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地府,多少有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感觉。
神仙渡劫要经过地府,妖怪转世要经过地府,虽说照规矩,前世今生详细际遇端看功德恩仇等灵魂旧事决定,但各界生灵总难免暗暗盘算,要是开罪了冥主,当真不会吃不了兜着走?要是和冥主交情好,当真不会被逆命照拂?
等闲没谁想去地府开战,地府一没油水,二没光明。人间战祸时,地府是维持海海横死的亡魂苦魂默默转世的重要工具;哪怕仙魔、妖魔乱战,地府也不能崩溃,否则人仙妖魔,花草禽兽,大千世界,怕一夕之间只剩下野鬼铺天盖地。为此,天帝、魔尊、一些妖王都专旨号令过部下不准攻袭地府。
地府绝对安全。
现任冥主素眠,据说除了悄悄爱慕在天上也不干政的花神以外,不同任何生灵密切交好,不偏不倚。便是与花神,也实不能算密切,千年只见上寥寥几面罢了。初见还是因着西王母的宴席请帖。
碧落尽头,西王母纵属神仙分位,携瑶池一干仙子只做隐士,不问世事;随心所欲,倒不徇私。在那瑶池,众仙子只管日夜翩舞,醉倒花蕊,等待佳宴。花神负月爱曲爱舞爱醉卧,若难得肯动身换一处地方醉,便常是去瑶池;冥主素眠、天帝昂春更是要不然清净自修,毫无声色酩酊,要不然赴宴只肯赴西王母的宴,缘故不知,大约总归有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各不相帮,中立安逸。
反正素眠除去这么一点欢娱行,近乎扎根黄泉,实则没比宅花负月爱周游几分,无非没深闭门闭到连阴差同僚中也有人不识得他罢了。依荧路看来,还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跟人间未出阁少女一样。
各界大能,谁也不愿放任地府混乱失主。
但是,素眠此行须将一身法力暂托付别处,这下即使他身死魔界,也未必有谁为他问责,为他治罪了——冥主力量尚在,又是自愿剥离,选个新冥主承受力量便是,可以不发生风波。
何况,他来谈和仙魔,对于魔族来说,便是有了立场偏移,便成为敌人了。小魔们闻讯可能陡生暴躁。
荧路还算平静,不由待素眠有一星星刮目相看——外界都道魔界入口的异族禁制是魔族自行布下的防护术法,都道是用来方便嗜杀魔族大杀特杀,中了招便任魔宰割;他们自然无意四处散播魔族内部实际曾久受土地操控,许多魔心智不堪一击的弱点真相——素眠原来好大的胆魄。
总之素眠仅领着两名部下来了,一名黑无常,一名吴参差。吴参差是一直伴随素眠身旁的,黑无常本该繁忙办差,不过黑无常同副手魔成欢有私交,若在,或多或少能中和些气氛。
黄泉一行鬼被接待进了魔宫,从魔界入口飞往魔宫的路上,荧路负责唤云同载法力一时荡然无存的素眠,哼着小曲飞得快了点,没多久,突听身侧堂堂冥主轻轻倒吸凉气,转首一看,发觉竟是素眠衣衫被天空罡风刮破了两道,一边眉角也吹出一丝伤痕。
荧路:“……”
她忘了眼下这三位肯定十分弱柳扶风了。
荧路只好放慢行云速度,调笑素眠:“上次我寻你去探听陛下命格,你不是这身衣衫,却也是这身颜色。花神一朵灼芙蓉,风雅爱美,你不考虑多多穿些明媚色彩么?”
素眠今日确是来为仙魔劝和的,但她提及负月,惹他顺口表态:“我为何要穿负月喜爱的色彩?他也不喜爱明媚颜色,他喜爱蓝色。”忍了忍又问,“魔尊是不是与负月错生了些……怪缘?”
荧路顿时不乐意道:“什么怪缘?有缘就是有缘,就算我也不赞成,嫌未来牵系麻烦,你以为爱上谁很容易么?真有那么容易,你我双方今日还何须专程谈和?天地生灵,完完全全、谁也不漏地互相全爱一遍不就行了?”
