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晋江
没有人愿意在一眼诡异的村庄里,接受一个看起来就古怪的老人的邀请,独身进入老人的家里。
除了天不怕地不怕追寻刺激的年轻人之外,就是官方负责人了。
他并不是不怕,只是……不得不往前走。
除了还被困在皮影博物馆里的节目组众人之外,还有整个白纸湖附近的安危,都被他保护在身后,他不能后退。
官方负责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给不远处的救援队留下信号后,就跟着老人一同进去了。
屋子里和外面保持了一致的破败,被一支蜡烛勉强照亮一方空间。
似乎是因为地处于湖边湿气重,墙壁上长满了青黑色的霉点,在昏暗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阴森森看过来的一张张人脸,让官方负责人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因为冷也因为那些霉菌看起来太恶心,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人却是因为久居于此,对这样的环境已经很适应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佝偻着腰,垂着眉眼往里走。
官方负责人也看清了房屋的全貌。
即便现在因为疏于打理,而让房屋变得破败,但从青苔霉菌下面,依旧可以看得出来曾经的风光气派。
很多木质家具都还没有腐朽,整套的黄花梨阔气又精致,上面雕刻满了山水人物,依稀可辨当年主人家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只可惜,现在它们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在昏暗破旧的房屋中,渐渐失去了曾经的光华。
好像在和屋主人一起,将这里当做了最后埋葬的坟墓。
所有精致昂贵的家具都被弃用,堆积在角落里。空荡荡的房屋中还算得上是干净的,也就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还有一张破旧的沙发。
这应该是老人一直使用的家具,虽然磨损严重,但是和其他家具相对比,却也没有堆积灰尘。
老人随意的往沙发上一指,然后自己就在床板上坐了下来。
官方负责人看懂了他的意思,道了声谢,就往沙发走。
老人守着旁边的蜡烛,昏黄的光亮勉强将他衰老的脸照亮一半,层层皱褶耷拉下来,在半明半暗之中,显得老人有种不似真人的诡异感。
烛光将老人的影子扯得老长,投射在窗户上,让落了厚厚一层灰的玻璃仿佛是一张幕布,随着烛火的晃动而阴影乱舞。
官方负责人刚坐下一抬头,猝不及防之下就对上了窗户上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张张恶鬼脸狰狞紧贴在窗户上,挤压得变形扭曲,还在嘶吼着挣扎着想要冲进房屋里,它们空洞黝黑的眼窝死死的瞪着背对着窗户的老人。
而老人恰在这时抬眼,那双暮气沉沉的眼睛从耷拉着的眼皮下,看向官方负责人。
“你,想问什么?”
老人的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磨砂纸划过砖石。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进官方负责人的脑子里,也让他一个激灵回神,冷汗津津的看向老人。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刚刚因为出神而涣散的瞳孔,好半天才重新聚拢目光。他看向老人时的脸色惊疑不定,又赶紧往窗户上看。
但是,那扇积着厚厚灰尘的窗户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因为烛火的高热而上下浮动的灰絮。
官方负责人差一点指着窗户脱口问出自己的疑问,但是老人冰冷死寂的目光,却像是一盆冷水,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对不住,我……我刚刚走了下神。”
官方负责人双手捂住眼睛,手掌用力的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靠着疼痛重新让神智回笼,迅速镇定下来。
老人坐在原地耷拉着眉眼,像是睡着了,或者只是毫不在意官方负责人的行为。
在岁月和痛苦留下的皱纹中,每一道褶皱后面,都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故事。
那些惨痛刻骨的经历磨灭了他所有对于生命的激情,到了现在,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激不起他的丝毫情绪波动了。
就如同一滩死水。
只是还维持着呼吸,延续着还活着的这个事实,直到那人前来拿走他的命,终结他做过的孽,他才能够安稳的闭上眼睛。
老人的视线微微朝旁边转去,冷漠的瞥了一眼旁边的窗户。
他那双什么都映不出来的眼珠没有光亮,却好像将所有都看了进去。
房屋外面随风摇摆甩在窗户上的枯枝,忽然间就停止了动作,窗户外细碎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老人转回眼睛,依旧是那副耷拉着眼皮,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模样,静静的等待着官方负责人调整好状态。
“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官方负责人看了一圈,确定这个房屋中只有零星几件家具还在使用,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
但就是老人留下来的生活痕迹,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没有好看保暖的衣物,也没有松软温暖的床铺,更没有美味的食物。
简易的炉子上放着使用了很久,坑坑洼洼的不锈钢盆,里面只有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黑色团团,已经因为炉火的熄灭而冷凝。
老人的生活堪称贫苦,只能说是还活着而已。
即便知道老人可能有异常,但这样的生活环境,还是看得官方负责人鼻头一酸。
他想起燕时洵以前对他说过的话,在没有确实的验证面对的是人是鬼,有无帮助价值之前,就姑且将对方算进还能拯救的范围内吧,即便自己受伤,也不能伤害无辜之人。
官方负责人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人是鬼,但是他想,一个人不应该活成这个样子。
他想帮老人。
“您的家人呢?和孩子一起住会轻松很多吧。”
官方负责人关切的询问:“如果您需要的话,和我一起来的朋友里有会点医学的,可以帮您检查下身体,也可以帮您联系官方,到养老院或者……”
“不用那么麻烦。”
老人打断了负责人的话,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掀了掀眼皮,从负责人找过来之后,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我既然出生在这里,一切祸事也都因我而起,那我也要死在这里,看着一切祸事终结于此。我是长在这片土壤上的一棵树,不会离开,离开就会死。”
老人很平静。
在说起村子和自己的事情时,他漠然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从那个年轻孩子拿走了神像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明明官方负责人还没有说明他的来意,但是老人却已经准确的说了出来:“皮影,出事了,是吗?”
官方负责人重重的愣住:“您怎么知道……难道那个时候,您看到了那几个学生闯神庙拿神像?”
“那您怎么没有制止?!”
老人却反问:“我为什么要制止?人应该要承担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他们如此,我亦如此。”
“你能找过来,是有人失踪了吧,在皮影博物馆。”
官方负责人看着老人,一时陷入了迷茫。
他不知道,为何这位老人看起来与世隔绝,却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老人活得过于透彻,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似乎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他不会插手改变,也不会出手相救。
也因此而显得格外的冷酷。
令官方负责人光是看着他,就觉得浑身都在冷得发抖。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原本对于老人的关切也都被这份冷意压下,荡然无存。
“村子……村子是搬走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会知道皮影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情,您到底是什么人?”
好半天,官方负责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线下压抑着急迫和颤抖。
老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是要连肺都一并呕出来。每咳一声,他就压低一分脊背,整个人蜷缩在窗户前面,原本清瘦衰老的身躯显得更加凄惨。
风中残烛,一吹就会熄灭。
官方负责人立刻顾不上他原本的目的,赶快小跑过来扶住老人,急切的帮他顺着气,询问他有没有药,药放在哪里。
老人咳得说不出话,嗓子里一片血沫。
负责人见状,赶紧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翻找着有没有药片,一般老人或者病患,都会把常用药放在离床近、一伸手就能摸得到的地方,以防半夜发病没办法及时拿到药。
他现在也只能赌一把了,要是找不到,他也不顾不上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有无异常,准备把老人背出去,让救援队里的医疗人员先急救。
好在他运气不错,抽屉里确实放着很多药片,药片外面包着的牛皮纸上写明了用法和次数,还有对应的开药时间。
看来老人之前就看过病,是从医生手里拿的药。
这也让负责人松了口气,赶紧抖着手拆开,将药片喂给了老人。
但是负责人在想要合上抽屉的时候,却发现了不对。
类似的牛皮纸包有好几个,上面写明的时间最早的是半年前,显然已经过了牛皮纸上写的拿药期限。
也就是说,从半年前开始,老人虽然还在领药,但却不再吃药,而是全都堆在了这里。
就像是在等死一样。
半年前……正好是那个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的时候。
负责人的手指悬停在牛皮纸包上面,有些怔愣。
老人亲眼看着那几个游玩的年轻人误入了荒村,找到神庙,并且将以身镇守邪祟而死在那里的驱鬼者的尸骨扔出去,像个土匪一样,将里面的金银祭祀器皿搜刮一空。
最重要的是,拿走了那尊乌木神像。
老人没有加以制止或者提醒,只是在回来之后,就在明知自己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停了自己的药。
他忍受着身体一日复一日破败下去的疼痛,然后安静的坐在荒村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这到底……是为什么?
官方负责人见过很多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人,哪怕害死别人的命也在所不惜,就像是长寿村里的那些村人。
但是现在他眼前的这位老人,却是一心求死。
是赎罪吗,因为做过让自己悔恨却无法弥补的事情,所以想要用死来偿还他的罪孽吗?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都在好好的吃药看病活下来,却偏偏是半年前?
那个乌木神像,到底是哪位神的,老人又知道些什么?
官方负责人的思绪一片混乱。
但是在昏黄的烛光下,他忽然发现,在牛皮纸包下面,还放着几张有些褪色的红纸,和几张合影的相片。
负责人好奇的瞥了一眼,然后惊呆在原地。
他的手搭在那几张红纸上,忘了自己本来想要合上抽屉的动作。
这位老人……竟然有官方认证的证书。
红底烫金的大字写的很清楚,老人姓白。
是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传承人。
也是西南皮影目前仅剩的唯一一位,皮影匠人。
另外几张合影里,白师傅在很多年前站在众多人前面开怀大笑,阳光正好,意气风发。
那时候,白师傅脸上还有对未来的期待。
但是现在的白师傅……却好像只剩下了一具空壳,浑浑噩噩的活着。
“世事无常,对吧?”
老人疲惫嘶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人在事业正好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想到还有一天,自己会落得个失去一切的下场。”
白师傅眨了眨眼,他靠在床头仰头看向楼板,浑浊无光的眼睛中充满了感慨。
这栋房子,曾经也充满着欢声笑语,孩童噔噔噔的从地板上跑过,欢呼雀跃的声音好像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那时,老妻温柔关切的声音,儿子儿媳的谈笑声,朋友来访时的大笑声,还有从厨房里传来的油锅和柴火燃烧的声音……所有这一切的声音组合在一切,构建起了名为家的地方。
然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老妻躺在病床上,满怀悲痛的问他,他们是不是真的做错,是他们太贪心,想要让西南皮影发扬光大,才会请了郑木匠一家来村子里定居,也让一切的祸端,因他们而起。
那时他就坐在老妻的病床旁,医院的消毒水味弥漫,却刺激得他重新想起那一个黄昏,小少年惊恐愤怒的大喊声传来,他循声去看时,在仓库里看到的已经腐败的尸体,挥之不去的苍蝇和蛆虫。
还有直冲鼻子的尸体腐臭味道。
白师傅垂着头,喉头酸紧难以回答。
老妻哭湿了枕头,没再看白师傅一眼,嘴里念叨着那可怜的孩子,还有那可怜的媳妇,都已经足月份要生产的人,竟然就这样……
被白师傅握在手心里的手,无力的滑落,砸在病床上。
老妻死不瞑目。
到死,她都不肯原谅自己和白师傅,痛心着郑师傅一家的遭遇。
白师傅红着眼圈脖颈青筋迸起,哭到干呕却连一声都发不出来。
办完了老妻的丧事,白师傅沉默的回到家,和所有家人决裂,独自住在柴房里。
直到有一天,一个青年背着木匣子,站在了村头。
他笑着向白师傅打招呼,说白叔叔,我回来了。
白师傅看着青年,数年前的一幕幕重新涌上心头。
他知道青年的身份,却不发一言,依旧像以往那样沉默寡言,像个透明人一样活在村子里。
他既没有提醒村人,也没有勇气去找青年。
老妻的死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早就压垮了白师傅。
他总是在想,如果不是他盲目的相信村人,如果不是他邀请了郑木匠一家,那郑木匠一家不会横遭此劫,他的妻子也不会怒火攻心满怀着悔恨死去。
是他导致了这一切。
他必须要赎罪。
白师傅活得就像是苦行僧,他无视其他村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嘲讽的目光,也对儿子儿媳来找他炫耀如今的家产无动于衷。
儿子气急败坏,骂他是过时的老古董,说现在是笑贫不笑女昌的年代,别管钱是怎么来的,只要有钱就行。
儿子质问他,是不是真以为皮影是个值钱玩意儿,知不知道现在根本没人在意什么正宗和童子功,不管传承与否,人家现在都只要一个能宣传的噱头就行,只要多上几次电视多让杂志采访几次,就连村头的二傻子都能靠着皮影戏这张大旗被人称作大师。
‘爸你醒醒!你那老一套已经过时了,现在没有用了!你花费几个月做一个皮影人物有用吗?他们一堆外行根本看不出好坏之分,你演给瞎子看!’
儿子气得砸烂了柴房里的东西。
但白师傅却如老僧入定,耷拉着眼皮,任由儿子在自己面前发疯,扔过来的佛像砸伤了他的额角。
儿子慌忙扑过来,愧疚的想要帮他止血。
但是越过儿子的肩膀,白师傅看到,青年就站在他家院子的门外,笑盈盈的看着他。
佛像碎裂在地上,似乎是在嘲讽他。
你看,这就是你造下的孽。
当年郑木匠一家出事的时候,他的儿子虽然不是直接的参与者,却是知情者。
知情,却不阻止。
冷眼旁观,任由死亡,又与杀人者有什么区别?
白师傅挥开了儿子,只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有预感,他们所有人犯下的过错,到了要偿还的时候了。
一语成谶。
从那天起,整个白姓村子,迎来了庞大的死亡。
青年背着木匣子,站在送葬必经的村路上,笑盈盈的看着丧家哭嚎,纸钱纷纷落下。
白师傅站在青年背后的小路上,沉默不语的注视着这一切。
青年回过头,笑着问他,白叔,我爸妈连个葬礼都没能办,我这个为人子的,是不是过于不孝了?
青年也没准备等到白师傅的回答,只是笑着道,所以我想为我爸妈补办一场葬礼,坟墓就用这个害死了他们还有我弟弟或妹妹的村子吧。
白师傅看着青年,青年大笑得畅快,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
他也闭上了眼,静静等待死亡轮到自己。
送行的队伍越来越短,祖坟葬不下就随意扔在地上,没有人再在意家人的死亡,也不顾得悲伤。
整个村子人心惶惶,唯恐下一个死亡的会是自己。
可是,直到村子里所有人都死亡,男女老少一个没有逃过,白师傅却还活着。
想要活的都死了,唯一一个想要死的,却活了下来。
白师傅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这是莫大的讽刺。
他沉默的帮那些绝了户的人家处理好了所有的尸体,当他低头注视着一张张青白的脸时,也回想起了当年郑木匠的死。
郑木匠当年是否也求过饶,让那些人放过自己,哽咽的说过他还有妻儿,妻子还怀着身孕。
可是,当年那些人没放过郑木匠。
于是当郑木匠的儿子回来复仇,也没有饶过他们。
白师傅将自己惨死的儿子儿媳连同孙子,都好好的安葬了,然后去敲响了青年的家。
‘树木,我知道你恨我,恨这个村子。’
白师傅看着开门的青年,沉声恳求他杀死自己:‘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我,所以我来了。我死之后,也许,你就能放下仇恨,重新生活了吧。’
青年笑得前所未有的畅快轻松,说出的话却如毒蛇吐信,令白师傅浑身发冷。
‘白叔,一切都因你而起,但一切其实和你又没什么干系。’
青年说:‘我父母死的时候,你都不在,你唯一做错的,好像只有最开始邀请我们一家来村子……不,这件事上,做错的其实是我。’
‘如果我没有在集市上看到皮影,喜欢上皮影戏,或许我父亲也不会下定决心应邀前来。是我缠着父亲在集市上多看了几眼大闹天宫,才导致了这一切。’
说着说着,青年笑着哭了出来:‘所以你看,白叔,我们同样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们就该这么痛苦的活着,直到死,直到偿还完罪孽才行。’
白师傅长叹一声,闭了闭眼。
当他睁开眼时,过去的一切都如水中泡影般消失,唯一仅剩下的,就是结满了蜘蛛网的昏暗房梁。
还有半蹲在身边,眼带关切和震惊的官方负责人。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①
白师傅声如蚊呐,低低唱起的曲调破碎不成句,曾经的一幕幕重新在他眼前上演又破碎,最后都变成了一张张青白失去生机的死人脸。
他苦笑着缓缓摇头:“早知道,早知道当年……可人哪能早知道,哪有后悔药?”
“孩子,你有过因为你的错误,导致其他人死亡的时候吗?”
白师傅看向官方负责人,眼神幽深:“千万不要有。”
“否则,连呼吸对你而言,都会成为酷刑。”
官方负责人放在牛皮纸药包的手掌抖了抖:“所以,您才会放弃吃药,在这里……”
等死?
但那两个字,负责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白师傅却点了点头:“看到那几个年轻的孩子拿走神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终于能迎来我的死亡了。”
“他们在犯下和我当年一样的错误,而错误的后果,需要自己承担。”
“我错误的相信村里的人们,以为很多人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就是个好人,但我错得离谱。在面对钱财的时候,没有好人。”
“而那些孩子……”
白师傅笑了起来:“他们放出了所有死去村人的鬼魂,并且让原本镇压在这里的东西也放了出来。就算我劝阻,他们也不会听,就和当年我的妻子劝我而我没有理会一样。”
“所有人都在重复着一样的错误,没有人有被救的必要。”
白师傅摇了摇头,却在视线扫过官方负责人时,衰老的身躯顿了顿。
官方负责人没有想到,这个村子竟然隐藏着这样一段往事,而当年诡异的白纸湖群体死亡,竟然源于最初的一起谋财害命。
郑木匠因为在搬进村子的时候不小心露了财,惦记着财物的村民伺机杀死了郑木匠,他的妻子也带着腹中的胎儿一起死亡。
只有那个小少年跳了湖,死不见尸。
很多年之后,小少年长大。
背着木匣子的木匠驻步在村子前,笑着向村民询问,能不能借宿于此。
隐瞒了姓名的木匠在村子里定居,唯一一个认出他的白师傅,因为愧疚而闭口不言。
青年开始了自己的复仇。
于是,整个村子,包括他自己和白师傅,他都没有放过。
却不知道,是死了后魂魄囿困于这片土地上不得离开更痛苦,还是活着日夜辗转重新想起往事备受煎熬,要来的更痛苦。
死罪活罪,为当年惨死的郑木匠夫妇送行一程。
官方负责人听白师傅讲完,只觉得浑身发冷,一路凉到心脏。
“我能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
白师傅伸手,从官方负责人手里轻轻抽回那张所有皮影匠人的合影,苍老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老化的照片,曾经灵巧的手指,早已经放弃了继续制作精美的皮影,如今僵硬粗苯,连最简单的动作都显得迟缓。
他痛恨自己,连带着痛恨上了他本来想要发扬传承的皮影,当年村人随意对待皮影的态度更令他愤怒。
因此,白师傅在全村灭门后,当着郑树木的面,砸碎了自己的十根手指。
指骨断裂又重新长好,已经失去了精巧的能力。
却反而让白师傅得以喘息。
“我就要死了,可你怎么办呢,孩子?如果你知道这一切,或是停留在此,被邪祟缠上,你该如何是好?”
白师傅定定的看了官方负责人许久,然后才轻声道:“趁着现在还能走,快走吧。”
“听我一句劝。”
“我觉得,你说的很多话,都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另有其人。”
燕时洵安坐在椅子上,一双长腿交叠。
他放下手中的一沓照片,抬眸看向对面佝偻着身躯的老人。
“但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又在对谁说话,白师傅?”
燕时洵笑着,眼眸里却只有一片冰冷的探究:“是你的皮影戏吗,传承人。”
对面的老人耷拉着眉眼,虽然就坐在燕时洵面前,却并没有任何热情待客的模样,任由燕时洵如何询问,也没有再说话。
燕时洵也不着急,慢条斯理的翻看着手里的照片。
这些照片囊括了整个村子的人,但是燕时洵却从这些照片上感受不到丝毫鲜活气息,仿佛照片里的人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但是,本不应该是这样。
在正常的情况下,因为照片上留下的是人本来的面貌,所以基于此,就可以精准定位到这个人,即便没有生辰八字,也可以直接以面相三庭五眼起卦,向天地询问有关这个人的生死和近况。
虽然这种方式对大多数人都难度不小,很多人更是只将它当做传说的谬误来听,但是实际上,是可以做到的。
燕时洵就可以。
在正常的天地中,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凭借着一张照片,算出照片中人的一切。
但是现在,他所看到的照片,却完全看不透照片中人的信息。
并不仅仅是天地被屏蔽在外,而是因为天地将这些人当做了死物。
——人和皮影人物,身份替换,欺瞒过天地。
就连这样细微之处,都没有放过。
燕时洵感觉得到,他现在就像是身处于人造的密闭空间中,不仅被屏蔽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和力量,还被蒙住了眼睛塞住了耳朵,虚假严重干扰了他对实际的判断。
不过……
“哦,说反了。”
燕时洵耸了耸肩,语调轻松的道:“并不是你在和皮影戏里的人物说话,毕竟我们现在才在皮影戏里——你是在和现实中的人说话,是吗,白师傅?”
“你同时存在于现实和皮影戏里,就像是两个世界的连接点一样。”
燕时洵笑意加深。
白师傅掀了掀眼皮,注视着燕时洵却不言不语。
“想要骗过天地可没那么容易,虽然很多人都不喜欢大道,喊着老天爷不公,但是实际上,它看到的东西,远远比任何人神鬼都多。”
燕时洵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虽然我也不得不承认,用皮影戏以假乱真这一招非常高明,但真的想要实现,却必须做到和现实一模一样。这也就意味着,从你们开始这个计划开始,就只能一直被困在村子里,一直到死。”
“现实和皮影戏都在这个村子上映,所有的鬼魂和生人也必须留在这里,没有离开的可能。”
“既然如此,你想要和现实中的人说话,那就必须是那个人主动走进现实里的村子。”
燕时洵歪了歪头,心里了然,答案呼之欲出。
“看来是负责人他们找过来了。”
他点了点头:“也对,毕竟我们都进入皮影戏这么久了,就连两位道长都已经到了这里,负责人不可能没有发现。”
“不过,白师傅你刚刚是想让负责人离开村子吗?”
燕时洵挑了挑眉,做出惊讶的模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看来白师傅还有良心未泯?”
“或者,我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白师傅,你并不是幕后之人。”
燕时洵的声音冷了下来:“所有人陷在皮影戏里,并不是白师傅你做的。幕后操纵这一切的,另有其人。”
白师傅阖了眼,他坐在昏暗房屋中的椅子上,再不发一言。
无声却胜有声。
白师傅的举动,已经给了燕时洵答案。
他不是愚笨之人,所有线索的碎片逐渐在他的脑海中链接,破碎的拼图重新被一块块拼上,皮影戏的本来面目,渐渐被揭开。
燕时洵在回到白三叔的院子后,就发现了白三叔并不在这里。
从张无病那里,他听说了白三叔“不舒服离开”的事,但他却没有像张无病那样傻乎乎的说什么信什么,而是敏锐的发现,白三叔跑了的事实。
是什么会让白三叔恐惧到要逃跑?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白三叔的一切反应还是正常的。
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就是住在对面的郑树木兄妹,以及不远处的白师傅。
这两人作为海报上唯二还活着的人,让燕时洵格外警惕。
而在郑树木家的时候,临走时郑树木多说的那几句话,燕时洵也一直记着。
郑树木在提醒他,如果有想要从白师傅那里得知的事情,那就尽快去,最好是今晚。
燕时洵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是因为郑树木家的那副画,因为郑树木与李乘云相识,所以燕时洵选择了相信郑树木这一次。
却没想到,走这一趟竟然有这么大的收获。
燕时洵在和白师傅交谈的时候发现,白师傅总是说着说着话,忽然就像是在向另外一个人对话一样,前言不搭后语,所答非所问。
这引起了燕时洵的注意,也因此而确定了白师傅的特殊性。
有人利用皮影戏欺瞒天地不假,但是这个人却不是白师傅。
白师傅只是幕后之人达成目的的工具,也是链接皮影戏和现实的节点。
如果想要从皮影戏里出去,出路在白师傅身上。
这件事,郑树木也知道。
甚至燕时洵怀疑,一旦白师傅身死,皮影戏和现实的节点断开,他们就会永远留在皮影戏里。
而这里……也会作假成真。
真正的诞生,成为天地不得不认可的天地。
就像是酆都或者地府那样,成为独立的世界。
甚至,取代天地,成为新的天地和大道。
燕时洵紧紧抿着唇,神情严肃。
他感到紧迫感,留给他抢在那个幕后之人之前结束这一切的时间,不多了。
第262章 晋江
院子的大门缓缓合上。
直到燕时洵和谢麟离开了很久,郑甜甜都一直抱着小木偶人,垂着头站在大门后面,不吭声也不肯动。
像是和她怀里的小木偶,玩起了木偶人的游戏。
郑树木也陪着郑甜甜站着,不发一言。
他不再是刚刚燕时洵面前那个无条件宠溺妹妹的哥哥,在笑容回落之后,那张朴实而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分无奈和疲惫。
“甜甜,你……”
郑树木想要说什么。
但是郑甜甜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冷得像是白纸湖的湖水。
忽然之间,郑树木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水熄灭的火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想要说什么呢,哥哥。”
郑甜甜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她定定的看着郑树木,漂亮的大眼睛却看不出任何可爱之感,沉沉无光的眼珠让人想到精致娃娃的玻璃眼球,无机质的清澈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我无能的哥哥,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呢?哥哥到现在,反而想要指责我吗?”
郑甜甜掀了掀嘴唇,笑得有些讽刺:“可是哥哥没救过我呢,怎么办,我只能靠自己自救。”
“不管是你,还是哥哥,谁都没来救甜甜……甜甜很疼啊,很疼,在流血,但是哥哥没有出现,也没人来救我。我不想死,那只好让其他人死了。很公平,不是吗?”
“哥哥现在才想起来指责我,是不是晚了?啊,我知道了。”
郑甜甜笑眯眯的仰头看着郑树木,但说出的话,却让郑树木的一颗心都直直的往下坠去。
“那个姓燕的,是之前那个驱鬼者的后代弟子吧?”
郑甜甜歪了歪头,声音甜美:“哥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是吗?就是那个驱鬼者给你的神像吧。这一次,你还想要保护那个姓燕的?就因为他和之前的驱鬼者有关?”
“甜甜很伤心啊,哥哥。”
郑甜甜撅着嘴巴,很是委屈:“明明我才是你妹妹,可你为什么不保护我呢,哥哥?你是想看到那时候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吗?”
“不是!”
郑树木被郑甜甜的话刺得心里一痛,猛地大吼着打断了郑甜甜的话。
他瞳孔紧缩,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掌都克制不住的颤抖着。
郑树木的眼前重新出现了当年的景象,黑暗的村庄,不断晃动的视野,拽着他的冰冷的手,还有身后的呐喊和脚步声,奔跑到直至力竭也不敢稍微停下来……
最深处的绝望和痛苦,重新被郑甜甜挖出来,赤果果的摊开在眼前。
郑树木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看向郑甜甜的目光充满浓重的愧疚和心疼。
郑甜甜却只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转身朝房屋里走去。
她漂亮的裙角在空中划过弧线,臂弯里挂着的小木偶人手脚相撞发出轻微的声音。
而随着她从院子里走过,那些被摆放在院子里的木雕偶人,一双双空洞的眼眶,也都随之缓缓移动视线,始终注视着她。
像是遵从于主将的士兵。
只剩下郑树木一个人站在大门后面,缓缓转身看向郑甜甜的背影,眼神酸涩难言。
心中诸多话语,最后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一瞬间,郑树木就像是衰老了十岁,满心满眼都是疲惫。
他拖沓着脚步,迟缓的走向工作间的小屋。
炉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烧着,但是旁边摆着的两张椅子,已经没有了人。
郑树木垂头看着那把椅子,想起刚刚燕时洵坐在那里脊背挺拔如青松的卓绝风姿,还有燕时洵谈起他自己所坚守的道时,那双明亮锋利的眼眸。
像。
太像了。
和当年那位先生,如出一辙的坚定令人憧憬,高山仰止,不可冒犯。
郑树木愣了好久,才慢慢拉过那张椅子,坐在了刚刚燕时洵做过的地方。
炉火映红了他的脸颊,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跃,忽明忽暗间,他恍然觉得,和那位现实好像昨日才刚刚告别。
郑树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甚至他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上辈子做了坏事,所以这辈子才要过得如此坎坷艰难,就连老天爷也不喜欢他,让他家破人亡,让他尝尽世间百苦。
但那位在早春时节,着一身白,出现在白纸湖的先生,却是郑树木此生最大的幸运。
那位先生笑意吟吟,拢袖隔湖向他高声询问去路,却一眼就看出了他浑身的因果罪孽。
可是,那位先生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变化,不沾带任何的鄙夷或恐惧,依旧清澈温润。
那个时候,郑树木不由得奇怪,难道这个人不知道害怕吗?还是可笑的善良?
郑树木对此嗤之以鼻,心头冒出恶意的想法。
他想要毁掉这人脸上的笑容,让这人白色的长衫沾满泥泞,不折的青松坠入深渊,善良的外皮被撕掉。
可是……
当那天早晨,郑树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了院外传来的敲门声。
那人依旧白衫干净,笑吟吟站在枯枝下面,喊他,树木兄。
郑树木在震惊于那人竟然能活下来之余,也深觉错愕。
‘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命出来……’
郑树木冷笑:‘不过,看到了那些东西,你竟然还能这样称呼我吗?把禽兽喊成人,真是令人恶心的伪善。’
可那人不仅不怒,却反而仰头大笑,神色俊朗潇洒:‘树木兄,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一啄一饮而已。你杀他们,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本就做了错事吗?’
‘我可没有说过我是个善良之人,在下一介居士,闲游四方,光交好友而已。’
那人笑意吟吟:‘我好像还没有做过介绍?失礼了。在下李乘云,法号乘云,名与道合一。’
不等郑树木反应过来,那人就姿态自然的住进了他家,像是与他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
甚至让郑树木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难道他多次进出生死,让记忆力都衰退了,忘了自己其实还有这么一号朋友吗?
郑树木嘴上说得生气,但是每每李乘云邀请他饮酒闲游时,脚步却又不自觉的走了过去,不情不愿的抱怨下,是怎么都压不下来的微笑的嘴角。
他没有朋友。
从母亲死亡的那一夜开始,他就一直活在仇恨和痛苦中。
直到大仇得报,他好像才能够重新呼吸。
但是在快意之后,郑树木并没有像之前每次想象中那样快乐轻松,反而变得迷茫无助。
甚至因为在生死之间穿行多次,他连自己原本的身份和目的都开始模糊了,每每入梦,总是会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夜。
就好像,他其实早已经和母亲一起死在了那一夜冰冷的湖水中,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余下所有还活着的记忆,都是虚假。
李乘云就出现在了那个时间节点,将逐渐迷茫浑噩的郑树木,从选择的三岔路口前,拉回了人间。
郑树木也慢慢觉得,自己好像直到现在,才逐渐开始活得像个人。
而不是那些死物的木雕。
也不是被人操纵着出现在幕布后的皮影。
“啪!”
炉火爆开火花,惊醒了沉溺于回忆的郑树木。
他猛地回神,眨了眨眼睛,神智回笼。
外面的房间依旧一片漆黑,不喜欢火焰的郑甜甜并没有点亮蜡烛,只是在深深的黑暗中,欢快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她的裙摆在空中转着圈,像是盛开的花,漂亮极了。
郑树木循着歌声望去,眼神沉沉无光。
在郑甜甜的歌声下,逐渐有细细碎碎的敲击声应和着她,像是木头相撞时发出的声音。
那些被摆放在客厅里的木雕偶人,也僵硬迟缓的抬起了手臂,为郑甜甜打起了拍子。
而放在台子上的小木偶,也摇头晃脑,晃荡着小腿。
在郑甜甜的带动下,所有木雕偶人,一瞬间都好像拥有了生命,一举一动与生人无异。
昏暗的客厅里,明明无一活人,却热闹非凡。
木雕偶人挤挤簇蔟,在没有光亮之处,像是潜藏于水面下的恶鬼。
郑甜甜漫不经心看向一旁,眼神讥讽。
——你看,有的人站在光中,就错以为自己也是那里的一员,忘了从前做过的事情。
明明做了坏事,却装出一副好人模样,真让人讨厌啊……你说是吗,小木偶人?
