼啊神啊的,明明是后面那些人熟悉这里的地形,是他们在把我们驱赶回来,每次我们走到岔路口,就会有人从其中一条路里追出来堵住我们,我们是在包围圈里,被他们一点点带了回来。”

    孟雨说:“我也觉得,有好几次他们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却又半道停住,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想捉住我们,不然凭我们的体力和速度,早就被抓起来了。”

    艾琪:“那是不是意味着现在可以休息了?”

    白菲儿把她拉起来;“不行,这些只是推测,谁知道他们到底想干嘛?”

    她拉着艾琪往台阶下走去:“我不会丢下你的,你给老娘争气点。”

    艾琪眼眶忍不住红了,感动道:“白姐……”

    她话还没说话,腿肚子就开始哆嗦,脱力地朝白菲儿身上一靠。

    白菲儿也累得腿打颤,一下子没站稳,被她压得一起朝侧边倒去,两人撞开了一扇门,摔进了一间屋子里。

    艾琪虽然摔了一下,却没有感觉到痛,她爬起来,见身下垫了个软软的蒲团。她抬起头,看见昏暗的屋子里供着一尊无头的神像:“这是他们的神祠,柳行云说过,他们供奉的是酆山的山神,很灵的。”

    白菲儿打着手电看了看这间神祠,这里不算宽敞,一进门就是那尊巨大的神像,占据了屋子大半的空间,它横亘在屋子中间,左右都不留一丝缝隙。神祠比普通的房子要高上很多,屋顶距离地面大概有十几米高。

    白菲儿的手电光照过去,发现头顶并不是屋子里该有的横梁。

    孟雨是学建筑的,当她望向屋顶时,也愣了愣:“这是……”

    那是一块巨大的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金属上镂满精致的花纹,它铺满了整个房顶,不是片状,而是一个立体的容器。在那绝大的金属容器中央,悬着一条窄细却长的颈,颈部开口,像是放反了的烟囱。

    孟雨说:“它像一个倒放的瓶子,这种与世隔绝的村子里,竟然会有这种形式的建筑。”

    白菲儿按灭了电筒节省电,她说:“艾琪,我们走吧,再耽误一会他们又要追上了,天应该快黑了,周玉他们说过,只要跑到天黑,我们就安全了。”

    艾琪咬着牙点点头,她爬起来,跟在白菲儿身后,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了。

    白菲儿:“怎么了?”

    艾琪突然回过头跪到了那神像前的蒲团上,她说:“不是说这的神明很灵吗?来都来了,拜拜再走,这里太邪门,我实在遭不住了,迷信就迷信吧。”

    她给那神像磕了几个头,突然想起柳行云的话。

    “我们信奉的是酆山的山神,诚心求拜要念咒语。”

    白菲儿看着正在拜神的艾琪,不知怎么想起了周玉临走前说的那些话。

    ——她让艾琪跟着自己,说她或许可以救艾琪。

    可在这样危机四伏的地方,她连自己都未必能保护好,哪来的能力救人?她除了体力比一般女人要强上一点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她胆子大,不畏鬼也不信神,周玉是知道的。

    白菲儿看着站在一旁的孟雨,问道:“你不拜?”

    孟雨摇头:“我不信这些。”

    “你这些日子不是看见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吗?”

    “眼见未必为实,别说眼睛,有时候就连大脑都会欺骗你。”孟雨说,“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

    她这句话倏然在白菲儿的脑海里点燃了一把火,她想起那晚崔玄一懒洋洋靠在屋里的模样,他说,有神论与无神论没有对错之分,不过是从山的两侧各自攀登,最后殊途同归。

    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还说,鬼怪是有脑子的,不会费劲地去为难无神论者。

    她回想这一路,最先失踪的人是向导口中被“鬼”附身的东俊和一开始就在富池峰被吓到、一直嚷嚷着害怕鬼的小珍,而后是因为药物影响而精神失常的佳诺和高晖,他们对于那些未知事物的恐惧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而周玉、陶与和崔玄一,他们三个像是完全不会害怕,自己和艾琪胆子也比常人大些,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出事。

    从前,他们的推测娄锋之所以制造那些诡异之事是为了把他们逼进酆山的腹地,可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目的,何必这么麻烦?他其实只需要找机会弄伤他们,而后堵住路,再告诉他们前方才有大夫,他们就会乖乖进来了。

    为什么非要用灵异之事呢?

    柳氏父子也是,在他们来的第一晚,他们就用妖巫、邪灵为他们编织了一个奇幻的世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白菲儿脑子飞速地运转着,像有一团杂乱的毛线绞缠在里面,而她正在努力理顺。

    佳诺失踪前吵着要去拜神,而她们找到神祠时,娄锋就在附近。

    孟雨的同伴都死了,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身后追兵并不想抓住她们,而是驱赶,在她们进入神祠后也没有声音了,难道把她们赶进神祠才是那些人的目的吗?

    白菲儿再次打开手电,望着头顶的那个诡异的巨壶,曾经做过的梦瞬间回到了记忆里。

    她曾在许多个午夜梦回时看见幺儿满身是血,他尸体被塞进一个狭小的瓶子里,痛苦地窒息着,他嘶吼道:“姐姐,救救我——”

    瓶子。

    艾琪磕头如捣蒜,十分诚心地念道:“念念生灭,遗失真性……”

    她口中念的正是柳行云教给他们的拜神咒语。

    “……轮回是中,唔——”艾琪还没念完,被白菲儿捂住了嘴。

    “我明白周玉为什么让你跟着我了,因为我不信鬼神。”白菲儿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头顶的那个巨大的壶上,“你不觉得奇怪吗?拜神讲究心诚,什么神明需要念咒才能拜了?”

    “就算要念咒……”她盯着眼前的无头神像,“酆山的山神,他听得懂佛经吗?”

    *

    洞里延伸下去的路比之前那条更长,也更宽阔,只是这条路并不是平,而是带有微小的倾斜弧度,桃桃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路并不是朝山体内部前行,而是在朝下走。

    前路越来越黑,周围的空气也越来越潮湿,就连那腐败的臭味也越来越浓。

    崔玄一此时不怀疑这里面住着臭虫了,他怀疑里面是一个万人坑,可就算放着一堆尸体在那里面慢慢腐化,味道也不能传出这么远才对。他几次拿电筒照着两侧的山壁,没有动物、没有植物,和之前那山洞一样,光秃秃的。

    “按理说,像这样的山洞应该有很多蝙蝠,可这里也太干净了,就连一点粪便都没有。”崔玄一故意吓人,“你们说,地底会不会住着一个恐怖的恶鬼啊?动物的感知比人类敏锐多了,它们不敢靠近就意味着危险。”

    桃桃说:“既然危险,那你打头阵好了。”

    “别这样吧。”崔玄一耸耸肩,“我只是个孩子啊。”

    桃桃说:“谁不是个孩子呢?”

    崔玄一接着暗弱的手电光打量她:“不过周玉姐姐,你现在这张脸确实比之前那张要年轻一点,也要漂亮一点。”

    桃桃说:“从进酆山开始,这一路上你好像丝毫不怕,我突然变了张脸,你不问为什么?”

    “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你、还有他,一路上神神秘秘的,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崔玄一瞥着关风与,“我老师是个很有学识的人,他认识一位灵师,我跟在他身边学习时也听说过超自然力量的事,没什么可怕的。”

    洞里的臭味依然缭绕不散,关风与撷起一撮土:“臭味是从土里发出来的。”

    桃桃使劲吸了下鼻子,还是什么都闻不到:“是腐烂的息壤吗?”

    “只是普通的土,如果息壤这么好找,盗土队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第一个山洞也有这种土,不过很少,现在臭味变浓,土也多了,说明我们离源头不远了。”

    崔玄一掏出一个仪器看了看:“我们现在处于地下两百米左右,空气越来越稀薄了,继续向下走真的安全吗?”

    桃桃说:“不安全,你在这等吧。”

    “我才不要。”崔玄一皱皱鼻子,“要么下去被臭死,要么出去,卡在中间活受罪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桃桃边走,边听少年在后面絮说:“我老师还认识一个考古学家,我以前跟他下过一次古墓,那里面也像这样阴森,没有光线,空气污浊,两侧就是这样的石壁,你知道,像这样的地方最容易有些暗藏的机关了,比如你走着走着,脚底一空,会突然……啊——”

    少年声音戛然而止,桃桃回头一看,只见崔玄一不见了,而他原本站着的地方没有地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脚下是空的!

    崔玄一的手抓在那洞的边缘,凄惨地喊道:“周玉姐姐,救救我——”

    桃桃连忙俯下身抓住他的手,少年不重,被她抓住后倒是没有掉下去的危险,他手里的电筒垂在身侧晃荡,借着光,桃桃看见他脚下的高度足足有一百米——这是一个罕见的地下空间,四周都是岩壁,没有被人工雕琢过的痕迹。

    在最下方,是一汪死水湖。

    崔玄一心惊胆战:“周玉姐姐,你可千万要抓住我啊!”

    桃桃正要把他拉上来,岩壁上却突然冒起一阵黑色的浓烟,那烟直冲她而来,接着,一柄利刃带着破空声穿来,要是继续抓着崔玄一,他和她总有一个要断掉手臂,桃桃于是松开了手。

    少年直直朝下坠去,伴随着凄惨的尖叫声。

    利刃重重砍在了一旁的峭壁上。

    桃桃从空间石里掏出一条头上带有勾爪的绳子,将勾爪挂在洞口,而后纵身跳了下去。

    “师姐——”关风与想拉住她,但是晚了一步,桃桃跳下去,他也跟着跳了下去。

    桃桃落速比崔玄一要快那么一点,在他即将掉入水面的前一秒拽住了他的衣领。

    崔玄一惊恐地大喘着粗气,他惊魂未定,却还是露出了完美的笑容:“周玉姐姐,你真好。”

    桃桃被恶心到了,她看着脚下的水面,死水湖很浅,也没有生物悬浮,没什么危险。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你还是下去泡泡吧。”

    崔玄一毫无防备地掉入了水中,桃桃借着绳子荡到了岸边。

    她仰头,看见关风与攀附在四周的岩壁上,那里怪石嶙峋并不光滑,天然形成了一个个洞穴。

    关风与将手伸到洞里,揪出了一个和人差不多身材的泥人。

    泥人没有五官,手里握着一柄生了锈的柴刀,刚才在半空中偷袭桃桃的正是它。

    它此刻一动不动,关风与将它丢下来,它落入死湖里,瞬间融化成泥水。

    关风与于半空的岩壁上跳进湖里,几下就游上了岸边。

    湖水中缓缓浮起一张陈旧的符纸——它原本是封存在泥人的身体里的。

    桃桃捡起来:“这应该是傀儡术吧?我在书上见过以人做傀,没想到泥也可以。”

    关风与脱掉上衣,拧干上面的水:“泥偶本无灵魂,操控起来并不简单,这里曾经应该来过一位强大的灵师,要不是符咒时间太久失去了效力,这些泥人的攻击力远不止于此。”

    桃桃看着他:“你的背怎么了?”

    关风与此时赤着上身,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后背的皮肤上有着几十道纵横交错的恐怖伤痕,每条都有半个手臂那么长,像是鞭伤,但伤口又有许多外刺的棱角,普通鞭子不会这么锋锐。

    关风与穿上衣服:“没什么,从前驱邪时受的伤。”

    桃桃半信半疑:“什么邪祟能把你伤成这样?”

    “很厉害的邪祟。”

    说了相当于没说,如果送关风与去报名废话大赛,他一定是这届废话之王最有力的角逐者。

    桃桃说:“我听说师祖给你订了一门婚事,你要保护好自己啊,不然将来新娘子看到你满身的伤……”

    “师姐。”关风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有些冷,“我没有订婚。”

    桃桃愣了愣:“没订就没订,你凶什么?”

    “没凶。”

    “你就凶了。”桃桃说,“从早上开始就不对劲,一直板着个脸,你怎么了?”

    关风与说:“没有。”

    “阿与。”桃桃问,“你是在怪我吗?我没有跟你商量就用自己的血对付雾妖,我知道很危险,但那是当时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我不是怪你,我是怪自己。”

    “怪你自己?”

    关风与低声说:“还不够强。”

    桃桃想安慰你怎么会不强呢?你可是二十三岁就拥有了三株灵脉,还是具有独一无二的的破魔之光属性的混沌冢顶级天才啊!要是连你都不够强,那其他灵师包括我在内不是要羞愧而死吗?

    可她刚要说话,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关键的事。

    ——此刻这岸上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呢?

    她看了眼平静无波的死水湖,惊呼道:“糟了,那姓崔的不会溺死了吧!”

    第64章

    神明不会创造第二个无法掌控的分.身。

    桃桃就要跳进湖里去找, 关风与拉住她:“不用管他。”

    “水里或许有邪祟,万一他死了……”

    关风与冷漠道:“死了正好。”

    湖面泛起了水花,崔玄一从湖底冒出脑袋, 他本就漂亮,被水一浸,湿哒哒的碎发黏在脸上, 更显得有几分邪气, 他齿尖咬着唇钉:“这么一会儿, 就有人盼我死?”

