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我是戏愁。您身体如何?还记得小侄么?”
这是太子秋戏愁的开场白。因为屡睡不知岁,秋旷醒没想到,这个最大的侄子还只有十五六岁,一双桃花眼明亮活泼,滴溜滴溜转。
两人虽是血亲,却不熟悉。倒也无所谓,生在皇室,熟悉也不见得知心。十五六岁未免年少,身为皇子,却确实已该有过那方面手把手的教习了,身为皇储,历代更是有不少个这年纪就大婚的帝王。
秋旷醒不由得为孤家寡人的自己暗叹了口气。
两人寒暄短暂,秋旷醒示意桃花眼小太子单刀直入,秋戏愁便登时脸孔严肃起来,清澈眼底染上一丝紧张不安与一丝警惕犹豫,朗朗声地道:“皇叔,我共那个人,相识十年,两情相悦已久,身份在外人眼中不合衬,但他待我极好!”
秋旷醒颔首,认真听着,听这话音,莫非是位宫女?
秋戏愁:“他怀才不遇,一身傲气,却甘心为我餐餐试毒,其实这些年为我献策献计许多,分毫不求扬名,做我背后的人。”
秋旷醒颔首:?听起来又像个幕僚侍卫?
秋戏愁长拜,黯然道:“父皇意欲为我指婚已经足足半年了,可是此生此世,除了他,小侄实在不愿为任何人屈尊。”
秋旷醒颔首。
不对,等等,秋旷醒讶问:“屈尊?”
秋戏愁便道:“皇叔,这便是我不得不来求您的缘故之一了。容侄告禀,小侄那位心上人,是一名男人。小侄曾听说,您行事开明,旧日为梨园一对同性伶人作过主,下旨祝福,免了他们受天下四方攻歼。何况小侄知道,父皇很听您的,请您帮帮我们吧!”
秋旷醒哑然道:“你是说,太子正妃之位,你想交给一名男人?”
秋戏愁不服气道:“您不见那千年以前,前前朝有位陈武帝,做太子的最后一年就遇上了一生爱郎,拒不婚娶。他独缺一位温柔皇叔作主,又身处飘摇乱世,才没有心力明媒正娶。但太子爱男人,此事已有先例,您明鉴。”
这一段前朝的前朝的往事,其实秋旷醒确也听说过,只是不知为何,眼下这样听见还是感到怪怪的。
“我不是全然反对这回事,”略一滞言,秋旷醒缓缓地道,“愁儿,但这是非同小可的举动,或许代价惨重,你要三思。不止为自己,也为那个人。”
秋戏愁似是思前想后做足了准备而来,斩钉截铁一口应下:“小侄什么都思索好了,小侄必定竭尽全力妥当护他,一旦皇叔您慈悲相助,吉日都已择定,年前我们就能大喜,木成舟时,父皇便不会全盘反对了,父皇一向不爱枉费力量。”
秋旷醒半信半疑,陷入思忖。
这时黑鹤荧路也在懒洋洋地旁听着,心头暗暗失笑,花神貌似在情爱这方面很傻白甜。根据她从冥主那里得到的一部分命格,与她从司命星君那里打听到的一部分命格,拼凑起来,原本这一世太子跟楚国质子的感情该是这样的:
小太子表面澄澈少年,天真烂漫,根本是个切黑,其实性情决绝又高高在上,戴着天真痴情的面具巧取豪夺了楚国质子,一心想要利用对方的智谋为自己的政途添砖加瓦;原本如若没有魔尊魔魂中挥之不去的一些残留咒术干扰,楚国质子命格倒也是个切黑,心机深沉,一心想要利用小太子复仇掀翻本国,且在二十八岁后,被孤身送进本国十多年后,真正成了功。
只不过,他二人在年久日深的种种纠缠后,一边互相利用,一边忍不住互相又动了真情。真情偏偏敌不过国仇家恨和那辉煌龙椅,于是楚国质子终究登基,既复兴了楚国又夺走了本国帝位,一统两国,承诺在禁宫给太子留下一隅之地,不曾想,太子宁为玉碎,金銮殿上自杀,血溅三尺,最终惹来楚国质子满腔痛悔,追悔莫及,余生他只好爱屋及乌,冒着风险将小太子的生父——当今暴君与皇叔忠王活着留下,谁也不杀,长命百岁好吃好喝地养在楼阁之中。希望若有九泉,九泉之下太子回眸可以看见,他为了他,可以忍耐疑心机心不杀他的亲人了。