郑树木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原本被身边的炉火烤得温暖的身躯,也慢慢冷了下去。
他垂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许久,郑树木迟缓的转身,拖着脚步,慢慢朝工作间里那尊只雕刻到一半的老人雕像走去。
有些事情,拖得太久,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白叔。
……
燕时洵站在白师傅的家中,白师傅垂着头,依旧耷拉着眼皮不愿意开口的模样。
房间里一片死寂。
就连院子外面,也慢慢的没有了声音。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夜色渐深,村民习惯于早睡的缘故,在燕时洵一行人刚到村子时还热闹的氛围已经消失了,家家户户,寂静无声,也不闻狗吠鹅叫。
好像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安眠中。
燕时洵皱了皱眉,侧头朝一旁的窗户看去,忽然觉得外面安静得不正常,甚至连空气都徒然冷了几度,阴冷的气息沿着脚底向上蔓延。
他起身走向窗边,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抬眸向外看去时,却只从落满了灰尘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中,隐约看到了外面村庄一盏盏的亮灯。
村庄的轮廓被隐约勾勒,无星无月的夜幕下,一切都被模糊,就连那些房屋被映亮的窗户,都仿佛是昏黄的幕布,从窗户前走过的人影是被人操纵的皮影。
燕时洵心跳空了一拍。
窗户外的村庄场景和之前离开湖中戏院时的情形逐渐重合,那个时候他所看到的村庄,似乎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村庄存在。
只有皮影戏的道具,被幕后之人反复使用,于是相似的场景重复上演。
刹那间,燕时洵忽然想起,不仅之前看到的杂志访谈中有提起过白师傅邀请了木匠来村里,刚刚白师傅似乎在和现实中的官方负责人说话时,也提到了郑木匠。
燕时洵能够从白师傅的神情中看得出来,白师傅自觉有愧于郑木匠一家。
郑……郑树木,木匠。
所以,当年被白师傅邀请来村子里的,就是郑树木的父亲。
那个时候,郑树木并没有继承学习木工的打算,而是痴迷于皮影戏。
甚至很有可能,郑木匠会同意白师傅的邀请,举家搬迁到白姓村子里,就是因为小时候的郑树木喜欢皮影戏。
所以做父亲的想要给孩子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宠着自家的孩子,就算孩子不想继承祖传的木工手艺也无所谓,只要孩子喜欢,以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在白姓村子里,郑木匠夫妇却出了意外身亡。
并且,他们的死亡和白姓村子里的人有关。
所以郑树木会记恨村人,也恨上了皮影戏。他放弃了本来喜爱的皮影戏,重新捡起了家传的木工,将这份手艺继承了下来的同时,也以此为工具,向村人复仇。
也因此,白师傅才会对郑树木心怀愧疚,甚至可能因为这份情感,白师傅会对郑树木所有做的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
或者……
心甘情愿的被郑树木利用。
短短瞬间,因为村庄相似的死寂,之前所有的线索碎片,都在燕时洵脑海中连成完整的一条线。
他立刻回身看向白师傅,错愕的问道:“一直以来利用皮影戏作为幌子,欺瞒过天地的,是郑树木?”
“利用你的技艺,隐藏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也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是他吗?”
白师傅的眼皮颤了颤。
在耷拉着的皮肤下,他的眼珠迟缓的滚动着,然后掀开了一条缝,认真的看向眼前的燕时洵。
他定定的看了燕时洵好一会儿,才重新低下头去。
即便被人看透了真相,于他而言,也只能引起这一点震动,惊诧于眼前青年的敏锐,随即,就重归于死寂。
像是一颗小石子被砸进了湖水,惊起几个水花,随后一切就重归死寂。
白师傅安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于空气中。
气派客厅的四面墙壁上,到处都挂着皮影戏人物。当白师傅闭上了眼睛时,就好像和周围融为了一体。
他也是被人遗忘而落灰的皮影,和其他的皮影人物,没什么区别。
只是在无人前来的房屋中,渐渐风化破碎,最后埋没于黄沙中,再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个村子。
和盛极一时的皮影。
白师傅没有说话,但这副态度,就已经间接给了燕时洵答案。
燕时洵读懂了白师傅想要告诉他的事情,也因为白师傅的举动而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他们不仅身处于皮影戏中。
并且,那个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也在一直看着他们。
就好像是坐在戏台下的看客,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的皮影人物被操纵着,做出各种动作,看着他们因为遇到的艰险苦难而绝望挣扎。
可戏台下的看客,却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想通了一切的燕时洵立刻转身,大跨步就准备离开白师傅家。
但他刚迈开腿,忽然听到白师傅的声音,低沉的从昏暗中传来。
“……树木。”
白师傅长久没有和人交谈过的嗓子嘶哑粗粝,像是恶鬼嘶音:“把树木,带走。”
燕时洵的身躯一僵,错愕的转身看向白师傅。
怎么回事?
他刚才向白师傅询问幕后之人时,白师傅并没有否认,但现在却透露出想要让他保护郑树木的意思。
是因为白师傅对郑树木的愧疚吗?
不等燕时洵询问,白师傅就掀起了耷拉着的眼皮,目光死寂的看着他,轻声询问:“你看到的,真的是活人吗?”
白师傅嘴边咧开笑意:“孩子,你知道,皮影戏还有一个别名……叫鬼戏吗?”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
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了白师傅想要提醒他的话,究竟是什么。
鬼戏,所有在现实中死亡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继续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更别提那个幕后之人,本来就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而将皮影和现实颠倒了位置。
既然如此,那除了疑似是幕后之人的郑树木,还有本身就作为皮影戏媒介的白师傅,其他的村民……真的存在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燕时洵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借宿的白三叔家。
在他之前询问的时候,白三叔大大方方的告诉他,村里只要会皮影戏的人都死了。
但这个村子,最开始本就是一名姓白的皮影匠人居住于此,所以其他亲戚前来投奔,几十代以来都靠着这门手艺吃饭,耳濡目染之下,很难说谁是完全不会皮影戏的。
……那白三叔呢?
白三叔就住在皮影大师家旁边,他为什么会对当年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却还能活下来?
或者换一种说法——白三叔,真的还活着吗?
还有他这一路在村子里看到的所有村民和孩童,他们真的都还活着吗?
燕时洵的思维忽然卡顿了一下。
他意识到,自己被思维的惯性欺骗了。
实际上,他在村子里除了白三叔和郑树木以外,几乎没有看到成年的村民。
他亲眼看到的,还活蹦乱跳的,只有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至于其他的村民,他只听到声音,或是透过窗户看到了模糊的影子。
因为他们到村子的时候,正好是晚饭的时间,本就应该是所有人在家的时间。
所以燕时洵一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在白师傅的提醒下,燕时洵才忽然意识到其中的漏洞。
如果只有影子和声音的话,又与皮影戏有什么区别?
而如果白三叔的那张脸再衰老一些,脸上的皱纹再多一些……
燕时洵在脑海中迅速涂抹着白三叔的那张脸。
然后他发现,这张脸和之前在皮影博物馆里见过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那个守着皮影博物馆,说要收门票的老人,分明就是更加衰老沧桑的白三叔。
而更巧的是,白三叔家也在村头的位置。
就像是,守墓人。
燕时洵愕然的抬眸看向白师傅,白师傅也从这张俊容上,清晰的意识到,这个青年只是因为自己的一句提醒,就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白师傅低低的笑了起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连胸膛都在震颤。
但他很快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咳嗽和喉间血沫翻涌的声音。
他衰老如风中残烛的身体,根本承载不了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但是白师傅却觉得很畅快。
多年来偏居一隅,生命也逐渐死寂,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连带着对一切都失去了期待。
他希望那个孩子能过得好,也从不拒绝那孩子的任何要求。
可是,他却只眼睁睁的看到那个孩子,深陷于泥潭。
明明应该是复仇之人,怎么却活得比仇人还要痛苦呢?
白师傅想要做些什么,即便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然而,他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就像很多年前郑木匠一家遇害的时候,被整个村子排挤孤立的他,也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除了在面对着尸体时,流着眼泪怒吼和摔打着桌子,反而被其他村民讥讽是伪善以外,他无力得什么都做不到。
白师傅在很早之前,甚至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村子里的人不再耐烦于皮影戏,他们更加向往外面纸醉金迷的世界。
但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只是摸着他的头,慈爱的告诉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不管其他人如何,只要他们这一脉安静踏实的学好皮影戏,从祖辈传下来的皮影戏,就不会失传。
那也是他父亲第一次告诉了他,西南皮影的真面目。
‘儿啊,你以为我们祖辈传下来的皮影是什么?只是集市上逗孩子们开心的东西吗?’
他父亲轻轻摇头:‘皮影戏里,有我们千年的时光,还有千年前的真相。’
‘我们所传承的,不仅是皮影戏,也是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当后来者想要知道千年前这里发生过什么的时候,他们会来寻找西南皮影。’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传承下去,不要叫它失传,使得后来者遗忘了过往。’
他父亲这样教导他。
所以,白师傅也按照教导,只专注于磨砺自己的技艺,打磨自己的作品,将过去那些依靠口口相传得到的传承,都整理记录在纸上。
他欣慰的觉得就算有一天自己出了意外,皮影戏也不会失传断代。
后来的传承人,会依靠这些笔记,重新得知曾经皮影戏的模样。
可是到最后,他好像真的也只做到了独善其身。
一直被他忽略的环境,在他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慢慢变质,成了令他陌生的模样。
那些儿时的玩伴已经不会像幼时第一次看到皮影戏时那样惊叹欣喜,他们不再喜欢齐天大圣,不会为了大闹天宫而激动得把手掌都拍得通红,声嘶力竭的喊着大圣的名字。
他们张口闭口,就是钱,就是地位。
不是炫耀自己的作品被谁谁谁买走,就是骄傲于自己又接受了哪家电视台的采访,或是现在自己的一场演出有多少钱。
甚至同出一源的皮影匠人们为了彼此攀比竞争,掏空了心思要创新和宣传。
有的丢弃了传统的剧目和特色,编的新剧更加受到年轻观众的喜爱。也有的不服气,干脆宣传自己可以用脚来演皮影。
还有的会在其他人要登台演出的时候使了坏,让对方拉肚子上不了台坐不住,于是自己顺理成章的顶替了演出。
同行相轻,各显神通。
明明是以皮影戏大师这个头衔出的名,可在他们的话语中,皮影戏所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少,
白师傅看到了这些。
不愿意和其他人同一个做派的他,也渐渐被村人排挤到了边缘,只是碍于他这个官方认证的传承人的头衔,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和他相处,却也经常翻着白眼对他说要不干脆就把传承人这个头衔让出来,其他人才能更好的发扬西南皮影戏。
白师傅笑笑不说话,琢磨了很久,他决定邀请偶然相识的郑木匠前来,帮他完善以“骨”著称的西南皮影。
既然西南皮影和其他皮影最大的区别,就是在骨架制作上的精巧灵活上,那他从骨架的改良入手,一定可以让西南皮影更加精湛。
郑木匠家中世代木匠,在原本的居住地成名已久,远近皆知。
对于搬家这件事,郑木匠很是犹豫。
他虽然也很想要和朋友一起做成点什么,对于热爱所传承手艺的匠人来说,能够让自己的技艺精进,是远远要比金钱高兴很多的事情。
那是个人价值和成就感的实现。
但是,郑木匠不仅因为家中几代积累了庞大的杂物,还有妻儿。
搬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
但就在郑木匠带着儿子从白师傅家离开的时候,正赶上了白师傅要去集市上演出皮影戏,就邀请了父子两个同去。
当年还是小孩子的郑树木,高兴的喊着齐天大圣的名字,拍得手掌都红了。
小郑树木激动得满头大汗,脸蛋红扑扑的告诉父亲,他找到了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他立志要做最优秀的皮影匠人!
郑木匠看着孩子,也跟着笑了。
然后很快,郑木匠就带着一家搬来了村子。
村民们在听说郑木匠是个有名气的人时,也很热情的前来帮忙搬家。
但在从皮卡车上往下搬箱子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却奇怪于手中箱子的沉重,于是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悄悄打开了箱子。
然后他们看到的,是郑木匠家里数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一克一黄金的名贵木材。
年轻人们动了心思,垂涎于郑木匠家的钱财。
他们就像是蛰伏在草丛中的毒蛇。
适合动手的时机很快就到来,他们不顾郑木匠的苦苦哀求,杀了郑木匠后藏尸于仓库杂物的幕布后面,然后拿走了一部分财物。
年轻人不会掩藏自己的心思,有了钱总是想要得意的炫耀,也买了很多超出他们原本财富的物品。
他们的长辈和亲朋,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手里多出来的财物。
但是,他们却只是斥责年轻人们为什么不早说,郑木匠家一看就比这有钱多了,光是抢这一点有什么用。
现在郑木匠家孤儿寡母,那些财富简直唾手可得。
于是所有人商量好,要除掉那对母子,然后将郑木匠家的财富据为己有,所有参与的人平分。
而这时,发现了丈夫失踪的郑木匠妻子,挺着大肚子苦苦寻找。
最后,她看到了像一块烂肉一样被扔在仓库里,幕布后,死不瞑目的丈夫的尸体。
妻子哭昏过去。
却因此打草惊蛇,惊动了其他村人。
他们一边假惺惺的安慰郑木匠的妻子,说一定会找出杀害郑木匠的人,一边却给彼此使了眼色,当夜就登门想要杀了她和那个孩子。
等白师傅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白师傅语调沙哑,说几句就体力不支的停歇一会,当他说到最后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室内一片寂静。
燕时洵单手插兜站在不远处的昏暗中,他微微垂着头,发丝散落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谁都没有先说话。
燕时洵没有想到,这个村子以前竟然发生过这种事情,而郑树木身后……还有如此血海深仇。
“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有一个条件。”
白师傅缓缓抬起头的刹那,眼泪顺着他凹凸不平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把树木……带走。”
“别让他再留在这里了,也别让他再被仇恨困住,他早就应该开始他自己的人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活在过去,为了向那些人复仇,连带着毁了他自己的人生。”
白师傅哽咽:“你……或许,你能做到。”
燕时洵抬眸时,就看到了白师傅老泪纵横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的问道:“即便他导致了所有人的死亡,将我们困在皮影戏里,邪祟的力量甚至强到不得不请来乌木神像镇压,你还是觉得,他有被拯救的价值?”
听到燕时洵的话,白师傅显得很是错愕:“你知道乌木神像?”
“不,不对。你觉得乌木神像,是用来镇压树木的?”
白师傅像是听到了很可笑的话,他摇了摇头,道:“村里所有人的死亡,确实是树木做的,但是在几年前那位居士误打误撞进入了白纸湖之后,树木就已经改了,他现在是个好孩子。”
居士?
燕时洵想到了郑树木家挂着的那副画,连忙追问:“那位居士的名讳,白师傅你知道吗?”
白师傅点点头:“是一位很独特的人,他是为了寻西南皮影而来,向我询问千年前的事情。皮影戏毁了树木的人生……却也给他留了一线生机,让他活得开始像个人。”
白师傅苦笑:“那位乘云居士,是位厉害的人物。但是后来听说,他以身殉道,已经死了。”
在听到白师傅的话的一瞬间,燕时洵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就好像身边所有的场景都在坍塌消失,当年与李乘云相见的最后一面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人拢着袖,在横斜的花枝下轻浅笑着,说着团圆。
却再也没能团圆。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用力到指骨发白,指甲深深嵌进了手掌心里。
即便他很清楚李乘云早已经在几年前死亡,是他亲自操办的李乘云的葬仪,以李乘云亲传弟子和儿子的身份,送了李乘云最后一程,亲眼看着李乘云下葬。
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勇气转身,再次直面李乘云的死亡。
那是不能提的痛楚。
而现在,白师傅的话将他已经愈合的伤疤生生撕开,曾经溃烂的伤口再次涌现鲜血。
燕时洵强迫自己在李乘云的死亡中冷静下来。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嘶哑:“那,你知道那位,那位乘云居士……是怎么死亡的吗?”
曾经敏锐的思维像是卡了壳的磁盘,艰涩的继续运转。
可强行压下的强烈情绪,却让燕时洵眼眶赤红,喉咙酸涩难言,就连四肢百骸都颤抖了起来。
当年李乘云的死讯,是经由其他人传回来的,年轻的燕时洵并不知道李乘云具体的死亡原因,也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他的死亡。
他所看到的,只有一具冰冷却唇带笑意的尸体。
李乘云,师父啊……知道死亡的终点,都没有对人世间留有任何愤怒。
他是带着笑走的,像是死得所愿。
燕时洵快速的眨了眨眼睛,将涌上来的眼泪逼退回去。
白师傅看到燕时洵这副情绪外露的模样,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严肃了下来,询问他:“你和乘云居士,是什么关系?他的后代,还是弟子?”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几次都没能成功发出声音。
在眼泪顺着眼角滚落的时候,燕时洵艰难的扯开了笑意。
“他曾经是,为我遮挡风雨的人。”
“是我的师父,父亲,挚友。”
第263章 晋江
白师傅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和多年前来到白纸湖的李乘云之间,有如此深厚的关系。
他看到燕时洵的神情,也想起了自己对郑树木的那份情感,不由得动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他是郑树木憎恨着的人,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像是父子。
这份拳拳关爱之心,不是假的。
也因此,在李乘云离开之后,看着逐渐振作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的郑树木,白师傅是真心感激李乘云。
此时当白师傅得知,燕时洵就是李乘云的弟子后,他在错愕之后,连带着对燕时洵也有了好感,比起原本的交易嘱托,更多添了几分感情。
他和树木,乘云居士和这个青年……何其相似。
因为这份疼惜之情,白师傅看着燕时洵,忽然间觉得,这大概也是天意。
当年乘云居士想要完成却失败的事情,或许,他的弟子能够做完。
白师傅看着燕时洵的目光渐渐柔软,一直深埋在心中的事情,也被他重新挖了出来,就堵在喉咙中。
燕时洵没有忘记这里还是皮影戏中而非现实,即便他再一次听到李乘云的死亡,也只是短暂的情绪崩溃,随即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恢复成了往日冷静理智的模样。
唯有发红的眼眶,还证明着他刚刚的悲怮。
李乘云在死亡之前最后一个拜访的地方,就是白纸湖,目的不是驱邪捉鬼,他不是为了白姓村子的亡魂而来,也无意插手于郑树木的仇恨。
他是为了白师傅所传承的皮影戏而来。
但是,隐藏在皮影戏下面的究竟是什么秘密,才会让李乘云寻找至此,甚至导致了李乘云的死亡?
燕时洵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在确认李乘云和燕时洵的关系之前,白师傅原本并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来。即便他想要与燕时洵做交易,以此救出郑树木,但他依旧没打算将世代相传的秘密吐露出来。
在千年前死去的,就该留在千年前,和皮影戏一起,被他带着入土埋进坟里,再无人得知,而导致了一切悲剧的皮影戏,也会终结在他的这里。
再也不会有人,以皮影戏为噱头,伤害他人。
但是,在提起李乘云的时候,白师傅又犹豫了。
当年在李乘云离开之前,白师傅也曾前去送别,担忧的询问过李乘云,如果他这一去,没有成功,怎么办?
那时,李乘云站在白纸湖边,山风吹荡起他的衣袖,恍然如谪仙乘风欲归。
李乘云含笑回身,让白师傅安心。
‘如果我身死于此,无法上抵大道,那自会有后来者,替我走这一条路。’
他垂眸笑着的时候,眼底有无限温情:‘天地会将生机引到此处,如我失败,衰极必盛,死局中,恶鬼入骨相会前来于此,生死循环,太极新生。我家小洵……会代替我,走完这条路。’
‘虽千万人,吾往矣。’①
李乘云大笑着离开,足音坚定。
留下白师傅站在湖边的冷风中,隔着被吹乱的灰白发丝,注视着李乘云的背影渐行渐远。
而现在,白师傅见到了一直被李乘云挂在嘴边的“小洵”。
这个青年,一如李乘云所言那样优秀,甚至让白师傅在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相信他,在死局成为无法更改的定数之前,从那个存在手里,救回郑树木。
因此,白师傅没有多犹豫,就将所有埋藏的秘密,悉数讲给了燕时洵听。
——有关于西南。
也有关于皮影戏。
很多人都知道西南皮影起于千年前,却没有人知道,西南皮影,从一开始,就是鬼戏。
真相和传闻中的描述不尽相符,起因与结果倒置。
不是皮影匠人迁居于西南,其余白姓族人因此投奔而来,形成了传承皮影戏的村落。
而是白姓先祖在西南遇到了鬼差,从鬼差那里习得鬼戏,然后改为皮影戏,从此传承技艺,以此糊口。
第一个白姓的先祖在逃亡时濒死,被路过的某个存在救起,为了感念救命恩人,白姓先祖决定留在这里,等救命恩人再回来时,向他道谢。
白姓先祖没有等来救命恩人,却在那里遇到了非人之物。
酆都,鬼差。
不过还要加一个限定词。
——旧酆都鬼差。
白姓先祖捡到鬼差时,对方伤痕累累,气息奄奄。
本来想要避开的白姓先祖,却在转身的时候犹豫了。之前救下他的那个存在,于黑夜中疾驰而行,缩地成寸,仿佛有能令人起死回生之能,绝非常人。
白姓先祖在看到鬼差时忽然想到,会不会当时救下他的存在,就是某位鬼神?
怀着被救过的善意,他将鬼差带回了家,也从鬼差口中得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酆都坍塌。
酆都长于天地之间,不受四方神明管辖,任何神明都奈何不了酆都,是独立的所在。
但是,却有一鬼魂昼夜驰骋千里,悍然击碎了整个酆都,让存在了几千年之久的酆都化为一片废墟。
曾经的庞然大物,如今只剩下满地齑粉,鬼神皆化为灰烬,重归天地。
就连鬼差,也只是侥幸逃出来,本来应该同样化为一捧尘土,却在触碰到白姓先祖的家门口时,奇怪的停止了死亡的趋势,保住了一条命。
鬼差在白姓先祖家养伤的同时,也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画面一页页画了下来,并交给了白姓先祖。
为了报答白姓先祖,鬼差送了先祖无数黄金,还有鬼戏这一门手艺,然后才离开。
鬼差临行前告诉他,新的酆都将取代旧酆都破土而出,那位怀着愤怒抗争天地的战将,终将成为新的酆都之主。
而它们这些旧酆都遗民,就算一时得以偷生,最终也会因为被天地遗忘和否定,而渐渐衰亡。
天地不仁,无论人神鬼,于天地而言,都不过沧海一粟,瞬息而已。
鬼差虽然不明白,为何白姓先祖能够救自己,但它经受无数亡魂,对生死之事看得透彻,也无甚遗憾,只是拜别了白姓先祖,便失去了踪迹,不知去向。
白姓先祖将鬼差引为知己,因此决定将鬼戏传承下去,以此来让白氏后人记住当年恩人相救和鬼差赠戏的恩情。
而听闻有族人一夜暴富,很多白姓族人都前来投奔。
白姓先祖一直感念于曾经的救命之恩,因此不吝啬救济其他人。
只是,他有一个要求——想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传承鬼戏。
几百上千年过去,当年的事情渐渐被人遗忘,鬼戏也彻底演变成了皮影戏,古老的曲目依旧唱着千年前的旧事,但只被今人当做曾经说书人光怪陆离的想象,真相掩盖于传闻之下,再也没有人相信。
而这段往事,也只有传承人这一脉口口相传,即便中途还是无法规避的遗失了很大一部分,但也总算是勉强传了下来,没有失传。
但是在整个白姓村子遭遇灭门之后,还知道这件事的,也只剩下了白师傅一人。
当年李乘云找到白姓村子,就是因为从知情的西南驱鬼者口中,得知了西南皮影的前身是鬼戏,因此察觉到了不对,所以前来查看。
“我师父来找鬼戏干什么……难道是旧酆都?”
燕时洵愕然看向白师傅。
白师傅点了点头:“是,西南皮影的特点之一,就是来源于真实发生的故事。先祖也将当年发生的事情编成了曲目唱段,而旧酆都的位置,也在那里面。居士来找的,也就是那个。”
“虽然很多师承长久的门派也经历过那个时候的事情,但是他们本来的记载和传承,也都多次散佚和断代。到最后完整保留下来的,竟然是我这个老头子手里的皮影戏。”
白师傅苦笑着摇摇头:“谁能想到,在集市上唱给孩子们听的皮影戏,竟然还隐藏着这样古老的故事,就连我自己,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其实并不清楚到底哪一句或者哪一段里,暗藏着旧酆都的位置。”
虽然偶尔也见过驱鬼者,但是将所有时间精力都拿出来钻研技艺的白师傅,并没有想到,他也有与鬼神邪祟打交道的时候。
他曾经以为那是离他太遥远的东西。
甚至再往下,他儿子那一辈里,很多人压根就不相信鬼神之说。
他儿子当年为了和他赌气,还带着一帮朋友,叫嚣着砸碎过村后面山上的神庙。
‘连自己的雕像和庙都护不住,它算个什么神?有本事就让它自己来找我啊,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一个什么狗屁神明吗?我今天就去借几杆猎枪,倒要看看到底是神厉害,还是我的火厉害。’
那时候,儿子这么对他说。
后来,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了白师傅一个人。
邪祟滔天,驱鬼者前赴后继的赶来。
直到那个时候,白师傅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鬼神离自己如此之近。
不过即便如此,白师傅依旧没有想到,传说中的酆都,竟然就隐藏在自己每日温习的唱词里。
如果不是李乘云听说了鬼戏,又在前来白纸湖的时候,发觉白纸湖邪祟滔天远胜人间,最后确定了源头藏在皮影戏里,白师傅恐怕直到死亡的时候,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秘密。
“我本来想要把皮影戏带进坟墓里,但是你师父,还有你,都找到了我。”
白师傅叹了口气:“这就是天意吗?”
“那我师父找到了吗,酆都旧址?”
燕时洵追问:“他有没有说过,他找酆都旧址的目的?”
白师傅沉吟着,陷入了回忆:“居士他,似乎是想要找酆都里的某个鬼神,但是他并没有和我说太多。”
这倒也在燕时洵本来的猜测中,听到白师傅这么说,燕时洵并没有太失望。
很多人想要真相。
但他们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实际上,能够承担真相背后的残酷性的,只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甚至很多人在面临这样的抉择之前,都从来不会想到,自己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燕时洵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亡者的家人想要知道亡者死前的经历,哭求着驱鬼者或者辖区的负责人,说自己一定要知道真相才能安心。
但是很多家人亲朋得知亡者死前最后的遭遇后,往往都会惊吓到昏死过去,甚至有人因此悲怮过甚而导致了死亡。
兰泽的具体死因,就一直没有详细的告知他的父母,也没有让他父母看到他破碎到拼不出人形的遗骸。
一应后事,都是由成景在操办的。
这也是很多成熟驱鬼者的共识——不要,把自己所知所想,随意告诉其他人。
哪怕是事主。
没有人能够预料到事主会不会被真相惊吓到,甚至会不会做出过激举动,导致驱鬼最后以失败告终,或是害了事主本人。
李乘云自然也知道。
并且,作为在燕时洵进入驱鬼者这一行之前,天赋最高的人,李乘云曾经很多次在入定时得见天地,也知道窥视大道的代价。
没有与得到的信息相匹配的力量,只会死于真相之下。
天地不仁,自然也不会允许有人能够窥见大道布下的棋局,任何微小的变数都可能改变未来。
而生人有情,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可以处于永远的理智冷静,不偏袒自己所熟悉或偏爱的人。
——如果大道定下的未来,会以你所熟悉亲近之人的死亡为代价达成,你会眼睁睁的看着亲友死亡吗?能够忍得住什么都不做吗?
大道不会让自己缜密的布局经受任何风险,因此,不论任何人神鬼以何理由窥视大道,只要不是大道认可之人,就必然会死于强烈的因果反扑之下。
李乘云没有将实情告诉白师傅,是在保护他。
知道的人越少,事情才越有实现的可能。
天地之间唯一留下的一线生机,狭窄却捉摸不定。
即便是李乘云,他想要改变天地,也必须要慎之又慎。
但李乘云的目的是酆都……
燕时洵抿了抿唇,想起了邺澧。
邺澧之前告诉过他,大道数次想要让酆都承担天地,在大道势微地府坍塌的现在,必须要有新的力量支撑起将倾的天地。
但是那几次,邺澧无一不拒绝了。
酆都对世事并不多加理会,除非地府也无法处理的时候,酆都才会作为天地最后的危机处理对策而出手,不让厉鬼冤魂影响人间生人。
有冤的复仇,有罪的受刑。
但是这样的平衡,在二十年前南溟山之后,被打破了。
对人间的失望逐渐累加在邺澧心中,而南村村人对生命的漠视和自私,让邺澧失去了对人间最后的期望。
他最后一次拒绝了大道,然后酆都中门紧闭,再不理会世事。
直到占据一方夹杂于阴阳之间的鬼山,终于与阳间的规山合二为一,而囚困了鬼山的袭霜也得以前往投胎,因为强大的力量而让地府在无法处理的情况下,去往了酆都。
邺澧看见了燕时洵。
酆都之主走下神台,迈进了人间。
也成为了大道倾颓之下,最后的可能性。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李乘云死亡之后。
燕时洵死死的抿着唇,他知道了他师父当年因何而死。
李乘云,想要前往酆都,寻找天地的生机,以撑起大道。
他看到了一部分未来,也因此,死于大道之下。
“燕先生,燕先生?”
白师傅的呼唤声,猛然拉回了燕时洵游离的神智。
他眨了眨眼眸看向白师傅,就对上了白师傅关切的眼神。
“抱歉,走神了……”
燕时洵连忙侧首,散落下来的发丝掩盖住了他发红的眼眶,但是他沙哑的嗓音依旧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白师傅了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着燕时洵的眼神也逐渐柔软。
不再是看着可以交换利益之人的陌生警惕,也不单纯只因为燕时洵本身的实力,或是他与李乘云之间的关系。
而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
白师傅甚至有些羡慕李乘云。
那位居士,还有这样一位对他敬爱的优秀弟子,即便他身亡已久,却还记得他,将他视为自己的父亲与挚友。
但是他死了,郑树木大概只会拍手叫好吧……那孩子恨他。
这是他犯下的罪孽,他合该承受。
白师傅的笑容带上了一丝苦涩。
他抬头看向窗外,在看到村庄里逐渐有人家点亮烛火时,心里暗自记着时间,数着节拍。
像是在迎接自己死亡的倒计时。
白师傅转回视线时,燕时洵已经重新整理好了情绪。
在涉及到自己最亲密敬重之人的生死,即便再理智冷静的人,也会忍不住心神动摇。
每一个夜晚暗自的溃烂然后再愈合,伤口没能彻底痊愈,就先被燕时洵掩盖在了衣服下面,无人所知。
直到伤疤被撕开,直到再也承受不住那份痛苦。
“燕先生,你还好吗?”
白师傅看了眼窗外,不经意间随口喃喃:“时间……近了。”
燕时洵的眼睫上尚带着些许湿意,他眨了眨眼眸,向白师傅微微颔首:“抱歉,我失态了,我们继续。”
他询问道:“那我师父,当年找到酆都旧址了吗?”
