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仿佛她生来就是一个拿刀的人。

    门外。

    听着殿内床板激烈的碰撞声, 鬼侍们低声交谈。

    “好激烈。”

    “看来世子很喜欢那女人。”

    “生着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又温柔可人,换作你, 你不喜欢?”

    “嘘,莫要胡说,当心世子听到, 觊觎世子的女人, 我会被挖眼割舌。”

    慧觉坐在宫殿门口, 想着过往的悲伤事,作出一副默默流泪的模样。

    路过的鬼侍听着殿里的声音很同情他,他安慰道:“世子床上的手段……是粗暴些,但你姐姐还算幸运, 不知多少女鬼被丢进化妖水里生不如死, 放心吧, 只要下了床, 她要什么世子都会给。”

    慧觉难过地点头。

    ……

    几个时辰后,宫殿大门打开。

    桃桃裹着一袭洁白的轻纱走出来。

    她脸上有挨过巴掌的痕迹, 锁骨香肩处也全是抓痕, 脸色惨白,头发凌乱, 楚楚可怜。

    南宫尘站在长廊下, 衣衫布满褶皱, 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淡粉色。

    慧觉疑惑地打量他们。

    他知道桃桃身上的伤一定是自己搞的, 可小怪物为何也脸红?难道真的被桃桃欺负了?

    这少女行事叫人琢磨不透, 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灵女买走南宫尘, 她首先想到的是青灵女对南宫尘有非分之想。

    会有那样想法的人, 对南宫尘做出什么非礼事也可以理解。

    想到这一层, 慧觉盯着他们的眼神更加炯炯了,也更加古怪了。

    鬼侍守在远处,见桃桃出来,连忙打来热水想要进殿服侍宣霆沐浴。

    桃桃拦住它们:“世子刚刚睡下了,别吵醒他。”

    鬼侍们听了,连忙退下。

    桃桃叫住其中一个长相勉强还能看的鬼侍:“我想在鬼王殿里走走,可以吗?”

    她是世子一路抱回来的,世子也对她表达了宠爱,地位非同寻常,鬼侍没有犹豫,答应了她的要求。

    桃桃穿好衣服,大摇大摆带着慧觉和南宫尘逛起了鬼王殿。

    算算时间,邪灵城的人也要找上门了,她得在那之前把鬼王殿的路摸清才行,以准备随时逃跑。

    带她的鬼侍是个战死鬼,致命伤在心口,衣服挡住后,脸还算好看。

    桃桃和鬼侍在前面闲聊套话,慧觉和南宫尘在后面走。

    慧觉:“那女魔头对你做了什么?”

    本也不想叫桃桃是女魔头,但看着南宫尘萎靡的模样,这三个字脱口而出。

    “她凌.辱你了?”

    南宫尘脚步戛然停下,他面朝慧觉。

    虽然没有眼睛,但是慧觉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于是他识趣地闭上嘴。

    在鬼侍的陪伴下,桃桃逛遍了大半个鬼王殿。

    不远处有一座黑房子,那处建筑低矮得只有一片黑砖搭起的盖子,一道石阶直通地底。

    “那是什么地方?”桃桃问。

    “是水牢。”鬼侍回答她,“里面关着鬼王殿的重要囚犯。”

    “我想进去看看。”桃桃道。

    鬼王殿是鬼王和族人居住的地方。

    选择这样的地方关押犯人,可见犯人身份的特殊。

    鬼侍犹豫:“这恐怕……”

    “我只看看,不会把人放走。”桃桃挑起清秀的眉,有几分冷艳,“我身为世子的女人,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

    世子凶名赫赫,鬼侍忙道不是。

    他打开水牢的门,点了一盏幽灵灯为桃桃照亮。

    水牢阴黑潮湿,石门缓缓打开,一股腐烂味道从地底弥漫上来。

    桃桃捂着鼻子跟在鬼侍身后,听他讲述水牢的来历。

    邪祟噬灵而生,吞噬凡人体内的灵可以增强修为,吞噬灵师体内的灵力对于修为更是大有好处。

    每年都会有灵师来蛮荒狱历练,也有不少半吊子灵师被邪祟捉住,鬼王殿的水牢就是用来关押灵师的。

    在确认灵师身份后,鬼王殿会用黑渡鸦给人间的皇室驱邪司送去一张名单。

    如若名单上有皇室驱邪司想要赎回的灵师,那么下一年,皇室将会增加流放至蛮荒狱的犯人数量,多出来的犯人就是交给鬼王殿的赎金,用作奴隶又或是拿来吞噬,那就是鬼王的事了,至于那些犯人从哪里来,是否真的犯错,无人知晓。

    桃桃与慧觉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皇室驱邪司,该是抵御邪祟护佑苍生的力量,却与魍魉鬼域勾结,实在耸人听闻。

    台阶幽长,桃桃忍着难闻的气味走到地底。

    眼前出现一片脏臭的水牢,数十名凡人被铁链锁在水牢里,皆是灵师。

    来到蛮荒狱后,桃桃见过邪祟,见过凡人,这下也见了许多灵师。

    虽然陷入水牢污浊不堪,但依稀能看出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华贵的料子,和普通人身上的粗布麻衣完全不同。

    联想到刚才鬼侍的话,她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水牢里的灵师们见这只女鬼一直盯着他们看,几个年长的灵师挪动身体,挡住了后方的一个少年。

    他们不动还好,这一动,桃桃看见了他们背后少年的长相。

    ——她见过。

    在那棵枯萎的桃花树下,她亲眼见黄衣少年带着几个跟班拿匕首划开南宫尘的脸颊。

    慧觉说,灵师身上衣物的颜色代表了他们出身的家族,而那个为首的少年身穿黄衣,他是皇室的人。

    南宫尘显然也认出了他们。

    桃桃以为凭他们之间的仇怨,他至少应该表现出一丝愤怒,可他没有,依然平静得如一汪死水。

    真是个猜不透的小怪物。

    只是桃桃不知道,他是真不在乎,还是已经能做到将所有的情绪内敛了。

    黄衣少年性子骄纵,被困在这里本就十分恼怒,现在被一只鬼魂少女这样打量更是怒火攻心,他开口骂道:“你这下贱的鬼魂,看什么?眼珠子不想要了?”

    桃桃的脾气当然是一下就炸了。

    她可没南宫尘那份内敛,当即指着少年说:“把他给我提上来。”

    鬼侍踌躇:“这是要送还皇室的人质,要是死了可就麻烦了。”

    “我说要他死了吗?”桃桃微笑,“不提?那我去告诉世子你欺负我。”

    鬼侍哪敢让她去告这样的状,连忙拉动水中的锁链把黄衣少年提了上来。

    桃桃又指指点点:“还有那个,那个和那个……”

    她一共点了五个人,皆是那天在桃树下的少年。

    他们都是灵师世家养尊处优的天才,受了两天折磨,萎靡得不成人形。

    此时被锁链吊起来,只有脚尖够地,满身臭水。

    桃桃打量少年们:“脸长得还不错,是凭着自己长得帅才敢那样丧心病狂,肆无忌惮吗?你——”

    她叫那鬼侍:“——帮我在他们脸上一人画一只王八。”

    鬼侍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拿着笔上前。

    走到一半,桃桃拦住他,她笑吟吟的:“不是用笔。”

    她递过去一把小巧的匕首:“——用这个。”

    “不可。”鬼侍附到她耳边低声说,“那黄衣少年名李青凤,是人间帝王的亲弟弟,皇室血脉。”

    “他就是天王老子,今天脸上也要长王八,你不敢啊?”少女纤细的五指灵活地转着那根匕首,“我来。”

    她走到黄衣少年面前。

    李青凤眼里就差喷出火来:“你这低贱的鬼魂岂敢动我?等我回到皇城必调动驱邪司全员来踏平这魍魉鬼域。”

    “你最好是。”桃桃兴奋道,“要真能做到,必然会成为凡人心中的神明,我等着,你可不要当缩头乌龟不敢哦。”

    她拔出刀刃,抵住少年湿漉漉的脸颊。

    少年见她来真的,开始怕了,可无论他如何谩骂、哀求,桃桃手里的刀都一丝不抖,仿佛握惯了一样。

    刀刃翻飞之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四脚王八出现在他脸上。

    李青凤半边脸被鲜血覆满,痛得只能发出气音。他视线落在桃桃脸上,似乎是想记住她的模样以便来日报复,当他视线落在她背后那个小孩身上时,他愣了。

    虽然换了衣服,脸上还被桃桃用笔画出了五官,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只小怪物。

    自他降生那日,国师就预言皇室的江山权力会因他而倾覆。

    因此,他是皇室驱邪司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的人。

    那日在荒原上的桃树下,要不是感知到周围有邪祟出没,他也不会落荒而逃。

    此刻,那只怪物正站在少女的背后,面朝着他。

    李青凤终于明白少女为什么要在他脸上拿刀画王八了。

    ——是为那只小怪物。

    ——她是在报复他剖开了小怪物的脸颊。

    “那只怪物……”李青凤就要点破南宫尘的身份。

    不光是皇室驱邪司要他死,魍魉鬼域也要他死,只要他说出他的身份,他和这少女都必死无疑。

    话还未说完,少女手中沾满他鲜血的匕首尖刃抵在了他嘴唇上。

    她声音冰冷,让他忍不住一颤。

    “舌头不想要了,可以说下去。”

    脸颊的血迹触目惊心,李青凤毫不怀疑她真的会动手。

    从小到大,李青凤没有吃过一点苦。

    要不是为了日后在驱邪司的地位稳固,他也不会主动请缨进入蛮荒狱历练。

    此时,水牢的阴湿和脸上的剧痛已经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面对少女的威胁,他别无他法,屈辱地闭上了嘴。

    少女转着匕首走到他背后,依次在另外四个少年脸上写写画画。

    王八笔画太多,画起来太难,那些世家子弟受刑的嚎叫声太难听了。

    她听得烦了,改画为写,直接潦草地拿刀在他们脸上刻下“王八”二字,而后收起刀,满意地拍拍手。

    一时间,水牢里到处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灵师们大气不敢出,生怕这女魔头发疯,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鬼侍更是暗自心惊——不愧是世子的女人,连残忍变态的程度都和世子有的一拼。

    南宫尘沉默,注意力落在她身上。

    很奇怪。

    看她插科打诨、诡计多端,以为她是个没皮没脸的人。

    看她做事不计后果,想一出是一出,又以为她是个潇洒不拘的人。

    此时此刻,面对少年们的畏惧、疼痛、求饶,她全部弃之不顾,又像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匕首灵活地在她指尖翻飞,仿佛她生来就是一个拿刀的人。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南宫尘发现,他竟完全不清楚。

    桃桃刻完了五只王八,随手把匕首朝水牢池底一丢:“累了,走吧。”

    鬼侍连忙在前引路,桃桃走过南宫尘身边,他站在原处没有动。

    “喂,别想多了。”桃桃停下脚步,朝他调皮地眨眼,“不是为了你,是为我自己。”

    她皱皱挺翘的鼻尖:“我刚睁开眼就看见那血淋淋的一幕,吓到我了,这是精神损失,他们欠我的要还,懂?”

    “如果实在自作多情认为我是为了你……”少女捏捏他的脸,笑容灿烂,“刚才挠你脚心的事就两清了。”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跟上啊,站在那不嫌臭吗?”

    南宫尘跟上她,她故意磨磨蹭蹭走在他身边。

    正在他以为她还有什么话想要说的时候,桃桃抓起他的衣袖,把手上沾的血擦在了他的衣服上。

    她心安理得,一脸理所应当。

    骄傲的神情里还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仿佛是认准了他不会推开她。

    而他,确实没有推开她。

    第252章

    “小怪物,我抓住你了。”

    走出水牢, 外面火光大作。

    在桃桃的精心布局下,邪灵城终于来犯了,鬼侍们全都往鬼王殿外面跑。

    桃桃一听瞬间精神了, 她对身旁的鬼侍说:“你也去帮忙吧。”

    鬼侍:“您呢?”

    “你放心。”桃桃信誓旦旦道,“我胆子很小,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等鬼侍走了, 桃桃没有逃往出口, 而是往鬼王殿深处跑。

    慧觉跟着她:“去哪里?”

    “藏书阁。”桃桃早已做好计划, 没有丝毫犹豫答道。

    方才在逛鬼王殿的时候,途遇一座远离宫殿之外的木楼,楼外的木门上着锁。

    桃桃问鬼侍那是哪里,鬼侍告诉她, 那里是藏书楼。

    在此世, 人间的灵师只能出自皇室驱邪司和其附属的世家, 并不是因为民间没有拥有灵力的孩子, 而是因为皇室驱邪司垄断了术法、法器与修炼灵脉的办法,天生有灵力的孩子根本来不及觉醒灵脉就被邪祟吞噬了。

    这也是为何慧觉明知蛮荒狱危险重重还要进来。

    因为只有加入皇室驱邪司, 才有成为灵师的机会。

    除了皇室驱邪司, 这世间就只有魍魉鬼域存有可供灵师修炼的术书了。

    而在魍魉鬼域四城中,鬼城藏书阁收集的术书最多。

    “皇室驱邪司不是什么好鸟, 与其混进驱邪司等一群自私的蠢货来授你以鱼, 不如把渔网攥在自己手里。”桃桃平静道, “现下邪灵族正堵着大门, 这里又没有侧门, 反正咱们也逃不出去, 与其傻等着它们两败俱伤, 不如趁机去找渔网。”

    慧觉:“你是想——”

    他话都没说完, 桃桃一脚踹开了无人看守的藏书阁的大门。

    对于邪祟而言,灵师的术法无用,只用作典藏,根本不值钱。

    加上邪灵族攻入,所有鬼侍都去大门口了,因此桃桃这一脚轻而易举,无人阻拦。

    藏书阁许多年没人进了,随着门外的风灌入其中,里面弥漫起冲天的灰尘,呛得桃桃直咳嗽。

    桃桃撕下南宫尘的衣袖挡住面罩绑在脸上阻挡灰尘。

    南宫尘没有阻止,只是心里默想,她就不能撕自己的衣服吗?

    在他衣服上蹭手,撕他衣服做面罩,把他按在床上挠痒痒。

    这少女似乎拥有一张与众不同的厚脸皮,明明才认识不到两天,所作所为却好像和他很熟。

    慧觉望着楼里馆藏的术法和法器惊呆了。

    一旁陈列着法器的架子上放着几块空间石,桃桃抓起架子上的术法,朝空间里塞去。

    慧觉还在犹豫:“……这是偷盗。”

    桃桃扬起手里的术书:“那不要了?”

    这一回慧觉反应得很快,他干脆利落道:“不,我要。”

    如果偷盗是为了获得力量普渡众生,那也算另一种形式的慈悲了。

    一炷香后,三人就把藏书阁的术法整个搬空了,还顺带走了几样法器。

    桃桃算算时间,前面的好戏也要开场了,她收好空间石朝宣霆的宫殿跑去。

    途中,她经过早前看到的那汪化妖水池。

    鬼侍离开了,留奄奄一息的女鬼漂浮在水面。

    尽管无人看管,但她们被化妖水折磨得已没有爬上岸边的力气了。

    桃桃停下脚步,她弯腰捡起池边的竹竿,将遍体鳞伤的女鬼勾上了岸。

    慧觉看着她的动作,也捡起了一根竹竿帮她。

    桃桃:“不问我为何要帮她们?”

    慧觉道:“师父从前说过,并非所有异族都是邪祟,对万物生灵要始终存有一颗怜悯之心。”

    “你师父通透,你也是。”

    “若不通透,此时和一只女鬼、一只没脸的怪物携手逃亡,吓都被吓死了。”

    桃桃笑了,她回头看南宫尘,他没有动手。

    在桃桃目光落过来时,他抬起无面的小脸,从他身周的气场中,桃桃只能感受到近乎冰冷的漠然。

    并非仇恨邪祟,他只是不在乎。

    就如同在水牢里面对那几个少年,他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会施以援手。

    不在乎自己被谁所伤,也不在乎有谁正在经历苦难。

    ——不悲不喜,不为所动,如同天地之间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桃桃想起慧觉的话。

    他说,南宫尘是神明选定的天命之人。

    可天命之人这样无情,要如何救世?

    女鬼们趴在池边,身体虽奄奄一息,眼眸却明亮异常,她们凝视着桃桃想要说些什么。

    桃桃笑笑:“趁没被人发现快走吧,以后有缘再来道谢,我会记得。”

    ……

    女鬼们甩掉身上的化妖水渍,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离开了。

    桃桃躲在假山后偷看鬼王殿的大门。

    邪灵铁了心要捉拿他们,堵住了鬼王殿的入口对进出鬼王殿的鬼魂一个个仔细查验,

    在纷争没有结果之前,他们三人想要逃离很难,此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想让鬼族与邪灵族打起来两败俱伤。

    邪气之云笼住整片天空。

    鬼王殿内最高的一座楼宇上黑云团布,那是鬼王的住所。

    纷乱加剧,鬼王也坐不住了,眼看着鬼王就要出现,桃桃跑回宣霆的宫殿。

    她将宣霆从柜里搬出来。

    他早已醒了,只是被舍利压着还不能动,看桃桃的眼神满是阴鸷。

    “瞅什么瞅?”桃桃又想起被他舔了一口的触感,看他不爽,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头上。

    宣霆的头撞在柜板上,又晕了过去。

    ……

    鬼王出现,邪灵全部停手。

    两族虽然交锋,但并无死亡,只是不少族人受伤。

    狂风席卷着黑雾而来,于黑雾中,桃桃看到了鬼王的模样。

    那是一个发鬓皆白的老人,脸上是刀凿斧刻般沧桑的皱纹。光是身周的邪气和威仪就能将他和其他鬼族区分开来,他一出现,鬼族的气势立即如火上倒了烈油般熊熊燃烧。

    邪灵王和青灵女停下了动作,两方静静对峙。

    邪灵王开口:“鬼王,并非我挑事,而是你们鬼族之人私通外敌,闯我邪王殿,毁我邪灵圣泉,如若不交出此人,我族必定与鬼族势不两立,刀锋相见。”

    “邪灵圣泉只能被凡人污染,与鬼族何干?”鬼王语调森冷。

    邪灵王冷笑:“那凡人是一只鬼魂带进去的,邪灵城的族人亲眼所见,半天前,宣霆将他们带回了鬼王殿。”

    鬼王皱起花白的眉,问身旁的鬼侍:“有这事?”