    关风与冷淡。

    崔玄一望着桃桃:“周玉姐姐,我在水下发现了一条水道,水道的另一头有出口。”

    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洞穴是全封闭的,要想继续朝前走, 只能经由水路了。

    再向里走很有可能找到她要的息壤, 可是真的还要走下去吗?

    李三九十年前曾来过这里, 无功而返, 如果是连他都拿不到的东西,她真的可以吗?

    桃桃想起食尸鬼说过的话, 他说, 李三九说这世上能取到息壤的人只有他的徒弟。

    那时桃桃才八岁,别说那么小, 就算现在十八岁, 她也不觉得自己拥有什么李三九所拥有不了的能力。

    究竟是为什么, 李三九那样认定她可以取到息壤?

    关风与问:“还走吗?”

    桃桃想了想, 点头。

    都到这里了, 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

    她率先跳入了水里。

    水道并不长, 只有一百多米, 桃桃刚好在最后一口气用尽前出了水道。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汪巨大无边的地下湖泊, 湖水浓郁,像是倒入了过多的颜料,黑色深得要化不开了。

    她爬上岸,面前只有一条通道,两侧都是湖水,这条路笔直,直直通向湖泊的中央。

    在湖泊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圆台,圆台是用土垒出的,泛着漆黑的色泽。

    越朝圆台靠近,腐败的气味就越浓,但凡一个嗅觉良好的人走到这里多半都会被那味道直接熏晕过去。

    崔玄一表情痛苦,就连关风与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桃桃这时不由得庆幸自己没了嗅觉。

    直觉告诉桃桃,她要找的东西就在那座高台之上。

    她继续朝前走去,一道妖媚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从你们踏入息土境的那一刻,我就望眼欲穿,现在,你们终于来了。”

    桃桃停住脚步,她目视前方,只见高台之上的土壤突然攒动起来,于高台的中央垒叠出一座高高的王位。

    土壤继续动着,波浪一般又攒聚出一个女人的身形,接着是她的头发、她的面纱、和她拖地的黑色长袍。

    “极致的光与暗,还有百年难见的藏灵身,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美味了。”女人张开手,欣赏自己由土壤幻化而来的雪白肌肤,妩媚地笑,“上一次见还是在十年前,一个臭道士不打招呼就直接闯了进来,他要带我走,我告诉他,我虽然可以制造食尸鬼,却无法解救它们的灵魂,于是他失望地离开了……真想把他留下啊,可那时的我还不是他的对手,让他走了。”

    崔玄一难得蹙起了一次眉:“这个女人……”

    桃桃取下桃夭,抓握时手心渗出了汗:“它不是人,是息壤。”

    她知道要找到息壤会是极其困难的,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找寻它的过程并不困难,但息壤竟然修炼出了这么高的灵智。

    凡是能化为人形的妖物都不是好对付的,灵智越高,就越强大,而眼前的息壤,它的强大显然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女人于王座上缓缓站起,面纱遮住了她的脸颊:“你说错了,我不是息壤。”

    她合拢五指:“我是腐烂的息壤。”

    桃桃问:“有什么区别,你比较臭吗?”

    女人冷笑:“息壤是神物,而我是邪物,神物可以救人,邪物却只能造鬼。那些人类盗取我的土壤制造食尸鬼,可三百年来,却没几个人能活着走出息土境,今日你们也一样,别想离开这里。”

    桃桃突然意识到,她和食尸鬼都弄错了,虽然是腐烂的息壤制造了食尸鬼,可能将食尸鬼的灵魂解救出来的不是腐烂的息壤,而是真正的息壤,怪不得这东西当初明明打不过李三九,李三九却没有把她带走。

    她想了想,问道:“不好意思,我找错人了,那你的姐妹息壤在哪,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女人善解人意,她伸出尾指,点点额心,“在这里。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们不分彼此,要想带走它,只能选择净化我,可这世上唯一拥有神圣净化能力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你带不走它。”

    “就没有第二个?”桃桃求知若渴地问道,丝毫没意识到她正在和腐烂的息壤讨论如何杀死它的问题。

    而息壤也很不吝啬地回答了她:“神圣净化是神之属性,神明不会创造第二个它无法掌控的分.身。”

    桃桃没懂它的话,但不影响她继续和它交流:“可那臭道士说过,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取到息壤。”

    息壤走到了高台的边缘,居高临下望着他们:“那臭道士是个坏胚,他拿法器指着我、威胁我,我一个柔弱的女人实在是太怕了,只好对他说实话,或许这世上还有人可能拥有神圣净化的能力,但只是或许。”

    “那人在哪?”

    息壤扯下了她用土幻化出的面纱,面纱之下是一张清秀姣美又带着一丝稚气的脸庞。

    它指着自己的脸,傲然地笑:“就在这啊。”

    桃桃和关风与的瞳孔刹那缩紧,就连崔玄一的脸色都变了。

    在高台之上,那神秘而强大的息壤,长着一张和桃桃一模一样的脸。

    *

    神祠。

    “念念生灭,遗失真性……”孟雨呢喃着艾琪念的咒语,恍然想起,“这句话柳行云也对我们说过,他说迷津渡多鬼,求神祠的神明保佑可以避鬼,大家一开始只是随便一听,可随着后来总发生怪事,有几个女孩子就说要去神祠拜拜。”

    “那些女孩呢?”白菲儿问。

    孟雨:“她们是最早在这里失踪的,当时柳行云带了很多人一起找,但都没有踪影,他说人可能去了西边,可那里是禁地。”

    艾琪:“那些女孩也是被西边的妖巫掳走了吗?”

    “什么妖巫?”孟雨拧着眉,“没有听过,柳行云只是说那里很危险,进去一定会死。”

    艾琪:“可柳行云对我们说西边是妖巫的地盘,是它们抓走了我们的朋友,怎么他没跟你们提起?”

    白菲儿沉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妖巫,就算有,那也是他们自己。我们以为迷津渡是此行的落脚点,可这却是这局棋的开始,同时,也是终点。”

    艾琪迷惑:“白姐,你说明白点,我听不懂。”

    “娄锋有很多方法把我们带进迷津渡,可他为什么偏偏用灵异事件吓唬我们?”白菲儿说,“他是为了一点点摧毁我们关于无神论的认知,从富池峰小珍见鬼、东俊中邪,到佳诺高晖精神失常,他在控制他们的同时何尝不是控制我们?包括后来我们在大罗界遇到的死人骨,进来后那诡秘的无间之垣,还有柳氏父子嘴里讲述的迷津渡的由来,都是在加深我们的这一认知。”

    “艾琪我问你,你在富池峰的时候说自己是学马克思主义长大的,不信那些,既然不信,现在为什么要跪在这里求神?”

    艾琪:“我……”

    “因为你现在信了,这些日子来,他们在用各种言语和方法让我们相信世上是有鬼的。”

    “为什么?”

    白菲儿盯着那诡异的无头神像:“你看过西游记吗?里面有一对妖怪叫金角和银角,他们有只可以收人的葫芦,只要喊出一个名字,那人只要应了,就会被葫芦收走。”

    她又把目光落在屋顶的壶上:“我记得幺儿托梦时说过,他被关在一个狭窄的瓶子里,很痛苦,很窒息。”

    艾琪惊道:“你是说,他就被关在我们头顶的这个壶里?”

    原本只觉得那是一个屋顶的装饰,经白菲儿一说,她忽然觉得那壶的花纹诡异非常,看得她不寒而栗。

    “小时候我奶奶常常在家念经,那句所谓的咒语就是《楞严经》的一部分,可你看眼前这神像,虽然没头,但明显不是佛像。或许柳行云告诉我们的咒语并不是拜神用的,而是用来开启这瓶子的,佳诺在神祠失踪,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曾在这里念出了咒语。”

    “佳诺被吸到瓶子里了?”艾琪惊恐道,“可如果真是这样,柳行云直接拿刀逼我们进来念出咒语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他们这一路来所做所说,是为了让我们畏鬼,人只有畏鬼才会敬神,有所求才会诚心拜神,如果不需要诚心,不需要相信鬼神,只是随便念一句咒就能把人吸进去,那岂不是太逆天了?”

    “孟雨是一个绝对无神论者,她就算看到了奇怪的东西也只怀疑是自己眼睛和大脑产生了幻觉,她不会诚心求神,哪怕念出了咒语也没用,所以他们拿她没办法让她活到了现在。周玉他们显然有些特殊的本领,自然不会求神拜佛。她临走前说过让你跟着我,这样或许能保命,可我有什么本领呢?”白菲儿说,“比起普通人,我只是胆子大了一些,不信鬼神罢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要你坚定不信,他们就拿你没办法,最多是像关着孟雨一样把我们关起来,等周玉回来,她会救我们的。”白菲儿冷艳地瞥向艾琪,“还跪着做什么?还不快给老娘站起来!”

    艾琪连忙从蒲团上爬起来,她问:“白姐,那我们现在……”

    白菲儿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攀着案上供奉的无头神像爬了上去:“既然死不了,那就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鬼。”

    她一脚踩着神像的断颈处,掂了掂那沉甸甸的石块,朝屋顶的壶面狠狠砸了上去。

    第65章

    作为交换,你要做我永恒的新娘。

    虽然是同一张脸, 但却能叫人清楚的知道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桃桃洒脱慵懒,大多数时候如一株清冷的雪松,对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是没有兴趣和欲望的。

    而眼前的息壤, 它眼神迷蒙,望过来的时候像喝醉了酒一样,糜烂、危险。

    她也注意到了桃桃, 目光刹那变得冷肃:“你长了一张和我一样的脸?”

    桃桃漠然道:“是你长了张和我一样的脸吧?这么漂亮的脸却被你搞得这么臭, 我要是你, 都没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息壤的眼神黯了下来,迷蒙之中流露出一丝思索。

    四周的土壤随它的心绪而翻动,扬散起大量的臭味,关风与和崔玄一不得不后退, 只有桃桃不受影响站在原地。

    她展开五指看了看:“你说长得和你一样就可能拥有神圣净化的能力?难道是我?我现在来了, 可以把息壤交出来了吗?”

    “你找死。”息壤目光凶戾, 挥手朝她散来一堆黑色的土壤。

    桃桃后退躲避, 怒道:“可恶,这么漂亮的脸, 你就用它做这么丑的表情?”

    那团黑色的土十分稠密, 落在桃桃身前的地上,而后慢慢凝聚, 化为一只三米高的息壤巨人。

    巨人双手以硬土化出两柄利刃朝他们攻击而来, 桃桃侧身躲过, 拔下桃夭一个滑铲的动作从它身下穿行过去, 顺手砍断它的一条腿。可腿是用土凝成的, 散落在地片刻后又重新凝聚起来。

    桃桃傻眼了:“又打不死?”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自她下山起, 先是肉身能无限重组的食尸鬼, 又是没有实体的聻、怨灵和雾妖,现在又来一个息壤巨人,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她能打死的东西了?

    崔玄一惊险地躲过巨人的攻击:“周玉,息壤为什么长得和你一样?你们不会有什么渊源吧?快想办法!”

    桃桃边攻击那息壤巨人,边愤怒地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瞿山清风观第三代正统传人,和一团臭土能有什么渊源?你没看它是用土幻化出的脸吗?肯定是因为看我漂亮临时变的。”

    崔玄一:“那它为什么不变别人?”

    桃桃说:“因为你没我好看!”

    崔玄一:“……”

    息壤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它的目光一刻不离桃桃:“这脸我已经用了几百年,倒是你,为什么能拥有这样一张脸,我很好奇。”

    桃桃心想,这息壤是不是一撮土在这里待了太久寂寞了,竟说些没用的废话,又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世间绝无仅有的脸,她怎么就不能长了?

    息壤双手抬起,仰头吐出一口浓黑色的雾气。

    四周的土不断凝聚成息壤巨人,短短片刻,已经出现四五个之多了,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息壤可以操纵这里的一切土壤,而地下的土又是取之不尽的,再这样下去,他们还没完全恢复的体力迟早会被耗尽,关风与被巨人逼至水边,黑水里骤然浮现起湿土凝成的手臂,拽住他的脚踝,他斩断那只手,侧身躲过了巨人的攻击。

    关风与:“既然师父十年前能从这里走出去,我们三人联手,也可以。”

    桃桃盯着崔玄一:“我和你联手就算了,他能干什么?”

    崔玄一往日的精致漂亮已经全然不见了,他被息壤巨人追得灰头土脸,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差点被巨人踢到水里。

    息壤微笑道:“一个都逃不掉,你们和迷津渡里的盗土贼一样,都会死在这。”

    “少说大话了!”桃桃挡住一个巨人的攻击,顺手把崔玄一拉了回来,“老头子能让你跪下求饶,姑奶奶也能,不就是一团臭土吗!你要真有本事,怎么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找到了老巢?”

