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去了宋国公府打牌,这消息当晚就传遍京城权贵圈,于是翌日,各种宴饮游乐邀请便雪花一般地飞到了乐安公主府上。
想着多活动活动的乐安自然不会拒绝,挑挑拣拣选了几个邀请,今日打球,明天赛马,后日荡舟,大后日赏花……未来好几天的消遣都安排地明明白白,有动有静,有看有玩儿,兼顾身体锻炼和心理熏陶,养尊处优的长公主的日子,就是这么地朴实,无华,且枯燥。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齐庸言这傻叉娶新妻这事儿的话。
“哎哎你听说了没?齐大人要娶妻了,新娘子才十五岁!”
“听说那位新娘子长得楚楚可人,我见犹怜,是个大美人儿呢!”
“我就说嘛,公主当年就不该那般冲动,齐大人那么好的驸马,过了这村哪还有这店哪,如今公主花期早过,齐大人却还春秋鼎盛,啧啧~”
……
仿佛一夜之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齐庸言要娶新妻。
也仿佛一夜之间,全京城都在可怜叹息乐安孤家寡人人老珠黄没人要。
乐安本人当然是没听见,也没人敢当着乐安的面说这些话,可公主府其他人近几日出门,却有意无意地,总能听到这些话,而府里的人再跟乐安这么一学,乐安自然也就全知道了。
乐安:……
还没等乐安消化完,又一个挑战赫然摆在了乐安面前。
“公主,您不能去!”冬梅姑姑拿着张烫金染香的茉莉花笺,双手挥舞如狂风扫落叶,“这个南康,从小就见不得您好,这次八成也是不安好心!”
“公主,不要气,不要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来,喝汤,奴婢刚熬的。”侍女秋果端了一碗补汤,似乎生怕乐安一个激动厥过去。
“公主,奴婢也觉得不要去比较好,南康公主一向跟您不对付,这邀请了您,却又特意安排那位刘小姐亮相,奴婢只怕……来者非善。”侍女夏枝比较稳重,话语平和,眉眼间却也十分忧心。
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春石不敢说话,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眼巴巴地看着乐安。
乐安:……
乐安接过了秋果手里的汤,喝了一口,然后差点全吐了。
“怎么这么苦?”
秋果微微一笑:“奴婢放了黄连,清热除湿,去火解毒。”
乐安好险没翻个白眼,随即微笑,一把将汤盏塞回侍女手里:
“说地不错,这么好的汤,赏你了。”
秋果苦了脸:“公主……”
乐·无慈悲·安无视了秋果的哀求,朝冬梅姑姑伸出手:“冬梅姑姑,把请柬给我。”
冬梅姑姑有些犹豫,似乎生怕那薄薄一张纸笺会烧到乐安的手似的,但看着乐安的眼神,深知她性子,只得叹息着,将请柬双手奉上。
乐安打开对折的请柬。
跳入眼前的,是最醒目的七个大字:千桃宴,南康公主。
南康公主是乐安的妹妹,当然,同父异母的那种,且年纪差了十岁,因此,南康运气比乐安好,一出生父亲就是皇帝,她就是公主,而等到七王之乱时,她又还小,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年纪小的公主,因此从头到尾也没遭过什么罪。
总而言之,跟乐安比起来,南康算得上运气十分好了。
可南康却从小单方面跟乐安不对付。
小时候跟乐安争父皇的宠,长大了,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南康,竟然看上了大她八岁还是鳏夫的齐庸言,要跟乐安争齐庸言……
结果不言而喻。
于是从此,南康似乎就盯上了乐安似的,有事没事儿总喜欢给乐安上上眼药,说说酸话,只可惜——一次也没赢过。
倒难为她屡败屡战了。
而这次,乐安不用猜都知道,南康那顶多核桃大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就是想抬举那位刘小姐,好给乐安难堪罢了。
乐安笑着摇摇头,将请柬轻轻一弹,薄红色请柬如桃花在空中飞落:“这时节,千桃园的景色应该是很美的吧?既然如此,不去看看,岂不遗憾。”
躲避?
退缩?
