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凡人一世,可抵为妖千年。”
关你屁事。
这是桃桃的口头禅。
从前慧觉还在时, 只要哪里让她不爽了,她就会这样和慧觉拌嘴。
那些时候,南宫尘坐在东极扶摇木下, 从不参与两人的骂架。
桃桃一直以为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没听到,现在看来,他不仅听到了, 他还学会了。
“你……”她气结。
“我看到妖王了。”南宫尘声音平静。
桃桃虽然气着, 但还是知道分寸。
为了不让南宫尘被发现, 她闭上嘴。
“银蜂露你还要不要?”
桃桃正站在路边的摊位前。
老板是只蜂妖,在卖自己产的花露,清甜甘爽,犹如山泉, 多喝可以延年益寿。
南宫尘才有了脸, 他从前没吃过食物, 桃桃想让他尝尝人间美味, 正打算掏钱就被他气到了。
一瓶蜂露五十珠,桃桃没好气地把刚赚来的三百珠丢过去:“六瓶。”
她拿着买好的蜂露, 找了一处高高的楼宇, 坐在最高处的瓦檐上,看着掌心中印记传来的画面。
妖王虽是花妖, 可居所内却百花凋零。
花绮然裹着淡色薄纱, 坐在枯萎的万花之中, 一张面容憔悴不堪。
尽管如此, 她也依然美得不可方物, 于淡味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娆。
乌发如瀑垂到脚踝, 用一条红色的发带松散束着, 肌肤细腻胜雪, 在额心点了一抹浅红的花钿。万花枯萎,可在她身上依然能感受到花意,葳蕤而生裹住了她纤细的身体,眼眸流转之间,勾魂摄魄。
面对这样一只女妖,即便桃桃也心生摇曳,南宫尘一个男人,会无动于衷吗?
她想看清南宫尘的表情,不过印记只能让她看到南宫尘手旁的景象。
她掏出一面铜镜,边看着印记对面的妖王,边打量自己:“好像是比我漂亮那么一点,头发也长点,不过眼睛没我大,还病恹恹的,很美吗?也就还好吧……”
“越鲜艳的蘑菇越有毒,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危险,你可不要被她美貌迷惑了。”
南宫尘听着少女碎碎念的絮叨,唇边微弯。
透过掌心的画面,他能看到少女正在照镜子的苦恼模样。
花绮然是很美,可少女身上那松雪冷月般的清冽和眉眼横斜间的散漫与张扬,却是世间一切都无法比拟的。
桃桃收了镜子,一本正经道:“记住我们的计划,搜集她私自勾魂的证据匿名交到魔城,弥烟罗是蛮荒狱律法的制定者,它要知道了一定会介入其中,这样说不定那些凡人就有救了。在找到凡人的灵魂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她如果对你动手动脚你就暂且忍耐,反正妖王是个大美人你也不吃亏,等找到凡人被勾走的灵魂……”
南宫尘唇边才扬起的那抹笑瞬间褪去,他冷声道:“我已经找到了。”
桃桃还想说话,掌心的画面倏然消失了,是南宫尘拢起了手掌,不给她看。
“怎么阴晴不定的?”桃桃困惑,“咋又生气了呢?”
……
蝶苑。
南宫尘举目,在半空中,他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红色花瓣织就的网。
荒原上被妖物抽走的凡人灵魂被粘在花网上,他们还有意识,于网中不断挣扎、扭动,发出痛苦的哼声。
确实是妖王干的,她明明看上去很虚弱,却没有将这些灵魂吞噬修补自己的身体。
蛇妖走到花绮然身边低语,妖王抬起苍白瘦削的下巴,望着小妖带来的南宫尘:“凡人?坐下吧。”
蛇妖识趣地退下,南宫尘坐到她面前那些枯萎的花草上。
“你不是普通凡人。”
花绮然倚在一株枯萎的花树上,美眸从美目在南宫尘身上游转而过,顾盼生辉:“我去过很多次人间,也见过很多男人,不知我身份的,见了我总是一副急色相,知晓我身份的,也是一副急色相,不过急色里还带着畏惧。”
“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一个人。”
花绮然懒懒地从花树上起身,她伸出纤纤的指落在南宫尘的心口:“告诉我,凡人都是这样心如铁石吗?”
“不动,不疼,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就因为我是妖?”
南宫尘淡漠道:“或许。”
桃桃虽看不见画面,但能听到妖王的话语,她愣了愣。
妖王是在说谁?是在说她的男宠吗?
听蛇妖说起过一个叫李修胤的人,难道他就是妖王的男宠?
可是听妖王的语气,不像是在说男宠,倒像是在提起心爱的男人。
桃桃重新打开手中的《蛮荒狱生存录》,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翻开书页,一页一页仔细看去,在翻到记录蛮荒狱之主弥烟罗那一页时,她的手顿住。
她抬起头:“弥烟罗没有性别?”
茶妖说,妖王的男宠转投弥烟罗的怀抱,妖王这才勃然大怒,去魔城与弥烟罗交手,被训诫后重伤而归。
可蛮荒狱生存录上却说,弥烟罗于三气中诞生,是蛮荒狱的灵魂——没有性别之魔。
没有性别,妖王的男宠要怎么转投它的怀抱?妖王又为何要找它交手?
那茶妖只是城中一只小妖,对于王的事情想必也是道听途说。
“南宫。”她对着掌心轻声唤,正想提醒他这件事,忽然从印中听到蛇妖的声音。
蛇妖仓促跑进来:“王,弥烟罗大人马上就要到达妖城了。”
……
妖城上方的云翳突然被一股强横的魔气浸染,魔气朝蝶苑的方向而来。
花绮然违背弥烟罗定下的规则,束缚了上万凡人的灵魂,可她丝毫不惧,依旧坐在枯花丛中低语。
像是说给南宫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如你所见,我拥有一副美丽的皮囊,魍魉鬼域的邪祟与奴隶都想爬上我的床,可我看腻了他们眼里的欲望,无非是觊觎我的美貌,又或是贪图人间的自由,想我放他们走。”
“可后来,我在人间遇到一个人。”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花绮然淡红色的双眸中闪出了一抹神采,“他看向我的眼里没有杂念,我从未见过那样干净的人,他送我花,为我抵御风沙,带我浪迹天涯,他应当是爱我的。”
“可当他知道我的身份后,却给了我一剑。”
花绮然拉下身上的薄纱,肌肤胜雪,却在心口处,有一道血淋淋的伤疤。
“花妖一族若被心爱之人所伤,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三年了,它仍留在我身上,只要看到它,我就知道,我依然在意他。”
“我将他囚禁在蝶苑里,日日对着他,抱他,吻他,他看我的眼神却像在看一块石,一只蚁,一粒尘埃,为什么?”
花绮然望着南宫尘的双眸:“为妖,是我的罪吗?”
魔气已至。
南宫尘没有回答,从笼罩着蝶苑的魔气里,他感知到了那似曾相识的强大气息。
自他诞生于蛮荒狱的那天,他就知晓,在魍魉鬼域的深处,有这样一道力量存在。
如一座冰山,平日不显出寒气与峰棱,潜藏于海底之下,无人看见,无人知晓,又确实而恐怖地存在着。
——弥烟罗。
蛮荒狱的灵魂,主宰这片天地间的一切,即便三城之王在它面前也只能俯身稽首。
风声呼啸,邪云摇曳,一团深黑的魔气降落在枯萎的花丛里。
魔气深黑,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迎面直冲而来,妖魔跪地,几乎被它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它用魔气化出了人形,但没有人的五官与肌肤,一双眼眸如沉睡了千万年的古井,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在它出现的那一刻,似乎有结界阻隔了蝶苑内的一切,不光画面,桃桃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南宫尘还在蝶苑之内,他很可能有危险。
想到这里,她轻盈的灵魂跳下高楼,朝蝶苑的方向奔去。
……
空灵的声音自魔气中传来:“妖族之王,你触犯了蛮荒狱的律法。”
半空中被花网缠住的凡人灵魂痛苦地挣扎。
花绮然平静地跪伏于地:“既如此,就剔去我的妖骨,剥去我的妖筋,当是触犯律法的惩罚。”
四周跪伏的妖族大惊:“王——”
唯有弥烟罗平静如初:“我将李修胤从你身边带走,让你闭门静思己过,你思量之后,答案仍是这个?身为妖族之王,放弃了你的城池,你的子民,心中所念只是做一介凡人?”
“凡人一世,可抵为妖千年。”花绮然漂亮的眼眸里满是凄然,“我活了五百年,见过形形色色的邪祟与凡人,世人都谓妖族之主光鲜亮丽,可这背后的孤独无人知晓,有时候,漫长的生命未尝不是一种诅咒。”
“也许在遥远的未来,大人也会遇到一个人,也会为他放弃一座城,甚至一条命。”
“——到那时,我的心情,您或许会懂。”
弥烟罗沉默。
魔侍牵着一条锁链,锁链尽头缠在一个男人的脚踝上。
他瘦削苍白,长发凌乱,剑眉星目。
在望向漫天凡人的灵魂时,他眼中泛起漠然的神色,纠拧的眉梢能看出一丝冷意。
李修胤。
南宫尘望向他,男人身上隐约有流动的灵力,不是普通凡人,而是灵师。
弥烟罗:“剔妖骨九死一生,你想好了?”
花绮然的目光从李修胤出现的那刻起就凝固在了他的身上,秋水含情,盈盈流转。
可无论她看上多久,也换不来他一个回眸。
于是,那莹润的眼波中又融进了一缕悲伤和凄怆。
“曾经他也为我九死一生。”妖王的声音如一根轻柔羽毛,徘徊于蝶苑的芳草之中,“就当还他一条命,我想做一回凡人,如若我死……”
她顿了顿:“……放他回人间吧。”
弥烟罗身上魔气四溢,化为枷锁与刀刃,勾住了花绮然的四肢,刀锋抵住她的妖骨,划开肌肤。
随着一声痛苦的呜咽,殷红的妖血低落在脚下的枯花里,像是得到了某种感召,枯萎的花朵弥放出了血色。
绿茎红花,妖王的本体化为一株几十米高的曼珠沙华,招摇在魍魉鬼域的阴云之下。
化为丝缕的花瓣如千万根红线随风摇曳,花粉飘向妖城,一刹那,城中遍地绽放了那妖红色的花蕊。
城中众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仰头望着那株曼珠沙华。
花绮然的身体完全变成了花身。
虽无法发出声音,但在弥烟罗动作之间,花瓣颤抖,能感受到她正在承受的痛苦。
李修胤漠然的眼中出现一抹松动,从那裂缝里依稀能看到深重的痛色。
“即便做了人,我也不会原谅你……”他喃喃低语。
一块鲜血淋漓的骨头从曼珠沙华的花蕊中坠落在他脚下,鲜血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他凝视着那块妖骨,骨头上刻着曼珠沙华的纹路。
繁花开遍了整座妖城,带来的却不是花香与艳丽,而是苍凉的血色与悲怆。
随妖骨坠落,半空中的花网消融,黏着于网中的凡人灵魂获释,从四面八方逃出了魍魉鬼域。
巨大的曼珠沙华像失去了支撑,缓缓倒下。
“九死一生。”弥烟罗的声音平静如常,仿佛在它手下死去的不是妖王,而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她做不成人,也做不成妖了。”
邪气遮蔽的云顶下起了荒凉的血雨,纷纷扬扬散入魍魉鬼域每一个角落。
顷刻间,血色的雨水成河,蝶苑遍地的曼珠沙华也浸在潮湿的水汽里,氤氲雾绕,影影绰绰。
魔侍解开李修胤身上的锁链,他一动不动,凝固在了这场血雨里。
“那是谁?”
整个蝶苑中,无论妖魔皆跪伏于地。
除了李修胤外,就只有一个不跪的身影格外显眼。
弥烟罗一眼注意到了他。
一袭胜雪的白袍,即使漫天血雨也沾染不了分毫。
妖王剔骨身死妖城,蛇妖痛苦得浑身颤抖,她低声道:“是新入蝶苑,王的凡人男宠。”
在魔侍的注视下,南宫尘转身走向门口。
弥烟罗未发话,无论妖魔,没人拦他。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蝶苑,弥烟罗忽地想起了什么。
它凝视着站在血雨中的李修胤,又回头望着南宫尘离去的方向:“妖王的男宠?”
……
桃桃不见了。
在离开蝶苑后,南宫尘张开手掌,印术的对面一片漆黑。
周遭没有她的气息,按她的性子,在看到满城红雨之后不可能坐得住,而现在对面没有任何画面
种种一切都表明,她出事了。
平时表现得再霸道嚣张,也只是一只没有力量的柔弱鬼魂。
虽精通术法,却无法使用,就算剑术超群,在遍地邪术的地方也无法横着走。
更别说,邪灵城和鬼城,都想要她的命。
邪灵城与鬼城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贸然去找只会浪费时间。
南宫尘站在无人的街巷里,妖王香消玉殒时的纷飞血雨打湿了他的衣袍。
在漫长的寂静与黑暗之后,掌心的印中终于出现了画面。
他平淡的神色在一刹那间弥漫上寒意,转身走进了雨里。
……
鬼城。
栗公族的摊位前依然热闹,只是卖缥缈糕的老头换了一个。
周围的鬼魂议论,说上一个老头两年前累得投胎去了。
相反,卖前尘汤的那位孟婆已经几十年没换过了,这并不代表她身体多好,只是太清闲了。
——听说她已经三年没有卖出一碗汤了。
正在进入鬼城的邪祟议论时,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走到孟婆的摊位前。
孟婆躺在长椅上假寐,有人挡住了她摊上红纸灯笼的光影。
南宫尘从长满青苔的汤桶里舀了一碗前尘汤。
“天命之人,你该知道前尘汤对你无用。”孟婆睁开半只眼,觑着眼前人,“吃了缥缈糕化为鬼身会失去大半的灵力,你不愿吃缥缈糕,说明来鬼城是有所求。”
“半个时辰前,我弄丢了一个人。”
孟婆眯起眼,悠闲地摇起蒲扇:“一炷香前,一辆车从城门驶入,我老眼昏花许多年,并没有看到车上刻着鬼王宣霆的标记。”
南宫尘静了静:“你身为鬼族,却愿意帮我,目的?”
孟婆笑了,一脸苍老的褶子似能夹死人:“五年前,老鬼王被重创后魂魄消散,新任鬼王残暴,鬼族民不聊生。”
“邪与人没什么区别,好与坏无法一概而论。”
“天命之人生来为渡众生,不仅渡凡人,我们,皆是众生之中的一粒尘。”
南宫尘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将前尘汤一饮而尽,放下汤碗,走入喧哗的鬼城。
……
桃桃醒了,她没有立即睁眼,而是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
在发现这件事不是她和南宫尘所想的那么简单后,她跳下楼台跑往蝶苑。
刚拐进一条小屋,忽然闻到巷子里飘浮着一股诡异的茶香。
在吸入那气味后的短短瞬间,她身体突然不能动弹了。
紧接着她听到了茶妖的声音:“是她吧?鬼城的通缉要犯,她从茶馆离开后,我第一时间就去鬼城上报了。”
“你一只妖对鬼城的通缉犯这么熟悉?”
“三月前我去了一趟鬼城,在告示上看到了这张脸,鬼王花五万珠悬赏她,可不得记得牢牢的?”
失去意识前,桃桃最后一个念头不是痛骂那狡诈的茶妖,而是——
——我竟然这么值钱!!!
此时此刻,她被镣铐锁在床上,不敢睁眼,只敢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茶妖说是鬼王在悬赏她,可她听着那轻浮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个好色的世子宣霆。
鬼侍:“妖城传来消息,妖王殁了。”
宣霆:“那女人有五百年修为,妖力还在邪灵王与我父王之上,她怎会死?”
鬼侍:“是弥烟罗大人,它抽走了妖王的妖骨。”
宣霆:“抽妖骨九死一生,听说一月前,花绮然为了一个男人去求弥烟罗,要它抽走她的妖骨,好去凡间做人,弥烟罗没有同意,训诫她后又囚禁了那个凡人将她赶回蝶苑,为何一月之后,它改变了心意?”
鬼侍:“听说是妖王擅自勾走了蛮荒狱内数万凡人的魂魄。”
宣霆冷笑:“不择手段的疯女人,竟不惜触犯律法逼得弥烟罗不得不动手抽走她的妖骨。父王灵魂消散后,我曾以明珠千斗,奴隶万名求娶妖王,她连妖城的门都没让我进去,我堂堂鬼王,还比不过一介凡人,如今也算死得其所。”
听到这里,桃桃明白了。
怪不得这浪荡子能当鬼王,原来是他老爹死了。
不过他老爹该不会是死于南宫尘手底下吧?要是这样,这仇可就大了。
鬼侍似乎还有话想说,宣霆:“说吧。”
鬼侍指着床上的桃桃:“床上那女人醒了,我刚看到她眼珠动了。”
桃桃:“………………”
宣霆霍地站起来,他快步走到床边。
桃桃在他冰冷眼神的凝视下,不得不睁开眼:“嗨,好巧。”
宣霆用一种阴森至极却又色.欲熏心目光打量她。
桃桃试图自救:“或许你能先放开我吗?我可以给你解释五年前的事。”
既然把她锁在床上而没有第一时间弄死她,说明他此时弄死她的决心也没有那么大。
宣霆坐在床边,手指从她桃花般粉软的脸颊缓缓滑过,落在她雪白的下巴。
这张脸令他魂牵梦萦,再见依然惊艳。
他捏住桃桃的下颌:“或许,你乖一点服侍好我,我会让你快活几天,再把你丢到化妖水里,要是不乖,我就先将你丢进化妖水里折磨,等磨软了你的性子,再让我快活。”
桃桃:“你真变态。”
宣霆眼色暗沉,他按动床头的机关。
桃桃身下的木板朝两边散开,露出了床下一汪深色的池水。
化妖水的戾气蒸腾而来,桃桃这才发现,整张床都被架在了化妖池上,化妖池占满了半个宫殿,而水位还在不断蔓延。
宣霆依依不舍从她脸颊上抽回手。
他起身站在宫殿的地砖上,眼睁睁看着那张床不断沉入化妖水里。
化妖水对邪祟而言,是比鸩毒酸液更为锥心的东西,一旦浸入其中,必然生不如死。
桃桃试着挣动手腕的锁链,商量道:“五年前我是把你丢进了化妖水里没错,但没过几分钟你就被救上来了,要不你也就泡我几分钟算了,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化妖水不算,我父王的仇又当如何?”
桃桃严肃道:“这不关我事,你去找南宫尘算账吧,其实严格说起来你还要谢他才对,要不是他重伤了老鬼王,你何年何月才能篡位成功,只怕你爹能活一万年吧?现在当鬼王不比当世子香吗?”
宣霆神色越发阴沉了,他按停了机关。
在离化妖水还有半个指头的距离时,床停了下来。
桃桃松了口气。
“我改变主意了。”
可下一刻,宣霆眼神阴柔,勾住桃桃的领口。
“这样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要是不能让它发出我喜欢的声音,该多无趣?”
他手指一动,扯开了她的衣领。
桃桃将将松了的那口气又憋了回去。
第262章
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你敢?”
宣霆指尖落在她锁骨上, 那粘湿的触感几乎叫桃桃把后槽牙咬碎。
她伸脚踹去,只可惜脚踝也被锁链锁住了。
她稍一挣动,镣铐的内侧便生出尖锐的倒刺扎入她的脚踝。
“几次打晕我, 又将我丢进化妖水,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小美人,我会不防备?”
