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班师回朝,沈忱凤察觉皇城的气氛比他离去之前、近年战事之前更纷扰了很多。
证据之一就是,皇帝居然没能亲自驾到城门前迎接他的凯旋。
虽说十几年以来,一向有人弹劾他狼子野心,一向有人质疑他功高震主,虽说堂堂皇帝动辄为他出禁宫、入闹市,这既不合规矩,也不安全……那个人却一向也不在意的。
当今这位圣上,不可谓不励精图治,不可谓不才能卓越,纵使细数本朝数百年历史上,除却开国那第一位,怕也是首屈一指的明君,可惜生不逢时。今上继位前,社稷已经承受了先后三名昏君,一名暴君的统治,中原战火遍地,异国兵强马壮……这一切——今日的扭转乾坤、国力恢复、举足轻重、后顾无忧——统统是他们这一代君臣全力挽回的。自然,沈忱凤深知皇帝在其中有多辛劳苦楚,恰如皇帝也深深了解他有多疲惫。
他多年奔波征战,疲惫到根本懒得拥有狼子野心。曾经,初识不久时,在他一次负了战伤后,皇帝——秦怀柔前来慰问他,以示恩宠,也曾似真似假地许诺:“朕少年继位,资历疏浅,朝堂泥污,最需要爱卿这等良将才臣施以援手。沈爱卿,你有不世才能,惊艳兵韬……朕此一生,天生已经注定命运,若放手追求自由,追求一己快乐,天下难安,心又何安?既不自由,舍了一生自由,就非要拼出个河清海晏、不遗余力不可。倘若你与朕志同道合,求的是天下太平,百姓长安,今生今世,朕绝不疑你,便是赠予你半壁江山也心甘情愿,未尝不可。”
彼时两个人都年青未弱冠,初担重任。吓得沈忱凤连忙拒绝。秦怀柔听了,郑重地道:“你不必怕,朕不是试探你,事已至此,这江山最该有德有能者居之。朕若难解危机,贪恋地位一天,就是大错特错一天,就是刻意陷万民于水火一天。”沈忱凤听了,也郑重地道:“陛下,臣并非此意,臣也明白,做皇帝实在太累了。”
秦怀柔:“……?”
所以,即使十五年光阴如箭射去,沈忱凤一点也不担心秦怀柔是疑心自己。
只不过。
也自然,沈忱凤想在进城的第一瞬间看到秦怀柔。
更何况,这大约是他沈忱凤最后一次凯旋了。
凯旋日,又是个春日,全城欢庆,百姓围观,飞花缤纷。城门前场面依然不小,龙辇破天荒地没有亲自驾到,但赏赐与仪仗队规格未变,派了殿前侍卫统领和秦怀柔的一位王弟迎接。
来的是廉王,小秦怀柔七八岁,虽然还没有对外公开,但沈忱凤已知情,秦怀柔膝下全无子嗣,暗暗是属意身后将皇位传给廉王的。沈忱凤见状便更不在意今日皇帝的缺席,马上行了简礼,并不下马,只问:“怀洁,陛下怎么了?”
秦怀洁忙不迭地告诉他:“江南三城连陷天灾,皇兄忙于政事,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大将军切勿见怪。”
光听他这恭恭敬敬的语气,沈忱凤觉得连自己也快怀疑自己狼子野心、威胁皇家了,心里一面心疼一面哑然好笑。
——这倒也不算古怪。这是秦怀柔有意一手促成的。
这三十余年短暂人生,白驹过隙,聚少离多,他却与秦怀柔一同经历过什么呢?