燕时洵在十几年前遇到李乘云开始,到他上大学为止,一直与李乘云形影不离,朝夕相处。
这对师徒对彼此的了解和关心,甚至更甚过对他们自己。
燕时洵很清楚,虽然李乘云看起来永远是安步当车的悠闲之姿,但是万事万物,都被那双微笑的眼睛看了进去。
看似最漫不经心,万事不在心中的人,反而是最执着和坚定之人。
李乘云所走的那条道,他从来偏离过一刻。
既然李乘云因为卓绝的天赋而感知天地,提前预知到了将要到来的祸事,那提前寻找解决根源的方法,也是李乘云必定会做的事情。
——昔有扁鹊,却言医术不精。
他说,最厉害的医术,是在发于肤表之前,就医治得当。
李乘云就是在病症发出来之前,发现了它的存在,并且准确的知道医治的方法。
他认定了能够撑起大道的最后方法,在酆都。
那他就绝不会半途而废,没有找到答案就离开白纸湖。
酆都旧址……为什么李乘云没有去找新的酆都,没有去找邺澧?
是不知道酆都有所变迁,还是有其他的理由?
燕时洵眉头紧皱,一时猜不透当年李乘云的想法。
白师傅也恰在此时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就算有当年的记载传下来,但想要找到鬼神的居所,谈何容易。”
“千百年,早已经沧海桑田,唱段里曾经能够作为寻找地标的山河湖泊,早已经变化了位置或者干脆消失。”
“乘云居士很努力的找过,但是,他最后也只确定了酆都旧址,就在这附近,更多的却无法确定。”
燕时洵疑惑道:“师父是以什么为根据确定的?”
“祟气。”
白师傅语气确定的道:“乘云居士找过来的时候,刚好白纸湖爆发了一次祟气。”
那个时候,整个荒村连带着附近的山林湖泊,全都被灰黑色的浓雾笼罩,半米之外不可见人。
白师傅也在收音机的广播里,听到了西南地区对出行市民的提醒,说白纸湖附近雾霾指数很高,非必要请不要经行。
唯一一个前来于此的,是一个西南的驱鬼者。
那位驱鬼者发现了这里根本不是雾霾,而是被积压在地表下的邪祟像是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
如果不加以制止,很有可能继续向外蔓延,附近十几公里内的村镇都会被邪祟影响,不仅是气运下降,也会健康受到严重的威胁。
所以,那位驱鬼者进入了荒村,试图驱散这些邪祟。
白师傅将那位驱鬼者的所为看在眼里,最后在驱鬼者将要死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软,打破了他自己给他定下来的不理会外界事物的守则,将驱鬼者扔出了荒村。
驱鬼者被焦急等在村外的徒弟带走。
可不到一天的时间,那位驱鬼者又回来了。
还带着李乘云。
——驱鬼者的徒弟救治不了他,只好哭着向其他同行求助,但众人纷纷摇头,爱莫能助。
恰好李乘云寻找酆都旧址,按照传闻中所言,行至西南。
在看到驱鬼者的惨状后,李乘云救治了他,并且从他口中得知了白纸湖发生的事情,于是和他一起回到了白纸湖。
既是为了平息邪祟,也是为了寻找鬼戏。
——作为对李乘云的报答,那位生于西南长于西南的驱鬼者知无不言,告知了李乘云,鬼戏的所在。
“居士说,那不是寻常的邪祟,更像是以前没有处理好的恶鬼遗骸在酝酿后的爆发。能到达那样的程度,要么是地府,要么是酆都。”
白师傅道:“燕先生既然是驱鬼者,那也一定听说过有关西南的传闻吧?几千年来,西南一直都被认为是酆都鬼城的所在。”
“估计是因为这个,所以居士才确定了这里是酆都旧址。”
“但是具体在哪里……”
白师傅摇了摇头:“也许,只有鬼神,或者当年的先祖知道吧。”
燕时洵绷紧了下颔线,嘴唇抿到发白。
白师傅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事情和秘密,统统告诉了燕时洵,并且还从柜子里拿出了深埋已久的祖传手札,交到了燕时洵手上。
纸张早已经泛黄,即便经人精心保护,但是依旧抵不过岁月的侵袭,让这本千年前从白姓先祖手中传下来的手札,变得无比脆弱。
只要稍微用力,就会将纸张撕烂。
捧着这本手札时,燕时洵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唯恐自己的气息会让它化为齑粉。
“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了,原本就是打算带着一起进坟墓的东西,既然你可能用得上,那就拿去吧。”
白师傅早已经不再能制作出精美皮影的粗糙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札的封皮,眼里带着怀念。
好像这一生因为皮影戏而生发的所有故事,从牙牙学语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制作皮影戏,到从父亲口中得知皮影戏中隐藏的秘密,再到他亲手砸烂了自己十根手指,打定主意要让皮影戏就此失传……所有的画面,都在他眼前滑过。
最后,变成了拢袖微笑着乘风欲归的李乘云。
还有此时站在他面前,眉眼锋利坚定的燕时洵。
白师傅终于释然般阖了眼,收回了手指。
“在看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或许这都是命运注定要让它发生的,老天爷早就规划好了一切。无论是乘云居士,还是你的到来……”
白师傅郑重的嘱托燕时洵,道:“一定,一定要救出郑树木。”
燕时洵收下了手札,在大致翻看过其中所记录的唱词和故事之后,就将这薄薄一册仔细放好,向白师傅点了点头。
“放心。”
燕时洵道:“我这就去郑师傅家。正好,我也有其他的话想要问他。等处理好了之后,我再回来。”
与燕时洵刚来时的冷淡不同,白师傅亲自将燕时洵送到了房子门口。
他佝偻着腰,注视着燕时洵挺拔修长的背影,朝着郑树木家的方向,渐渐在村路上远去。
寒冬山间的冷风吹拂起白师傅灰白干枯的头发,他抖了抖嘴唇,最后像是脱力一般,重重的跌坐了门槛上。
村庄里,一户户人家逐渐点亮了烛火。
与此同时,白师傅也发生了惊人而奇异的变化。
他的腿脚逐渐僵硬,即便包裹在衣服下面,也能看得出僵直得不像活人。在露出来的些许皮肤上,一圈圈木质纹路逐渐出现,代替了皮肤原本应该有的肌理。
像是原本由血肉骨骼组成的腿脚,变成了木雕的人形。
白师傅痛得满头冷汗,但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他只用那双在疼痛下恍惚的眼睛,艰难的抬起头,看向郑树木家的方向。
视野一片片黑暗,天旋地转找不到定点。
白师傅依旧艰难的扯开笑容,嘶哑着喃喃:“树木……”
“铛!”
刻刀脱手,掉在了地面上。
摔成了两半。
郑树木低下头,看着断刀沉默不语。
在他面前,那尊在燕时洵看到时只有一半的老人雕像,已经被他雕刻出了大半,只剩下了腿脚的部分还没有完成。
之前留下空白的脸,也已经雕刻出了五官。
炉膛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工作间变得阴冷,丝丝缕缕的鬼气无声无息的沿着墙壁蔓延,笼罩住了整个空间。
郑树木弯下腰,伸出手,将那柄断刀捡了起来。
他将断刀拿在手里,沉默无言。
这柄刻刀,他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了。
是他父亲的遗物之一。
却是由他的仇人转交到他的手里。
郑树木想起,自己在回到村庄时,白师傅看到他时惊愕的眼神。
他畅快而恶意的告诉白师傅,他会亲手杀死所有人,让所有参与或冷眼旁观了他父亲母亲死亡的人,全都以死亡来赎罪。
但白师傅却没有任何惊慌。
他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转身找出了当年郑木匠赠予他的刻刀,亲手交到了郑树木的手里。
杀我的时候,用这柄刀吧。
白师傅那样对郑树木说。
但在杀我之前……你父亲原来告诉过我,他其实,也很希望你成为一名优秀的木匠。这柄刻刀是你父亲赠予我的,但是我没有资格使用它,我更适合成为刀下的那个人。
白师傅像个关心孩子的长辈,语气循循沉寂。
那个时候,郑树木只觉得白师傅伪善又恶心。
他发誓,一定要用这柄刀杀死白师傅,为他父亲报仇。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反而在这柄刀的陪伴下,经历了所有痛苦和难得的快乐时光,也靠着这柄刀雕刻出了所有村民的木雕偶人。
一转眼,只剩下了白师傅。
而现在,也终于轮到了白师傅。
可是……刀却在这个时候断了。
郑树木拿着刀的手掌,渐渐收紧。
他垂着头,早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上布满了皱纹和暮气,再也看不到曾经少年时的明亮坚定。
即便是仇恨,但他曾经,也有着鲜明坚定的期待啊。
可现在,他却只剩下一具迷茫的躯壳,还按照当年李乘云所言,继续守在村庄里。
“哥哥,你在做什么呢?”
郑甜甜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笑得甜滋滋的,说出的话却带着森森恶意:“哥哥该不会是犹豫了吧?”
“当年间接杀死妈妈,杀死我的人,你想要就这么放过他吗?”
“我没有,我只是……”
郑树木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
只是,只是什么呢?
因为白师傅多年来的陪伴,还是当年李乘云的那句劝告,还是他在亲眼看到李乘云死亡时所感受到的震撼和顿悟?
当郑树木将自己的满心痛苦都说给李乘云听,告诉他自己恨着白姓村子和白师傅时,李乘云没有反驳却也没有附和他,只是静静的注视他良久,然后才开口。
他说,树木兄你知道吗,真正坏的人,是不会自省也不会愧疚的,只有好人,才会愧疚悔恨。
他说,其实因果从来就不在白师傅身上,是树木兄你执着了,才看不清真相。
那是与郑树木一直以来的仇恨截然不同的观念,但是因为说那些话的是李乘云,所以郑树木听进去了,也一直记在心里。
很多年。
偶尔郑树木想起白师傅,也会迷茫的询问自己,难道真的是我着相了吗?或许,李乘云说的才是对的?
因为这份犹豫不定,所以郑树木迟迟没有雕刻白师傅的偶人。
而今天白天,郑甜甜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一样,歇斯底里的尖叫,一遍遍的重复说不可能,不可能有人从她的皮影戏里消失。
郑树木担忧,郑甜甜却抓着他的手臂,恨恨的问他为什么还少一个人,村里明明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郑甜甜说,就是因为那一个人没有死,所以她才会一直一直失败,就差一个人的死亡,她就可以成功了。
郑树木看着那张和母亲极为相似的脸,想起了从前甜甜和母亲受过的苦难,于是心软又愧疚的点了头,开始着手雕刻最后一尊雕像。
可是就差一点的时候,刻刀,断了。
像是天地都看不过眼,在警醒于他。
郑树木低头看着断刀发呆的样子,引起了郑甜甜的不满。
她快步走过去,一把夺下那柄断刀,不等郑树木反应过来,就扬手扔进了旁边的炉火中。
郑树木下意识去抓,却只扑了个空。
“我就知道,没有人爱我,我只能自救。”
郑甜甜将郑树木的反应看在眼里,冷笑道:“我早该知道这一点的,哥哥,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也不想保护我这一点。”
“怎么办呢哥哥,妈妈给我起错了名字,她想让我甜甜过完一生,可我从还没出生开始,就全都是苦难。”
郑甜甜歪了歪头,失去了笑容的脸上一片漠然,像是没有生命的偶人。
她一字一顿道:“没有人爱我,那我只能爱自己,没有人救我,所以我只能自救。”
“这些都是因为你的无能和懦弱,我和妈妈的死,都是因为你。”
郑树木低垂着头,肩膀渐渐颤抖了起来。
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满脸痛苦和愧疚:“甜甜,甜甜……对不起。是我的错,要是那个时候,我再强一点,跑得再快一点……”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郑甜甜冷声问:“郑树木。”
第264章 晋江
燕时洵在离开白师傅家之后,就一直回想着手札上的记载。
白姓先祖是个谨慎的人,在接触过旧酆都鬼差之后,他意识到这绝非寻常小事,所以即便有心将当年发生过的事情传下来,也警惕着万一记录在纸面上,落进不得当人之手造成的后果。
毕竟旧酆都虽已毁却,但也是鬼神所在。
光是里面残留的鬼气和力量,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一旦有心人想要借助旧酆都的鬼气做些什么,那对于人间而言,就会是堪称恐怖的灾难。
尤其是没有鬼神存在的人间,更加无法抵御来自古老酆都的威压。
所以,白姓先祖并没有将全部的事情都记在手札里。
绝大部分事情,都由他这一脉的白姓后代口口相传,传承了千年。
至于有关于酆都旧址的信息,则被隐晦的藏在唱词里,层层掩盖在五行八卦的卦象和方位之下,没有直接给明位置,而是需要人一层层的去解开对应的标志性地点,依靠山水之间的位置,才能最终定位到酆都旧址。
白姓先祖想的很周全。
如果是真心需要找到酆都旧址以救人间的驱鬼者,那这些防范手段对他而言,并不会是拦路虎,只会是验明身份和实力的测验而已。
如果是实力不够,或者想要盗墓、心怀不轨之人,那也合该被拦在外面,没有去往酆都旧址的资格。
白姓先祖感念于不知名之人的被救之恩,也愿意为被他引为知己的鬼差做些什么,即便并没有人要求过他,但他依旧愿意守着旧酆都。
像是守墓之人。
白姓先祖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何时在何种可怖的灾难之下,才会有人来寻旧酆都。
也或许不会有人来寻。
但是白姓先祖还是出于对天地鬼神的敬畏,选择了将古老的故事传承下去。
就像是在后代子孙,早早预备好了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用得上的退路。
只是白姓先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沧海桑田,早已经换了人间。
他当年留下的山川湖泊的位置记号,在过去了千年之后,早已经变了位置,甚至高山化为平地,湖泊拔地而起成为山峰。
于是本来精巧的设计,现在却反倒成了阻碍所有人找到旧酆都的拦路虎。
李乘云在从白师傅那里拿到手札之后,也在白纸湖停留了很久,才将所有作为旧酆都对照的位置信息一一解构出来,然后对照着白师傅所知道的以前的情况,也才大致确定了旧酆都就在白纸湖附近。
但是具体在哪里,李乘云离开白纸湖之后又去了哪里。
白师傅不知道。
燕时洵的手掌隔着大衣握住了细致放在口袋里的手札,轻轻摩挲,好像能够通过这一本手札,和数年前的李乘云,隔空相望。
他师父相信他。
相信他会成为优秀的驱鬼者,强大到足以将重担接过去,代替自己继续寻找旧酆都,找到可以撑起天地的方法。
燕时洵不知道旧酆都里究竟有什么,让李乘云没有直接去寻找真正的酆都所在,反而执着于此。
但是,他会代替李乘云走完这一程没走完的路。
燕时洵微微抿了抿唇,沉下来的眉眼褪去了刚刚在白师傅眼前时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得锋利坚定。
当他再次抬起抬眸时,眼中只剩下了一片漠然的冷静。
他看向周围的村庄,恍然觉得好像比他走来时要亮上许多,似乎是旁边几户人家都亮了灯的关系。
这一幕,与之前湖中戏院旁边的村庄何其相似。
燕时洵警惕的走过去,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像是踮着脚无声无息的大猫一样,迅速将自己融身在窗户旁边的黑暗中,侧首看向窗户里面的情形。
人影时不时的从窗户后面出现又消失。
从远处看时,一切好像都是正常的,眼睛会自然而然的告诉大脑,这是人留在窗户上的黑影。
但是只有当离得近时,才会发现端倪。
——并不是人的影子落在窗户上。
而是,那根本就没有人,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
燕时洵心中一突,迅速意识到可能整个村庄的每一户人家都是这样的情况,所以他才没有看到任何村民,只听到了声音。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村民。
像是掩人耳目的放映机。
上演着村子里还有活人的谎言。
燕时洵试探性的伸手落在房门上,轻轻一推。
“吱嘎——!”
常年无人居住的房子,门轴早已经锈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房间里,烛火跳动,却空荡荡没有一人。
就连家具上都肉眼可见厚厚的一层灰尘,房屋内部更是破败而布满了青黑色的污渍霉斑,一副久无人住的模样。
唯有窗前的地方,立着一人。
那人身上穿着多年前的旧式衣服,白惨惨的脸上两团红晕,视线直勾勾的看向房门的方向。
燕时洵没有防备的和那人对上视线,心中一惊之后,才发现那并非真人。
而是皮影人物。
一如白师傅所说,西南皮影戏注重将生活融入曲目。而这个皮影人物,也仿佛是做成了当年住在此处的村民模样,穿着一样的衣服,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在窗前出现又消失。
影子落在窗户上,烛火明亮温暖。
就好像村子依旧维持在曾经的安宁上,一切的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燕时洵本想就此离开这间房屋,去别的人家看看是否也是如此,验证自己的猜想。
但不等他转身,忽然就看到那皮影人物原本黑黝黝的眼窝里,竟然缓缓流下了血泪来。
皮影人物抬起手,灵活精巧的骨架支撑着它如真人一样的行动,伸向燕时洵。
似乎是想要拽住燕时洵,将他留在这里。
灯花爆燃,发出一声火花的鸣响。
刹那间,整个房屋连同着外面的院子全部黑了下来,燕时洵的视野内天旋地转。
他像是一脚踩进了沼泽里的旅人,空落落踏不上实地,被黑暗拖拽着滑向深处。
等燕时洵再次睁开眼眸,视野内的黑暗逐渐退去时,他定了定神,发现自己依旧站在村子里。
只不过,和刚刚安宁祥和的夜晚村庄不同。
这里……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燕时洵看到,自己依旧在刚刚的村屋里,只是从摆设和收拾得干净整齐的物品上来看,这里是有人居住的,但是现在人并不在房子里。
反倒是院子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吵闹和欢呼声。
燕时洵推开门,循声望去,就看到不远处在夜幕下,一簇簇火把忽上忽下,像是很多举着火把照明的村民在跑动。
他眯了眯眼眸,随即因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而心脏一颤,赶紧迈开长腿飞奔向火把的方向。
橘红色的光亮像是夕阳将坠的日轮,将无星无月的天幕映成血一般的红。
村民们欢呼着,怪叫着,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晃动着像是狰狞鬼影。
而在他们前面,女人紧紧拽着年幼男孩的手,仓皇奔逃。
她面如金纸,汗珠豆大,没有半点血色的苍白唇瓣被牙齿深深咬出了血痕,看来身体情况并不好,只是在勉力支撑着而已。
女人扶着圆滚的肚子,时不时面面带惶恐的向后张望,但是却依旧无法抵抗身体的虚弱,脚步很快就虚浮着慢了下来,踉跄欲倒。
她身边的男孩即便年幼,却已经懂事,用稚嫩瘦弱的肩膀试图支撑起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
但是,他太小了。
无论是身后豺狼般兴奋狂欢的村民们,还是眼前他的母亲,和母亲腹中未出生的孩子。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滑向悲剧的深渊,什么都做不到。
女人摔倒在地,血色在她的裙摆上晕开,她绝望的哭求路边的村民,但村民却只是闭上了眼睛,在重重顾虑下没有向女人伸出援手。
看着身后很快就追上来的村民,女人一咬牙,强撑着爬起来,带着身边的男孩继续踉跄着向前奔跑。
但体力不支的女人和孩子,与身后年轻力壮的村民们相对比,就像是兔子一般柔弱,可以毫不费力的咬穿喉咙。
可是村民们显然并不准备这么快结束一切。
他们像是围猎兔子的野兽,大笑着驱赶着女人,以她的狼狈和哀求取乐。
高举的火把映亮了湖水,荡漾的水面倒映出一张张扭曲狰狞的脸,如同鬼面。
而女人慌不择路,被石块绊倒,惊呼着歪倒向湖水。
妈妈——!
男孩瞪大了眼睛,发了疯一样飞扑过去,想要拽住母亲。
但却失之交臂。
女人的神情定格在仓皇恐惧之上,但笨重脱力的身躯,依旧不可制止的摔进了湖水中。
“噗通!”一声巨响。
女人在冰冷的湖水中大声呼救,奋力挣扎,湿漉漉的头颅浮出又沉下。
她拼命的伸出手臂,想要谁来拉她一把。
但是村民们已经跑到了湖边,慢慢停下了脚步,围在湖边冷眼看着湖水中挣扎的女人,因为她的痛苦而哈哈大笑。
想要冲进湖水里救回母亲的男孩,也被身强力壮的村民抓住,提在手里任由他扑腾挣扎,悲愤怒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女人慢慢挣扎不动了。
冰冷的湖水呛进了她的口鼻,带走她的体温,让她本就无力的身躯,越发的虚弱冰冷,提不起半分力气。
好冷,好疼……好累。
女人隔着冰冷的湖水,最后疲惫而深重的看了岸上的男孩一眼。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再也无力抬起手臂挣扎,慢慢的沉下了湖水。
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映照着火把,夕阳破碎于此。
女人再也没有浮上来过。
男孩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带着还没有出生的孩子,沉入了湖底。
寒冷的山风带走他的体温,耳边只有哄笑和欢呼的怪叫声,兴高采烈的人群中,他母亲的挣扎和死亡,都像是供人取乐的皮影戏。
男孩目眦欲裂,恸哭声撕心裂肺,如同幼兽失母咳血以泣。
哭声回荡于群山湖泊之间,一层层回荡叠加,宛如群鬼嚎哭不止。
村民们被吓了一跳,随后恼羞成怒般对男孩拳打脚踢。
然而凌厉的拳风刮过,重重摔倒在地的,却是动手的村民。
燕时洵眼眸赤红,压抑着怒气的身躯微微颤抖,紧握成拳的指骨用力到泛白,所有挡在他身前的村民,都被他毫不留情的一拳掀翻。
原本围在男孩身边的村民们也发现了燕时洵这个陌生人,纷纷放开孱弱幼小的男孩,往燕时洵的方向涌来,大声质问他是什么人。
燕时洵紧紧抿着唇,冷冽的眉眼间除了愤怒之外,没有半点被包围的恐惧,拳拳到肉的沉重声音越发激起了燕时洵的战意,一拳比一拳狠厉,将村民们砸得满脸鲜血,摔飞出去。
很快,刚刚还趾高气昂的村民们,就在湖边躺了满地,捂着自己的伤口哀嚎。
而被村民们扔下的男孩,也已经第一时间就冲进了湖水中,试图救起自己的母亲。
只剩下燕时洵站在湖边,垂着头望向湖中的男孩,一言不发。
双拳的指关节带着擦伤血痕,血液沿着他的手指慢慢滴落下来,但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般,站在满地哀嚎的村民中,看着男孩的眸光带着不忍。
让一个孩子,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带着尚未出世的妹妹沉入湖底……这是野兽也达不到的残忍。
但更残酷的是——
燕时洵很清楚,他所看到的,都只是皮影戏而已。
这一切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发生,早已经成了定局。
他救不了坠湖而亡的女人,也救不了被仇恨和愤怒淹没的郑树木。
即便他现在踏着满地哀嚎的村民,也有可以掀翻整个村庄的力量,但是……他来迟了几十年。
燕时洵沉默良久,耳边是男孩哀恸的哭嚎和哗啦啦被拨动的水声。
但就在燕时洵发觉了湖水中男孩渐渐被冻得青白的面色,上前一步,想要将男孩从湖水中捞出来的时候,轻盈的脚步声,忽然在他身后出现。
燕时洵立刻警惕的回头望去。
却见郑树木拨开湖边树木垂下的枝条,从坡上缓步走来。
他垂着头,散落下来的头发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花白,早已经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沉痛。
“燕先生。”
郑树木的目光越过燕时洵的肩膀,看向湖水中哭嚎至嘶哑的男孩:“你发现了……对吗。”
“那就是我,和我死去的母亲。”
第265章 晋江
在听到郑树木的问话时,燕时洵沉默了一瞬,随即才抬眸重新看向他。
他能够察觉到,此时站在他眼前的,就是之前他在郑树木家中见到的同一人。
而郑树木能够出现在这里,也印证了燕时洵之前的猜测。
——郑树木,就是主导了皮影戏的幕后之人。
白师傅的愧疚是对郑树木的,他亲眼看着郑树木从满怀天真梦想的孩童,变成了只剩下仇恨的恶鬼。
因此,白师傅对郑树木予索予求,不管郑树木想要做什么,白师傅都只会点头答应,不会拒绝。
也因此,郑树木得以将整个村子都带入了皮影戏中,并且置换了皮影戏人物和真人的身份,甚至欺瞒过了天地。
但燕时洵还是有些疑惑。
为何在白师傅口中,郑树木并非幕后之人,甚至还要他去救郑树木?
从哪里救,明明郑树木才是这一幕皮影戏的主导之人,白师傅才是切实掌握着皮影戏的人……
燕时洵皱了皱眉,刚刚对男孩的维护之情,立刻变成了对郑树木的戒备。
郑树木看出了燕时洵对他的态度转变,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并没有为自己解释一句。
“谢谢你,燕先生。”
郑树木的视线扫过满地哀嚎的村民,最后看向燕时洵的时候,泛红的眼珠带着湿意。
他的声音沙哑,喉结不断的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当年,并没有人愿意帮我啊……帮一个孩子,救回他的母亲,和妹妹。”
郑树木的嘴边扯开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最起码现在,有人愿意帮帮那个孩子,为他出头。哪怕,哪怕这是假的呢,是假的也好。”
即便是在虚假的皮影戏中,这一点微小的改变,也足以告慰当年与母亲的性命失之交臂的痛苦。
郑树木颤抖着抬头,看向湖中男孩渐渐力竭的身影,嘴巴抖动得厉害,酸涩发紧的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等他说话,眼泪就先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却是血泪。
燕时洵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
但他本来抬起来握紧成拳的手掌,却还是在微微的停顿之后,慢慢松开了。
即便他对郑树木有所戒备和怀疑,但此时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
用这样的态度和举止对郑树木……不合适。
燕时洵的指关节上满是擦破的血痕,他的手掌重新垂下,也缓缓转过身,顺着郑树木的视线向湖水中看去。
当年那个幼小无力的孩子,已经哭累了,也耗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在冰冷的湖水中晕厥过去,慢慢向下沉去。
“你想要看着你自己死亡吗,郑树木。”
燕时洵沉声向身边已经人到中年的郑树木询问:“你不准备去救他吗?”
郑树木注视着从前的自己渐渐被湖水淹没,苦笑着缓缓摇头:“就当,就当从前的我……已经死在了那一夜吧。”
“燕先生,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淹死在自己眼前,是什么感觉吗?”
郑树木仰起头,飞快的眨了眨眼,想要将快要喷涌出来的泪水压下去。
但嘶哑的嗓音却出卖了他。
“我知道。”
“我亲眼看着母亲死在我的面前,却无能为力。当年没有燕先生,什么都没有,我站在湖边,眼见着母亲沉入了湖底。然后……”
郑树木抖了抖,停顿了好半天,才用沙哑到压制不了哭音的声音说道:“又眼见着母亲的尸骸,从湖底浮了上来。”
燕时洵闻言,眼眸微微大睁。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郑树木,一时无言。
“我有多想要和母亲一起,死在那个晚上。和母亲一同死在湖水里,对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莫大的幸福了,我想要寻求那种幸福。可是。”
郑树木苦笑摇头:“我是有罪之人,我连这样的幸福,都不配拥有。”
死亡对于郑树木而言,都已经算得上是鬼神的恩赐。
从多年前的那一夜亲眼看着母亲死亡后,侥幸逃脱离开白姓村子的郑树木,就活在仇恨的地狱中。
母亲死亡的景象反复出现在他的噩梦中,每一个日夜都不曾放过他。
像是母亲从冰冷的湖水中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流淌着血泪,诘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为什么不救妹妹。
为什么……不帮她们报仇。
郑树木每每从噩梦中大叫着翻身惊醒,却早已经泪流满面。
日思夜想,也只剩下杀掉所有当年的参与者和旁观者,为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复仇。
曾经眼里有光仰头看着皮影戏的孩子,最终却变成了满心仇恨的阴沉青年。
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件事。
——复仇。
让所有禽兽不如的村民,为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郑树木努力保持着平静与燕时洵说话的时候,湖中的男孩,已经彻底的沉了底,消失不见。
燕时洵上前一步,手臂下意识往前送。
郑树木将燕时洵的动作看在眼里,知道这位驱鬼者,是本能的想要保护那个孩子,把他从湖水中救出来。
即便已经历尽风霜,于生死之间穿行过无数次,甚至早已经遗忘了死亡应当是何种模样,但郑树木在看到有人愿意毫无杂念的,去救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时,还是在那一刹那,被触动了心里仅剩的最柔软的那块肉。
如果,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
当年被逼上死路的自己和母亲,要是也能遇到燕先生,是不是母亲和妹妹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郑树木闭了闭眼,长长一声叹息,飘散在阴冷的夜里。
可惜,一切早已经成了定局……
郑树木拽住了燕时洵的手臂,没有让他去救那个沉进了湖底的男孩,只是沉默的示意他,让他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下一刻,原本因为燕时洵的出现而导致的改变,逐渐消退。
事情恢复成了它原本应该有的模样。
像是端坐在幕布后面操控着所有皮影人物的匠人,灵活而沉默的勾动手中的木棍丝线,牵动着皮影人物的一举一动,场景变化。
在燕时洵眼前,一切疾速倒退。
哀嚎着倒伏满地的村民重新站了起来,掉在旁边的火把自动回到村民们的手里,男孩被村民拎在手里,一拳拳砸下。
但是,男孩却像是感受不到痛一样,他的眼睛里熄灭了光,黑黝黝的死死注视着湖面,痛苦的向所有过往的鬼神精怪乞求,救救他的母亲,救救他还没有出生的弟弟妹妹。
男孩像是个沙包,迎来村民们没有宣泄出去的兴奋和怒意,很快就浑身鲜血,面容青肿得难以辨认出本来的面目。
村民们终于打累了的时候,男孩已经遍体鳞伤,像一具死尸一样被人拎在手里,气息奄奄。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执拗的看向湖水,乞求着奇迹的发生。
村民们踹着男孩痛骂了几句,就嬉笑着商量先把男孩带回去关在柴房里,等明天再玩一次今晚的围猎。
就在他们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湖水中央荡漾起波纹,像是水面下有什么东西。
男孩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从村民手中挣脱出来,手脚并用的往湖边爬去,手臂拼命的往湖水里伸,被打得堆满了血沫说不出话的声带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泪水涌出来,在满是血液伤痕的脸上,冲刷出了两道泪痕。
他在期待着他母亲回来。
村民们不知道这个已经被他们打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咽气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挣脱出去的,但还是骂骂咧咧的几步追上去,弯腰就揪着男孩的头发想要将他拎起来。
湖水中央的波荡越来越大,动静也引起了村民们的注意。
他们抬头看去的时候,就见一具女尸,缓缓从湖底浮了上来。
正是刚刚的女人。
女人静静躺在湖水中央,双手交叉做出保护腹部的动作,神色安详宁静。
像是她并非为人所害,而是在亲友含泪的注视下死亡,被隆重的葬于水中。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而男孩眼里刚刚点燃起的光亮,终于彻底熄灭了。
火焰的光也温暖不了他魂魄深处的寒冷和绝望。
男孩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被村民拽着头发拖行,十根手指插进湿润的土地里想要制止自己被拽走的趋势,却只是在土地上留下了十道深深的痕迹,指甲断裂,手指磨碎露骨。
满是血污的狼狈。
燕时洵看着这一切,数次想要冲过去将那男孩护在身后,却都被郑树木死死的拽住了手臂,没有让他过去。
“燕先生,这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郑树木静静的看着与自己长相相似的男孩,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拎走,好半天,才重新出声道:“我很感激,燕先生想要救我。但……太迟了。”
“燕先生来晚了几十年,如今即便是天地鬼神,也无法救我于恶鬼地狱。”
燕时洵的胸膛剧烈起伏,被包裹在黑色衬衫下的结实肌肉寸寸紧绷,他咬紧了牙,恶狠狠的注视着那些村民的背影。
就像是压低了身躯低吼准备攻击猎物的顶级猎人。
如果是一个成年人,燕时洵不会愤怒至此。
但是遭受伤害的,却是怀着身孕的女人,还有年幼的孩子。
那些年轻力壮的村民为了侵占郑木匠家的财产,连孤儿寡母都没有放过。
可是最让燕时洵愤怒的,却是他们对弱者的欺凌。
——如果对手是同样年轻力壮的成年人,你们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你们的对手是我,你们敢稍微再动一丝念头吗?
欺软怕硬的懦夫!只敢攻击伤害弱势者的渣滓!