    “今非昔比。”息壤眼中弥起黑色的光芒。

    它张开双臂,自它长袍的背后缓缓浮现起一块幽蓝的玉石。

    桃桃:“……”

    桃桃见过食尸鬼身上的十方璞,也见过雾妖身上的十方璞,左右不过是指甲盖大小。

    可息壤背后的这一块,足足有迷津渡的界碑那么大,今天别说是她了,就算是李三九和李鹤骨在这,都得反叫这息壤一声姑奶奶。

    桃桃打脸飞快,喊道:“对不起,是我错了!快跑——”

    她迅速转身朝外逃去,可没跑几步身体就不受控制了。

    一股不知名的黑色雾气朝她罩来,她四肢脱离地面,悬浮于空,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了,在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关风与和崔玄一也被这雾气眩晕了。

    息壤自高台上走下,她每踏出一步之前,黑壤就会在地上铺出一道台阶。

    长阶一直蜿蜒到桃桃身边,息壤站在她面前,明知他们听不见,却依然自言自语。

    “那些人类无知、愚蠢,不知天高地厚,经常来搅扰我的好梦。”

    “他们并不知道,整座山的土壤都为我所控,如果我想,我可以在他们刚进息土境那刻就操纵土壤杀了他们。”

    “可这漫长岁月寂寞得很,比起让他们死在外面,我喜欢放他们进来,看他们在喜怒哀惧的心魔境中挣扎,而后慢慢死去,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在痛苦和执念中浸染过的灵魂,尝起来会更鲜美吧。”

    随着黑雾钻入他们的身体,三人面前豁然浮起三道彩色的心魔境。

    息壤舔了舔唇,从那三人面前依次走过:“让我看看,什么是你们的心魔?”

    ……

    桃桃回到了她七岁那年。

    这不是梦,而是切实发生过的事。

    那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痛苦回忆,藏灵身的味道随着年岁的增长会越发浓郁,每逢夜里,无数邪祟围聚瞿山之巅,它们冲破李三九布下的阵法,缭绕在三清道祖像的门前。

    这夏夜该是静谧安详的,她听师父说,山下的人很喜欢在夏夜用井水冰过西瓜,一家人围坐在院里分食,顺便数着天上的星星,捉着草丛里的萤火,是再美好不过,再温馨不过的季节。

    可她全然感受不到。

    桃桃瘦小的身体几乎缩在香案之下,她满眼所见皆是邪气,满耳都是邪灵凄厉的喊叫。

    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破掉这道门的结界,将她灵魂拉坠入最深的炼狱里。

    那是无人能想象到恐怖,在那地底幽深而窒息的深处,她会反复见到那些令人胆寒的场景,比古籍里描述的十方炼狱要惨烈上千万倍,万千生灵在火海滚油中苦苦煎熬,光是凄厉绝望的悲鸣就足以让她颤抖了。

    她小小的灵魂如一叶轻舟在汪洋的邪气之海中浮沉。

    被推拉、被撕咬、被分食后吞噬。

    灵魂碎成无数片,她的痛觉却没有因此消失,而是清晰地存在于每一道碎片里。

    桃桃发不出声音,也没有眼泪,她的意识怔怔地浮于炼狱的虚空,强迫自己习惯这已经持续了许多年的痛苦。

    ——也许还会永远持续下去。

    山下公鸡报晓,桃桃的灵魂被李三九召唤回来,他消耗了过多灵力,两鬓的发比昨天更白了。

    桃桃醒来,从小到大,泪腺早已因为痛苦和哭泣而坏掉了,她流不出眼泪,只是被李三九抱在怀里时不住地颤抖。

    “师父……”

    李三九摸摸她的头发:“在呢。”

    桃桃轻声说:“好疼,灵魂的每一寸都是疼的,我快无法呼吸了,不要再召我的灵魂回来了,好不好?”

    李三九静了很久,放开了她:“说什么傻话。”

    他牵着桃桃的手走到门口,旭日初升,朝阳映得天边云霞灿烂。

    他说:“瞿山之下的大千世界你都还没有看过,怎么能死呢?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桃桃茫然地点头,可要去死的念头已经滋生。

    ——只要痛苦一下子,就可以得到解脱,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就再也无法放下了。

    上吊会变成长舌鬼,割腕把床单弄脏会害得李三九洗床单。

    跳崖也不行,虽然瞿山很高,一下就可以摔死,但李三九一定会去山崖下找她的,他不年轻了,不能让他这样劳累。

    于是,找了一个李三九下山采购的日子,桃桃偷了他画符用的朱砂。

    她吃了整整一包,而后平静地躺在床上等死。

    漫长的痛苦之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片无垠的血海,海面平静无波,一眼望去,像是没有生命存在。

    她爬起来,发现自己漂在半空中的一团光雾里,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尖,碰了碰那殷红的海水,剧烈的灼烧感让她瞬间收回了,可也在这时,血海泛起了涟漪。

    桃桃趴在光雾里,朝下看去,那涟漪温柔,像是有双手在轻轻地搅弄海水。

    于是她轻声问道:“有人吗?”

    海面平静如许,没有人回应她,只是那涟漪依旧。

    许久后,一个柔和的声音从海底传来:“为什么来这里?”

    “我死了。”桃桃问,“这是哪儿?”

    “阿修罗海,十方炼狱之下的禁忌之地,能来到这里的只有最凶戾的鬼怪,最恶毒的邪灵。”

    桃桃说:“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孩。”

    那声音说:“平凡的小孩可不会来到阿修罗海。”

    “好吧,有那么点不平凡。”桃桃承认,“我是一个藏灵身,我死了师父一定会难过,可活着真的太疼了,于是我趁他下山不在偷偷吃了毒药。”

    “你师父是对的,藏灵身作为天地间最奇特的体质,身体被灵力溢满,死后要在阿修罗海浮沉百年才能涤净身上的灵力进入人类的轮回,你不愿痛苦地活着,就只能痛苦地死掉。”

    桃桃怔怔地盯着脚下的血海:“要在这里……泡一百年?”

    她想到刚才脚尖那灼烧的剧痛,有些怕了,她问:“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再做藏灵身吗?”

    那声音静了静,告诉她:“有的。”

    血海蓦然间泛开此起彼伏的波浪,桃桃怔怔望着浪涛的深处。

    一个全身裹在血袍里的男人从远方的浪中走出,他左手的镰刀一挥,血海顿时自中央破出一条路来。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前,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桃桃只能看见他苍白的唇。

    她问:“你是谁?”

    男人说:“这里只有凶戾的鬼怪和恶毒的邪灵才能进来,我就是最凶戾的鬼怪,最恶毒的邪灵,怕吗?”

    桃桃怔怔地看着他,他虽然一刀破开血海,那阿修罗海那熔岩一样滚烫的海水依旧黏连在他衣袍之上,并燃烧起熊熊的业火,他肌肤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株风中摇曳的脆弱芦苇,仿佛下一秒就要拦腰折断。

    桃桃刚才只是碰了一下海水就感到难言的痛楚,难道他不疼吗?为什么能这样平静?

    她问:“你疼吗?”

    男人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回答。

    再开口时,他已经伸出手掌,掌心托着一颗散发着神圣之光的雪白心脏。

    “你可以不用再被邪祟纠缠,只要我把心放在你的身上,作为交换——”

    他嗓音温柔得缱绻,像能迷惑人心神一样沁着蜜糖:“——桃桃,你要做我永恒的新娘。”

    桃桃愣住,七岁的孩子并不能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她满心想得都是,为什么一个被镇压在阿修罗海之内的邪灵,身上会散发出那样圣洁的味道,他的心脏——是纯净的雪白色。

    ……

    当年她问李三九,为什么人服毒后不会死呢?

    李三九气个半死,告诉她,因为他刚走出山门就算出今日不宜出门,一回来就看见桃桃写好遗书躺在了床上,经过他一顿妙手回春的操作,终于把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他还告诉她,人的寿数是定好的,七岁并不是她的死劫,就算她再怎么胡来作妖也死不了,只会让自己受罪。

    于是自那以后,桃桃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活着,可自那以后,她也不需要再轻生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七岁那年被邪神落下了永劫同身咒。

    只要咒在一天,她身上就始终都有邪神的味道,没有邪祟敢触碰她。

    幼年的桃桃很茫然,她不知道邪神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落下那道咒。

    灵魂回到人间,她忘记了在阿修罗海中发生的种种。

    如果不是此刻心魔境的影响,桃桃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恢复那段记忆。

    可此时的桃桃是有意识的,她看到了心魔境中的真实的景象,极不安稳。

    她试图挣出束缚,可黑雾化为锁链缠住她的四肢,牢牢禁锢住她,不许她挣脱分毫。

    第66章

    关风与披上外衣,走进了风雪里。

    白菲儿一击下去, 那壶丝毫不动。

    她让艾琪把石块扔给她,又踮着脚往上踩了踩,想要继续砸。

    神像很高, 断颈处的石面凹凸不平,白菲儿砸了几下,重心不稳, 一下没控制住自己朝石像的背后仰了下去。

    十几米的高度, 要是直接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石像背后挂着许多东西,白菲儿拽住了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身体吊在了半空。

    她打开腰间系的手电,眼前的情景让她吓傻了。

    艾琪在正面不停地叫她:“白姐, 你没事吧?说话呀!”

    没听见白菲儿的回应, 她着急地想要越过石像爬到对面, 可她身体素质实在是不行, 不到一米就掉了下来。

    “别过来。”白菲儿终于开口了,她声音直哆嗦, “这里全都是死人。”

    满满的尸体挂在神像的背后, 从上到下,铺了十几米, 也许是这里的焚香味太浓了, 竟然掩盖了尸体的味道。

    白菲儿的电筒打到离她最近的一具尸体的脸上, 她失声喊道:“天呐。”

    那具男尸虽然已经腐烂了, 但她还是认出了他。

    一张年轻、普通却总是洋溢着热情的脸——是她的助理小豪, 也是她团队中最小的幺儿。

    白菲儿眼泪流了出来:“我看见幺儿了, 他死了。”

    孟雨费力地抓着神像爬了上来, 她从上打着手电朝下看, 根据这些尸体的衣着认出了好多都是熟人。

    艾琪喃喃道:“那条音频果然不是他发的,是有人模仿他的声音骗你来酆山,要真是你亲近的人,怎么可能让你来这里涉险呢?”

    “你说得没错。”白菲儿抹掉眼泪,继续查看那些尸体。

    上面的尸体很多都腐烂了,她并不认识,越到下面,腐烂的程度越轻,她在最下面,看见了五个熟悉的面孔。

    “是他们,我看到小珍了。”这些尸体都是用绳子掉在神像背后的,白菲儿拽着绳子安全地落到地面。

    失踪的小珍、东俊、佳诺、高晖,还有林泉,他们都在这里。

    小珍的眼睛是睁着的,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白菲儿摸摸她的颈部,发现还有脉搏。

    “还活着!”白菲儿惊喜道,“他们还没死!”

    她一个个检查过去,除了林泉,剩下的人都活着,只是双目睁着却怎么都叫不醒,脉搏和呼吸也微弱得几乎没有。

    而林泉,他皮肤已经冰凉得没有温度了,身上也生满了尸斑。

    孟雨站在神像的肩膀问道:“可以把他们拉上来吗?”

    白菲儿:“这里太高了,拉不动的,只能自己爬,可我叫不醒他们,虽然活着但他们完全没有意识了。”

    艾琪在另一边,仰头望着天上的壶:“难道灵魂被吸进这里了?”

    她突然想起:“白姐,刚才路过那户人家的墙边有一只榔头,我去拿来。”

    她拉开神祠的门,发现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天黑了,在远处的群山之间,缓缓升起了一轮血色的满月。

    *

    南宫尘站在孤冷的山崖上。

    这是整个迷津渡的最高点,红月升至他背后的峰峦之间,洒下浓烈刺眼的血色光华。

    自上俯视,这座存在了三百年的村庄在血月之下显得脆弱不堪,当月亮升起的那一刹那,除了少数人外,绝大多数便惊恐地躲进了房子。可木石所做的房子又有什么用呢?它或许能抵挡风雨的吹刮,却抵不住血月带来的幻境。

    脚下,已经有人陷入了恐怖的幻觉,发疯狂奔,嚎啕大叫。

    有人被幻境驱使形若痴傻,有人在幻境中自相残杀,一场属于夜晚的大戏才刚刚开启。

    远处,那一汪血色的湖水在月光下更显得妖冶,血月赋予了它能量,它的湖面荡起了层层的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湖水之下,正在找寻机会破湖而出。

    南宫尘的衣袍之上仍然裹着业火,那在富贵用尽全力之下才愈合的伤处再次沸腾起滚烫的熔岩。

    只要他在迷津渡一日,那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拂面而过的夜风里裹带着血腥味,还带着息壤的腐烂味道。

    富贵从他宽大的衣袖中展翅而出,它循着桃桃的味道,朝息土境里飞去。

    *

    记忆中虽然少有欢喜这样的情绪,但总是有的。

    关风与很喜欢清风观,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那样的日子,大雪会落满山林,无论前院的银杏,还是后院的桐花海棠都不见往常时节的绚烂,天地之间除了白茫茫,就只有寂静。

    小桃桃也是喜欢雪的,她会在第一场大雪落后使唤关风与把后院的雪扫在一起,而后开心地穿着李三九买来的红棉袄在院里堆雪人。哪怕脸蛋鼻头冻得红扑扑的,她依然开心。

    关风与坐在廊下刨木头,时不时抬头看着她,身边的火炉烧得正暖。

    桃桃的雪人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圆滚滚的肚子,大大的脑袋,长得奇形怪状,却和她一样,怪得可爱。

    它身上插着李三九房间的破扫把,带着桃桃的白色围巾和红色帽子,眼睛是用两粒黑豆做的,嘴巴是剪碎的山楂,唯独鼻子那里空落落的。

    桃桃一溜小跑去到厨房,又叹着气回来,她坐到关风与身边,失落地说:“没有胡萝卜,师父说雪太大山路难走,不能去买。”

    关风与放下手里的木头,起身:“我去。”

    桃桃:“阿与,我还想要一个烤……”

    可关风与已经披上外衣,走进了风雪里,他没有听到。

    从山下回来时,雪更大了。

    桃桃托着塞坐在廊上看雪,关风与脱掉厚厚的道袍外衣,拂去了衣上的雪花:“师姐,我回来了。”

    他递来一根小小的胡萝卜,桃桃开心地跳了起来,她正要去把雪人的鼻子插上,关风与叫住了她。他从里衣的内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回山的路很长,但这油纸包了好几层,又用体温暖着,还残留着些许的温度。

    桃桃一层层打开油纸,看见里面躺着一个温热的烤红薯,她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你昨天午睡时说了梦话。”关风与笑了笑,哈出一口淡淡的热气。

    他是从来不笑的,在他心里,顶着这样一张恐怖的面孔,即使笑着也会令人害怕吧。

    桃桃一抬头看见了他的笑容,自己也笑了:“阿与,你笑起来真好看。”

    关风与立刻收回了笑容,桃桃唉了一声,凑到他面前:“怎么不笑了?”