    鬼侍点头:“小世子确实带回一只女鬼和他的两个弟弟,不过他们都是鬼身,没有凡人……”

    邪灵王嗤道:“凡入鬼城者皆可吃缥缈糕化为鬼身,鬼王莫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糊弄我吧?”

    鬼王肃然:“把人带上来。”

    不等鬼侍去带,桃桃自己走过来了,她抱着被她二次打晕的宣霆,又开始了表演:“鬼王大人,救救小世子吧,刚才邪灵城的恶徒闯入,把世子打伤了,他至今昏迷不醒。”

    “——至于邪灵圣泉,世子因失去一只眼记恨邪灵族,是他要我们去毁了圣泉。”

    反正现在世子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话由得她说。

    看这两位王都不是好脾气的邪祟,只要能把战争挑起来就赢了一半。

    桃桃心里盘算。

    鬼王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邪灵王先开口:“我信毁我圣泉的人并非宣霆,也请鬼王信我,伤害世子的人绝非我族,鬼王莫要被这女鬼骗了。”

    鬼王:“何以见得?”

    青灵女一身青火薄纱,袅娜地站在邪灵王的身边,她柔媚地笑:“就算世子憎恨我族意欲毁我圣泉,也绝不会与天命之人狼狈为奸,如若心知肚明并非世子指使人毁我族圣泉,我们为何伤他?鬼王请看那少女背后,那人您可认得?”

    看着鬼王瞬间改变的脸色,桃桃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南宫尘的身份很特殊吗?特殊到邪灵族竟然不信鬼王世子会勾结他毁掉圣泉。

    青灵女继续道:“天命之人降生那日,魔、妖、鬼、邪灵四族皆被九天落下的光芒重创,弥烟罗大人更是预言,天命之人是它一生之劫,四族之王曾立下誓言,今生今世,无论用何种手段都要将他诛杀于蛮荒狱。”

    “这些年来他虽数次逃脱,但也经年累月辗转于四城之间。”

    “被剥皮,被抽骨,被挖心,复复死生,不得善果,以他对魍魉鬼域的恨意,怎可能与世子合作?”

    听到青灵女的话,桃桃下意识回头看向南宫尘。

    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边。

    怪不得他对邪王殿的路那样熟悉,也怪不得他知道鬼王的脾性。

    剥皮,抽骨,挖心……在他生命的短短十三年里,他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鬼王眼眸暗沉,视线在邪灵族与桃桃的身上来回巡梭。

    邪灵王:“只要鬼王拿出诚意,将毁了圣泉的人交予我族,你我二族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相安无事。”

    鬼王与他对视,电光火石间,两位王已然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打算。

    鬼王挥手,鬼侍抬来一个半人高的青铜之笼。

    青铜之笼五面密封,只有上面的开口处是一道铁窗般的栅栏。

    鬼侍抓住南宫尘的手腕,将他塞入笼子。

    他没有挣扎,小小的身体看起来如同秋日里被风拦腰折断的芦苇。

    鬼侍合上笼子,四鬼抬动,把笼子丢进不远处的化妖池内。

    红色的池面漂浮着被化妖水融化而下的鬼魂残肢,阴森可怖。

    在被关入铁笼那一刻,南宫尘就预知到了会发生什么。

    和从前一样,反复溺毙于溢满水的笼子里,再反复于口鼻窒息之中醒来。

    眼前所见只有冰冷的水,游动的鱼,近在咫尺却无法冲破的笼壁,和无边无尽的黑暗。

    因为挣扎无用,所以他没有挣扎。

    他只是在想,少女与和尚是为了救他才进入魍魉鬼域。

    他被丢进湖底,他们会如何?

    在被关进青铜之笼的前一秒,他朝那鬼魂少女望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神色,笼子厚重的顶盖就合拢了。

    上一次关他的是木箱,用了两年时间才在水底腐烂,他得以逃脱。

    这一次是青铜,也许要在这化妖池底,困住亿万年。

    青铜之笼连同他的身体一起下坠。

    化妖水滚烫的气息飘来,在即将沉入水下那一瞬间,笼子却停住了。

    透过笼子顶盖的空隙,南宫尘看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少女一手抓住池边的石柱,一手攥住笼上的锁链。

    ——她拉住了下沉的铜笼。

    鬼族没有上前制止。

    因为在她拽住笼子的前一秒,她将手中的鬼王世子一并丢进了化妖水里。

    化妖水一下就将宣霆刺激醒了。

    他痛苦地在化妖水里翻滚,众鬼忙着救他,谁也没空去理那浮于水面的青铜之笼和抓住笼子的女孩。

    少女虚渺的手臂溅上了池水,瞬间被灼得鲜血淋漓。

    笼子的重量对她而言是很大的负荷,她雪白的手臂崩出了道道青筋,怎样看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小怪物,我抓住你了。”可她却朝他笑着,“会一直抓住的。”

    第253章

    生于严寒,溺于苦难。

    手腕浸于化妖水里, 灵魂被红色液体灼出滋滋作响的恐怖声音。

    掌心也因为攥着铜链的棱角而划出道道血痕,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铜笼顶盖的栅栏上。

    尽管如此,少女仍没有放手。

    四鬼侍合力才得以抬动的铜笼对她而言还是太重, 她就快要被那重量坠入化妖池底。

    她手腕戴着一只红色手环。

    在她用力之时,手环隐隐发光,似乎在阻绝着她体内的某种力量。

    南宫尘于笼中仰起头。

    天空漫散着浓黑黯淡邪气的流云, 以它为底, 衬得少女浑身沐浴着一层淡淡的薄光。

    慧觉跪在池边想要帮忙, 可他孩童的身体太短,胳膊根本碰不到笼子。

    他怕桃桃被铜笼的重量坠入水中,试图抱住桃桃的腰,可用不上力气, 只会阻碍桃桃发力。

    桃桃咬牙, 冷汗从她额角流下。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 几乎骨断筋折。

    一缕雪白色的力量终于冲破手环的阻碍, 那硕大的铜笼竟然硬生生被她从化妖池里提了上来。

    桃桃卸去浑身力气,跪在青铜之笼的旁边。

    笼身沾满化妖水, 她试图打开笼子封口的金锁, 可却被锁上的化妖水灼得双手鲜血淋漓。

    南宫尘握住笼顶的铁栏,挡住了她想要继续开锁的手。

    桃桃看着他那没有五官的小脸, 隐约从他比往日仓促的动作里感受到他的情绪。

    “挡什么, 不把你救出来, 我们怎么跑啊?”她笑了。

    与此同时, 宣霆也被鬼侍从化妖水里救了出来。他浑身浴血, 望向桃桃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你这贱人, 等捉到你, 我非要剥了你的皮将你生生世世泡在化妖水里折磨, 我要你跪在我脚下哭着求我——”

    桃桃嗤笑:“梦没醒吧你?”

    鬼族与邪灵族皆把目光落在桃桃身上。

    此时的情况完全超脱了桃桃的算计,一切化为泡影。

    谁能想到,仅凭一个南宫尘就能消除鬼邪两族之间的种种猜忌,甚至能让它们不惜忘却矛盾也要联手置他于死地。

    “怪我。”慧觉自责道,“生存录上没说邪祟对天命之人竟有这样大的敌意,我也没有想到。”

    桃桃捡起一根手臂长的粗枝:“小怪物是我推出去的,你是我带进魍魉鬼域的,油锅是我掀翻的,世子也是我打的。”

    少女站在满树繁花的鬼爪槐之下。

    风一拂过,落花洒满她的衣襟。

    她不惧,反而笑了,这一笑,比春花明艳。

    “要抓人,先抓我。”她甩动手里的槐枝,枝条在空中滑过一道飒白的影。

    她将慧觉挡在身后,指尖没有任何灵力,纤细的身影看上去也没几分力量。

    只是迎风而立那一刻,衣袖纷飞,从容潇洒。

    宣霆重创,鬼王暴怒。

    先动手的是鬼侍。

    四只鬼侍两个断头鬼,两个吊死鬼,同时朝桃桃扑来。

    她出剑,虽然速度与力量只是普通,但以手中的树枝为剑,剑影纷飞,一剑击在断头鬼头上的缺口,一剑击在长舌鬼伸出来的舌头,竟然将四鬼侍击退了。

    再有四只鬼侍上前,下场依然是被击退。

    鬼王眯起眼,他看出这少女剑法的精妙。

    哪怕力量不足,速度不足,但若只是寻常的鬼侍出手,未必能将她拿下。

    他屏退众鬼,缓步走到桃桃面前:“身为鬼族,为何要与我做对?”

    桃桃挑眉道:“我如实说,你放过我?”

    望着鬼王阴沉的脸色,她痞笑:“既然不会放过我,那问个屁,老娘想做就做,管得着吗你?”

    “一句想做就做,就将我儿丢入化妖水里?”

    桃桃冷笑:“只准他丢别人进化妖水,我丢他不行?你们生前也是人,对于同类为何没有一点怜悯?”

    “若做人快活,谁愿做鬼?人间污浊、虚假,比之禽兽之坑更为不堪。”

    “不堪的并非人间,而是操控人间的少数人,既然觉得不堪为何还要与皇室驱邪司做交易?成为鬼族得以摆脱你所谓的禽兽之坑,却做着比之禽兽更为不如的事,你们此时此刻伤害的人类,曾经伤害过你们?”

    “口口声声污浊虚假……”桃桃嘲讽道,“你也好不到哪去。”

    鬼王眼眸一暗。

    宣霆大怒:“你这丫头,还敢嚣张……”

    桃桃投去淡淡的一瞥。

    那一眼中的冷光竟看得那纨绔子一颤,后半句话不敢说出口了。

    鬼王的攻击瞬时而至,他手中出现一道白色经幡。

    幡布上幽冥之火暗灼,每一挥动,便有数百恶鬼从中挣脱,朝桃桃呼啸而来。

    慧觉祭起舍利,结界笼罩住己方三人,但在百鬼噬咬下,支撑不了多久。

    桃桃提着槐枝冲出结界。

    横劈,竖斩,攻击落于恶鬼身上,恶鬼的攻击也落在她的身上。

    她四肢柔软,回身踹走扑来她身上的一只残缺的恶鬼。

    另外一只恶鬼咬住她的手臂,狠狠撕下一块皮肉,对于疼痛,她只是蹙了下眉,抬手将恶鬼甩飞出去。

    铜笼中,南宫尘手扶住笼壁。

    除了沉默,无法言语,也无法脱离上了锁的囚笼。

    对于疼痛,桃桃早已耐受了。

    对于恶鬼的撕咬,她虽不知道原因,但好像也是习以为常的事,身上到处都是破碎的伤口,但并不会影响她的行动。

    鬼王再度扬起他的鬼幡,眼前的恶鬼已叫她应接不暇,明明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可就是用不出力量。

    在那无力感浪潮一般朝她涌来的时刻,桃桃的双眸被数以千计的恶鬼占据。

    万千恶鬼从鬼幡之中涌出,乌压压的阴森鬼首布满了天空,每一张都朝她咧着血盆大口。

    正在鬼首要朝她攻击之时,遮蔽天空的邪气之云倏然破开一个巨洞。

    气流纷乱,穹顶之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深黑色旋涡。

    一道令在场所有鬼魂邪灵为之战栗的黑金色光芒从旋涡之中投落大地。

    “灵师的力量?”邪灵王望着那道光芒,蕴于光芒之中纯粹的破魔之力连他也感到极强的威压,“八株。”

    青灵女拧眉:“不可能,灵师固步自封,不思进取,据我所知,人间的皇室驱邪司最强的灵师不过才六株。”

    “并非皇室驱邪司。”鬼王凝视着半空的旋涡,“这力量来自异界。”

    黑金色的光芒自穹顶蔓延而下,凡是被它沾染的鬼魂邪灵皆身体破碎。

    金光于半空中化为一只光芒的巨手,落在桃桃面前,朝她摊开手掌。

    从那光芒之中,桃桃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同时,心底深处一个声音轻声告诉她,只要握住那只手,她可以逃离魍魉鬼域的危险重重,回到她原本该在的地方。

    桃桃不由自主朝那道光芒伸出了手。

    鬼王与邪灵王同时出手拦她,可他们的攻击在接近光芒的一刹,全部消融。

    黑金色光芒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即便是两族之王,手臂也被光芒所伤。

    留不住那少女,王的攻击转而向被困在笼中的南宫尘而去。

    ——落在他身上,会死的。

    那一瞬,桃桃脑海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回头只是凭借身体的本能。

    她没有丝毫犹豫,朝那半人高的青铜之笼扑过去。

    她抱住那冰冷坚硬沾满化妖水的笼身,用肩背挡住了邪灵王与鬼王的攻击。

    金色的大手握拢,却只抓到她衣边的一角。

    两道暗色攻击眼看就要落在少女的身上,天穹落来的金光巨手化为一堵光墙挡在她的背后为她消解了一半的攻击力,剩余的力量则透过光墙,落在了她单薄的脊背上。

    体内气血翻涌,她一口血吐在了笼子上,灵魂的肩胛骨上豁开了一道破洞。

    青铜之笼里,南宫尘仰头。

    尽管依然无法从他那张奇怪的脸上看出情绪,但这一刻,桃桃却明白他想要说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你受伤,我会心痛,看你遇到危险,就会鬼使神差想要保护你……”桃桃身体很痛,但还是强撑着朝他弯出了一丝笑,“可明明我也才认识你没多久,也许是上辈子的缘分……”

    即便浑身浴血,少女的笑容依然明若朝阳。

    记忆中,从未有人对他这样笑过,更从未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看你受伤,我会心痛。

    破碎的鲜血不断从桃桃口中涌出,淌进笼子,滴落在他脸上。

    血珠沿着他洁白的额头一路滚落,留下滚烫的触感。

    他伸出一根指尖触碰。

    过往的记忆于脑海之中反复重映。

    生于严寒,溺于苦难。

    春风吹不散蛮荒狱的黑夜,更吹不散无尽的孤独。

    可在刚刚某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缕风,从他面颊拂过。

    那不仅是风,更是蛮荒狱看不见的月,是天地之间柔软清澈的一抹云影。

    他抬起手掌,按住了铜笼。

    一瞬间,风起云涌。

    雪色的光芒冲破漆黑的云霭,一股纯粹而澎湃的力量由青铜之笼里迸发开来。

    刹那间,邪气消散,天地清明。

    *

    三百年后。

    瞿山。

    关风与抱着桃桃冰冷的身体坐在七味净琉璃阵法中央。

    由指尖起,苍老的痕迹沿着他的皮肤蔓延,到手臂,到胸口,又渐渐蔓延上脖颈。

    在他背后,八株黑金色的灵脉迎风招展。

    当破魔之光从头顶的涡旋中收回时,他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释迦录本是混沌冢的禁术。”同样在一瞬间苍老的慧觉双眼仍然澄明,他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强行启用,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它反噬的代价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以释迦录修炼灵脉,一株折寿十年,两株折寿二十年。”

    “你已用它修炼出五株灵脉,关风与,你有几天可活?”

    苍老的痕迹爬上关风与半边脸颊与发丝。

    青紫色的胎记藏在了脸上泛起的褶皱中。

    只是一瞬,他苍老了百岁,唯一不变是那漆黑眼眸之中之中的暗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脚下的千万灵师吗?”

    七味净琉璃的阵法之所以是单向,并不是灵师们不愿将桃桃的灵魂召回。

    而是因为逆天传送,打破时间的禁锢已经消耗了所有的灵力,他们做不到。

    但是关风与,他身周魔气缭绕,强行用释迦录修出八株灵脉逼迫灵师重新打开时空之门。

    在八株的威压之下,山下的灵师耗尽最后一丝灵力与心血强行打开了时空之门。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带回桃桃。

    阵法消失,数万灵师吐血昏阙,而关风与,他眼中的冷意不减分毫。

    “是。”他如此说道。

    *

    冰雪般凛然的气息笼罩了整座鬼王城的天空,雪白的雾气于天地间翻涌。

    如果说那道旋涡中的黑金色光芒只是灼烧邪祟的身体。

    那么此刻这道雪白的雾气之中,邪祟只一触碰,就会被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神圣的气息溢满大地,邪灵王与鬼王也在那气息之中被融掉了一只手臂。

    邪灵王仓惶后退:“他觉醒了神之力?”