若连这种根本算不上事儿的事儿都要退缩躲避,她就不是乐安了。
*
千桃园,顾名思义,是个有着千亩桃园的地方。
原本也是皇家园林,可惜七王之乱时毁坏大半,便渐渐被皇室舍弃了。七王之乱后,朝廷陆陆续续补种桃树,修缮建筑,近几年才刚刚恢复了些当年的盛况,而刚一恢复,这地儿便被许多达官显贵盯上,每到春日桃花季,各家轮流在此举行宴饮,而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南康公主举行的千桃宴。
作为少数几个当今皇帝姑姑辈儿的公主,南康虽声望地位食邑皆不如乐安,但比起普通权贵,却也够看了,起码年年桃花开得最好的几日,必然是被南康公主府霸着,广发请柬,遍请权贵名流,还搞出各种玩乐花样,几年下来,千桃宴倒也办地有模有样。
乐安到千桃宴现场时,人已经大致都齐了。
一望无际的千亩桃林里,无数粉色纱帐做隔,无数绫罗锦缎铺地,入目皆是锦绣膏粱,莺歌燕舞。南康特地挑了个官员的休沐日,因此此时在这般繁华景象里,不仅有平日无事的闺阁女眷,还有许多蟒袍玉带的朝廷官员,以及儒衫道袍的三馆六学的学子。
除了没有平民百姓在此凑热闹,整个阵仗,比之曲江宴也不差什么了。
乐安便在这样热闹纷呈的时候,压轴出场。
与之前的简便出行不同,今日,乐安乘一架铺金饰玉的华丽玉辇,比桃花更娇更薄的轻纱层层堆叠,天女散花般由玉辇顶部洒下,清风吹过,好似天上云涌。
“乐安公主到——”
伴随着侍人调子拉地长长的通报声,无数人的动作为之一顿,目光纷纷看向那玉辇。
玉辇之内,坐着一位美人。
轻纱微微遮去她的面容,却遮不住她的身姿,并非时下流行的风吹即倒的柔弱美人,也不是寻常贵夫人常有的饱满丰腴,而是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恰到好处,正正好好。
她并未正襟危坐,而是微微斜倚着,仿佛海棠春困,又仿佛名士醉酒,有些随意,有些轻佻,叫人觉得并非不可亲近,甚至可供亵玩,然而,微风吹过,轻纱后的那双眼露出来。
那不是年轻小姑娘小猫小鹿般清澈无辜、楚楚动人的眼,也不是久经风月的花魁伎子勾魂夺魄、含笑媚人的眼,更不是无数奔波尘世的人们意气消磨后被平庸侵蚀、浑浊倦怠的眼。
那双眼清澈,却不清浅,而是高远而深邃,宁静而幽深。
如高天星辰,如月下寒潭,如深林寂响。
仿佛一看到这双眼,躁动不安的胸膛便莫名静了下来。
千桃园也的确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那架玉辇,和那玉辇里的人。
随即,有声音响起:
“拜见公主。”
“拜见公主。”
“拜见公主。”
……
一声又一声,如山岚,如海潮,先是零零散散,而后波涛汹涌,伴随着这拜见声,是无数人在道旁跪伏下拜的身影。
无论朝堂官员,还是后院女眷,乃至白身学子。
作为当今品秩最高、加封最多、食邑最大、名声最隆、最受敬重的长公主,她当得起在场所有人这一拜,甚至哪怕现场仍有其他公主在场,可人们却下意识地只称呼其为公主,而未加任何封号。
因为,若当世只能有一位公主,那么毫无疑问,只能是、也只可能是,乐安公主。
*
从入场到落座,不过短短数百米。
可乐安却生生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等她终于从玉辇下来,翩翩落座,旁边似乎才有人从呆愣中惊醒过来。
“姐姐可真是……好大的排场。”说话的,自然是此次千桃宴的主人,南康公主。
方才那无数人齐声拜见的场景,是同为公主的她,从未享受过、甚至从未敢想过的待遇。
当然——若她将自个儿府中下人全集在一起,命令他们如此,倒也差不多可以模拟下,但——那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这人,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眼神!
好戏还未开始,南康公主却觉得自己已经气坏了,一边说着话,一边双手搅地跟麻花一样。
乐安看她一眼,笑笑。
“怎么,羡慕?”
说罢,却根本不等南康公主回答,便看向场下,左顾右盼道:“不是说安排了许多好玩儿的?都在哪里呢?”
南康公主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但想想待会儿的好戏,顿时又舒展了些,勉强扬起笑脸,道:“姐姐莫急,我这就叫人开始,给姐姐,好、好、看、看!”