“你越挣动, 倒刺就会扎你越深。”
桃桃疼得嘶气, 眼看宣霆的身体压下来。
她眼眸一暗, 也不管镣铐的倒刺会扎得她血肉模糊,直接拖着锁链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宣霆毫无防备,被她扇到了床尾。
她又提膝顶在他的后颈,将他踹下床去。
只差一点, 他就要落进化妖水里。
好在身为鬼王, 他反应还不算慢, 稳住了身体。
鲜血从桃桃的手腕和脚踝流淌出来, 沾湿了身下的床铺,她咬牙:“放在从前, 我杀你八回。”
宣霆被激怒了, 幽白色的鬼幡出现在他手中,幽冥之火闪烁在每一条幡布之中。
他眼神阴郁:“不愿服侍我, 那就让幽冥灵火幡中的恶鬼替我尝尝你的滋味, 幡中恶鬼千万, 鬼王殿种满了医鬼草, 不会让你轻易死掉。”
桃桃偏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红色手环, 她能感知到体内是有灵力存在的。
可每当想要运转时, 这手环就会发出一股阻挡的力量, 叫她无法运用自如。
幽冥灵火幡里的恶鬼已经钻出来了, 看着床上的桃桃面露欲色,在宣霆的指令下,朝桃桃扑来。
鬼声凄厉,桃桃却没有去看声音的来处,她全部注意里都在红色手环上。
灵力在她体内纠缠碰撞,涌向那红色手环的位置。
她绷直了筋骨,那道手环在她强力的冲击下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大殿的门忽然从外面打开。
宣霆脸色阴森:“滚出去,我没叫你们进来。”
他以为是鬼侍,可大门迟迟没有关上的声音,他回头,看见门槛之外站着一个白袍少年。
少年眉眼如远山之月,清冷皎洁,可眼眸之中弥漫起的暗红颜色却叫宣霆看得心惊肉跳。
——分明没有见过这张脸,但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却叫他忍不住战栗。
时光仿佛回到了那年化妖池边,老鬼王用身体护住了他,他才没有在那恐怖的雪白气息下融化成一滩烂泥。
“南宫尘……”他叫出了少年的名字,声音颤栗,“你又来做什么?”
他不答。
鬼族生前为人,是邪祟之中力量最弱的一种。
宣霆做世子时游手好闲,更是没有多少本事在身上。
在认出眼前少年那一刻,想起那年他觉醒力量后屠杀鬼王殿的模样,未战气势先已经弱了。
雪白色的光芒瞬息而至,宣霆闪躲。
那光芒却化为一张巨网朝他笼来,又于枝末处生出绳索般的触手缠住了宣霆的四肢,神圣净化之力加身,对于邪祟而言比化妖水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
宣霆发出痛苦的嘶吼声,而下一刻,他看见南宫尘手中亮起一道诡秘的印记。
印记飘落在他身上,幽冥灵火幡里逃出的恶鬼放弃了床上的桃桃,目光灼热,转身朝他而来。
“啊——”宣霆发出惊恐的嘶吼,“你做了什么——”
在那道印记之下,恶鬼认不出宣霆是幽冥灵火幡的主人,也辨不出他的性别。
一窝蜂扑在他的身上,撕去了他身为鬼王华丽的长袍,露出他苍白瘦弱的躯体,鬼怪伸着长舌,舔舐撕咬。
南宫尘越过化妖池,来到床边。
桃桃松了口气,不再试图去冲击那手环:“快帮我解开。”
镣铐的倒刺扎进了她手腕与脚踝,鲜血流了一床,看得人触目惊心。
南宫尘握断了困住她的镣铐,小心地将她的脚从倒刺冲拔.出。
桃桃的身体轻颤,只是嘶了一声,没有喊痛,也没有发出痛苦的声音。
“可以叫出来。”
“没什么。”桃桃淡淡道,“已经习惯了。”
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静躺缓解疼痛,顺便转过头看着宣霆被众鬼围攻的惨状。
南宫尘俯身去抱她,垂下头时离她脸侧很近。
少女肌肤细腻如一块没有瑕疵的羊脂玉,每一寸都散发淡淡的清甜。
那一瞬间,神志像是被鬼城中游魂抽走了,鬼使神差的,南宫尘轻轻在她脸上触吻了一下。
柔软又有些许冰冷的唇印在脸上,桃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霞色从脖颈爬上了脸颊,她讶然地盯着南宫尘。
许久后,她开口,一张嘴就暴露了霸道的底色:“不要脸的小东西,你敢亲我?你完了,我今天一定要掐死你!”
原本南宫尘已将手伸到她的后颈打算将她抱起来。
在听到这句话后,他眼眸中幽深的颜色一抹而过。
——他改变了主意。
神圣净化光芒从他指尖散开,化为一道光状的镣铐将桃桃的双腕重新锁回床上,只不过那镣铐没有触及到她的皮肤,只是限制了她的行动。
桃桃还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他的唇再次印了下来。
这次不是在脸颊,而是落在唇上。
熟悉的气息萦绕住她,清冷如冰雪的味道弥漫融入她的呼吸。
南宫尘的唇有着微微的冷意,可他的舌尖却是烫的,抵住桃桃唇齿时叫她头晕目眩。
她瞪大了眼睛,但不敢挣扎,生怕碰到那神圣净化化作的镣铐。
南宫尘的吻看似温柔,却如春夜拂过荒原的晚风,带着常人难以看出的霸道与凌厉。
只有身在其中,才能明白,被剥夺了呼吸,被他用气味溢满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可桃桃竟丝毫不觉得讨厌。
比起宣霆手指那黏湿的触感,她总觉得,此时这一个吻,在她没有记忆的年月里,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一吻毕,一抹淡淡的红晕从少年的颈间蔓延开来,他故作平静,凝视着身下的少女:“你来。”
“来……来什么?”桃桃已经完全呆滞了。
她以为他是说他亲完了该她了。
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她刚才说要掐死他,南宫尘让她动手,是觉得只亲了一下就被掐死太亏吗?
桃桃原本是想打他来着,但此刻却怎么都抬不起手来,她抿去唇上残存的湿意:“待会儿再说。”
她别过眼,盯着床下深邃的化妖水:“打了你,你把我丢下怎么办?等你抱我越过这些化妖水,我再往死里揍你。”
南宫尘凝视着她:“你脸红了。”
“你胡说!”桃桃当即反驳,“只是被亲了一下而已,我脸红什么?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
“世面?”南宫尘眼底幽深,“你见过很多?”
桃桃噤声。
当然噤声只是缓兵之计,她现在脚踝受伤无法行走,也跨不过床前的化妖水,万一惹他生气了把她丢在这就完了。
桃桃很识时务,她环住南宫尘脖颈,亲昵地蹭上去:“抱我走吧。”
南宫尘的身体在她贴近的一刹那有些许的僵直。
少女发丝蹭过他的鼻尖,微微泛着痒意,让他很不自然。
柔软的身体贴在他怀里,心中顿时冒出了一万个旖旎念头。
宛如生着绒毛的植物触须,挠着他的每一寸心肺,挠出了涟漪与微波,却无法解渴。
“放开。”
她抱得太紧,让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不放。”桃桃生怕他爱而不得恼羞成怒把她丢在这,搂着他的手臂又紧了一分,就差把腿也缠在他身上了。
“南宫。”少女认真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想想这些年我对你多好,陪你解闷,送你风铃,还教你剑术,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你爹啊,你不能丢下我——”
她像极一株紧密的绞杀藤,紧紧箍着他。
他眼角绯红,喉结在她没有察觉之处轻微滚动。
如果不是床下布满化妖水,而殿内宣霆的嘶嚎太过惨烈,或许今天不会就这样结束。
南宫尘胸口微微起伏,他平息掉那股躁意,横抱起桃桃,越过化妖水离开了寝殿。
寝殿之外,鬼侍遍地。
虽受了伤,却没有几只鬼因为神圣净化之力而消亡。
比起殿内被万鬼包裹的宣霆,南宫尘对它们手下留情了。
而它们,也没有想要冲进门去救鬼王的想法。
南宫尘抱着桃桃在鬼城的楼宇上穿梭,桃桃微仰起头凝望着他俊美的面庞。
——明明是一个漠然至极,对世间一切都不在乎的人,却在某些时刻有着令她也无法理解的仁慈。
难道就像他所说,他要去渡众生苦?
桃桃从怀里掏出几个小银瓶放到他衣袍里。
“什么?”
“用你做男宠的钱买的银蜂露。”桃桃说,“味道还不错,给你尝尝。”
“听说妖王死了。”桃桃想起醒来时听到的鬼侍与宣霆的对话,“她故意用花粉勾来凡人的灵魂,就是为了让弥烟罗抽走她的妖骨,之所以这样,是为了一个凡人。”
“是。”
“什么样的凡人?”桃桃想起妖王的绝世容颜,好奇道,“帅吗?”
“啊——”
桃桃的身体忽然从几十米高的楼宇上坠落,失重感让她忍不住尖叫。
在她即将砸到砖石路上鼻青脸肿的那一刻,南宫尘从楼宇上一跃而下,接住了她。
鬼城刚下过雨,他继续抱着她在青砖小巷里奔跑。
桃桃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南宫尘淡漠道:“手滑。”
“天命之人也会手滑?”
“过誉,我只是个不要脸的小东西。”
桃桃:“……”
巷子没路了,南宫尘踩着小楼的侧墙跳到楼顶。
白袍随风招展,他迎风立于楼顶。
“妖每百年会经历一次雷劫,三年前,妖王去人间历第五次天劫……”
桃桃听到八卦一下就不气了,她打断他的话:“是不是因缘际会被那李修胤救了,妖王发现这凡人好清新好不做作,他不贪图我妖王的身份,也不贪图我花妖的美貌,在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情况下还对我这么好,所以情根深种?”
南宫尘:“……你怎么知道?”
“电视剧都是这么演的啊。”桃桃一本正经道,“接下来,两人相爱了,有一天李修胤发现她竟然是妖,而他全家都是被妖所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所以他给了妖王一剑,妖王对他又爱又恨,将他囚禁在蝶苑自己的寝殿,日日凌.辱,其实说实话,我也想被美人凌.辱……”
“李修胤虽然恨着妖王,但还是无法阻绝内心深处对她的爱意,所以痛苦煎熬。”
“妖王也很痛苦,她认为,一切的根源都是她的身份,只要她变成凡人,那么两人的心结就可以解开……”
话都被桃桃说完了,南宫尘没话说了。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看过电视剧,别问我电视剧是什么,我不记得了。”桃桃炯然有神的眼盯着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总不可能是妖王临死前把他们的过往讲述了一遍吧?按理说,过往的画面只适合回忆,讲出来就不美了。”
“不是。”
“所以呢?”桃桃追问,“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种印可以窥视人的记忆,我进入了李修胤的记忆之海。”
桃桃一脸你怎么可以这样的表情:“你好阴险哦。”
南宫尘拧眉:“是为了知己知彼。”
桃桃的眼神越发炯炯有神了,她眯起眼:“记忆之海?你会这种变态的印术,该不会也看过我吧?”
南宫尘凝滞,只是一秒,桃桃笃定道:“你看过!”
“没有。”他不自然地别过脸。
“你现在分明是在说谎,南宫尘,你这个歹毒的小东西。”
南宫尘:“我……”
他眉梢忽地一蹙,抱着桃桃从楼宇的边缘跳到了另外一座楼顶。
一团白发于虚空中破出,刺向他们刚才所站之处,将屋檐上的青瓦击得粉碎。
桃桃回头看,只见虚空中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
他六七岁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红肚兜,头上扎着两个啾啾。
他左手拿着一串糖葫芦,右手操控着刚才差点要了她和南宫尘性命的坚韧白发,正伸出鲜红的舌尖舔舐糖葫芦,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如果不是那团白发的根源在他手中紧握着,桃桃甚至想去掐一下他可爱的脸颊。
“这小孩是谁?”
南宫尘将她放下,一向平淡的眼眸竟然变得严肃了。
他沉声道:“耄耋。”
第263章
留在蛮荒狱,随天地永生。
耄耋。
桃桃对这名字有印象。
她翻开《蛮荒狱生存录》, 在记录弥烟罗的后一页后找到了它。
——耄耋,衰老之魔,弥烟罗手下最强大的魔物之一。
这只魔由人间苍老之苦的戾气所化, 生平最喜欢年轻鲜嫩的肉.体。
每当遇到合它口味的人或邪祟,就会以白发缠缚吸取他们的生命力。
被吸走生命力的人会瞬间苍老几十岁,而耄耋则会在这些生命力的滋养下越来越年轻。
眼前这只魔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不知吸收了多少凡人的生命才能永葆青春。
“南宫尘。”清脆的声音从孩童口中发出, 很难让人想到这是一只存活了不知多久的怪物。
桃桃回头看, 四面八方已经被耄耋的白发缠得密不透风,千万缕漂白的发丝堵住了鬼城的风景,也堵住了天上的云与游离于空气中的风。他们完全被困在了一座白发交织的囚笼里。
“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了。”耄耋稚气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然的笑,“无论如何衰老, 甚至衰老到死, 依旧会于枯骨之中重生, 神明之力赋予你不死的力量, 同时,也赋予我取之不尽的珍馐。这些年来, 我无比想念你的味道。”
“只可惜被你逃离了魔城, 有东极扶摇木的庇护,再也没能找到你。”
怪不得南宫尘认得这魔物, 也怪不得初见南宫尘时, 明明只有十三岁, 却表现得老气横秋。
桃桃明白了原因——在耄耋手里, 他恐怕早已经历了无数次的衰老与重生。
这魔物又看向桃桃, 放在孩童脸上应是很天真的笑意在它脸上看来却森然诡异:“以你的性子, 怎会愿意孤身前来魍魉鬼域?之所以出现在妖城, 难道是因为这个女人?”
它伸出惨白色的舌尖, 舔舐殷红的嘴唇,盯着桃桃的眼睛精光闪烁:“——这女人,闻起来美味极了。”
话音落下那一瞬,耄耋手中的白发猛地绷直。
每一根发丝上都闪烁着冷光,朝南宫尘和桃桃直射而来。
一柄木剑出现在南宫尘手中。
耄耋咬下手中最后一颗红通通的糖葫芦,十只幼嫩的手指操控起空中的白发。
那些白发在他手中仿佛有生命一样,无孔不入。
白发遮蔽了天空,招云印无法使用。
南宫尘指尖画出一道月形印记,挡在他与桃桃。
可他刚闯过鬼王殿,本身已近力竭,力量又与耄耋相差太大,取月印的屏障一瞬间就被攻破了。
他持剑后退至桃桃身边,挥剑斩去差一点就缠住她的白发。
“还能跑吗?”
桃桃脚踝鲜血淋漓,但要说跑,也不是完全不行。
可她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想干嘛?”
南宫尘:“我尽力拦它,你逃进鬼城,就算弥烟罗的人也无法在鬼城内肆意搜捕,等到一切平息,想办法回到东极扶摇木下,在那里,没有邪祟能找到你。”
桃桃没有吭声。
南宫尘:“听见了吗?”
“那你呢?”少女看着他,“被它带回魔城,像从前一样?”
南宫尘与她对视,即使这种时候,他依旧能做到纹丝不动的平静。
眼眸如一汪死气的静水,就算细看,也未必能发现水底翻卷的细微波澜。
“你也会在乎我?”他问。
耄耋手指灵活波动,它用白发织就了一道莲花形的底座。
发丝一端勾住楼宇的檐角,另一端系在莲花瓣上,将那底座撑在半空。
而它就站在莲花之上。
单看红色的肚兜和圆胖的脸颊,根本难以将它和凶残的魔物联想起来,反而像观音座下的童子娃娃。
几万根白发汇成天罗地网,朝他们所站的屋檐射来。
“谁都跑不了。”耄耋眯起狭长的眼。
发丝坚韧,只要被轻轻擦身就会割得皮开肉绽。
这锋利不分人鬼,桃桃手臂被划了一道,瞬间流出血来。
南宫尘抱起她在屋檐上被白发缠绕的密密匝匝的碎片空间中穿梭。
锋锐的发丝将他飘逸的白袍切割成碎块,身体,手臂,包括那张俊美的面孔上都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被他抱在怀里的桃桃没有被伤到。
他的血沿着颈侧滴到她脸颊,滚烫,鲜活,和他的人是两个完全的极端。
桃桃抿着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改成了另外两个字:“屁话。”
她轻声呢喃:“别想让我丢下你离开。”
她翻开手中的小册子,试图找到耄耋的弱点。
生存录上说,衰老之魔的头发很坚韧,火烧不穿,一般的刀刃也切不断。
南宫尘蕴灵力于木剑内,只与头发对斩了几剑,木剑就断裂了,想要用蛮力破开这发丝之阵几乎是不可能的。
同时,头发又可以很柔软,能沿着人的鼻孔、嘴巴钻进人的体内去吸收生命力。
世上万物都有弱点,如若衰老之魔的白发既坚韧又柔软,那么一定在其他地方有致命的弱点。
否则岂不是太逆天了?
在南宫尘躲避发丝的空隙,桃桃观察那莲台上的小人。
她也在魍魉鬼域见过不少邪祟,眼前这小孩,似乎有些不一样。
耄耋的脸色比其他邪祟要苍白,它身上的邪气也微弱很多。
按理说这样强大的一只魔邪气不该这样微弱才对,除非……
桃桃看着它操纵头发的动作,每当南宫尘躲避发丝的切割朝它靠近时,它就会一边将他弹开,一边操纵发丝围住自己,似乎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了。”桃桃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耄耋虽然凭借吞噬凡人的青春维持自己漫长的生命,但凡人的力量入体也一定给它造成了影响,它的邪气被混淆了。”
邪气是邪祟的力量之源,被混淆的邪气比纯粹的邪气更容易净化,只要泯灭了它的邪气,就可以杀死它。
——净化。
南宫尘指尖流泻出一丝雪白的灵力。
耄耋太强大了,只用灵力包裹它很难达到效果。
桃桃从他身下跳下来,她跪在屋顶的青瓦上,拿起一块碎瓦在地上写写画画:“给我一点时间。”
白发在耄耋的操纵连绵不断,南宫尘没有问她为什么,木剑已断,他伸手攥住了缠向她的头发。
桃桃闭上眼睛,努力回想。
招云取月,担山卧雪。
招云印主战,取月印主御,担山印主力,而卧雪印,主净化。
这些印术存在她的脑海里,只有拥有神圣净化之力的灵师才可以使用。
五年来她将三种印术由记忆中复原,唯有最后一种卧雪印,她怎么都想不起画法。
看着地上逐渐成形的雪花印记,她蹙眉,抹掉再画。
接连画了十几道,都觉得缺点什么。
缠绕她的发丝全部被南宫尘挡下,桃桃只顾低头画印。
直到滚烫的鲜血洒了她满脸,血珠粘落在她的眼睫上,她才缓缓抬起头。
那一袭皎洁的白袍已然被鲜血覆满,锋利的白发穿胸而过,贯穿了他的身体。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胸口涌出,白发吸走了生命力。
顷刻间,他满头青丝化雪,皮肤变得苍老而皴皱,但他神情依然不变,一步未退,挡在她的面前。
曾几何时,桃桃也见过这样血色。
只是任她如何回忆,能记起的只有翻卷的血浪和一抹温柔的声音。
“你可以不用再被邪祟纠缠,只要我把心放在你的身上,作为交换——”
“——桃桃,你要做我永恒的新娘。”
“把心脏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不需要心。无心才能无情,神本该无情无欲,无悲无喜,一旦动了七情六欲,便会困入凡尘。”
“困入会怎样?”