    他坐回暖炉前,继续雕着未完成的木人,那是他特意找来的桃木,雕好后打算送给女孩。

    桃桃把脸伸到他眼前,不停地吐舌头扮鬼脸,关风与唇角微微翘起,却竭力绷着:“你做什么?”

    桃桃如愿看见了他嘴角的弧度,轻轻一翻坐回了栏杆上,她调皮地眨眼:“没做什么呀。”

    天地之间静谧安详,山林间的鸟也在这寒冬绝迹了,一时只能听见火炉里燃烧的柴声和他手下刨磨木花的声音,偶尔两道声音会短暂地停下,这时,寂静院落里的落雪声会格外得清晰。

    桃桃听着落雪的声音,停下了吃红薯的动作。

    她目光落在远处被大雪铺满的山峦,冷不丁说道:“师父那天说,山下的女孩长大后是要结婚生子的,可我住在山上,山上也没什么人,我要跟谁结婚呢?”

    不知她是怎么将这雪景和嫁人联系了起来,可她却是在很认真地担忧:“我不会嫁不出去吧?那师父不是要养我一辈子了?”

    她突然转头看着关风与:“阿与,要是长大后我还下不了山,就嫁给你,好不好?”

    关风与动作陡然停住,手中的雕刀差点削穿了他的手指。

    他静了很久,久到桃桃以为他必定是不愿意的时候,他才压住了心底那几乎汹涌而起的澎湃波涛,状似平静地说道:“好。”

    ……

    崔玄一抬起头,夜黑得没有边际,天上不见一粒星子。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漆深的夜色了,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没有一点光亮。

    幼时的崔玄一从没见过光,生命之中总是寒冷无边的黑夜,就如今晚一样,也如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偶尔也会有人来到他的世界,可只是放下食物和水,停留片刻后就匆匆离去。他摸索在黑暗里,几乎习惯了这深夜的寂静和孤独。

    他仰望着头顶那并不算夜空的东西,试图想象那里遍布着漫天星斗。

    听人说,真正的夜空是有星星的,可星星是什么模样,他从来没有见过,因此也幻想不出来。

    耳边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却不是熟悉的那个送饭人。

    他坐起来,面前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他的视线并不受黑暗的阻碍,因此他清楚地看见,这人穿着一袭紫色的长袍,脸上带着一个没有五官的面具。

    他怔怔地看着他,或者说,是她。

    她声音很柔,是他从没有听过的天籁。

    她蹲下身,握住他小小的手:“这里怎么还关着一个孩子?”

    她的手干燥有力,比起他不知要暖多少,她也高,他就算站起来也还不到她的腰。

    女人将他抱起来,沿着那扇他从未踏出过的大门走了出去。

    在那扇门外,他看见天穹上散布着就连在梦中都无法梦见的星斗,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璀璨颜色。

    女人注意到了他痴迷的目光:“你在看星星?”

    他点头:“从没见过。”

    女人指着星斗道:“青龙七宿,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

    “我……我没有记住。”

    “没关系。”女人温柔地说,“以后会慢慢教你,你有名字吗?”

    他摇头。

    女人想了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之本源为‘玄一’,你就叫玄一吧。”

    “玄一,玄一。”他反复琢磨这个简单的名字,又问她,“你是谁?”

    女人将他放到地上,拉起他的小手,带他走入那炫目的夜空之下。

    她说:“小玄,你可以叫我老师。”

    ……

    息壤的目光从关风与和崔玄一的心魔境略过,最后落在了桃桃的心魔境中。

    那境里的万顷血海,和血海之中的男人让它有种心惊肉跳的危险感,它走到桃桃的境前,伸指触了上去:“如此浓烈的恐惧和悲伤,我很喜欢,既然如此,你第一个留下来陪我吧。”

    它正要动手,却察觉到四周擦过了一阵温柔的风,这里的一切都该在它的感知和掌控中,哪怕是一缕风。

    可怎么会突然起风呢?

    息壤回头,那双和桃桃一模一样的双眸里满是诧异。

    在路的尽头,一个黑袍男人静静站在那里,他肩膀上停着一只漂亮的鸟。

    他是谁?是怎么进这息土境的,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它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男人缓缓摘下兜帽,一头银发似雪,如神明堕入人间,妖艷中又影影绰绰透着一尘不染、令人心折的圣洁。

    息壤惊道:“你……你是南宫尘?”

    它面色溢满了恐惧:“不可能,南宫尘怎么会出现这里!他明明早就……”

    南宫尘垂下眼眸,根根分明的漆黑眼睫上沾染了夜色的寒霜:“你拿走我的东西,我来讨了。”

    第67章

    南宫尘,这就是你拼死都要守护的苍生吗?

    息壤哑着声音问:“讨什么?”

    “我的肋骨, 我的新娘。”南宫尘的目光轻轻略过桃桃真实的梦境,又落于关风与身上,“加上她的小师弟, 一共三样。”

    息壤脸色僵硬十足。

    可没过多久,它突然诡秘地笑了:“今日你什么都带不走,虽不清楚你如何从十方炼狱之底中挣脱而出, 但那一定耗尽了你全部的力量, 迷津渡的屠神阵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压制你, 你应付身上生生不息的业火熔岩已经很头疼了,还拿什么跟我讨要?”

    “更何况……”息壤缓缓翻起眼皮,顶着桃桃的脸,叫人看起来格外的诡异, “就算是你, 也过不了我的心魔魇境。”

    南宫尘平静地看着它:“我有心魔?”

    息壤一挥手, 两边黑水浮起, 水珠在半空中形出一面澄澈的水镜。

    镜中的画面正是此刻的迷津渡,血月当空, 夜雾迷蒙, 百年的村落被笼罩在血色的阴影之中。

    无数人发疯致幻,无数人自残残人, 空气里弥漫着残酷的血腥味, 原本只是始于月亮, 渐渐的, 便蔓延至整个血月之下的人间。

    恐怖而凄厉。

    “当年屠神的灵师, 死者灵魂堕于血湖, 永世受苦, 生者困于无间之垣, 轮回生灭不得解脱,天地间除了你,谁能做到?”息壤笑了,它看着水镜,“南宫尘,迷津渡因你而起,因你而怖,这满天红月,血夜星河,不就是你的心魔?”

    南宫尘望向水镜,目色沉静,那画面没有掀起他的一丝波澜。

    息壤的手垂到身侧,悄然朝他点出了一缕黑色的雾气,雾如利箭般朝南宫尘射去,迅疾地想要裹缠住他的身体。

    南宫尘抬起眼,雾散在他身前,无法近身,可最终依然化为了一道心魔魇境。

    境中是一方血色天地,大地尸横遍野,千万人倒于血泊,剥皮剔骨,死状惨烈。

    血浸入土壤,土壤变成了红色,溅于长空,天空弥染了血光,蒙蒙的细雾弥散而起,罩得天地之间一切都模糊了。

    他跪立于尸山血海中央,眼睫深垂,万箭穿心而过,白袍已然鲜血淋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都说神明应如星月皎洁,可此时他狼狈的形状不逊从炼狱中爬至人间的恶鬼,与那高塔之内芸芸众生的信仰判若两人。

    怀中的少女双眸紧阖,被带着腥味的春风一拂,灵魂便飘然化归于天地,什么都抓不住了。

    唯一留在他手中的,是截雪白的骨偶。

    世间种种,浮云过眼,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凋零,悲也凋零。

    “千人屠神,万人祭阵,这样的死法,可还满意?”一道人声渺远飘来,像是地狱传来的蛊惑之音,“圣人沉沦,世人弹冠相庆,神明堕魔,世间歌舞升平……”

    “……南宫尘,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拼死都要守护的苍生吗?”

    ……

    心魔魇境倏然破碎了。

    息壤正看着,画面戛然而止,它惊道:“你怎么可能还有能破心魔境的力量?!”

    南宫尘身体变得虚幻了,那双平静的眼眸此刻濡染了令人心惊的血色。

    他声音很低,每一个吐息却如冰凌般冷得让它浑身打颤,他说:“你本不必死的。”

    息壤再次释放出黑雾,可那雾只是穿过他透明的身体,无法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

    南宫尘走到桃桃的梦境之前,手指触上去,他凭空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身处于桃桃的心魔境里了。

    小桃桃还浮沉于阿修罗海上,她捂着胸口,感受心脏起搏间的砰砰声:“把心脏给了我,你怎么办?”

    他告诉她:“我不需要心。”

    “为什么?”

    “无心才能无情,神本该无情无欲,无悲无喜,一旦动了七情六欲,便会困入凡尘。”

    “困入会怎样?”

    南宫尘:“一入红尘深似海,那是神明的原罪。”

    小桃桃不解地看着他,他将手轻轻搭在她的额间:“桃桃,我来为你种一株灵脉。”

    桃桃脸上浮现了片刻的恍惚,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梦境,茫然地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不见了,我一直在找他。”她喃喃地问,“你见过林泉吗?”

    南宫尘安静地听着:“他没事。”

    桃桃放下心,又问:“为什么要为我种灵脉?”

    南宫尘沉默,幽静吞没了整片血海。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平凡人。可当因果轮转时,你还是选择了你的命运,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如果注定要走上那条路,这株灵脉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没有选。”桃桃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懂自己选了什么。

    南宫尘温柔地说:“无法对苍生的苦难视而不见,你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话音刚落,桃桃感觉自己被丢了一个失去重力的虚无空间,她漂浮于那里,四周没有景物,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南宫尘的声音于天际的每一寸角落响起,仿佛他融入了空气中,无处不在地游离。

    “灵脉是存放灵力的容器,藏灵身的本质也是一个巨大的储灵器,因为灵力过于满溢,而人力又过于渺小,所以你始终无法操控它。”

    桃桃想问那要怎样才能操纵?可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南宫尘说:“要想使用灵力,就只能在它之上分出一株灵脉,有些痛,忍忍。”

    桃桃一怔,刚要听他的话做好忍痛的准备,一阵剧烈的疼痛却当头而下。她背后泛起了一道巨大的白色虚影,那就是藏灵身的本源,原本她还在想这人要怎么为她分出灵脉,现在她知道了——他是用劈的。

    ——用他手中的血红镰刀,生生劈砍她藏灵身的本源。

    那镰刀落于本源的痛楚比直接砍在身上还要剧烈,像是一刀刀劈在她的灵魂上,每一下都堪堪劈在几乎使她灵魂破碎摇曳却奇迹般还能勉强维持的边缘,快要把她的脑浆砍出来了。

    桃桃很难不在心里怀疑,这人的目的其实是要杀了她吧?

    有多少年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剧痛了,他不准她发出声音,大概也是不想听她痛苦的叫声。

    一刀,又一刀。

    一百刀斩下去,藏灵身的本源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离完全破开化为一株灵脉还不知要多久。

    桃桃默默在心里计数,二百五十刀,二百五十一刀,二百五十二刀……

    这个人,不,这只恶鬼是不是对“有些痛”三个字存在什么误解?

    这痛哪里是“有些”两个字可以形容的?当他砍到五百六十六刀的时候,桃桃撑不住想要反悔了,每一刀的力度都要比上一刀更重,也更痛,累积到此时,那疼痛已经不是她能承受的了。

    当灵魂上的疼痛达到顶峰,梦中的桃桃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虽然她确实很想要一株灵脉,可如果要用这样的痛苦来换,太不合算。

    这是人能承受的痛苦吗?