乐安不说话,一副等待好戏的模样。
台下果然开始热闹。
有歌舞曲艺,有百戏杂耍,这些常见的暖场的节目过去,则才到了真正的重头戏。
——击鼓传花。
由南康亲自击鼓,随着鼓乐声起,一朵小小红花在众人之间相继传递,而后在鼓声落下时,拿着花的人,便需要表演一个节目,或作诗,或弹琴,或舞剑,或手书……形式不拘。
看似惩罚,但在今日这满座皆权贵,才子佳人济济的场合,却又与嘉奖无异。
——只要有真才实学,表现出色,说不定便能博一个前程,或一段姻缘。
——实在是个适合一鸣惊人的场合。
乐安扶额,已经猜到南康要做什么了。
——果然不该对她核桃大的脑子有什么期待。
果不其然,随着鼓声,红花在人群中停了几遭,几个才艺平平满脸窘迫的人被迫站起来,或吟上一首歪诗,或弹一曲勉强入耳的曲子,或舞一把能将公孙大娘气活的剑。
效果不如何,笑果倒是绝佳。
而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鼓声又一次停下,这一次站起来的,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年轻小姐。
这小姐选择了很常见的弹琴。
琴声响起。
人群还在笑着。
琴声再起。
有人停下笑,端肃了面容。
琴声由平缓骤然变得慨然激越。
所有原本笑闹的人,都已看向了那位弹琴的少女。
直至一曲弹罢。
少女款款起身,低头福身:“襄邑刘氏,献丑了。”
而随着她低头抬头,那原本遮住她面容的帷帽,惊忽然掉了下来。
露出帷帽下少女的面容。
是一张洋溢着青春的、娇嫩美丽的脸。
十五六岁,正是比千桃园的桃花儿还娇嫩的年纪,皮肤比水嫩,身段比花娇,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青春娇嫩的气息,便已足够叫人吸引折服。
更何况她还刚刚露出一手不俗的琴技,更何况她因不小心露了本不欲露出的相貌,正满心满脸惶恐忐忑羞窘。
叫人如何不爱不怜。
南康给乐安安排了个好位子。
恰恰好好地,最清楚,最能近距离欣赏到刘小姐身姿与样貌。
而旁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刘小姐与乐安的对比。
平心而论,刘小姐的样貌算不得绝色,眉眼五官,甚至可以说样样不如乐安,就连身姿,除了爱好特殊的,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刘小姐过于清瘦的少女身躯,也未必比得过乐安。
但这似乎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小姐年轻,面孔新鲜,且刚刚才一鸣惊人。
人们总是喜欢追逐新鲜。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女人之间并非全无联系,而是有一个男人,间接连接着彼此。
而在与这个男人的关系中,乐安,是旧人,刘小姐,是新人。
新人笑,旧人哭,新人是胜出者,旧人是落败者。
这似乎是人们几百几千年来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共识。
于是,哪怕这个“旧人”身份尊贵,备受尊崇,哪怕这个“旧人”保养得宜,容颜依旧美丽,但因为她是“旧人”,因为她没有“得到”那个男人,她似乎就是应该被可惜可怜的。
甚至,因为她的身份尊贵,这种可惜可怜的情绪,会更加被放大。
因为那些样样不如她的人,也只有在此时,才能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譬如此时的南康。
“姐姐——”
南康露出今日最灿烂的笑容,仿佛刚刚出风头的不是刘小姐,而是她自己一般,可她的笑里,又分明带着怜悯、高傲,和嘲弄。
“这孩子不错,对吧?”她瞥一眼刘小姐,随即又将视线收回,牢牢盯着乐安。
“看着这孩子,就叫我想起自个儿年轻的时候了呢,我十五六岁时,也是这般,不过——”
她话锋一转,“姐姐怕是不好体会了。”
“毕竟我十五六岁时,姐姐都已经二十五六,到如今,姐姐都四十一了,寻常人家的夫人,再长个几岁都能做人祖母了。十五六岁——对姐姐来说,恐怕是很遥远的事了吧?”
她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可同时,她却又是压着嗓子说的这话。
声音之低,甚至连两侧伺候的侍女,都未必能听得清。
那些话,竟只敢叫乐安一人听见。
乐安摇摇头,叹了口气。
“南康,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你有多蠢。却没想到——你除了蠢之外,竟比我想的还要没出息。”
南康一窒。
乐安站起了身。
只觉得好没意思。
眼前桃园千亩,飞红无数,她不好好看桃花,陪这个连骂人都不敢大声骂的拧巴蠢货在这里虚度光阴做什么?
她起身,拂袖,不管南康陡然惊恐的脸,也不管万众瞩目下无数各异的目光,就那样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离开这热闹纷呈的宴会,迈入那如诗如画的桃林中。
所有人都呆住了。
而后看向南康公主,以及那位刚刚一鸣惊人过的刘小姐。
南康公主面色铁青,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侍女也眼色有异地看着她,满肚子的火顿时有了去处:“看什么看?眼珠子不想要了?!”
这次,声音倒是异常洪亮。
侍女噗通一声跪下,满口“公主饶命。”。
然而南康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因为——众人看她的眼色,更异样了。
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挽回面子,以及怎么能安抚乐安,忽然有人惊呼。
“齐、齐大人?!”
南康陡然抬头望去。
就见人群的外围,一个身姿挺拔,身着官服的男人,正低头朝人询问着什么,被他询问的人,伸手朝桃林指了指。
正是乐安离去的方向。
“齐——”
南康的这一声唤还未叫出喉咙,男人已消失在桃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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