    鬼王:“天命之人觉醒力量要历经八苦七难,这不是完全的觉醒,但也足够了……”

    足够溺毙在场的鬼魂,足够令鬼王殿消失了。

    南宫尘从破碎的铜笼中走出,神圣净化之力裹住他的全身。

    纷乱中,慧觉以舍利之力护住昏迷的桃桃,没有让她也被卷到那气息之中。

    南宫尘孩童的身体在一刹那抽展开来,瘦弱的孩童化为清瘦少年,俊拔地立于天穹之下。

    风起云涌,神圣之力于云层与大地之间流转,邪灵与鬼魂凄厉嘶嚎,犹如炼狱人间。

    第254章

    阿弥陀佛,你快闭嘴!

    桃桃做了一个梦。

    梦里, 她站在望不到尽头的暗色长河畔。

    河水粘稠,像是墨汁,又像鲜血。

    水里生长着怪异的水草, 每一条墨绿色的草枝上都串满骷髅,河面漂浮着死去的鱼尸。

    在污浊的水底,有一只四壁雕刻着恶鬼的青铜笼子。

    桃桃将笼子拉出水底, 撬开那腐朽的铜锁, 看见浸满水的笼底蜷缩着一个孩童。

    孩童纤细的四肢裹在单薄的白袍里, 漆黑的发丝被水浸湿贴在白皙的脸侧。

    他没有五官,但从他颤抖的肩膀中依稀能看出他的痛苦,他抱着自己的双臂缩在笼子的一角,像只小兽。

    桃桃蓦地感觉到一股没来由的心疼, 像是一只凭空的手骤然捏住她的心口, 叫她喘不过气。

    她朝孩童伸出手, 刹那间, 她眼前所见变了。

    笼里的孩童变为一个翩翩少年,肌肤底色依然苍白, 但出现了绝美的五官。

    幽深的双眸如沉寂的寒潭, 眉梢一点淡淡红痣如西山残阳,望向她的瞬间细泛起蛊惑的涟漪。

    他凝望着她。

    桃桃喃喃叫道:“南宫……”

    ……

    桃桃从昏迷中醒来, 周遭景象变了, 不是鬼王殿, 而是一间破败的小屋。

    桃桃认得, 这是荒原尽头, 南宫尘的家。

    “你醒了?”声音来自慧觉, 他正在地上烧火。

    蛮荒狱的寒夜凄冷, 但因为屋里这一点火源, 桃桃并未感觉到冷意。

    她身上盖着一床薄被,破旧却干净。

    她掀开被子:“我们回来了?小怪物呢?”

    慧觉抬起烧火棍指向窗外,桃桃顺窗口看去。

    门外,白袍少年背对她坐在篝火边。

    火光吸引来成群的飞蛾,扑着柔弱的翅翼义无反顾冲向熊熊的烈焰,顷刻就被烧成飞灰。

    少年身姿清瘦,挺俊如初生的山岭,白袍领口开大,从他流线般肩脊落下,露出了漂亮的肩角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如果不是他听见声音回头的那张脸上仍没有五官,桃桃几乎要认不出他。

    “他长大了?”

    慧觉翻动火堆里的柴火给冰冷的屋子取暖:“在你昏迷之后,他强行觉醒了力量。”

    桃桃茫然。

    “天命之人要经历八苦七难才能觉醒神明赋予的力量,八苦为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和五取蕴苦,而七难为火难、水难、罗刹难、刀杖难、鬼难、枷锁难、怨贼难。”

    明亮的火光映在慧觉脸上,他低声道:“八苦七难他未完全尝遍,所以是强行。”

    “我们是因为他觉醒了力量才逃出来的?”桃桃问。

    慧觉点头:“在那一刹那爆发出的神圣净化的光芒里,鬼王失去了一只手臂半只小腿,邪灵王失去了半边头颅,在场鬼侍与邪灵……”

    他是亲历者,说起时语气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几乎无人生还。”

    桃桃呆住了,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如若南宫尘觉醒了力量,那么她几次三番差点杀了他,还残忍地把他按在床上挠脚心,如此深仇大恨,他不得杀了她?

    他连鬼王和邪灵王都弄得半死,对付她这样一个柔弱的鬼魂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像碾死一只蚂蚁?

    看到桃桃脸上逐渐流露出的恐惧表情,慧觉安慰她:“他强行觉醒的力量只存在一瞬,此时大半都已消散了,就算没有消散你也不会有事,你是他从魍魉鬼域一路抱回来的。”

    桃桃:“他抱我?”

    “鬼王与邪灵王受到重创之后,蛮荒狱之主弥烟罗的气息降临,多亏你从化妖水中救出来的女鬼指路,我们才得以逃出魍魉鬼域,一路都是他抱着你,还有,你身受重伤,帮你复原身体的医鬼草也是他找来的。”

    桃桃问:“那你呢?你咋不抱我?”

    慧觉当即严肃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是和尚。”

    “借口!”桃桃瞪他,“我们可是共患难的生死之交,你这没良心的臭秃驴!”

    慧觉终于忍不住悲愤道:“是我不愿吗?是他推开了我!”

    桃桃再度望向窗外。

    慧觉虽说南宫尘觉醒的力量大半都已消散,但依然有一部分留存在了他的身上。

    他拨动篝火之间,指尖流散出淡淡的光芒,圣洁如雪,令桃桃看得心惊。

    ——直觉告诉她,那不是她身为鬼魂能触碰的东西。

    随着雪白之光在他指尖流泻,桃桃觉得南宫尘的身上罩了一层薄光。

    从前的小怪物虽不会说话,但桃桃能察觉到,他一身浓重戾气,对万物冰冷,对垂死之人所受的苦痛漠然。

    而此时的他,仍没有五官,身上的冷意却减弱了。

    桃桃心想,难道这就是天命之人自带的圣光吗?

    “喂。”她问慧觉,“屋里烧着火了,他怎么还要去门外烧一摊,不浪费吗?”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慧觉眯着眼睛审视她,“要不是你昏迷时一直喊他名字,他怎会出去?”

    桃桃:“???”

    “我喊他名字?”她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喊了什么,小怪物吗?”

    慧觉斜睨了她一眼,掐着嗓子学她的声音:“南宫……南宫,你别走……你昏迷半个月,每天都在喊。”

    桃桃:“………………”

    “你在说什么屁话!”她登时愤怒了,“我怎么可能??”

    慧觉淡淡道:“不信你问他啊。”

    ……

    桃桃打死也不信自己梦里会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喊一个才认识了没几天的小怪物。

    她磨叽了很久才磨磨蹭蹭挪到南宫尘身边坐下,假装看了一会儿幽黑的天空,没话找话道:“今夜的乌云真黑啊,就像慧觉的眼珠子。”

    她偏头看他。

    比起往日苍白的肤色,他脸上泛起一点薄薄的淡粉,对于她的话,他毫无反应。

    于是桃桃脸皮厚了点,她凑过去:“我真叫你名字了?”

    少女乌发如墨,比之更漆黑的是她眼眸的颜色。

    那黑中又有一点莹莹的亮,在靠近时将她眼底深处的一抹小小的狡黠映得清清楚楚,还有她发丝的香气。

    南宫尘没有回答。

    倒是桃桃,她凝视着他,眨巴眼:“我不是在叫你。”

    她狡辩:“我在梦里吃了南瓜,是在叫南瓜。”

    南宫尘拨动篝火里的柴枝。

    “喂。”桃桃视线一刻都不曾从他脸上落下,她叫他。

    等他转过头来,她又不说话了。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很奇怪。

    明明才和他认识了不过几天,但是看到他受伤会心疼,看到他沉默会想逗他。

    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想要像这样看着他。

    桃桃迷迷糊糊道:“我该不会是上辈子欠了你吧?又或是你欠了我,怎么一看到你……”

    她没有说下去。

    那道淡粉有逐渐从脸颊朝脖颈蔓延的趋势。

    南宫尘安静,他拿柴枝在地上的沙土里写:【你的伤?】

    桃桃没有回答。

    少女眼中的清明被一抹呆滞的混沌之色取代。

    这样的眼神南宫尘见过不止一次,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眼神之后,下一秒往往会……

    他侧身躲开少女要将他推往篝火里的手。

    但力气用出去了难以收回,待桃桃神志回笼之时,她正直矗矗地扑往火堆。

    眼看着烈焰就要烧到她的灵魂,一只骨致有力的手环住了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捞了回来。

    她失去重心和对身体的控制力,压住南宫尘倒在他身上。

    神志回笼。

    “我……”桃桃试图解释,又觉得解释太过于苍白,以至于一时半会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七上八下。

    现在的小怪物不是从前的小怪物了。

    他觉醒了一部分力量,该不会报复她吧?比如削去她半张脸,再比如折断她半根胳膊。

    她所有情绪都在脸上过了一遍,忧心忡忡。

    在此期间,南宫尘维持着被她压住的姿势,一动不动。

    桃桃停止担忧,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推开我吗?”

    经她提醒,南宫尘伸手推开了她。

    ……

    小屋里堆满鬼王殿偷来的术书。

    慧觉点着萤火虫做的灯笼,看过一本术书后随手丢到身后,又拿起下一本。

    他看完的术书已摞成了一座小山高。

    桃桃躺在南宫尘的床上泛瞌睡,南宫尘靠在墙边。

    不知过了多久,慧觉高声喊道:“有了——”

    他举起一本术书,兴奋道:“我找到了,千里诛杀印,一种如跗骨之俎的印术,将要杀死之人的头发粘在身上,落下印术,那么只要靠近这个人,就会不由自主想要杀他,你找找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印记。”

    桃桃瞌睡飞了,当即去解衣服。

    慧觉臊得脸红,转过身去:“这还有人呢!!”

    桃桃满不在乎:“矫情的小秃驴,你又不吃亏,再说你毛都没长齐……”

    慧觉头大:“阿弥陀佛,你快闭嘴!”

    桃桃拉下衣领,果然在后肩找到了一块和术书上一样的印记,印记中央也确实有一根头发。

    只不过她现在是鬼魂之躯,那根头发也不是真实存在的,看不清晰,但似乎泛着银色的光泽。

    如果那印记真是千里诛杀印,南宫尘的头发为何会在她的身上?

    按理说,桃树下那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再说,他的头发也不是银白色的。

    桃桃看着那道印陷入沉思,忽然察觉哪里不对。

    她扭过头,打量着背后面朝她的南宫尘,眯起了危险的眼眸:“你为什么不转过去?”

    第255章

    因为东极扶摇木可以隐匿人的气息啊笨蛋!

    少女衣服将将退到肩头, 露出凝脂般的手臂和一对棱角分明的蝴蝶骨。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像她人一样,棱角只是表象,凑到近处, 是莹润的触感,清淡的味道。

    可她实在表里不一,上一秒还对被人看了这件事无所谓, 下一秒就兴师问罪。

    还是说, 她只对慧觉看了她的身体感到无所谓?

    桃桃拧起竹叶般纤细的眉梢, 眼珠黑白凛然。

    在她那张吧吧的小嘴说出下一句话前,南宫尘别过脸。

    桃桃穿好衣服跳下床。

    慧觉继续翻那本术法:“将被杀人的头发烧成灰兑水服下,千里诛杀印就可以解除。”

    桃桃朝南宫尘伸手:“头发来。”

    南宫尘没有动,桃桃以为他没有听见, 动手揪他的头发。

    没等她拔, 南宫尘攥住了她的手腕。

    比起孩童的手掌, 他此时少年的手掌少了一分圆润, 多了一分骨感。

    脸颊不是圆软的,线条更加棱致瘦削, 而被他握着, 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抽长后的身体之内磅礴的力量感。

    桃桃愣了一下。

    南宫尘抬头,似乎在看她。

    片刻后, 他松手, 任由桃桃拔下他的头发。

    桃桃能觉察到, 他不是在抗拒。

    他似乎有话想要说, 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取了一根头发交给慧觉。

    慧觉的视线在桃桃和南宫尘的身上游移。

    他坐在角落拿油灯灼烧那根发丝, 用南宫尘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说:“他是想问你, 如若诛杀印解除, 你会走吗?”

    桃桃一怔。

    慧觉圆圆的脸蛋在烛火的照映下影影绰绰:“你昏迷后他为你去找医鬼草, 草药生长在火山谷,遍地磷火石与岩浆长河,他回来时浑身是伤……他不想你离开。”

    桃桃回头看向南宫尘。

    白袍空荡,将少年清瘦纤细的身体包裹于内。

    比起初见时那冷漠的怪物,他的面孔并未改变,只是气息变了许多。

    依然沉默,依然安静,却多了一分孤独和随时都会被人丢弃的破碎与脆弱。

    “他怎么会不想我走?”

    “从前同师父在人间游历,邪祟肆虐,他虽有灵力,却很少出手。他说,生于苦难的人并非最痛苦,因为邪气遮蔽,他们从未见过太阳,但若哪天得以窥见一抹日光又回到乌云下,那种得到了又失去的滋味,才是难以消解的地狱之苦。”

    桃桃似懂非懂。

    慧觉将烧成灰的头发融于杯中,他递给桃桃。

    桃桃喃喃道:“可我分明还挠他脚心来着。”

    ……

    蛮荒狱没有昼夜交替,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桃桃喝下水后,果然没有再对南宫尘动杀念,她也没有提起过要走的事,每日无所事事躺在小屋外的台阶上。

    要么打盹儿,要么看着阴沉沉的天穹发呆,要么拿着草根逗弄着石头缝里的小虫。

    慧觉很忙。

    南宫尘写字很慢,不过慧觉有耐心。

    比起听桃桃聒噪,他更喜欢和南宫尘待在小屋里研读术书。

    他原以为南宫尘不会理他,但出人意料,他竟一改早前的冷漠,肯写字了。

    桃桃检查慧觉的身体,他虽未修出灵脉,体内的灵力却很充裕,是成为灵师的好苗子。

    他的和尚师父是世间少有的不隶属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在师父圆寂之前,将修炼灵脉的方法教给了慧觉,也把舍利留下保护他,否则凭慧觉还未修出灵脉的灵力体质,早就被邪祟吞得渣都不剩了。

    至于南宫尘,桃桃也检查过他的身体,他的体质则让她琢磨不透。

    他体内有一股淡淡的力量于四肢百骸里游走,却和寻常灵师的灵力运转方式完全不同。

    似无序,又有序,桃桃试着让他用慧觉的方式修炼灵力,毫不起作用。

    桃桃信了慧觉的话,天命之人的力量是觉醒而来。

    只有经历八苦七难才能觉醒力量,此时还不到时候。

    桃桃手里的草根第五次断掉了,她回头望向小屋。

    慧觉的声音板板正正,稚嫩又有些肃然:“这些术书都是残卷,就算修习会了也难以发挥最大的威力。将它们复原,只凭你我恐怕很难,人间的术书被皇室驱邪司封存,都没见过几本完整的,谈何复原?”

    慧觉不说话了,桃桃猜测是南宫尘在写字。

    南宫尘并没有写字,他只是拿起一本术书在看。

    慧觉愁眉苦脸坐在一旁:“我本以为能凭这些书成为强大的灵师,现在看来还是很难。”

    桃桃从门边探进一个脑袋:“你们不闷吗?”

    他们俩待在屋里足不出户,南宫尘不需要吃东西,慧觉饿了就啃点自己带进蛮荒狱的干烧饼。

    桃桃:“我无聊得都要长蘑菇了。”

    慧觉:“有蘑菇?煮来喝汤吧。”

    桃桃:“此蘑菇非彼蘑菇。”

    她把慧觉揪出屋子,没收掉他手里那块硬得如铁板一般的烧饼:“这你也吃得下去?”

    她把烧饼朝后一扔,慧觉心疼地捡回来:“别浪费啊。”

    桃桃回身想去揪南宫尘,手伸出去才想起现在的他不是从前的孩童了。

    ——他长大了。

    南宫尘放下书,走出小屋。

    桃桃说:“这两天我在附近闲逛,看到东边有条河,河边生着野菜,我们去捉鱼挖菜吧。”

    慧觉:“你口中的河莫不是那条黑水河?黑水河的水之所以是黑色稠状,是因为魍魉鬼域的邪祟在水的源头抛尸,里面全是凡人的尸骨和怨气,水中的鱼儿是靠吃死人为生的尸鱼,你也吃得下去?”

    桃桃又问:“西边的小溪呢?里面也是尸鱼吗?”

    ……

    溪水澄澈。

    桃桃站在溪水中央。

    身为鬼魂,普通的溪水并不会弄湿她的衣服,可她还是很有仪式感地挽上裤腿和袖子。

    她手臂有一条红色的枝蔓纹路,看上去十分特别,像是印术

    她捡了一根枯枝,随手做簪,将水藻般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转身朝他们招手:“下来啊。”

    慧觉为难道:“秃驴不犯杀戒,你自己玩吧。”

    没有网和树枝,桃桃动作依然很熟练,仿佛捉过千百次。

    她猫着腰,手浮在水面,当看到鱼影闪过时,果断下手,一把捧住一条小河鱼。

    她举着鱼回头朝两人笑:“看!”

    慧觉客气而礼貌地赞美:“厉害。”

    桃桃将河鱼放到岸边的盆里,眼珠狡猾地一转,趁两人不注意,一把将他们拖下了水。

    慧觉来不及反应,直接栽进小溪里。

    而南宫尘,他在桃桃伸手那一刹那后退半步,在反应过来那只手来自谁后,又停住脚步。

    他和慧觉一起落入水中,衣衫被水浸湿。

    慧觉从水中爬起:“你怎这般……”

    话没说完,桃桃朝他脸上撩了一把水,把他的光头也浸湿了:“嘿,打我呀!”