村民们那种猫戏老鼠一样的恶劣,激怒了燕时洵。
他想要以牙还牙,让村民们也尝试下被围猎和戏弄的滋味。
只是这一次,身份对调。
——狩猎者是他。
被围猎的猎物,就是村民们自己。
对于燕时洵而言,只有这样才算是公平的了结了所有因果。
但燕时洵在愤怒之余,却也冷静的知道,郑树木说的没错。
村民们都已经死了,郑树木的母亲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溺亡于湖中。
他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很少。
如今,也只剩下还活着的郑树木,尚可以被救回来。
燕时洵垂在身边的手掌紧握成拳,剧烈的喘息了几口气,才让自己逐渐恢复平静。
郑树木也慢慢放开了拽着燕时洵手臂的手,迟缓的后退了两步,眼中带着泪水的重新看向湖水。
燕时洵凌厉的眉眼也才渐渐平缓下来,抿成直线的嘴唇像是压抑着愤怒和悲伤。他站在原地半晌,才慢慢转过身,看向湖水中女人的尸体。
和在惊吓之后很快就没当回事的村民们不同,常年游历在南北山川间的燕时洵很清楚,寻常死尸并不会在溺亡后立刻浮出水面,只有一口怨气未散的死尸……
才会不甘心就此沉寂于水底慢慢腐烂,于是含着怨气,重新回到人间。
以厉鬼的身份。
在民间的传闻中,沉湖复起的死尸,是因为连阎王爷都看不过眼,所以放冤魂回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虽然燕时洵很清楚那个时候阎王已死,不会有什么阎王爷让女人还魂复仇。
但是他也很清楚,这意味着女人现在充盈着鬼气。
可鬼气……从何而来?
燕时洵的视线落在了女人的腹部上。
女人的尸体已经冰冷青白,但是圆滚的肚皮下,还时不时的有剧烈的起伏,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踢打着女人的腹部,想要出来。
那一瞬间,燕时洵的眼眸猛然睁大,愕然的回身看向身边的郑树木。
“郑甜甜……”
燕时洵动了动唇瓣。
话没说完,郑树木就已经知道燕时洵想要询问什么。
他沉默的垂下了头,鲜红的血泪顺着眼眶,砸落在地面上。
下一刻,燕时洵看到,女人的手指甲猛然暴涨,锋利如刀,切开了她自己的肚子。
一团黑色,被女人从腹中掏了出来。
——是鬼婴!
燕时洵感觉自己的喉咙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掐住,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到难以喘气。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鬼婴。
无论是家子坟村差一点就成为了阴神的杨朵,还是用腹中胎儿喂养小鬼的池滟,她们虽然都以此获得了远超凡人的强大力量,但是她们并不能与眼前的鬼婴相比。
杨朵和池滟,占据上风的一直都是母体。
虽然杨朵因为死亡时腹中怀着胎儿,所以在阴神之争中远胜过所有厉鬼,但是杨朵本身对那个胎儿并无太多感情,胎儿也只得依附于杨朵存活。
可这个鬼婴却和之前的鬼婴都不尽相同。
鬼婴已经足了月份,母体本就该到了生产的时候,却在最后的关头死亡,让婴孩活活闷死在腹中。
这种只差最后一步却投胎失败所带来的愤怒和怨恨,浓烈深刻到远胜所有情绪,使得鬼婴凶性大发,无差别的憎恨整个人间和所有人。
更致命的是,母体对这个婴孩,是有着深厚的期待和感情的。
女人宁愿划开自己的腹部,让自己尸身有损,也要产下婴孩,这会让原本聚集在母体中的鬼气也都遵循着母体的意志,尽数涌向婴孩。
这使得这个鬼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凌驾于厉鬼之上的强大鬼王。
燕时洵心惊不止,随后才重新想起,他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郑树木想要告诉他的事情。
发生于几十年前。
无论他看到什么,都挽回不了。
这个鬼婴,已经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成长到了难以应对的地步。
而这个鬼婴的身份……
就是郑甜甜。
那一瞬间,燕时洵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坠入了湖底,冰冷刺骨。
他甚至忍不住想,来迟了几十年,已经成了定数的局面,又该如何才能扭转?
燕时洵心中苦笑,叹息道天地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这一题……
难解。
而郑树木想要展示给燕时洵的画面,还没有结束。
乌黑的血液在湖面上逐渐扩散晕开。
女人双手高高举起那一团黑色的肉团,然后从湖水中游向岸边,浑身湿漉漉的踩在了土地上。
湿润的土地污脏了女人的腿脚和裙摆,脏器和肠子从她破开的腹部里掉落下来,耷拉在地面上,随着她迟缓僵硬的脚步而晃动着散落了一地,又被女人自己无意识的踩碎。
没有襁褓,她就撕了自己的衣服,包裹住手里的婴孩。
没有吃食,她就用自己的血水喂给满怀着自己的期待和怨恨出生的婴孩。
女人慈爱的将婴孩抱在怀中,像是死亡未曾降临到她们身上那样,用已经渐渐僵硬的声带,哼着嘶哑粗粝的童谣,摇晃着哄着婴孩。
鬼气和力量顺着血水,从女人身上转移到婴孩身上。
原本漆黑一团的婴孩迅速长开,皮肤重新变得柔软,脸颊粉嫩可爱,吃饱了一样咂着嘴巴,安详的睡在女人的怀里。
而女人却因为母体的破损和力量的流失而越来越弱。
当她走到田野间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然倾颓在地,散落成支离骸骨。
但即便如此,女人也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没有让熟睡的婴孩被摔痛惊醒。
尸骨倒伏在杂草间,慈爱的静静望着她用全部的生命和鬼气诞下的孩子。
杂草晃动。
衣着破旧的少年,出现在了田埂上。
第266章 晋江
白三叔家的院子里。
虽然白三叔借口说自己不舒服而离开,但是对大家并没有什么影响,反而让大家更自在了起来。
唯一的坏处是,晚饭是别想了。
因为张无病糟糕的调味,毁掉了好好一锅面条,所以大家边心疼那锅面条,边骂着张无病。
其中情绪最激烈的,当属安南原。
因为他嘴快,所有人都一起下楼吃饭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先端起了面碗,因此尝到了张无病难吃到差点把他送走的手艺。
安南原现在坐在厨房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张无病,嘴巴里还含了一口温水咕噜噜的漱着口。
张无病心虚的摸着鼻子,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安南原。
旁边的赵真哭笑不得:“南原你也真相信张导的手艺啊,他一看就不像是会做饭的人,你怎么能这么信任他挑了那么一大筷子面,还吃得一点犹豫都没有的?”
张无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连点头:“对对对,你怎么能信任我呢……”
“我不是以为这是滨海风格的浓油赤酱面条吗!”
安南原悲愤道:“别人家黑乎乎一团一般都很好吃,怎么这定律到了张导这就不好使了?张导你是什么反常体质吗?”
刚刚还想顺着赵真的话,为自己辩解的张无病:“…………”
赵真更是一言难尽的看着安南原。
该说不愧是选秀出道的吗?真会说话,那黑乎乎中药一样的一碗东西,还能被美化成浓油赤酱……滨海菜系大厨同意吗?
而听说了有晚饭吃,所以才艰难的扶着楼梯下楼的路星星,等他颤巍巍走到厨房的时候,就看到大家或坐或立,横眉立眼,空气中的气氛剑拔弩张。
大家在还残余着些许面食香味的厨房里神态各异,但就是唯独没有人在吃饭。
路星星:“?”
“你们这群牲口,生产队的驴都没有你们能吃!”
路星星惊恐的看向众人:“我就多睡了这么一小会儿,你们就一点都没给我留饭?这朋友还能不能做了!”
众人:“呃……”
张无病努力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路小跑着去里面的热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伤员端回来。
“面,面是没有了。”
张无病心虚道:“要不星星你喝口水顶顶饿吧,等燕哥回来再做饭,我燕哥做饭其实还挺好吃的,最起码毒不死人。”
没有底气的张无病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呐呐如蚊。
路星星疑惑的看着张无病,他在厨房里扫了一圈,这段时间跟着燕时洵而硬生生被锻炼出来的眼力,让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安南原旁边灶台上的几碗面。
虽然面碗里的面汤黑黄难辨,但在灯光下泛着油星,对于失血过多继续补充体力的路星星而言,也极具吸引力。
“说什么呢?这不是有面吗?”
路星星一把推开身前的张无病,古怪的上下看了他几眼:“一碗面你都不肯给我吃?大病,至于这么抠门吗?你放心,吃你一碗面,回滨海我还你十碗。”
说着,路星星就往安南原旁边走,伸手就要去拿面碗。
却被赵真赶忙制止下来。
“欸欸欸不行!你本来就有伤在身,不能再这么自毁健康了,不要想不开。”
路星星发现,赵真和安南原的视线竟然都落在了他身上,眼带紧张。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看了看眼前的面碗,又看了看那边明显心虚的张无病,渐渐想明白了什么。
“张大病你……”
路星星惊恐的看着张无病:“你真是,不愧是和燕哥师婶他们住在一起的啊!连这种事情你都要遗传师婶吗!”
张无病:“啊是是是……嗯?啥?”
本来以为路星星要指责他,所以虚心愧疚的做好了被骂准备的张无病,刚点头道一半,就懵住了。
他抬起头,满脸茫然的看着路星星,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路星星说的是邺澧的厨艺。
在滨海市的时候,张无病也好几次都以事情太多谈到太晚现在出门回家不安全为理由,耍赖留在了燕时洵家几次。
毕竟以他的体质,说自己怕走夜路撞见鬼简直是最好的理由,就算是邺澧也不好挑出什么。
但问题是,虽然张无病本来想要针对的是井小宝,不想让这个会说甜言蜜语的小鬼单独留在他燕哥身边,抢走属于他的宠爱。
可也同时招惹上了邺澧。
毕竟有张无病在,燕时洵的注意力就会被分出去很多,就连操心的事情都变成了张无病的节目,经常和张无病谈论到深夜。
这引起了邺澧强烈的不满。
——他都没有和心爱的驱鬼者深夜秉烛夜谈呢。
于是,张无病顺理成章的被邺澧当成了试菜的工具人,也和井小宝一起,负责尝试邺澧的厨艺。
邺澧把他们当做提升自己厨艺的工具人,但无论是井小宝还是张无病,都恍然有种自己是个垃圾桶的错觉。
然后,井小宝连夜逃回地府,哭着说做阎王都比吃邺澧的饭要轻松。
而张无病眼含热泪的给家里司机打了电话求他来接自己,表示就算自己向张父低头,都要比邺澧的菜要容易下咽。
邺澧:“……”
不过那个时候,邺澧虽然很不高兴他们对自己厨艺的不支持,但总体上而言,还是很满意家里就剩下他和时洵两个人的情况。
而这种场面,路星星也“有幸”撞见过几次。
因此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但路星星没想到的是……张无病这家伙,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要遗传邺澧??真是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了。
路星星和张无病面面相觑,旁边赵真和安南原迷茫的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等路星星为他们解释了缘由,并且重点介绍了一下张无病和邺澧厨艺的相似之处时,就连沉稳如赵真,都不由得惊叹。
“这还能遗传的吗?啊不是,张导也和燕哥他们不是一家的吧?不能用遗传这个词。”
从童星出道开始,就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的赵真,真情实感的向张无病询问道:“张导是怎么做到的?做菜这种事情,正常人不都是一进厨房自然而然就会的吗?”
旁边只会煮泡面的安南原:感觉你连我都一起骂上了。
但是张无病并不服气,一股冲动从他心里涌现,像是来源于魂魄深处的身胜负欲,驱使着他道:“那不行,要是他做饭难吃,那我必须比他还难吃!”
不管是比什么,反正绝对不能输给酆都的那家伙!
众人:“啊……这个不用比也行。”
头一次看到这种事情还要攀比的,张导你醒醒!你在做什么?
话一出口,张无病才像是惊醒了一样猛然回神。
他眨了眨眼,看到众人都在围着自己看的时候,不得不硬着头皮打补丁,道:“不行,我爸爸只能有我一个好大儿,当然是我来遗传!”
一说起来这件事,张无病就想起了井小宝,顿时真心实意的生起气来。
张无病:看到没?我才和我爸爸是一家的,井小宝这个半路出现的是哪里来的小鬼?
众人沉默良久,就听安南原面无表情的道:“对,人家白三叔把面都做好了,就差放点调料就大功告成的事情,张导你都能做出这个东西,当然是天赋异禀,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安南原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模样道:“感谢张导,让我们现在只能喝水了。”
路星星按了按自己咕噜噜叫着的肚子,只能垂头丧气的猛灌热水。
张无病:“……”
有,有杀气QAQ。
他默默的退后,生怕他们谁一个不冷静就对自己干点什么,兔子一样跑得飞快。
宋辞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但是平常对生活品质格外挑剔的小少爷,这一次却一言不发。
他只是坐在厨房门口的凳子上,背对着厨房的光亮和温暖,静静的注视着不远处的谢麟,眼带担忧。
刚刚谢麟从外面回来后说的那句看到妹妹的话,让宋辞对谢麟的状态很是担忧。
但即便小少爷怀疑谢麟是不是又没按时吃药,毕竟谢麟之前就干过这种事。可现在这山林野外的,也没有医生可以看。
他只能按捺着心中的焦急,强制让自己冷静,并打定主意只要离开白纸湖,就第一时间压着谢麟去看医生。
谢麟虽然也对宋辞解释过,但宋辞明显没有相信。
而且现在以宋辞对谢麟的观察,这份担忧也逐渐加深。
谢麟从回来之后,就一直在走神。
就算有人和他说话或者打招呼,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连笑容都是明显的敷衍,一看便是脑子还停留在外面那个妹妹身上还没有回来。
宋辞抿了抿唇,漂亮的眉眼间满是烦躁。
其实,很多人并没有对谢麟说实话,反而是他这个数次捡回谢麟的人,被人当成了谢麟的监护人,告知了全部的真相。
谢麟……不可能找得到他的妹妹。
当年的鉴定报告已经说了,被绑架的谢姣姣,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极大概率在绑架团伙的黑吃黑中遭到了波及,被带走杀害了。
之前,宋辞也通过宋家的关系,想要帮谢麟找到谢姣姣。
虽然小少爷从来唯我独尊,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把生命的意义放在其他人身上,因为其他人的死亡,连自己的命都不珍惜了。
但是如果找回谢姣姣,能让谢麟重新振作,再次成为很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站在神台上振臂一呼万众欢呼雀跃的歌神。
那宋辞不介意帮谢麟找回谢姣姣。
——找回谢麟生命的意义。
作为与谢麟最亲近也最了解他的人,宋辞即便不高兴,但也知道谢麟这个人啊,从来不珍惜他自己。
谢麟的命,是谢姣姣的。
离开村子进县城打工端盘子也好,被慧眼识人的导演带进娱乐圈从此大放异彩也好,谢麟做的所有事,最开始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养活谢姣姣,给这个妹妹最好的生活。
从吃百家饭浑噩长大的少年,到万众瞩目无限风光的歌神……只差一个谢姣姣。
宋辞眼神复杂的看着院子里的谢麟。
谢麟从回来之后,就一直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对面房子的方向,不管谁和他说话都心不在焉。
宋辞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看不过谢麟这副颓然的模样,转身上楼,准备去翻翻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有没有带着谢麟的药。
而宋辞前脚刚上楼,谢麟终于打定了主意,抬脚往大门的方向走。
融身于黑暗中的邺澧掀了掀眼睫,漠然看向又走过来了的谢麟,抬起手臂拦住了他。
谢麟莫名其妙的看向邺澧,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但没有燕时洵在,邺澧明显对生人兴致缺缺,连想要解释一句的想法都没有。
本就是不理人间的鬼神,邺澧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女娲那种舍己为天下的,也无意效仿在人间多有信众的诸神明,他就没把善良和救世这种事情看成过自己的责任。
酆都本职,本来就是审判和死亡。
邺澧此时能守在院子大门口,都只是因为这是燕时洵希望他保护众人,所以他才这么做了。
——能用鬼神看大门,也只有燕时洵一个人能做得到了。
还是天地间如今仅剩的最后一位鬼神,连大道都想尽了办法才能艰难请动的存在。
至于对其他人多余的解释……
邺澧漠然的站在黑暗中,即便谢麟注视着他,也没有半点开口的想法。
千百年来,酆都之主从未回应过人间。
无论是得道高僧,还是门派祖师爷,在酆都之主眼里,都是一视同仁的漠视不加理会。
唯一的例外,就是拥有鬼神全部偏爱的恶鬼入骨相。
想要让鬼神亲切的解答?
做梦都会比这现实一点。
谢麟耐心的等了片刻,还用眼神示意了邺澧多次,但邺澧都无动于衷。
他无奈,只得文质彬彬的向邺澧问道:“这位……助理先生,我准备出门一趟,能让开吗?”
邺澧重新垂下了眼睫,一副睡过去的模样,维持着原本伸手拦下谢麟的动作,不发一言。
谢麟说了很多,结果发现邺澧依旧是那副听不到看不到的模样,心头也渐渐火起。
他是这一期才因为宋辞的关系而补位进来的嘉宾,无论是燕时洵还是邺澧,他都不熟悉,只是听宋辞介绍过一些,只知道燕时洵身边的这位助理,名为助理实为燕时洵的恋人。
但此时邺澧阻拦他去找对面,还是让谢麟有些生气,语气不由得渐渐加重,带上了质问。
邺澧这才掀了掀眼睫,脚下的阴影悄然蔓延,将谢麟笼罩其中,替他拂去了不敬鬼神而带来的因果。
酆都虽为鬼城,却是天地认可的正神。
辱骂鬼神,即便鬼神无心责备,天地也不会任由发展。
邺澧无所谓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他所看重的,也唯有一个燕时洵而已。
但他也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就折损谢麟的气运。
不过,既然谢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种程度,邺澧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善良的圣人,也不是割肉喂鹰的佛祖。
在他看来,所有人神鬼,都不过是因果自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生人拥有这种自由。
——如果这是他们本来的意志。
因此,邺澧只瞥了谢麟一眼,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自负因果?”
这可和谢麟之前出门不同,那个时候,燕时洵就在对面,谢麟就算去那里,也会从邺澧的保护范围进入燕时洵的视线内,不会有任何危险的可能。
但现在,邺澧一眼便看出谢麟焦急心系于对面的房子,急迫的想要去那里找人,可燕时洵并不在那里。
因为这里的皮影戏被乌木神像镇守,所以即便是邺澧,在面对千年前的自己时,也在失去了沟通天地之能的同时,看不清被掩盖于神像力量下的真相。
谢麟不知邺澧所想,只冷笑道:“我做什么是我的事情,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用,谢谢。”
邺澧收回手臂,不再阻拦重新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而谢麟则神情激动的大跨步走出了大门,直奔向对面郑树木的家而去。
邺澧微微侧首,看到谢麟敲响了对面的大门。
那个在面对所有人时都清隽沉稳的歌神,此时却像是青涩的年轻人一样急切,站在郑树木家的大门前,急迫的想要立刻得到一个肯定或否定的结果。
或者……
只是单纯的看一眼让他想起妹妹的小女孩,以解他对妹妹痛苦的思念,也能令他稍感安心,这苦痛的生命,也还有继续撑下去的力量。
谢麟等了片刻,门内才响起细碎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朝大门走来。
门板被谨慎的打开了一条缝隙。
小女孩不高兴的撅着嘴巴,手背揉着眼睛朝外面看去,像是睡梦中被人吵醒了一样。
“谁呀?”
郑甜甜眨了眨眼,才抬头看向谢麟,惊讶的道:“哥哥你怎么来啦?”
谢麟在看到郑甜甜的笑容时,也被感染而扬起了嘴角。
但等听到她的话时,才惊觉自己来得确实毫无理由。
即便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搞清,自己在看到郑甜甜时,为何会想起自己的妹妹,为何总觉得郑甜甜那么像他的妹妹。
但是无缘无故的和一个陌生的小女孩说这种话……
谢麟抿了抿唇,担忧自己会吓到郑甜甜。
就在谢麟绞尽脑汁想要编理由的时候,却见郑甜甜乖乖巧巧的侧身让开了大门的空间,示意谢麟进来。
“哥哥进来说吧。”
郑甜甜皱着眉头,不太高兴的说:“我不喜欢我家的门开着,总要担心有调皮的小动物跑出去。”
“你还养宠物吗?”
谢麟顺口问着,应邀迈进了门槛。
大门也在他身后慢慢闭合,发出沉重的闷响声。
不远处的黑暗中,邺澧半垂着眼眸,注视着这一切。
当谢麟的身影从他的视野里消失时,他便兴致缺缺的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院内厨房的方向。
邺澧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觉得,今晚的张无病,让他格外的厌烦。
还有刚刚那可笑的胜负欲……
邺澧阴冷的注视着张无病,低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
总会让他想起百年前地府的那个鬼神。
恰在此时,张无病也似有所感的回首,在温暖明亮的厨房中,望向黑暗院落中的邺澧。
但这个总是哭唧唧追着燕时洵抱大腿的小傻子,此时看向邺澧的眼眸,却只有一片清透的平静。
就好像,他已经穿行过无数次生死,直面过天塌地陷的灾难,人间所有黎民的哭嚎和血色,都刺痛着他的眼眸,群鬼哀嚎却不得救。
而后,所有的苦痛和愤怒都堆积在他的魂魄中,逐渐沉淀下来,变得厚重而沉稳。
张无病的眼眸沉沉无光,在转眸低头的刹那,唇角带上一丝笑意。
厨房里缭绕的雾气升腾在他身周,而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只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
就如仙鹤,于缭绕雾气中优雅独立。
张无病偏了偏头,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加深。
燕时洵……
天幕无光。
田埂间一片昏暗。
足有一人高的植物覆盖了整片田地,让人分辨不出哪里是哪里。
燕时洵追寻着女人和鬼婴的脚步一路前来,却在看到少年的身影忽然出现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少年瘦骨嶙峋,头发乱如杂草,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手脚袖口都短了一大截不说,还每一块都是不同颜色的布料,看起来是用别人家施舍的碎布头勉强做出来的衣服。
他像是游魂一般走在田埂间,时不时弯下腰摸索着地面。
少年支离可见的骨头让人担忧,会不会下一刻他就会摔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燕时洵知道少年在做什么。
捡粮食。
其他人家遗留在田里的些许粮食,都是这少年弥足珍贵的口粮。
从少年的体型和衣着来看,他过着的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饿得头昏眼花只能捡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来吃。
但是现在,田埂里不仅有零星粮食,还有……
燕时洵的视线下落,落在了鬼婴身上。
刚刚乌黑狰狞的一团,现在汲取干净了母亲的全部力量,已经在血染的襁褓中安详睡去,脸颊粉嫩。
但似乎是被少年的动静惊醒,鬼婴不舒服的啼哭了几声。
引得少年警惕而惊愕的看了过来。
燕时洵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拦少年,但是少年却更快一步踉跄着跑向襁褓。
在看清啼哭的婴孩时,少年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是愤怒的张望。
他大概是以为这是哪户人家丢出来不要的弃婴,气愤的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干的。
但是婴孩的声音让少年很快就顾不上愤怒,赶紧手忙脚乱的将襁褓从田埂里抱起来。
少年姿势笨拙,却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骨头硌到婴孩,弄疼了她或是吓到她。
在被少年抱进怀里的时候,婴孩仰起头,看向少年时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扑腾着肉乎乎藕节般的手臂,咯咯的笑了起来。
少年的神情一瞬间柔和了下来,软得一塌糊涂。
“你是被放弃的生命,我也是。”
燕时洵听到,少年对那鬼婴满怀着柔软亲昵的道:“他们不要你,没关系,哥哥要你,以后哥哥来养你,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
少年握住了鬼婴的手,做下了一生的誓言:“我来保护你。”
雷霆与闪电突然暴起,划破夜幕,轰隆巨响,天地都在震颤着。
像是天地大道在怒吼着要斩碎鬼婴。
然而鬼婴被生人抱在怀里,就像是被保护在其中,令大道无法越过生人斥责,雷电也只能无力的闪耀于天幕。
燕时洵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那个从生下来就代表着大凶之兆,甚至耗尽了母亲生命的鬼婴,为何能够存活下来。
——来自于生人的誓言和保护。
天地不仁,却不会在毫无因果的情况下,无理由的伤害无辜的生命。
即便大道看到了一切,知晓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但,只要未来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因果还没有落实,大道就不能在生命还没有背负因果罪孽之前,做出任何举动。
正因为一视同仁的约束所有存在,所以才会是大道。
但这无形的限制,也会被狡猾的鬼婴钻了空子。
当少年抬起头时,闪电划破整个天空,照亮大地,也照亮了少年的脸。
燕时洵锋利的眼眸缓缓睁大。
即便那张脸此时尚稚嫩,又因常年的营养不良而枯槁,瘦得脱了像,但是燕时洵依旧能够在那张脸上,看到熟悉的痕迹。
燕时洵深知,当这少年长大之后,那张脸渐渐长开,会引起无数人如何的疯狂和追捧。
这少年,将会开启一个黄金的时代,大江南北都将传唱着他的名字,将他奉为偶像与神明,狂热的将一切美誉和褒义的词汇冠以他的名字。
他是……
谢麟。
那这个鬼婴……
燕时洵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愣神的视线下滑,落在咯咯笑着的鬼婴身上。
他想起了从宋辞那里听说过的有关于谢麟的事。
谢麟有一个捡来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却格外的疼爱,甚至将妹妹当做自己生命和奋斗的意义。
谢姣姣……
“这是你的妹妹,她死在母亲的腹中,以鬼婴之身出生,母亲为她取名郑甜甜。”
燕时洵声线喑哑的向身边的郑树木道:“她也是谢麟那个失踪的妹妹,谢姣姣。”
郑树木长长的一声叹息,而后,轻轻的闭了眼,偏过头去不再看眼前的画面。
“燕先生,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选择?”
郑树木声音低落:“当你满怀愧疚和遗憾之人,有可能会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但是她毁掉的,只是你厌恶的东西……你会,制止她吗?或者,你会如何对待她?”
“以亲人的身份,还是以驱鬼者的身份?”
郑树木苦笑。
他明明是在笑着,却比哭还要难看,浑浊的眼珠里没有光亮,只有血泪从眼底翻涌而上。
郑树木缓步走向旁边,他蹲下身,伸出手,将倒在地面上皮包骨没有了血肉的骸骨,轻柔的抱进怀里。
血泪一滴滴砸下来,落在那尸骸身上。
女人被郑甜甜带走了所有力量,此时只剩下一具狰狞的骨架。
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睛依旧瞪得老大,死死的注视着郑甜甜的方向。
像是想要呼唤一声——
甜甜。
第267章 晋江
谢麟在被郑甜甜迎进家门的时候,还下意识的去找郑树木的身影。
虽然他总觉得郑甜甜是自己的妹妹,但是在他的观念里,郑甜甜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他来别人家拜访,自然要先和家里的大人打招呼才行。
但是院子里所有的光都熄灭了,漆黑的一片中,隐约能看到一些人形的轮廓。
谢麟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才想起来,这是他之前来拜访时看到的院子里的那些木雕偶人。
在有亮光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关了灯,被这些木雕偶人这么注视着,还真有些吓人。
谢麟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吓到郑甜甜,但他看过去时,却发现郑甜甜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走在院子里这些木雕偶人中间,自然得像是寻常女孩子在逛洋娃娃的商店。
他先是愣了下,随即失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暗自叹息,觉得自己这么大人了,胆子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小女孩,还会被木雕吓到。
谢麟安慰着自己,这和商场里的塑料模特没什么区别,不用害怕,都是死物而已。
这么想着,他重新恢复了笑意,向郑甜甜轻声询问道:“你哥哥呢?他不在家吗?”
郑甜甜仰头看向谢麟,歪着头道:“嗯,哥哥不在家,他和另外一个大哥哥出去了。不过,哥哥你也不是来找他的吧?你难道不是来看甜甜的吗?”
谢麟的第一反应,却是担忧起郑甜甜的安危。
“家里没有大人,怎么可以随便开门呢?”
谢麟在郑甜甜身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严肃的告诉她:“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甜甜你要是受了伤,等你哥哥回来看到该多伤心,你要学会保护自己才行,不要被坏人带走。”
听说郑树木这么晚还不在家,谢麟对他的印象也跌进了谷底,不高兴的嘀咕道:“这么晚了,扔下妹妹一个人在家……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郑甜甜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怀里依旧抱着自己心爱的小木偶人,她抬头看向郑树木,乖乖巧巧的点了头,说自己记住了。
工作间的炉火早已经熄灭,院子里阴冷而黑暗,像是深埋于湖水之下的棺木。
郑甜甜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脚步却依旧轻快。
而她走过的地方,木雕偶人也无一不恭敬畏惧的低垂下头颅。
但谢麟的注意力还放在如何在这样的黑暗里保持平衡,看不清也没有注意到两侧木雕偶人的动作。
郑甜甜将谢麟带进客厅的一路上,他都在为身边经过的物品而惊叹。
在最初的惊吓过去,谢麟就逐渐发现了这些能够吓到他的木雕偶人,做得到底有多逼真,让他有种在看着真人的错觉。
等进到客厅里时,那些无处不在的木雕头骨和偶人,也让谢麟心中在感叹于郑树木作为木匠的技艺之精湛的同时,觉得郑树木的爱好审美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在谢麟的认知中,木匠这一传统的技艺所带来的作品,应该也更加偏向于传统的审美,雕个二龙戏珠或者关公神像,才比较符合谢麟的想象。
不过就算如此,谢麟还是在惊讶之后,尊重并欣赏起了郑树木的审美和作品。
作为二十年前开创了一整个音乐黄金年代的歌神,时至今日依旧有很多音乐人在怀念着当年的盛世,谢麟曾经的歌曲放到现在,依旧是前卫而潮流的。
他开放的思想和这些年来沉淀下来的良好休养,都让他愿意尊重所有人的审美偏好,并且觉得郑树木意外的紧跟时代,比较摇滚风。
谢麟为自己的想法而哭笑不得。
郑甜甜已经蜷缩在了客厅的太师椅上。
小女孩收回了晃荡的小腿,瘦弱单薄的身躯包裹在漂亮的小裙子里,蜷成一团时,也依旧填不满整张椅子。
黑暗中,她瘦得让人心惊。
脆弱得像是一折就会断的芦苇。
于人间,不过是无根飘荡。
谢麟被这一幕刺痛了眼睛,在心疼郑甜甜的同时,也不由得埋怨起郑树木。
作为同样有妹妹的人,谢麟见不得这样的场景。
他的心里甚至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郑甜甜从这里带走。既然郑树木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那不如让他来当这个哥哥!
“所以,哥哥你来有什么事呀?”
郑甜甜昏昏欲睡,不高兴的道:“哥哥没有话想对甜甜说吗,不想甜甜吗?”
谢麟心头划过一丝怪异之感,总觉得郑甜甜对他是不是过于亲昵了一点。
虽然他自知不是坏人,但作为一个陌生人而言,郑甜甜对他也太没有防备心了。
虽然谢麟因为郑甜甜亲昵没有隔阂的态度而不自觉的高兴了起来,但还是勉强压下了自己上扬的嘴角,关切的循循劝导郑甜甜,想要她不要随意相信其他人。
至于那一丝怪异之感,已经被谢麟见到和妹妹相似之人的激动而压了下去。
郑甜甜嘴上答应得乖巧,却暗中撇了撇嘴,并没有将谢麟的话当回事。
坏人?
郑甜甜歪了歪头,眉眼天真清澈,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打翻了的蜜糖般甜美。
有她坏吗?
再坏的家伙,现在不都站在院子里,做一个动不了的木雕?