他二人彼此十六岁才正式相识。那时节正是先帝最后一年在位,那时节他的名字还叫做沈忱谋。他出身将门,家里代代武将,脾气耿直,父亲叔伯不是言官却常直言进谏。同样是借一个功高震主意图谋反的由头,先帝非常想要肃清沈家势力,大由头中还寻觅了许多小由头。
譬如他爷爷曾被先帝的先帝赐旨御前免礼,却并未明说期限,明说殿上皇帝更替与否,那时便有人拿去做文章;或譬如,暴君喜欢文字狱,于是也有人指控,身为人臣,给长子取名谐音“深沉谋”乃是野心早已压抑不住了的证据。
君要臣死,借口千变万化,臣是不得不死。走运的是,满门抄斩以前,倒是先帝早一步病得一命呜呼,换了年少倍受质疑的秦怀柔紧急登基。落在秦怀柔眼中,满朝文武几乎无一人可用,全不遂他的心,凡事无法操之过急;即使这样,登基第一件事,秦怀柔便打着古来如此的名义大赦了天下,着重释放将军府一家,还向他说:“唉,为堵悠悠众口,爱卿非得换个名字不可。”
这种情势,当然是要诚惶诚恐地请皇帝赐名的。沈忱凤便也走了程序,话音刚落,一脸为难的秦怀柔就眯了眯眼,很快下旨:“沈忱……凤。就这个吧,君无戏言。”
一度搞得沈忱凤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很快,满朝文武都摸清楚了秦怀柔的性情。他也摸清楚了秦怀柔的意思。
跟“怀柔”之名不同,秦怀柔是只笑面虎,表面春风和煦,几乎绝不发怒,看上去与先帝毫不相似,实际上力求说一不二,思路坚决,在秦怀柔的世界里,实际上惟有他秦怀柔自己说了算。
哪怕他要颠倒黑白。
比如,赐名事件后不久,新年国宴,群臣列座,宫里有乐师弹了清清脆脆的一首佳曲,稍懂乐曲的都知道那是《凤求凰》,只有秦怀柔,在曲毕之后自顾自地开金口道:“好一首《龙求凤》,赏。”
沈忱凤:?
又比如,早些年,两人关系渐渐转变,不再是单纯的君臣,秦怀柔对他又毫无保留可言,从不掩饰双方情谊的特殊,急得忠臣奸臣,太后外戚一并劝阻,早晚不休。沈忱凤不放在心上,秦怀柔却很放在心上,终于在礼部尚书急到团团转、甚至脱口讲出:“后宫不得干政!”的时候,惊世骇俗地回了一句:“什么?这恐不妥,江山还不到缺了朕干政,也能自行运转的年头。柳爱卿收回此言吧。”
打那往后,一时之间再没有谁为此事进谏了,众人都怕皇帝再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且意识到了皇帝究竟想给沈忱凤如何的地位。
固然随着日后沈忱凤战功越来越多,民间威望越来越高,进谏断续又起,终究多只是劝君提防臣,没有谁还敢劝阻他二人的关系了。
班师回朝、不宿军营的大部分日子,沈忱凤是住在宫里的。这趟归来,又足足三年没见过秦怀柔了,绝不是不想见他,只是,廉王称秦怀柔忙于理政,忙得甚至于无暇睡眠,从城门向禁宫的沿途,沈忱凤想了又想,横竖不好打扰秦怀柔,便在接近禁宫东门前时,忽然张口道:“怀洁,我晚些进宫,只带一名副将去办件琐事。”
廉王秦怀洁作为小舅子,跟他交情不错,但自不可能像秦怀柔一样了解他、完全信任他,好是他表面不拘礼节,其实自怀分寸,主动挑明只带一个部下走。廉王这便答应了,只神色间带一丁点犹豫,道:“今夜还进宫么?”
犹不等沈忱凤表态,沈忱凤将带走的那名心腹副将倒是心里一紧,狐疑起来。接着沈忱凤一如既往浑不在意地应:“当然,只要陛下没有别的旨意。”
·
这一条路不好走。转身回马后,沈忱凤先去最近的寺庙中礼了礼神佛,一炷香化一声轻叹。副将就牢牢守在他身旁,小心地问:“将军,这一次回来,您难道不觉得陛下真起了点疑心?”