“一入红尘深似海,那是神明的原罪。”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在很遥远的曾经,似乎有人握住过她,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它本没有那么强大,是你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投映到了它的身上,心存畏惧,那么蝼蚁也会幻化出恶魔的模样。”
那人牵引着她的手,以指做笔,于空中一笔一笔画出一道印。
——一道完整而清晰的雪花印记。
桃桃丢掉青瓦,走到南宫尘身边,望着他一瞬间苍老的面容:“忍忍,会有些疼。”
她攥住穿透他胸口的发根,咬牙将它拔.出来。
白发染血,在她手中蠕动,鲜血也溅了她一身。
她浑然不觉,丢掉那株头发,握住他的手:“守本心,行正道,见真我,灵随心动,心随意转。”
少女的手因鬼魂之身的缘故冰冷异常,画出每一道印记的力度却很坚定。
随着印记越来越清晰,身周的魔发似是感受到了威胁,发疯般朝耄耋身旁缩回。
“……凡人载神,在这一刻,无需畏惧任何,你才是这方寸之间的天命。”
她喃喃自语,那道血海中始终看不清面孔的身影越来越近,在某一瞬间和身旁的少年重合。
他也浑身浴血。
卧雪印落成,南宫尘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他反手握住桃桃,指尖在印中央轻轻一点,那道印飘向屋檐另一头的耄耋。
虽能感知到神圣净化的气息,但南宫尘的灵力在它眼里实在太渺小了。
身为魍魉鬼域最强大的魔物之一,除弥烟罗外,耄耋从未败于任何人之手,所以它哪怕感知到了威胁,也没有躲避。
凭着自大和对实力的自信,它迎了上去,可离那道印记越近,它隐约察觉不对。
——体内的魔气在消融。
不受它控制,仿佛一团灼灼燃烧的烈焰猛地被浇入一盆冷水。
那印术种的神圣之力沿着白发钻入它身体,明亮的白发瞬间枯萎,而它体内的魔气也跟着消散,脚下的莲台化为腐絮,它孩童的幼嫩的身体也如风干的橘子,出现了道道皴开的皱皮。
——它孩童的面孔变得苍老了。
耄耋开口,清脆的声音变得嘶哑:“你做了什么——”
南宫尘染血的衣袍近在眼前,他闪现而至,将手探入耄耋的胸膛,捏出一颗沾着魔气的心脏。
在耄耋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手心合拢,捏爆了那颗心脏。
随着衰老之魔消失,周遭绞缠的白发全部坠落于屋檐上,露出了鬼城原本的模样。
天穹依旧是那个天穹,邪气的云层遮蔽不散,万古长夜,漆深幽然。
南宫尘失去的生命力回归本体,白发变为乌发,脸颊的苍老褪去,变回少年的模样。
桃桃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扒他白袍的领口:“让我看看你的伤。”
南宫尘轻轻按住她指尖:“还没有结束。”
桃桃沿他目光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鬼城的乌云之下,一缕漆黑的魔气悬浮在楼宇之外。
——只有人形,没有五官,于浓黑的魔气中,缓缓浮出一双淡如古井的双眼。
比起刚才的衰老之魔,这团魔气强大了太多。
所以哪怕桃桃从前没有见过它,也在一刹那知晓了它的身份。
——蛮荒狱之主,弥烟罗。
……
魔城。
比起妖城与鬼城的热闹,魔城几乎可以用荒凉二字来形容,但比起邪灵城的阴森,它又很清爽,没有人骨与骷髅,没有贩卖人肉的摊子,魔城之内处处开满奇异的灵物与花草。
在城正中央,有一座常人不能靠近的魔窟,那里是弥烟罗的居所。
弥烟罗生性喜静,而魔又是独居生物,魔窟之中,即便魔卫也没有几个。
桃桃见过邪灵王的奴仆,见过鬼王殿的侍从,没有成千也有上百,相比之下,倒衬得弥烟罗这里简单又朴素。
这偌大的魔窟之中除了弥烟罗和魔卫外,就只有桃桃和南宫尘了。
“你诞生那日,哪怕相隔百里,我依然从你身上感受到劫的气息。”弥烟罗坐于王座之上,四周悄寂,它目光从南宫尘身上挪开,落在了桃桃身上,“直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劫,并非只有一次。”
桃桃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很热心地举手:“我可以问两个问题吗?”
弥烟罗:“你问。”
“妖王临死前请求你放了李修胤,他人呢?”
“放回人间了。”
“你这么善良?”桃桃眨巴着眼,“那你能放我们走吗?”
弥烟罗:“这是第二个问题?”
桃桃:“……不是。”
她凝视着弥烟罗,从它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明明一直在场,为什么任由我们杀死耄耋而不出手?”
“为何要出手?”
“它是你的手下,也是经你授意来捉拿我们,于情于理你都该救它。”
“不救耄耋是因为我知道……”弥烟罗缓缓走下王位的高台,站到南宫尘面前,“只有它死了,你对魔城的怨气才能消除,除它之外,魔城没有任何一只魔对你出过手。”
还不等南宫尘说话,桃桃抢着开口:“放屁!当年在鬼王殿邪灵王亲口说过,四族曾经立下誓言,无论天涯海角都要杀死他,就算不是亲自出手,他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你也脱不了干系。”
“天命之人,杀死我是你生来的宿命,可我们一定要遵循宿命的安排吗?”弥烟罗没有理会桃桃,它的视线一刻未从南宫尘的身上脱离,“你的力量正在觉醒,拥有世间最强大的神之力的你,与拥有世间最强大邪气的我——”
“——你我联手,世间一切疾苦、悲伤都会烟消云散。”
“留在蛮荒狱,万世千秋只是过眼烟云,你我随天地永生,就连神明也无可奈何。”
桃桃不明白,弥烟罗怎么会突然示好?
可她不得不承认,弥烟罗的条件实在是很诱惑。
万世千秋,没有痛苦、没有敌手的永生,只要是人都拒绝不了吧?
南宫尘抬起眼眸:“不。”
弥烟罗:“你还记恨从前?”
南宫尘与弥烟罗对视:“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渡众生。”
桃桃愣住。
虽然很感动,但她还是凑到他耳边:“你傻啊,就算不愿意也先假意答应,它是蛮荒狱的老大,等你成了蛮荒狱的二老大,呼风唤雨呼奴使婢,到时候咱们再跑路!拒绝它,万一它杀了你怎么办?不对,你死不了,万一它杀了我怎么办?”
“快改口!”
“恐怕不行。”弥烟罗轻声道,“我已经听到了。”
桃桃:“……”
南宫尘眼眸之中清冷不改:“你说,我是不死的天命之身,亦是你的劫。”
“不死,意味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劫,意味着你要死于我手。”
“放她走。”南宫尘平静道,“今后无论发生任何,我留你一命。”
弥烟罗:“很诱人的条件,可惜,天命要你杀我。”
少年眼眸凛冽:“我就是天命。”
第264章
爱别离。
大瘴弥漫。
八苦之瘴是魔城最坚固的囚牢。
纯白色的瘴气涌来, 在一瞬间吞噬了南宫尘。
瘴气蔓延上他的衣袍,他没有抵抗,是因为对战耄耋后没有了力气, 也是因为与弥烟罗的约定。
弥烟罗不会放他走,他唯一的要求是,放桃桃离开。
桃桃站在瘴气之外, 在瘴气将他染血的白袍完全笼住时, 她低声呢喃:“太糟糕了。”
他因她进入魍魉鬼域, 她却无法将他救离这里。
无论怎么想,她都无法安慰自己,这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你可以离开。”弥烟罗空灵的声音回荡在魔窟的四壁,听上去冰冷无情。
桃桃没有离开, 她撕下衣袖, 弯腰缠住自己受伤的脚踝, 转身走向弥散的瘴气。
弥烟罗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八苦之瘴, 凝结着痛苦与噩梦的瘴气,凡人进入会被困死瘴内, 终其一生无法脱离, 我虽允诺南宫尘放你离开,但你执意寻死, 我不会救。”
桃桃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弥烟罗的话, 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走入了瘴气中。
弥烟罗静静看着。
对别人而言, 瘴气深重, 目不能视, 它却能清晰地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常人进入瘴中, 会被过往的痛苦包围、裹缠得无法动弹, 可是少女,她步履轻盈,径直走入了瘴气深处。
弥烟罗眼中浮起一抹诧异。
八苦之瘴是同它一起从蛮荒狱邪气、怨气与尸气中诞生的瘴气。
就连带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都无法抵御,这少女竟然不受影响?
弥烟罗很清楚,只有凭自己的力量挣脱过它的人才可以在瘴气中行走自如。
自它与八苦之瘴诞生后,它用瘴气囚禁过很多人,至今还有灵师在瘴气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它并不记得,自己曾囚禁过一个叫桃桃的少女。
它更不记得,曾有人从瘴气中挣脱过。
瘴气一望无际,两侧悬浮着无数洁白的茧子,茧子里要么困着人,要么困着邪祟。
桃桃可以看见,被困在茧中的邪祟与人类正在经历的画面。
——八苦之瘴,会让被困于其中的人反复经历曾经的痛苦。
虽是幻境,却有触觉,有痛感,几乎和真实无异。
她一路穿行,瘴气几次三番想要包裹她,却都在触碰她身体那一瞬间退了回来。
它无法阻挡她的脚步。
一路畅通无阻,桃桃走到瘴气尽头,看见一只白色的小茧。
——幻茧。
八苦之瘴的力量来源,只要捏破幻茧,八苦之瘴就可以消散褪去。
桃桃正要动手,忽地停住了。
在身旁不远处,悬浮着一只巨大的茧子。
南宫尘陷入其中,双眸紧闭,如同陷入一场无边的梦魇。
在幻境中,他的身体再次变小,回到了那没有力量的孩童时代。
刀凿斧劈,油煎火烧,疼痛如海潮,一波又一波朝他袭来。
对于疼痛,他已经麻木,但对于那没有尽头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却很难漠然以待。
湖底长满水草,湖水阴湿滑腻,从箱子边角的缝隙涌入。
水草的腥味盖住了他的口鼻,浑浊的液体几乎让他目不能视。
——他被抛到了冰冷的水底,困住他的囚牢坚硬,他出不去。
瘦小的身体漂浮在狭小的箱里,他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水底时间流逝极为缓慢,第不知多少次溺毙复生之后,他听到茫茫水底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清澈,如同寒夜里清洒于枝头月光,在无尽黑夜里破开了一丝光亮。
“南宫。”
他睁开眼,即使厚重的木板挡住了大半的视野,他依稀可以透过缝隙看到少女清隽的面孔。
她悬浮在水中,招摇的水草如一只只柔腻的枯爪缠绕着她的身体,她敲击箱子厚重的木壁:“出来,我在等你。”
捏碎幻茧,这一切都会结束,但桃桃没有那样做。
——这是痛苦,也是心魔。
固然可以将少年带离这无限接近于真实的幻觉,但那痛苦回忆凝结的心魔也会伴随他而永生。
——只有由内而外将它打碎,才能摒弃那恐怖的梦魇。
南宫尘孩童的身体蜷缩在深沉的箱底,他没有动作,只是以唇形示意:“走。”
明明已经叫她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甚至还要孤身进入这深渊里来?
少女眼眸清亮,她拽住一根柔韧的水草,将自己手腕绑在箱侧的锁环上。
少女总是不听话,也总是做一些叫人难以理解的事。
她的眼神却坚定明亮,如一弯月亮:“你不出来,我就留下陪你。”
透过木箱的缝隙,南宫尘看见,她于阴暗的深水中闭上了眼眸。
鬼魂虽不会被溺毙,但她如一株微弱的萍草,任由冰冷的水珠裹住了她的身体。
她满头柔软的青丝与水草交织在一起,混在淤泥之中。
她不该来这里,也不该放任自己浸入肮脏的淤泥。
南宫尘抬起孩童稚嫩的手,以指骨轻扣箱壁。
水涌入他的口鼻,他无力挣扎,溺死在了水里。
下一次醒来时,少女仍漂浮在水中,他改为用拳头击打箱壁。
又一次溺死醒来,他换作用腿撞击。
这荒芜的水底,万籁俱寂。
不知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了多少回后,那还未被湖水泡软坚实的箱子终于被他豁开一道破口。
他瘦小的身体从箱子里钻出,解开了少女手腕上缠绕的水草。
孩童变为一个清俊的少年,抱着她游上了水面。
少年浑身衣袍被冷水浸湿,乌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侧,他跪立在岸边,触摸少女的脸。
“你做到了。”桃桃睁开眼,朝他没心没肺地笑。
可少年的脸上并没有喜色,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凝视着她:“为什么回来?”
桃桃听到他冷冰冰话,忍不住心头火起露出了恶劣的一面:“回来就回来,要你管?”
她瞥着少年,从他湿漉漉的脸颊,到他被水泡湿后清瘦的身形。
再到他落在她脸侧的那双手上,又挪回那一双燃着一簇幽色火焰的眼眸。
潮湿的水珠坠在他漆黑色眼睫,滴滴答答滚落在他脸侧,勾出一抹脆弱的气味。
“怎么,还想打我?”
桃桃总觉得这眼神汹汹,下一秒他就要打上来了。
他凑近,桃桃那感觉更逼真了,她连忙道:“小东西,我帮你破了心魔,你不能恩将……”
轻柔、沾染着水汽的一吻落在她的眉心。
继而向下游移,轻擦过她柔软的眼皮、睫毛、鼻梁,蹭在了鼻尖。
桃桃怔住。
那吻中温柔的情愫她能一丝不漏感受到,眼前人仿佛也不再是从前那漠然清冷的少年。
深沉的湖水没有溺毙她。
倒是这一吻,让她闻到了窒息的味道。
南宫尘如一株轻飘的羽毛,倒在她身上。
茧子消失,幻境消退。
他被耄耋割出伤口没有痊愈,血流满白袍,失血过多昏厥了。
桃桃回过神,虽然离开了茧子的幻境,但仍没有脱离八苦之瘴。
——要想脱离瘴气,只有一个办法,她跑到瘴气尽头那颗小小的幻茧旁,伸手捏住它。
幻茧坚硬,里面镶嵌了东西。
桃桃用力捏碎它,一只金色的小钟从茧内掉落出来。
桃桃下意识去接,手碰到小钟那一刻却被钟身上的纹路烫到了。
她缩回手。
小钟滚落在南宫尘身旁,与他的气息交融,一缕淡淡的金光落在他身上。
幻茧消失,八苦之瘴就要散去,桃桃来不及多想,她忍着灼烧的痛楚,捡起小钟将它藏到南宫尘衣袍里。
做完这一切,瘴气彻底消失,她重新回到了魔窟。
被困在八苦之瘴里的邪祟与凡人获得了自由,纷纷逃窜,但没跑出几步,就在弥烟罗滔天的魔气中化为粉尘。
它唯一没有攻击的,就是站在魔窟中央的桃桃。
少女仰头,与王座上的弥烟罗对视:“听闻你是世间最强大的邪祟,哪怕皇室驱邪司最厉害的灵师在你手下也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我要和你打个赌。”
“一炷香内,能杀了我,算你赢,你赢了,我陪他留在魔窟,随你处置。”
“你输了,再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要带他走。”
弥烟罗:“我为何要你和赌?”
“你不敢吗?”
“激将对我没用。”
桃桃平静道:“你只能赌。”
她回头看着昏迷的南宫尘,少年脸色冷白,鲜血在这底色上格外刺眼,他伤得太重了。
“我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让他留在这。”少女混不吝地笑,“像我这样无赖的人,你不答应,很可能会赖上你的。”
她抽出一旁魔卫的佩剑抵在脖子上:“听说魔城的剑可以斩杀鬼魂,我要死了,你对他的承诺就算没有做到,等有天他觉醒了全部力量,弥烟罗大人,你要怎样在他的怒意之下享受千秋万世的繁华?”
弥烟罗静滞片刻,缓缓抬起平如静水的眼眸:“你信我会遵守承诺?”
桃桃:“既然你能遵守对妖王的承诺放走那个凡人,当然也会对我守诺。”
“我若出手,不会留情,你一个没有灵力的鬼魂,想在我手下撑一炷香。”弥烟罗眯起眼,那一瞬间爆发的魔气将桃桃直接冲撞了出去,它轻声道,“太狂妄了。”
桃桃从魔窟的墙壁上摔下来,灰尘落在她的衣角和发梢,她脸上仍挂着一抹洒脱的笑:“我还年轻,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狂妄又如何?赢了算赚,输了不亏。”
她提起手中的剑,剑刃直指弥烟罗:“出手。”
一炷线香在魔窟中央点燃。
面对少女,弥烟罗甚至没有离开座位。
它只是轻轻抬起手指,桃桃连同她手中的剑就再一次倒飞而出。
少女还未完全从地上爬起,山岳般的压力紧跟着追叠而至,落在了她的肩脊上,她膝盖一颤,单膝跪倒在地。
香刚刚点燃,就连香灰都还未烧出。
巨大的压力令人窒息,挤压着桃桃每一寸骨肉和筋脉。
体内血液翻涌,她无法呼吸,吐出一口暗红色的血来。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制。
不光弥烟罗,就连周围的魔卫也想不通——一只这样柔弱的鬼魂,为何敢挑战蛮荒狱之主?
桃桃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她只做了一个动作——将左手绕于背后,而后静跪在地,似乎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了
在弥烟罗强大的魔力之下,她虽然不动,但鲜血一刻也没有停止从她口中流出。
弥烟罗凝视着少女,心里盘算是否要收收力气,否则她死了,也是一件麻烦事。
正当它要付诸行动时,寂静的魔窟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咔嚓”声。
魔卫扭头四顾,没有找到声音的来处。
只有一个魔卫眼尖,它指着少女左手的红色手环:“那东西裂开了。”
在弥烟罗如此厚重而强大的压力之下,桃桃左手腕的手环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后,在众魔的凝视下,啪嗒断成了两截。
随着红色手环断裂,一股强大的气息从少女身上翻涌而出。
魔卫震惊,这气息强大到令人诧异,它们所见的凡人之中,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就算在邪祟中,也只有四城之王才能匹敌。
此时,这凭空出现的力量就充斥在少女的体内,纯粹的灵力席卷了整个魔窟。
桃桃抹去唇边的血渍,灵力迸发,冲破了弥烟罗的压制,提剑朝它砍去。
弥烟罗依旧坐在王座之上,这一次,它抬起了整个手掌。
它以魔气化为长鞭,与少女的剑刃交锋,凝视着少女背后凭空浮现的六株灵脉:“你生前是灵师?”
灵脉附在灵魂之中,只有生前是灵师,死后的灵魂才有灵脉附着。
从少女的面容中依稀能判断出她的年纪,二十左右,六株的力量,弥烟罗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人间竟然有这样强大的少年天才?
手环脱离后,无论出剑的力量还是速度,都比从前强大了百倍不止,不难看出她生前的强大。
好在灵师的属性之力蕴于肉.体,少女只能操纵灵力,这灵力中却没有任何属性加持,不算难缠。
“六株远远不够。”弥烟罗一鞭挥退了少女的剑锋,“想在我手下撑过一炷香,至少也要七株。”
桃桃退到魔窟的中央,锋锐的剑尖在地上擦出一道透彻的凹痕。
她没有继续攻击,而是朝弥烟罗笑了。
“七株?”她眼神倨傲,“我给你。”
下一瞬,弥烟罗眼中的少女一分为二,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出现在魔窟中央。
它拧眉:“分魂术?”
在少女本体背后,六株灵脉尽数浮现,一起浮现的还有一道庞大的灵力本源。
少女分.身跃起,回身一剑,没有丝毫犹豫,劈在了自己的灵力本源上。
那一刻,周围的魔卫几乎可以听到破碎的声音。
那一剑并未完全将本源劈开,桃桃的分.身转身扬起手中的剑朝弥烟罗斩去。
可在它操控的魔气之鞭下,她根本无法近它的身,倒是借着推力回到了本源身边,又一剑劈去。
两剑、三剑、四剑……
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什么,说好是和弥烟罗的对战,她却在劈斩自己。
围观的魔卫嘶了一口冷气:“她不疼吗?”
“那是灵力的本源,怎会不疼?”
桃桃凝聚了半身的灵力重重斩下,一剑抵得千剑。
那本源在一剑之下倏然裂开了一半,而她唇畔也淌出血来,坠落在地。
此时,香刚烧了一半。
弥烟罗没有再出手,它静静凝视着躺在地上胸口起伏的少女:“你叫桃桃?”
“是。”桃桃开口,每一个音节都因疼痛而颤抖。
“皇室驱邪司并没有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民间也绝无法生出这样灵师,你是谁?”
“是吗?”桃桃咧动唇角,气若游丝,“说起来,当年慧觉给我看蛮荒狱生存录时说过,这本册子在人间是禁书,我不懂缘由,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了。”
“因为驱邪司在害怕,害怕凡人依靠它从蛮荒狱逃离,害怕他们说出不该说的秘密。”
“鬼王殿关押的灵师要用凡人来换,而运往魍魉鬼域的食物、衣裳大多都是皇室赋予。”
“能不费吹灰之力换来荣华与安逸,没人愿意厮杀流血,只是能量守恒,这里不流的血总会在别处流掉,灵师享受着世间最富贵的荣华,却做着世间最肮脏的事,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幅模样?”
弥烟罗:“无人规定灵师就要守护凡人,如若存在本身只是一场虚无,只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那么哪怕贪婪,哪怕肮脏,在有限的光阴中为自己而活,也不枉此生。”
“我听不懂你的话。”桃桃说,“但你是个还不错的邪祟。”
在弥烟罗不解的眼神里,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
此时,香已快要烧到尽头了。
“刚才不是想和你聊天,是真爬不起来,能容忍我说这么久的废话还没一掌把我打死,足以见得,你至少还是有一点善良的。”她朝弥烟罗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狡黠,“你放我一回,我记住了,将来你落在我手上,我也放你一回。”
弥烟罗冷淡地提醒她:“香还没有烧尽。”
它缓缓走下王座:“真以为,你能撑过一炷香?”