院子里的木雕偶人似乎察觉到了郑甜甜的想法,恐怖的发起抖来,木头相撞间发出“咯咯”的细碎声音,回荡在黑暗死寂的院子里,更加显得诡异阴森。
但谢麟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郑甜甜身上,并没有发觉身边的变化。
“你……”
谢麟眼神复杂的看着郑甜甜,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鼓起勇气将这话问出口:“甜甜你……或许,甜甜你认不认识一个小姑娘?她叫谢姣姣,长得和你很相似。”
谢麟的话一出口,郑甜甜原本挂在唇边的笑意,渐渐浅淡了下去。
她抿着唇,在无光的黑暗中死死的看着谢麟,像是厉鬼发怒,阴森难辨。
但谢麟仍旧在描述着自己的妹妹,因为陷入回忆中而不自觉带上了笑意。
他在自己身边比划着高度,仿佛当年的妹妹就站在他身边,从来没有丢失过。
“姣姣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喜欢漂亮的裙子,喜欢娃娃,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谢麟说着说着,唇边的笑意加深,眼里却涌上了泪水,就连声音都喑哑了下去。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向日葵那样明朗可爱,仿佛整个天空的阳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会甜甜的喊哥哥,会哭着说哥哥你不要受伤,还会乖巧的在哥哥疲惫回家时,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她叫谢姣姣。
她是我的妹妹,是我生命的意义和奋斗的唯一动力。
我想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让她做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姑娘,一辈子无忧无虑,永远是快乐的小公主。
但是,我弄丢了她……
从几十年前的那起绑架案之后,谢麟终日浑噩痛苦,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分不清现实和虚假,踉跄的跑到街上,逢人就询问,看没看到自己的妹妹。
路过的人本欲发怒,却在看到青年狼狈的模样,听到青年所说的话后,怜悯的看着他,叹息了一声。
这是个丢失了妹妹的可怜哥哥。
没有人认出来,这个蓬头垢面,一身泥土狼狈的青年,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歌神谢麟。
丢掉所有的光环,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哥哥,在寻找自己的妹妹,日夜痛苦悔恨不得拯救。
谢麟看着郑甜甜的目光柔软,像是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甚至现在他自己也分不清,坐在他眼前的,究竟是郑甜甜……
还是谢姣姣。
太像了。
眼角眉梢,无一不是自己妹妹的模样。
但谢麟却又不敢确认。
他唯一能想到的,自己妹妹时隔几十年依旧容貌不变的可能,就是妹妹已经死亡,变成了鬼魂。
唯有鬼魂,才会容颜不朽啊。
但那个事实太痛了,让谢麟光是想想,就觉得心痛得浑身颤抖,无法呼吸。
当年仓库里那样惨烈的现场……姣姣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谢麟不自觉揪紧了自己胸口的衬衫,连挺拔的脊背也弯折了下去,整个人佝偻如虾子。
郑甜甜就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冷眼看着谢麟痛苦,却没有丝毫伸出手去扶起谢麟的意思。
她漂亮的大眼睛中,甚至浮现出一丝畅快,就连唇角都勾起了笑容。
“哥哥,你知道木雕吗?”
郑甜甜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落如烧灼纸钱后的灰烬。
“他们就和人一样,从树木开始生长,被打磨成各自独有的模样,被赋予生命,从死到生。”
郑甜甜半垂下眼睛,低声喃喃:“最好的一点,是他们和人不一样……他们不会像人一样,会丢弃我,会背弃他们的誓言。他们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一直,一直。”
谢麟听到声音,抬头看向郑甜甜。
而郑甜甜被满室的昏暗包裹,像是深陷于沼泽泥潭,不得而出。
她垂着头,神情都被黑暗笼罩,让谢麟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
不等谢麟上前,郑甜甜就扬起头,甜滋滋的笑着朝谢麟问道:“哥哥可以给甜甜当模特吗?甜甜想要雕一个哥哥的偶人,永远陪在甜甜身边。”
谢麟深深注视着郑甜甜,他找不出拒绝女孩的任何理由。
就像是当年面对着他的妹妹。
他曾经对妹妹发誓,说哥哥会永远陪在姣姣身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姣姣,不管是谁,他都会负责打回去。
可是,他失约了。
他让妹妹一个人面对着被绑架的恐惧,不知道妹妹是如何哭泣着求哥哥来救她……
谢麟满心愧疚悔恨。
又如何能够拒绝妹妹。
他轻笑着,朝郑甜甜点了头:“好。”
郑甜甜也笑着眯起了眼睛,如弯月可爱。
但魂魄深处,鬼气汹涌咆哮如海浪滔天,将整个院落包裹其中。
“哥哥当年说过,要保护姣姣,一直在姣姣身边呢。”
“哥哥是个坏哥哥。”
“没有人爱我,没有人救我,所有说会保护我的人,他们都失言了,他们没有来。”
所以,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无论是人,还是鬼,抑或是天地,都不能再将任何人从我身边夺走,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再欺负我!
郑甜甜缓缓从太师椅上起身,光脚踩进了一地血泊中,染红了漂亮的裙摆。
她歪了歪头,笑得开怀。
“这一次,哥哥可以永远陪在姣姣身边了。”
“我们永不分离。”
第268章 晋江
还是个少年的谢麟,抱着鬼婴已经走远了。
在田埂上,只剩下了燕时洵和郑树木。
寒冷的山风从不远处吹来,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燕时洵敏锐的回首向上风处看去,却发现那边是白姓村子的方向。
女人经历过丈夫的死亡和自己被追杀,已经深刻知道了白姓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她在愤怒怨恨之余,也担忧着自己的孩子的安危,害怕自己的孩子会被村人所害。
即便是死亡,对孩子的担忧依旧刻在女人的魂魄中。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变成了鬼婴,而是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强撑着走向了远处,想要尽可能的让孩子远离白姓村子。
直至她力竭倒下,化为骸骨。
燕时洵他们现在所站立的地方,离村子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从白姓村子里飘过来的血腥味依旧浓厚。
他心中不由得浮现出最糟糕的猜想,低头向郑树木看去。
鬼婴被带走之后,女人也像是完成了最后的执念,她的尸骸在郑树木怀中渐渐化为齑粉,散落下去。
任由郑树木如何伸出手想要攥住这一捧灰烬,也依旧被夜风吹散。
低低的呜咽声从郑树木喉咙间破碎的挤压出来。
他双目赤红欲裂,脖颈上青筋迸起,像是将死的幼兽,声声泣血。
因为现实中他母亲死去的时候,他没有在场,所以即便是在虚假的皮影戏中,他的母亲也没有留给他一眼,只是一直死死的注视着鬼婴的方向,直到最后一刻。
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的郑树木,被村民们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被扔在柴房里自生自灭。
夜晚的山风很冷,即便年幼的郑树木努力抱紧自己,将自己埋在杂草中,被柴火扎得伤口痛到无法呼吸,却也依旧找寻不到半点温暖。
他那个时候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他还在惦记着母亲。
幼小的孩子怀着天真的幻想。
万一呢?万一母亲其实还活着呢?
他拼命乞求这一点侥幸。
却在趁着夜色踉跄跑出柴房,来到湖边的时候,被残酷的现实击垮了所有的坚持。
那个时候,郑树木愣愣的跪倒在湖边,连哭都已经哭不出来。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喊叫声,一盏盏灯光渐次亮起,他只得这是有人发现了他的逃走。
年幼的郑树木最后含着恨意回望了一眼村子,就踉跄奔逃去了田野间。
他发誓,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
就是屠杀整个村子所有村民的时候!
那些参与杀害他父母的人有罪。
那些袖手旁观,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同样有罪!
而那些知道自己家人犯下罪孽却杀掉家人的人,也与杀害他父母的凶手无异!
他要所有人,都血债血偿。
郑树木带着一身伤痕,即便力竭,却也咬牙坚持着不肯停下脚步,直到昏迷倒在很远处的另一个村子门前,被那个村子的村民所救。
他当过学徒,做过苦力,也拜师过西南巫蛊。
只要可以作为复仇手段的,他都一一尝试过,最后,却大概还是遗传下来的天赋,他靠着找到的几本祖传残册,自学成为了优秀的木匠。
即便那个时候他所拜师的父亲的朋友,也惊呼郑式后继有人,不愧是曾经与西南驱鬼者联合欺瞒过阴曹地府的郑家。
很多年后,青年终于完成了他曾经立下的誓言,笑得开怀畅快。
可现在,已经中年的郑树木,却只剩下了满心的疲惫。
和迷茫。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郑树木颤抖着攥紧了手掌,拼命的想要将母亲仅剩的灰烬留在自己的掌中。
他缓缓站起身,眼神空洞的看向燕时洵。
燕时洵没有催促郑树木。
他在等一个答案,等……郑树木亲口将这一切,告诉他。
“燕先生……”
郑树木嘴巴动了动,嘶哑的声带勉强挤出几个音节。不等他将话说出口,就先艰难牵动着脸上的肌肉笑了起来,眉毛眼睛皱到一起,扭曲得比哭还要难看。
“乘云居士,或许说的是对的。我……真的做错了。”
“但是,就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走得太远,太久,回不去了。”
郑树木哭哭笑笑,状若疯癫。
可他的声音却慢慢低沉了下去。
他不是在说给燕时洵听。
而是像在面对着自己的魂魄,向自己发出多年来困惑压抑后的诘问。
——我到底,在做什么?
明明一开始,他只是想要复仇而已,但是,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局面呢?
郑树木想起,当年李乘云没有因为他所做的事情责备他,只是平静的告诉他,自有因果。
你选了那条路,那你就要承担那条路所带来的因果,无论是好是坏。
但那个时候,李乘云看着屠村后仅剩下的白师傅,也提醒过郑树木,他的因果过头了,如果不及时停下来,恶果终有反噬的一天。
白师傅所偿还的果,早早就大于了他欠下的因。
杀人的不是白师傅,袖手旁观的不是白师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参与到郑木匠夫妇的悲剧中。
他唯一做错的,也只是他选择了成为一名匠人,钻研技艺而不是管理村民,因此活得天真纯粹,看不透周围村民的想法早就变了质。
他以为他是在邀请郑木匠,一起完成可以在皮影戏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推进皮影戏再向前发展一步。
可他绝没有想到,那会是郑木匠一家悲剧的开始。
杀人者和旁观者,是白姓村人。
从先祖起,其他所有白姓村人,都是在依附于白姓先祖而存活,从他那里拿到鬼差赠金,从他那里学得皮影技艺,以此糊口。
不论往上翻几代,白师傅都没有更多的错事。
但郑树木却一直记恨着他,觉得要是白师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后面所有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因此,他没有杀了白师傅,却也没有放过白师傅,而是将白师傅留在村子里,帮他将整个村子与皮影戏置换,欺瞒过天地,也让白师傅日夜重温当年的那一幕,饱受痛苦折磨。
每逢子时,荒村之上,二胡拉响,锣鼓声声。
皮影戏开场。
作为媒介点同时存在于皮影戏和现实中的白师傅,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日复一日。
郑树木站在一人高的草木丛旁,低垂着头表情灰暗,他被笼罩在植物投下来的大片阴影中,阴郁而森寒。而他嘴里嘀嘀咕咕着含混的一片,让燕时洵听不太清他在说水面。
但是燕时洵也已经顾不上去仔细辨别郑树木的话了。
火星从远处而起,迅速烧灼着整片田野。
浓烟滚滚,空气中血腥与火焰的气味交织,间杂着远处传来的惨叫和嚎哭声,人间的惨剧在上演。
遍布于整个空气中的烟尘就像是幕布,那些人的影子投射在幕布上,仿佛一场巨大的皮影戏,所有的一切就在燕时洵眼前上映,重演当年之事。
村民们在哭嚎着窜逃,村屋被火焰吞噬,还有人在火海里哭喊着抢救自己的财产。
但是青年的身影,已经绰绰出现。
他在笑。
有人认出了青年,抹着眼泪喊着木匠快来帮帮我。
可青年却只是回过身,轻声询问他们,记不记得很多年前,这个所有人都学习皮影戏的村子里,也有过一个木匠。
姓郑。
青年笑着向所有人再次做了一次自我介绍。
他说,我叫郑树木,是郑木匠的儿子。
当年你们欠我的,欠我一家人的……该还了。
你们让我亲眼看到父亲横死后腐烂生蛆的尸体,眼睁睁看着母亲带着未出生的孩子沉入了湖底,那么现在,你们和你们的孩子,也要重新经历这样的痛苦。
你们的孩子会看到你们惨死的尸体,村里无处不在却无法逃离的死亡,他们会在恐惧中,像当年我的母亲那样被围猎被追杀,然后恐惧死去。
而你们,你们会看到你们的孩子死在你们眼前,却无能为力,哭嚎着也无法救下他们的命。
村民们惊呆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竟然在逃脱村子之后,成功活了下来,还回来复仇了。
皮影大师老泪纵横,跪地哀求说自己不能死啊,他刚刚功成名就,还有大好的前程和票子等着他呢,就这么在这死去算是什么,那他这辈子的苦心经营甚至不惜杀人谋财,不都是白费了辛苦吗。
也有的皮影匠人气愤的在人群中寻找白师傅的身影,大声质问他是不是知道郑树木的身份,骂他为什么不早说,那样大家就能合力把这个狼崽子提前打死。
白师傅站在人群边缘,闭了眼。
他说,当年我没能救回郑木匠一家,那现在,我也应该闭眼当做没有看到你们的求助,才算是公平。
而年轻的郑树木静静看着眼前的闹剧,看着这些被他含着恨意记住的一张张脸,竟是和从前没有半分改变,丑陋又市侩,为了名利就可以随意伤害其他人,高傲又自大。
令人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
他的父母,竟然就因为这些人而死……
有村民发现了郑树木在愣神,就想要趁他不备扑过去,偷袭杀了他。
很多村民都经历过多年前的那件事,当时牵头的几个年轻人在杀了郑木匠夫妇,而郑树木又不知所踪之后,他们就将郑木匠家世代积累下来的财富,统统据为了己有,就算当时没有参与的村民,都分到了些许零钱。
有的人倒也觉得很不安心,毕竟郑木匠的妻子死的时候还是个孕妇,很多年轻的妇人听到郑木匠妻子的遭遇后,也多少有些同情她,和丈夫大吵了一架。
也有年长的人,在听年轻人说起郑木匠妻子死了后立刻就浮出湖水后,立刻紧张的想要请驱鬼者来做一场法事,念叨着浮尸大凶,这是一口怨气没散啊,怕是会化为厉鬼,回来找他们报仇。
但是年轻人们却毫不在意,讽刺年长的人胆小又守旧,都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鬼鬼神神的,挂一把猎枪在家里,看哪个鬼敢来。
他们能杀郑木匠妻子一次,就敢杀第二次。
这么说着,牵头的年轻人们,还是顾虑着村子里的氛围,而将郑木匠家的财产,分出了些许,给那些没有参与的村民。
郑木匠家传悠久,据说以前还和吃阴间饭的人打过交道,几辈子积攒下来的财富金银,晃瞎了所有人的眼睛。
分到钱财的人们默不作声,恢复了安静,有些妇人就算不安,但还是被家人骂有钱赚难道不好吗,妇人之仁。
而那五个年轻人,也被村民们当做了有勇有谋的主心骨,渐渐在村里有了话语权,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被人尊敬。
反倒是白师傅一家,因为白师傅的发怒和斥责,被村民们记恨,慢慢排挤和孤立到了边缘。
那五位年轻人,后来也成了西南皮影戏有名的大师,电视杂志,无一不缺,一时风光无限,连自家坟地都开放给游客,收取高昂的门票钱。
整个村子赚得盆满钵满,自然也就渐渐忘记了什么是敬畏。
直到面对着回来复仇的郑树木,很多人依旧没有放在心上。
在他们印象中的郑树木,还是多年前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男孩。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
年轻的郑树木垂下了眼睛,他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偷袭声,却依旧笑得开怀。
燕时洵定定的看着这一幕,忽然间福至心灵的意识到了郑树木家院子里那些木雕偶人,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等他向旁边的郑树木询问出口,皮影戏再次动了起来。
木雕偶人从每家每户走了出来。
它们的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是五官却栩栩如生,穿上衣服时看起来和真人一模一样。
但更加令村民们感到惊悚的是,那些木雕偶人,每一个都有对应长相的村民。
当偶人和村民站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会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木雕。
惨叫声响彻夜空。
大片大片的血迹泼洒泥土,火焰浓烟滚滚。
火光同样跳跃在燕时洵的眼瞳中。
他紧紧的抿着唇,没有上前一步,没有去救那些村民。
燕时洵心下浅浅叹息,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他的猜测得以被证实。
白纸湖之名得于多年前附近村子接连的死亡,指的就是郑树木复仇的这一次。
但真相却远远不止于此。
既然当年没有任何人发觉村民们的死亡有蹊跷,甚至能够放任张无病选中这个地点进行拍摄,就说明当年所有人的死亡最起码在表面上,都是正常的,可以用科学的理论解释得通。
这样,才没有让西南的驱鬼者们注意到这里,消息也没有传到官方负责人或是海云观那里。
但是,既然是郑树木在操纵着皮影戏,那他不必用虚假的场景来欺骗燕时洵,这一切必然是只有郑树木和白师傅才知道的真相。
所以他们才能用皮影戏,将那一晚的场景复现出来。
表面平静的死亡,和暗藏在其下另一面截然不同的真相。
矛盾的两面只能让燕时洵想到一种可能——
在那些村民们死亡之前,他们的魂魄,就已经被郑树木用替骨之术,置换进了木雕偶人中,然后封锁进皮影戏里。
后来,当死亡被外界知道的时候,剩下的那些村民,恐怕也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躯壳。
反正西南对于所有驱鬼者而言,都是个足够特殊的地方,因为无论是地府还是酆都,都不曾涉足于此,所以魂魄长期处在游荡的状态中,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
至于整个村子的村民死亡之后,都没有看到他们的魂魄,也可以被当做新一则令所有人恐惧西南的传闻,令驱鬼者不敢前来仔细查看。
尸体被匆匆下葬,魂魄留在皮影戏里,村民们没有完全的死亡,他们甚至连死亡的安宁都不够资格拥有,只能一遍遍被在皮影戏里被“自己”杀死,承受着所有亲人和朋友死亡的痛苦。
就如郑树木曾经承受和怨恨的那样,他把自己的经历,还给了所有村民。
也因此,因为那些村民在天地眼中已经是死人,所以并没有察觉他们的魂魄有异,成功被郑树木和白师傅联手骗了过去,只白纸湖旁边的,是死物的皮影戏。
而非真正被囚困于天地之外的真实天地。
如果不是这一次张无病误打误撞的选择了白纸湖,说不定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直到新的天地彻底成形,威胁甚至取代原本的天地,人间所有的驱鬼者,甚至连同鬼神,都无法再挽回什么。
这是……
生与死新的循环往复,太极阴阳重新运转,新的天地和大道将要从虚假中诞生,弄假成真。
燕时洵在想通所有事情的刹那,脑海中一片惊骇,心脏跟随着亡者一并沉入了冰冷的白纸湖。
他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颤抖,良久,才勉强紧握成拳,压下表面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
燕时洵早已经意识到了这里并不是能够轻松解决的事情,但是他依旧没有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整个新生的天地。
他不由得想起李乘云。
他师父当年在白纸湖,是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新的天地将要在这里诞生,或是更可怕的……他师父的死亡,和这里到底有没有关联?
郑甜甜……
燕时洵的眼眸暗沉了下去,手掌死死的握紧。
站在燕时洵身边的郑树木阴郁的抬起头时,也将燕时洵的反应看在了眼里。
迅猛的火势在山风的助力下,顷刻间便已经从村子蔓延到了他们所站立的地方。
两人站在一片火海之中,入耳就剩下噼里啪啦的声响,谁都没有说话。
但那些火焰像是长了眼睛一样,没有伤及两人分毫,而是绕着两人烧了过去,在两人周围形成了一圈安全的真空地带。
燕时洵注意到了郑树木没有被烧灼的事实,心中恍然,将郑树木和郑甜甜认定是幕后操纵一切之人。
而郑树木也将燕时洵的安全看在眼里,他苦笑,知道白师傅比起自己,已经更相信了燕时洵。
也对,毕竟是乘云居士的弟子,光风霁月,气势非凡,又怎么会有人不拜服于他们的凛然大义。
郑树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终于因为这一幕而下定了决心。
“燕先生。”
再次开口的时候,郑树木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直视着转身向他看来的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请您,把白师傅带走。”
在听清了郑树木话语中的内容时,燕时洵微微睁大了眼眸,惊讶于郑树木竟然会放过自己的“仇人”。
“我知道燕先生聪慧远超常人,但是有一件事,或许燕先生没有猜到。”
郑树木说道:“燕先生之前所看到的满院子的木雕,每一个,都对应着它们代替了的生命。人形的代替了村民,动物雕像也代替了对应的动物。每杀一个人,就会对应出现一具新的木雕。”
“而白师傅的木雕……”
郑树木无力的垂下了头,像是被生命和仇恨的沉重彻底压垮,瞬间沧桑了不少。
但不等郑树木说完,燕时洵忽然间福至心灵的想起,他之前摆放郑树木家的时候,除了满院子的木雕,还有一尊在工作间里没有完工的木雕。
郑树木以为燕时洵没有猜到,但他不知道大道之下,还有恶鬼入骨相的存在,那是大道为了自救所留下的最后手段,可以从任何死局中找到生机的奇迹,又如何会囿困于郑树木对于寻常驱鬼者的认知?
他低估了燕时洵。
燕时洵也低估了郑树木的狠心程度。
那尊只有上半身的木雕老人像……竟然是为了白师傅所准备的!
而按照郑树木的行事来看,当木雕完工之时,也就是对应的生人死亡之时。
也就是说,白师傅将会在今晚死亡!
燕时洵想起之前他在拜访白师傅家的时候,白师傅当时脸上的表情,是他所没有读懂的复杂,甚至话语中都有托孤之意。
白师傅很清楚,郑树木会在今晚完成那尊木雕,而他会迎来死亡。
可即便他知道这一切,却还是平静的准备迎接属于他的死亡,没有任何想要逃避或恐惧的想法。
白师傅最后放心不下的,却还是郑树木。
他托孤一样,将自己所有知道的秘密、掌握的筹码,都尽数道出,只为了让燕时洵能够救出郑树木。
白师傅很清楚,郑树木虽然复仇成功,但却活得并不快乐。
因为郑树木对于母亲死亡的耿耿于怀,还有对郑甜甜的愧疚,他每时每刻,都活在地狱中。
而郑甜甜反复的提及当年的事情,冷眼旁观着郑树木的辗转痛苦,一遍遍揭开郑树木的伤疤不允许它愈合,更是加深了郑树木的痛苦。
白师傅很心疼郑树木。
他虽然对郑甜甜也有所愧疚,但是毕竟郑树木才是他当年看着长大的孩子。
在没有出事之前,他和郑木匠因为有着相同的志趣而引为挚友。
就连郑树木也是因为看过了他演出的皮影戏,才会喜欢上皮影戏,欢快的告诉郑木匠自己想要成为皮影匠人而非木匠。
挚友之子,白师傅怎么能够忍心看着他受苦。
在郑树木重新回到村子里之后,白师傅和郑树木也相处了这许多年,对于白师傅而言,郑树木就与自己的孩子无异。
他宁可自己死亡,也不想要郑树木再受任何苦了。
燕时洵也明白了白师傅口中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郑甜甜。
白师傅分明是要他,将郑树木从郑甜甜身边带走。
而现在……
燕时洵静静看着眼前的郑树木,忽然笑着轻轻摇起了头。
郑树木竟然在拜托他,将白师傅从郑甜甜身边救走。
这两个人,每个人都在最后的关头忘却了自己,独独为对方考虑一条生路。
可这么多年,却过得如同死敌。
“燕先生?”
郑树木被燕时洵的笑容惊到,小心的询问道:“燕先生是不同意吗?”
他顿时有些急了:“当年乘云居士,您的师父,也曾经提醒过我白师傅的事情,只不过我现在才想通!我承认这一点是我做错了,我迟了数年,但是白师傅还有救!燕先生,请您相信我!”
“白师傅的木雕……”
郑树木说着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才重新开口道:“我在雕刻到最后的时候,刻刀突然断了,木雕并没有完工。我觉得这是乘云居士在冥冥之中提醒我,三思而后行。所以,所以我没有继续雕下去,而是来找了燕先生,想要请您将白师傅从这里带走。”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觉得你们两人之间,真是……”
燕时洵眼带笑意的看向郑树木,轻声询问道:“你知道,白师傅最后和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让我救走你,从郑甜甜身边。”
郑树木不可置信的缓缓瞪大了眼睛。
他死死的盯着燕时洵,想要找出他说谎的证据。
燕时洵却只是含笑道:“白师傅希望你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不是每日囿困于仇恨的地狱,而是最平凡安宁的幸福。他宁可自己死亡,也希望你能够获救。”
那一瞬间,郑树木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渐渐拉长的白噪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脑海中,也只剩下了燕时洵所说的话。
而因为操纵皮影戏的人心神剧烈动摇,整个场景也摇晃着坍塌。
蔓延的火焰一寸寸熄灭,山野田间连同远处的村落湖泊,全部坠入了黑暗之中。
只剩下村庄中的一盏烛光,在寒风中被吹得来回晃动,却倔强的不肯熄灭。
想要为远行未归的孩子,留一盏灯。
留一条回家的路。
燕时洵回眸望去,却见烛光旁,守着老人佝偻瘦削的身影。
他心下了然,知道那是白师傅。
郑树木所做的事情,如果将他的计划说给任何一位驱鬼者听,包括燕时洵在内,都不会认为他能成功。
但偏偏就是郑树木,做成了这一切。
燕时洵清楚,这是在鬼婴强大的鬼气基础上,加上了白师傅无条件的信任和任由操控,掏出了所有的魂魄和生命,因为愧疚悔恨所以在全力帮助郑树木,才让这一切最终得以实现。
白师傅就像是皮影戏后的那一抹烛光。
守着皮影戏的传承。
也守着郑树木。
无论郑树木如何恨他,只要郑树木回头,永远能够看到那一盏亮着的烛光,不会因为走得太远而遗忘了回家的路。
燕时洵在想明白所有事情时,没有掌握了真相的快意,只有一声浅浅的叹息。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白师傅当年意气风发的邀请郑木匠的时候,也一定想不到,最后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燕时洵侧眸看向郑树木。
郑树木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而他们已经从刚刚的田地里,回到了最开始燕时洵推开大门发现真相的院落中。
燕时洵看着四周空荡荡没有人影的死寂,只剩下窗户后面的木质机关,依旧在尽职的将皮影人物的影子投射在窗户上,走动举手,俨然一副家中有人的模样。
但他在看到木质机关的瞬间,忽然想起了郑树木刚刚说起木雕的事情。
还有同时被郑树木和白师傅视为主导了这一切的郑甜甜。
谢麟的妹妹谢姣姣……就是郑甜甜。
“郑甜甜!”
燕时洵猛地回身看向郑树木,眉眼锋利:“她会木雕吗?”
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的郑树木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燕先生也看到了,甜甜是鬼婴,她本来就比我的天赋要高,比起我,她才是真正继承了郑家木雕的那一挂。”
郑树木话音刚落,燕时洵就拔腿狂奔,一把推开院子的大门,他顾不上向郑树木解释,立刻就往所有人居住的白三叔家跑去。
即便燕时洵和谢麟并不熟悉,但也因为宋辞的存在而对谢麟对妹妹的深刻感情有所了解。
况且,之前谢麟在看到郑甜甜的时候,也说过一句她像自己的妹妹。
谢麟唯一犹豫的,就是郑甜甜的年龄。
和当年谢姣姣失踪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现在,燕时洵在看过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之后,终于知道了为何谢麟会有这种感触。
——因为谢姣姣或者郑甜甜,根本就是鬼婴!
从她还没有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死亡了,本来就不应该有长大的机会。
就像是井小宝,即便他是恶鬼入骨相,但是他在死亡几十年后,也依旧和死亡的时候保持着差不多的年龄。
即便他后来获得了堪称恐怖的强大力量,乃至成为了阎王,也没有能够让他长大太多,顶多比死亡时候的模样长大了一两岁。
燕时洵不知道为何谢姣姣会从一个婴孩长大到如此的地步,但他光是猜测,就已经足够心惊。
到底要有多强大的力量,才能支撑着谢姣姣的魂魄从婴孩长大到小女孩的程度?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谢姣姣,就是比井小宝还要恐怖的存在。
燕时洵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的胸膛间有寒风呼啸穿过,让他手脚俱凉。
更加令他担忧的是,以谢麟对于谢姣姣失踪的执念,很有可能会再次去往郑树木家,试图确认谢姣姣和郑甜甜之间的关系。
但谢麟不知道的是,他将要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可爱的妹妹。
而是比阎王还要恐怖强大的鬼婴。
更别提,谢姣姣还会郑氏的木工技艺,可以像郑树木一样,用木雕来顶替活人的身份。
但凡谢姣姣对谢麟有一丝恶意,都绝不是谢麟能够抵挡得住的。
燕时洵心跳如擂鼓,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白三叔家的院子外面,视线扫过旁边郑树木家依旧紧闭的大门,就冲向白三叔家的院子大门。
刚一推开门,邺澧看到心爱的驱鬼者回来,还没来得及展开笑容,就被燕时洵一把拽住了手臂。
“谢麟呢?”
燕时洵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就死死的盯着邺澧询问:“告诉我,他还在这里。”
邺澧本来要展露的笑容收了回去,他抿了抿苍白的薄唇,轻叹着向燕时洵道:“时洵,你要知道,凡人可以乞求他们想要的一切事物。无论他们所想要的东西在旁人眼里,是幸福还是苦难。”
“生人会选择自己的因果,苦难或欢愉,也会因此而由他们自己来承受。”
邺澧半垂下长长的眼睫,认真的注视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无非是,因果自负。”
作为鬼神,千百年间,邺澧听到过无数来自人间的祈祷和哀求,不仅有驱鬼者的,也有普通人痛彻魂魄的迫切恳求,顺着魂魄抵达酆都,落入邺澧耳边。
邺澧听到过求财求官的请求,但也听到过想要死亡的哀求。
作为执掌死亡和审判的鬼神,邺澧所见,远超其余所有的鬼神或生人。
他看到了人神鬼埋藏在魂魄最深处的哀求,对于很多人而言,死亡都是他们所渴求的幸福,寻常人觉得是悲惨的事情,却被那些人日夜向鬼神哭泣寻求。
一如谢麟。
在邺澧看来,谢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该为了自己的选择而承担后果,知道离开了这个院子之后,就要承担风险。
邺澧劝阻过。
但他绝非良善的神,不会在对方不情愿的情况下,还以“为对方的安全着想”的想法,一昧的加以阻拦。
就连那漫长寂静的阻拦,都已经是鬼神因为所心爱之人,而无奈做出的妥协。
燕时洵听着邺澧说完,拽着邺澧手臂的手掌渐渐收紧,力道之大,甚至在邺澧苍白没有血色的手臂上,留下了明显而鲜红的掐痕。
邺澧注意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在意。
他只是伸开双臂,将还在愣神的燕时洵拥入怀中,丝毫不在意自己将最脆弱的咽喉和胸膛,全部暴露在燕时洵的眼前。
也许他心爱的驱鬼者会愤怒于他的冷眼漠然,或者不理解他所作出的判断。
毕竟生人最易心软,感情用事。
邺澧很清楚这一点,也见过很多人在危急关头依旧作出不理智的感性决定。他知道,如果是生人面对谢麟的情况,或许,会选择为了谢麟自身的安全和生命而拼命拦下谢麟。
为了谢麟好。
但是作为酆都之主,邺澧并不准备否认自己的判决。
却也不会因为燕时洵可能会与自己不同的想法,而对燕时洵有任何戒备或隔阂。
所以,邺澧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燕时洵。
大道曾数次扣响酆都中门却被冷漠拒绝,即便是天地在前,都要向其低头的鬼神存在,此时,却向心爱的驱鬼者低下了头。
邺澧的咽喉,就在燕时洵触手可及之处。
他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做出判断。
但出乎邺澧意料的是,燕时洵很快就回过了神,却并没有指责他的选择,而是语速飞快的询问起了路星星的情况。
“路星星醒了吗,这里交给他能撑得住吗?”