素眠看一看她,忽而淡淡地道:“我是希望那样的。”不等荧路疑眸一怔,马上补充:“可是负月不同。当年劫前,我也曾刻意安排,期盼他二人在凡间有幸生发亲情或友义,说不定归位后魔尊念情牵绊,仙魔之间有更多机会周旋。可是不必是爱情。”
荧路气不打一处来,不想理会他了。待不理会,又隐隐感觉素眠受此打击不轻,体谅他一界之主疑似也已对花神求而不得几百年了,终究好心道:“这一句我装作未闻,勉强不报告陛下。”
素眠:“……”
素眠换了个话头,问:“魔宫真有万朵红莲?”
荧路困惑了一下,不解他从何得知,想一想,大概是成欢辗转透露出去的。此事无关机密,她遂笑道:“确有。一会你便见得着了,陛下爱雅,以往有时也在湖上理政待客,所以我们正是去那。”
落入魔宫,中和后的气氛仍旧剑拔弩张,敌意不掩。
风景却浅慰人心。重重冷香,浮浮蕊丝,满池红衣,受风颤抖分飞,低垂仰首,各有其致。只是,遥遥望去是万朵含火,醉无力里起舞,睡半醒中跌足;近观水露如珠钗,蝶停似狂撼,有的珠钗不胜,一栖难忍,有的其实憔悴折瓣,躲闪贴水。荧路往日不爱观花,只经过往来时随意觑觑,眼下仔细一观,总觉着自从魔尊渡劫不在后,这一湖池的莲花大多没有从前开得好了。
她本能里寻思,多半是魔尊照料此花更挂心谨细,然而眼角见着随他们一行谈和谈战鬼魔越靠越近,一连有几朵妩媚都同时若因风若因愁地骤落一瓣,遮容荷叶边缘不易察觉地微微凋黄,且眯眼留了留心。
成欢是不会被莲花抚慰的,他如今早已对魔尊忠心耿耿,因为小白花,恨屋及乌,不喜欢任何莲花。成欢公事公办,面无表情地冲素眠道:“陛下吩咐过,谈和可行。攻打天庭,我界也无法兵不血刃。”
素眠全无防备地意外了,惑道:“魔尊陛下情愿?条件几何?”
成欢麻利地复述:“交出九重天,让我魔族移居。”
素眠叹道:“魔尊是要求天庭投降。这恐不成。”复道,“我这一趟成行,其实也有天帝的授意在。”
一个旁魔嗤笑道:“那昂春为何不敢亲自来?”
素眠四平八稳地答道:“你不了解天帝要负担什么,一时一刻也不能放下力量。占领天庭,取代天帝,没有那么惬意。”
此言倒未必不当真,诚然湖榭中有数名魔族纷纷冷笑起来,成欢与荧路对视一眼,各自默然。
只是素眠也不了解他们的处境。
荧路正要询问天帝详尽意思,正这时,变故突生,不是危急要命的变故,不是个众人实则心藏预料的变故——
却竟是个香艳的变故。
但听“哗啦”一声,身后魔尊一贯爱惜、因此其中不养生灵无鱼无蛟的莲池水下有什么活物猝跃而起。荧路双眉一挑,起身箭步,挡在向水最前方,定睛一看,有心随时作战,谁知顿时失语。
——好似不是敌人,不是偷袭,此时此刻,惟有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花妖笑盈盈站在水中,出水芙蓉似的,容貌皎皎清冻,与荧路所见的花神负月的五官一模一样,只不过较负月年少许多,显得身姿更纤细易拿捏许多。少一点倦,少一点负月眉梢眼底若隐若现的无奈,少一点醉态,飘香淡些。
然而一私不挂。
荧路难以置信,重眨眼看看这猛然间冒出莲池的少年花妖,惊回首看看背后同样目瞪口呆的素眠。
确认不是自己莫名其妙诞生幻觉后,她立即再看成欢等魔,想找成欢商量商量对策。于是她先发觉了大事不妙。
糟了,她渐渐看出,除了成欢犹自在感人肺腑地万分护短地厌恶一切莲花生灵之外,湖榭中在场的绝大多数魔兵魔将,统统对这朵冒牌花神一眼荡魂了。
倒也非关什么真心衷情,她不算擅长识别真心衷情;那神色,更接近忠王寝殿里锦鲤孽龙他们的神色。
“……”荧路觉得很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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