深黑的魔气在它双手掌心氤氲开来。
从那森冷的气息中,桃桃感知到它正在蓄力,这一击的力量绝不是她能抵挡的。
此时,四周没有任何障碍物,她甚至来不及赶到自己分魂术的本体面前。
魔气朝她袭来,桃桃竭力朝本体奔跑,却依旧逃不过。
在魔气即将落到她身上那一刻,她做了一个让所有魔卫惊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动作。
——她抓起昏迷的南宫尘,朝弥烟罗丢了过去。
南宫尘昏迷的身体挡住了魔气。
趁这短暂的间隙,桃桃终于跑到了本体面前。
全部灵力凝聚于手中的利刃,她纵身跃起,朝着自己的灵魂本源重重劈落。
这一剑直接贯穿到底,刹那间,第七株灵脉浮现,摇曳在她的背后。
凭借一瞬间多出来的灵力,她回身一剑击退弥烟罗,接住南宫尘,而后分.身与本体合一,退回到墙边。
香灰坠落,一炷香过去。
在剧烈的疼痛下,桃桃几乎跪倒在地。
可她仍仰头看着弥烟罗,和着鲜血的唇畔露出不羁的笑:“结束了。”
弥烟罗收回手,它静看向少女。
那白袍少年是它的劫,虽然与他相交不深,可弥烟罗依旧能从他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性。
倨傲、疏离,他这样的人不会为荒芜的人间献身。
因此,当他说要它放过少女的那一刻,它心中有一丝困惑——那个少年,也会有在乎的人吗?
此刻,它的困惑消解。
少女身体因重伤而摇曳,可她脊背始终笔直。
如星月流光,如松竹清净,如雪原上的新雪,不染纤尘,又在言笑间沾染着落拓与洒脱。
这样璀璨的一个人,即便神明为她动了心,又如何?
弥烟罗掏出第二根香:“你的时间只有一炷香,一炷香后,我会去追回你。”
桃桃听到这句话,抱起南宫尘转身就跑。
魔卫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弥烟罗久久凝视着桃桃的背影:“竟然是藏灵身。”
……
桃桃跑到荒原中央,忍着身体的剧痛将少年放下。
她刚劈出第七株灵脉,用尽所有灵力,此刻浑身剧痛,实在跑不动了。
比起跑不动,还有件事让她更为在意。
她拍拍南宫尘的脸,又去听他心跳的声音:“醒醒,刚才是逼不得已,不是说天命之人死不了吗?就算死了也会活过来,怎么被弥烟罗打了一下就没心跳了呢?”
她紧张得手直发抖,去按他心口:“醒醒啊,南宫——”
南宫尘依旧没有反应,给与她回应的只有荒原凛冽的风声。
桃桃喃喃道:“该不会要做人工呼吸吧?你别逼我,逼急了我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南宫尘!”
她在他心口摸到银蜂露。
妖城的商人说,它可以延年益寿。
桃桃给他灌了一瓶,见他脸色有些好转,又接连给他灌了三瓶。
清甜的味道弥漫在四周,他喝了银蜂露,依旧不醒。
这样下去早晚要被捉到。
桃桃没有力气了,她趴在他身上,浑身酸软,无法动弹。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桃桃忽然听到他静止的心口传来一声轻微的跳动,她直起身来,不敢置信:“南宫?”
南宫尘睁开眼,看清眼前的场景,他轻咳一声,语气低微:“心狠的女人。”
不光对他狠,对自己更狠。
“都昏迷了也能看到吗?”
他嗯了声。
桃桃解释:“我只是不想把你留在那里,不想再让你痛了。”
南宫尘抬手,轻触她柔软却沾满鲜血的发丝:“疼吗?”
他语气温柔,让桃桃一瞬间红了眼眶。
“疼。”她低声说,“没有时间了,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你说的,只要找到东极扶摇木就安全了。”
南宫尘支起遍体鳞伤的身体,牵着少女冰凉的手奔跑在荒原之上。
天空没有星月的光芒,只有凛冽的风声滑过耳畔。
在不远的身后,弥烟罗的越来越近,正在追来。
桃桃实在没有力气了,骨骼每一寸都叫嚣着剧痛,就连剑都无力抬起。
“我抱你。”南宫尘想要抱她,被她轻轻挡住。
桃桃盯着他胸口的衣袍:“有一只钟。”
那钟是什么她无法解释,就像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来历,无法解释为何在魔窟她会知道如何劈出灵脉一样。但她就是觉得,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钟。慧觉曾和她说过,当初随南宫尘一起降生在蛮荒狱的,还有一只小钟。
难不成就是眼前这只?
桃桃:“弥烟罗既然将放在它八苦之瘴中借用它的力量操纵瘴气,就说明它是法器,本身是有力量的,拿出来试试。”
弥烟罗已至,魔气铺卷,比桃桃在魔窟感知的更为强大。
哪怕桃桃此刻有七株,哪怕她没有受伤,也绝不是弥烟罗的对手。
毕竟是蛮荒狱之主,如若不是放水,他们连这里都跑不到。
弥烟罗落在他们身前,魔气浓郁到几乎具象出实体。
南宫尘低眸,当那只钟落在他手里时,他感受到钟壁微微发烫,一股气息的气息涌入他的体内,与他本身的力量交融。
他抬起小钟,指尖轻扣。
一刹那间,碎金滚玉的悠长之声从小钟之内传出,冲撞人的耳膜后瞬间绵延百里。
天穹之上笼罩了数万年的邪气之云破散开来,夜幕投落下一抹淡色的月光。
帝钟鸣,天下清。
穹顶风起云涌,溶积了千万载邪气的乌云从蛮荒狱消退。
弥烟罗的身体在钟声的冲击下一瞬间变得透明,短短呼吸之间,魔气竟融化在这连绵不绝的钟声里。
南宫尘无法控制钟声的清鸣,就如同他无法控制体内不断翻涌的力量。
天地一片清明,于寂静之中,他感受到一丝异样。
他回头,只见桃桃的身体也在钟声之中逐渐透明。
她低头看着自己正在飞速淡化的双手,漂亮的眼眸里满是诧异。
“南宫……”她想要叫他,随着鬼魂身体的消散,她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她伸手,想触碰他近在咫尺的脸颊,灵魂却像压了一道沉重的石块,让她连手也无法抬起。
先消失的是腿,她道袍七分,露出莹润的脚踝。
南宫尘一直觉得她的脚踝极美,无论冬夏,总是俏然露在外面,白生生一截,像极了人间莲塘里的莲藕。
此时的脚踝绑着她衣服上撕下来的碎段,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渍,渐渐的,就连暗红也消失不见。
再消失的是身体与手臂,裹在淡黑色道袍里的纤细身躯,一刹那变得透明。
少女还没有回过神,眸中只有淡淡的茫然。
南宫尘也怔住了,他伸手,却只来得及触碰到她一缕融化的青丝。
于漫天钟声中,少女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在他眼前消散于天地。
在她彻底消失那瞬间,天地风云突变,一抹能将一切灼伤的金光破开穹顶投落脚下的苍茫人间。
“八苦七难。”弥烟罗竭力在钟声下维持住魔气,可它知道,此时做什么都无用。
天命之人觉醒力量需要经历八苦七难。
七难,火难、水难、罗刹难、刀杖难、鬼难、枷锁难、怨贼难。
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与爱别离。
“爱别离。”弥烟罗呢喃道。
少女被钟声冲击消散在眼前的那一刻,八苦七难尝遍,少年觉醒了神明赋予的全部力量。
荒原上永不停歇的狂风收敛去所有声音,冬夜的雪静静垂落,遮蔽了大地,覆盖了荒原,枯草,砂石,微尘和一切的肮脏与污浊,过往的爱恨皆被大雪掩盖,蛮荒狱从未有过这样干净的时刻,仿若温柔的人间冬日。
天光透彻,万古长明。
少年浑身缭绕着令邪祟闻之丧胆的神圣气息,帝钟的灿金光芒穿透了眼前千万年的长夜。
染血的长袍堆落凛冽的雪意。
他一语不发,孤独地静立在静寂的荒石滩里。
第265章
在他动情那一刻,就成为神抛弃的原罪。
晦暗, 无光。
这是桃桃刚刚恢复意识时看到的景象。
她漂浮在一片黑暗中,这里没有天地,没有万物, 也没有生命。
一切都是未知而混沌的,包括她自己。
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身体, 没有灵魂, 只是一团意识。
黑暗与混沌如同囚笼, 密密匝匝围裹住她。
她无法逃离,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里如游魂般存在着。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破开一道光亮,眼前出现了画面。
桃桃看到, 脚下是山川河流, 喧闹人间,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 拨弄着她身边的混沌之气。
一缕投落山川的野狐,野狐眼里出现了类似人类的灵性的光彩。
一缕投落溪中的青荷, 青荷花苞刹然绽放, 浑身散发着与其他植物不同的白光。
再一缕投落人间的茅草屋,婴儿啼哭声传来, 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妇抱着新生的孩子跑了出来。
千千万万缕混沌之气落向人间, 静寂无声, 如同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被困在这里的桃桃隐约觉得, 这或许是逃离这里的唯一机会。
她飘动着自己的意识, 栖身在混沌之中, 在那无形之手的拨弄下, 一起去了人间。
……
她先是来到北境。
那里风雪连天, 寒冷刺骨,一望无际的冰原开满妖异的冰花。
步履蹒跚的凡人去采摘花朵,下一秒就被潜藏在冰面下的邪祟所撕咬,和着血肉一起吞下。
她又去到南方。
那里山川秀美,郁郁葱葱,山灵精怪生活在深山,几乎看不到人类的踪迹。
她再去到人间。
犹记得成为一团意识之前的事。
那时,她是一只鬼魂,游走在被称为“凡人炼狱”的蛮荒狱中,认识了一个满嘴道理的小秃驴,还有一只别扭的小怪物。
听小秃驴说,人间虽不至于全然荒凉,却也是半个地狱的模样。
邪气遮天,除都城之外,很难见到太阳。
山野、城中,甚至房前屋后都布满邪祟的身影,或许是妖,或许是鬼,它们在街道上行走,杀戮,会撕咬一切它们看中的食物,甚至会在听到婴孩的哭声后破门而入,将襁褓中的孩子抢来吸食脑髓,因此,为了活命,凡人天不黑就要归家。
到了夜晚,更是邪祟的天下。
这世界的凡人像极了被圈养的牲畜,命不由己,生死在天。
可此时,眼前桃桃所见却和慧觉所说全然不同,没有冰冷、黑暗与血腥,只有繁华与喧嚣。
桃桃游荡在城中。
天幕已然黑了,云层后露出半截皎洁的月亮,长街两旁仍有人在摆摊,卖衣裳玩意,卖小食瓜果。
逛街的人络绎不绝,茶馆、饭馆灯火通明,门口的红灯笼将小街照得明亮。
她游荡去郊外,农人扛着锄头踏着月下的云影归家,山野举目四望,芳草萋萋,竟看不到一只邪祟。
难道慧觉骗我?
桃桃心里疑惑,她继续游荡。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眼前所见皆是如此景象。
人们坐在街头的茶摊上喝茶,坐在巷尾的树荫下闲谈。
从他们的对话中,桃桃听到最多的二字是“高塔”。
他们说,神明居于高塔。
因为他,人间才有了此时的安逸与繁华。
桃桃倚在街巷里开满白花的树下,听着他们讲述那位神明。
据说,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魍魉鬼域此时安静到诡异。
妖王、鬼王、邪灵王惨死城内,蛮荒狱之主弥烟罗不知去向。
城中依然有妖魔存活,但妖魔不再猖狂,敛去了邪气,释放了凡人,它们将离火石矿的奴隶尽数归还人间,魍魉鬼域由邪祟的圣地变成一座生存的城池,仅仅是生存而已。
不仅如此,人间的邪祟也凋敝流离,逃至深山荒野,不再入世。
这一切,皆因高塔之上的神明。
七年前,那人一袭白袍,提着一盏小钟从蛮荒狱走出,这世间的大半天光因他而亮。
起初,他行踪不定,居无定所。
凡人为他修建了神祠与住所,他都视若无睹。
直到那年初春,他站在城中央的高塔之下,看见一根缀满繁花的桃枝,横斜在高塔的窗檐。
那日起,他在城中住下。
他久居高塔。
想要进塔的凡人都被结界阻挡,邪祟更是无法靠近。
人们只能在每月固定的日子来塔前膜拜。
只是无论塔下如何喧哗,信徒的声音如何虔诚,除驱邪外,他从不下塔。
见过他驱邪之人数不胜数,帝钟一响,天地清明。
见过他容貌之人却几乎没有。
他总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一头乌发被兜帽笼住。
面具背后的那张脸叫人遐想连篇,议论纷纷,却无法看到一丝边角。
据有幸见过面具之下面孔的人描述——那是一张只有神明才会长着的脸。
那人还说,本以为渡尽众生的人会拥有一双仁慈的眼。
可当与他对视时,在他眼中除了冷意与漠然,看不到任何多余的神情。
就仿佛,无情,无欲,无所念。
桃桃原本计划回蛮荒狱去找南宫尘,或许他有办法将她从一团无法言语的意识里恢复原状。
但此刻,听到凡人这样描述那位神明,她忽然感到好奇。
难道是位很帅的人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应当看看。
反正已经分别了这么多年,晚一点去找他也不要紧吧?
想着,桃桃飘向城中那显眼的白色高塔。
正值深秋,其他地方草木飘零,唯有高塔下那棵桃树,浅粉的花朵压满枝头。
桃树生得很高,枝蔓也很蜿蜒,它贴着塔壁爬到几十米上那幽深的窗口,于柔风里轻轻摇曳。
高塔的门只能从内打开,桃桃想要从窗口进去,却被一道雪白的结界弹了回来。
——她无法接近。
于是,她只能趴在桃树的枝头,透过窗子,朝里面探头探脑。
白塔之内只有一方静室,四壁空空。
那所谓的神明背对窗口静坐在中央,纹丝不动。
天幕上悬着一弯月牙,清辉漫洒。
风卷动枝头的桃花,吹入白塔的窗沿,落在他洁白的袍角。
那一瞬,他似乎感受到什么,回了头。
桃花枝头悬着清辉的皎月。
——除了被风卷动的落花,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倒是桃桃怔住了,她不光看到了神明的脸,还看到系在窗沿上的那只风铃。
是在蛮荒狱的奴隶市集上,她用三盏萤火灯换来的。
“……南宫尘。”她低声道。
……
她犹记得他过去麻木的模样,对于世间万物冷眼旁观。
桃桃曾毫不怀疑,即便有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施以援手。
可现在,他居于高塔,被凡人称为神明,魍魉鬼域的覆灭是因他,人间的繁华,也是因他。
桃桃靠在桃树上看了半宿月亮。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立于冬夜的荒原,对她说,神明不渡众生苦,他来渡。
那时桃桃以为他是玩笑,如今,他真做到了。
……
白塔下的桃树成了桃桃久居的家。
树上贴了符箓,无论冬夏,花开不败,总是撷着最灿烂的一枝开在窗口。
桃桃喜欢去城内游荡,看热闹街市上沿街叫卖,看晚霞之下众生百态,看屋顶的烟囱冒出袅袅炊烟。
人间烟火,每一缕都有鲜活、令人愉悦的气味。
游荡得累了,桃桃会回到高塔的树梢,她意识藏在繁花之间,望着塔内的人。
日升月降,冬去春来。
南宫尘绝大多数时间静坐于高塔,不动,不说话,安静得如同入定了一样。
从前在蛮荒狱,他也是这样坐在东极扶摇木下,没人叫他,他可以沉默一整个日夜。
深夜的城内万籁俱寂,灯火消寂,唯有明月皎洁。
偶尔他会在窗边看上一宿月亮。
他的容颜比起少年时没什么分别,只是侧脸的线条更加利落,漆黑的眸也像罩了一层雾色的薄冰,笼住了情绪和眼色,叫人很难猜出他在思量些什么。
他看一整夜的月亮,桃桃也在花树上看他。
很难去解释为什么——人间虽喧哗有趣,但看久了会腻,可当她看着他时,竟不觉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哪怕只是看着,也是件叫人心里宁静的事。
那以后,她很少再去人间闲逛了。
城中的树枝抽出新叶,又枯黄坠落,辗转过了两年春秋。
两年里,她见过他外出驱邪。
白袍纷扬,帝钟清鸣,他所到之处,祸乱人间的邪祟鸟兽四散,逃入山林与荒原。
她见过皇室驱邪司数千灵师集结走向白塔。
他居于高塔不下,塔下被凡人围堵得水泄不通,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寸步难行,最后两手空空,半路折回。
她见过,人偶肆虐人间。
人偶师凭借人偶书在凡间风生水起,富人权贵用邪术复活至亲至爱,地位低微的凡人却深受其害。
他走入市井,灭杀人偶,将世间所有人偶书付之一炬,却独独留下了一本。
她见过,他将邪祟赶往北境,于万千邪祟手中救下了一只金色小鸟。
她见过,他为了一个藏灵身少女,在万人瞩目之下走出高塔。
那少女的面容令桃桃诧异了很久,她原以为,过去九年,他早该忘了她。
可他似乎没有忘记。
在他为那姓崔的少女种出一株灵脉之时,桃桃这样想到。
她还见过,游历四方的和尚来到白塔之下。
清白瘦削,浓眉星目,胸口戴着一串佛珠,慧觉长大了,但依旧一身破旧的麻灰色道袍,眉宇之间隐带慈悲。
夜深无人时,慧觉走上高塔。
他是这九年来,唯一能走上高塔的人。
仿佛是为了弥补蛮荒狱没有月色的缺失,无云的夜里,南宫尘很喜欢看月,无论圆缺,明亮或晦暗。
慧觉没有打扰他,他坐到角落里,放下包袱,脱掉脏兮兮的僧袍,掏出一个硬邦邦的烧饼吃了起来。
烧饼放了很久,几乎能把人的牙崩掉,就算就着水咀嚼,也将慧觉噎得直翻白眼。
桃桃在窗外的桃树上望着他们。
从前如果不是她去市集交换食物,慧觉也总是像这样啃着硬烧饼。
她心想,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这小秃驴还是照顾不好自己?
“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慧觉边吃边说,“东边,西边,南边,大多无恙,听我借宿的农户家说,山上的精怪很久不敢骚扰农庄了,至于那些邪灵恶鬼,大多也都去投胎。”
桃桃揪着手边桃花,心想,帝钟鸣,天下清。
有南宫尘在,它们敢下山才怪。
“唯有北境,被驱出中原的邪祟聚集如蚁,只要凡人踏足,必定尸骨无存。”
桃桃继续心想,北境应该是她刚逃离那片混沌时去过的地方。
邪祟确实猖獗,不过当世的邪祟都已被逼到这种程度了吗?只能去寸草不生的荒原生存?好惨啊。
“你嘱咐的事,我办好了。”慧觉从包袱里掏出一本册子。
桃桃抻头去看,那是一份名录。
上面记载了许多人的名字,年龄和籍贯,最大的不过九岁,都是孩童。
这是在干嘛?她想。
南宫尘接过名录,递去一本薄书,慧觉问:“这是何物?”
“赋灵术书。”他平静道。
“我只听说过术书。”慧觉翻开那本赋灵术书,忽然一顿,“等等……赋灵术书?似乎她曾提过。”
南宫尘用术书在他头顶轻轻一拍,慧觉刹那睁大了眼:“这东西……”
一种他从未修习过的符术凭空出现在了脑海。
慧觉伸手,指尖蕴住灵力,一笔一画,毫无障碍在空中画出了它。
他眉梢藏不住喜色:“太好了,有了它,就算没有足够多的师父传授,皇室驱邪司也无法再控制灵师和术法了,只要有哪怕一丝灵力,都可以快速成长为能独当一面的灵师,足以令世间长盛百年而不衰。”
南宫尘平静。
慧觉凝视着窗边的白袍背影:“你做这些,不是为了人间吧?”