    于是小和尚无法淡定了,什么出家人戒骄戒躁通通忘在了脑后,他捧起一抔水意图扬在桃桃身上。

    桃桃灵活地弯腰躲过,那水落在南宫尘漆黑的发侧。

    场面一度胡乱。

    慧觉想泼桃桃,桃桃却躲在南宫尘背后。

    所有的水都落在南宫尘身上,白袍紧贴他的身体,勾出了少年清俊的线条。

    “你让开。”小和尚急得脸都红了,“我今天非要报仇!”

    桃桃从南宫尘的肩上探出一个脑袋:“平心静气,平心静气,佛说,不可以随便对女孩子动气。”

    “佛没说过这句话,分明是你自己说的!”

    桃桃开始胡言乱语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没有屠刀本来就是佛,所以佛就是我,我就是佛,我说的话就是佛说的。”

    慧觉气得不会说话了:“……你。”

    “你什么?”桃桃又从南宫尘另一边肩上探出头,“我谤你、辱你、轻你、笑你、欺你、贱你,你应该忍我、让我、避我、耐我、由我、敬我,怎么还生上气了呢?小秃驴,你修为不行啊。”

    慧觉:“我……”

    “我什么?”桃桃朝他吐舌头,能将人气得原地升天,“略略略略,你来还手呀!”

    慧觉越过南宫尘要揍她,结果还没碰到桃桃,先被水底的水草缠住了赤脚,他噗通一声被绊倒在了水里。

    桃桃看他浸湿的狼狈模样,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欺负一个小孩很不磊落。

    她把慧觉从水里拉起来:“你来泼我吧,我不动。”

    慧觉不信任道:“真的?”

    “真的。”桃桃点头,一脸诚恳。

    慧觉生怕她反悔,立即捧起水泼她。

    水落下去,他才发现,这是普通的溪水,根本无法打湿她鬼魂的身体。

    桃桃再次奸计得逞,倒在水里,捧腹大笑。

    乌云之下的蛮荒狱处处荒凉,只有这里笑声弥漫。

    和尚不像和尚,鬼魂不像鬼魂。

    无面怪物久久凝视着少女,也丝毫没有怪物的模样。

    慧觉没脾气了,他坐在溪水中叹气。

    桃桃从水底揪了一团水草放在他面前,眼眸清澈:“别气了,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慧觉看着那黏糊糊的水草:“这也能吃?”

    桃桃神秘地笑笑,她走上溪边,捡了几根干柴点上篝火。

    她在火上架起锅,锅里煮水,把溪中捞出来的水草投入锅里。

    她从空间石里掏出几个小瓷瓶,将瓶里的东西倒入锅里。

    慧觉问:“这是何物?”

    “椒麻粉,盐,还有这个。”她宝贝似的掏出一块白豆腐,“这不比那铁板一样的烧饼香?”

    慧觉惊喜道:“哪寻来的?”

    桃桃鼻子出气,哼了一声:“你们每天在屋里研究那叽里咕噜的术法,还会关心这是哪来的呢?连我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吧?”

    她把豆腐下锅:“北面三十里有一片荒原,蛮荒狱的凡人奴隶每半月在那里开一次街市,我拿东西跟他们换的。”

    慧觉闻着水草煮豆腐的味道,口水已经要流下来了。

    他看着南宫尘:“你之前怎么不说?我啃了一个月的烧饼,还不舍得吃,生怕吃完断粮。”

    南宫尘:【我没去过。】

    “他又不用吃饭。”桃桃搅动锅里的汤水,“吸点星辰雨露就能喂饱,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你也不用吃饭啊。”汤煮熟了,慧觉迫不及待喝了一口,烫着舌头嘶嘶喘气。

    “我去是因为你啊,笨蛋。”桃桃捡起一根树枝在他的光头上敲了敲,“前些天啃烧饼啃得都快哭了吧?”

    慧觉很感动,他喝着汤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放下碗,问道:“你拿东西跟他们换的?”

    桃桃点头,他又问:“拿何物换的?”

    桃桃不说话了。

    南宫尘警觉地抬起头。

    蛮荒狱到处都是荒原,可以耕种的土地少之又少,食物是最紧俏的东西。

    她能换来一块豆腐和几罐调料,应该是拿很值钱的东西换吧?

    可南宫尘家徒四壁,慧觉也口袋空空,她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呢?

    桃桃开始支支吾吾了:“就……我去河里捉了两条鱼。”

    慧觉:“蛮荒狱到处都是黑水河,这样的小溪极少,大鱼早被捉光了,两条小鱼能换来一块香豆腐?”

    桃桃的谎话被戳穿了,她又支吾道:“那什么……我,我拿了一本术书。”

    慧觉:“邪祟肆虐,天地为炉,别说蛮荒狱,就算在人间,有灵力的孩子没有皇室驱邪司庇护也活不过三岁,没有灵力的凡人要术书何用?你还是在说谎。”

    桃桃再三被揭穿,破罐子破摔道:“我劈了房后的树杈,那棵树长着又不会开花,所以我想,要是拿到街市去当柴火卖应该能卖不少钱,可谁知道……”

    谁知道她一进街市,身上担的两捆柴就被抢完了,换来了几罐调料。

    桃桃十分开心,趁着慧觉和南宫尘在屋里研读术书无暇他顾的时间,她蚂蚁搬家一样把树枝全劈了,依次换来了锅碗瓢盆,豆腐稻谷,还有一些蔬菜和鲜果的种子。

    在来回十几趟后,桃桃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她的“柴火”太受欢迎了,那些凡人知道她是鬼魂,却对她的身份视而不见,只要她一来就蜂拥而至来抢柴火。

    蛮荒狱又不是没有枯木,难道她的柴比较好吗?

    还是说,那棵树有古怪?

    出于直觉,桃桃不敢如实以告。

    在她话音落下后,慧觉与南宫尘齐齐回头。

    他们此时离小屋不算远,依稀能看见,小屋后面那棵古树秃了头。

    慧觉:“……”

    南宫尘:……

    “你知那是何树?”

    “不知啊。”

    慧觉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他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还是南宫尘拿树枝在地上写下五个字:【东极扶摇木】

    桃桃依旧茫然:“没听说过,很厉害吗?”

    慧觉痛心疾首:“你可知为何当初南宫降生后,魍魉鬼域视他为大敌,却足足花了半年才找到他的所在?”

    桃桃说:“一定是因为魍魉鬼域的邪祟不够努力吧!他们在摸鱼!可恶,这么滑头对得起弥烟罗给发的工资吗?”

    南宫尘:……

    慧觉:“……是因为东极扶摇木可以隐匿人的气息啊笨蛋!”

    “不仅隐匿气息,它还是无根之木,每隔三个月就会带着它树荫下的东西一起挪动位置,所以只要生活在东极扶摇木下,除非邪祟如蝗虫过境般搜捕,否则绝不会被找到,你现在把东极扶摇木给劈秃了……”

    桃桃听着他的话,重点已然歪了:“你说谁笨蛋?”

    她愤怒道:“我辛辛苦苦给你买菜煮汤,你敢说我是笨蛋!”

    她将慧觉扑倒在地,和他扭打起来。

    慧觉弱小的身体被她压着,发出惨叫:“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过来啊——”

    从前桃桃欺负人时他还有同伴,但南宫尘长成少年的身形后她就很少动他了,所以此时的慧觉孤独极了。

    他被揪着耳朵,眼泪汪汪,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残暴的女人?

    地面传来地震一般哒哒哒的马蹄声。

    桃桃抬起头,不远处有百人身披铠甲骑马朝这里赶来。

    最前方的少年桃桃认得,就算不认得他人也认得他脸上她亲手刻下的王八。

    少年身披明黄的披风,眼眸阴深。

    鬼王殿的鬼侍说,他是人间帝王的弟弟,李青凤。

    “糟了。”桃桃连忙从慧觉身上起来,“那王八找来了。”

    慧觉仔细看去,李青凤身后跟着四人,身上也是彩色披风。

    他幽幽道:“是五只王八都找来了。”

    桃桃蹙眉:“也太快了吧?不是说鬼王殿一年才与皇室驱邪司交易一次吗?”

    慧觉:“一定是因为鬼王受伤的缘故,他需要凡人疗伤,所以提前了交易,这足有百名灵师,桃桃,南宫……”

    他说话带上了一点颤音:“……咱们完蛋了。”

    没人回应他。

    他回头,南宫尘一如既往漠然。

    而桃桃,她竟然在摩拳擦掌,满脸兴奋。

    第256章

    他荒凉而料峭的心间,长夜消逝,春风乍起。

    桃桃揪着慧觉的僧袍:“你们研读了这么久的术书, 一定很有心得吧?就拿这群小王八练练手,上!”

    闻见越来越近悍勇的马蹄声,小和尚的腿直打哆嗦:“是看了很久的术书没错, 可那都是残卷,深奥难懂……”

    “不是吧?”桃桃问,“里面没有赋灵术书?”

    “那是何物?”

    “就是灵师用灵力绘制的术书, 在脑袋上轻轻一拍, 术法就能钻进你的脑袋。”

    “从未听过, 皇室驱邪司都不敢这么想,这是你梦里梦来的天书吧?”

    桃桃疑惑:“我分明记得有这种东西存在。”

    几个呼吸之间,灵师们已经到达面前。

    两脚难敌四足,在这崎岖的荒原上, 是跑不过马的。

    李青凤一甩手中的长鞭:“你们倒是很会躲藏, 可我说过要踏平魍魉鬼域, 要你们生不如死, 还不是被我找到了?”

    桃桃暗自想道,想要我生不如死的人多了去了, 你都排不上号。

    “阿弥陀佛。”慧觉礼貌道, “我们没有躲,一直在河边捉鱼, 不过不躲不是因为不想躲, 而是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就逃离了鬼王殿的水牢, 要是早知道你们出来了, 还是要躲一躲的。”

    小和尚絮絮叨叨:“冤有头债有主, 那只冒犯诸位的女鬼已被鬼王捏死, 我们之间并无恩怨, 不如……”

    仗着桃桃是鬼, 李青凤看不到她,慧觉开始胡说了。

    李青凤冷笑,眼眸中冷气森森:“你们一个是皇室驱邪司通缉榜上的要犯,一个是那女鬼的喽啰,我们之间并无恩怨?小秃驴,你说得轻巧。”

    慧觉平静道:“这样说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李青凤朝慧觉和南宫尘走去,刚迈出一步,身体忽然失去重心,扑在地上。

    桃桃抱臂站在一侧,凭借着鬼魂透明的优势,她伸脚绊倒了他。

    李青凤当着众多灵师的面摔了个狗吃屎,怒不可遏:“女鬼就在附近,给我上照妖镜!等把她找出来,我要把她关入驱邪司里淫妖的囚牢,让她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桃桃见李青凤背后的灵师掏出一面金色的镜子,眨巴着眼:“这就是你们的照妖镜啊?”

    她隐约觉得那东西应该叫六道心镜。

    曾经似乎有人对她说过,六道心镜认主。

    没有认主的六道心镜力量微乎其微,且背后有一处凸起的花纹,以防误伤,只要按下去就会使镜面暂时蒙尘。

    桃桃在那灵师启用六道心镜时走到他身旁,手伸到镜子背面按住那花纹,明光四晃的镜面瞬间笼上了一层灰雾。

    灵师久不与邪祟动手,对这诡异的状况不知措施:“小王爷,照妖镜……失灵了。”

    “废物!”李青凤骂道,“先把这个秃驴和这怪物给我抓起来,我要好好折磨他们。”

    灵师上前去拿南宫尘与慧觉,脑袋却被石头砸中。

    桃桃手里捧着一堆石块朝灵师头上砸去,众人却怎么都找不到石头的来源。

    “你们都是死人吗?!”李青凤喝道,“没有照妖镜就不会办事了?皇室驱邪司养你们有什么用?”

    灵师们被骂得冷汗直流,纷纷献出看家本领。

    桃桃静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画符逼她现身,眼眸蕴了一抹暗色:“灵师如此,怪不得世间大乱。”

    她捡了根树枝走到南宫尘面前:“我教你一道印。”

    树枝点地,她熟练地在泥土上画出一道繁复的印术。

    慧觉在旁边跟着学,画出来的印却没有任何灵力:“这真不是你编的吗?”

    桃桃说不清,只是这印记凭空出现在脑海,熟练得如同画过千万遍。

    她隐约有种直觉,南宫尘他应该可以操控这印术。

    南宫尘没有多问,指尖流逸出雪白的灵力,只看一遍就记住了桃桃所画的印。

    他以那丝灵力勾勒,繁冗的笔画于空中凝结交错,变幻出一道月亮的形迹。

    灵师们的攻击纷叠而至。

    月形印记在他们身前撑开百倍化为一道坚固的屏障,挡住了上百灵师合力的一击。

    但南宫尘体内的灵力微弱,只一瞬,屏障消失。

    慧觉惊道:“这是什么术法?”

    “担山取月,招云卧雪。”桃桃喃喃道,“取月印,主御。”

    慧觉低头看自己的手:“它在我手上无用……”

    “你学不了。”桃桃见灵师还在愣神,手下又画出一道同样繁复的印记。

    南宫尘脸色白得像块没有温度的冷冰,是消耗过多灵力的缘故。

    他没有多说,照着桃桃的印记描摹。

    随着印记画成,天际黑云散动,化为丝缕朝地面流泻而来,于半空中化为道道利箭朝地上的灵师射来。

    桃桃惊讶地看着南宫尘,那印记足有上百笔,他一下就能记住。

    画出来的印记无论笔画长短还是位置都分毫不差,而招云印千变万化,最难操控,他第一次使用,就会以印化形。

    仿佛那生来就该是他手中的印。

    印记虽然完美无瑕,但南宫尘此刻的灵力太弱,招云印化为的利箭并没有给灵师造成太大伤害。

    慧觉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跑上前来:“让开,我来——”

    桃桃看着他手里那张符,觉得甚是眼熟。

    她反应了片刻,想起昨天他们翻术书时提过里面夹着一张天雷地火符。

    慧觉当时把符箓收起来了,说以后遇到危险或许能用上。

    可此时慧觉手里那张符……

    桃桃喊道:“别——”

    已然晚了。

    慧觉撕开符箓,丢到正要抓人的灵师身上。

    炽热的烈焰自眼前霍地燃起。

    一刹那间,火光冲天,浓烟弥漫。

    桃桃反应极快,一手提着慧觉,一手拽住南宫尘的手腕将他们拖到远处。

    背后的火热能量越来越强烈。

    桃桃预感到要爆炸了,将南宫尘和慧觉扑倒在地,用身体护住他们。

    轰隆一声,烈焰席卷着热风而来,周围的砂石、土壤、草木,全部炸飞了飞灰。

    在热浪落到身上的前一刻,一只手臂环住桃桃后腰。

    南宫尘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以肩背挡住了那火焰的冲击。

    慧觉被压在最下面,小脸皱巴地问:“你们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了。”桃桃心有余悸,但不忘阴阳怪气,“有尔等卧龙凤雏般天纵奇才陪在我身边,我怎么会有事呢?最多也就是死一死吧,不碍事的,以后没事还可以多来几次,让我多死几回。”

    慧觉:“……对不住。”

    浓烟消散,桃桃的脸被熏得焦黑。

    在那道符的作用下,上百灵师皆被炸得昏厥,有的皮开肉绽,浑身焦黑,甚是惨烈。

    那嚣张跋扈的李青凤已然不省人事,头发被烧焦了一半。

    慧觉吞咽口水,百思不得其解:“师父对我说,天雷地火术只是普通的火属性术法,怎会如此惨烈?阿弥陀佛,我是不是造了杀业?”

    “你笨啊你!”桃桃给他一脑瓜崩,“天雷地火术是普通的火属性术法没错,但普通的符箓被不同的人画出来威力也不同,那张符上火焰之色深沉,至少是七株灵师画出的符箓,你一个没有灵脉的小秃驴怎么敢用它的啊?”

    慧觉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你怎懂这些?”

    桃桃鼻子出气:“我懂的东西多着呢,慢慢学吧你。”

    南宫尘拔出李青凤的长剑,剑刃悬在他养尊处优光滑的脖颈上。

    就在剑刃要切下昏迷的李青凤的头颅时,桃桃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

    “你要杀他,就必须连他背后这上百灵师一起杀,不然会招来无尽报复。”少女纤巧的眼睫轻颤,眸色明亮,“虽说是一群废物,但对人间还是有些用的。”

    南宫尘身上的气息阴冷,她从未觉得他像慧觉口中所说的那样,是慈悲的天命之人。

    少年回头面朝她,桃桃感受到他的情绪森然,但依然握着他的手腕。

    奇怪,明明在鬼王殿水牢时他还对李青凤的生死无动于衷,为何现在却对他动了这样凛冽的杀意?

    桃桃不明白。

    “你真要杀,我不拦你,但你想清楚了。”

    “如若人间没有灵师,只怕连都城都守不住,到那时,凡人又该去哪里寻求庇护?”