燕时洵一把拽起了邺澧的手臂就往外走,边走边道:“把你的力量暂时借给路星星,像南溟山那时候一样,让他在这里先守着,你跟我去郑树木家。”
邺澧狭长的眼眸瞬间紧缩成点。
但随即,他注视着燕时洵的背影,轻轻笑了出来:“好。”
时洵……如此耀眼甚至不逊于任何鬼神的魂魄,我要如何才能不爱你……
燕时洵没有注意到邺澧看着他越发柔和的眼神,而是利落的向院中众人交待了目前的情况,告诉他们暂时待在院子里哪里都不要去,等他和邺澧回来再说。
然后,他便拽着邺澧往郑树木家的方向走去。
路星星本来还一肚子闷气的坐在厨房里灌着热水,没了面条也就只剩下个水饱。
在看到燕时洵回来的身影时,路星星瞬间眼前一亮,像是独自被锁在家里饿惨了的狗子,就差没摇尾巴了。
然而没等路星星高兴超过一秒,就听到了燕时洵言简意赅说明情况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和南溟山时忽然涌入经脉内的力量相似的感触。
路星星先是愕然,随即欢呼了一声,兴高采烈的冲着邺澧连连说谢谢师婶。
他本就失血过多的身体虚弱而阳气低迷,其实并不适合再接受来自邺澧的力量。毕竟的与死亡有关的力量,缠绕着阴森鬼气,除了燕时洵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承受。
况且路星星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
但是在燕时洵询问他时,路星星却根本不在意自己越发惨白没有血色的脸,只是拍着胸脯向燕时洵承诺,说自己好歹也算是海云观的道士,就算没出师也必不可能临阵脱逃。
从来只有赴死的海云观道长,没有逃避的海云观懦夫。
燕时洵在忙碌中瞥过路星星一眼,在看到路星星脸上的骄傲时,也不由得失笑,向身边的邺澧感慨,这个星星,也算是真的长大了。
“或许等回去之后再多历练历练,以星星的资质,很快就能出师了。”
燕时洵笑着看向邺澧,向他问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不指责你没有阻止谢麟?”
邺澧面容上本来的笑容顿住,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燕时洵微垂下眼睫,轻声感叹道:“星星虽然不知道你来自酆都,但是他很清楚,你的力量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他上次从南溟山回去之后,即便有海云观的众位道长在,他依旧虚了很久才调养好。”
“他清楚,但这一次,他却还是没有拒绝我对他的信任,一口应承了下这份保护的责任。”
燕时洵笑道:“星星理解了驱鬼者的担当和责任,然后才能成年。”
“谢麟又何尝不是。”
燕时洵看向近在咫尺的郑树木家院子,脚步微微停顿,便上前敲响了大门。
“谢麟是个成年人了,他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从他坚持要离开院子大门的时候,他就该有承担后果的觉悟。找到妹妹,或者……被妹妹杀死。”
而他们所来做的,也无非是救出谢麟,或者。
为谢麟收尸。
燕时洵话音落下,郑树木家院子的大门,便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
透过窄窄的门缝,燕时洵看到在门后站着的,并非是郑甜甜或者郑树木。
而是原本摆在院子里的一具木雕。
活嘴活眼的偶人,嘴巴开开合合,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真人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但这一次,燕时洵读懂了木雕偶人的口型。
对方在说——
救救我,让我离开,让我去死。
……
“白师傅!”
官方负责人本来还在和白师傅说着话,被隐藏在荒村后面的沉重真相而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是忽然之间,原本垂着头坐着的佝偻老人,猛地闭上了眼睛向前倒去。
官方负责人猛地一惊,就连心脏都忘记了跳动,赶忙伸手以最快的速度想要去接住白师傅倒下来的身躯。
有了刚刚没有吃药的中药包之事,官方负责人还以为这是因为白师傅的身体实在是虚得不行,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焦急得在心里暗暗想着,要立刻让救援队的随队医生来看看。
但这个时候,却有强光手电筒从外面晃了进来。
负责人因为光线的变化而被提示,下意识回身看去,就看到窗户外面站着几个绰绰人影。
猝不及防之下,负责人被吓出一身的冷汗,差点没接住手里的白师傅。
但很快,窗户被敲响,救援队员急切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负责人,您得出来看看这个情况。”
救援队员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但语气中依旧带着骇然。
“村,村民们,都出现了!”
“怎么可能?”
负责人愕然:“来之前不就看到档案了吗,这里的村民都死了,怎么还有村民?”
解答他疑问的,却是白师傅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然抓住他手臂的手。
枯瘦的手掌用力到青筋迸起,白师傅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单音,警醒着负责人:“快……走!”
说着,白师傅用最后的力气推了负责人一把,自己则跌落在了地面上,立刻昏死过去。
他气息微弱,如同死亡。
明明没有伤痕,但血迹却从白师傅的头颅下面开始蔓延,很快就在他身下积起了一滩血泊。
负责人看着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一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刻起身冲向房门,向外面的救援队员大喊:“赶快让医疗人员过来!这里有人需要急救!”
等在远处的队员立刻飞奔过来,接手了这边的事情。
但医疗人员在检查白师傅伤情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就是没有伤口!那血液又从哪里来?
负责人带着被沾了满身的血液,迅速跟着救援队员去看他们口中的村民。
但当他看清远处的一幕时,才猛然意识到,为何刚刚救援队员说起村民时,并不是找到幸存者的狂喜激动,而是看见了鬼怪般的骇然和急迫。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村民。
而是长相与村民极度相似的木雕偶人。
那些偶人从荒废的村屋中迟缓的走出来,在早已经没有了人类生活气息的荒村中,与寻常人无异的走在一人高的杂草中。
这样矛盾而对比鲜明的画面,显得格外的诡异渗人。
负责人只觉鸡皮疙瘩沿着自己的手臂蔓延,让他下意识的躲藏起来。
求生的本能在告诉他,这些偶人,比他看到的还要危险。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负责瞭望的救援队员发现这个情况及时,立刻告诉了负责人,所以在这些木雕偶人还没有展现出攻击性之前,负责人就已经有了反应时间。
但是跑已经是来不及了,还会惊动这些木雕偶人。
况且,他们本来就是为救援而来,怎么可能半路退缩。
他立刻吩咐所有人关闭手电筒,不允许任何光亮和声音,所有人就近隐蔽,屏住呼吸,不要惊动这些偶人。
官方负责人想要看看,这些与真人相似的偶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爬伏在另外一间荒屋已经没有了玻璃的窗户后面,屏息注视着外面的偶人。
然后他愕然的发现,那些偶人看起来很是面熟,竟然像是他之前在档案里看过的那些死去的村民。
但是,官方负责人没有注意到——
荒屋中,就在他身后的黑暗里,也有一具木雕偶人站在角落里,忽然转动起了眼珠。
第269章 晋江
在来白纸湖之前,救援队员就已经大致从负责人那里得知了这里的情况,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所有村民早已经死亡的荒村。
这样的预设之下,荒凉而遍布青苔杂草的村子并没有让救援队员们感到奇怪,反而是现在的情况,令他们觉得,仿佛山间的寒气丝丝缕缕的渗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让他们慢慢冷得发起抖来。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趴伏在草丛之中,或是就近躲在旁边的荒屋之中,静静观察着外面走过的木雕偶人,等待着它们从这附近离开。
今夜无星无月。
为了防止木雕偶人因为光亮注意到白师傅,官方负责人在离开之前,还顺手将白师傅房间里的蜡烛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亮消失,荒村沉寂在一整片黑暗中。
唯有冷风顺着破碎的窗户吹刮进来,发出呜呜咽咽的呼啸声,如同鬼泣。
官方负责人屏息注视着慢慢走到他眼前的木雕偶人,趁着这个时候迅速观察着偶人,想要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是被恶鬼侵占的人形物体吗?
官方负责人想起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事情,石膏模特被惨死的恶鬼寄居其中,并且数次杀人,早上时,案发现场只剩下了一地破碎的血肉脏器,还有连同着石膏像在一起都被喷溅满鲜血的室内惨状。
他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有些被匠人用心雕琢出来的人形物,会因为中间空荡没有魂魄和血肉,而成为很多鬼魂的寄居选择。
行人在经过时漠然无视的人形雕塑里,很可能就藏着恶鬼。
但是类似的事情,从大概二十年前开始,就渐渐不再发生了。
官方负责人也好奇的询问过驱鬼者,为什么以前时有发生的恶鬼占据人形物的事情,现在越来越少了?偶尔才会恍惚想起,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案件了。
那时驱鬼者给出的回答,是因为现在的人形物大多都来自于工厂流水线,没有在生产成形的过程中长时间与人相处,吸收人散落在外的阳气生机,也没有匠人灌注的心血和期待,所以只是个冰冷冷的死物。
不过,驱鬼者也并没有百分百的否定。
他说,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
——用槐树雕刻的人形雕像。
槐,木旁有鬼。
这种树木本就因为性属阴极寒,与鬼的习性需求相符,所以对鬼而言,是很好的寄居容器。
更别提还是人形雕像。
俗语惯常喜欢用树与人的成长相比,它本身也蕴含着生机,象征着新生。
如果有鬼寄居于木雕人像中,时间长了,也可以借助树木重新成为像人一样的东西,摆脱恶鬼的身份,欺瞒过天地,行走人间。
到那个时候,就连很多道行不够的驱鬼者,都只能对这样的鬼魂束手无策。
在看到这些木雕偶人的时候,官方负责人不可抑止的想起了之前从驱鬼者那里听过的话,也不由得担忧起来。
他侧头看向一边的道长,比比划划的想要向道长询问是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
但是这位道长原本在海云观里是负责其他事物的,之前很少和特殊部门合作,不像马道长或宋道长他们,那样,已经和官方负责人磨合出了默契。
因此,道长看着官方负责人比比划划的样子,只觉得满头问号。
干嘛呢?
道长以为负责人是在担心,于是向他做了个安心的手势,告诉他别担心,只要不发出声音,假装自己是颗草,外面那些木雕偶人发现不了他们。
而官方负责人看到的,就是道长肯定了他的说法。
他顿时忧心忡忡了起来。
之前那乌木神像……难道是为了镇守这些鬼魂的吗?
但游玩的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现在神像消失在海云观内,任由道长们如何寻找都找不到,那又该用什么来镇压?
留在海云观负责询问年轻人的道长们,也试过卜算测出乌木神像的位置,或者向大殿内供奉的神像询问,或是托同行请坛中老祖告知神像的所在。
整个海云观在游客最多的时候紧急疏散,紧闭大门,做起了庄重的法事,还奉上了足量的香火,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恭敬请回那尊乌木神像。
最开始接受这尊神像却没有在意的那位道长,已经急得直接哭出来了。
一个气度不凡的成年汉子,用能吓退群鬼的脸哭得泣不成声,连赶去协助的特殊部门人员都觉得这画面着实恍惚了。
但是他们所有人的一切努力,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甚至几位想要请神帮忙的道长和出马仙,还被力量反扑受伤,像是他们所询问的神仙发怒,责怪他们为什么要窥视天机。
监院看着院子里一片慌乱的将吐血的道长抬走的场面,背后的房门里还传来着香客的哭泣求助,整个海云观上下都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焦头烂额。
但监院却反而因此而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
他交待了身边的道长,嘱咐道长注意海云观内的事务,并且跟踪那些后增派去白纸湖的道长们的消息。
随后,他便转身去了李道长入定的房间所在。
即便对于道长们而言,入定也不是家常便饭那样简单,很多道长寻道不得,一生都摸不到入定的法门。
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娱乐手段令人眼花缭乱,极大的分散了人们的专注力,寻常人来道观寺庙体验修行的时候,甚至打坐不到几分钟就焦躁不安的想要去摸手机,想要去打游戏。
就算道长们对这些比较淡漠,但入定对于修道者而言相比以往,依旧是难上加难。
就算是目前公认的海云观最顶尖力量的李道长,也不过是一年两三次入定的频率。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道长从规山回来后,就频频入定,时常能够感受到天地。
从最开始的入定几个小时,几天,到现在一入定就是数个月。
李道长几乎全部的时间都沉浸在与天地的沟通中。
监院将这种情况看在眼里,他既忧心于是否有大难将起,天地才会如此频繁的有所动作,但同时他也因为李道长的存在而感到些许安心。
如果真有大灾来临,那有李道长这样的存在,还是令人有种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的安全感。
即便监院早已经出师几十年,这些年与各方打交道协调所积累下来的手段和威势,都远非常人可比。
但他在面对这样庞大到超出了认知和能力范围的事情时,依旧会因为有长辈在,而感到心里有了底气。
有长辈在,就有人擎着天,不必他一人孤身面对倾颓天地。
监院心神稍定,在李道长门口站住了脚步,低声轻唤着李道长,向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虽然监院很清楚,在入定的大多数时候,人会对身边的事物感知下降,转而去感悟沟通天地。即便他说再多再大声,李道长也不一定能够听到。
但是他相信,天地自有安排。
道法自然。
如果天地想要让李道长听到他的声音……那李道长会听到的。
“师叔……观里丢了一尊乌木神像,是被一个孩子从西南地区白纸湖附近捡回来的,怀疑是镇物,但是却无法探明神像所雕刻的是哪位神仙,所有的手段全都无效。”
监院叹了口气:“所以弟子怀疑,会不会,那乌木神像,真的是流传下来的鬼神真身?”
要不然,为何群神静默,天地震怒,不许常人随意探测?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监院所能想象到的,只有鬼神真身。
因为身处于这个位置,所以监院知道的消息远远多于常人。
在普通人还在开开心心的玩耍,平静生活的时候,海云观的道长们就前赴后继的以身填补大道倾颓后的漏洞,尽全力将鬼怪挡在普通人的世界之外。
监院成长于这样的时期,他送走了他的师父,师叔,同期道士,也亲手安葬过他的后辈,为他弟子的弟子举行过往生科仪,沉默的祝愿那些死去的道长们。
他们不修来世,只为此世众生。
监院很清楚的一点就是——大道出事了,就连鬼神都已经不再现身,不知生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却忽然出现了疑似鬼神真身的乌木神像,还是西南这样敏感的地区。
监院忍不住多想。
他站在李道长门前,将自己的猜测和担忧都尽数说给李道长听,然后才在漫长的沉默后,向依旧紧闭的房门行礼作揖,转身准备回到前院,重新主持局面。
鉴于白纸湖现场发回来的情况,还有直播中节目组众人依旧沉睡不醒的情况,海云观已经紧急终结了所有面向普通人的游玩观赏,抽调出了所有还能动的道长,火速前往白纸湖增援。
但即便如此,人手依旧严重不足。
海云观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道观不假,但绝不是寻常人脑海中道士三千的景象。
观内常驻的道长,也只有一百多名。
毕竟现在这个时代,肯放下一切俗务,吃苦受累潜心修行的人,少之又少。
而海云观还要更挑剔许多,没有真才实学的道士,无法留在海云观处理全国各地汇总到海云观的事务。
虽然对比起很多只有两三名道士的道观,海云观已经算是规模很大的大道观。
但是这其中,还有很多实力不足以独当一面的道士,和之前受过伤还没好全的。
再加上年关岁末,各处都要处理堆积的杂事,邪祟也都趁此时节而起……
监院能够抽调去白纸湖的道长,就更少了。
他心里盘算着再给跑错地方的宋道长打个电话,问问宋道长现在到哪了。
但就在监院这样漫不经心想着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轻微声音。
“吱嘎……”
监院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转过身迅速看去。
却见李道长站在逐渐大开的房门后面,精神矍铄的背着手,发须皆白,却满面红光,目光炯炯。
“师叔……”监院下意识喃喃。
李道长重重哼了一声:“每天在我门口嘚嘚嘚说个不停的就是你小子?你知不知道很吵?”
“鬼神真身?还有这种事!”
不等监院反应过来,李道长就一扬道袍袖??,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李道长虽然年已过百,但脊背却依旧挺拔得像是高山,撑起了整个海云观的希望。
无论道长们面对何等的困境,只要想到有李道长在,即便身死,他们也能够含笑着闭上眼睛,知道自己没有完成的事情,会有人继续。
而现在,监院愣愣的注视着李道长的背影,虽然他已经中年,却还是忍不住眼睛酸涩湿润,有种长辈还在的安心感。
李道长察觉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疑惑的一回头,就看到监院像个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
他立刻斥道:“站在那干什么?当自己是棵树等着开花呢?”
“不过,宋一那孩子呢?”
李道长中气十足的怒吼:“让他给我过来!”
——就算久负盛名的道长们在外面再怎么风光气派,令人尊敬不敢冒犯,但是在李道长眼里,他们都是孩子。
很多年前他们因为连典籍里的字都不认识,哭哭啼啼的罚站时的一幕幕,还被李道长记着呢。
而人在外面的宋一道长,刚一接起电话,就差点被电话那头的咆哮震碎了耳膜。
“师父?您出来了?”
宋一道长克制不住的惊喜。
但李道长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还是扩散到了外面,让宋一道长身边的乘客都被吓了一跳。
“再不出来天就塌了!”
李道长嫌弃道:“和星星一个没用的德行,啧。”
宋一道长愧疚的低下了头。
原本严肃而气势惊人,让乘客们只敢偷偷摸摸看几眼就赶快低下头,不敢冒犯的道长,此时捧着手机,好声好气的和对面解释着自己的行踪和目的。
这让周围一圈的乘客都默默的支棱起了耳朵,努力凑近想要多听几句。
乘客:这是……要去拯救世界?
乘客:不像啊,我看那好莱坞大片,人家拯救世界都有特别酷炫的座驾,再不济也能开着车飚一段又飒又野,但,坐火车去拯救世界???
乘客:是不是过于接地气了一点?道长,您的剑呢!说好的御剑飞行呢!
就连坐在宋一道长内侧座位上的那个倒闭服装厂老板,看着宋一道长前后截然不同的反差,都恍恍惚惚觉得世界魔幻了起来。
不过他定神一想,觉得自己家仓库里的塑料模特都有可能吃人吃野狗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趁着宋一道长专心打电话的这段时间,周围的乘客见到了宋一道长和刚刚相比过于乖巧的模样,也大起胆子抬起头,好奇的观察着宋一道长。
还有人偷偷拍照,发到了自己的社交账号上。
@用户123:总觉得自己好像参与到了不得了的事情里,坐个高铁还能遇到一位道长,更离谱的是,这道长还准备去拯救世界!四舍五入我也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了。
配图就是宋一道长的偷拍照。
虽然这人没什么粉丝,但是他没想到,他顺手加上的道士标签,最近也因为燕时洵而热度爆火。
不少人都把道士和海云观紧密联系了起来,还有很多燕麦固定蹲守在标签下面,津津有味的看着道士日常,觉得自己又多了解了燕时洵一点。
燕麦:我了解道士=我是道士=我是海云观的,四舍五入,我也是燕哥娘家人啦!
这位乘客发出的照片,也因此很快就被燕麦们注意到。
立刻就有人认出来——这不是经常和节目一起行动的那位宋道长吗?
“拯救世界?宋道长?啊……该不会是燕哥那边又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吧?我还开着直播看呢,他们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因为累了在睡觉。”
“要是这次再出事,那岂不是大满贯了?张导也太倒霉了点吧,次次中标?”
“噗,张导考不考虑买个彩票啊。我觉得遇到鬼这种事,正常人一辈子经历一次都算多的了,张导竟然次次中,这算是什么,天道逆子?”
“张导,另一种程度的封神。”
乘客本来只是自己发着好玩,当是记录自己的生活,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看到了这条动态,热度很快就被燕麦顶了起来。
也有人认出,宋道长就是之前滨海大学封路的时候,那位“御剑飞行”被滨海市交通提醒了的道长。
“难不成这道长真的是去拯救世界的?上次滨海大学的时候,他也在。”
“我想起来了!这位道长就在我家车前面跳的桥!我爸快要吓死了,后来听说这是海云观的道长,本来是坚定无神论的他,今年都去海云观上香了,说要去问问海云观管不管姻缘,给我求个帅气的小哥哥。”
“……海云观有很多种业务,但唯独不管姻缘。”
“那什么,大妹砸啊,你不知道海云观在驱鬼者这行当里,是有名的单身道观吗?他们观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人结婚了。”
“海云观供奉的三清像:我和我徒子徒孙都单着,还给你姻缘??想屁吃。”
“完了姑娘,反向求姻缘了,看来你今年还得单着了。”
“……”
“哈哈哈哈哈!”
也有人好奇的询问发动态的那位乘客,知不知道宋一道长到底要去干什么,真的是要去拯救世界吗?会不会是和最近特别火的那档旅游综艺有关啊。
那位乘客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高的热度,甚至已经上了实时热搜榜,搞了个#坐着火车拯救世界#的标签。
他颇有点受宠若惊,因此赶忙往宋一道长那边伸了伸耳朵,想要听清宋一道长在说什么。
但宋一道长却恰在此时挂断了电话,列车也在滨海市靠站停下。
宋一道长站起身,似有所感的扫了那乘客一眼。
乘客被吓了一跳,立刻心虚的一矮身缩在座椅背后。
宋一道长没有在意,而是扶着身边那个倒霉的服装厂老板下了车。
他本来的目的地是直达白纸湖,却没想到中途遇到了与当年谢麟妹妹绑架案相关的人,听了服装厂老板的叙述之后,宋一道长也不忍心就这么把他扔下。
再说,宋一道长也从官方负责人那里听说了谢麟就在此次拍摄中,因此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转而决定在滨海市下车,跟着服装厂老板先去看看他那个报废的仓库。
最重要的是——仓库里那些吞吃了野狗野猫血肉的塑料模特。
宋一道长将这件事也告诉了监院和官方负责人。
虽然官方负责人现在还没有回复消息,但是监院立刻就将之前马道长传回来的消息转告给了他,告知了在西南发现了替骨之术。
宋一道长不免心惊,立刻联想起了那些塑料模特。
如果真的按照服装厂老板所说,那些塑料模特并没有和外面沟通的入口,而是一体塑性的完整模型,那存在于塑料中的血肉,确实就显得不合理了起来。
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还可以用旧时期的科学解释。
有鬼怪存在。
宋一道长带着服装厂老板,立刻赶往郊区那处荒废的仓库。
据服装厂老板所说,因为发生过绑架案还死过人,所以他和家人一直都嫌弃那个地方晦气。
附近的人也不敢靠近,都传说会在半夜看到鬼影出没在仓库附近,说是当年惨死的绑匪和小女孩心有不甘,所以才会在那附近游荡。
如果不是现在服装厂老板的资金周转不灵,急需不良资产变现,他也不会重新想起那个仓库,更不会因此而接连做起了噩梦,被吓得魂不守舍。
“大师你不知道啊,那噩梦可太吓人了,血糊糊一片。”
服装厂老板愁眉不展:“我也找过认识的出马仙,想要看看是不是有鬼跟在我身边,或者是家中有客鬼作祟。但是出马仙看过我之后,就说管不了,说这是鬼神的事,仙家不好插手。”
“但是我都这个年纪了,天天不敢睡觉,真是撑不住啊。”
服装厂老板说这话时,眼下的两团青黑极具说服力:“那噩梦里,我总看到有个小女孩在唱歌,周围全都是血,还有人被砍得就剩一半了,还爬过来拽我的腿,让我救他出去……我都快吓死了,还救他?”
宋一道长站在破旧的仓库门前,厚厚的灰尘和锈死的门锁也都印证了服装厂老板的话。
从人的角度来看,这里确实很久都没有人进出。
但是对鬼而言,却不一定了。
宋一道长感受着从踏上这块土地开始就骤然寒冷的空气,还有从脚底开始蔓延而上的丝丝缕缕的寒气,神情逐渐严肃了下来。
服装厂老板不断搓着胳膊,奇怪的嘟囔着:“怎么忽然变冷了?滨海的冬天真是难熬,唉,怀念暖气……”
宋一道长却很清楚,不是天气变冷。
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看着他们。
此时正是子时,一天中最黑也阴气最盛的时刻。
鬼神之时,生人没有任何优势。
宋一道长咬了咬牙,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还是决定走这一遭。
修道久了,自然也就发觉有很多事情,天地早已经做好了安排,他们所有遇到的突发情况,都是天地在引导他们向着有可能存在生机的未来行走。
既然他能在上亿人中恰巧遇到了服装厂老板,还是在这种时刻,碰巧节目组又出了事……宋一道长觉得,冥冥之中,天地在看着他,催促着他前行。
他悄无声息的在手掌里扣了一张黄符,手指结印做出戒备的手势,然后举步上前,用从服装厂老板手里拿来的钥匙开了门。
锈死的大门发出刺耳沉重的摩擦声,厚重的灰尘四起,扑向宋一道长。
他下意识的偏过头去躲避那些灰尘。
等他再重新看向仓库时,心脏却有一瞬间停跳。
——就在仓库的大门后,一个个塑料模特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无机质的眼球死死盯着大门外的来人。
无声无息的死寂,渗人到毛骨悚然。
几十年前的塑料模特早已经发黄老化,但是它们黄褐色的外表,却让人忍不住心生联想,是不是曾经溅到身上的血液一层层叠加,最后变成了这样的污渍。
服装厂老板猝不及防之下和这些人体模特对上了眼睛,顿时大声惨叫了一声,踉跄向后跌坐在地上。
宋一道长心里却冒出一个疑问。
他在刚刚打开大门的时候……这些模特就在吗?可没有人把杂物堆在门口堵着门。
几百个人体模特的视线整齐划一的落在人身上,即便明知道它们是没有生命的死物,还是忍不住心生畏惧。
服装厂老板更是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噩梦,他被吓得哭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连滚带爬的想要往后跑,却奈何脚早就软了,一步都走不了,只能狼狈的在灰尘里打滚。
宋一道长却不顾得身边的倒霉老板。
他眼尖的发现,在这些塑料模特中,有几个模特的手掌和手臂上,还喷溅着鲜血,正缓缓顺着指尖滴落下来,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腥气。
这是新鲜的血液。
绝非曾经遗留的污渍。
……这些塑料模特,和真人一样会动。
并且很可能,刚刚杀过猫狗。
宋一道长的眉眼瞬间锋利了起来,他横眉立目,如刀锋凌厉。
桃木剑被悄然握在了手里。
……
“死了?!”
接到电话的特殊部门人员错愕不止。
他回过神来后,连连追问电话对面的人:“你确定吗?就是之前负责人联系过的那位,经手过几十年前白姓村子死亡案件的?”
对面声音低落,却给了肯定的答复。
“因为他明天退休,所以今天约好了和几个老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但是从晚上一直等到半夜,都不见他人,也不接电话,所以那几个老同事就想着来他家看看情况,结果……”
推开门之后,原本布置温馨整洁的家里,到处都喷溅着血液。
尤其是书房,更是重灾区。
经手人的尸体死不瞑目的躺在地上,血液一路从窗帘一直飞溅到棚顶,雪白的墙壁被染得通红一片。
而尸体被开膛破肚,中间没有了任何血肉或者脏器,只留下了完整的一具骸骨。
还有外面的一层皮。
除了骨骼和皮肤没有遭到任何损坏之外,血肉和脏器却已经变成了一整团碎肉末,被随手涂抹在沙发地面和墙壁上。
整个房间,都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现场。
在直面了这样的场景之后,经手人的几个老同事当场就有人被吓得犯了心脏病,剩下的人也受了不轻的惊吓,手脚俱软的倚着门走不动路。
经手人的妻子和女儿站在楼梯间,哭成了泪人。
他的女儿摔坐在地面上,哭得眼睛肿得比核桃大。而在她的脚边,包装精美的蛋糕被所有人遗忘。
漂亮的蛋糕上还写着鲜红的“退休快乐,做个快乐的小老头”的字样,但现在它已经被摔成了糊糊一团,却没有人再关注它。
女儿原本今天特意从外地赶了回来,开心的取了蛋糕,想要为父亲庆祝退休,想到父亲看到蛋糕时候的惊喜,就止不住笑意。
经手人的妻子也很高兴。
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生怕丈夫哪一天在外面出了意外,就这么终于还算平安的熬到了退休这一天,想到从明天起丈夫就可以和自己一起出门旅游,她就笑得合不拢嘴。
她们怀着对明天美好的憧憬,快乐雀跃的回到家中,却意外的发现楼下面红蓝的光亮闪烁,拉起的警戒线外围满了人。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她们走近时,就有辖区的人迎了上来,面带不忍的询问她们是否是经手人的家人。
糟糕的预感成了真,所有的祈祷和恳求摔得粉碎。
她们期盼着明天。
可惨死在血泊中的人,再也迎不来明天了。
特殊部门的工作人员沉默良久,才强压下悲痛,努力保持冷静理智的询问:“死因呢?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吗?”
“很奇怪,家里所有贵重物品都没有丢,反而是他放在桌子上的所有档案,全都被血液和碎肉沫毁了。我翻了下,好像有西南,白,这些字样。”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特别奇怪的事情。凶手在家里留下了手印脚印,但是却不像是人,反而像是塑料玩具……这栋楼的居民也有人说,晚上看到有塑料模特摆在楼道里,吓了他们一大跳。”
居民们抱怨,说天这么黑也看不到楼道的转角里竟然摆了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是谁家扔出来的,竟然还带着血,不知道是不是杀鸡杀鱼的血抹在了上面,差点吓死他们,真是缺德。
但特殊部门的人在听到这话时,却意识到大事不妙。
“塑料模特??!!”
工作人员情急之下破了音,想到刚刚宋一道长说要去查看当年谢麟妹妹被绑架的现场,人差点崩了。
那个服装厂的仓库里,可不就摆满了塑料模特吗!
而且当年谢姣姣案件时,也和经手人的死亡是极为相似的场面,却更为血腥残酷。
绑匪们被撕成了碎肉,而旁边沉默伫立的塑料模特,则浑身涂满了鲜血,还有的塑料模特内部装着绑匪的血肉。
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就不会在科学的范畴里,将商场里常见的塑料模特当做凶手。
但如果被划进特殊案件的范畴,用非科学去解释……
工作人员挂断了电话,立刻给官方负责人打了电话,想要向他说明这个情况,让他注意所有塑料模特或者别的什么材质的人形雕像。
与此同时,原本趴在荒废村屋的窗户后面的官方负责人,口袋里的电话忽然震动响了起来。
嗡嗡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显眼。
道长和官方负责人都瞬间瞪大了眼睛,往手机的地方看去。
屏幕亮起时的微弱光亮从下到上照亮了官方负责人的脸,让他的脸孔显得青白狰狞如死人。
他手忙脚乱的伸手去拿手机,抖着手去挂断电话。
但是,即便声音和光亮短暂,却还是吸引了外面村道上的木雕偶人的注意力。
它们停下了迟缓的脚步,站在原地缓缓转过头,用那双无机质的木头眼珠,死死的看向声音的来源。
官方负责人将自己尽可能的压低身躯,藏在窗户下面。
但木雕偶人静静站立了片刻后,却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确认了什么一样,转过方向,往官方负责人等人所在的村屋走来。
负责人意识到不妙,不肯坐以待毙,就弓着身躯想要后退,从村屋后面的窗户翻出去。
但是他刚一动作,没向后退两步,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在黑暗中撞到了什么东西。
负责人心中纳闷,觉得自己在刚进村屋的时候快速看过房屋的构造,墙壁应该没这么近才对。
他一边死死的注视着外面越来越靠近的木雕偶人,手掌下意识的向后伸去,摸着自己撞到的东西,想要确认墙壁和窗户的位置。
大脑比手掌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手底下的触感和形状,更像什么。
……人。
一个,死人。
触感虽然滑腻却僵硬冰冷,但又不是墙壁的砖石和青苔的感觉。
以摸到的东西在脑海中组成,负责人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有死尸。
他的身躯瞬间僵硬,眼瞳紧缩。
几秒之后,他才强行让自己僵直的肌肉恢复行动,让自己慢慢转头向后看去。
然后负责人就看到,他撞到的,并不是死尸,也不是墙壁。
而是,一具木雕偶人。
偶人和外面的那几个的长相完全不相同,但栩栩如生的五官却依旧像是真人一般,穿着衣服就与住在这里的村民没什么两样。
但是偶人没有光亮的眼珠和露在外面的木质纹理,还是在说明着它的身份。
木雕偶人在看到负责人看着自己的时候,原本就做成了微笑模样的嘴巴,像是扬起了嘴角笑了一下。
随即,他的嘴巴开开合合,连带着眼珠也转动了起来,像是在看着藏身在这间荒屋里的所有人,对他们说着什么。
然后,木雕偶人伸出手,死死的攥住了负责人的手臂。
旁边的道长一惊,赶紧冲过去想要将负责人拽到身后。
但是没想到木雕偶人远远比看起来还有力气,它掐住负责人的手就像是铁箍一样用力,负责人和道长两个体力不差的成年男人都掰不开。
更要命的是,当道长的视线无意间划过旁边的黑暗时,却蓦然发现,荒屋中的木雕偶人并不只有这一个。
在落满了灰尘的架子床上,一具木雕偶人静静的缩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而在衣柜转角的黑暗里,也无声无息的伫立着一具偶人。
与此同时,外面的木雕偶人也已经走到了村屋前,伸出手去推破烂的大门。
“吱嘎……”
“吱嘎——!”