风轻拂过衣袍,南宫尘静默。
慧觉走到他身旁,偏头看他。
这样一张绝世的面容,笑一笑应当是好看的。
可慧觉从未见他笑过,他也从来不笑。
慧觉看着窗外月下的花树,忽地想起那年蛮荒狱大雪里,桃花满枝,少女托腮坐在树下,一脸苦恼。
转眼间,已经过去九年了。
“还会偶尔想起她?”他问,同时目光落于塔外招摇的淡粉花树。
清透的月光铺满树梢,桃桃似有所感应,望向慧觉的眼眸。
和尚眼里闪过一抹金光,她隐约记起,他似乎长了一双得天独厚的阴阳眼。
只是她此刻不是鬼魂,而是意识。
哪怕这样,他也能看到吗?
慧觉长久地凝视着树梢,许久后,他搓了搓眼:“或许她还存在于天地间,只是没有躯体,灵魂无处皈依。”
……
细雨蒙蒙。
数万凡人跪倒在白塔之下。
长街湿漉,身披紫袍的少女隐匿在角落里,路过的行人大多会投来一瞥。
——粉面玉腮,眉如柳刀,这样美丽的少女很难不让人注意。
紧接着,他们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衣袍,紫色绣纹路,是灵师崔家。
崔家隶属皇室驱邪司,家族之内灵师上百,个个实力不弱,据说族长是一位强大的六株灵师。
在崔家,一切以实力为尊,生来没有灵力的族人在家族中会被当成奴隶践踏与使用。
那角落里的少女身份很容易猜到。
一年前,一个狼狈的少女逃离到塔下,请求神明为她种上一株灵脉,让她摆脱藏灵身之困。
她这举动引得众人嘲笑,都知道,那位尊上除驱邪外从不下塔。
可那日,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走下高塔,亲手为她种了一株灵脉。
之后,崔故伶的名字传遍了整个世间。
她原是崔家最为卑微的奴隶,却因尊上亲手所种的灵脉拥有了无可匹敌的力量。
她回到崔家,幼年时将她践踏在脚下的人一个接一个毙命,死状各异,惨烈无比,而她的实力突飞猛进,一跃成为崔家之主——皇室驱邪司最年少有为的顶级灵师。
只有崔家人才能穿紫色,而此刻还能随意在外行走的崔家人,只有崔故伶。
传闻,曾拿鞭子抽过她的崔家大小姐失踪后,被皇室驱邪司在淫妖的巢穴找到。
曾踹过她一脚的崔家家主,一家十二口皆被砍去了手脚泡在药酒里做人彘。
曾凌.辱过她的崔家少年们被抽去筋骨,喂下长生的药草后,化为一滩烂泥在熔炉般滚烫的符阵中受尽永生的折磨。
她几乎杀尽了崔家灵师,但皇室却没有追究。
因为相比于从前的崔家众灵师而言,她是一柄更快更锋利的刀。
心狠手辣,不择手段。
无论对待邪祟又或是人命,都像对待卑微轻贱的蝼蚁。
——皇室需要这样狠毒又听话的灵魂。
意识到少女是崔故伶后,行人不敢再看。
他们匆匆掠过,继续向前,走到白塔之下跪了下来。
崔故伶盯着远处那座白塔,眼中带着一点冷色。
那年春天在白塔之下的一瞥令她回忆绵长。
灭杀了欺辱过她的人后,她在崔家建了一座高阁,夜夜站在楼上眺望远处的高塔。
借助术法的力量,她总能透过窗口看到一抹令她魂牵梦萦的背影。
虽不清晰,但许多夜里,他都在望着月亮。
七天前深夜,塔上去了一个和尚。
那是她第一次在塔中见到外人,她听不见看不清,出于好奇,她请求寄生于她身上的魔去了一趟白塔。
回来后,魔说,那人要做一只骨偶。
人偶师被剿灭了,但世间仍留下人偶书。
——骨偶,需要做偶人的肋骨和心尖血才能炼制而成,是人偶里上佳之选。
崔故伶问魔他为何要做骨偶,难道需要侍从?
那魔沉默片刻,告诉她,他要复活他心爱之人。
“你胡说。”崔故伶望着月下的白塔喃喃自语,“像他那样的一尘不染的神明,不会动情。”
魔:“你又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崔故伶静默了很久,问道:“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说,他所爱之人。”
这次轮到那魔来静默,它思考了很久,缓缓说道:“流光万道,无可比拟。”
此时,纯白色的高塔立于繁华喧闹的人间。
高塔之下,无数凡人跪地仰望、伏拜,带着一颗颗虔诚之心高声恳求。
崔故伶凝望着眼前的画面,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魔:“你让驱邪司放出消息,说他动情会引来天地之难,这是与他为敌。”
崔故伶淡漠道:“你说过,天命之人是神明的化身,死后力量要被收回,而神明是天地间的掌控者,需要绝对的理性与无情,沾染七情六欲的灵魂不配做神。”
“在他动情那一刻,就已经成为要被神抛弃的原罪。”
“他不再拥有永生之身,与他为敌又如何?”潮湿的墙壁上生了一株柔黄色的嫩芽,崔故伶垂下暗色的眼,她揪下了那株芽,在指尖碾碎,“我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掉。”
……
桃桃坐在繁花枝头,望着脚下苍生。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凡人认为他以人骨做偶会引来天罚。
他们惊惶地跪于白塔之下,祈求塔上的人不要招惹神明的怒火。
慧觉行走在凡人中央:“神明不会因此降罪人间,如若真那样,这样的德行又怎配称之为神?”
可无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他们在乎的只有——这样好的日子才过了不到十年,不能再失去了。
桃桃回头望向塔内。
四壁空空,身穿白袍的南宫尘静坐。
塔下信徒祈求的声音嘈杂如海潮,可他不为所动,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薄霜。
他坐了很久,直到日薄西山,一缕黄昏的光映入了塔内。
他伸出修长的指贴在胸口,而后将手掌探入胸腔,生生掰断了自己的一根肋骨。
血洒落下来,染红了洁白的衣袍。
桃桃无法接近高塔,更无法与他交谈。
但那一瞬,她感同身受到了疼痛从胸腔的肋骨一抹而过。
南宫尘神情漠然。
他拿一柄精致的雕刀,一点一点雕磨那根雪白色的骨头。
那截骨头在他手中渐渐变了样,被他雕出一副清丽的少女容颜。
九年了,他仍旧记得她的模样。
眉如弯月,瞳如清潭,笑时洒脱清隽,冰肌玉骨,浑然天成。
他落下最后一刀,手中的骨偶雕成,颜色正好的黄昏天空突然炸响了惊雷。
天地间风起云涌,万物黯然失色。
跪于高塔之下的信徒面容苍白:“是神,尊上动情触怒了神明。”
无数因为恐惧而疯癫的人奔走呼号:
“神明降下天罚了,神明降下天罚了!”
“尊上身为神明的化身,他的职责是渡苍生世人,怎能动情?”
“他不是来渡世人的,他要毁了我们!现在我们都要死了,快跑啊——”
南宫尘无动于衷,握着那截骨偶缓缓走到高塔的窗边,抬头望向天上稠浓的雷云。
他面容平静,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窗檐,风铃轻动,发出悠远的清脆之声。
远处,月蕊雉身上绽放着灿烂的花蕊于惊雷中掠过。
它衔着一根开满花的桃枝,飞向那满载着孤独与寒凉的高塔之上。
南宫尘的心尖血落于骨偶之上。
一刹那,光华流转,夺目刺眼
塔外的桃桃忽地眼前一黑,而后意识身不由己,朝骨偶之上飞去。
第266章
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动。
闪雷, 暴雨,狂风,冰雹, 流火。
天空之上,诡异的天象纷至沓来,砸毁了城内的建筑。
凡人被拳头大的冰雹砸中, 被滚烫的流火灼伤, 酷烈的雷电当街劈死数十凡人, 留下一地焦糊的残迹。
蓝色、红色、黄色,天空如被谁打翻了七彩墨汁,各色雨火朝人间倾泻。
人们不敢再跪在塔下,分散朝城里逃去, 喧哗四起, 恐惧遍地。
“救命, 救命啊——尊上当真不管我们吗!”
“神明降罚, 哀鸿遍野,他仍执意触怒神明, 我们在他眼里算什么, 一群命贱的蝼蚁?”
“快跑啊,那雷又来了。”
“尊上请快停下吧!神明降罪人间, 只要您停下来, 灾难就会结束!”
狂风卷起所能卷起的一切, 酒楼的招牌, 茶摊的桌椅, 路边的筐篓, 甚至是人。
慧觉指尖光芒闪烁, 他吟出一段咒术。
以他为中心, 身周几十米内的头顶升起一道可以抵御雷击与冰雹的结界。
慧觉拉着凡人躲在结界之下:“要真是神明降下天罚,为何高塔无恙?这分明是灵师的力量——”
可是恐惧的凡人已经听不进他的话了。
他们只知道,安定的日子没过多久又要结束了,而灾难的源头就是那座平日在他们心中圣洁的白塔。
慧觉跑上高塔,气喘吁吁:“皇室驱邪司的手伸太长,任由他们作乱不管,这座城池迟早会化作废墟,而他们会将罪责加诸在你的头上,你会成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南宫尘根本不在意慧觉的话,目光紧落在地面的骨偶上。
在滴入他的心尖血后,它表面蕴了一层淡淡的白光,随后,在光芒里,骨偶徐徐化为了少女的躯体。
慧觉也怔愣了,他紧张地咽口水:“桃桃……要回来了?”
白光逐渐变淡,露出了少女不着丝缕的胴体,乌发如瀑,垂遮在如雪的肌肤上。
慧觉未曾料到是这幅景象,差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他脸一红,急匆匆转过身去:“好歹给她雕个衣服啊!”
躯体虽成,桃桃却没有醒来。
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入一块漆黑的暗影。
南宫尘脱掉白袍,盖在她身上。
“当真不管吗?”慧觉坐回南宫尘对面,没好气道,“脏水泼到身上,没那么容易洗净的,况且……”
他凝视着少女安静的睡颜:“换作是她,一定会出手吧。”
慧觉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又不自量力的小鬼。”
南宫尘目光流连在少女沉睡的面容之上,如任何时候一样,很难从他眼眸中看到哪怕些许的波澜。
他脸色苍白,鲜血不断从他拔下肋骨的破口处汩汩涌出,弄脏了他的衣衫和桃桃身上的白袍。
他沉默。
屋檐上的风铃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铃上的麻绳绞缠在一起,于风中身不由己地摇曳着。
塔外的花树也被吹得纷乱,铺天盖地沿着窗边卷入,洒在了少女铺散在地的乌黑发间。
南宫尘抱起昏迷的少女,走下高塔。
在他踏出塔门那一刹,四方天象俱停。
一道强横而神圣的气息从他体内蔓延而出,爆射向城内的各个方向。
瞬间,风歇,雨停,雷电消散,几声闷哼从四面八方入耳,随后,天地寂静。
四处逃窜的凡人停下了脚步,有的抬头望天,但更多的目的是落在那男人身上。
——他抱着一个少女。
染血的白袍遮盖了少女的身体与面容,他们只能看到她垂落在他肘间的乌发随风摇曳,以及他。
凡人凝神屏息,寸步不动。
白衣胜雪,长发如墨,衬得肌肤是冰雪的瓷色,唇色如温玉,唇畔的却只有冷色,狭长的眼眸里也寒意凛冽,犹如未曾下过人间的神明,处处透着冷淡、一尘不染的颜色。
他走上长街。
无人敢与他对视,“天灾”刚过,凡人回过神来,习惯性跪伏在地,垂下眼眸。
——无论如何,他都是这世间的救者。
……
城池某处。
一座雕花小楼内。
秀美的婢女拿着药草跪在床榻前,将医官捣碎的草药敷在男人的脸颊。
如果桃桃在这,她或许能认出,床上那男人正是多年前在蛮荒狱中被她在脸上刻了一只王八的李青凤。
“医官说,这是皇室海船从蓬莱岛上寻来的仙草,能治愈一切外伤的疤痕。”
药草触感温凉,李青凤去找镜子。
暗紫色的药草在他脸上挂了许久,却没有将他脸上的疤痕消掉哪怕一丝一毫。
他旋起眉头:“既然是仙草,为何治不了我脸上的伤?”
婢女吓得跪倒在地:“皇室驱邪司的灵师说过,您脸上的疤是被鬼王殿特制的匕首所伤,一般灵物药草很难起效,这……这蓬莱仙草想必压制不住匕首里的鬼气……”
“很难起效就找来能起效的,鬼王殿的匕首一定有可解之药,都是一群废物,难道要本王亲自去找?真到那时,你们的命也不必留了。”李青凤眯起眼,“滚出去——”
婢女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端着药碗跑掉了。
外面安静了,李青凤站在窗口,看见天空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流火、冰雹、雷电全都消散不见。
他好不容易安排的灵师,就这样轻易停手了?
房门叩响,崔故伶走进来。
李青凤回头,用一种阴狠而诡异的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女:“你这张脸,总叫我想起许多难忘的回忆。”
崔故伶熟练地递来一条生着倒刺的长鞭:“我是您手中的利刃,亦是您的狗,只要您顺意,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李青凤接过长鞭,唇畔森冷,他扬鞭抽在她身上。
几十鞭落下,崔故伶白皙的肌肤被倒刺刮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倒在地上。
李青凤打得乏味,随手将鞭子一扔:“说说吧,城里发生了什么?”
崔故伶忍着剧痛,如实以告。
李青凤眼中瞬间露出兴奋的光芒:“你是说,他抱着一个女人下了高塔?”
南宫尘。
这名字或许凡人不知晓,但他再熟悉不过。
——拥有神明七分之二力量的天命之人。
他降生那日,便有人预测,皇室与驱邪司的权力会因他而颠覆。
初见,在蛮荒狱的荒原,他是一只没有五官也没有灵力的小怪物,被他拿匕首割开了脸皮。
再见,在鬼王殿的水牢,他站在那少女背后,任由他被那歹毒的女人在脸上刻下令他耻辱一生的记号。
第三次见,在荒原的溪边,李青凤被天雷地火符所伤,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他看到南宫尘用身体护住了那个女人。
再后来,他觉醒力量来到人间,将邪祟驱赶至北境,成为凡人心中救赎世间的神明。
李青凤自知整个皇室驱邪司加起来都未必是他对手。
因此,虽有过往恩怨,但他依旧没有轻举妄动。
要不是崔故伶找到他,说这是一次利用“神明之力”对付南宫尘的绝好机会,他或许还在忍耐蛰伏。
皇室驱邪司无法铲除他,但若是惹怒了整个人间呢?
造神,屠神,对于那些愚不可及的凡人而言,哪有什么真正的信仰?信仰都是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之上,一旦利益受损,可以六亲不认。
虽然李青凤安排在城中四处制造“天灾”的灵师尽数被他所伤,但听到他抱着一个女人走向了高塔,他眼前一亮。
蛮荒狱溪边他护住那鬼魂少女的一幕历历在目。
李青凤舔了舔嘴唇:“无论用什么手段,捉住那女人,要活的。”
……
崔故伶褪掉沾血的衣裳,露出伤痕纵横交错的光.裸脊背。
她坐在床榻边,闭上眼眸,回想从前。
十六岁前的岁月阴暗得如同魔窟,身为没有灵力的崔家人,她所受的苦楚数之不尽。
十六岁时,她觉醒了藏灵身的力量,被家族送往北境供邪祟享用,眼前依旧是一望无边的暗黑云翳。
在白塔之下,那人为她种了灵脉,但那灵脉只能掩盖住她藏灵身的气息,没有丝毫力量。
她流落荒野,躲避邪祟与崔家的追杀,于阴暗的沼泽中遇见一只受伤的魔。
她借它灵力修补破损的身体,它予她力量去还击厮杀。
虽然与魔共生令她拥有了强横的力量,令她不惧任何邪祟,令她能一人一幡屠杀整个崔家。
只要她想,那李青凤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蚂蚁,可现在还不到时候。
——无论体内的魔力,又或手中的权力,那些力量现在还不属于她。
但以后总会是的,她要的,是永生的权利与无上的荣华,还有那一抹藏匿于高塔之上的圣洁月光。
在她得到想要的之前,一切都可以忍耐,哪怕成为一条卑微的狗。
阴云蔽日的那些年,这事她是做惯了的,只要最终得偿所愿,就值得。
“弥烟罗大人。”崔故伶低低道,“陪我走一趟吧。”
……
桃桃早就醒了。
但她没有睁开眼,装睡装了好几个时辰,以她那有点多动的性子,能装得下去简直就是奇迹。
南宫尘抱她穿越长街时,她就恢复了意识。
此时,他将她带到城外的山崖。
清风拂过山巅,背后是一轮洒落淡雾般朦胧光华的满月,脚下是凡人城池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头顶则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高耸古树,被风一吹过,便懒懒地落下几片残叶。
极美,也极其寂静。
之所以装睡不是因为桃桃不想醒来。
是因为她发现自己没穿衣服,而裹在她身上的布料是一件眼熟的白袍。
那白袍材质柔软,一面纤尘不染,缠着她的身体,一面沾满滚烫的血渍,直接贴在她肌肤上。
光是想想这白袍从他身上脱下时的模样,想想他用白袍裹住她时已经将她看光,就叫她忍不住脸皮发烫。
虽然她看起来有些没皮没脸,可的的确确,她是要脸的。
所以桃桃装睡,在没想出要怎样化解尴尬之前,她打算一直装下去。
夜色铺满穹顶,人间落满月华与星芒,静寂的夜里忽然响起清脆悠扬的曲调。
桃桃悄咪咪睁开一只眼偷窥四周。
——是南宫尘。
他指间撷着一片树上的落叶,正抵在唇边吹奏。
那曲调桃桃从未听过,断断续续,显然,南宫尘对它还不熟悉。
既然在练习吹曲子,那他应该很专注吧?
桃桃用容量不够的脑袋思考了一下,认为这正是逃跑的好时候!
她在装睡时就已经规划好了路线。
——山脚有一户人家,等她披着白袍下山去偷一件,哦不,是借一件衣服后再回到山上,到时候再和他相拥而泣,再好好问问,这些年他和慧觉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想她。
南宫尘面朝山崖,桃桃在他身后。
趁他认真吹曲的时候,桃桃裹在白袍里,小心翼翼地蠕动起来。
她像一条小虫,动作柔软而缓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缓缓的,轻轻的,试图脱离他的身旁。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她要借着风声的遮掩蠕动进一旁深密的草丛里时,脚踝突然被抓住了。
她惊恐地回头,望进南宫尘那双看不出喜怒,漆黑而平静的眼眸里。
“装睡这么久,最后做出的决定,是跑吗?”
他嗓音冰冷。
第267章
神明怎么能鬼鬼祟祟趴草垛呢?
桃桃趴在地上, 眼珠圆瞪,宛如两只熟透了的黄杏:“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刚醒的时候。”
桃桃:“……”
她醒来怎么说也有两三个时辰了。
明知她装睡却不拆穿,害她在野草漫天的山巅动也不敢动被蚊子咬了一脸包, 不仅很有耐心,而且还很可恶。
南宫尘扣住她脚踝,手腕用力。
桃桃紧紧扒住地上的草皮, 以防被拖回去:“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
可她还是失败了。
好不容易才蠕动出那么远, 被他轻轻一带就回了原处。
她索性坐起来。
孤月清辉漫洒, 月光从古树的杈间斜穿插下,在地面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少女裹着染血的白袍,清秀的眉梢轻挑,巴掌大的脸气得圆鼓鼓的, 脸颊还有好些野蚊咬出的红疱。
他的肋骨与心尖血为了她做了一具凡人的身体。
她不再是无法与世界交融的游魂, 而是切切实实, 存在的人。
静坐高塔的这些年, 他设想了千千万万种可能。
如若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
真到这一刻时, 发现所有的想象都是虚晃。
——什么都没变, 她也没有变。
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沉默很久, 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九年了。”
高塔内岁月空旷, 他时常难以置信, 距离帝钟之音响彻蛮荒狱那一夜只过了九年。
在他心里, 漫长得像是早已走完了孤寂的一生。
他胸膛血渍仍在, 桃桃凝视着那血渍。
亲手折断自己的肋骨应当很痛, 可他动手时没有分毫犹豫。
“不痛吗?”她问, “为什么要这样?”