    南宫尘剑尖指地,缓缓写下:【我不在乎。】

    不在乎。

    不在乎灵师,不在乎凡人,不在乎一切。

    【你在乎?】

    桃桃没有说话,她松开手。

    正在她以为他要用这些灵师的鲜血来偿还他受过的苦难时,他却将剑丢弃了。

    他转身离开。

    桃桃望着他,他白袍的背后有一片烧糊的血渍。

    她跟上了他。

    南宫尘沉默地走回木屋背后的断崖。

    在天雷地火符的作用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他坐在断崖边,脱掉上身的白袍,露出鲜血淋漓的后背。

    风吹干他脊背的血迹,露出了新添的伤痕。

    他摘下悬崖边长的一种暗红色药草,在掌心搓碎。

    他想要将药草敷到后背,却触碰不到伤处。

    桃桃在他背后站了许久,恰如其时开口:“小怪物。”

    他动作顿住,桃桃走到他身旁,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药草。

    他脱去了蔽身的白袍,冷白的肤色让人乍一眼看上去会产生些许他很柔弱的错觉。

    但实则,他少年的身体线条漂亮,宽肩,窄腰,清隽又不失力量。

    桃桃将手里的药草贴上他的细腻的后背。

    药草是凉性,而她的手却温意丝丝。

    如同冰火两重,酥酥麻麻的痒意蔓上皮肤,叫人的理智也跟着拉扯。

    南宫尘静住不动。

    他体质不同常人,药草一贴上,伤口就开始慢慢愈合。

    不过伤能愈合,疼痛却不见得。

    桃桃垂下眼眸,平日话还算多的一个人,现下和他安静独处在这,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说谢谢他?他似乎不需要、也不会想听这个。

    问他疼不疼,这是句废话,估计他不会回答。

    给他讲笑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他这样一张面孔,要怎么笑呢?

    再或者问问他,为什么突然要杀李青凤,又突然不杀了?似乎也不是个好主意。

    桃桃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她问道:“火山谷真有火山吗?”

    问完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慧觉都说了那里遍地磷火石和岩浆长河,怎么可能没有火山呢?

    出乎意料,南宫尘竟然回答她了:【嗯。】

    这给了桃桃继续白痴的勇气,她又问:“你去时,火山爆发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受的伤?”

    【意外。】

    桃桃对他一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很不满,她揪他脸:“多说几个字!”

    这不是她第一次揪他脸,但比起孩童的柔软,少年脸颊细腻中又微微泛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触感。

    南宫尘:【你不怕?】

    “怕什么?”桃桃下意识问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是在问,她不怕他吗?

    桃桃松开捏着他脸颊的手。

    这张脸确实过于特别,但相识以来,她从未有哪一刻对他产生过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不怕。”

    峭壁之下风声凛冽而来,桃桃偎在风里,轻声道:“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总觉得,从前的我也是只怪物。”

    少女乌发被风吹得招摇,一缕笼住她雪白的脖颈。

    从眉梢到眼角再到鼻尖唇畔,每一寸,每一分,都有清明至净的味道。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怪物?

    “那天在荒原他们叫你怪物,我听后心情很不好,隐约有种感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被那样叫过。”桃桃说这话时笑着看他,“如果我不是怪物,怎么会跟着难过呢?”

    “其实你很孤独吧?”桃桃的笑清冽,“一只小怪物确实难过,现在有两只了,你不会寂寞。”

    少女迎风而立,她望着天穹之上暗色的云霭,忽然问他:“你会记恨我吗?那天在鬼王殿,我挠你脚心。”

    邪祟将他剥皮抽筋,灵师数度砍下的头颅,却从未有一个人这样问过他。

    而面前这少女,脸上还有一抹天雷地火符下烟熏火燎的痕迹,她却认真地问他,你会记恨我吗?

    在孤寂而漫长的生命里,他没有爱,也没有恨。

    世间一切在他眼里都是草、是石,是飞起的沙尘,他不会多看一眼。

    之所以横起刀尖,是因为那是威胁到她的人。

    之所以丢掉利刃,也是因为,那是她不愿看到的事。

    少女不等他回答,先狡黠地笑了:“不说话就是不会了,可不准记仇啊。”

    她一笑,他荒凉而料峭的心间,长夜消逝,春风乍起。

    第257章

    一颗桃,或一条会开花的桃枝。

    李青凤带来的灵师落荒而逃。

    慧觉抱着水盆回了小屋。

    屋后悬崖。

    少女紧闭双眸靠着石头吹风, 少年偏头,似在看她。

    天际雾霭波动,在层层叠叠的乌云背后, 隐约从缝隙里透出了一缕微光。

    慧觉静站在他们背后,没有打扰。

    他将桃桃捉来的小鱼养在屋前的水缸里,在缸中插了几根悠然的水草。

    ……

    桃桃终于为无聊的生活找到了事做。

    灵师离开后, 慧觉问她为何懂术法。

    桃桃也不知道, 只说那是本能, 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记忆可以忘,本能却是忘不掉的。

    “难道你从前是灵师?灵脉附着在灵魂之中,即便死了也该有灵脉存留才对, 我看你也没有灵力啊。”

    慧觉跟桃桃混熟了, 绕着她走了一圈, 伸手拽她衣袖。

    桃桃没说什么, 可慧觉分明觉得。

    在他去拉少女袖口那一刻,有种被人凝视到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朝四周环顾, 周围只有桃桃, 再来就是南宫尘了。

    那种感觉阴魂不散,慧觉心底凉风四起, 连忙松开拉着桃桃的手。

    “也许是天赋吧。”桃桃嬉笑, “不如从今天起你们叫我师父, 我教你们。”

    慧觉怀疑道:“你行吗?”

    桃桃捡起一根树枝:“来试试。”

    慧觉看了眼南宫尘。

    少年的伤已愈合, 他俊拔的身体笼在白袍里, 起身走到桃桃身边。

    他和慧觉同时出手, 而少女只是扬起了手中的树枝。

    片刻后, 两人狼狈地倒在小屋的废墟旁。

    少女将树枝搭在肩上笑得张扬:“怎样, 要不要拜师?先磕个头吧。”

    慧觉惊道:“你你你……”

    “我不光会剑法,还会帮你复原那些术书,小秃驴,还要去皇室驱邪司当灵师吗?”

    慧觉捡到了从天而降的馅饼,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去了不去了,桃桃,你教我吧,拜师可以,磕头当然也可以。”

    桃桃托着下巴故作思考,眼睛偷瞄南宫尘:“既然你不走了,那我也暂且留在这吧。”

    南宫尘平静地站在一旁,任风吹拂他孤独的衣袍。

    是否真的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

    东极扶摇木枝干的断处生了一点绿芽,和着蛮荒狱冷肃的风,在这一刻,竟叫人闻到了人间春天的味道。

    ……

    蛮荒狱没有日光,时间的流动在这里很难被计算。

    桃桃自制了一只木头沙漏,放在屋前计时,沙漏翻转十二次,就是一个白天。

    桃桃将醒着的时光分为三段。

    一段练剑,一段休息,一段练术法。

    虽然慧觉与南宫尘没有磕头拜师,但她很起劲地将自己代入了师父的角色。

    ——早早叫他们起床,扎马步,砍草人,练习握剑的姿势,出剑的章法,再来是对打。

    每当这时,桃桃总是很兴奋。

    当她以树枝做剑将慧觉与南宫尘打得爬不起来时就更兴奋了。

    她一枝条打在慧觉的手臂上:“手端平,腰要直。”

    慧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身是土。

    少女出剑的角度总是那样刁钻诡谲,叫人防不胜防。

    慧觉只有挨打的份,他抖掉僧袍的泥土:“不打了,我一个和尚,此生都不会拿剑,学剑做什么?”

    桃桃转头问南宫尘:“你呢?”

    白袍也粘满泥土,南宫尘没有拍去,他拿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再来。】

    桃桃笑了,提剑迎上去。

    无论剑法又或术法,南宫尘的学习能力都十分惊人,桃桃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一开始,桃桃还能几剑就将他打倒在地。

    后来逐渐需要十几剑、几十剑、上百剑。

    枯树的枝干被南宫尘削成木剑的模样,一天就要用断十根。

    再后来,桃桃应付他也有些吃力了。

    术法更是。

    鬼王殿里拿来的术书很多是残卷。

    桃桃虽然凭着本能将大多术法还原,但没有赋灵术书,修炼是一件极难的事。

    慧觉天资过人,修炼一门术法最少也要半月。

    而南宫尘,无论什么样的术法,只要叫他读过一遍就能学会。

    除此之外,他甚至还能自创术法。

    ——他似乎生来就是该做这些的人。

    慧觉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一有闲暇就和他在冬季扶摇木下论道与术法。

    一个写字,一个说话,桃桃不提醒他们休息,可以端坐上一整天。

    每当这时,桃桃就会坐在东极扶摇木的树杈上看着他们。

    没有人烟,没有白昼,只能凭借雨雪气候和慧觉长高的个头判断,蛮荒狱中又过了几个春秋。

    时间静寂而平和。

    这些年来南宫尘没什么变化,一副少年清俊的身姿藏匿于白袍下,静坐不动时看起来有几分萧索和孤独。

    慧觉倒是长大了,他快比桃桃高了,比起孩童时那个聒噪的小和尚,沉稳了许多。

    日复一日,随着修炼,慧觉的灵脉觉醒,灵力流转之间满蕴着璀璨的佛光。

    而南宫尘的灵力却比佛光更令桃桃畏惧。

    ——神圣净化之力。

    桃桃眼望那道光芒,她的鬼魂之身该是畏惧它的,却又对那光芒感到熟悉和眷恋。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

    冬去春来,沙漏翻转了上万次。

    某天,桃桃惊讶地发现,屋后悬崖边竟然长出了几十颗嫩芽,嫩芽一天天长大,在第二年的年末开出了黑色的花。

    花盘中间能剥出粒粒饱满的瓜子。

    桃桃认得那植物——是阴葵,她多年前曾在鬼城的幽媚馆吃过。

    小屋背后竟然长出了阴葵,桃桃采了几朵花坐到屋前台阶上剥。

    慧觉修炼累了回来喝水。

    桃桃递给他一把瓜子:“要吃吗?也不知怎的,屋后突然就长了葵花。”

    “也不知怎的?”慧觉个头长高了些许,言语间也老气横秋的,“去年你在梦里张牙舞爪,说梦话想磕瓜子,今年屋后就长了阴葵,巧不巧?更巧的是,阴葵只能种在地狱土上,那可是鬼城的特产。”

    桃桃看着手里的瓜子。

    慧觉以为她懂了,闭口不再说了。

    桃桃却一拧清秀的眉梢,自恋道:“难道是当年的鬼王世子对我情难难抑,专程跑来送我的?”

    慧觉:“……世子要是能找到你,应该会先扒了你的皮将你做成瓜子。”

    桃桃挠挠头。

    “你睡下后的夜里,他去了鬼城七十二次,从城墙下挖来的地狱土。”

    “至于阴葵种子,是在奴隶市集上换来的,那里鱼龙混杂,很费了一番功夫。”

    桃桃回头,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

    练习剑法一天就要折断一根木剑,他正在打磨一把新剑。

    桃桃愣了愣:“他不是从不去奴隶市集吗?”

    这两年来,每天睁开眼就是修炼。

    南宫尘很少主动说话,要么在和桃桃学剑术,要么坐在东极扶摇木下修炼。

    桃桃有时看慧觉太累,就带他去周围闲逛。

    奴隶市集是附近最热闹的地方,有卖糕点鲜果,农具器物,还有以物易物。

    桃桃带着慧觉逛市集,拿荒原上寻来的药草为他换来豆腐和糕饼。

    她也想带南宫尘去,可他从不愿出门。

    “是啊。”慧觉笑道,“分明是不愿去的。”

    ……

    夜里,慧觉在小屋的角落里裹着薄被沉睡。

    南宫尘仰头坐在门外石阶上。

    天空总有邪气的乌云,看不见一丝星月光芒。

    就算有一丝淡淡的天光,也被东极扶摇木蜿蜒的枝干遮住了大半。

    他夜夜如此坐在门外,到底是在看些什么呢?

    桃桃靠在窗侧,她闭上眼睛,装作说梦话:“想吃桃子,想看桃花。”

    南宫尘没有反应,桃桃怀疑慧觉在胡说,也许是阴葵是变异了,所以才会长在屋后。

    南宫尘冷心冷面,像极了冬夜的雪,甚至比它还要冷淡。

    他真会因为她一句梦话而去挖地狱土,去换阴葵的种子吗?

    ——她难以想象。

    桃桃实在太困,说着说着梦话把自己说睡着了。

    晚风拂起风沙,南宫尘感受到背后少女均匀的呼吸,起身走向荒原。

    萤火微茫笼着幽黑的荒原景象。

    他摊开手掌,指尖光芒闪烁,流萤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提着一盏灯笼,将萤火虫关在灯笼里。

    ……

    桃桃醒来时,慧觉如往常一样,坐在东极扶摇木下练习书法。

    “南宫呢?”她问。

    慧觉:“早起就没看着。”

    桃桃只是随口一问,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看到他。

    于是她去找他,悬崖没有,溪边没有,荒原上也没有。

    她忽然想起昨夜故意说出口的“梦话”,脚步一转,朝着奴隶市集的方向而去。

    奴隶市集在一处群山的阴影之下,露天的长街足有千米。

    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生活所迫的疲惫和随时疲于奔命的惊恐,摊贩观察着四周的动向,赶集人行色匆匆。

    在一群凡人中,南宫尘很惹眼。

    一袭雪色的白袍,一张无面的脸,与嘈杂匆促相比,他沉静如水,平静似风。

    他坐在街市的角落,面前摆了几盏纸糊的萤火灯笼。

    来往凡人对他十分畏惧,不敢靠近,但路过都会一种古怪的目光瞄向他。

    有胆大的小孩们驻足在面前,发出天真却残忍的笑声:“小怪物,没有脸,没有眼,没有嘴巴不说话——”

    在嘲讽的童谣声中,他依然静默,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虚无。

    如他所说的一样。

    ——他不在乎。

    那些阴葵的种子就是这样换来的吗?

    桃桃站在远处,忽地回想起这些年来细枝末节处的种种。

    除非桃桃与他说话,他从不会主动开口。

    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听她和慧觉交谈、打闹。

    而哪怕是桃桃主动开口,他也像是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写出的话语言简意赅。

    因为他太安静,桃桃常常会忘记,在那小屋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可分明他存在的痕迹那样清晰。

    他会在东极扶摇木下与慧觉探讨术法。

    每当那时,桃桃就躺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或发呆,或远望,听慧觉低低的声音,与他手中树枝扫过尘土的呲嚓声,那声音沉稳、轻柔,听得腻了,她就伴那声音入睡。

    他会在狂风刮破屋顶时去很远的山涧伐木。

    桃桃跟在他身后,看他冒着细雨在迷宫一样的荒原上穿行,看他站在无人的枯树下采伐,看他将砍好的树枝带回小屋修补房顶,桃桃一路蹦蹦跳跳,摘路边的野草逗弄飞虫,采石缝里开出来的野花,无聊地和他扯闲话。

    他很少会回答,回到小屋时桃桃才发现,他修补的房顶正对着她夜里睡觉的床板。

    虽然鬼魂不会被风吹雨打,但睁眼看到无尽的邪气之云,也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

    他会在桃桃去河边捉鱼时坐在一旁陪她。

    大多数时候他是被桃桃强行拉来的,她一个人无聊,慧觉要诵经打坐要修炼术法,她只能叫他。

    虽然无法说话,但有人在身旁总胜过没有。

    桃桃很难从他脸上窥探出他的心情,在桃桃眼里,他一直是个没有情绪、淡漠至极的人。

    桃桃忙活半天只捉到三条,累得瘫倒在河边的荒石滩上。

    躺着躺着,她开始打滚,带些娇俏,带些撒娇,还带些无赖:“要是鱼能自己飞到我面前就好了!”

    南宫尘双手各伸两指,指尖相抵。

    神圣净化之力自他指尖流泻,一道雪白的印记出现。

    他触动那道白色的印,落入溪中。

    溪流于神圣净化的光芒之中静止,清澈的水珠自水面飘忽而起,映着寒夜的冷芒。

    与水珠一起浮于水面的,是数百条大小不一的河鱼。

    桃桃:“哇——”

    她回头眼眸亮莹莹的:“这是什么术法?”

    南宫尘:【没有名字。】

    “你自创的?”桃桃佩服道,“太厉害了吧!”

    南宫尘点头:【你取名。】

    桃桃立即盘腿坐在溪边思索,可她的脑袋寸草不生,空空如也。

    她想了半天:“要不……就叫捉鱼印?”

    真糟糕,想这么久就想出这个。

    桃桃脸红,心想自己活着的时候应该挺没文化的。

    南宫尘依旧淡淡的:【好。】

    不悲不喜,不卑不亢。

    桃桃面对沉稳而淡泊的少年,瞬间又不觉得脸红了,

    ——反正他没长嘴,不会有机会嘲笑她。

    她从浮上水面的鱼中随便挑了几只带回小屋,养在屋前的鱼缸里。

    南宫尘和慧觉修炼时,她无聊得只能和鱼打架。

    他会在桃桃在荒原迷路睡着后抱她回家。

    桃桃那好动活泼耐不住寂寞的性子,能在这一方天地里忍耐几个春秋简直不可思议。

    她也曾想过要走,去人间看看,但不知为什么,每当看到南宫尘静坐在东极扶摇木下,那念头就打消了。

    ——是无趣,但血脉与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要她头也不回地走掉,她做不到。

    于是,她只能以小屋为中心在附近溜达。

    某次桃桃外出闲逛时,刚好邪祟过境,她好奇追着凡人逃亡的方向去看。

    那时天很黑,遍地都是凡人的残尸。

    她在染血的荒原中站了很久,再一回头就找不到路了,最后睡在了染血的荒原上。

    醒来时,她已经被南宫尘抱在了身上。

    慧觉提着一盏光芒黯淡的萤火灯,走在他们身后。

    桃桃睡眼朦胧:“你们怎么来了?”

    慧觉:“你两天没有回家。”

    “怎么找到这的?”