目前依荧路观察,秋戏愁尚在撒谎,花神与魔尊好像分别都尚未顺利爱上将军与太子,不过渡劫嘛,求的就是挣脱不执迷,荧路觉得不错。
至于镇国大将军夏悟。
忠王爱他本就爱得很晚。原本的命运上,起初忠王并不爱慕将军,只由于得知圣上开始疑心将军了,又性情柔和劝不住圣上,所以故意和将军走近一些,盼望今上能看在这个情份上只释兵权不斩人。不曾想将军对忠王一往情深,高岭之花只淡淡要他接近身旁,还没什么暧昧表示,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将军日日夜夜几乎要把自身拥有的一切全捧过来了。
忠王觉得不堪其扰,却无法直言真相,因此尽管常常主动唤将军来两人相处,却又对将军态度疏冷客套,不觉一天天伤透了后者真心。后者一天天意识到了神女无心,并不气馁,固执依旧,直至终于在楚国质子造反宫变那日,为保护忠王怒战而死。
有一件事荧路也不清楚猫腻:小太子的父皇,当今这个圣上,明明应该是个极为好战,年年穷兵黩武的暴君,不知怎地,竟多年和平了。本该由于他的穷兵黩武,自己并无权欲心思的忠王一年年失望透顶,望海内民不聊生,宁愿同意帮助楚国质子改天换日。将军不知内情,仓促之际,死得冤枉,死后忠王震撼怜惜,这才为他流了一滴眼泪。
然后迟迟地心痛不已,初次发觉原来自己早就亦爱上了将军,爱不自知罢了……从此将军成为忠王心底一抹永远的血红,永远的朱砂痣。
总之,就是两段畸恋。魔将荧路不大理解,这种情劫会不会太容易挣脱了?她都看不出这四个命格有什么相爱的理由,政见不合,不够互相欣赏,好像只是心动于自己被爱了、才能爱上别人似的。
不论如何,那边厢,秋旷醒命格上的花神思量罢了,已在重新启口:“好,要是你二人真心两情相悦,我会去为你们见见圣上。他是谁,姓甚名何?”
秋戏愁眼光一亮,惊喜忙道:“谢皇叔,他……他是楚国质子严他锐。”
猝不及防。空旷寝殿内,四下一静,紧接着秋旷醒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咳咳得不妙,久久没能停下,一直咯出了几缕血丝来,溅在帕上指尖。这自然不是秋戏愁的意图,秋戏愁也吓了一跳,只道他纵使最后得知人是楚国质子,最多改口不再相助,总不至于如此激动。
“皇叔,皇叔,小侄胡闹有错!”秋戏愁立即先行改口,双眼慌张地道,“您身体要紧。来人,宣太——”
还不等他下完一句令,秋旷醒抬手制止了他,渐渐慢慢地平复了一番情绪。侍卫夏珑是早有准备,药茶牡丹帕递得飞快。多少年了,只要一提起楚国质子严他锐,忠王必定生气,两人实是双双不相识的,夏珑晓得忠王空是在为当年战事恼怒。
当初质子一押送过来,秋旷醒虽然起不成身亲自见他,可也一连不声张地关照了他多年,请圣上不要难为他。要不然,依圣上的脾气,这名人质十年来过得恐怕万分落魄凄惨。
“不紧要。”秋旷醒再开口,反而温声多了些,“你去吧,世间有时儿女情短,家国恨长,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多提防他些,也多待他好些。”
秋戏愁乖乖道:“全听皇叔的,戏愁遵旨。”
秋旷醒还不至于听不懂这是想将这段情意的自作主张的责任多朝他身上推一点,不过不很在意,便装作不懂地倦道:“你去吧。”
“是。”秋戏愁走得恭恭敬敬,走姿背影俏皮清灵。
落在平凡人家,这年纪,肯定是个招人喜爱轻盈风流的少年郎。落在皇家,更是表面任性,其实更显心性剔透得难得一见。
太子拜别走远,晨雪已快飞停了,三三两两气若游丝地下着。
秋旷醒转变得心头郁郁,意兴阑珊,独坐轮椅好半晌,才小寐着不一会,冷不丁又被惊醒了。