    传闻混沌冢的初代鸣钟人也曾为一位藏灵身种过灵脉,当年那位藏灵身不会也是这样忍受了这样的痛苦吧。

    不,一定不会,不过是传说罢了。

    桃桃心想,这世上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就算是神明也不可能。

    下一刀迟迟没有再落,就在桃桃以为噩梦结束的时候,她感觉有一股力量附在了她的身上——温柔、缱绻地包裹住了她,也包裹住了她的痛觉。

    第五百六十七刀豁然斩下,这一刀的力量近乎上一刀的一倍。

    如果没有那股力量的保护,她一定会直接痛晕过去。

    五百九十九、六百……六百六十一、六百六十二……

    桃桃虽然感受不到疼痛,却能感知那每一刀中蕴含的力量,哪怕是她身体没有虚弱的全盛时期,也斩不出这样力度的一刀,并且一刀比一刀更重,显然刚才劈在她身上的那些刀,他是留了手的。

    可如果疼痛没有落在她身上,又是谁在承受?

    ……六百六十四,六百六十五,六百六十六。

    最后一刀轰然斩下,藏灵身的本源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大的一半依然是本源,小的那半则如一条窄细的血脉,悠悠地浮荡在桃桃背后。

    桃桃见过一些灵师的灵脉,没有属性的灵师灵脉是白色的。她这条灵脉也是白色的,可却与她从前见过的那些都不同,不是杂白色,也不是乳白色,而是一种干净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雪白。

    桃桃轻轻触摸那株雪白的灵脉:“这就是……我的灵脉吗?”

    她身体从虚空中落回梦中的阿修罗海,南宫尘站在她面前,面色比起刚才苍白了很多。

    桃桃:“你没事吧?”

    南宫尘摇头,桃桃不太相信,他看起来很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了。

    做人要知恩图报,虽然过程痛苦了点,但总归是得偿所愿,于是她问:“要喝我的血吗?”

    南宫尘笑了,虽然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不影响桃桃觉得他这一笑美极了。

    “你对于邪祟的感谢方式,就是邀请他品尝你的血?”

    “我也不是对所有邪祟都这样。”

    南宫尘说:“在这放出藏灵身的血,是想让脚下的阿修罗海为你沸腾吗?”

    桃桃愣了愣:“阿修罗海?我不是在迷津渡吗?”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发现此刻的她还是七岁时的模样,于是她终于明白了:“这是梦。”

    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她在梦里回到了七岁,在梦里服毒来到这里,在梦里被男人替换了心脏,也在梦里被砍了六百六十六刀种出了一株灵脉。

    可这只是梦啊,哪怕痛苦再逼真也不是现实,等梦醒了,她的灵脉还会存在吗?

    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想,南宫尘淡淡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桃桃老实地说:“我听不懂。”

    南宫尘:“何为真实,何为梦境?连庄周都无法参破的真假,你又知道自己真的是在梦中了?”

    南宫尘挥动衣袍,万顷的血海化为一道巨大的镜面。

    透过海水,桃桃看到镜中的场景正是他们之前待过的息土境,关风与和崔玄一还沉浸在心魔之中,息壤正凝神查看他们那卷带着记忆的梦境。

    南宫尘:“用息壤来试试你的灵脉。”

    “你在胡说什么?”桃桃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它有一块门板那么大的十方璞,我只是一株灵师,还是无属性的,再给我三辈子修炼也打不过它。”

    “息壤原本是神物,腐烂是因为被这迷津渡的血气和怨气沾染,堕入了自己的心魔,原本的息壤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它强行压制在了体内,你不需要打败它,只需要为它体内的息壤破开一条通路。”

    “可我……”

    “如果连当世唯一神圣净化属性的灵师都无法净化它的污浊,那么世间就没人可以了。”

    “神圣净化……”原来她的灵脉不是无属性,而是神圣净化吗?

    桃桃想起在灵交坊林泉拍进她身体里的那本元素书,她转头问:“你到底是谁?”

    她撞进了南宫尘的胸口,男人跪立于七岁的她的身后,透过并不严实的衣领,桃桃看见了他胸膛之上燃烧的血肉和沸腾的岩浆。

    南宫尘没有回答,他拉上领口,握住了桃桃的小手:“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它本没有那么强大,是你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投映到了它的身上,心存畏惧,那么蝼蚁也会幻化出恶魔的模样。”

    他牵引着她的手,以指做笔,于空中一笔一笔画出一道印来:

    “守本心,行正道,见真我,灵随心动,心随意转。神圣净化之所以被喻为最强的灵师属性,是因为借用了神明的力量。凡人载神,在这一刻,无需畏惧任何,你才是这方寸之间的天命。”

    桃桃感觉自己灵脉中的全部的灵力在这一刻都被抽调了出来,同时,还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男人的声音温和极了,犹如神明的梵音。

    可她分明觉得,他更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魔,她此刻脑海中除了他的话,他的印,他的笑,什么都没有留下。

    印落成了,其上散发着神圣净化雪白的光芒。

    南宫尘抬起桃桃的指尖,在印的中央轻轻一点:“去——”

    那印飞向镜中世界,落在了息壤的身上。

    须臾之间,息壤身上冒出了滚滚浓烟和黑雾,土壤化作的身体分崩离析。

    它双眸之中盛满了诧异,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已然失去了画面的,桃桃的心魔境。

    第68章

    在这少年面前,混沌冢所有天才都黯然失色。

    桃桃从心魔魇境中醒来时, 息土境已经天翻地覆了。

    那不可一世的息壤痛苦地翻滚于高台,四周浓烟四起,原本熏天的臭气在渐渐消散。

    关风与和崔玄一也醒过来了, 可无论桃桃怎么环顾四周,都没有看到梦里那男人的身影。

    难道只是一场梦?她静下心来感受,发现体内某处确实变得不同了, 以前虽然深厚却如死水般无法驱动的灵力也开始流转了。

    ——不是梦。

    那黑袍男人真的为她种了一株灵脉。

    关风与望向高台上挣扎的息壤,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三人立在高台之下, 听息壤发出刺耳的嚎叫。

    “世人拿你囚神,拿你镇压万人冢的怨气,你是神物,就甘心永生永世被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湖底吗?是我!是我救了你!你不仅不感激, 还要毁了我——”

    “我是杀了很多人, 可他们该死, 鲧窃息壤尚且被处死, 何况他们一群凡人?”

    “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

    崔玄一问:“它在对谁说话?”

    桃桃说:“对息壤。”

    就像那男人所说, 她的能力虽无法灭杀这堕魔的息壤, 但她也无需那样。息壤本身就是神物,神物哪怕一时被囚, 力量也不会消散, 她只需要用神圣净化的灵力为它破开一条路, 它自己就会破笼而出解决这一切。

    黑烟越来越浓, 台上腐烂的息壤挣扎弱了下来, 那和桃桃一样的身体渐渐垂软, 最终化为一摊失去了人形的黑壤。

    息土境内的臭味随它消亡而彻底消散, 两侧的黑水也恢复了清澈模样。

    桃桃走上高台, 见黑壤的中央由内而外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浅金色的光芒。

    ——这才是真正的息壤。

    崔玄一:“这是息壤?刚才那个是?”

    桃桃:“也是息壤,不过它该算是息壤的心魔吧。”

    腐烂的息壤在挣扎时嘶吼,说世人拿它镇压万人冢的怨气,桃桃想起那汪血湖和柳氏父子说过的话,也许这里确实曾经留下了许多死人的怨气,息壤正是因为被血腥和怨气浸染,才会堕了自己的心魔。

    腐烂的息壤造鬼,真正的息壤却可以解救食尸鬼的灵魂。

    崔玄一伸手去碰那团土,却被一道结界弹了回来,他无法触碰它。

    关风与:“修炼多年的灵物都有自保的能力,更别说是神物了,如果它不想,我们无法带走它。”

    桃桃心想这也太坑了,这些日子苦也吃了,罪也遭了,林泉也弄丢了,短短十天经历的事情都可以写本自传了,现在就连息壤也被她净化了,要是这时候告诉她她带不走它,她还不如两脚一蹬死在这算了。

    “我试试。”她挽起袖子,不信邪地把手伸了过去。

    息壤没有像弹开崔玄一那样拒绝她的触碰,桃桃捻了一把土,它安详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关风与:“它没有抗拒你。”

    桃桃心想,我可是它的救命恩人,它要是抗拒我也太白眼狼了吧?

    自己废了这么大劲才走到这里,虽然不知道解决那群学生需要多少用量,但多拿点总是没错的,于是想到这,她把双手伸进去,抓了足足有息壤本体一半的一大捧。

    就算学生用不到,她还可以拿去灵交坊卖啊!

    这息壤既然是神物,那应该很值钱吧?说不定还能给罗侯换一个铃铛。

    她一边做着梦,一边收回手,可结界却把她的手拦在里面,抽不出来了。

    桃桃动了动,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这息壤真的在拦她。

    于是她苦口婆心道:“别这么小气,我可是你的恩人,给恩人点土怎么了?松开!”

    息壤不仅没有松开结界,反而用剩下的土化出了两只手,一把抓住桃桃的手腕,抢她手里的土,桃桃没想到这息壤还能这样,差点把整捧土都洒了,她叫道:“喂——你给我松手!怎么一点道德都没有——”

    息壤化为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上下不停的摇晃,桃桃手里的土一点点地洒落出去。

    她惨无人道地叫:“别抖了,给我留点!我还欠罗侯和小佑的钱呢!我还不上钱就要去给他当童养媳了?你懂什么叫童养媳?不仅要给他当老婆还要每天哄他,你知道哄孩子多痛苦吗?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了,我会少活几十年的!”

    “喂!关风与,你别傻站着,快帮我啊!”

    关风与看着她和息壤打架,平日冷淡的神情上罕见地挂了点颜色。

    他叹了口气,站在一边,没有帮忙也没有说话。

    终于,息壤不再抖了,可桃桃手中的土也没剩多少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想再捞点,可息壤化成的手直接啪叽抽在了她手背上。

    桃桃痛得缩了回来,知道自己没可能再从息壤身上搜刮了。

    她只得把手里的息壤装在袋子里放回空间石,嘟囔道:“怎么比我还抠呢。”

    息壤的手再次动了,它从土堆里扒出了一截白色的东西,递到了桃桃面前。

    桃桃:“送我的?”

    她接过来看了眼:“这是……”

    那是一截雪白人骨雕成的人偶,虽然袖珍,但桃桃一眼就看出,人偶上刻着她的脸。

    难怪腐烂的息壤化出的人形和她一模一样,可这息土境里怎么会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样的骨偶呢?

    这骨头不同于其他的人骨,不仅没有一丝斑驳和杂质,反而触感温热,像是活物一样。

    关风与:“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先出去再说。”

    桃桃收起了那根人骨,望向散落在不远处的十方璞:“它不能留在这。”

    她问息壤:“这东西你要吗?”

    息壤摆摆手,桃桃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这息壤虽然小气却不贪财,不然真不知道要怎么把十方璞带出去。

    她走过去,就要捡起那十方璞时,耳侧骤然吹过一阵阴冷的气息。

    她原以为是息壤身上的余毒未清,心魔死而复生,可下意识又觉得不对,息壤的气息是极度的腐烂之气,而这股气息却是裹挟阴冷的极致黑暗,在刚出现那一刻溢满了昭然若揭的杀气。

    可仅仅一瞬,杀气就消散了。

    桃桃习武,她知道,杀气要想消散只有两种办法——杀人之人消敛了杀心,可在短短片刻之内生出杀心又瞬间消敛,几乎是不可能的。

    还有一种——杀意已经倾泻了。

    她回头,关风与挡在她的身后,右胸被一条黑色的鞭子贯穿。

    他脸上依然没有过多的神情,只是眉梢略微蹙起,血沿着衣服流下来,只一会儿就在地上凝聚了鲜红的一滩。

    桃桃抬起头,只见鞭子的另一头握在崔玄一的手中。

    “这一刻我等了很久。”崔玄一伸出殷红的舌尖,舔了舔黑色的宝石唇钉,朝她天真地笑,“只是没想到,隐忍了这么久也还是没能要了你的命,应桃桃,这一次有他为你挡,下一次呢?”