    “是他说,前几日乌云异动,邪祟过境,你刚巧出去,又喜欢看热闹,所以来这个方向找找。”

    少年肩臂沉稳有力,抱起桃桃游刃有余,他没说一句话。

    桃桃问慧觉:“怎么总是你在说?”

    慧觉笑:“他抱着你呢,哪来手写字?”

    桃桃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抱我,让他歇歇?”

    慧觉笑容更深了,他望着身前的南宫尘,什么都没说。

    桃桃一直在想那夜慧觉的笑,与他手中莹莹点点的灯火,还有那片荒原的模样。

    可她想不起来了,记忆中唯一留下的,是少年的沉默,与他身上冰雪般清冽的味道,淡淡的,叫人闻之不忘。

    ……

    记忆从过往种种里挣脱。

    桃桃倏然清醒了。

    她站了许久,终于见一位妇人走到南宫尘面前:“萤火灯,你要用它换什么?”

    南宫尘捡起地上的枯枝,写下一行字:【一颗桃,或一条会开花的桃枝。】

    妇人:“桃?”

    她嘲笑:“在人间或许不算珍贵,在蛮荒狱可值千金,就算有,拿几盏萤火灯也是换不来的,我这有件旧衣,你要愿意,我就把你这几盏灯收了。”

    南宫尘没有交换。

    凡人从他面前流云般匆促略过。

    荒原的边际风声呼啸,这座热闹的凡人市集也染上几分凄凉与荒芜。

    他如一缕并不存在的空气,在他身周,就连呜嚎的风也变得静了。

    桃桃走到他面前。

    南宫尘感受她的气息,抬起头。

    “我不吃桃了。”她拿起灯笼,牵住他的手,“跟我来。”

    她带他走到一处小摊前,是她来时看到的。

    小摊卖的东西很杂,有女人的发簪,有男人农具,还有小孩的鞋子,都是旧物。

    在边角处摆了一只古旧的风铃。

    桃桃拿起来摇了摇,风铃发出清脆渺远的声响。

    “三盏萤火灯,换这个。”她指着风铃。

    摊主见她是鬼魂,不敢多还价,将风铃给了她。

    桃桃拿起风铃,左看右看,先是意图将它系在南宫尘脖子上,又觉得古怪。

    她放弃了那个打算,只将它系在他的腰间。

    南宫尘由她,乖得如一只孩童手里反复玩弄也不会抱怨的玩偶。

    “你不会说话,走路也静悄悄的,常在背后吓我一跳。”

    “有时我想找你,却总也找不到。”

    “有了它,以只要我想,就能随时找到你了。”她俏皮一笑,“这是我送你的,不准摘掉。”

    萤火灯分明是他做的,她却拿来换一只风铃,强说是她送的,真是霸道。

    但他没有抗拒,他伸手触碰,小小的风铃系在腰间,随荒野的风声叮铃作响。

    桃桃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至于桃子和桃花,从荒原上移一棵种到门口吧,集市另一边有个卖花粉的商人,他说只要将他卖的花粉点在树上,枯树也能开花,去看看?”

    南宫尘被她牵着走,他垂首。

    她一截纤白的手腕露在袖外,像是怕他走丢了,紧紧抓着他。

    花粉商人的摊位前围了许多凡人。

    那商人以面巾裹头,满脸络腮胡,自称是从魍魉鬼域的花妖家里偷来的花粉,面前摆满瓶瓶罐罐。

    桃桃拔开小罐的塞子,里面装满淡粉色灰尘一般的东西。

    商人说,只要将花粉洒到枯树上,树就会开花结果,这样神奇的灵物不需要昂贵的离火珠,也不需要宝物来换,只要承诺将来年收获的果子给他一半,就可以抵偿花粉的价值将它带走。

    凡人一听,自然欣喜,纷纷去抢花粉。

    桃桃蹙眉:“好像诈骗啊……不过又不花钱,不要白不要,试试也好。”

    于是她也拿了一罐,问那商人:“真能开花结果?”

    花粉商人微笑:“当然。”

    “要多久?”

    “看机缘,也许一年,也许两年,再也许明天就开。”

    桃桃:“拿走花粉的人散布在蛮荒狱各处,你说结出果子后要给你一半作为报酬,你怎么来取?”

    花粉商人:“我自有我的办法。”

    桃桃将花粉朝南宫尘怀里一塞,两人晃晃悠悠走出集市。

    离开凡人攒聚之处,旷野显得格外荒凉了。

    可有少女在侧,即使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石也不叫人觉得无趣。

    她揪一根草咬在唇齿间,一个人可以自言自语说上一路。

    “你知道什么是诈骗吗?这些年有一些碎片浮现在我的记忆里,警察满头大汗爬上山,说老头子年纪大了,要给他宣传防诈知识,可老头子的模样我看不清,警察是什么我也不记得。”

    “我只记得,老头子似乎没有那么老,山上有很多野果,桃是脆的,有些酸涩。”

    “我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有过很多伙伴,可我想不起他们的模样。”

    “为什么我会叫桃桃呢?难道是因为我生前喜欢吃桃子?可我更喜欢吃瓜子和烤红薯啊,为什么不叫瓜瓜和薯薯?”少女忍住将要流下的口水,“上个月慧觉从地里挖上来的新鲜红薯,放进火堆里烤,味道太香了,可惜我吃不了。”

    “你不会想吃东西吗?不过你没有鼻子,应该也闻不到食物的香味,真羡慕你。”

    “……”

    “你看那里,有颗星星。”

    邪云流散开来,露出背后的一抹星芒,少女驻足仰望:“真亮,要是夜夜都能看到星星就好了。”

    她回头看他:“你是不是嫌我吵?”

    南宫尘摇头。

    “那为什么没有回应?”

    【我在听。】

    桃桃不信,反正也无法辨别他字里行间的真假,他胡说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你说说,我刚才都和你说了什么?”

    他写下一行字:【还想起些什么?】

    桃桃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一个男人,我总梦见他,要么是背影,要么被迷雾遮挡着脸,我从没有看清过他的模样,但每当看到他我都会有种奇异的感觉,也许他是我生前的爱人吧。”

    无人的长夜只能听到石缝里的虫鸣、和风吹过他腰间风铃的叮铃。

    一道冷寂的沉默弥漫在无尽的荒野上,南宫尘静了很久,转身走了。

    第258章

    少年静了,任由雪片沾染他的乌发与白袍。

    南宫尘没有摘下桃桃系在他腰间的风铃。

    从前, 桃桃总觉得他太静,发不出一点声响,也找不到他的位置。

    但有了风铃后, 她总能在小屋附近的任何一个地方找到他的所在,无论树下,屋后, 还是悬崖之上。

    桃桃把这归功于风铃的声响, 但她渐渐发现, 并不是风铃的声音吸引她去注意他的所在。

    而是想要知道他的所在,因此而刻意去听风铃的声音。

    每当万籁俱寂时,南宫尘几年如一日坐在门口。

    桃桃很难知道他是睡着,醒着, 发呆, 又或是在思考。

    只是一旦听到风铃的声音, 她总会于睡梦里醒来, 而后再难睡着。

    每当这时,慧觉在地上睡得鼾声四起, 她就会侧躺在木床上看着他夜色中清寂的背影。

    ——能看上一宿的夜色, 他心里一定藏着很多事。

    桃桃也曾在夜里坐在他身边问过,只是他从不肯说。

    以前就不愿说, 从奴隶集市回来之后, 他的话更少了。

    桃桃隐约觉得南宫尘的沉默似乎是有些情绪在的, 可那情绪究竟是何, 她琢磨不透。

    只知道, 话少只是对她, 对慧觉, 他一如往常。

    难道是在生她的气吗?

    桃桃翻来覆去地想, 她也没做什么呀。

    只是擅自拿他的萤火灯去换了一盏风铃,难道他是因为这个生气?

    桃桃原本坐在树杈上想这事。

    在自以为想明白后,她跳下树杈风风火火跑去了有萤火虫的荒原。

    慧觉问:“她做什么?”

    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没有回头。

    许久后,桃桃又风风火火跑回来。

    她将三盏萤火灯朝少年面前一放:“喏,还你的,不准再生气了!”

    白袍少年依然沉默,瘦削的身影有几分萧索。

    桃桃见他没有反应,把灯笼强行塞到他手里:“明天,最迟明天醒来,我要看到你对我说话,要是还不肯消气不肯说……”

    她扬起拳头,威胁道:“……别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会揍你。”

    她说完进屋睡觉了,留下沉默的南宫尘和一脸呆愣的慧觉。

    时值冬日,蛮荒狱下起大雪。

    这是一年来天地之间颜色最亮的时候。

    哪怕黢黑的乌云也掩不住积雪的亮色。

    东极扶摇木的枝干堆满落雪。

    慧觉冷得在树下烧起了柴火,他裹着桃桃从奴隶市集为他淘来的厚棉袄,望着她进屋的身影。

    “张牙舞爪的,但牙不尖,爪也不利。”

    如果说初遇时还觉得少女是个凶悍的鬼魂,那么几年的相处下来,慧觉早把她性子摸透了。

    凶悍只是看上去,实际她口中的“揍”只是揪揪耳朵捏捏脸,就算把她惹急了,也就是再多踹一脚。

    “她虚张声势。”慧觉在篝火边烤着冻僵的手,“你又在做什么?”

    南宫尘静了很久,忽然起身走向小屋。

    桃桃睡熟了,他站在床前。

    破窗之外细雪飘摇,落于枯萎的桃树上。

    桃树是那日从奴隶市集回来后他从荒原上移来的,瘦瘦的一棵,桃桃点了花粉后依然半死不活。

    慧觉跟在他身后进来,见他手中起了一道雪白的印记。

    这术法他认得,是鬼王殿拿来的术法中的一卷,上个月他还朝南宫尘请教过。

    ——施术者可以经由此术窥探人的记忆。

    慧觉:“你当真要看?”

    这些年他从未和南宫尘动过手,也从不知他修为精进到什么地步。

    此时感受到他体内流泻的磅礴气息,慧觉怔住了。

    南宫尘以行动作答,他手指轻轻点在少女额头。

    顷刻间,他灵魂飘忽,置身于少女的记忆之海。

    海面空空,如她所说,她确实失忆了。

    数千万记忆的光球悬浮在身周,里面只有南宫尘和慧觉的身影。

    少数的光球色彩绚烂,并非蛮荒狱的长夜之景,但画面模糊,里面的人与景,通通看不清楚。

    在静寂的海面,有一条幽深的路,连通着远处迷雾背后的深海。

    南宫尘踏上那条路。

    越向深处走,迷雾越浓,遮住了海面上悬浮的桃桃的记忆光球。

    他拨开粘稠的迷雾,脚步缓慢坚定地走在潮湿的小路上。

    在迷雾的背后,一座宛如山岳般的石像屹立于她灵魂的深海。

    ——那是一张男人的面孔。

    清眉,淡目,似远峰,似星雾,如谪仙般绝美的面孔难以用言语形容。

    记忆之海中,巨浪翻涌,水雾滔天。

    那些模糊的记忆光球浮出水面,下一刻被海浪掀翻落入水底。

    而那张人像被海浪反复拍打,却纹丝不动,牢固地屹于海面。

    石像明明没有生命,却在南宫尘踏足这里的一刹,低头凝视他。

    南宫尘仰望石像,在它面前,他渺小无比,如皓月之下,归于大海的一粒尘埃。

    ……

    桃桃睡醒了。

    南宫尘没把昨天睡前的威胁当一回事,依旧沉默地做自己的事。

    桃桃早起扫屋前的积雪,她故意扬着扫把在他面前徘徊了好几个圈,他依然对她置之不理。

    她气得一把摔了扫帚,折了一根桃枝丢给他:“接着!”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气的怪物!”她愤愤道,“萤火灯赔你了也不要,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啊?算了,管你生什么气,现在站起来跟我痛痛快快打一场,要是我赢了,你今天就要给我好好说话。”

    “要是你输了呢?”慧觉裹着棉袄站在水缸边,他敲碎水面的浮冰,缸里的鱼儿跃上水面。

    “我不可能输!”桃桃漂亮的眉梢一扬,“这些年我什么时候输过?”

    慧觉狡猾地笑:“输了怎样?”

    桃桃大咧咧道:“随便怎样。”

    她转头看向少年:“南宫尘,你到底要不要……”

    不等她话说完,南宫尘捡起她丢来的桃枝。

    寒风凛冽灌入衣袍,穿着棉衣也冷得哆嗦。

    可慧觉没有进屋,而是在空地上点了一堆柴,掏出了入冬前埋在地窖里的红薯。

    慧觉将红薯丢入火堆,看剑影纷飞,扬起细雪。

    桃桃手中的桃枝第不知多少次被南宫尘轻松挡住:“你怎么……”

    从前练剑虽然赢得艰难,但从未输过,现在这才几剑,怎么就落入下风了?

    慧觉搓手烤着柴火里的红薯:“这都多少年了,你出剑的路子他早看透了,以前是让你,你看,这次要输了吧?”

    桃桃身体弹开,桃枝擦在雪地上扬起细雪,擦过她道袍的衣角与飘扬的发梢。

    她灵动的双眼里晃过一抹狡猾颜色,没有因为一时下风而退步。

    她以桃枝点地,腰肢柔韧,身姿轻盈一跃朝南宫尘而去。

    少年站在雪里,衣袍被风拂动,而他不动。

    桃桃的剑影落来,漫天细雪杂沓而至。

    他手中桃枝在空中轻轻挥动,撷来天际的风。

    那些遮蔽了感知的细雪就这样从面前消散,可少女却不见了。

    一缕淡淡的清香浮自身后,南宫尘手中桃枝后探,同一时刻,柔软清甜的唇印上了他的脸颊。

    他静住。

    只一瞬,手中的桃枝就被夺走。

    桃桃清冽如泉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输了。”

    风歇了,雪不再肆虐,如垂落的羽毛,没有一丝招摇,在寂静的天地间静缓地落下。

    少年也静了,任由雪片沾染他的乌发与白袍,他凝结般站在雪地里,像一尊被冻住的冰塑。

    慧觉正在咬烤熟的红薯,因为过于惊讶而忘记了烫嘴,他眨巴着眼,呆呆地看着。

    平静的人只有桃桃,她狡黠一笑,理直气壮:“女人就是诡计多端的,没想到吧?不过是你骗我在先,明明剑术修习得那么熟练,却总是故意输给我,我用一次诡计也没什么吧?”

    “现在我赢了,履行约定吧。”她将桃枝朝积雪上一丢,溅起白晃晃的雪屑。

    南宫尘转身走进屋里。

    门板啪得一声关上,桃桃试着推门。

    门内,他倚在门板上,用身体堵住,破旧的门板纹丝不动。

    桃桃问慧觉:“他怎么了?”

    慧觉这时才感觉到口中的红薯的烫意,他含糊不清道:“突然想起我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洗,我、我去洗衣服了。”

    桃桃叫他:“唉,河水结冰洗不了,你傻吗——”

    慧觉连滚带爬跑了,留桃桃一个人站在屋外纷扬的雪里。

    桃桃用不太智慧的脑袋思考了一会儿,她敲门:“你在生我气吗?气我用狡猾的手段赢了你?管你怎么想,赢了就是赢了,有本事你也这样赢我啊,出来!”

    “你出来吧,大不了我也给你亲一下,算我们扯平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不会吧,你真的是男人吗?一个男人这么小气的?”

    “喂……”

    积雪落在阶下檐角,桃桃望着白茫茫的天地与雪色,心中忽然涌现了一个机灵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话音落,原本就静的屋内变得更静了。

    桃桃笑了。

    她没有再聒噪地敲门,而是靠着门板坐下,安静地凝望着眼前的雪景与邪气的荒原。

    屋顶铺的是去年收下来的干枯茅草。

    门边的水缸缺了一角。

    东极扶摇木的枝干被雪覆住。

    屋前的桃树枯萎瘦小。

    这里野蛮、荒凉、见不到月亮与日光,对于凡人而言,是难逃的恐怖炼狱。

    可她自从来到这里,却从未动过要走的心思,即便无趣,即便孤寂,似乎这里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自觉地留恋。

    从前她说不明白。

    只是在刚刚某一刻,她有些懂了。

    如果换作是别人,哪怕必须要赢,她会吻下去吗?

    门内看似静寂,却汹涌着无声的暗潮。

    少女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除去睡觉和发呆,大多时候,她都像一只雀儿。

    要么不停地说话,要么动来动去,要么在周围闲逛,要么给小虫搬家。

    她这样静默,倒叫他不习惯了。

    昨夜在记忆之海中对峙的石像烙在他的脑海中。

    他似乎下定什么决心,雪白的力量自他指尖游走。

    少女安静不多久,又开始聒噪了。

    她举着不知从哪翻来的旧书蹲在门口大声地念。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天……这什么字啊?”

    他在门内,忍不住笑。

    桃桃对着月亮清透的光辉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那个字到底该念什么。

    门开了,南宫尘走出来:“大字不识还学人念诗,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啊。”少女嬉皮笑脸道,“我不要脸,你没有脸,正好天生一对……”

    桃桃突然愣住。

    她回头,沿着他洁白的袍角,目光向上,落在了他的面容之上。

    “你能说话?你还有脸了?”她眼睛不眨,“这张脸,我好像见过……”

    那张无面的脸上出现了分明的五官,眉如远山横斜,瞳如幽深之水。

    让她呆怔的不是这张面孔的绝美,而是那熟悉的感觉。

    不仅是见过,更似乎,这张脸的主人,是重要的人。

    “我见过。”桃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可我想不起来了。”

    那一刻,万千滋味翻涌而过,是南宫尘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他本没有脸,这张脸只是幻化,幻化的原形就是她心中所想所念所喜欢的模样。

    虽忘却了前尘,可她心底有着这样一个人。

    ——记忆之海中再大风浪都掀不翻他的模样。

    那人对她而言,究竟是什么?