沈忱凤淡淡道:“不觉得。也不重要。”
这一次路不好走,两个月前,沈忱凤在敌军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次夜袭里头中了一支毒箭,随军有太医,确凿无疑地告知他回天乏术,至多也只能压制在这几个月之间。自从接近京郊,连沈忱凤自己也明确感觉得到毒素在身体内扩散破坏的过程,无疑他没料中、也不情愿这一生如此短暂,但心底已经接受了结果。
他什么也不急,副将倒很替他着急,又说:“哪里不重要?刚才廉王表现得有点破绽。就算只有几个月,几天……”不等候他说完,沈忱凤抢先打断他,微微一笑,道:“我说柔弟疑不疑心我不重要,一是我真的不认为他有可能忌惮我,二是因为,等我办完一会要办的事,就算他迫不及待满腔信任地在等着我,事后没准也要生我的气了。”
这下副将静了一静,才道:“您真要大开杀戒?”
沈忱凤道:“盛世有盛世之道,乱世有乱世之道,商鞅必死,无怨无悔,很多事,青史还没有寻觅出两全之策。十几年来,我和他互补盈缺,照应局限,各司其职;但十几年终究太短了,世事常常要几代人的错误由一代人来扭转,成功,就国泰民安,失败,就河山不宁,民不聊生。凡人谁能手不沾血地打败时间?朝野上下,始终还有几根他锯得断暂时根除不了的老藤,胡作非为,贪赃枉法,频频藏身替罪羊背后。原本我也不好奈何,想徐徐图之,然而等我死了,我的作用消失,尚不知晓有没有马上能替代我的人。陛下虽有能力,若果一面为我伤怀一面殚精竭虑,恐怕太累身体。这件事,先斩后奏,你我来办,我死后,他绝不会治你的罪。”
副将叹气:“大将军,我才不是担心我的罪。”
沈忱凤笑一笑道:“天地仁慈,还肯留给我这份消减遗憾的时辰,还在乎什么黄土身后名?”
顿一顿,又说:“不过,我偏偏相信来世。今生杀过这么多人,也许只好入地狱受报应了。”
·
廉王很急。
一从大将军沈忱凤身边溜回来,他就开始指挥人手抓紧把皇帝由寝殿搬到御书房去。
先前他对沈忱凤说:“皇兄忙于政事,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那不是假的,问题在于,早在昨天上午,下早朝之后,秦怀柔就劳累过头,一病不醒了。这事他思量再三,决定不立刻让沈忱凤知道,秦怀柔刚病得迷迷糊糊时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怕沈忱凤担心。秦怀柔道:“他?他身体外强中干,比朕更不好,千万不准惹他着急。朕只是发热一场,这几天一定便没大碍了,醒来再去见他。”
因为保不准沈忱凤进城的准确时辰,皇帝本来还是睡在寝殿妥善休息,结果沈忱凤大概赶路很快,比预先说的更早抵达了大半天。皇帝没醒,为表尊重,廉王不得不亲自出宫迎接,哪里敢随意派别人运送龙体?这下急匆匆回来,按照秦怀柔自己的旨意,不止要搬走秦怀柔,还要搬走他在此病宿过的一切证据,不留下一点药渣、药香,不留下床榻上的体温,必须办得仿佛这里已经几天几夜没人住过了一样。
还不知道沈忱凤几时进宫,会不会抓包。沈忱凤常住禁宫,手上当然自有一块出入禁宫的令牌,进宫不必传报。
正在老实人廉王急着检查这里检查那里时,宫外来了急信儿,比他更匆匆。有侍卫汇报消息,也有大臣满头冷汗地赶来报告。
“王爷,不妙!大将军刚刚血洗了刑部,说是依法追究,未请圣旨,就地剑斩了包括侍郎在内的三名朝廷命官!”
廉王:?行吧,以前他就觉得沈忱凤作风很凶,不清楚为什么秦怀柔一向声称沈忱凤温柔柔弱。
廉王:“死得好,静观其变。”
不料只度过一小会,又报:“王爷,太好了,何大学士也被将军杀了!”
廉王:??认真的?
好容易毫无遗漏毫无破绽地把秦怀柔护送到了御书房的软榻上,廉王刚松一口气,报告也如影随形地追来了。
“禀王爷,又死了三四个。”报告的口吻已趋于平静了。
廉王:???