    他的长鞭足有三米,鞭身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上面缠绕足足几十颗微小的黑色骷髅。

    桃桃无暇去想他为什么会凭空变出一条鞭子,因为她看见,自崔玄一的身后,缓缓浮起了三株纯黑色的灵脉。

    她曾怀疑过崔玄一是暗灵师,可关风与也说过,像他这样的年龄绝不可能是三株灵师。

    可此刻,这一幕就摆在她的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十六岁,三株灵脉,不知名属性。

    在这神秘的少年面前,混沌冢所有的天才都黯然失色。

    过往的示弱与天真,都是他装的。

    关风与满脸冷漠,他伸手拔.出那截鞭子,伤处顿时鲜血狂喷,可他毫无表情,仿佛疼得不是自己。

    在骨鞭离体后,他身上骤然爆发一阵刺眼的光芒,接着,六道心镜浮空,镜面映出的破魔之光瞬间笼罩了整座息土境。

    崔玄一似乎很畏惧那光芒,他收回骨鞭,纵身跃起避开光芒取走了地上的十方璞,而后飞速离开了。

    桃桃望着崔玄一的背影,双眸染上了从未有过的怒意:“你找死——”

    她拔剑就要追,关风与拉住了她:“你不是他对手。”

    刚才那一下迸发的光芒消耗了关风与最后的灵力,加之重伤失血,他无法撑住身体,跪倒在地。

    桃桃扶住他:“阿与,振作点,我带你出去。”

    “还好,你没事。”关风与面色苍白,倏然松了口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桃桃的肩膀上。

    *

    血月夜,迷津渡。

    艾琪、白菲儿、孟雨被缚着双手跪在血湖边,同伴的躯体无论死活都一一陈列在岸边。

    神祠屋顶的那只壶此刻缩小了数倍,被柳士忠托在掌心,在他身后站着一群没有被血月的幻觉影响的村民。

    是怎么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处境呢?艾琪绝望地回想。

    当时白菲儿在神祠里推断出他们的目的,又在神祠后找到了一些尸体和叫不醒的同伴,艾琪推测他们的灵魂被锁在了壶里,可她们没有趁手的工具击破屋顶那壶,于是她出去找,却不料正好撞上了柳氏父子。

    接着,她们就被带到这来了。

    柳行云满目狰狞,拽着艾琪的头发,把她扯到空色壶边:“念!”

    艾琪痛得流出了眼泪:“念什么?”

    “念我教你的咒语。”

    艾琪说:“我、我不记得了,你再说一遍。”

    柳行云怒目圆瞪:“你找死是不是?不念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把匕首抵在了艾琪的脖子上,那冰冷的触感实在令人害怕,艾琪连忙道:“我念,我念就是了。”

    “念念生灭,遗、遗失真性……”她想到白菲儿说的话,害怕地不住颤抖,连念那几句话都坑坑巴巴的。

    “你让她念了也没用。”白菲儿突然在一旁说道,她望着柳行云,“我们不畏鬼不信神,就算念了你也无法利用我们的灵魂。”

    “信与不信,念了才知道。”柳行云手里的刀刃在艾琪脖子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快念。”

    白菲儿说:“她不记得了,我来念吧。”

    艾琪:“不,白姐,你千万不要,别为了我做傻事——”

    虽说白菲儿是无神论者,她不信,也不畏,可经历了这些之后,她心里真的就没有一点动摇吗?

    万一出了差错,她念出了这句咒语,是会死人的。

    白菲儿盯着那空色壶,眼神坚毅:“念念生灭,遗失真性……”

    她呼了口气,继续说道:“……轮回是中,自取流转。”

    一句话说完,艾琪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直到她看到空色壶没有任何变化,白菲儿也还好端端跪在那,才松了口气。

    白菲儿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她疏了口气,看着柳行云:“这下你信了吧?”

    柳行云颤抖道:“爹,她们三个不受控,现在有六个人的灵魂无法被壶吸入了。这空色壶只有吸足九十九个纯净灵魂才有机会在血月力量衰弱时破开迷津渡的诅咒,还差六个,我们凑不齐了。”

    柳士忠淡淡道:“你急什么?”

    柳行云:“怎能不急?等了三百年终于等到血月的力量削弱,我们才有机会谋划这一切,一旦血月的力量恢复到了从前,我们就算填满了空色壶也无法破开诅咒啊。”

    “没有外界的纯净灵魂,迷津渡里的灵魂不多得是吗?虽然我们被困在这个轮回里太久,无法起到他们一样的作用,但胜在量多,五百灵魂总能抵外界的一个。”

    “要是三千灵魂殉壶了,我们还剩下什么?”

    柳士忠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你要记住,活着不仅仅是活着,活得恣意,活得洒脱才算真正活着。我们被困在这囚笼之内太久了,生死皆不由我,这样傀儡般永无止境地活,和死有什么区别?我们盗土,殉土,不正是为了能将这里的人送出去吗?哪怕只有一个人逃出生天,也算是积攒了百年的功德。”

    柳行云往向那在月光下翻滚的血湖,眼神黯然:“千人屠神,万人祭阵,到头来却没有一个灵魂能从这恐怖的轮回中解脱,哪怕堕了魔,他的力量依然不是我们能抵抗的,如果当初没有……”

    柳士忠抬头望着血月:“说这些已经晚了,叫人过来吧。”

    ……

    桃桃抱着昏迷的关风与离开石山,远远看到血湖的方向堆满了尸体。

    她走过来,只见白菲儿她们被绑着,面色恐惧地望着不远处那排着长队殉壶的人。

    ——哪怕是在血月幻境中疯癫的人,也被强行按在壶口。

    一个接着一个人倒下,一个又接着一个人补上,转眼间,失去灵魂的人已经堆满了岸边。

    艾琪颤抖道:“我以前喜欢看恐怖故事,可是和这比起来,那些都不叫恐怖。”

    整片天际都已被月亮染红,血月下发生的事更为惊悚。

    疯了,都疯了。

    艾琪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女:“你是谁……为什么抱着陶与?”

    桃桃将关风与放在地上,他伤口简单处理过了,只是脱力昏迷。

    她解开绑着三人的绳子,目光落在了湖边,那里躺着林泉的尸体。

    桃桃静了静,对白菲儿说:“替我照顾阿与。”

    白菲儿听见熟悉的声音,认出了她:“你是周玉?”

    她走到林泉身边,心里该是很难过的,可当她真的看到了林泉尸体的这一刻,突然有一丝陌生感。

    明明还是那张脸,并没有因为死亡而改变什么,可他却和她记忆中的林泉相差甚远。

    林泉不该是这样的,他该是一阵温柔的风,又或是一朵恣意的云。

    桃桃的记忆中,他大多数的时间是安静的,也许是在地下看书,也许是在窗边用她的手机看动漫。

    他温润,他冷静,他一尘不染。

    他会在冰冷的夜里对她说,他和她一样,也是个怪物。

    他可以是任何模样,但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冰冷僵硬,躺在这肮脏的泥土里。

    桃桃站在湖边,盯着看了很久,依然无法从这具尸体的身上找到一丝原本林泉的痕迹。

    只不过是死了,人死后会和活着的时候有这样大的差别吗?

    柳士忠注意到了她,她神情漠然,却隐藏着令他心惊的危险。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张脸,三百年的岁月并没有消磨他的半分记忆——她是让那人为之堕魔的女人。

    当年的尸山血海犹然在目,要不是她死在了屠神阵里,也许就不会有今日迷津渡的诅咒。

    柳士忠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不能招惹。

    权衡了利弊,他对桃桃说:“行云没有骗你,我们生前都是灵师,因为邪灵的诅咒被困在这里三百年了,迷津渡是那位的陨落之地,也是我们的噩梦。妖巫是骗你们的说辞,迷津渡没有妖巫,之所以那样说只是想让你们安心留下吸取你们的灵魂,可那也是逼不得已,三百年来被困在弹丸之地,每逢血月都要遭受炼狱般的折磨,我们真的承受不住了。”

    “空色壶只有集满九十九个纯净灵魂才能在血月衰弱时破开结界,我本以为永远等不到那一天,可是两个月前,炼狱之门破碎,血月的力量突然衰弱,无间之垣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坚固了,这是三百年来唯一的希望。”

    “现在我们的人自行殉壶了,你可以带走你的朋友,我们和你无冤无仇,本意无心害人,无论舍命盗取息壤炼出食尸鬼送到人间,还是引外人来迷津渡都只是为了自救。换做是你,也不愿意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鬼地方吧?”

    桃桃:“你杀了林泉?”

    柳士忠说:“我不会拦你,整个迷津渡内,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如果你有办法离开,那也请便。要知道,这是善意,我们这里几千人,就算想要你们的命,也绰绰有余。”

    桃桃取下背上的桃夭:“可你杀了林泉。”

    她眼眸暗垂,眸底染上了寒霜。

    白菲儿喊道:“壶,周玉,林泉的灵魂就在那只壶里……”

    远处食尸鬼娄锋立于人群中央,而柳行云手里的空色壶回荡着灵魂的颤音,仔细听,像极了地狱深处的怨魂哀嚎。

    桃桃甩出了桃夭。

    剑以极快的速度破空而去,如一道拖着尾翼只能看到虚影的流星,快过了所有前来扑挡它的人,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精准地插在了空色壶上。

    ——咔嚓。

    装满了纯净灵魂、承载了迷津渡人全部希冀的空色壶的表面裂开了道道碎纹,在数千双眼睛的注目下——它在桃桃的手下,碎了。

    无数道灵魂逃离空色壶冲天而起,四处游走逃窜。

    短短刹那,天空密布了数不清的黑色幽灵,在某些时刻,甚至挡住了血月投落下来的冷酷光芒。

    第69章

    要死了,那六百六十六刀白挨了!!

    南宫尘站在山崖之上, 仰头凝望着月亮。

    那是一轮湿淋淋的满月,像是刚从血潭里捞出来一样,要是有人戳它一下, 或许下一刻就能朝外滋出血水。

    此时的迷津渡,恐惧、愤怒、怨气,诸如此类的情绪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唯有这片山崖, 静谧得如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 只是离月亮太近了, 平添几分血气的凄凉。

    南宫尘从衣袍中伸出手,隔着遥遥的距离,于虚空中点在血月上。

    一缕血气缠住了他的手指,随他动作在天空留下一道道痕迹, 他收手, 头顶的天穹之上浮现了一张偌大的血色棋盘。

    富贵懵懂地看着他, 南宫尘手指轻点, 撷来四面八方的星子,化为红白二色落于盘上。

    他左手掌红棋, 右手掌白棋, 在这无边恐怖的血月之夜里与自己对弈。

    “天命一局棋。”

    “红白两子博弈,红子过多时, 就落下白子让它冲杀在前, 白子占据胜机, 便成了弃子。”

    “这局棋的主人并不在乎它的棋, 它在乎的只是棋盘上的势均力敌。”

    红子冲锋陷阵, 将白子打压至边缘, 南宫尘又从远处撷来一颗星子弹入棋盘的正中。

    于是, 白子的劣势瞬间扭转, 那颗后来的白色星子率军冲杀,几乎吞吃了红子的全部江山。

    “天道无情无性,是这世间最残酷最冷血的尺,万物生灵不过是它手中的棋,一颗没了,还会有下一颗。”南宫尘眸底浸染着幽深无底的万丈寒潭,“一把尺,怎么会在乎棋子的死活?”

    南宫尘停了下来,他静静地看着棋盘,而后出手熄灭了那颗白子的锋芒。

    他再出手,那灿烂恢弘的棋盘消散于夜空。

    他凝望夜空,不是看月,不是看星,也不是看那局棋的残骸。

    许久后,他笑了,满头霜雪般的银发被晚风吹得四散飘摇,他目光如寒锥刺骨,嗓音却温柔如旧:“以天地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

    他的视线落于穹顶最深邃的暗处,望向那片凡人无法窥见的虚空:“这一局,你敢赌吗?”

    ……

    白菲儿、艾琪、孟雨三人合力把昏迷的关风与抬到远离战场的安全地方,又陆续把血湖边还活着却不清醒的同伴抬了过去。

    此时迷津渡里一片混乱。

    有人依然在血月的幻境中癫狂,有人却因为空色壶破碎而濒临发疯。

    一道道漆黑的阴影悬浮于空中,半遮住月亮的光芒,有的黑影逃出瓶后就飞速消失,有的却反身去撕咬地上的村民。

    桃桃一人一剑,挡住了柳士忠近乎疯狂的攻击,她拍飞从两侧冲上来的柳行云和娄锋,一脚顶在柳士忠的胸口将他踹到了血湖边。

    柳士忠缓缓爬起,背后四株灵脉现出。

    空色壶破碎,他已然愤怒到了极点,一手结印,一手画符,看样子今天铁了心要把桃桃的命留在这。

    桃桃:“生气了?正好从没和四株灵师交过手,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敢杀我的人。”

    柳士忠掌心的印术凝结成形,脱手朝桃桃甩出:“去死吧——”

    桃桃扬起桃夭刚要抵挡,身后血湖骤然掀起了十几丈的波涛,血水铺天盖地朝岸上卷来,无数怨灵从湖中爬出,扑在了柳士忠的身上撕咬。他的印术消融于血水,无影无踪,整个人发出了撕裂的痛苦尖叫。

    艾琪的眼睛虽然看不到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却直觉到自己似乎坠入了一个科学完全无法解释的异度空间。

    她抱紧白菲儿,后者摸了摸她的脑袋:“别怕,你看那些人像被什么东西撕咬了一样,这一定是报应,不然为什么我们没事?”

    桃桃望向血湖,那波涛并不是凭空翻起的,怨灵的出现也绝不在柳士忠的预料之内。

    如果他知道血湖这样危险,绝不可能在血月之夜来到它的岸边。

    桃桃盯着湖里爬出的怨灵,几百只,几千只……多到她数不过来,可这些怨灵的目标十分清晰,只有迷津渡的村民。村人、怨灵,还有空色壶里的灵魂,三者不辨敌我,在这月光之下发疯厮杀,此情此景,比之炼狱也不遑多让。

    她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崖,天穹为底色,血月为背景。

    在血月之下,她看见男人站在那,他面朝着她与血湖的方向,黑袍翻飞,袍角每一扬起,血湖的波涛也跟着翻涌肆虐。

    ——是他。

    他在操控血湖中的怨灵吞噬迷津渡的村民。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痛苦地尖叫、嘶嚎、倒下,血月下的迷津渡脆弱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消散崩塌。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让怨灵吞噬这里的人?