    一阵花香拂过,少女回头,蛮荒狱枯萎了无数年的桃树骤然在这雪夜里开出了压枝的繁花。

    她喃喃道:“蛮荒狱的桃花,也会开吗?”

    在皎洁的雪色中,少女脖颈泛着莹白清透的色泽。

    南宫尘的心绪如静湖被投入一粒石子,一动,万千波澜乍起。

    他想要低头吻她,又克制住了那念头。

    他轻声说:“你点了花粉。”

    少女轻轻哦了一声,她望着漫天的大雪与繁花,没有再说话。

    第259章

    神明不渡众生苦,我来渡。

    慧觉在溪边晃荡了很久, 冻得耳朵通红,直到冷得受不了,才慢吞吞走回家。

    隔得远远的, 他闻到一缕花香。

    压枝的桃花比他在人间见到的还要明艳,枝条压着积雪,花蕊弥漫着异香。

    少女坐在花树下, 托腮望着满树繁花。

    五官清隽的少年坐在积满落雪的东极扶摇木下凝视着她。

    他生了一双极美的桃花眼, 宛如一颗上品的黑曜石, 是这雪夜里最深邃的一抹。

    可无论雪色还是阴深的云色都无法落入他的瞳仁。

    从前没有眼,很难知道他在看些什么。

    此时有了眼,他的目光从未有一刻从那少女身上挪移。

    寒夜的冷意浸入,他眼尾微微泛红, 碎雪落在他的身上, 一触即融。

    桃桃听到慧觉的脚步声, 回头看他, 激动的眼神仿佛看到了救星。

    一瞬间,慧觉觉得自己还是回来得太早了:“我忘记拿衣服了, 马上就走。”

    “我陪你去吧。”桃桃殷勤地站起来, 不由分说抱着慧觉的脏衣服冲向河滩。

    桃桃慌不择路,慧觉哭笑不得, 他端详南宫尘:“你这张脸……”

    “不是我的。”少年眸色忽明忽暗, 被漆黑的长睫一遮, 很难让人猜透他在想什么。

    眼望着少女的身影消失, 他抖掉白袍上的风雪, 朝溪边走去。

    桃桃躺在结着薄冰的荒石滩上, 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发呆。

    远处山川原本是一片暗色的荒芜, 此时半面山覆满雪色, 半面山沾满花色,她从未见过蛮荒狱有这样好看的颜色。

    身后脚步声传来,桃桃警觉了一下,她还想跑,但那声音太近,来不及了。

    她索性闭上眼装睡。

    南宫尘:“你躲我。”

    桃桃被戳穿,立即睁开了眼睛:“你胡说!我会躲?”

    她望着少年俊美的脸,有几分窘迫:“刚才的事能不能不作数啊?”

    “哪一件?”

    桃桃脸红:“……我亲了你,还说我们天生一对,总之,你就当今天睡醒起来没见过我,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南宫尘平静,视线落于远处的山色。

    桃桃只要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就会很乱。

    但那乱不是厌烦的乱,而是一种犹如无根之萍,过往一片迷雾,她看不清也想不起的乱。

    小怪物有了脸,明明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她却开心不起来。

    “我……”桃桃痛苦地说,“我活着的时候好像结过婚,起先我是想不起来的,但刚才看到你那一瞬间,忽然就有这种感觉,就算没结婚,也绝对有很喜欢的人,我不能让你做小三。”

    南宫尘静默。

    桃桃偷瞄他,他在看雪,远处白雪笼着繁花,天地一片静谧。

    从她的角度仰望,能见他一截雪白的下巴,向上,是侧脸棱致的线条与耳畔一抹乌发。

    他面颊的颜色依旧弱白,唇泛着淡淡的红意,眼眸平如镜湖,皑如冰雪。

    “生前所爱的人,死后也会继续爱着?”

    他开口了。

    桃桃认真想了想:“如果是很重要的人,别说生死,就算轮回几世,也不会忘掉吧?”

    慧觉怀里抱着两坛陈酒走过来,酒是桃桃去年酿的。

    那天桃桃突然奇想,带南宫尘打劫了运往魍魉鬼域的物资,截下半车青梅。

    其中一半的梅子给慧觉当餐后水果改善伙食,另外一半,被她酿成了酒埋在地窖里。

    她在酒里加了一味阴阳草。

    这样,酿好的酒人可以喝,鬼也可以喝。

    “小秃驴,拿酒做什么?”

    慧觉个子长高了,守的戒律却没变,不吃肉不杀生。

    哪怕食物短缺快饿死了也始终没有动鱼缸里被他养大的鲤鱼。

    今天他却拿酒过来,桃桃感到新奇。

    慧觉递给桃桃一坛,自己留了一坛在手里:“拿酒当然是为了喝。”

    “和尚能喝酒?”

    “道士不也照样喝酒吗?”慧觉朝她笑笑。

    他仍记得桃桃说起的师父,虽然她想不起很多,但在她的描述里,是个叛逆道士。

    寒夜凄冷,慧觉点了一簇篝火:“我要走了。”

    桃桃一愣:“去哪里?”

    “回人间。”慧觉平静道,“我修炼灵脉,修习术法,原本是为了重建师父的冲虚寺,可人间那副光景,无论我将寺庙修好几回,还是会在邪祟的爪牙下崩塌。要想让它承受千百年的风雨不倒,得先为这人间开一道天光。”

    “只靠你吗?”

    “萤火之芒微不足道,但不试过,又怎么知道不行?”慧觉打开酒坛,青梅香扑鼻而来。

    他抿了口:“我想明白了,佛法与慈悲在心里,不在戒律。”

    篝火映得他的脸颊暖黄,浓眉大眼,不失英气。

    比起孩童时张口闭口就是戒律,他眼里沉淀了些许温醇、深厚的东西。

    “可你走得也太仓促了。”

    “不仓促。”慧觉看了眼南宫尘,笑道,“正是好时候,我在蛮荒狱待了太久。”

    桃桃过得忘了年岁:“很久吗?”

    慧觉:“你看了几场落雪,又看了几个秋?”

    桃桃这才恍惚意识到,在寂静荒凉之中,她已经来蛮荒狱五年了。

    篝火的火焰熊熊燃烧,桃桃喝了口酒,慧觉问:“你们要一直待在这里?”

    桃桃:“我不知道。”

    “你没有想做的事?”

    桃桃摇头。

    慧觉又问:“也没有愿望?”

    桃桃这回仔细想了想,轻声道:“有的。”

    慧觉和南宫尘用结界隐匿了小屋的气息,邪祟哪怕从门口经过也闻不到气味。

    这些年来,魍魉鬼域的追兵到处搜捕,始终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桃桃总会看到邪祟过境后的满地血渍与残尸。

    当天空的乌云染上血色,荒原下起腥味的红雨,凡人的嘶吼声就在耳侧,叫她梦里也难以安稳。

    篝火的热源消融了身下的坚冰,她仰躺在湿漉漉的河滩上,凝望着昏暗的天色:“我想看月亮,看洁白的云,看山上繁花开遍,看万物自由生长,凡人也不用再担惊受怕,夜夜安眠。”

    “你呢?”慧觉将自己的酒坛递给南宫尘。

    少年接过,他喝了一口,眼眸冷清:“我没有愿望。”

    ……

    桃桃酒量很差,酒没喝几口就醉了。

    不过她酒品还不差,喝醉了只是安静地躺在石滩上睡觉。

    慧觉收拾好包袱,将他养了多年的鲤鱼放回河里。

    他一身麻灰色的僧袍,脚下两坛酒已经被他和南宫尘喝空了。

    少女盖着南宫尘的白袍,姣好的侧颜被火光映出一道柔光。

    “真不和我去人间?”慧觉问,“哪怕没有觉醒全部力量,以你现在的能力也足以让人间重见一丝天光。”

    南宫尘没有说话,沉默代表了答案。

    “你是天命之人。”

    “我不想做天命之人。”他漠然道,“更不爱世人。”

    “那也是桃桃的愿望。”慧觉轻声说道。

    才停歇了不多时的风雪又肆虐起来,纷飞的细雪迷住人的眼睛,在狂风裹挟下扑灭了篝火。

    慧觉拢了拢僧袍:“这五年于我是很重要的时光,我会永远记得,如果有缘,我们人间再见。”

    南宫尘:“不等她酒醒?”

    “算了。”慧觉笑笑,“她若醒着必定要送我,去路多艰险,我还是一个人走吧。”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他弓腰,又低头看了眼醉酒的少女。

    她脸颊坨红,睡得正熟。

    慧觉笑笑,他背起行囊,走入蛮荒狱呜嚎的风雪里。

    直到慧觉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南宫尘才起身。

    雪的碎屑铺满了少女的鬓角发丝和衣袍,他抱起她,走回长夜之中的小屋。

    ……

    慧觉离开后,小屋变得更安静了。

    一开始,桃桃还大骂慧觉是个没良心的死秃驴,不等她醒来好好告别就跑掉。

    那几天,无论南宫尘在房前屋后的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问候慧觉的声音,几天后,她骂累了,这才安静下来。

    不骂慧觉了,但也不会经常和他说话。

    那日在河边没有把话说开,她还在躲他。

    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时常在想,如果走的不是慧觉而是他,她会这样难过痛骂吗?

    他和慧觉之间,她更喜欢,一直都是慧觉吧?

    桃桃趴在屋里的桌子上。

    前两天她从奴隶市集淘来一沓粗纸和笔墨,正神神秘秘写些什么。

    南宫尘坐在树下看她。

    她时而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时而咬着笔头发呆,更多的时候是在奋笔疾书。

    他走进屋里。

    桃桃听到脚步声,做贼一样捂住手下的纸。

    几张纸在她动作间飘到南宫尘脚下,他弯腰捡起。

    桃桃:“慧觉走了,有些记忆我不想忘记,所以想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记下来。”

    南宫尘看着纸上的内容:

    【那日,天边狂风大作,邪祟潮起潮落。

    鬼王世子带着十万鬼兵来到悬崖峭壁屋(女主的住处),他踩在鬼侍头上,嚣张大骂:把她交出来!

    慧觉和尚和他对骂:你休想动她!

    鬼王世子冷笑:谁说我要动她?她那么美,让我魂牵梦萦,如果我不能把她娶回鬼王殿做妻子会寝食难安——】

    桃桃:“…………”

    “我又没说是纪实文学,这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小说,小说懂吗?你怎么还偷看人家的创作啊?快还给我!”

    偷瞥着南宫尘看那纸张时的脸色,桃桃坐不住了,她起身去抢那张纸。

    南宫尘比她高出一个头,他手臂举高,她就连那张纸的边角都碰不到了。

    他继续看下一页。

    【啊一声惨叫后,慧觉被鬼王世子打吐血了,但他依然振臂高呼:你绝不可能称心如意!

    鬼王世子怪笑:哈哈哈小秃驴,还不快让开!

    这时,小怪物也来到战场,他挡在桃桃(女主)面前。

    虽然他没有嘴巴不会说话,但桃桃还是从他着急的动作里看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他不会让她受伤,他爱她,他爱她,他也爱她,他们都爱她!

    ——不死,便不退!】

    南宫尘削薄的唇角弯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桃桃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聊瞎写的,给我……”

    她伸手夺,南宫尘后退,她一头撞在他胸口。

    “女主是什么?”他后退的脚步停下,低头看着她头顶那颗小小的发旋。

    桃桃从他胸口抬起头:“就是故事的女主人。”

    “为何没有男主人?”他问,“是还没定?”

    慧觉走了,桃桃没人说话,总是无聊,只是想写点东西解闷,谁知道他却这样一本正经地问起来。

    桃桃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正在桃桃笃定南宫尘今天要笑死她时,他将手里的纸放回桌上。

    他拿起笔,蘸着墨汁,在“小怪物”三个字后加上了“男主”两个字。

    和桃桃狗爬式的字体相比,他的字行云流水,像他这张面孔一样好看。

    字写完,他还学桃桃在前后分别加了括号。

    “现在有了。”他说。

    桃桃一刹那脸红了:“我说过,我生前有爱人。”

    “那是生前的事。”他淡淡道,“我不在乎。”

    厚重的积雪云遮蔽了整片荒原,天地间只有东极扶摇木下篝火的光亮。

    火焰灼烧着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这静寂雪夜的小屋中清晰入耳。

    桃桃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身旁南宫尘的气息却在一刹那变了,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桃桃愣住,心想不就是拒绝了你吗,这是要杀我?

    荒唐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她看见南宫尘白袍一抖,罩住了她的身体。

    她被他抱在怀里,察觉到磅礴的力量从他体内涌出,直射向门口。

    她踮起脚,视线从他衣袍中得到解脱,只见数千道带着浓郁邪气的黑雾笼住了小屋的门口。

    小屋附近有南宫尘和慧觉布下的结界,按理说邪祟不该找到这里才对。

    桃桃定睛一看,发现并不是邪祟闯入,那些黑雾的来源是门口那株被她点了花粉正开满繁花的桃树。

    此时,满树繁花的淡粉褪去,转为深黑的邪气之色。

    娇弱的花朵也消失不见,每一朵花都被长着长舌的妖头取代,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只。

    桃桃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神圣净化之力从南宫尘指尖流泻,化为上千道丝缕,抵住了朝两人而来的妖头。

    妖头触碰到那雪白的灵力,连带着四周的邪气,一同消散于空气。

    桃桃跑出屋子。

    桃树已死,干皱的枝干摇曳在冬夜的风雪里。

    远处山上的桃花也全部凋谢,蛮荒狱又恢复了往日的荒凉。

    “花粉有问题。”桃桃想到在集市上的情形,后背泛起凉意,“那天从花粉商人处拿走花粉的凡人数不胜数,如果说花粉点树会化为妖魔,现在那些凡人岂不是也要遭殃了?”

    她望向远处天空,于四面八方处,邪气弥漫。

    桃桃朝距离最近的邪气赶去,那是一处流放犯居住的村落。

    曾经她和慧觉去逛集市时路过歇脚,村里人给了慧觉一碗水喝。

    几个月前还热闹的村落此时静寂无声。

    桃桃和南宫尘走进去,男人、妇人甚至是孩子,全都横七竖八倒在泥土地上。

    有的扛着锄头刚从荒原归来,有的正在灶上做饭,锅里还咕嘟着食物,冒着热气。

    孩童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惊恐,透过小孩黝黑的瞳仁,桃桃看到了里面映出的妖头模样。

    ——和她在桃树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她连续走了几十里,途径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惨状。

    凡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全部倒地不起,他们没有死,但也不算活,双目圆瞪,失去了呼吸和意识。

    “我和慧觉去村里讨水喝时,村里人说,他们在人间没有犯什么大错,因为地里庄稼收成不好,交不上租,所以被官府作为犯人流放进来,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交换被困在魍魉鬼域的灵师。”

    桃桃目光一一落在那些被抽走了魂魄的凡人躯壳上:“仅凭一罐花粉就能拥有这样强大的邪气,一定是大妖。”

    少女漂亮的眼眸里是怆然的颜色。

    蛮荒狱只是人间一抹缩影,她还未去过人间,不知人间的模样。

    但听慧觉说,人间的邪祟不比蛮荒狱少许多。

    而人间的凡人却更多,遍地哀鸿,苍茫的大地上只有凄苦之色。

    这些年,她见过很多次邪祟追逐凡人从荒原上肆虐而过。

    也曾见过在离火石矿上劳作的奴隶为了挖到一小块离火石而坠入矿坑的烈火。

    她还见过,被邪祟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凡人倒在荒原上,遍地残肢与鲜血。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她总有一种想要冲出去解救众生于水火的冲动。

    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力量。

    她低头看向那双洁白修长的手。

    明明觉得它该有移山倒海之力,为什么会没有力量呢?

    南宫尘偏头望着少女,她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叫人一眼就能看透。

    少女轻声呢喃道:“灵师拥有凡人没有的能力,应该守护苍生,为什么这个时代会是这幅模样?邪祟肆虐,众生凄苦,如若真有神明,它也对此无动于衷,不管不顾吗?”