南宫尘黑曜石般眼眸与她对视:“有一个人, 还想再见一面。”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某种特殊的情愫,温柔而清净。
令桃桃忽然哑口无言,不会说话了。
月蕊雉携月色从远处飞来,它落在了古树郁郁葱葱的枝头,低下头,睁着黑豆般圆滚滚的眼珠,好奇地打量桃桃。
“它叫不归。”桃桃曾听过南宫尘喊它名字,“既然有想再见的人,为何不叫当归?”
南宫尘:“天命之人,孤星寒宿,需无情无欲,我向天祈求,天不会应我。”
月蕊雉听到桃桃叫它名字,飞下枝头停在她掌心。
桃桃端详这只小鸟,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山风冷意飒飒。
桃桃低头看着自己,除了蔽体的白袍,身上什么都没有。
风从领口,袖口,布料的针脚间吹到她的肌肤上,让她有些难为情。
“有没有……内衣什么的?”桃桃先是脸红,随即又很理直气壮道,“怪你,为什么不在骨偶上给我刻一条内裤?该不会是你有什么古怪的变态心思,想要偷看我美好的肉.体吧?”
南宫尘:“……”
“去给我找件女人穿的衣服来。”桃桃霸道地说,但越说音量越小,“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
还不如当鬼魂。
鬼魂从不用考虑穿什么,现在有了人身,每一寸知觉都是敏锐的。
按理说只是一件衣服而已,没必要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但桃桃就是觉得,南宫尘这件衣服每一寸布料都烫得很,沾满了他的味道贴住她的身体,让她很不自在。
一定要把它换掉才行,桃桃心想。
南宫尘起身走向山下,桃桃跟在他身后。
她叽叽喳喳:
“今晚什么日子,月亮为什么这么圆?”
“你刚才吹的曲子叫什么?”
“为什么带我来山上?”
“慧觉呢?我饿了,晚点叫他一起吃烤肉吧,哦不对,他是秃驴,秃驴不犯杀戒。”
南宫尘停下脚步,桃桃差点撞在他背上。
好在她以前也曾撞上过,所以有了经验,她硬生生刹住了步子。
他转过头,眉梢染着寒意:“问鸟,问月,问曲子,甚至问慧觉……”
“什么叫甚至问慧觉?”桃桃不满地纠正道,“慧觉的地位还是比鸟比月比曲子要高一点的。”
南宫尘:“……却不问我。”
“问你什么?”冷风吹过,桃桃裹紧袍子,她茫然道,“你不就在我眼前吗?”
“问我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嗓音里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冷调,“问我有没有想起过你。”
桃桃怔住,她眨巴着眼睛:“不问,是因为我知道。”
“我在塔外的桃花树上看你驱邪,看你坐在白塔上,看你看月亮,看你捡了一只黄色的小鸟,还看你总是盯着那盏风铃发呆,看你为我折断了自己的肋骨,你做了这些,怎么会不想我?”
她疑惑道:“已经知道的事情,也是要问的吗?”
这下轮到南宫尘怔住,他凝视着少女:“你一直在?”
“也不是。”桃桃说,“我的魂魄被帝钟击碎,没有躯体的召唤无法显形,两年前才从那片混沌里逃出来。”
“哦!”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我还看见你洗澡了!原来天命之人也是要洗澡的吗?我以为用神圣净化之力在身上嗖地过一下就干净了,我还看到了你的腹肌,你的肩,你的腰,你的腰好细啊,你的腹肌也好大,还有你的那里……呜——”
“闭嘴。”南宫尘反手堵住她的嘴,脸上罕见带了一抹红晕。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里只分她、与别人。
别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沉默冷静。
可是桃桃,每当在她面前,总无法控制自己心绪和行为,莽莽撞撞,仿佛懵懂少年。
桃桃被捂住嘴,她举起手投降,示意自己会老实。
南宫尘放开手。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桃桃说,“要是得不到答案会死不瞑目的,我可以问吗?”
南宫尘没有说话,漠然地看着她。
桃桃突然伸手摸他胸口,他脸颊才消退的那抹红又一路沿着雪白的脖颈蔓延上来。
她在他胸前乱摸,他却没有动,只是垂眸,安静地看着她。
桃桃确认他拔.出肋骨的伤口并不严重之后,从他衣服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这个。”她扬扬那本册子,“到底是什么?”
册子是慧觉初到高塔时交给南宫尘的。
里面是一分名录,上面记载了两百多个人名和他们出生的时间与籍贯。
上面的人无一不是小孩,最大九岁,最小一岁。
桃桃身为一团意识挂在树上时就好奇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慧觉为什么要给南宫尘搜罗小孩?
他是天命之人,总不能学那些恶毒邪祟吸食孩童的脑髓吧?那他要这些孩子做什么呢?
她小脸紧巴巴的,一脸凝重地看着他:“最大的小孩九岁,刚好你离开蛮荒狱是在九年前,南宫尘,你该不会是在拜托慧觉帮忙找你流落人间的私生子吧?”
才蔓延上来的那抹红当即凝固。
南宫尘眼神微冷,盯着她,一言不发。
桃桃全然没有察觉气氛变了:“孩子母亲是谁?这些小孩年纪不一,看样子私生子还不止一个吧?”
南宫尘朝她走近,她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危险,缓步后退。
男人脸上像是塑了一层冰霜,桃桃心想他好凶。
明明小时候那么小那么软那么好揉搓,怎么长大了气势这样强?
她被他看到头皮发麻,差点以为在这恐怖的气势下,他要动手打她。
可他没有。
“很好。”他只是说。
桃桃不明所以:“好?好什么?”
“刚活过来,就想气死我。”他清俊的脸上只能看到平静至极的颜色,“不过叫你失望了,我会活上很久,直到天地尽头。”
他顿了顿:“——和你一起。”
桃桃:“……”
五官倏然从他脸上消失,化为了桃桃熟悉的那张无面的脸。
他不想再搭理桃桃,转身走向山下。
……
古树背后。
弥烟罗撤去用于隐匿气息的魔气,崔故伶在树后露出了身形。
她脸上神色复杂,半边嫉恨,半边诧异。
她无法想象,那高塔之上被喻为神明的男人也会露出少年一般的神情。
——细腻,憧憬,紧张,还有那令人心折的温柔。
是她永生仰望却也永生难求的东西。
她更难以想象,他不惜折断肋骨也要复活的少女长着一张和她相同的脸。
怪不得李青凤对她这张脸这样厌恶,只要看到她总要抽上几十鞭出气,原来,一切的缘由竟是那少女吗?
这样说来,那天他走下高塔为她种了一株灵脉,也是因为她的脸。
她所以为的,神明的垂怜与青睐,不过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她是谁?”崔故伶紧咬牙根,竭力扼制才没令自己发出怨毒的声音,“她怎么敢那样对他?”
对他大呼小叫,摸他胸口,用那样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话。
她凭什么?
弥烟罗:“同你一样,是藏灵身。”
崔故伶诧异:“天底下有两个藏灵身?”
弥烟罗摇头。
九年前,它的魔体被帝钟觉醒的钟声所伤,但南宫尘遵守承诺,留了它一命。
它拖着残躯去鬼城寻找疗伤的灵物,恰巧遇到孟婆族的人。
孟婆告诉它,那叫桃桃的少女并非此世之人。
崔故伶终究没有压住那抹怨毒,眼眸阴沉如毒蛇吐信:“所以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藏灵身?若她没有出现过,若她没有从异界而来搅散了因果,此时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和他牵扯一生的,就是我了?”
弥烟罗静默了,而后淡淡地告诉她:“不可能。”
崔故伶却没有听进去,她手里捏着弥烟罗送与她的幽冥灵火幡。
那是连皇室驱邪司都没有的珍贵法器。
据说,当年在魍魉鬼域这是鬼王的象征,而此时,却在她手中几乎被攥成一块破布。
她蓦地笑了,嗓音甜腻,幽幽道:“既然她抢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那么我夺回来,也是应该的吧?”
……
夜里山间的风太烈了,让桃桃想起蛮荒狱荒原上的狂风。
桃桃在路边扯了根野藤做腰带束住身上的白袍,才没有让它被风吹走。
她打量走在前面的南宫尘。
他比少年时高了一些,侧脸的线条也更有棱角了。
人长大了,脾气却没变,桃桃暗暗吐槽,这小怪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别扭。
脚下不远处就是王城的夜景,灯火通明,街道喧哗。
“去偷件……哦不,去给我买件衣服吧。”桃桃提议。
袍子对她而言太大了,将她完全裹住晃晃荡荡的不说,还拖了半截在地上。
——确实是不合身的。
但他不想让她脱下。
白袍染了他的气味,贴在她的身上,这是唯一一件能在她身上留下些许痕迹的事。
只要想到那冰雪般的肌骨寸寸弥染着他的气味,就有种说不出的口干舌燥,心里也暗生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旖旎。
“你能不能把脸变回来?”桃桃对他没有五官的面孔很不满。
他没有嘴,没人陪她说话,她只能自己叽叽喳喳。
孤魂游荡了九年,本就寂寞得很,他还故意沉默,她快憋死了。
南宫尘不理她,他戴上一张面具遮挡面孔,径直走入喧闹的灯市中。
长河贯穿城池的东西,河岸林立着锦绣花楼,小桥流水,行人络绎不绝。
明红的灯火倒映在夜色中的河水上,夹路摆满摊子,卖鲜花、灯笼、面具,还有茶水和吃食。
桃桃一路走过去,没有看见卖衣裳的。
她挨到南宫尘身边:“这里的衣服是不是要先扯布才能做?陪我去做身衣裳吧。”
南宫尘不理她。
她继续絮叨:
“不用太贵,漂亮就行,做鬼那几年,那身道袍我都穿腻了。”
“你有钱吧?就算没钱,刷脸搞件衣服应该也不成问题。”
“毕竟是神!凡人每天在高塔下焚香供果,一副很爱戴你的模样,高塔上的神明想要件新衣服,这是一件多合理的事啊,只要你开口,大家一定会争抢着把衣服送上门的!”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听到肯定是听到了,但是否想要回答就是他的事了。
眼看他故意不理她,桃桃冷笑。
——别的或许不行,但是该怎么对付一只别扭的小怪物,她太有办法了。
行人摩肩接踵,长街夜色正浓。
在桃桃身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正在调戏一个漂亮姑娘。
他一步步朝姑娘靠近,姑娘惊恐地一步步后退,周围的行人全都视而不见,似乎很怵那男人的身份。
唯有桃桃,她站在两人相邻的地方。
在男人就要抓到那姑娘时,她伸出了脚。
男人当即被绊了一个狗吃屎
刚才还喧哗的长街顿时悄寂,行人议论纷纷。
“她怎么敢这样对柳家人?”
“柳家是隶属于皇室驱邪司最强大的家族。”
“这位柳家的灵师二十五岁就修出二株灵脉,是家族内不可多得的天才,与他为敌是件很不明智的事。”
桃桃扒拉着手指,心想二十五才修出二株灵脉,很厉害吗?
男人愤怒地仰头,看见少女灿烂的笑。
可她的笑只持续了一瞬,在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掉头就跑。
男人怒道:“愣着干嘛?给我追啊!”
侍从连忙追上去,人群里发出嘈杂的惊呼声。
等南宫尘反应过来,桃桃已经消失在了人海。
桃桃身上有他的骨与血,很容易寻找到她的气息。
他穿过人群拐进一条小巷,这里清净无人,少女正靠在巷子里的石墙上斜眼看他。
她朝他狡黠地笑:“不是不理我?”
她走到他面前,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不再是那张无面的脸,出现了清隽的五官。
她凝视着他:“你要我问你,这些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你呢?为什么从不问我,这些年我有没有想过你?”
南宫尘抬起眼眸。
“无论过去多久,都是个别扭的小怪物。”少女精致的眉眼隐带笑意,“我偏不告诉你,就要你生气,气死你。”
她朝他吐舌头,转身朝巷子另一个出口走去。
南宫尘拉住她的手腕。
桃桃回头。
他拿着一个碧绿色小盒,里面是黏黏的膏体。
他用指尖粘着膏体点在她脸上被野蚊咬出的红肿的疱上,清凉,带着花的香气。
“不是私生子,也没有母亲。”他轻声道,“那是慧觉找来的有灵力的孩子。”
桃桃不解:“你要有灵力的小孩做什么?”
南宫尘:“灵师之力代代流传,才有山河清明,九州一色,你要的人间,我会给你。”
桃桃怔住。
当年一句随口说出的话,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
她回头望向人间热闹街市与远处那座寂静的高塔:“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我?”
南宫尘没有承认,只是低眸看着她。
漆黑的天幕忽地炸起一通明亮的红色烟火。
桃桃仰头:“放烟花了?好漂亮啊。”
“赤色是驱邪司柳家的颜色,他在叫人。”南宫尘告诉她。
桃桃:“……被绊了一下就要摇人打群架?是男人吗他!”
不等她继续骂下去,皇室驱邪司的灵师已经收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了,至少有上百人。
桃桃神色凝重起来:“你打得过吗?”
南宫尘:“不出意外,应该可以。”
“我是说,在不用神圣净化之力,不用帝钟,把你这身白衣脱了,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
南宫尘思考了一下:“恐怕不行。”
“你不是神明的化身吗?连一群臭灵师都打不过?”
南宫尘平静道:“放出烟火意味着持有烟火的灵师遇到了生命危险,附近的灵师看到都会赶来,不算千人合力的阵法,皇室驱邪司至少有四位六株,十二位五株,四株三株加起来的数量……”
“停——”桃桃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抓起南宫尘的手,转身就跑。
两人一路跑往城郊,身后灵师穷追不舍。
在一棵树下,桃桃发现了一处草垛,连忙拉着他钻进去。
南宫尘站在草垛边上,看着灰扑扑的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稻草,心想他一个神明化身的天命之人,为什么要狼狈地躲在草垛里?
就算没有觉醒力量在蛮荒狱颠沛流离的那些年,他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桃桃将他硬拉进去,苦口婆心劝道:“你现在可是神!怎么能自降身份在街上打群架?你想,如果你是凡人,你会信仰一尘不染,高贵优雅的神明,还是会信仰灰头土脸趴在草垛里的神明?所以,绝不能被他们发现身份!明白吗?”
“灰头土脸趴进草垛是因为谁?”南宫尘冷静道。
“……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出手就相当于和皇室驱邪司为敌了。”桃桃严肃道,“鹬蚌相争,凡人遭殃,好不容易才太平了十年,世间不能再起争端了。”
“若是不想与皇室驱邪司为敌,你就不该伸脚绊他。”
“我那是替天行道!”桃桃振振有词。
说着话,两人头顶的草垛忽然被掀开了。
草垛外站着十几个灵师,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们。
为首的灵师搓搓眼睛,问身后的人:“不是说只有一个人?是我看错了?”
他面前不仅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还是高塔之上的那位。
他继续搓眼,怀疑是自己眼花了,高塔上的那位怎么会趴在这里呢?
被发现那一刻,桃桃心想完了。
南宫尘神明的形象就要一落千丈不复存在了。
神明怎么能鬼鬼祟祟趴草垛呢?头上还落着一根稻草,这要传出去不得被人笑死吗?
她转头凝视着南宫尘。
草垛漆黑,幽静之中只能隐约看到她眼睛的光亮,炯炯有神。
“你这么聪明,知不知道有什么术法可以让人失忆的?”当着一堆灵师的面,桃桃期待地看着他,“在我痛揍他们一顿之后,还能让他们完全不记得我揍过他们,也不记得你趴草垛的事。”
南宫尘道:“世上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就想啊。”桃桃霸道地说,“天命之人不是很厉害吗,该不会连这种简单的符箓都做不出来吧?”
“就算可以。”南宫尘盯着她,“你要它的目的只是为了揍人?”
“当然啊!”桃桃认真地道,“揍完就拍拍屁股走人,不用负责,不用善后,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吧?”
“——让我想想,要不等你把它做出来,就叫它遗魂咒好了!”
第268章
就叫,混沌冢。
荒芜的九年里, 南宫尘总会想起从前。
没有一丝天光的夜里,少女坐在东极扶摇木的枝杈上,垂眸望他。
深冬严寒, 慧觉在小屋前烧起篝火,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五指张开搭在火前, 跟和尚一起取暖。
市集喧哗, 来往的奴隶熙攘, 她拿萤火灯换来一盏风铃,温柔地系在他的腰间。
滚烫森然的化妖池畔,她背抵一抹柔光,自上而下, 咬牙抓住了囚禁他的铜笼。
朦胧的记忆会将人美化。
他几乎快要忘了, 少女那天马行空, 捎带着些许恶劣, 能将人气到昏厥的一面。
……
草垛周围的灵师被桃桃痛揍了一顿。
准确来说,只是半顿。
当年在蛮荒狱, 她强劈灵脉受了重伤, 又被帝钟几乎击溃灵魂,成为一抹意识游移在混沌里。
哪怕被南宫尘以骨偶召唤魂魄皈依, 她被击溃的力量依然没有复原。
因此, 桃桃动手之后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回头, 朝草垛里的南宫尘求助:“……我好像打不过。”
南宫尘只得替她出手。
在他揍完人后, 桃桃划了个火折子, 将他研制出的遗魂咒烧成灰兑在水里, 喂哀嚎的灵师们喝下。
灵师喝下遗魂咒水, 眼里出现呆滞的神色。
桃桃伸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 发问道:“我是谁?”
灵师们呆滞。
她又指着南宫尘:“他是谁?”
灵师们依然呆滞。
桃桃严肃地看着南宫尘:“我只是想让他们忘记今晚见过我们的事,你不会把他们变成傻子了吧?”
“失误。”南宫尘淡淡道。
桃桃:“所以他们真成傻子了?”
“只是忘了一些事。”
“比如?”
“有关灵师与邪祟的一切。”
“那岂不是连术法怎么用都不记得了?”
“是。”
“喂喂!”桃桃不满道,“你怎么不听指挥?我只是要他们忘记今晚见过我们两个趴草垛的事,没说要他们忘记吃饭的本事啊,万一他们回去被皇室驱邪司开除饿死街头怎么办?”
“多虑了。”南宫尘从草垛里站起来,拍去身上的草屑。
桃桃头顶落着几根枯草,他抬手拂去:“世家的灵师即便一无是处,也不会饿死。”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灵师,走向夜色深处。
桃桃跟上去:“接下来去哪?”
南宫尘站在开阔的旷野上,背后遥远的城中忽地亮起一簇簇彩色焰火。
桃桃:“慧觉曾和我说过,世间平民穿黑、白、灰等素色,彩色衣裳只有灵师才能穿,你说赤色焰火是柳家的标识,那现在天上的焰火为彩色,又是谁家放的?”
南宫尘凝视着天穹。
焰火绚烂,经久不息,足足燃放了半炷香时间。
“皇室驱邪司。”他轻声说,“出现这样的焰火,意味着人间出事了。”
他拉住桃桃的手,动作自然。
桃桃低头看着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
不等她说什么,南宫尘带她走进了旷野深处。
“不回城?”桃桃发现在那簇焰火燃烧之后,原本紧紧追逐他们的灵师气息越来越远,显然是看到了焰火后被召唤回城。
两人跨越荒原来到山里。
山半腰有处小屋,破败不堪,杂草丛生。
桃桃一抬眼,在屋后看到了一棵熟悉的大树,在屋前看到了熟悉的和尚。
“前些年他将东极扶摇木移来这里。”慧觉在破屋前烧柴,回头朝她笑,“原本是要连那小屋一起移的,只可惜屋子年久失修,动一动就散架,只能打消那念头,皇室驱邪司一直追杀有灵力的孩子,有东极扶摇木在,他们的算盘要落空了。”
桃桃这些年待在塔外的花树上,天天看着,对长大后的南宫尘并不陌生。
此时真正站在慧觉面前,才发现一别经年,确实过去了很久。
他从小和尚,长成少年和尚,到现在,已经是大和尚了。
更高了,光头也更亮了。
桃桃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走上前轻轻抱住他:“你长大了。”
慧觉也想起从前。
孤独的蛮荒狱里,有桃桃在,才不那么寂寥。
虽然她偶尔霸道,偶尔太吵,但慧觉是喜欢她的。
她会陪他说话,陪他修习术法,陪他去河里捞水草煮豆腐,陪他走上几十里去奴隶市集置换过冬的棉衣。
慧觉笑着回抱她。
可在某一瞬,他敏锐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不对劲,他抬起头,对上南宫尘寒凉的眼。
于是他只好僵硬地推开桃桃:“男女授受不亲。”
桃桃翻白眼:“死秃驴,还是那个臭德性。”
慧觉尴尬地挠挠头。
桃桃又跑去抱东极扶摇木,虽然曾经劈秃了它的头,但好歹也在它的树杈上待过了几个春秋。
慧觉望着南宫尘漠然的眼,猜测道:“醒来到现在,她该不会还没有抱过你吧?”