·
倒也没让廉王头疼太久,没耗上一个时辰,沈忱凤就若无其事地回宫来了。
孤光殿睽违三年,并没大变。虽说沈忱凤走了三年,三年前他留下的用着顺手的器具一律还留存原处。其实挥兵一战连年,四野为家,常常沈忱凤自己早已在外面磨没了安枕无忧时的大多习惯,每每短暂归来,还能迅速被秦怀柔养回原样。
这会,毒性正扩散,天还没暗,他眼前独自变得有一点模糊,却不需要用眼睛看,凭下意识的手感就能不磕绊不遇阻地点上灯,饮上茶,静静等待。
这一次等待,他前所未有地暗暗藏着一丝愁怀,有一丝迥异旧日的急切。从前他们只是分别太久,太想见面;惟独这一次,是最后一面了。
这一次等待,也成了他等待最久的一次。
廉王根本没有派人来责问他先斩后奏一事,沈忱凤也不准备请人去催促秦怀柔。接手的棋局不好,十几年来,秦怀柔日夜亲力亲为,休息甚少,私心寥寥,早年异国敌军分散入侵、将才难求时还曾亲征过几次,也在战场上受过伤,身体不大好。他若催,秦怀柔必定急。
于是这一等,就从正午静静等候到了黄昏,又从黄昏等入凄清深夜。
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没了多少来日,没了待办事项,没有搅扰,再没有红尘世故必需应付,整理着这整整一生的内容,慢慢小憩寐着之前,沈忱凤想起的是上一次身在皇城,同靠在这张椅子上,秦怀柔就面对面坐在他眼前时的一段往事。
那一回,那一天,正值隆冬。秦怀柔如惯例前往城门前接他回宫,他风尘仆仆,秦怀柔倦眼朦胧,结果两个人都偷偷风寒了一场。歇在寝殿中,秦怀柔好笑地冲他道:“要是给世人知道,你我年纪轻轻,同累出一身病痛来,怕有人又要蠢蠢欲动了。”
他也笑笑,信口聊起:“怀柔,记得我俩刚相识不久,你也说苍天注定今生你舍了一身自由。那下一世,若有选择,你想做什么人?”
秦怀柔扬眉,反问他:“你呢?”
沈忱凤窝在椅背深处,懒洋洋地道:“我的梦,我希望它千秋万世也不会改变。”
秦怀柔表情一温,答道:“不错。我想过,若能千秋万世,千疆万域不需要我,我始终最喜爱自由自在,穿梭山水;但是,这一生的活法,你和我也绝不后悔。假若无人需要,朕就去遂心所欲,自由自在;凡有一个人需要,朕就生生世世,愿意不计自由,先试着修补他的遗憾。这是你的梦,的确不是我的梦,却是我的责任。”
沈忱凤顿时失笑,轻轻转了转手头的佛珠,以玩笑口吻道:“这么说,万一有来世,也许来世你我还能相逢。”
他这样一说,这样一笑,秦怀柔因此也笑了。笑里两人碰一碰杯,相对饮尽。
过子夜。
滴漏朗响,月光如水,沈忱凤一梦醒来,把酒自斟自饮。秦怀柔还没有来。
春寒微余,他额间、掌心已开始浅浅地密密地渗汗了。不过,数座殿堂之隔,昏沉不醒里,秦怀柔鬓角、掌心也在浅浅地密密地流汗。
沈忱凤续也清晰记得,那一冬,那一醉,两人碰杯含笑饮尽了后,秦怀柔但又补充,短叹道:“只希望来世你身体平安,终生无恙。”跟着秦怀柔想到他时不时自嘲生平杀戮太重,不认为未来命数平安;虽说秦怀柔不信天不信神,为免他皱眉失望,还是追加许愿:“要是实在不能,至少让我健康到可以永远照料你。”
就算不认为未来命数能够如此心想事成,每每思忆起这段话,免不了要展颜一笑,心情一热。
近四更天。
沈忱凤饮一大口暖酒,沉默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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