这回不是太子,他睡眼惺忪,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将军夏悟见太子能够出入,非要笑闯进来。渡劫不愧是渡劫,秋旷醒等闲不爱发脾气,对着人高马大身材英健的他,实际也无力发脾气,只能静静看着夏悟自作主张一脸沉着地大步靠近。
足够靠近以前,谨慎细心地拍掉了一身落雪,全没留意到看清他两肩落雪时,秋旷醒反倒眼眸微亮,宁可伸手采撷一点他肩上的雪花。
“王爷。”该见的礼,夏悟倒是心甘情愿地礼了,继而神色满意道,“阿醒,我想方设法求来了民间名医张凉歌,你要振起些精神来——你身边那些古怪幻象,你眼前的血,让张神医再试一试吧,信任我。”
秋旷醒还未表态,余光就察觉一室蛟龙艳鬼神情各异地暗暗停下手头活计,看了过来。
夏悟浑然未觉,毕竟也是真心为他的病着急,两眼一时看不见旁的人物,嗓音炽热而温柔地催促:“你跟他说说你腿上的感觉,好不好?”
秋旷醒满面倦怠,加之前不久才咳得两颊嫣红如烟花,尚未褪尽,听得眯眼瞧了瞧他,瞧了瞧名医张凉歌。这折戏也不记得上演过几回合了,名医个个当真是名医,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但对他的身体毫无裨益,而夏悟就是不能接受他真的不同于凡人。
无端端这时候,他脑海中又突现了一种幻觉,模模糊糊地,他幻觉好像有个人会在他生病却想看雪的时候,敏锐察觉,同样不准他迎风出去,但一定取一些门外白雪进来,有时只为了逗他开心,还自己呆呆地出去淋一身雪回来给他看。依稀仿佛是一个他想保护的人,也是一个想保护他的人。
可惜这幻觉总不知下文,不知下落,看来终不可能是这一世的缘分。再转念一想,秋旷醒啼笑皆非,他记起这实则是野史记载里,秋戏愁提过的那位陈武帝的一段故事,大约他是羡慕欢情了,听进了故事深处,自作多情。
回过神,秋旷醒看向张凉歌,平平静静地道:“本王自幼难以行走,但不是腿无知觉,恰恰相反,拥有知觉,也不算太过无力,只是走起路来每一步定有刀割剑刺之感,曾经咬牙尝试数年,最多走得出一二十步,就不得不艰难停下。张神医怎样看?”
张凉歌还真未见过一模一样的病例。他擅长医治幻象与癫病不假,诸多病症中,也曾有一些酷似秋旷醒这种毛病:双腿事实上安然无恙,因为病患心意作用,病患受过精神伤害等等缘由,硬生生幻觉出痛感导致无法行走。然而一来忠王看上去积极自救过,不像此类情况,二来,夏悟将军向他描述的众多幻觉里,有些关联不上的内容。
想起忠王关于滴血的幻觉,老神医犹豫再三,既怕惹上深宫秘密,飞来横祸,又想待病患尽己所能。
“那王爷是否曾经失忆?”
张凉歌约摸是绝不知情他跟夏悟的不愉快的,只是公事公办,因此秋旷醒逞着最末一点点体力客气地答了他:“从小到大,不曾。”才答完这一次,眼前倏忽一黑,眨眼看见夏悟马上也从他脸上读懂了全副倦容,一霎眼底情感变得又心疼又不甘心。
秋旷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顿时彻底没了维持睁眼的力气。
人间真是纷扰。有些错硬要伪装成情,有些情到终无人知晓。
骤而涌现的层层叠叠乱哄哄的呼唤中,一阵是“王爷?王爷?!”,一阵是“阿醒,秋旷醒!”通通没能叫醒他,像无边湖面上星星点点越来越远去的渺小波光。
这好不容易醒来的雪天,秋旷醒背靠轮椅,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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