南宫尘眸中的颜色越发冷了。
抱过慧觉,抱过树,甚至来的路上抱过围着她飞的月蕊雉,唯独没有抱他。
是忘了,还是刻意?
慧觉轻声说:“与众不同的好和与众不同的无视,关键不在于是好还是无视,而在于与众不同,你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南宫尘望向少女。
她站在葱郁如盖的树下,被野藤勒住的白袍衬出她纤细的腰身。
她赤着脚,踮脚去摸东极扶摇木柔软的树叶。
月光洒下,裹住了她身体的每一寸。
她逆光站着,乌发飘扬,生出几分莹莹的幻影。
他强迫自己收回眼,喉咙泛起难以言说的干渴。
桃桃回到两人身边,听到慧觉在低声说道:
“我打听到了,皇室驱邪司燃放七色焰火召集灵师回城是为了北域。”
“九年来,只有作恶多端的邪祟你才会就地灭杀,多数邪祟你只是将它们驱往北域,这就造成城池歌舞升平,北域的冰雪荒漠却如同世间第二个蛮荒狱。七天前,北域邪祟齐出,屠杀了周围十四座城池。”
桃桃发出疑问:“皇室驱邪司用焰火召回灵师,难道他们要去剿灭北域的邪祟吗?”
慧觉:“或许吧。”
桃桃又问:“驱邪司不是很少去管都城以外的事吗?”
慧觉:“那是多少年前了?他们现在不敢不管。”
桃桃:“为什么?又没人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慧觉笑着看向南宫尘:“他不就是那柄刀吗?”
桃桃心中滑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好强。
紧接着,她脑海中出现了自己臆想的画面。
月黑风高,鸦鹊南飞。
南宫尘换上一身黑色夜行衣鬼鬼祟祟跳下高塔。
他先去了皇室驱邪司,找到驱邪司的老大,把精心准备的一把刀架在老大的脖子上,威胁他,要不为人间驱邪,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老大惊恐地说,这不归他管!
于是,南宫尘又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潜入了王宫,把精心准备的一把刀架在皇帝的脖子上,威胁他,要是不准驱邪司为人间驱邪,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于是皇帝被迫点头。
离开王宫时,南宫尘没有抄小路走房檐,而是凭借自己天命之人的力量大摇大摆晃到后宫,顺便偷看嫔妃和宫女洗澡……
桃桃眼珠转来转去,脑子里编好了一个完整的暗杀还有些香艳故事。
不等她把这惊险刺激、险象迭生的故事稍加润色,一个巴掌落在她的脑袋上。
她捂着头,不可置信盯着南宫尘:“你敢打我?”
那巴掌并不重,只是居高临下,像大人教训不听话的顽童,带有很强的侮辱意味。
从前只有桃桃动手打他俩,现在的他竟然敢打她?
慧觉解释:“从前的皇室驱邪师没有敌手,灵师力量使然,即便凡人万般不满也还是有求于人,所以不敢反,也不能反。现在皇室驱邪师早就不是香饽饽了,没有他们邪祟照样可清,他们要再不做些事稳住人心,只怕要动摇根基。”
“所以我说,他是那把抵在皇室驱邪司脖颈上的利刃。”
桃桃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她全部注意力都用来思考一件事了。
——他打了她!
——他竟然敢打她?
这口气无论如何都咽不下!
在慧觉说话的功夫,她朝南宫尘扑去,想要和他扭打。
南宫尘并没有如她所愿,他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再一举高,就轻轻松松将她两手制住,让她动弹不得了。
——像一只被吊起来剥皮待宰的死猪。
这姿势实在很丢人,桃桃说:“放开我。”
南宫尘平静道:“你要打我。”
“我要打你不是因为你先打我吗?”
“我打你是因为你在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虽然桃桃确实胡思乱想了,可南宫尘又不是她肚里的虫,怎么可能知道?
她一脸被侮辱了人格的表情瞪着他,死不承认:“你个小东西倒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了?胡说八道!”
南宫尘盯着她,桃桃被他盯得发怵。
正在她浑身不自在的时候,他淡淡开口:“虽然他没有嘴巴不会说话,但桃桃还是从他着急的动作里看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不会让她受伤,他爱她,他爱她,他也爱她,他们都爱她。”
“当年你写下这些字时,就是刚才的表情。”南宫尘看了眼慧觉,“还要我继续念下去吗?”
桃桃:“………………”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记得?
当年慧觉离开后她无聊之下创作的“小说”,他不仅一字不差记得内容,甚至连她写小说时的表情都记得?
这是神明吗?这分明是魔鬼吧?
桃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只有慧觉不明所以:“谁爱谁?谁又爱了谁?”
南宫尘继续背:“慧觉在溪边玩水,河里仙女在洗澡,仙女很美,慧觉看得流口水,于是慧觉……”
“够了——”桃桃痛苦地说,“我不打你,你不要再念了。”
慧觉依然不明所以:“于是慧觉怎么了?”
南宫尘看着桃桃:“你想了什么?”
桃桃不信任道:“告诉你,你就不念了?”
南宫尘漠然。
桃桃心想怎么说也是神明的化身吧?应该不会做那种背信弃义的狡猾事情,于是她如实以告,希望他闭嘴,放她一回。
南宫尘的眼神在听到“偷看嫔妃和宫女洗澡”那句后瞬间暗了下来。
桃桃后背本能发凉,不等她来得及说什么,南宫尘缓缓念出了后半句:“……于是慧觉偷走仙女的衣服,他对仙女说,你亲我一下,我就把衣服还你。”
慧觉:“…………”
桃桃:“………………”
“你说话不算话!”她怒道。
“我没答应你。”他淡淡道。
桃桃快气死了。
她怎么忘了他是一只最小气不过的怪物,竟然还敢得罪他?
可她没空找他麻烦,因为慧觉已经开始在她耳边叨叨了:“淫邪和偷盗万万不可取,认识我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和尚,你怎么能写那种香艳又不成体统的话本?我又怎么会做那种事?你真是,真是……”
桃桃捂住耳朵。
夜风和絮叨一起包裹了她,好在一个男人及时出现打断了慧觉的施法。
男人一身黑衣,五官刀削斧凿,深邃地生在俊美的脸上。
只是他身周气质实在太冷,叫人看上一眼就觉得疏离,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径直朝三人走来,单膝跪在南宫尘面前。
“尊上。”他冷酷道。
山腰有一个小村落,里面住着有灵力的孩童。
在东极扶摇木的遮蔽下,皇室驱邪司和邪祟都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慧觉告诉她:“这是李修胤,那些孩子都是他在照顾。”
——李修胤。
这个耳熟的名字在桃桃脑子里过了几轮,她恍然想起:“你是妖王的男宠!”
李修胤眼眸一暗。
“嘘——”慧觉连忙捂着她的嘴将她拖走,“莫要揭人伤疤。”
两人趴在屋后偷听,李修胤正低声和南宫尘说些什么。
桃桃不理解:“这也算伤疤?那妖王我见过,美得倾国倾城,又对他一往情深,为他不惜求弥烟罗剔除妖骨,换成别的男人能做妖王的男宠,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了吧?”
“可妖王最终陨落妖城,不是吗?”慧觉瞳孔黑亮,偏头看着她。
桃桃眨巴眨巴眼:“所以他的伤疤不是做男宠,而是妖王之死?他有那么爱妖王?”
慧觉:“这世上的情爱,哪是一张嘴能说清的?”
桃桃笑了:“你一个小秃驴,懂什么情情爱爱?”
她继续偷听篝火旁的对话。
南宫尘拿一根烧红的木棍搅动火堆里的柴火。
大多数时候,是李修胤在说,他在听。
桃桃问:“他们在密谋什么?”
慧觉解释:“李修胤是世间少有的不隶属皇室驱邪司自己修炼成的灵师,他出身低微,见多众生苦楚,心中所想,不过是想要一个没有血腥,没有杀意的太平人间。”
“权力一旦集中就会失控,因此,绝不能任由皇室驱邪司垄断灵师的力量。”
“一个人再强大,生命也有尽头,山腰上那些孩子就是往后的岁月中制约驱邪司最好的力量。”
桃桃:“我明白了,那李修胤呢?又关他什么事?”
慧觉笑道:“以你对那位的了解,他有闲暇和耐心教导一群孩子?”
桃桃仔细想了想,南宫尘身上总有一层对万物的疏离。
要他走下高塔去孩子中间去教他们如何成为一名灵师,她难以想象那画面。
慧觉告诉她:“李修胤自愿来做这件事。”
山野静寂,只能听到依稀的虫鸣。
李修胤:“尊上心中所想亦是我心中所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是这群孩子,理应有名。”
南宫尘抬眸望向月亮。
那年冬夜寒风呜咽。
鬼魂不会被寒冷侵袭,只是落雪铺满她的发丝和衣襟。
偶尔有几片沾落在她的眼睫,衬得那一双杏核般的眼眸幽黑如潭。
“如果万物生灵都可以不紧不慢地活,低下头就能看到繁花,抬起头就能看见月色。”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应该是件很好的事。”
少女的神情与言语他仍记得。
“山河清明,九州一色,混沌消亡,天下至清。”
风声很轻,他依稀能听到藏在屋后偷看的少女刻意压低的呼吸与心跳。
他淡淡道:“就叫,混沌冢。”
第269章
“你心里有我。”
“混沌到底是什么?”
在前往北域的路上, 桃桃发出了疑问。
慧觉解释:“鸿蒙之初,天地混沌,盘古开天地后, 混沌中的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但世间仍有混沌之气残余, 你可以将它看做力量之源, 山灵精怪, 恶鬼邪灵若是得到混沌之力,就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那灵师的灵力又是什么?”桃桃又问。
慧觉笑:“灵力自然就是灵力啊。”
北域邪祟屠杀十四城,嚣张肆虐。
虽说皇室驱邪司以焰火召回灵师,但他们未必能解决北域之乱。
七天前, 南宫尘动身前往北域。
桃桃和慧觉跟着他, 至于那李修胤, 通往北域的路崎岖不平, 山高路险,他刚好识路, 有他带着, 路途倒还算顺利。
一路都在翻山,南宫尘很少说话, 李修胤更是沉默寡言。
丛林叠嶂, 山川艰险, 穿梭在深山老林里, 每日耳边环绕的只有鸟啼和虫鸣。
桃桃很不习惯这骨偶的身躯。
从前做鬼身轻如燕, 去哪里都是飘的。
后来是一团意识, 行动也是丝毫不费力。
现在有了身体, 要长途跋涉, 她脚底都要磨出泡来。
浓烈的日光照在身上,更是要把她娇弱的皮肤晒爆皮了。
于是在休息时,桃桃跟慧觉商量:“你背我吧。”
她以理服人:“从前在蛮荒狱你走累了都是我拎着的,佛说,人要投桃报李,你长大了,该回报我的吧?”
话虽然不是佛说的,不过慧觉认为有理,他答应了。
可在休息结束要赶路时,他忽然反悔。
桃桃骂他:“死秃驴,出尔反尔,当心佛祖半夜收了你。”
慧觉:“有那冤家在这,别说佛祖,就是弥烟罗再世也带不走我。”
他眼神瞄向南宫尘,挤眉弄眼示意桃桃。
桃桃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小气吧啦的怪物,从前小气,做了神明后依然小气。
她躺在地上耍赖,手捂着额头虚弱道:“好累好累,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李修胤,要不你背我?”
李修胤虽然话少,但他不傻,这些日子早看出些端倪,自然不会惹祸上身。
见他不动,桃桃蜷缩起身体团成一团:“没有人背我,没有人带我走,就让我一个人孤独地在这荒野里发烂、发臭!”
慧觉:“……”
李修胤:“……”
桃桃瘫软在地装死,头顶烈日忽地被东西遮住。
她悄咪咪睁开一只眼,看见南宫尘白袍的衣角,再往上,又看见他绝美冷冽的眼眸。
桃桃早已练就了一身本领,光看他的眼就知道他的心情如何。
她叫慧觉背,甚至叫根本不熟的李修胤背,却唯独不对他开口,他眼中情绪状似平静,但其实暗地里早已翻腾起江海。
“累?”
“是啊。”桃桃说。
“不过用不着你来。”她补充道。
“我是有原则的人。”她扬起眉梢,骄傲道,“当年就对你说过,我生前心里有一个……啊——”
桃桃只觉得灵魂一轻。
——她的灵魂被他从骨偶身体里抽了出来。
少女的躯体化为一只小小的骨偶落到南宫尘手里,灵魂在外。
这下桃桃可以飘了,不用再吃长途跋涉的苦,她刚开心了没多久,忽然觉得不对。
——此刻她不是一团意识了,而是变回了鬼魂。
一团意识可以无惧风霜雪雨在世间随意游走,可鬼魂是害怕太阳的!
头顶的树虽枝叶茂密,却不能完全遮挡日光。
光斑从枝杈间星星点点洒下落在她身上,差点烫死她。
周围离得最近、有能力为她挡蔽日光的,就只有南宫尘那身不透光的袍子。
她慌不择路,沿着他白袍的缝隙钻进他的袍子里,只从领口露出半个脑袋瞪着他:“你故意的?”
南宫尘平静道:“是你说走累了。”
“我走累了你不能背我吗?”
南宫尘:“你并未要我背。”
桃桃差点把牙咬碎:“把骨偶还给我,我可以自己走了。”
“不是所有地方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南宫尘冷淡地挑眉。
他转身离开树荫,走到太阳下。
这下,光芒更加剧烈,桃桃连脑袋都被迫缩进他的袍子里了。
透过领口,只能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眸。
桃桃瞪了他一会儿:“喂,你该不会是在吃慧觉和李修胤的醋吧?”
南宫尘没有吭声。
桃桃又问:“还是在吃我那素未谋面的、生前的……”
“闭上你的嘴。”他冷漠道。
桃桃不是能轻易被威胁闭嘴的人,她掐他的胸口:“小气的邪祟,到底有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啊?想给我当小三,还不准我提原配,这么霸道,你不如去——”
南宫尘将衣领拉开一道缝隙,烈日射进来。
桃桃瞬间变成鹌鹑,一个屁都不敢多放了。
慧觉和李修胤识趣地走在最后。
慧觉一副见怪不怪的老成模样:“没有见过吧?”
李修胤嗯了一声。
“我倒见过很多次。”和尚和李修胤分享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前在蛮荒狱,他和现在一样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可每次她陪我去逛奴隶市集不带他,回来后,都像要把我生吃了。”
……
夜里,四人找了一处荒芜的道观留宿。
道观荒凉多年,早已没了人烟。
慧觉和李修胤捡了干柴在院里烧火取暖。
日薄西山。
桃桃终于能从南宫尘袍子里出来了。
她回到骨偶身上,发誓以后无论多累都要自己走路。
在他身上挂了一天,听着他怦然的心跳,被他的体温和味道包裹,她脸红了一路,也胡思乱想了一路。
道观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上开满不知名的野花。
南宫尘站在开满白花的残破围墙前,视线落在满墙杂花上
“这是四照花,一种人间罕见的灵物。”李修胤说,“采撷一朵带在身上,可幻化出四时日光,用以照亮。”
桃桃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既然是人间少有的灵物,你怎么会认得?”
李修胤狭长的眼中蕴染上一抹冷色,眼睑垂落。
他没有说一句话,转身走了。
桃桃莫名其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嘟囔:“怪脾气。”
南宫尘还在看那四照花。
桃桃心底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她眯起眼:“明早要继续赶路,你该不会想采一朵花戴在身上,用来照我吧?”
南宫尘被揭穿,装作若无其事:“不是。”
桃桃威胁道:“要是明天还敢把我灵魂抽出来晒太阳,你死定了。”
南宫尘走回篝火旁,慧觉正在烤不知哪里挖来的红薯。
桃桃回头,见李修胤独自一人坐在道观残破的台阶上,望着山涧薄落的日光。
台阶四周生满半人高的杂草,野草蔓天,几乎将他吞噬了。
“他发什么疯?”桃桃不解。
慧觉道:“在他面前问花的由来,你说他发什么疯?”
桃桃恍然大悟:“妖王告诉他的?奇怪,他若真爱妖王,当初直接从了她不就得了?非等到妖王剔骨惨死才怀念当年的种种,人都死了,怀念还有什么用?”
慧觉:“邪祟与人之间的仇怨,哪是说释然就释然的?他家人当年尽数死于妖族之手,被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花绮然又是万妖之主,血海深仇,当真可以弃之不顾吗?”
桃桃想了想:“也不能全怪妖族吧?”
慧觉:“那该怪谁?”
桃桃伸手指天:“噬灵是邪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要怪应该怪创造了邪祟的造物主。明明妖族和人一样,吃五谷就足以生存,却非要在它们体内烙下对灵趋之若鹜的天性,有些时候杀戮也不是它们能控制的呀,就像狗控制不了吃.屎一样。”
“造物主?”慧觉不解。
桃桃解释:“就是你们所说的神明,说起来神明究竟是什么?真是一个神仙?”
南宫尘拨动火堆之中的柴。
慧觉和桃桃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他淡淡道:“神明即天道,并非一种具象的存在,而是一种规则和力量。”
“那就怪了。”桃桃拖着下巴望向篝火,“如若天道是天地间的规则,那天地间的一切都该由它创造,它既然分化出了南宫,就说明它在乎人间苍生,可若它真的在乎苍生,为什么不干脆在创造万物时抹去邪祟噬灵的天性?”
她这话说完,慧觉怔了,南宫尘也静了。
桃桃继续道:“我被帝钟所伤成为一团意识后,曾漂浮在一团混沌之中。按人间的说法,邪祟之所以拥有力量,凭借的是混沌之力,而灵师与邪祟互为天敌,凭的是灵力,这样说来,混沌之力与灵力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才对——”
“——可在那团混沌之中,我体内的灵力和混沌之力并不冲突,那空间之中的混沌也没有排斥我。”
方才还星斗璀璨的夜幕忽然飘来了几朵大块的乌云。
南宫尘仰头,眉梢微蹙。
“在我逃离之前,我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漂浮在混沌里。”
“它撷着混沌洒往人间,落在山间精怪的身上,也落在刚出生的婴儿身上。”
“混沌之力与灵师的灵力——”桃桃没有看到天空的异状,她继续猜想,“——当真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厚重的云翳中惊雷炸响。
在桃桃毫无防备之时,一道裹挟着火光的天雷朝她极速坠落。
桃桃反应过来时,躲避已然晚了。
她只来得及将身旁的慧觉推出天雷的范围,而后闭上眼睛。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她睁开眼,南宫尘挡在她身前,他掌间蕴了一道雪白色的光芒,与那天雷的电光相抵。
尽管神圣净化之力在他手中已运用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但那天雷的力量更强。
两相对峙之时,竟有一缕雷光冲破了桎梏,击落在他胸膛。
刹那间,白袍纷飞,鲜血四溅。
桃桃拨开他的衣领,那一片雪白肌肤已被烧灼得血肉模糊。
慧觉仰头,雷云散开,又恢复了原本灿烂星斗:“那雷分明是朝桃桃而来……”
南宫尘旋起眉梢:“噤声。”
慧觉抿唇,目光却一直望着天穹。
桃桃跑到残破的墙边,早在进来时,她就看到墙下生了许多清热止血的药草。
她浑然不觉那道雷的异常,采了几株药草,回来拿捣碎敷在南宫尘的伤口上:“太倒霉了,出个门都会被雷劈,明天一早得好好看看黄历。”
南宫尘没有说话,似在垂眸思考。
只有当桃桃冰凉的手触碰他肋骨时,他才抬起头。
桃桃手指落在他胸口,眉头紧锁:“这里的伤,为什么没有痊愈?”
除了新伤外,还有一簇旧伤。
他当日折断肋骨的伤口没有复原。
以他神明之力不死的体质,这不应该。
桃桃抬头看他:“你的不死之身,不在了?”