    桃桃正凝神看着,身后却袭来的一道锋锐的鞭风。

    她闪身躲过,回头看见了崔玄一。

    他笑吟吟地收回鞭子缠到腕间,舔舐这鞭上的骷髅:“应桃桃,别来无恙。”

    他前几日的乖巧是最高超的伪装,此刻的他和刚进山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非要说的话,他比那时更邪了,全身上下都流散着叫人畏惧的黑暗气息。

    桃桃遇袭之后的第二天早上,崔玄一脸色惨白,显然是因为前天夜里被关风与的六道心镜灼伤了。

    他骗过了很少下山、不会识人的桃桃,可他竟然连关风与也骗过了,足以说明他演技高明。

    桃桃漠然看着他:“在场这些尸体,哪个是你老师?”

    “老师在家等我,要是不能带一份令她满意的作业回去,我可是会受罚的。”

    他所说的作业显然是杀死桃桃,她问:“所以,那晚在平江村要杀我的人是你?六月初六要杀我的人,是你的老师?”

    崔玄一扬起骨鞭:“这个故事长得很,也有趣得很,不如你跟我回去,让我的老师慢慢讲给你听。”

    桃桃提剑迎了上去。

    以剑对鞭,武器相撞后,桃桃站在原地没动,崔玄一倒退出五六米。他拧起漂亮的眉,如果他没记错,那晚在平江村和桃桃交手时,她的力量远没有现在这样强,短短几天,她怎么会突然拥有这样暴增的力量?

    桃桃的剑再次劈下,她的攻势一下比一下猛烈,不光是力度,速度和技法也远超从前。

    从息壤的心魔魇境中醒来后,她察觉到自己失去了两个月的力量回来了,虽然不清楚缘由,但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是一件好事。

    远处艾琪看到了崔玄一,咬着牙:“他果然是装的,要不是他,佳诺他们不会有事……”

    桃桃和崔玄一这一场交锋无限接近于单方面压制,灵师之间的战斗一般不会直接动用蛮力,而是使用符咒印术和法器,可使用符咒印是需要时间的,桃桃压根没有给崔玄一动用灵力的时间。

    他唇间的那枚唇钉不出意外是空间石,每当他的手要朝唇上抹去时,桃夭的剑影就密不透风地盖了下来。

    他灵脉虽然已经浮起,却始终被桃桃的物理攻击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根本没有机会动用灵师的技能。

    桃桃剑身拍在他胸口,将少年拍飞出去,她紧跟着追上去,拽住他的脚踝又将他凌空拖了回来。她牙齿咬住桃夭,双手揪住崔玄一的双脚,抡至空中当做沙包一样于半空中反复翻甩,最后将他砸到了远处的山壁上。

    艾琪惊恐道:“虽然崔玄一不是东西,但周玉是不是太暴力了?”

    孟雨不明所以:“那少年是挖了她家祖坟吗?可是他看起来好柔弱啊。”

    崔玄一咳出一口血,身体从山壁滑到地面,他刚要爬起,桃夭自远处飞来,穿透了他的肩膀将他钉在了岩壁上。

    桃桃走过来:“这一下,是替阿与还你的。”

    艾琪继续惊恐,她转头看着关风与身上的伤口,如果崔玄一伤了他就要被这样对待,那杀了林泉的人……她望向远处,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柳士忠被血海中的邪灵缠得无暇他顾,一会桃桃收拾完这边,岂不是要屠了这个村子?

    桃桃拔出桃夭,崔玄一疼得额头沁出了汗珠。

    他唇上鲜血淋漓,可仍然笑得恣意:“桃桃姐姐,真残忍,我才十六岁,你就忍心对我下这样的狠手吗?”

    桃桃摘下他的唇钉,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抵在山石上:“你的老师,究竟是谁?”

    崔玄一吐出一口细碎的血:“我的老师吗……她是这世上最好最善的人,你想知道她是谁……”

    桃桃盯着少年,他的笑容蓦然灿烂起来,他身上黑暗的气息乍然弥漫而起,沿着桃桃的手臂飞速地缠绕蔓延。

    那并不是邪祟的邪气,而是一种纯粹的灵师属性,与关风与的破魔之光类似,是世上绝少见的属性,但又与他全然相反——破魔之光是可以克制一切邪祟,绝对的光明,崔玄一的属性却是让人不寒而栗,极致的黑暗。

    桃桃立刻松开手。

    少年纤细的手朝她伸来,抓走了她胸口的空间石项链,而后几个纵跃,跳出了她的攻击范围。

    桃桃之所以取下他的唇钉,是因为那里面很可能有灵师的符箓和咒术球,如果他动用了灵力,以他三株灵师的能力,她绝不是对手,况且他抢走了十方璞,很可能把它藏在了空间石里。

    可他夺走她的空间石又是为什么?

    崔玄一满身是血,却笑得天真又邪气,他从桃桃的空间石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照明符。

    桃桃蹙眉,那是贴在棺材里,用恶毒而仇恨的言语诅咒她去死的那张纸,关风与说它不是寻常的材质,她原本想要带回混沌冢检验的。

    崔玄一将它揉成一团,蘸着唇角的血放进嘴里嚼碎,而后当着桃桃面,咽了下去。

    他这样做,无非证明了一点,这张纸确实特殊,经由这张纸,很容易便可以查到背后想要杀死她的人。

    “这次是我轻敌,应桃桃,来日方长。”崔玄一随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捂着肩膀转身逃入了黑暗里。

    桃桃要追,想起身后还有没解决的人,那人杀了林泉,于是她提着剑走回血湖边。

    艾琪捂住了眼睛,白菲儿问:“怎么了?”

    她害怕地说:“我不敢见血,虽然这些人死有余辜,但周玉真的太暴力了。”

    桃桃走着走着,眼前的世界突然开始旋转,继而颠倒,接着,一寸寸变得模糊了。

    她中的瘴毒本来就没有解,先是昨夜对战了半晚的怨灵,又打雾妖失血,被人追入息土境后又在心魔魇境中被劈了六百多刀,劈完后又净化了息壤……刚才这一战彻底耗尽了她最后一丝体力。

    桃桃以桃夭支撑,跪在了地上。

    周围的一切依然喧嚣,血月冰冷,怨灵嚎啕,山崖上的男人却已不见踪影。

    她不能晕,关风与此刻还没有醒来,如果连她也倒了,那么他们的命会交代在这吧。

    可她实在累极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倦与疼痛,她强撑着望向远处,只见血月之下,那通往息土境的石山背后,缓缓竖起了一座几乎通天的蓝色巨门,那是她被落棺的地方,也是那往生树的所在地。

    迷津渡的夜晚再次起了雾,诡异的迷雾缭绕在天地之间,为那蓝色大门更添了一丝神秘和冰冷。

    崔玄一曾说,往生树是地狱之门的入口,难道这幽蓝色的大门就是十方炼狱之门吗?

    桃桃定睛看去,幽蓝色的大门中央,的确有一块残损之处。

    果然,门真的破了。

    桃桃在凝望那扇门时,不知是精神恍惚还是真实存在,她仿佛看见幽蓝色的大门上浮现出一只巨大的竖眼。

    竖眼的瞳孔是白色的,那只眼睛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它此刻没有丝毫的感情,凝视着桃桃,同时,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从此刻计时,六百天后,深渊的熔岩将喷涌肆虐,业火中的恶灵会降临人间,当迷瘴漫起,血海的恶之花爬满城市的角落,当无辜的人类身染鲜血、尸横遍野,人间将沦陷为比炼狱还要残酷的世界,而种下这一切恶果的人,是你。”

    又是这句话!

    桃桃听得烦都烦死了,她破口骂道:“我去你吗的,人间毁灭到底关老娘屁事,滚啊——”

    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说完她就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满心想的都是,完了,刚拥有灵脉就要死了,心魔魇境中那六百六十六刀白挨了!

    第70章

    万里高低门外路,百年荣辱梦中身。

    再醒来时, 血月、怨灵、炼狱之门,还有那修罗地狱般的恐怖场景通通消失不见了。

    桃桃躺在一张柔软洁白的床上,阳光充足, 墙壁干净,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香薰味道,房间很宽敞, 电视、冰箱, 书桌椅柜一应俱全。

    一个男人靠在床对面的椅子按计算器, 他面前摆着几本账本。

    桃桃盯着他手上的指甲油出了会儿神,心想这不是绥福镇君再来客栈的老板吗,他怎么在这?

    她动了动,发现左手插着针头, 上面连着一瓶吊水。

    男人听见声音, 继续按计算器算账, 头也不抬:“你醒了啊?这是渝城医院的豪华vip单人房, 我说普通病房就行,混沌冢报销不起, 可那几个穿西装的不许, 说他们出钱,要不是关风与拦着, 他们那晚就直接用直升机把你带去京城治病了。”

    桃桃嘴唇动了动, 发现喉咙痛得要命, 她发出一个虚弱的单音节:“你?”

    男人理了理领子, 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王得宝, 是君再来客栈的老板, 混沌冢西南片区第二负责人是我的副业。”

    他长得挺帅, 是在欢乐一条街常见的那种年轻帅哥, 打扮得很潮流,七分裤、黑T恤,耳上打着七颗耳钉,身上还喷着香水。

    当时在绥福镇的客栈上桃桃就注意到他了,只不过没想到他是混沌冢的人。

    王得宝见她还要说话,摆了摆手:“劝你别说话,你中了瘴母的毒,嗅觉、味觉、声带全都出问题了,本来该第一时间解毒静养,可你不仅没有,还扯着嗓子嚎了那么久,医生说了治疗期不好好休养就等以后变成哑巴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王得宝说,“关风与没事,他比你醒得还早,今天去做体检了,所以叫我来这守着你,那些跟你们一起的凡人也没事,是我们把你救出来的。”

    根据王得宝说,桃桃她们走后没多久,一群穿着西装的保镖就闯进了君再来挟持了老板……不,说挟持也不对,是请老板坐下喝了杯茶,并且礼貌地从他嘴里问出了桃桃的下落。

    当得知桃桃已经出发去了闹鬼的酆山西线后,为首的保镖几乎吓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他们不认路,就挟持了我带他们进山,还好坐直升飞机不累。”王得宝无所事事地掏出几片湿巾卸去了手上的指甲油,“那片槐树林倒是有点意思,不过我们到那的时候瘴气已经被驱散了,加上飞机飞得高……总之,一路上倒是没遇见什么奇怪的事,根本没有机会大杀四方,展现我的雄伟英姿。”

    桃桃:“……”

    混沌冢有专门的追踪法,王得宝根据关风与留下的痕迹,带辛保镖穿过了大罗界,然后痕迹就此中断了。

    桃桃他们当日走出大罗界后直接看见了迷津渡,可王得宝说,他们在那里除了一块石头的界碑外,什么都没看见。桃桃记得柳行云也说过,迷津渡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他们当初之所以见到,应该也是里面的人故意为之。

    “我们在附近搜索了很久,一无所获,直到望月那晚,那座诡异的村子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了。我们进去后发现里面的村民都死了,只有你们几个还活着。”

    桃桃拿过床头柜上的纸笔,写到:【我们怎么出来的?】

    王得宝说:“我进去把你们扛出来,哦当然,别人是扛的,西装男不让我碰你,你是他们用担架抬出来的。”

    桃桃:【无间之垣没有拦住你们?】

    王得宝耸耸肩:“无间之垣好像是结界的名字吧?我们出来的路上没有任何东西阻拦。进去时邪气冲天,湖里的怨灵杀了迷津渡里的所有村民而后消失不见了。至于那些村民的死状……你应该不想知道,他们中间还有好几个灵师,没想到竟然落得那样的下场。”

    桃桃不敢置信:【怨灵全都消失了?】

    王得宝说:“是,无影无踪,迷津渡里除了尸体和邪气,什么都没有。”

    桃桃不解,如果一两只怨灵隐匿踪迹还说得过去,可成千上万只怨灵同时在灵师的眼皮子底下失去踪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更为不解的是,为什么怨灵只杀迷津渡的人,却没有伤害他们?