燕时洵在郑树木家的大门完全打开之后,就看清了站在门后的木雕偶人。
除了这一具之外,原本摆放在院子里的所有木雕偶人都聚集了过来,围在大门后面,像是预先知道了燕时洵会来一样,在这里静静的等着他。
上百双眼睛整齐划一的看向燕时洵,密密麻麻的视线带来沉重的压迫力。
但燕时洵却只是阴沉了眉眼,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不等他做出反应,忽然间眼前一黑,随即传来“嘭!”的一声。
他竟然不知道为何从大门外转到了大门内,并且,大门就在他身后,重重的关闭。
但被燕时洵拽住了手臂的邺澧,却没有被关在门外,而是依旧站在他的身边。
感受着手掌下微凉结实的肌肉触感,燕时洵原本冷厉的眉眼间,忽然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木雕。
他身边,还有邺澧。
整个院子里,两人面对着上百具木雕,却气势惊人,半点没有被包围的自觉。
反而从容得像是两个人包围了整个院子。
燕时洵轻轻笑了起来,看着从四面八方愈发向自己靠近的木雕偶人,低声向它们询问道:“你们知道有一个词,叫关门打狗吗?”
“既然你们这么懂事,主动帮我准备好了场地,那我总不能让你们失望。”
燕时洵抬眸,明亮锋利的目光越过周围的木雕偶人,直直的看向后面的房屋,像是要穿透窗户,与窗后的人对视。
“你说对吗?谢姣姣。”
女孩抱着怀里的新木偶,猛地沉下了眉眼,几欲发怒。
第270章 晋江
燕时洵看得分明,郑甜甜……不,谢姣姣,就站在窗户后面,曾经郑树木站过的位置上。
工作间里的炉火已经熄灭,那些没有完工的半成品模糊隐没于黑暗之中,只能勉强看清骷髅和骸骨的轮廓,空洞黝黑的眼眶直直的望向院子里被木雕偶人包围的两人。
虽然间隔很远,但燕时洵却依稀能够读出那些空洞眼珠里所表达的意思。
它们在说……
救我。
因为活嘴活眼的缘故,这些木雕偶人无法自主的说话,而是喉舌被体内的机关控制。
机关虽然赋予了木雕偶人如同真人一样的动作,但也同样控制住了它们,让它们无法自主的行动,或是准确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燕时洵想起他之前在湖中戏院看到的那些木雕偶人,还有皮影博物馆里追杀南天等人的尸骸和皮影。
它们的嘴巴一直开开合合,想要对人说些什么。
只是因为它们狰狞诡异的外表,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以为,它们是想要伤害生人,就连燕时洵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
直到白师傅和郑树木,都分别拜托他救出对方,燕时洵再看到这些木雕偶人时,才终于知道它们本来想要说的什么。
它们凭借着本能追逐生人,并非是想要用生人的血肉填满自己木头身体里的空洞,而是在被幕后之人操控着追杀生人时,想要向节目组这些从外面来的人,寻求帮助。
曾经对郑木匠一家犯下过罪孽的村民们,都被郑树木兄妹留在了村子里,即便死亡,魂魄也被禁锢在木雕身躯里,不得投胎和安宁,一日日重复痛苦。
它们想要寻求一个解脱。
但是……
燕时洵冷漠的隔着满院的木雕偶人,目光如刀锋般尖锐,直直看向谢姣姣。
无论是做过错事而受罚的村民们,还是因为愧疚而甘愿被利用的白师傅,他们都被谢姣姣操控,无法从白姓村子离开。
虽然燕时洵还不清楚降生即为鬼婴的谢姣姣,到底是怎么在后续不断的逃过天地捕杀的,按理来说,天地不会容忍鬼婴这种一旦成长起来就即为可怖的存在,势必会在鬼婴觉醒力量之前,尽可能化解所有可能带来的危机。
但是谢姣姣却活了下来,还长到了这个年岁。
就像是恶鬼入骨相几乎不可能活下来一样,鬼婴也是如此。
每到中元节和鬼月,鬼婴附近的邪祟鬼怪就会不由自主的被鬼婴吸引,向它靠近,聚集起来的庞大力量,会引起驱鬼者的注意。
而天地也会引导可能杀死鬼婴的驱鬼者或事件靠近鬼婴,鬼婴到真正死亡为止,都会一直多灾难。
于是,成功活下赖的谢姣姣,就成为了天地无可奈何的存在。
她本身就是由最纯粹的鬼气和怨恨构成,鬼气笼罩村子,再加上郑树木和白师傅的帮助……
白姓村子,已经是有来无回之地,在天地的掌控之外。
是因为谢麟吗?
燕时洵所能想到的变数,也只有那个在田野间抱走了襁褓的小少年。
以谢麟对于谢姣姣的保护和溺爱,恐怕就算他知道了谢姣姣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反而会愈发严密的将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就像现在,即便知道离开邺澧的保护可能迎来危险,但谢麟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向郑甜甜寻求一个答案。
——他想知道,郑甜甜和谢姣姣之间的联系。
哪怕得知真相的代价,过于沉重。
燕时洵没有在院子里看到谢麟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从房屋里传来任何声音,他出于对谢姣姣的警惕,已经在心里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谢姣姣,谢麟呢?”
在将问题问出口的时候,燕时洵的心脏就已经被可能的真相压得沉沉向下坠去。
而站在窗户后面的谢姣姣,看着被木雕偶人包围却依旧平静从容的燕时洵,不高兴的扯了扯手指。
她细嫩的手指远比常人灵魂,却在最柔软的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而在她的掌心里,握着数百根细长木棍搭建起来的小巧机关,像是木工匠人登峰造极的技艺所完成的心血之作,复杂精巧,足以让任何见到它的人惊叹。
也就是这样小巧的机关,灵敏的操控着院落中的木雕偶人,让原本行动迟缓的偶人,都立刻扑向燕时洵两人。
谢姣姣恨恨的咬住了唇瓣,看着燕时洵的眼神带着憎恶。
凭什么这个人可以看起来这么平静?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求饶!她想看的不是这样的场面!
她想看到所有人都畏惧于她,再也没有人胆敢伤她分毫,那样,那样才对!
谢姣姣没有回答,但是木雕偶人猛然的攻击,却已经代替话语,给了燕时洵答案。
他顿时心里一痛,知道谢麟已经可能出事了。
燕时洵灵敏的一侧身躲过眼前木雕偶人的攻击,身姿如流风回雪,在转身时迅速回手扣住偶人的脖颈,全凭着肌肉记忆下意识反击,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便听到“咔吧!”一声。
偶人的脖颈被捏碎。
木雕的头颅立刻从身躯上脱落,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与此同时,腐臭的血液从木雕的身躯中喷薄而出,猝不及防之下,溅了燕时洵一身。
他错愕的看去,就见失去了头颅的木雕偶人并没有倒下。
和生人不同。
即便没有了头,也只是让偶人的行动慢了几拍,身躯似乎在茫然的寻找着头颅的踪迹,原本伸向燕时洵的手,也迷茫的去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脖子。
但也正因为木雕偶人的这一倾身,让燕时洵看清了它失去了头颅后的身躯内部,并非如他所想是木质的。
而是……腐烂血红的肉。
一瞬间,燕时洵的眼眸大睁,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木雕偶人从来就没有渴求过生人的血肉,因为它们中空的木质身躯中,一直都放着它们本来的血肉。
——那些死去的村民,他们的尸体恐怕并没有得到安葬。
而是被塞进了木雕中。
民间常说,入土为安。
但郑树木兄妹对村民们的滔天恨意,让他们不肯让村民们得到哪怕一丁点的安息,自然也不会将村民们的尸骸好好安葬。
他们就是要村民们即便死亡,也要经受着魂魄和身躯双重的折磨。
魂魄在皮影戏中日夜回忆受苦,身躯则被风吹雨打,渐渐腐烂却得不到安宁。
所以那些村民们,才会不惜向不知根底的陌生人求助,也想要离开这里。
——眼看着自己的血肉腐烂,是何等的酷刑。
就在燕时洵走神思考的几秒内,旁边又有木雕偶人被谢姣姣操纵着扑了过来。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偷袭的偶人,但不等他做出反应,就见长臂从身边伸过来,一把将他拽到身后,结实的臂膀将他密不透风的护住。
随即,那具本来想要扑向燕时洵的偶人,就在邺澧的手掌下破碎成了数段,“哗啦!”一声,摔在地面上。
腥臭的血液在地面上肆意蔓延,却避让过了邺澧所站立之地。
像是恶鬼在本能的畏惧着邺澧。
见此场景,无论是注视着这边的谢姣姣,还是周围的木雕偶人,俱是一愣,没想到这个之前存在感并不强甚至让所有鬼怪都忽略的人,竟然强到这种程度。
在邺澧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时,除了燕时洵之外,没有任何人神鬼能够发现他的存在,更何况此时本就到处弥漫着浓郁的鬼气。
邺澧站立在其中,便如木藏于林。
但是,当邺澧不再对人间留有这最后的一丝温柔,将原本遮蔽鬼神真身的那一层假象抽离掉。
没有任何鬼怪能够忽略他的存在。
即便被谢姣姣操控着,那些木雕偶人仍旧下意识的在往后退,想要尽力远离邺澧。
燕时洵注意到了那些木雕偶人的动作,他挑了挑眉,目光瞥向邺澧,用眼神示意他。
邺澧立刻含笑微微眨了下眼眸,默契十足的稳步上前,将周围包围着他们的木雕偶人全部反向包围,任由偶人如何颤抖着发出木头相撞的“咯咯”声,也密不透风的将它们置于自己的掌控中。
燕时洵则借此机会立刻向前,绕开了木雕偶人走向房屋,步履平稳不见一丝慌乱。
就好像现在掌控局势的,不是以鬼气遮蔽天地构筑了整个皮影戏的谢姣姣。
而是他。
“谢姣姣,谢麟是你的哥哥没错吧?”
燕时洵语调平稳,甚至带着笑意,像是根本没有在乎谢麟的生命,但视线却直直的落在谢姣姣身上。
“谢麟丢过一个妹妹,他为此疯了大半辈子。”
燕时洵坚定沉稳的将之前从宋辞那里听到的真相,一字一顿的说给谢姣姣听:“谢麟在妹妹失踪的那一天开始,就疯了。”
“他找过全国所有的地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花费了全部的金钱和时间,到所有可能有他妹妹在的地方去寻找,不相信别人对他说的妹妹已死的话,只拼了命的去找妹妹。”
“他活得像个乞丐,不,比乞丐还要不如。乞丐最起码还有偶尔的幸福可言,但谢麟却生活在痛苦中几十年,从来不得解脱。”
“他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十几次试图自杀甚至多次走失。很多时候他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却还牢牢的记着,他要寻找他失踪的妹妹。曾经风光无限的歌神,却沦落到比乞丐还要落魄憔悴的模样。”
“他逢人就问:你见过我的妹妹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谢麟他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哥哥。”
燕时洵的话语穿透黑暗,传进了房屋中。
被谢姣姣抱在怀里的小木偶人垂着头,却在听到燕时洵的声音时,手臂晃了晃,似乎有所感应。
谢姣姣看着院子中纷飞的木雕四肢和腥臭血液,还有在这样残酷景象中依旧稳步向她走过来的燕时洵,恨得咬紧了嘴唇,留下一排深深的牙印血痕。
“你知道什么!”
谢姣姣声音尖利的大喊:“一个驱鬼者,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吗?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是哥哥,哥哥先离开我的!”
很多年前血肉纷飞的画面,重新出现在谢姣姣脑海中,她歇斯底里的朝着燕时洵质问:“你根本就不是我,也不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你凭什么为他们说话反而指责我!”
“我根本就没做错什么,一直都是你们逼我的!”
燕时洵将几十年前的绑架案翻出来,准确无误的踩中了谢姣姣的痛处,令刚刚还从容的小女孩逼到崩溃,露出了平静表面下一直都没有熄灭过的愤怒和怨恨。
整个房屋院落都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浓郁的鬼气裹挟着飓风,从房屋中向外席卷而来,毫不留情的摧毁所经过的一切。
邺澧顿时眉眼一厉,强横的鬼气直冲燕时洵而去,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于狂风中,燕时洵逆流而上,步履沉稳的一步步走线谢姣姣。
他的眼眸雪亮如刀,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亮得惊人。
不仅是为了谢麟,更是为了白师傅和郑树木。
人有选择的权利,谢麟选择了谢姣姣,但是白师傅和郑树木……他们想要让对方活下去。
遗忘过往所有痛苦,在接下来残留的生命里,像个寻常人一般,安稳幸福的活下去。
燕时洵听到了他们真挚诚恳的请求,他们是尚可以被拯救的魂魄。
最起码……不至于永远被困于鬼戏中,承受暗无天日的折磨苦痛。
他还记得,白师傅的木雕,就摆在郑树木的工作间。
按照郑树木所言,那尊木雕只剩下最后一刀就会完工,而白师傅也会因此失去性命,变成和院落中木雕偶人一样的东西,魂魄和尸骸都被困在木雕中,不得离开。
燕时洵要做的,就是要抢在谢姣姣之前,把那尊木雕彻底摧毁,让白师傅远离近在咫尺的死亡。
而谢麟……
燕时洵的思维顿了顿,只剩下浅浅一声叹息。
恐怕,他已经来晚了。
谢姣姣惊骇的看着院子中在飓风中稳如泰山的邺澧,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能够在她为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抵御来自她的力量。
“你是什么东西……”
谢姣姣不可置信的喃喃:“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这是不可能的!”
“这明明是我的世界!!!没有,没有任何人能够再伤害我!”
谢姣姣目眦欲裂,痛苦的抬手捂住自己的头尖叫着,原本抱在怀里的小木偶人摔在了地上。
因为操控着整个鬼戏的鬼婴剧烈动摇,她的意志和情绪反馈在整片天地上,让整个白姓村落连同周围的山林湖泊,都一起震动了起来,像是恐怖的地震。
留守在白三叔院子里的众人,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摇晃而东倒西歪的站不稳,很多人都摔在了地上,还有人赶忙扶住旁边的家具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是怎么了?地震了吗?”
赵真急急的道:“燕哥和谢哥他们都还在外面,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张无病一屁股摔坐在了地面上,疼得泪花都翻涌了出来。他本来揉着屁股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但下一波震动已经到来,让他又一次摔在了地面上,更加失去了稳住身形的力量,反而像个在蹦蹦床上来回颠的死鱼一样。
不过鉴于张无病是在院子里摔得,周围空旷得不会有能砸到他的东西,所以众人也就眼睁睁的看着张无病满地乱爬试图起身,却没有人去扶他一把。
宋辞此时的全部心神都挂在谢麟身上,他握着柱子的手逐渐收紧,目光死死的盯着旁边的院墙,像是想要从那堵墙上盯出个洞来,立刻确认谢麟的安危。
“谢麟现在和燕哥在一起……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宋辞眉头紧皱,喃喃般向旁边的路星星询问,却更像是在急切的寻求一个肯定答案的安慰。
路星星看出了宋辞的心神不宁,不由得有些纳闷:“少爷你担心什么呢?有燕哥在,你还怕什么?倒不如说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我觉得我可能没有燕哥那样靠谱。”
旁边的赵真在听到这话时,看向路星星的目光顿时带上了慈爱,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赵真:星星竟然认识到了自己的情况,真是长大了啊。
路星星注意到了赵真的视线,他下意识瞥过自己的脚腕,将自己受伤的那只脚往后缩了缩,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伤口。
然后他才无语的道:“那么看我干嘛?爷们儿别的说不上,但还是输得起的。燕哥就是比我强,那我也没办法啊!谁能比得上恶鬼入骨相谁去,反正我师父都比不上,我就更没必要不信那个邪了。”
路星星:我之前被燕哥揍得还不够丢脸吗?这都不肯认,是想要燕哥再揍我一次吗?阎王他都敢拎着揍屁股,我这种菜狗就安静的缩着得了,要不然更没面子。
宋辞却没有在意路星星的话。
按照以往他的性格,绝对会讥讽的反呛回去,不把路星星说到怂决不罢休。
但是现在,他却出乎意料的安静,唯有看向谢麟和燕时洵离开方向的目光,越发担忧。
在谢麟生病神志不清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宋辞代替他办理好所有事情的,所有要告知谢麟的事项,都会先经过他的手。
也因此,对于谢麟和谢姣姣失踪的事情,宋辞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甚至连谢麟本人知道的,都不如宋辞多且详细。
当年在谢姣姣失踪后,因为涉及民众关注度如此巨大的歌神,现场又如此惨烈,十几个绑匪连同保姆全部死于仓库里,除了保姆的死状尚在正常范围内之外,绑匪们的残余尸块甚至拼不出完整的人形。
因此,负责这起案子的专门小组格外重视,用了很多手段,找遍了附近所有监控,尽力拼凑出了那个时候的原貌。
原本是要通知谢麟前去确认监控视频里的人,是否是谢姣姣。
但是宋辞从电话里听出了对方语气的沉重,知道不会是好事情,因此担忧刺激到谢麟,只自己带着秘书前去确认。
然后当年还是个少年的宋辞,就看到了令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磨灭忘记的恐怖场面。
绑匪们在将保姆和谢姣姣带进仓库的时候,一切还是正常的,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谢姣姣哭花了脸,保姆将她死死的护在怀里,像是护犊子的母狮子一样,向周围的绑匪们嘶吼,不许他们伤害谢姣姣。
其中一名绑匪被激怒,在谢姣姣面前杀了保姆。
血液落在谢姣姣身上。
保姆直到死亡都一直死死的注视着谢姣姣,担忧她的安危。
死不瞑目。
谢姣姣似乎被吓傻了,连哭泣都忘记了,愣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保姆的尸体。
她喊了一句,妈妈。
在这之后,所有监控镜头全都遭受了干扰,变成了一片看不清画面的雪花点。
等监控再次恢复正常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
镜头下,天色已经黑了。
郊外无人的荒凉街道上,谢姣姣漂亮的裙子被血液浸透,皮肤和头发上还沾着碎肉沫,形象狼狈而恐怖渗人。
但小女孩稚嫩的脸上,却一片茫然。
她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迷茫不知去处。
赤裸的双脚上沾满了血液碎肉,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而在谢姣姣身后,仓库只露出一条门缝的大门,发出着刺耳的声音,缓缓合上。
就在大门彻底关上之前,监控捕捉到了诡异的画面。
绑匪中的其中一人倒在大门后面,手臂伸出了门外,似乎是在努力向外爬着想要逃离。
但是下一刻,就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拽他一样,硬生生将他拖拽回了仓库里。
仓库前的水泥地面上留下十道血痕。
大门也成功关上。
恢复了宁静的街道上,只剩下了谢姣姣一人。
她站了很久,直到天将亮起之前,她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确认了自己要前往的方向,迈开了双脚。
谢姣姣就这么赤裸着双脚,从监控下消失了。
但令负责此案的小组感到奇怪的是,下一段的监控中,并没有谢姣姣的身影。
他们拿到的这段视频,就是谢姣姣最后留下的影像资料。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谢姣姣。
她像是从此人间蒸发了一样,无论所有人怎么寻找她,甚至谢麟花费尽了巨额的财产,请遍了有名望的大师和私家侦探,都无法再得到有关她的消息。
宋辞一直都记得监控里的那一幕。
谢姣姣浑身是血,眼神空洞的模样,给少年时期的宋辞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也是从那之后,宋辞开始热衷于寻找鬼怪的身影,寻常的事物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
宋辞很想要问问路过的鬼魂,问它们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孩。
她叫谢姣姣。
是谢麟的妹妹。
只要找回她,就能让谢麟这颗闪耀到无与伦比的星星,重新挂回到天幕上。
那个时候,宋辞听说同一个圈子里的张家少爷张无病,是天生容易撞鬼的体质。所以他在学校里堵住了张无病,说让张无病给他看看鬼。
张无病不知道宋辞的想法,小少爷才不会放下自己的架子好声好气的给别人解释,于是,同样出身富贵人家的张无病也被激怒,就骂了一句有病,觉得宋辞是在拿他的痛苦取乐,然后扬长而去。
也因此,张无病和宋辞一直关系都不好。
直到张无病办了这档节目。
宋辞想,或许节目这么常常遇鬼,他都一直没有找到谢姣姣的鬼魂,是因为谢麟这个做哥哥的不在。
所以,当他仔细询问过谢麟的医师,确定了谢麟现在精神状况很好,已经不再会轻易受到刺激之后,就拍板将谢麟带进了这档节目。
等这期拍摄结束,他就求燕哥招魂,看看能不能找回谢姣姣。
毕竟有张无病这个天天撞鬼的人在,这一次,肯定能够成功吧。
……吧。
宋辞愣愣的想着。
耳边是轰隆巨响,但他却只顾着担忧望向谢麟离开的方向,急迫的想要在下一刻就看到谢麟的身影。
没有人比宋辞更清楚,谢姣姣,分明已经死了啊!
如果是人,怎么可能做出监控视频里那样的事?
那些绑匪的惨烈死亡,只有恶鬼才做得到。
经历过几期节目之后,宋辞更加如此坚信着谢姣姣死亡的真相。
所以他才会在谢麟说郑甜甜像妹妹的时候,更加担忧谢麟的精神情况。
没有见过郑甜甜的宋辞不知道,并不是谢麟又出现了幻觉,而是因为,郑甜甜长得和当年失踪时的谢姣姣一模一样。
鬼婴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保姆死亡在她眼前的那一刻。
曾经的时候,谢姣姣真的很喜欢那个保姆。
她在哥哥的爱中长大。
虽然没有父母长辈,但哥哥的存在填补了谢姣姣所有的遗憾,是哥哥的爱,让谢姣姣像寻常女孩一样,欢快的笑着,无忧无虑的成长。
因为谢麟真心实意的将谢姣姣当成妹妹,看做一个正常的活人。
所以,从出生起就间接导致了母亲魂魄的彻底死亡,并且遗忘了这一切睡得香甜的谢姣姣,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出身,只按照谢麟的期待,快快乐乐的生活。
后来,谢麟越来越忙,即便他尽力抽时间陪伴谢姣姣,但还是不得不请了个保姆,在他工作的时间照顾谢姣姣。
那是个淳朴善良的女人,真心实意的疼爱着谢姣姣,把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照看。
谢姣姣嘴上不说,但当同学朋友们问起她妈妈的时候,她是把保姆当做母亲这一角色的。
然后,就在谢姣姣面前,保姆被绑匪杀死。
相似的一幕,激起了谢姣姣遗忘在魂魄深处的记忆。
黑暗的田野,穿着破旧的少年,还有……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关切望着自己的骸骨。
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是了。
她不是谢姣姣。
她是郑甜甜,是父母满怀着爱意盼望着出生的孩子,却和母亲一起,死在冰冷的湖水中。
她不是人,是鬼。
还没出生就已经死亡的孩子。
谢姣姣想起有关自己的全部真相。
曾经因为谢麟的爱而被压下去的鬼气,在绝望和愤怒之下,全面爆发。
“是你们先放弃的我,是哥哥没有保护好我,明明说过会保护我,但是我哭着喊你名字的时候,你没来!你不在啊!”
谢姣姣站在剧烈摇晃的房屋中,歇斯底里的尖叫。
她原本漂亮白皙的双手此时血管青筋暴起,狰狞如鬼爪,捂住自己的头痛苦的摇晃着脑袋,想要将过往的一幕幕甩出脑海。
但是鬼婴从在母体中开始便有记忆,当初在冰冷湖水中的绝望和窒息,所有的一切痛苦,都被鬼婴的魂魄深深牢记。
想要遗忘都不被允许。
像是大道对本不该存在的鬼婴的惩罚。
谢姣姣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泪水从眼眶脱离就化作血液,大颗大颗的砸在地面上的小木偶身上。
木偶仰头看着女孩,五官悲伤而愧疚。
它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慰女孩。但手臂举到眼前,它才忽然看清自己此时的模样,知道自己只是个木偶而已,什么都做不到。
小木偶人颓然的放下了手臂。
就在谢姣姣神魂崩溃之时,燕时洵已经逆风行走到房门前,他伸出手掌落在门上,隔着一道门静静的望着谢姣姣。
正当燕时洵想要推开门,趁着谢姣姣失去冷静之时拽住她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燕先生。”
燕时洵循声侧眸,却见失踪的谢麟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
——只是,是以半透明的状态。
燕时洵在看到谢麟虚虚飘在地面上,双脚并没有落在地上时,就已经清楚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了真。谢麟……已经死了。
虽然这里并非现实,但是鬼戏之中,魂魄俱在。
就算是现在立刻回到现实,谢麟最好的结果,也是一具空荡荡还维持着呼吸的躯壳。
已经,救不回来了。
谢麟自己选择了自己的死亡。
燕时洵望着谢麟,喉结滚了滚,想要说什么最后却还是心中一声浅叹,只是用眼神询问谢麟要做什么。
“燕先生,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谢麟没有解释自己如今的状态,他偏过头去,神情悲伤的望着窗户后面的谢姣姣。
“别伤害姣姣,就这么离开吧。”
谢麟哽咽着道:“我知道姣姣她杀了人,我看到了……在她的魂魄记忆中,我看到了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但是,错的不是她,是我这个不尽职的哥哥。”
“现在木已成舟,死去的人也不会活过来,姣姣她只是怨恨我这个失职的哥哥,和燕先生,和其他人都没有恩怨。所以,燕先生可以不再追究之前姣姣做过的事情,安静的离开吗?”
谢麟悲伤的看向燕时洵:“姣姣已经受过太多苦,我不想让她再被伤害了。我从来没有想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姣姣竟然还有过哪些经历,是我没有保护好姣姣。”
“但现在,我重新找到了她,所以我想从今往后,一直陪着她。”
“求燕先生,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这么离开……”
“你以为。”
燕时洵忽然打断了谢麟的话,平静的询问他:“谢姣姣真的会按照你的想法,放我们走吗?”
燕时洵原本看向谢麟还带着些许感情的眼神,已经冷漠了下来。
“在你眼里,谢姣姣是你的妹妹,但是在我看来,谢姣姣早已经死了,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成型的鬼婴。”
燕时洵放在门板上的手渐渐收紧,他冷声道:“谢麟,从你和郑树木的爱中,诞生了新的鬼神。她憎恨所有生人,在经历过从前所有事情之后,已经遗忘了爱一个人的本能。”
“她想要把所有人,都拖进她曾经体会过的地狱,白姓村子的村民和郑树木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我同意了你的话,想要安静的离开,她也绝对不会放我们离开。”
谢麟错愕:“不可能,姣姣是个好姑娘……”
“那我们就来试试吧。”
说话间,燕时洵已经握住了房门把手。他眉眼平静微垂,视线落在谢姣姣身上,然后手掌用力,拉开了房门。
就在那一刹那,原本漂亮稚嫩的小女孩,身形瞬间暴涨就几百上千倍,黑色的鬼影张牙舞爪的占据了整个村子,狰狞垂首向燕时洵嘶吼,腥臭的血腥气顿时席卷了整个村子。
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消失了。
正如燕时洵所说,谢姣姣已经死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满心怨恨,以死亡和尸骸滋养成长的鬼婴。
他们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幕布上的皮影戏。
可真正的鬼,坐在幕布后面,操纵着这一切。
——如果才能看清真相?
走到幕布后面去,站在鬼的面前,询问她最不想回首的真相。
狂风骤起,吹乱了燕时洵的发丝衣角,而他眉眼平静,看着鬼婴巨大的身影缓缓出现在眼前。
他之前就猜测,既然整个村子都落进了皮影戏里,那必然说明这片天地都被幕后之人划进了自己的范围,可偏偏李乘云还能进来,并且无论白师傅还是郑树木,在描述当年的事情时,都提到李乘云“离开”。
可李乘云本来就是奔白纸湖而来。
如果李乘云发觉这里有鬼,即便他认为这是他人的因果,不会轻易插手,但也不会任由鬼魂伤害无辜之人。
所以,李乘云当年一定是做过什么事情,为白纸湖上了一层保险,然后才“离开”。
从哪里离开去往哪里?
从鬼戏离开,回到现实。
而当年李乘云所做的事情……
他用乌木神像,镇压了吞噬整个白纸湖和白姓村子的鬼婴,也就是导致了这一切的谢姣姣。
乌木神像,镇的就是谢姣姣。
而在年轻的学生拿走神像之后,尝过被镇压滋味的谢姣姣对人间更加愤恨,凶猛反扑,占据了周围所有的鬼气,借由木雕偶人的“新生”参悟透了生与死的循环,以此彻底占据整片地区,成为了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恐怖存在。
这样的一个鬼婴,怎么会像谢麟天真以为的那样,放弃她在愤怒之上铸就的天地,和谢麟这个哥哥转而去过什么平静幸福的生活?
不可能的。
燕时洵缓缓仰首,与低垂下巨大头颅的鬼婴对视,即便血腥味缭绕在他周围,甚至鬼婴可以一口吞掉他,他依旧从容以对,甚至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容。
下一刻,鬼婴张开了几乎可以吞噬天地的血盆大口,向燕时洵等人扑来。
就在这时,燕时洵才终于动了。
他没有逃跑,而是猛然主动的冲向鬼婴,邺澧借给他的力量在经脉中流转,支撑着他所有的动作。
燕时洵在心中倒着诵咏杀鬼咒,于鬼戏之中重新颠倒摆正乾坤,让原本脱离现实而伤不到幕后操纵者的力量,重新变成可对鬼婴生效的力量。
符咒化作一个个黑色的符文,散落在他的手边连成一圈圈的雾气,随即化为实质,被他伸手一捞便如长剑般锋利,直指向鬼婴垂下头时近在咫尺的天灵盖。
鬼婴没有弱点。
在她操控的世界里,新的天地已经借由鬼戏欺瞒过天地成形,她本身也已经在无数次的死亡和新生交替中,登位新的鬼神。
如今,也只差在新的天地中,有新的大道成形,就可以彻底压过原本的天地,取而代之。
到那时,倾颓的大道再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恐怕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鬼婴取代所有身死的神明,成为新的神。
然而,诞生于鬼婴之中的大道,实为鬼道。
不知善意,不知拯救,只有怨恨和杀戮。
到那时,人间便化作地狱,恶鬼与生人的地位颠倒,就算驱鬼者们想要挽回,也无法再请借神力。
那里将会成为恶鬼的主场,而生人和驱鬼者,才是喊打的老鼠,会被恶鬼轻而易举的杀死。
因为有邺澧这个鬼神在,燕时洵通过与鬼神相连的身份,在鬼婴暴起的瞬间窥见了大道。
他到此时才肯定,当年李乘云在白纸湖窥见的大道……恐怕就是如此。
所以李乘云才会不惜以身殉道,也要在病未发于形之前,彻底根除所有危险的可能。
可惜,他失败了。
他所想要改变的,是上千万上亿人死亡的结局。
那是过于庞大的未来,因此所需要的力量,也庞大到远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是鬼神,恐怕也只有独立于天地之外的酆都,才能够承担起这样沉重的未来。
因果反扑,李乘云身死。
他在死亡前最后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了乌木神像。
死局被延缓了到来的时间,一直按捺到恶鬼入骨相成长到足够强大的地步,一直到酆都愿意走进人间。
而现在,曾经被李乘云压制的鬼婴,终究还是爆发了。
她只有唯一一个弱点。
——谢姣姣,因为谢麟一直都记挂着她,所以她一直都与人间相连。
即便鬼婴的本体在她自己操控的鬼戏中,无法被伤害。
但是当她想要吞噬所有人的时候,势必有一瞬间与现实相连。
那一瞬间,就是燕时洵想要得到的生机。
鬼婴越来越近,燕时洵眉眼凌厉,挥剑向前。
“咯……嗒!”