南宫尘垂眼:“是。”
“为什么?”她问。
他没有回答。
桃桃试探地问道:“因为我?神明无情,你动了情,这是它给你惩罚?”
他淡淡道:“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桃桃拧眉,“明明是因为我才……”
“你未曾给我回应。”他打断她,“到此刻为止,动情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桃桃哑然。
南宫尘的眼眸看似平静如水,却压着一簇暗燃的火焰。
桃桃沉默,连与他对视都觉得窘迫,只好全程垂着眼睫,仔细擦拭他胸口的血渍,为他上药。
月色朦胧,照在篝火之上。
南宫尘偏头,望着两人在月下的影子。
单看那影,朦朦胧胧的,明明是在为他上药,却像是主动贴在他的怀里。
若影子里的假象能够成真,也是件不错的事。
他弹动手指,一缕雪色灵力落在影子上。
影子便真如他所想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在他面前演绎了一场他喜欢的戏。
专注上药的桃桃对此浑然不知。
新伤旧伤交叠,该是很惨烈的模样,可她在看伤口时,脑海中忍不住浮起了许多古怪念头。
她心想,从前他的肌肤也是这样白,这样滑,这样紧致漂亮吗?
月色低垂,道观齐腰高的荒草里虫鸣贴耳,几乎要钻到桃桃脑子里和她那些奇怪的念头打上一架。
她上着药,不知怎的把自己上得满脸通红。
当凉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进她的鼻端时,更红了。
如凛冽的冰雪,又带着微弱的血气。
可偏偏在两者之中,夹杂着让人心念皆乱的,她不知如何形容的味道。
慧觉早已不知所踪,连带着把李修胤一同带走了。
“鹧鸪天。”南宫尘的目光从影子戏上收回,忽然道。
“什么?”桃桃恍然间抬起头,望见了他在月色里清隽的脸。
“你问我那首小调的名字。”他轻声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头顶落英纷飞,树叶被晚风一拂,便散在尘世之间,遮住了清透的月色。
道观的天光变得昏暗而朦胧了。
在这样光线中,周遭一切看不清晰,给人一种隐匿在黑暗中的安全感。
——似乎无论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被遮掩的。
南宫尘撷了一片新绿的叶抵在唇间,吹起了曲调。
悠远,绵长,与桃桃刚醒来时听到的一样。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桃桃心中忽地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这些年坐在高塔里,都在想什么?”她问道。
南宫尘静了静,言简意赅:“你。”
这下轮到桃桃静了,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他觉得这无边夜色就要褪去,天光将至,她才开口:“我也想过你。”
“很多天,很多回。”
“在混沌里,我会想,这些年你在做什么,来到人间,我又想,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到现在,我依然在想,我这只没有前尘的鬼魂,却能刚好在无边的蛮荒狱里遇见你这只小怪物,是不是就叫凡人口中的缘分?孟婆族的人说过,我来自异界,那么我是不是总有一天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
桃桃呢喃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回应。
荒废的道观中,只能听到晚风吹动荒草的簌簌声。
下起雨了,一开始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直至浇灭了篝火。
天地之间,一时间只能听见滂沱的雨声。
桃桃忽然难堪起来,她索性不说了,起身走进道观的正殿避雨。
这里荒芜已久,三清像前许久没有香火。
案台上有些干枯的果子,地上还有几只发了霉的蒲团。
桃桃绕到三清像后,那里灰尘少些,勉强能避雨。
南宫尘跟在她身后。
桃桃局促地站在角落:“跟着我做什么?”
他走近,她没来由紧张,后退了一步
他再走近,桃桃抬头看他。
黑暗中,谁都没有说话,却像是都知道对方想要说些什么。
桃桃退到尽头,无路可退。
他却近在咫尺了。
她想要从他身边逃出去,他抬手挡住她的去路。
他的声音在这幽暗的道观听起来低沉,又带了几分叫人说不出的蛊惑:“你在意我。”
桃桃像被踩到了痛脚,差点跳起来否认:“谁在意你了?”
“你在意。”他语气坚定。
“是因为我说想你?我话只说了一半。”方才说话时没有觉得脸热,现在那温度渐渐上来,叫她十分不自然了,“我是想你,可我也想慧觉啊,我还想慧觉养的鱼,还想被我砍秃头的树……”
在滂沱的大雨之中,院里传来窸窣的动静。
桃桃像是得了救星,推开他出去:“快让一让,慧觉他们回来了。”
她快步从他身边穿过,在即将绕过三清像时脚步却原地打滑,硬生生顿住,而后急转回来。
刚才的窘迫全部消失,借着嘈杂的雨声,她指着三清像的另一端,结巴了:“那那那那外边……”
来人并不是慧觉,是一对私奔的男女。
大雨喧哗,四野无人。
破败的道观便成了雨夜鸳鸯最好的温床。
两人进了正殿就剥落了彼此身上的湿漉漉的衣裳,急不可耐地纠缠在一起。
桃桃差点冲出去撞破别人的好事。
刚才雨声遮掩着,那声音并不明显。
现在注意力都落在上面,那暧昧的音调就格外清晰。
桃桃听着外面男人吭哧的哼声与女人娇媚的吟哦,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试图捂着耳朵隔绝那声音,越催眠自己不要听,听得越清楚。
最后,她放弃了,抬头看着面前的南宫尘:“能不能布道结界,把那声音挡住?”
南宫尘:“我不会。”
桃桃:“……”分明是在骗她。
“那隐身符呢?用上它,我们出去?”
他淡淡道:“雨大风疾,会弄湿衣服。”
桃桃:“……”
“你的心,在不静些什么?”他问。
“少胡说了。”她否认,“我才没有。”
于一片黑暗中,南宫尘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抵到潮湿的墙壁。
他手指冰冷,身上有淡淡的药草气味。
桃桃想要挣脱,但那力度对他而言就像挠痒痒,连他一根指头都拨不开。
下一秒,他的气息凑近。
没有知会,没有言语,他吻住了她的耳垂。
雨声嘈杂,脑海空白,桃桃忘记了言语和挣扎。
那吻沿着擦脸棱致的线条一路向下,落在了她莹白光滑的脖颈。
明明浅尝辄止,却如春风擦过,却叫人觉得沾染了些许旖旎的欲色。
南宫尘的唇在她颈间轻触了几下。
桃桃听到他低微却笃定的声音:
“你心里有我。”
桃桃抿着淡薄的唇:“我没有。”
“你心里有我。”他低沉的嗓音如天外的梵音,在她耳边萦绕。
温柔又灼热的气息倾洒在耳畔,桃桃不再否认了。
“有我?”他问道。
桃桃咬唇:“那又怎样?”
南宫尘静默。
雨声萧索,大雨之中,潮湿的泥土味充斥了这方狭小的空间,久久无法散去。
与之一起徘徊在他眼角鼻尖的是少女酡红的脸颊、被她咬出齿印的双唇,以及发丝间淡淡的青草香气。
许久后,他低声喑哑:“有我,就够了。”
第270章
我叫它桃夭。
雨下了一整夜。
三清像前的声音也持续了很久。
破败的道观在夜雨中潮湿闷热。
经年的灰尘浸在雨里, 湿湿嗒嗒,泛着粘腻的潮味。
桃桃抱膝靠在墙边,听不见雨声, 也听不见那男女纠缠在蒲团上的哼哧声,满脑子只有雨夜潮热的空气,以及掌心他的触感。
——他很凉, 握着她的指尖像极了一块冰, 缓解了她的闷热与焦躁。
他没有再说话, 也没有再靠近她,只是与她交缠的指尖一刻都没有松开。
直到雨云退去,暴雨骤歇,天边爬上灿烂曙光, 他才侧过眼眸凝视着她:“我记住了, 你心里有我。”
……
天蒙蒙亮, 被雨打湿的草叶上沾了泥土的味道。
那对男女披上衣裳离开。
在外淋了一夜雨的慧觉和李修胤回来了。
他们浑身都被暴雨打湿, 看向桃桃和南宫尘的目光有些古怪。
桃桃脸红红的,在看到慧觉精光烁烁的眼神时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连忙解释:“不不不……昨晚那不是我们……”
既然浑身湿透, 就说明没有走远去找遮蔽物。
那昨晚观里的声音他们想必也听见了。
慧觉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的表情。
桃桃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眼前灰扑扑的三清像上。
尤其当她走到门口,闻到雨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淫.靡味道, 更是让她想要晕厥当场。
总之, 是哪怕跳进汹涌的江水里都洗不清的程度。
雨过天晴, 四人继续赶路。
桃桃虽然想死, 但她离开破观前还是剥开南宫尘的衣领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 确认没有变糟才上路。
这一路, 山峦叠嶂, 河流远阔。
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
多数时候, 慧觉和李修胤慢慢走在最后,月蕊雉落在桃桃肩膀。
她一路东张西望,看山看水,看天空飞过的鸟。
天下太平,深山已无妖。
在深山里,生着一株罕见的凤指桃木。
南宫尘折下一根树干。
到了静谧的深夜,他坐在如盖的树荫里,指腹抵着匕首,一刀刀削去树皮。
无人的月下,他的背影有些孤独,尤其当惨白的月色落在那白袍之上,桃桃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她坐到他身边。
他动作顿住,但只是一刹。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与她说话。
在他手下,满地碎屑,一把木剑逐渐成形,他吹去剑身上木头的残屑,递给桃桃。
桃桃:“给我的?”
那些年在蛮荒狱,她教他剑法,两人以木枝对剑。
桃桃总觉得不顺手,曾嘟囔过,要是有一把好用的剑就好了。
“凤指桃木生来带有辟邪的力量,给你护身。”
前些天路过一座城池,桃桃在集市上买了一条剑套,但没有适合的剑,剑套一直空着。
南宫尘将木剑插进她身上的剑套里:“我叫它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心想,为一把剑取这样的名字,又在这样的月色下对她说,难不成是在暗示什么?
南宫尘抬眸,对上她的眼:“你又在想些什么?”
桃桃忙说没有,她问道:“你四处驱邪的那些年,也是这样跋涉的?”
穿越莽林、荒原、风沙,太阳酷烈,路途艰险。
她被困在混沌中那七年,他也是这样跋涉过千山万水,走遍世间的每一处吗?
“我说过,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他平静道。
风卷起他的衣袍,桃桃出神地看着他:“那你呢?你自己的心愿又是什么?”
南宫尘偏过头,只用深邃眼眸凝视着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
跋涉两个月后,四人穿过高山与荒漠,终于抵达了北域边陲。
眼前是一座城池,途径这座城池,再向北走上几十公里就是北域邪祟的地盘了。
风沙漫天,携带着凛冽的酷寒。
桃桃裹着南宫尘的袍子,只露一双眼睛在外边,也不知那袍子是什么材质的,总之,防沙又防寒。
南宫尘脱了长袍,白色里衣勒出窄细的腰。
他站在几乎被风沙掩埋的城墙之外,仰头望向破败的城墙。
城门大开,无人看守,整个城市静如荒塚。
李修胤:“抚北城也被邪祟攻破了?”
慧觉神色凝重:“三年前,尊上以神圣净化之力在城墙背后留下了千道取月印,有那些印记在,即便如邪灵王、妖王之流的大邪祟也难以闯入城内,除非弥烟罗亲自出手,但弥烟罗已消失九年了。”
血腥的肃杀之气传来。
桃桃站在静寂的城外,蹙起眉梢。
她掀去白袍迎风猎猎的兜帽,露出清透的眼眸,跟在南宫尘身后走入那荒凉的城池中。
因为严寒与风沙的缘故,城中房子大多坚固,由厚重的石头砌成,外墙屋顶裹着戈壁生长的长茅草。
比起王城的街道,这里残破且荒凉。
随处可见破败的树木,与落满灰尘的摊子,就是不见一个人影。
慧觉:“抚北城是驱邪司崔家的管辖之地,去城中央看看。”
崔家的宅邸位于城池的中央,远远就能看到。
崔家尚紫,整个宅子奢靡无比,用紫色的颜料漆了整个外墙。
朝崔家走去的路上,没有人烟的荒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渗入骨髓的冷意。
密密麻麻,全是尸体。
当时城内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城的人都逃往灵师所在的方向。
可他们都未能得偿所愿,全部死在了去往崔家的路上,被两个月的风沙与严寒侵袭,已经变成了干尸。
慧觉检查尸体。
——双眸紧闭,死时神情惊恐,没有明显的外伤。
“像是中毒。”慧觉看着死尸发紫的唇色。
南宫尘蹲下,他拿捏着一具死尸的手腕轻轻一按。
顿时,尸体干枯的骨肉爆开,神圣净化之力沿着肌肤的破口钻入,流向他身体的每一寸。
在那力量的驱赶下,有什么东西在干尸体内涌动,皱巴的皮肤被撑起一个不断蠕动的鼓包。
待到神圣净化之力流进头颅时,尸身的额心骤然裂开一条缝。
青紫色的皮被撑到极限,一只粉翼蝴蝶扇着翅膀从暗红的干肉中钻了出来。
那只蝴蝶展翅朝桃桃飞来,北域日光昏暗,映得它翅膀上的荧粉淡淡的好看。
——丝毫没有从人皮肉中飞出的恶虫模样。
因为它过分的美丽,桃桃没有产生戒心,因此也没有躲避。
蝴蝶就要落在她的发梢,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出,攥住了那只蝶。
南宫尘沾染神圣净化之力的五指并拢,眉梢微蹙,将那只漂亮的蝴蝶捏死在了指尖。
它的翅膀化为一抔灰色粉尘,他摊开手,随风扬走。
同一瞬,满街干尸的头颅同时破开。
千千万万只彩色的蝴蝶从死人的肌肤中腾飞,扇动着七色的翅翼在日光下扑烁。
李修胤凝重道:“这不是蝴蝶,是七色妖蛾族。”
慧觉:“妖蛾王是曾经魍魉鬼域力量仅次于妖王的大妖,如若满城的凡人都是被妖蛾所杀……不,不可能,就算是妖王,全盛之时都做不到在取月印的护佑下屠杀一座城,妖蛾更没有这么强,除非……”
涉及到世间的妖物,这超出了桃桃的知识储备。
虽然曾经的《蛮荒狱生存录》里也记载过七色妖蛾的存在,但过去九年,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只能听着。
李修胤接住了慧觉的话:“……除非有人提前擦去了城内取月印的痕迹,邪祟无法触碰取月印,但凡人和灵师都不会被神圣净化之力所伤,妖蛾一族在城中有内应。”
慧觉先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南宫尘:“先是神明天罚,再是北域边城被屠,他们知道,一旦北域被屠城,你必然会前往镇压,难道这一切是驱邪司在暗中搞鬼?”
说话之间,七色妖蛾翅膀闪着荧光,铺天盖地朝四人而来。
南宫尘拉住桃桃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背后。
强横的属性之力从他身上爆发而出,神圣的气息充溢在城池每一个角落。
几个呼吸间,上万妖蛾的身躯便被击碎,化为荧色的灰粉从天空坠落,铺落在满地的尸体上。
南宫尘伸手接住一片妖蛾残破的翅翼,放到鼻端轻嗅,他沉声道:“祝仓之树的味道。”
慧觉恍然通透:“祝仓是上古神树,体内灵力无尽,若是妖蛾之王得到了祝仓,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就说得通了。就算你亲自出手,也是极难对付的敌手。”
寂静的城池中忽然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南宫尘淡然的目光陡然冰冷而锐利,回头望向四人背后的破烂摊子。
李修胤快步走过去掀起摊上的草笼,一个身穿紫衣的少女蜷缩在里面。
在看清她脸的那一瞬间,李修胤愣了。
慧觉无意一瞥,也愣了,他伸手揪住一旁桃桃的脸颊:“什么嘛?”
桃桃被他揪得很痛,却没有拍开他的手,她目光落在那紫衣少女脸上。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但无论是谁,在同时看到这两张脸时又会觉得很不相同。
很难形容,非要说,一个像开在暗夜泥沼里瘦弱的夜莲,一个如生在山尖不老的青松。
慧觉看着桃桃:“桃桃,你有姐妹?”
桃桃拧眉。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紫衣少女和她相同却又并不相像的那张脸的一刻,她打心里觉得不适。
甚至产生一种想要将她一脚踹飞,让她甚至血溅五步的冲动。
少女咬着唇,浑身发抖,在看清来人时,她脸上略过一抹喜色,连滚带爬到南宫尘的脚下,去拽他袍角:“尊上,尊上请您救救我,也救救抚北城吧——”
她的手白皙,柔软。
眼看着就要触碰到南宫尘的白袍时,一只脚横空生出,落在她的胸口,将她当街横踹出十几米远。
紫衣少女满脸不可置信,她抹去嘴角的血迹,压掉眼中的阴翳,回头看向动手的人。
慧觉愣了。
李修胤愣了。
桃桃看着自己抬起的脚,也愣了。
……
“我以为你是邪祟,对不住了。”
坐在崔家的院子里,桃桃尴尬地解释。
实际上当时她并不是这样想的,踹她只是本能驱使,但不好这样说。
崔故伶擦去嘴角的血,望着桃桃。
她穿着南宫尘的白袍,坐没坐相,靠在长廊之下,嘴里叼了一根新摘的草叶。
大漠昏黄的日头打在她脸上,让她那张和自己相同的脸上镀了一层不羁又骄傲的柔光。
说是道歉,可崔故伶并没有从中听出愧疚的情绪。
因此,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她眼里忍不住流露出几分阴暗的颜色。
桃桃咀嚼着草叶,不知为什么,和这女孩相处在同一片天空下,让她莫名的不爽。
难道就因为长得一样?
崔故伶想要走到南宫尘身旁。
桃桃侧眼瞥她,只是淡淡的一眼,就让她脚步顿在原处。
——难以形容。
明明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的攻击性,可就是叫她后背发凉,不敢再动。
“两月前,北域邪祟攻入抚北城,妖蛾族屠尽城中百姓与灵师,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相较于桃桃清亮的嗓音,崔故伶的声音更软更柔,楚楚可怜地开口,柔弱得令人怜惜。
慧觉刚想安慰她,桃桃开口了:“城池被屠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她随手指着满街的尸体:“看你身上也没伤,应该不是重伤走不掉,这里百姓都死光了,你没人可守护,如果是为了给死人安葬,好像街上的尸体也没少几具吧?妖蛾还存在于死尸的体内,你待在城里两个月,它们竟然没发现你吗?”
崔故伶低声说:“我也不是总会待在城里,偶尔也会去周围的城池找些吃的……”
桃桃:“如果我没记错,周围十四城都被屠了,奇怪,你身为崔家人,发生这种事不跑回王城报信求援,竟然像个呆木头一样待在城里等人来救,这是什么道理?”
崔故伶:“崔家镇守北域,我是崔家人,自然秉持家族的坚守和信念,不能随意离开镇守之地,加上我生性软弱,实在不敢一个人上路。”
桃桃:“生性软弱不敢一个人上路,却敢一个人留在满是尸体的城池?你说自己秉持家族的信念,可你逃离家族一路逃到白塔之下让他给你种灵脉时,也没见你对家族有多看重啊?”
桃桃每说一句话,崔故伶的脸就白上一分:“你……”
她惊诧,桃桃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逃离北域的事发生在两年前。
那时桃桃已经住在白塔前的桃树上了,不仅目睹了那一切,更是听到了周围信众的交谈。
关于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的来历,她是清楚的。
“据我所知,崔家对你不好。”桃桃吐掉嘴里的草叶,痞笑,“以德报怨,对家族心心念念,你好善良啊。”
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语间,三个男人一言不发。
慧觉和李修胤在看热闹。
南宫尘坐得最远,他戴上了一张无面的面具,仿佛事不关己。
慧觉见崔故伶脸色难看,拉动桃桃的袖子:“你怎么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咄咄逼人的桃桃,轻声问:“该不会是她长着一张和你一样的脸,让你察觉到威胁了吧?”
“威胁?”桃桃不解。
“怕他喜欢的只是你这张脸,怕他移情别恋……”
“放你娘的屁。”桃桃暴躁地揪起慧觉耳朵,“和尚就可以胡言乱语吗?以为你长大了,我不敢打你了是吧?”
“疼疼疼——”
桃桃松手。
她盯着站在院里的崔故伶,用只有慧觉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女人很可能是在说谎,你验验她。”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