    “我听师父说过,酆山腹地是一块神秘的禁忌之地,关于那里并不是没有记载,而是混沌冢将所有资料都封存了,很多年前似乎发生过一些不能外传的事,只有历任鸣钟人才了解,如果想知道就去问你师祖吧。”

    桃桃看了眼床头柜上放的日历,突然想起来:【我昏迷多久了。】

    “不久,也就五六天。”

    桃桃:“……”

    她连忙跳下床去找衣服,王得宝拦着她:“唉别急,息壤已经送回申城了。”

    桃桃这才放下心来,问:【事情解决了?】

    “毕竟罗侯也是混沌冢有名的天才,这点事还是能处理好的。现在吃鬼藤里的学生已经回到原身了,罗侯问鸣钟人学了一种印术,把二代食尸鬼在解剖楼里二十年的记忆通通封存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原身,却不记得曾经做过食尸鬼了,只是记忆断层了,需要适应。不过处理初代食尸鬼二十年来的人际关系可是件让人头疼的事,罗侯有的烦了。”

    桃桃问:【堕神道呢?被罗侯剿灭了吗?】

    王得宝摇头:“那些邪祟狡猾得很,不知他们怎么收到了风声,虽然找到了它们在申城的老巢,但罗侯带人赶到的时候大多都跑了,只抓住几个喽啰,不过有件事得跟你说……”

    王得宝还没来得及说,病房门开了,关风与进来,他没穿病号服,看模样已经没有大碍了。

    王得宝含情脉脉的目光从他进门起就跟着他,关风与走到床边,他也跟到床边。

    关风与:“你出去。”

    于是王得宝翻了个白眼给他,起身走了。

    关风与已经摘下了面具,用回了他自己的脸。

    他右眼上的胎记突兀得刺眼,几乎压过了整张脸的俊朗,可桃桃还是觉得他这样比较顺眼。

    “迷津渡的人都死了,包括娄锋和柳氏父子,杀人的怨灵消失无踪,至于怨灵为什么会出现,又为什么会消失,混沌冢还在查。”

    桃桃点点头,王得宝已经和她说过了。

    关风与静了静:“林泉也死了。”

    桃桃不说话了,他犹豫了一会,告诉她:“林泉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

    桃桃抬起眼,茫然地看着他。

    关风与说:“他的尸体上用了某种延缓腐化的秘术,在迷津渡时看起来还算正常,可把他的尸体带离迷津渡后,他就开始飞快地腐烂了。找法医鉴定过,他的死亡时间比我们想象中更早。”

    “罗侯前天带人去了堕神道的在申城的据点,虽然邪祟跑了,可他在那里找到了一本记录。十方璞事发后,许多邪祟的力量增强,他们不再满足于吞噬人类,开始打灵师的主意了。”

    “记录里记载,一个多月前,堕神道的邪祟得到消息,混沌冢有新灵师来申城旅行,它们派了一只带着十方璞碎片的水鬼,守在那灵师的必经之路上……罗侯派人去那片水域打捞,确实在水底找到了一片十方璞,也找到了林泉的车子,可却没有发现林泉的尸体和水鬼的踪迹。这一个月来跟在你身边的人并不是真正的林泉,他很可能是那只水鬼。”

    “他不是。”桃桃没有用纸笔,小声地说了出来。

    桃桃遇见林泉那晚见到了水鬼拉人下水的场景,那时她虽然没有救人的能力,可她不会认错。

    那样温柔、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桥下趴着的那一团黑乎乎、湿淋淋的东西呢?

    况且,她记起来了。

    林泉在洗脚城把那男人推下楼后的第二天清晨,曾站在窗边为她解开绞缠入风铃线的头发。

    他说,林泉被水鬼拉入水中溺死之后,他与林泉做了一个交易。

    他渡林泉往生,不用生生世世溺在水底受苦,而林泉的身体与记忆归他。

    这段记忆原本已经消失在她脑海了,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和她那失去了许久的力量一起回来了。

    他还说,他叫南宫尘。

    桃桃想起那个总是在梦中出现的绝美男人,想起在心魔魇境中为她种灵脉,教她如何操控神圣净化元素的男人,想起那个在迷津渡的血月下看到的黑袍身影。

    她喃喃道:“南宫尘……”

    关风与:“南宫尘?是那只水鬼的名字?”

    桃桃摇头。

    一只水鬼怎么能随便就为人种出一株灵脉?

    无论他承认与否,当她在心魔魇境中重拾起七岁那年的那段记忆后,她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这苍茫天地间,除了那位,还有哪个邪祟能拥有那样强大的力量?

    桃桃轻声说:“南宫尘,他是邪神。”

    关风与沉默了,他安静地看着她。

    窗外的日光明朗,可即使灿烂的日光落在身上,映得她脸色更加苍白了。

    这些天她瘦了很多,下巴尖了一圈,此刻就如同一根纤弱的芦苇,随风飘摇间随时有折断的危险。

    他十二岁到清风观时,桃桃已经被邪神种下了永劫同身咒,他没有见过她七岁前的模样,也不想见。

    只是现在的模样就已经让他心疼了,总担心她一秒会倏然破碎。

    她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关风与低头,看见她的手垂在床边,颜色透着虚弱冷白,他想握住,但又忍住了那冲动。

    “师姐。”他突然问,“十年前那场大雪里,你对我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桃桃抬起眼,茫然地看着他。

    关风与和她对视了很久,从她眼中看出了不解。

    ——童言无忌,她真的忘了。

    他偏过头去,轻声说:“没什么。”

    *

    酆山东边的冲虚寺刚好在旅游社安排的线路上,凡是游客经过,导游都会大肆宣传这寺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十分灵验,在导游卖力的吹嘘下,大多数人都要停下来上一柱香,因此这里从早到晚香火不断。

    据说寺里有个老和尚,今年五十多岁,是得道高僧的转世。

    不过游客也只是听听没人当真,真要是得道高僧早被供起来了,怎么会愿意在这里守着这样一间小寺呢?

    暮色暗垂。

    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波游客,老和尚看着功德箱里的纸币听着微信不停响起的到账声,唇角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年底就能把佛像重新修葺一遍,再给后院移植几棵他垂涎已久的菩提。

    他进了厨房,正要做点斋饭,小和尚从门外见了鬼一般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师父,不好了不好了——”

    他停在老和尚面前直喘粗气:“外面来了一个魔头!”

    “告诉他,寺庙关门了,要想上香明儿个请早儿。”

    “不是游客,是魔头啊!银色头发的魔头!”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都告诉你了,山下的施主爱时髦故意把头发染成银色的,不要再动不动就说人家是魔头,很不礼貌,将来有天你还了俗长了头发也可以去染,不仅染银的,还可以染成彩虹色……”

    “不是啊——”小和尚崩溃地说,“他不是人,真的是魔头!和您禅房里挂的那张画上长得一样的魔头!他一来,寺外的菩提花全开了!”

    老和尚一听,手里的瓷碗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

    冲虚寺的菩提开花还算美,每逢春天,寺外那株百年菩提树上便会被几朵花坠压枝头。

    可此刻,明明不是花期,树上却绽放出了一片绚烂的红海,红花、白蕊,灿若云霞。

    南宫尘站在暮色最深的暗影里,仰头望着这场落花如雨纷飞。

    富贵在半空中扑来扑去捉那花瓣玩。

    老和尚站在寺门内,南宫尘望向他:“慧觉,久违了。”

    小和尚偷偷从老和尚背后探出小脑袋:“师父你看,我就说是魔头吧,以前菩提虽然开花,但也不会开得满树都是,何况现在已经入秋了……”

    慧觉走出寺门,小和尚试图拽住他的衣角:“喂师父!别过去,你不要命啦——”

    可他没有拦住,慧觉缓步走下台阶,站在南宫尘面前:“是很久了,久到我从未想过,此生还有机会再见您一面。我老了,尊上却风华依旧,近来可好?”

    “还好。”

    “我也还好。”老和尚笑着说,“每日诵经、打坐、收钱、教徒弟,日复一日,转眼间就过了这么多年。”

    “收钱?”

    “噢,这里是景区,每天很多游客,只要给导游一点分成,再把二维码贴在功德箱上,微信就会一直提示有钱到账。”

    南宫尘想起桃桃还欠着巨额的外债,于是问:“可以给我一张二维码吗?”

    “万万不可!”慧觉连忙吓得摆手,“那可是佛陀的香火钱,是要用来给佛祖重修金身的!”

    南宫尘没再强求,慧觉问:“尊上今日来,是为了?”

    “想问一只签。”

    “问谁?”

    “我。”

    “您说笑了。”慧觉笑了,“您的命数,天地可定,神明可定,我却不行。”

    “问她。”

    “您还是说笑了。”慧觉继续笑,“她的命数,只要您想,神明也不可定。”

    小和尚见这魔头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于是慢慢贴着墙根蹭了过来,他听得云里雾里,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

    南宫尘:“那问这世间。”

    慧觉拍拍小和尚的脑袋:“去把签筒拿出来。”

    小和尚哦了一声,麻溜地跑进去,抱出了一筒签。

    慧觉递过去,南宫尘手指轻点,一根签掉了出来。

    慧觉捡起。

    南宫尘没有看签,只是问:“何解?”

    “大凶,换一根?”

    南宫尘摇头:“解吧。”

    慧觉将签递给他,沉声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山间最后一丝光亮也黯了,菩提花在这样的夜里无法泛出白日的绚烂光泽,一朵花落下,南宫尘撷住捏在指尖,沉默地看着它。他静了很久,没有接签:“多谢。”

    “尊上。”慧觉拧起眉头,“真的值得吗?”

    南宫尘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立于夜的深处,身上仿佛加诸了无尽的苍凉与孤独:“若世间种种尽如我心,区区烧手之痛,又有何惧?”

    慧觉想了想:“天色晚了,留下来吃个便饭?”

    南宫尘笑笑,转身走入了漆黑的夜色。

    菩提树上的花朵尽数凋零,仿佛那盛开只是一场虚迷的梦境。

    慧觉一直望着他的身影,直到彻底消匿于黑暗。

    小和尚好奇地问:“师父,这魔头是谁啊?”

    慧觉牵着他的手走回了寺庙,平静道:“万里高低门外路,百年荣辱梦中身。是神还是魔,谁又说得清楚?”

    “他来问什么?”

    “问他的执念。”

    “他的执念是什么?”

    慧觉停下,转头望向那无尽的黑夜,他没有回答,只是敲了敲小和尚的脑袋:“你八卦什么?还不快去蒸饭!”

    ……

    月夜。

    寂静无边。

    南宫尘孤身立于无人的山间,这样寂静的月,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原以为记忆会模糊,可回到人间才发现,有些事,有些人,是多么漫长的岁月都无法磋磨的。

    ……

    三百年前,蛮荒狱。

    一个身穿白袍的幼小孩童拼命地奔跑在旷野上,几个少年在身后驱马追来,见离得近了,他们甩出套马索,勾住了那孩童的脖子,而后一阵欢呼,拽着他在怪石嶙峋的旷野上跑马。

    从刚入夜跑到月色正浓,他们才停下了马,把那孩童从绳子里解了出来。

    他被石头擦得浑身鲜血横流,恐怖至极,却依然还有口气在。

    一个少年扬眉笑道:“我就说他是怪物,这样都死不了。”

    另一个少年把孩童翻过来,只见孩童的脸十分怪异,他没有五官,只有一张人皮覆在脸上。

    他残忍地笑道:“正好今儿碰着了,干脆咱们割开他这脸皮,瞧瞧下面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众人同意,于是他们抽出匕首,按住孩童弱小的身体,利刃从上而下刺入,一点点割开了他的脸。

    孩童痛苦地挣扎,可他没有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年们停下刀,发现脸皮之下就是血肉,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跳出什么邪祟,于是他们乏味地停手了。

    又有人提议:“干脆把他整张皮都剥了吧,反正他也不会死,过几天又会重新长好。”

    “未免太狠毒了吧?”

    “那你不来?”

    “当然来。”少年眼中闪烁着精光,“虽然狠毒,但对一只比尘土还要低贱的怪物做这事,也算为民除害了。”

    众少年哄笑。

    就在他们要落刀的时候,一个少年惊慌地喊道:“谁?”

    “怎么了?”

    “有人拿石子丢我。”

    “你幻觉了,这哪有人?”

    “哎哟,谁打我——”

    少年们慌乱起来:“这地方古怪,这里有鬼!”

    “快走,今晚先放他一马,改日再来剥他的皮。”

    少年们纵马离开,剩下被割开了一张脸的孩童满身是血躺在地上。

    他虽然没有五官,却可以感知世界。

    他能感受到,这片大地月色如水,苍茫无边,怪石遍布在莽莽的荒野之上,几乎寸草不生。

    他能感受到,这里的风不同别处,凌厉、阴冷,擦过身体时总带着枯草、顽石和沙尘的荒凉味道。

    他能感受到,月色是白的,石头是灰的,夜色是漆黑的,而血,是殷红的。

    他还能感受到,身体每一寸传来的痛楚,以及脸上血肉滑过肌肤的温热感,但用不了多久,就被这夜里的一切浸凉了。

    很疼。

    天空中映着一轮寂静的月亮,他仰头,用那没有五官的脸面朝着无尽的苍穹。

    如果有人此时路过,或许会嘲讽,一只没有脸的怪物也配学文人墨客欣赏这凄美月色?

    可他只是太疼了,他站不起来。

    夜一点点变得深邃了,就在他的神志快要模糊不清时,他感知到头上的桃枝动了。

    蛮荒狱的桃花是不会开的,有只虚幻的手折下了枯萎的枝条,用它蘸着月光,在他面前轻柔地挥出了几个字。

    小怪物,你在哭吗?

    ……

    【卷二·迷津渡(终)】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