    “你很在乎他们?”南宫尘问道。

    冬夜的寒风翻卷着他的衣袍,冰冷的雪片落在他漆黑的眼睫和淡红的唇角,令少年看上去有几分淡漠。

    “我只是觉得,如果万物生灵都可以不紧不慢地活,低下头就能看到繁花,抬起头就能看见月色,山河清明,九州一色,应该是件很好的事。”

    “不过只是想想。”少女黯然垂下眼眸,“连神明都无法拯救的人间,怎么会因为我一句在乎而改变。”

    南宫尘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桃桃一愣,她低头看。

    他的手很冷,却很大,完全将她的手掌包覆在内。

    她想要挣开,他却握得更紧了。

    “神明不渡众生苦。”

    雪光映着白袍少年,世间风花雪月都依稀能在他眉眼之间找到温柔的痕迹。

    他腰间风铃轻响,眸光一刻未离面前的少女:“我来渡。”

    第260章

    “去当男宠吧。”桃桃眼神真挚而诚恳。

    慧觉临走前将《蛮荒狱生存录》留了下来。

    里面记录着蛮荒狱的山川地貌, 律法规则与魍魉鬼域的风土人情。

    蛮荒狱之主弥烟罗禁止邪祟过度虐杀蛮荒狱中的人类。

    按理说,魍魉鬼域的邪祟不敢在蛮荒狱之内一次性勾走这样多的灵魂。

    因此一开始,桃桃以为这是蛮荒狱之外的邪祟干的。

    南宫尘却不那么认为:“蛮荒狱之外的凡人多如蝼蚁, 外界的邪祟无需来蛮荒狱铤而走险。”

    “凡人多如蝼蚁,邪祟也多如蝼蚁,僧多粥少, 未必够分。”

    “能以一点花粉勾走数万凡人的灵魂, 必定是大妖, 既然是大妖,那么无论在哪都能抢到粥吃。”南宫尘翻着手下破旧的册子,垂眸一页一页仔细研读。

    桃桃的心神却飘忽了,比起平日, 她安静了很多, 静坐在他身旁看着他。

    真是一张绝美的面孔, 看他鸦羽般的眼睫, 看他俊峰般的鼻骨和绯红的眼角,仿佛随时会被眩晕吸入。

    “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她忽然问道。

    南宫尘修长的指定在书页的某一章:“你听到的意思。”

    “你对众生分明不在乎。”

    “你在乎就够了。”他翻动书页, 平静道。

    桃桃无言, 她低声道:“我说过,我生前有……”

    南宫尘嗯了一声, 不知是否刻意为之, 没有让她将那两个字说出口:“我知道。”

    他嗓音淡淡的:“你可以把它当做承诺, 而承诺你的事, 我会做到。”

    桃桃还想再说, 他却指着生存录转移了话题:“这里。”

    桃桃看过去:“魍魉鬼域的妖王是花妖?难道奴隶市集的花粉商人是妖王派去的?”

    南宫尘:“除了妖王, 其他记载在册的大妖都非花妖, 就算不是她, 也一定与她有关。”

    桃桃:“妖王是四大邪祟之一,地位超然,她想要凡人直接像邪灵王一样从人间掠夺不就好了?何必与弥烟罗为敌,触犯它定下的律法?”

    南宫尘合上手中生存录:“去魍魉鬼域,那里会有答案。”

    ……

    五年没有踏足,魍魉鬼域依旧一派繁华的热闹景象。

    入魍魉鬼域前要经过严格的排查,桃桃还想像五年前一样躲在运送瓜果的车里进去。

    她刚要爬上车,就被南宫尘揪住后领扯了回来。

    ——就像五年前她揪着他孩童的身体一样,只是现在角色互换了。

    她叫道:“别这么揪我,丢死人啦——”

    她一回头,没有看到南宫尘的影子。

    “你也知道?”南宫尘的声音明明就在眼前,却找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隐身符。”他按住桃桃胡乱打量的脑袋,淡淡道,“走吧。”

    桃桃是鬼魂之躯,南宫尘用了隐身符,两人顺利进入魍魉鬼域。

    妖城位于鬼域的西方,桃桃很久没有逛过这样热闹的市集了,一路上东看西看,对一切都好奇。

    路过一间专卖鬼魂衣裳的铺子时,南宫尘买了一顶轻纱斗笠戴在她头上。

    桃桃对于视线被挡十分不满。

    她想摘掉斗笠,被南宫尘握住手腕:“如若被鬼王殿和邪灵城的人看到你的脸,想想后果。”

    桃桃一下老实了:“不摘就不摘,不过你能不能……”

    她声音低了低:“……先放开我啊。”

    南宫尘无动于衷,像完全没有听见桃桃的话。

    桃桃被他拉着,边走边说:“你这样是不对的,我没有同意就强行拉我,这是耍流氓你知道吗?要是以后慧觉回来,你得跟他好好学学戒律才行,男女授受不亲,快放开——”

    南宫尘停下脚步:“授受不亲?”

    桃桃点头。

    他问:“是谁曾经捏我的脸,将我四脚朝地拎起来?”

    “是我。”

    “是谁将我按在鬼王殿的床上挠我脚心?”

    “是我。”

    “是谁为了赢剑亲我?”

    “……也是我。”桃桃一下语塞,她脸红,“我那是一时鬼迷心窍。”

    “那就一直鬼迷心窍下去。”

    桃桃小声嘟囔:“小气的怪物,蛮不讲理还霸道,不如没长出脸。”

    南宫尘淡淡道:“我听到了。”

    桃桃连忙闭上嘴。

    妖城在四城之中,实力仅次于蛮荒狱之主弥烟罗坐镇的魔城。

    妖是由生灵精怪修炼而来,比起人死后化为的鬼魂,它们生来就会妖法,容貌身形也千姿百态。

    因为妖王是花妖,妖城是四城中城池最美的。

    长街楼宇到处点缀着繁花,水仙、栀子、迎春、芍药,还有许多桃桃没有见过的品种,绚烂迷人眼。

    “街上每一朵花都是妖王的耳目,在城里不要乱说话。”

    在桃桃沉醉于这招摇绚烂的花街时,听到了南宫尘的叮咛,她一下清醒过来,低声说:“蛮荒狱生存录里没有记载,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妖城你也来过?”

    南宫尘清俊的侧脸看不出情绪,他没有回答。

    两人找了家茶馆坐下。

    四城之中,妖城最为开放。

    因妖王是女妖的缘故,这里不像鬼城和邪灵城以雄为尊。

    街上到处可见轻纱裹身的妖娆女妖和贩卖男色的青楼酒馆,女妖牵着一两个面容姣好的男奴招摇过街是常有的事。

    桃桃托腮看着街上的景象:“女妖好漂亮啊。”

    店家为他们上了两杯茶,特意在桃桃的茶汤中加了阴阳草。

    淡色的茶汤上浮着叫不出名字的紫色花瓣,桃桃看得新奇。

    上茶的男妖顺势坐到桃桃身边。

    他一头绿发,长相清秀,眉眼间有些许妖娆:“妖物本没有人身,你所看到的人面都是幻化,妖力越强,对于容貌的操控就越精妙,所以,漂亮的妖物往往都很危险。”

    桃桃听着男妖说话,突然伸手捏捏南宫尘的脸,她凑到他耳边:“你也很危险。”

    南宫尘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他别过脸,脸颊浮现一抹淡红。

    男妖饶有兴致看着桃桃:“你是鬼族?我也有些鬼族的朋友,但像你这样好看的鬼魂,却很少见。”

    他目光又落在南宫尘的脸上:“……至于这位,是妖?”

    桃桃没有回答,而是问他:“你是什么?”

    “我本体是棵两百年的茶树,已在妖城开了三十年的茶馆。”茶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绿茶香味,他媚眼如丝看着桃桃,“妖鬼两族虽无法通婚,但只要吃下缥缈糕,玩玩总是可以的,小美人,你们是第一次来妖城吧?这是你的男奴?”

    桃桃记得他刚才说的话——越美的妖物妖力就越强。

    四族中,邪灵与鬼身体缥缈,魔大多是一团无形的气雾,有实体的只有妖。

    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总不能说南宫尘是人。

    可若说他是妖,这张脸太扎眼了,放在妖城应该也是有名的大妖,不该没人认得,很容易露馅。

    许多念头在桃桃脑中一闪而过,她笑着说:“我是鬼,他是妖,我们是从蛮荒狱外来的。”

    “你们不是蛮荒狱的邪祟?”茶妖眯起眼睛。

    桃桃诚恳道:“人间妖物太多,还有皇室驱邪司驻守,实在不好混,这位是我的结拜小弟——”

    她胳膊搭在南宫尘肩上:“——他是一只男狐狸精,久闻妖王美名,他爱慕已久,所以来魍魉鬼域投奔妖王,哪怕只是做她的男宠,也算了却了毕生心愿。”

    南宫尘:“……”

    “狐狸精?”茶妖凑近去闻。

    非但没有在南宫尘的身上闻到狐狸的骚味,反而感受到一股令他心惊肉跳的气息。

    桃桃摁着茶妖的脑袋把他推回去。

    她一本正经道:“他是从小就立志要做妖王男宠的狐狸精,早就割了自己的臭腺,怎么会有味道?”

    茶妖了然地点头:“其心可嘉,不过要做妖王的男宠,现在怕是不行。”

    “为什么?你看看他这张脸!”桃桃掰着南宫尘的脸给茶妖看,像极了推销的,“这样一张绝美的脸,会有女妖不动心?”

    南宫尘漠然。

    茶妖声音忽地压低:“这事本是禁忌,看你们投缘才和你们说的,妖王几年前从人间掠来一个凡人男宠,对其宠爱有加,谁知那男人生性淫.贱,转头投进了弥烟罗大人的怀抱,王得知后大怒……”

    说到这,他声音压得更低了。

    桃桃凑过头去竖起耳朵听八卦。

    “……据说王去魔城,与弥烟罗大人交手了。”

    “天呐!”桃桃惊道,“弥烟罗不是蛮荒狱之主吗?妖王是它对手?”

    “当然不!”茶妖说道,“王被弥烟罗大人训诫后受了重伤,正在王宫养伤,我想,她最近应该用不了男宠。”

    “你说什么?”桃桃抓住了关键的信息,“妖王受伤了?”

    ……

    “听到茶妖说的话了吗?”

    离开茶馆后,桃桃兴奋地说:“妖王受伤了,此刻她一定亟需凡人灵魂滋养,她与弥烟罗有夺男宠之仇,只有她才会无视蛮荒狱之主定下的律法,所以那花粉商人一定是妖王派出去的,说不定那些凡人的灵魂就被困在妖王的住处。”

    “茶妖说妖王受伤最近用不了男宠,但这不符合妖之常情。”

    “你想,假如是你受伤,你是希望有美女陪在你身边帮你疗伤呢,还是希望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舔伤口?”

    “所以,推测妖王不需要男宠未必她就真的不需要,哪怕只是看看呢?美色当前,一定能让伤口恢复得快一点吧?”

    南宫尘走得太快,桃桃要小跑才能追上,她挡在他面前:“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去当男宠吧。”桃桃眼神真挚而诚恳。

    “闭嘴。”南宫尘越过她走了。

    “唉你——”桃桃再次追上去,“你原来是一个这么恶劣的人!之前隐藏得好是因为你没法开口,现在你有了嘴,原形毕露了吧小东西。还说什么渡众生,又没要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只是做个男宠啊……”

    “只是做个男宠?”

    南宫尘停下脚步,桃桃来不及刹车,一头撞在少年坚硬的后背上:“啊——”

    南宫尘转身,他抬起手想要帮她揉额头。

    可桃桃接下来的话一出口,他立即打消了那念头。

    “当年我为了大家逃出魍魉鬼域,不也委身给了鬼王世子?我都能牺牲,你为什么不能?”

    南宫尘冷静道:“当年大家为什么会被困在魍魉鬼域?”

    理亏的神色自桃桃眼中一抹而过。

    她转移话题:“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除了这条路,我们没有别的方法进入妖王的宫殿,你这些年力量虽然精进不少,但能打得过妖王吗?不见得吧,难不成要强闯?”

    “那毕竟是上万条生命。”桃桃扯他袖子,信誓旦旦道,“她要真对你做什么你再跑嘛,我会接应你的。”

    少女眼神明亮,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南宫尘拿开她的手:“换作是你生前所爱,你也心甘情愿叫他去做种事?”

    桃桃坚定地说:“当然啊,他如果不愿意,我甚至还会踹他。”

    南宫尘握住她的指尖,雪白灵力从他体内涌出。

    桃桃一瞬间觉得他是被她吵得烦了,要用神经净化之力弄死她。

    可神圣净化之力从他指尖褪去,只留下了纯粹的无属性灵力。

    他用那对她没有威胁的灵力在她掌心画了一道印。

    “带路。”他轻声道。

    ……

    妖王花绮然是魍魉鬼域最强大的妖,她居住的地方是一座名为蝶苑的宫殿。

    在宫殿的大门之外,有一座小阁楼。

    根据《蛮荒狱生存录》上记载,这不是普通的阁楼,而是女妖们为妖王选取男宠的地方。

    据说妖王是魍魉鬼域里的绝色,喜好男色,不忌种族。

    无论妖族、鬼族,甚至人族,只要是容貌秀美的男人,都可以成为妖王的男宠。

    生存录在这一页特意标注了星号。

    上面说,假如身为凡人不甚落入魍魉鬼域,那么唯一可能逃生的方法就是成为妖王花绮然的入幕之宾。

    鬼族会杀你,邪灵族和魔族也会杀你,只有妖王或许可以将你送回人间,只要你能讨得妖王欢心。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要对自己的长相足够自信。

    慧觉当时介绍《蛮荒狱生存录》时说过,这书是侥幸从魍魉鬼域逃出来的奴隶编纂的。

    当时桃桃还好奇,这些凡人是怎么逃出邪祟重重的魍魉鬼域,现在想想,他们应该都是美男吧?

    阁楼前排满长队,有妖,有鬼,有邪灵,也有凡人。

    女蛇妖支了张桌子,对前来报名做男宠的邪祟进行严格的筛查。

    “长得太丑,走开。”

    “比上一个还丑,在你们鬼族心里,王对于男人的品味就低到如此程度吗?”蛇妖上身是美人,下半身却是青色的蛇尾,她硕大的蛇尾一摆,将面前那只瘦骨嶙峋的病死鬼抽上了西天。

    眼前终于出现一个能看男妖,蛇妖问道:“你是何妖?”

    男妖柔声说:“我是鸟妖,百灵鸟,我可以给王唱歌解闷。”

    “王最近烦闷,听不得吵,滚开,下一个。”

    男妖悻悻离开,后面来了几个凡人奴隶。

    他们好不容易从各个城池逃到这里,被妖王看上是他们回到人间的唯一希望,但在蛇妖眼里,也不够成为男宠的资格。

    “魍魉鬼域就没有能看的男邪祟了吗?”蛇妖苦闷道,“这年头,女邪祟貌美如花,男邪祟邋里邋遢。”

    身旁的女妖安慰她:“实在不行我去人间搜罗来几个好看的男人,说不定能让王开心。”

    “也只能如此了,希望见了新人,能令王打消那荒唐的念头。”

    两只妖正说着,视野中出现一袭白袍。

    蛇妖望着眼前的男人神情呆愣,许久后,她找回舌头:“……你,是来应召王的男宠?”

    男人漠然,眼眸比冰雪还冷。

    一只葱白细净的手指伸出来在蛇妖面前晃了晃。

    蛇妖抬头,看见男人身边还站着一只鬼魂少女。

    少女指着男人被锁链绑起来的双手,笑得灿烂无比:“他是我从凡间掳来的奴隶,看这脸,看这身材,在别说在魍魉鬼域,就是在凡间也称得上绝色!要不是最近手头有点紧,我才不卖,如果妖王要的话,可以便宜点,三千离火珠。”

    “三千?”蛇妖蹭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去抢?”

    “两千,不能再少了。”桃桃比了个二,“这奴隶在人间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呢,他家门口贴满了皇室驱邪司画的符,我好不容易才把人抢出来,差点被灵师打死。”

    蛇妖:“就算是灵师美男也不过只要一千珠而已,他一个凡人,能和灵师比价?”

    “五百。”桃桃再次退步,“这是我的底线。”

    蛇妖还在犹豫。

    桃桃:“三百,花绮然好歹也是妖族之王吧,连三百珠也拿不出来可就太寒碜了!”

    蛇妖的视线流连于南宫尘绝美的面容上,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成交。”

    桃桃将南宫尘交给蛇妖,她拿了离火珠,依依不舍看妖怪们卸去南宫尘手上的锁链,将他带入了妖王居住的蝶苑。

    她张开手掌,透过南宫尘留在她掌心的印记,她可以清楚看到南宫尘所看到的画面,也可以听到他所听到的声音。

    蛇妖递给南宫尘一件轻纱:“把你衣裳换下来。”

    桃桃瞪大了眼。

    那粉色的袍子约等于透明,穿上和没穿没什么区别。

    妖王玩这么大吗?也太变态了吧?难道她的男宠在宫殿里都是穿成这个样子吗?

    这一刻,桃桃忽然很羡慕她。

    蛇妖的声音再次传来:“不穿就不穿……”

    不知南宫尘做了什么,蛇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蛇妖一号:“他眼神怎么这么可怕?”

    蛇妖二号:“没听那鬼魂说吗,他在人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气性高,不过这身白袍也不错,就这么穿着吧。”

    蛇妖一号:“同是凡人,这男人可比李修胤好看多了。”

    蛇妖二号:“王钟情李修胤,可不只是因为他好看。”

    一号:“李修胤之所以能迷惑王,不过是仗着王久居魍魉鬼域没见过凡人,两相比较,王自然会发现他诡计多端。”

    二号:“若王不要这男人该如何?”

    蛇妖一号美目从南宫尘的面容游移到他皎洁的白袍。

    她轻笑:“王不要我要,三百珠,当给自己买了一个陪床奴隶,不亏。”

    此时,桃桃正在逛妖城的市集。

    听到蛇妖这娇媚的、赤.裸裸表达觊觎话语,她忽然不爽起来。

    “喂!”她贴着手掌叫道。

    蝶苑中,芳草萋萋,举目荒凉。

    蛇妖在前面走,南宫尘跟在后面。

    他将手掌贴近耳朵,听见少女霸道地说:“那两只蛇妖看见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们的王未必会看上你,她们倒是看上你了……不过你别多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会影响我们缜密的作战计划,所以,离她们远点。”

    南宫尘不说话。

    她音调抬高:“听见了没?我跟你说话呢,一定不要被她们迷惑!”

    那一边,听见少女霸道的言语,南宫尘不紧不慢地开口。

    他声音冷酷十足:“关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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