然而,预料之中的触感没有来,剑锋下面触碰到的,并非是湿润粘稠的触感,而是坚硬如木雕。
燕时洵错愕。
随后他看到,谢麟的身影猛然出现在鬼婴身前,张开双臂,以一副保护鬼婴的姿态,挡在剑锋之前。
符文组成的长剑并没有顺利劈进鬼婴的天灵盖中,而是刺中了谢麟的魂魄。
他竟是……代替鬼婴,承受了这一剑。
燕时洵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几乎拿不住剑。
他很清楚组成这柄剑的符文是哪些,谢麟现在已经是鬼魂,势必会死亡在这一剑之下。
但更致命的,是他错过了这唯一一次近距离靠近鬼婴弱点的机会。
谢麟原本清贵沉稳的俊容上满是痛苦,他疼得甚至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魂魄在灼烧,黑色的火焰正在迅速吞噬掉他。
鬼婴看着眼前这一幕,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疯狂崩溃的尖啸,巨大的鬼影骨爪接住了谢麟的残魂。
“啊啊啊啊啊——!!”
而天地,彻底坠入黑暗。
第271章 晋江
宋一道长一手将服装厂老板扔毫不留情的扔出仓库大门,然后提着桃木剑冲进了仓库。
大门在他身后重重的合上,发出巨大的声音。
没有光源的仓库里,失去了外面路灯勉强照进来的昏黄光亮,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那些塑料模特,却在黑暗中仿佛眼睛闪烁着红色的光,眼珠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宋一道长。
它们没有动。
即便身上沾满了鲜血,有的模特手里还残留着碎肉,但它们就像是再常见不过的死物一样,一直安静的站在原地。
就好像宋一道长对它们所有的猜疑和戒备,都不过是他多疑的错觉。
宋一道长看到了,却丝毫没有松懈,手中桃木剑裹挟着十足十的力道劈下,狠狠的劈中了其中一具塑料模特。
“哗啦!”一声。
塑料模特被劈成两半的身体迅速向两边倒去,原本被盛放在中空的塑料身躯中的血肉,也像是冲破堤坝的海水一样全部涌了出来,蔓延开了好大一滩。
原本宋一道长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还以为是潮湿造成的积水,等他嗅到浓郁的血腥味时,顿时脸色大变,原本就严肃的面容更是眉头皱成了川字型。
但不等宋一道长上前查看那滩碎肉到底是人肉,还是之前服装厂老板说的野狗野猫,那些之前一动不动的塑料模型,忽然间全都动了起来。
就在宋一道长的注意力被血肉吸引的时候,在他的视野死角里,塑料模特僵硬的转动着脑袋,可以转动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几十个塑料头颅转过一百八十度后顶着怪异的身躯,视线整齐划一的落在宋一道长的身上。
它们缓缓伸出手,塑料做成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锐利如刀,狰狞的握成爪子的模样,抓向防范有所疏漏的道长。
那手指上还画着粗制滥造的红指甲,显得与真人截然不同,但明晃晃的人形,却又让它们有种真实和虚假交织的诡异感。但沿着手臂缓缓流淌滴落的鲜血和指甲里的碎肉,却让人一时不知道那到底是红油漆,还是……
刚刚杀戮生人后,残留下来的鲜血。
宋一道长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身陷于塑料模特的包围中。
他一惊,立刻顾不上查看从塑料模特身体里流出来的那滩碎肉血液,赶紧回身,手中桃木剑指向他察觉到视线的方向。
然而宋一道长刚举起手,从斜里立刻就伸出一只僵硬发黄的手臂来,丝毫不畏惧受伤一样,直接拦在他的剑前,阻挡了桃木剑的去势。
手臂被桃木剑毫不留情的斩断,血液和碎肉沿着手臂被斩开的缺口里冲了出来。
而宋一道长被这么一拦,直接停顿的剑风也瞬间使得他错失了最好的反击机会,彻底被周围的塑料模特一层层包围住。
有的手掌拽住了宋一道长的道袍,又的伸向他的脖颈,又的去抢他的桃木剑。
塑料模特虽然有形,但不怕受伤不怕痛,被斩断了手脚,掉下去的那部分依旧能够行动,从地面上绊住宋一道长的脚步,让他几次都踉跄着差点没站稳,原本精准的剑法大大被削减。
宋一道长分身乏术,随着塑料模特的攻击,他身上被它们刀子一样锋利的手掌划出来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他原本敏捷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然后就像是恶性循环一样,很快,他就彻底落了下风。
失去了最好的反击时间,宋一道长就像落进了狼群的猎物,伤口的血腥味越发激起了周围塑料模特的凶性。
它们描画粗糙的眼珠在昏暗的仓库中闪烁着红光,僵硬的五官带上凶残狰狞之意,像是想要抓过眼前活人的血肉,填满它们空洞的塑料身躯。
而仓库外面,也传来了服装厂老板的惨叫。
“卧槽,卧槽这是什么……啊啊啊啊滚,滚啊!!踏马的为什么塑料会动啊啊啊!!”
那些塑料模特……已经蔓延到外面去了吗?
宋一道长眼前的景色晃了晃,他强行克制住自己的眩晕,粗粗喘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应对眼前的塑料模特,想要尽可能的速战速决,然后将这里的事情告诉外面的人。
虽然从前就有过孤魂野鬼占据无主的人形物的事情,但是仓库里这个数量,且按照服装厂老板的说法,这样的情况从几十年前绑架案之后就已经开始了,宋一道长无法再认为现在包围他的,都是寄身于塑料模特里的鬼魂。
在这些塑料模特后面,明显有更强大的厉鬼在操控着这一切。
宋一道长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但是如果放任不管,他很担心……
恰在此时,宋一道长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用带着血的手指去摸手机,几次都湿滑的从手掌中脱落,又要分神去应付眼前的攻击。
在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宋一道长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那边还没等说话,就先听到了回荡在仓库里的细碎声响,以及宋道长粗重力竭的声音。
对面顿时沉默了片刻。
随即,一声暴喝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滚——!”
这一声中气十足,如狮吼龙怒。
无形的声波向四周荡漾开去,在空荡的仓库里反复回响,甚至震得墙皮脱落。
而原本围绕在宋一道长周围的塑料模特们,也都俱是一震,顿时定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半步。
宋一道长得以喘息,他迅速调整好状态,强撑着挥剑,口中低声而快速的念诵着符咒,手中桃木剑毫不留情的横扫过去。
刹那间,那些塑料模特都被从中间拦腰斩断。
腥臭的鲜血混合着肉块,从塑料模特的身躯中喷薄而出,纷扬泼洒在半空中,然后又如落雨一样洋洋洒洒的覆盖了一地。
宋一道长分明看到,那其中确实有野猫野狗的碎肢,但是更多的……却反倒像是人体的一部分。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嘴巴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怒斥于那些塑料模特背后邪祟的残忍。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连忙将手上的鲜血擦了擦,就去掏自己的手机。
能用一个字做到刚刚那样的效果,宋一道长只知道两个人,一个是燕时洵,还有一个,就是他师父。
而听那声音,很明显是他师父打来的。
刚刚面对邪祟还满眼肃杀的道长,在接起电话时,乖巧得像是小学生。
“师父,您稍等等,我马上回来。”
宋一道长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迅速飞奔向仓库外面。
他推门出去,回身锁门,掏出怀里的符咒又用自己手指上残余的鲜血再添一重新符,然后一掌贴在门上。
随即转过身就伸手一把拎起服装厂老板的衣领,将瘫软在地的老板拽起来,同时一脚踹向老板旁边的塑料模特。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还不等服装厂老板回过神来,宋一道长就已经将他从邪祟手里救了出来,暂时稳住了现在的局面。
做完这一切,宋一道长喘了口气,严肃的手中掐诀指向仓库大门。
“邪祟不惧,太清太上立于此……”①
服装厂老板的脸上还带着两道狼狈的泪痕,就愣愣的看着在火车上遇到的道长,在他身边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手指比比划划,然后仓库的大门上,就一瞬间浮现出了玄奇的图案,那图案闪了一下,才重新熄灭暗了下去。
一切都像是他的一场错觉。
但如果是错觉……那,那些能动的塑料又是怎么回事?
整个世界都在小老板面前支离破碎,他过往几十年的世界观遭遇重创,一时间回不过神,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得救的事实,只知道直愣愣的看着宋一道长。
宋一道长正快速的向李道长言简意赅的说明情况,严肃的将仓库中的那些模特的情况汇报上去。
“师父,我怀疑当年谢麟妹妹失踪的事情另有隐情,塑料模特恐怕并非是做了鬼魂的容器,而是被人用了替骨之术,或是……”
“我知道。”
李道长打断了弟子的话,他淡淡的道:“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我实在没什么事情做,来给你当保姆来了?”
他冷哼一声,嫌弃道:“和星星一个德行,我怎么就收不到狗蛋徒弟那样的弟子……打电话给你,当然是算出你有危险了。”
“你说的替骨之术,也已经证实了,而且还不止是你那里。”
李道长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每一句话一个字里,都淬了冷意:“全国范围内,所有的人形物,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
“不该有生命的东西,从来没有被大道赋予过生命和死亡的存在,活了过来。”
“鬼道……将生。”
就在宋一道长本能的察觉不对,而随服装厂老板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海云观和特殊部门,也都陆陆续续的接到了电话。
很多市民都惊慌的拨打热线电话,说自己家里摆放的人像或者手办在动,还有人带着哭腔被吓得已经濒临崩溃,说公园里的雕像活了。
不仅是滨海市,更多的还要集中在西南。
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又有几个电话打到了海云观这里来,都是西南驱鬼者们的求助。
据他们所说,西南的几个大商场,都传来了类似的消息,说是在商场关门后,巡视的保安组发现有很多人还在商场里走动,本以为是小偷的保安靠近了之后才发现,那些人影竟然都是商场里的塑料模特。
不仅如此,西南很多个地点都报告了人形物活动的事件。
本就有过巫蛊和厌胜之术的西南,再发生这样的事,立刻让西南驱鬼者们心中的警报拉响。
他们知道这不是光靠着他们本身就能解决的事情,如果贸然冲过去,只会莽撞的把性命留在那里。
所以权衡之下,他们还是联系了特殊部门,又通过一层层关系向外递出求助信号。
很多平日里风光无限,颇受追捧的大门派,在听闻出事的是西南地区,又疑似是替骨之术重新出现后,都立刻挂断了电话不予理睬,任由西南的驱鬼者再如何想要求助,知道了他们来意后,很多门派都假装夜深已睡,不接电话。
寻求了一圈帮助后,应下西南驱鬼者的门派寥寥无几。
他们虽然心里知道这是人本能的自保,那些人为名为利但不想多招惹祸事,是情有可原。
但他们还是忍不住的心生悲凉。
而其中一位和官方负责人联系过的西南驱鬼者,却在悲愤的破口大骂后,忽然想起了当时跟在官方负责人身边的,就是海云观的道长。
他立刻提议说要向海云观和特殊部门求助。
很多人已经心灰意冷,死马当活马医的打了电话。
却没想到,海云观那边的电话还没等铃响三声,很快就接通了。
电话那边的小道童在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之后,立刻严肃的让他们稍等,随即蹬蹬蹬的大喊着师父跑走。
再次接起电话的,显然是一位已经独立处理事务的道长。
海云观的道长认真详细的记下了西南驱鬼者所说的话,问清楚了时间地点,有无人员伤亡,然后语速飞快的向他们承诺道:“海云观已经有一批道长在前往西南了,请不要惊慌,援助很快就到。”
“现在道观里也在抽调人手,中止所有其他的事务,专心支援西南。特殊部门那边也已经联系好了很多驱鬼者,所有人都在陆续抵达西南。”
道长耐心的安抚着西南的驱鬼者们。
虽然他心中也焦急于现在从各地传回来的消息,更加对这些人形物背后的邪祟之恐怖心生惊骇之意,但是,他却维持住了镇定,并没有陷入慌乱。
原因很简单。
海云观的主心骨,已经从入定中清醒过来了,正在与监院一起主持大局。
有李道长在,就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海云观的道长们都可以放心的做好安排给自己的事情,而没有自乱阵脚。
李道长醒来的很及时。
他在离开海云观的时候,还特意站住了脚,卜算了一卦,随即他发现,祸乱起于西南,鬼道将生于西南而落进滨海。
这样的卜算结果惊骇到了所有人。
但没有人质疑李道长的卦象,而是迅速的按照李道长所说,集中人手守住滨海和西南。
接下来几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也都印证了李道长所言非虚。
倒是李道长自己,反而觉得有些心慌。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将要失去门下的弟子。
出于这种预知,他才给宋一道长打了个电话,也救了宋一道长一命。
“你既然在滨海,那就先不用往西南赶了,就留在那里吧。”
李道长语速极快的道:“我刚刚算了一卦,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刚好是鬼道将落的地方,你就守好那里,连带着看好那附近。”
宋一道长没有想到,自己就跑了滨海市郊区这一趟,外面就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他在惊愕过后,很快就一口应了下来。
挂断电话之后,宋一道长回身看着身后传来“砰砰!”撞击声的仓库大门,不由得心生疑惑。
鬼道,以厉鬼之身,代替大道而存在。
那样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欺瞒过大道而诞生的?要知道那对大道而言,可是意味着陨落。
没有任何存在会放任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成长,大道就更是如此,任何可能的苗头都会被扼杀在源头中,不会有成长的可能。
可是现在,就算宋一道长想破头也想不通,但事实就摆在他眼前,由不得他再怀疑。
他想起李道长告诉他,这里就是鬼道将落之地……要说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也就是几十年前发生在仓库里的那起绑架案。
绑架案……
宋一道长神色一怔。
谢麟,不就是本身在西南,又与这个仓库有关吗?
难道鬼道,指的是谢麟?
不等宋一道长想清楚,旁边的厂区就传来了一声尖叫。
宋一道长目光如厉电,立刻回身看过去。
宽敞空旷的大道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正在尖叫着狂奔,她时不时的回身向后望去,神色惊恐。
而在她身后,一具人体骨骼模型,正在紧追不舍。
宋一道长一愣,随即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服装厂老板买下这处的仓库时间过早,几十年前的郊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成熟的工业园区,很多制药厂和实验室都设立在这里。
而女人的衣着打扮,看起来就是这附近的制药厂员工。
既然全市范围内都接到了有关人形物活过来的求助,那作为源头之一的这里,就更是重灾区。
这样一来,那些制药厂实验室里的人形物体,岂不是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宋一道长在想通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像是塞满了薄荷叶子,在胸膛里冒着寒气。
他不敢耽误,赶紧手提桃木剑冲了过去,布鞋点在树枝上,几步就跃身过去,一把将女人拽到身后,手中桃木剑重重挥向她身后的人体模型。
剑啸声过去后,只剩下满地的塑料碎片。
女人惊魂未定的浑身颤抖着,拽着宋一道长的道袍,像是拽住了救命稻草。
她磕磕绊绊的向宋一道长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如宋一道长所料,她就是旁边制药厂的员工。
本来今晚是她值班,她正坐在椅子上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实验室里有异响,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原本应该摆放在角落里的模型,竟然就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直勾勾的看着她。
她被吓得惊出一身冷汗,刚想抱怨这是哪个同事的恶作剧,就眼睁睁的看着模型在她面前动了起来,并且抬手掐向她的脖子,一副要杀死她的架势。
女人被吓得失了神,慌不择路的被模型一路追着跑出了制药厂,这才被宋一道长救下。
“里面……我在从大厅跑过来的时候,还看到很多模型,也动了。”
女人颤抖着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大楼,哽咽道:“我还有很多同事和朋友,也在那里,他们还没有跑出来。大师,求你救救他们!你要多少钱都行,求你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
宋一道长在匆匆问了女人几个问题之后,就立刻赶往制药厂。
如果真如她所说,那现在周围的整个工业园区里生人,恐怕都深陷于这种危机中。
宋一道长片刻都不敢耽误。
与此同时,滨海市和西南地区都面临着相似的困境。
现在正是深夜,很多人家都已经熟睡,却听到家中隐隐有声音传来。
很多人原本还以为是家里进了贼,惊醒后赶紧蹑手蹑脚的摸黑靠近。
却看到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贼。
而是摆放在家里的雕像……动了。
不少年轻人熬夜打着游戏正高兴,忽然也发觉旁边放着的手办好像是动了下手脚。
他们赶紧揉了揉眼睛重新看过去,以为自己熬夜熬得眼睛花了。
却没想到,手办真的当着他们的面转动起了身躯,从僵硬到灵活,像是逐渐在适应新的身躯。
不等他们高兴,其中一部分人就迎来了手办模型手中武器的攻击。
还有人瑟瑟发抖的在社交平台上发动态,说自己再也不敢熬夜了,怕是要猝死了,竟然都有幻觉了。
但人们很快就发现,不止他们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
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类似的动态,无一不是在说自己家小区里的石雕铜塑动了,家里的手办玩偶洋娃娃活了。
家里没有人形物的人没有这样的经历,有的依旧睡得香甜,不知道家门外已经乱成了一团。
也有的人还没有睡,刷着手机看到这种消息,跟着骂了一句神经病,大半夜的吓唬人。
但是最忙的,却要属接线人员和特殊部门。
对于很多人来说,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接线人员连口水都顾不上喝,一通电话接一通电话的记录地址和情况,街上红蓝光芒闪个不停,车辆鸣笛呼啸而过,前往救助人们。
而无论是海云观还是其他门派,很多愿意伸出援手的驱鬼者,整个门派上下都动了起来,紧急赶往各地。
有些和特殊部门在平日里就有联系的大师,也从工作人员那里得知了真相。
“西南的替骨之术?!”
大师错愕到变了声调,随即立刻严肃的认识到了现在是怎样危机的情况。
西南,自古就是鬼城,更有传言说,酆都就在那里。
虽然千年来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在西南找到酆都,但是那里鬼魂的异常,却是所有驱鬼者的共识,自以为有实力却在那里折戟的大师不知凡几。
时间一长,很多驱鬼者也就都不愿意接下西南的事务了。
但很多人在看清了现在的情况后,却都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能够挑剔的时候了。
“海云观的李道长说,鬼道将生于西南而落于滨海。”
这样的话,在驱鬼者中间渐渐传开。
越来越多的驱鬼者在听到李道长的名头后,都改变了之前的态度,加入了救助普通人的队伍中。
街道上随处可见急切穿梭在街巷中的驱鬼者。
他们所用的法器各异,门派传承各不相同,但是保护生人和大道的心,却是一致的。
也有敏锐的大师,很快就联想到了张无病的那档综艺节目,向特殊部门的人员追问,是否与那档节目有关,燕道长能否解决此次危机。
“虽然我很信任李道长,但是恕我直言,滨海和西南,离得太远了。”
那位大师苦笑:“与鬼神的抗争,哪怕错失一秒,局势都不尽相同,生机和死局都在一念之间,瞬息万变中,可能生机只有一次。我很怕李道长因为没有及时赶到,而错失了阻止鬼道的最佳时机。”
“所以我想请你给我一个准话。”
大师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将那句话问出了口:“大道……还有没有得救?燕道长,能在李道长赶到之前,控制住局面吗?”
“如果真的会迎来最坏的局面,我也能提前安顿好我门下的弟子们。”
和大师对接的工作人员一反平日里客套的官腔,斩钉截铁道:“一定可以!”
“燕先生在那里——有燕先生在的地方,就有生机!”
被很多人押上了全部希冀的燕时洵,此时却并不像那些人想象的那样从容。
他在鬼戏中冷眼观察许久,才找到已成为鬼神的鬼婴,唯一的弱点。
但是就那样一刹那绝不可以失手的机会,却还是因为谢麟而错失了。
燕时洵在错愕之下,一时也无法再弥补一击不成的失误,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坠入了黑暗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从悬崖上扔了下去,耳边是呼呼风声,鼻尖萦绕着腥臭的味道,冷风顺着衣角钻进去,将皮肤冻得发僵。
但很快,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臂,然后被拉进了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
燕时洵的眼睫颤了颤,还没有睁开眼,就已经知道他身边的是邺澧。
等他终于挣扎着从一片混沌黑暗中找回自己的神智,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在郑树木家的院子里。
无论是鬼婴还是谢麟的身影,都不在这里。
四周只有一片漆黑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像是深陷于沼泽。
只有邺澧的温度和呼吸声从旁边传来,还提醒着燕时洵,这里不是梦境,而是鬼婴的内部。
古书曾有记载吞天兽。
虽然谢姣姣不是那样的存在,但是她成长到这个地步,在燕时洵看来,她远比吞天兽要来得令人戒备。
鬼婴想要取代大道而立,最后一步就是要吞噬原本的天地,让新的天地取而代之,鬼道也因此才能成为大道。
但大道不会轻易让鬼婴成功,因此在鬼婴完成最后一步之前,也恰好会是鬼婴最脆弱的时候。
只可惜……
燕时洵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过多责备谢麟,就立刻重新打起精神,看向四周。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再多说也无益,还不如另寻他法,再找到新的生机。
燕时洵不相信就此陷入了死局。
他坚定的认为,在自己没有发现之处,仍有生机潜藏其中。
“这么自信?”
邺澧低笑着发问。
燕时洵回眸,似笑非笑的道:“不自信的话,难道现在坐着等死吗?谢麟选择了死亡,但是大道之下的万千生机可没有放弃希望,他们还想活下去呢。”
“我既然是驱鬼者,自然要为他们找出一条生路来。”
燕时洵的语气平淡,像是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撼动他的意志:“除非我死,除非大道崩解,否则此行不止。”
当年他师父李乘云在病未发于形之前,就已经发觉了天地的病症存在,并且只身来到白纸湖。
他师父一定是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可以于危机中挽救死局的事物,所以才会如郑树木所言,明知前路是注定的死亡,依旧含笑着前行。
而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将他师父当年发现的事物找出来,重新找到能够杀死鬼婴的办法。
邺澧听到他说的话,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这大概是我成为酆都之主后,第一次被他物吞噬腹中,倒是新奇的体验。”
“不过,这也让我回忆了很久之前的熟悉感。”
邺澧转过眼眸,视线落向前方的黑暗中。
燕时洵疑惑的顺着望去,刚想问邺澧在看什么,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却见前方的远处,在黑暗的最深处中,忽然有浅薄的光亮在闪烁。
燕时洵眯了眯眼眸,错愕的发现,那一点光亮,竟然是戏院的红灯笼。
就在他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下一秒,整个视野忽然间天旋地转,黑暗和亮光被打碎重组。
他就像是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里,顺着黑暗旋转得头晕。
然后,他察觉到自己的双脚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他本身也像是坐在了椅子上。
燕时洵忍不住抬手扶额,晃了晃刺痛的大脑,眼前的景象慢慢稳定。
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黑暗里了。
而是在戏院里,就坐在台下的长凳上。
第三次出现在戏院了。
燕时洵的眼眸暗了暗,他心里暗道,自己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戏院了。
只不过,这一次,邺澧就坐在他身边,一直与他十指相扣,没有被黑暗和摇晃所分开。
燕时洵眨了眨眼,不动声色的向四周望去。
他看到,自己现在所在之处,和之前的湖中戏院很是相似,同样的戏台幕布,同样的台下桌椅和四周殷红灯笼。
但不同的是,不仅是他和邺澧坐在这里,节目组所有人,包括马道长和王道长等人,也都坐在这里。
他们眼睛直愣愣的往戏台上看去,不像是活人,而像是木雕偶人。
燕时洵心中一惊,想起了之前郑树木家院子里的木雕偶人。
那些偶人是顶替了村民们的身份,永远的留在了皮影戏里。而这些偶人……它们恐怕将要顶替的,就是节目组众人的身份。
一旦真的被鬼婴得手,那不论这里发生的事会如何影响外界,节目组的人必将首当其冲的受到伤害,就算能够将他们的魂魄再从皮影戏里带出去,恐怕也会有所损伤。
必须要在鬼婴有所动作之间,将所有人从戏院里带走。
燕时洵打定了注意,就准备动作。
此时戏台上,乐人分坐两侧,幕布落下,烛光在后面随风晃动,将一个女人端坐的模样映在上面。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皮影人物出场。
因为白师傅说过,皮影戏和现实必须要一模一样才能欺瞒过天地,所以燕时洵猜测,鬼婴想要置换皮影戏和现实,也必须要当着这些木雕偶人的面,上演它们将要取代之人的一生记忆,这样才能将身份对调。
这也是他们此时坐在戏院里的原因。
要赶在皮影戏开场之前……
燕时洵刚准备起身,就看到坐在他前面的那道身影动了下。
“燕先生。”
听声音,竟是谢麟。
那道身影缓缓转过头来,正是谢麟无疑。
只是他比之前看上去要憔悴太多,不知道是否是帮鬼婴挡下那一剑造成的。
谢麟看着燕时洵的目光悲凉带泪,紧皱的眉头间,像是隐藏着一生的痛苦风霜。
燕时洵在重新看到毁掉了他原本计划之人的时候,知道按照常理,自己应该发怒或质问。
但是他不需要询问,就已经知道谢麟心中所想。
所以,他的目光微动,最后却也只是一声叹息。
“谢麟,我知道你有愧于你妹妹。但是你要清楚的是,现在不是你和你妹妹之间的兄妹因果,而是涉及到了整个天地大道,无数生命。”
燕时洵无奈道:“因为你妹妹杀过太多人,连带着最初救下她,让她得以活下去的你,都被天地判定为背上了因果,就算你前去地府,恐怕也无法投胎……即便如此,你还要护着她吗?”
谢麟眼中含泪,他的嘴唇惨白干涸,却还是惨笑着道:“可,她是我妹妹啊。”
“她说的没错,在最开始,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没有在别人欺负她的时候,站在她那边。”
说着,谢麟缓缓站起身,转身面向燕时洵:“所以我决定,从那之后,我都只站在她身边,无论她做什么……我甘愿,在她身边当一个木雕偶人,永远陪伴着她。”
眼泪顺着谢麟清贵俊美的脸颊淌下来。
他挡在燕时洵和幕布之间,不让燕时洵看到幕布上渐渐开始上演的戏剧。
“燕先生,我留下了,但你们并非如此。”
“跑!燕先生,带着其他人,快跑——!”
“离开戏院,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幕布上看。”
谢麟颤抖着声音道:“不要,不要被姣姣留在皮影戏里,回到现实中去。”
至于他……
谢麟长长的叹息一声,残余的魂魄终于支撑不住,在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后,便缓缓阖上了眼眸,当着燕时洵的面,逐渐木质化,彻底成为了一具木雕偶人。
木头的纹路取代了皮肤,他原本柔软温热的身躯也变得僵硬冰冷,再也找不出一丝身为人的证据。
——就让他,从此永远陪着姣姣吧。
他不是一个好哥哥,没有保护好姣姣,所以现在,该由他来赎罪了。
从此,他永远都会站在姣姣这一方,不会再背弃她,不会伤害她。
最后一滴眼泪砸在地面上的时候,名为谢麟的魂魄,彻底消散于天地间。
白皙纤细的手臂伸过来,将小木偶人抱进怀中。
女孩歪了歪头,看着燕时洵笑得恶意:“呀,你怎么不跑呢?”
第272章 晋江
刚刚消失不见的谢姣姣,在燕时洵没有察觉的时候,重新出现在了他身前。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谢姣姣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邺澧也微皱起了眉头,看向谢姣姣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在大道倾颓之后,属于天地的力量逐渐衰退,此消彼长,人慢慢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而鬼神也再无法诞生于天地间。
对于这一方面,邺澧知道得比任何驱鬼者都要清楚。
无论是哪一种登位鬼神的路,都被势弱的大道用尽全力封死,不允许本就衰微的力量再次分散。否则,只会让天地崩塌得更加迅速。
合众为一,尚能有一线生机可拼,即便渺茫,但大道从未放弃。
因此,井小宝诞生,燕时洵临世。
大道在耗尽所有积攒下来的力量,于死局之中,进行最后的自救。
但即便如此,明生暗既生,太极阴阳循环不止。
有生机出现时,对应就会有远超于生人认知极限的危机出现,想要将大道最后的生机碾碎于死亡之中。
一如最后成为了厉鬼的井小宝。
他没能成功活下来。
所以那一位唯一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就成为了所有邪祟鬼怪虎视眈眈想要杀死的存在。
名为燕时洵的奇迹,是李乘云曾经耗费尽了经脉里最后一丝力气,才算出的生机。
而十几年前偏远喧闹的集市上,当鬼神和恶鬼入骨相对视,鬼神选择接下了恶鬼入骨相递来的糖,他们的因果开始交缠。
使得恶鬼入骨相从此被鬼神划进了自己的保护范围,群鬼见而避退,莫不敢上前。
即便是在千年前,酆都对于所有驱鬼者而言,都是神秘而暗藏于传说之下的存在,很多人试图探索却死于中途。
没有生人,能够准确记述下酆都的模样,更遑论酆都之主。
以及……酆都的新旧交替。
但是身为酆都之主的邺澧,却很清楚自己这一条鬼神之路,铺就怎样的淋漓血色与死亡。
鬼神登位,绝非简单之事,更别提现在大道倾颓,鬼婴又想以鬼道代之。
燕时洵或许没有发觉,但是邺澧却在再次看到谢姣姣的时候,敏锐的发觉,对方虽然已有鬼神之实,却并没有鬼神真名。
天地还没有认可谢姣姣的鬼神身份。
大道……还没有放弃自救。
大道依旧垂眼于燕时洵,等待着奇迹之下,生机于死局之中焕发。
就如同九九八十一难,少了最后一关,终究不成神。
而如果谢姣姣想要逼得天地认可,那就只能有一种方法。
——彻底斩断大道最后的期盼。
让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燕时洵,死亡于鬼戏之中。
只有那样,谢姣姣才能算得上是圆满得成,成就鬼神之名。
大道阴阳相争,却只留其一。
邺澧冰冷的视线落在谢姣姣身上,锋利的眉眼如刀锋,暴怒到了极致便反而压缩成了彻骨的寒冷,他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周围磅礴的气势足以割伤任何人神鬼。
谢姣姣也注意到了这道存在感过强的视线。
她掀了掀红润的唇瓣,笑起来时漂亮极了,像是工匠耗尽一生时间雕琢出的作品。
“啊……我知道了。”
谢姣姣歪着头,看着邺澧笑得甜蜜极了:“你喜欢这个恶鬼入骨相,是吗?但怎么办呢,同为鬼神,你想要护他,我却也想要他。”
“要不这样怎么样呀?我们各留他的一半好不好,也算是公平。”
在听到谢姣姣所言的瞬间,邺澧浑身的鬼气徒然暴涨。
戏院中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剧烈摇晃了起来,殷红的光影晃动不明,投射在邺澧冷峻的面容上,忽明忽暗中,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如果不是此时燕时洵在旁,顾忌着被燕时洵所重视保护着的节目组众人,邺澧甚至想要直接掀了这戏院,将这不知天高地厚,敢当着他的面动他心爱驱鬼者的鬼婴,直接斩于身前,让她后悔打上燕时洵的主意。
燕时洵也感受到了邺澧和寻常不同的恐怖气势,他眉头微皱,侧眸看向邺澧,却不知道谢姣姣为何会对邺澧说出这种话。
挑拨离间吗?还是什么。
单是听谢姣姣说话间透露出的信息,燕时洵就知道,谢姣姣必然还有隐藏在话语后没有明说的真正意图。
他可不会认为鬼婴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一直都没有放下过的戒备,让他在听到谢姣姣所言后,第一反应就是——
谢姣姣想要让自己留在鬼戏里。
并且,这并非是什么小女孩的任性举动。
现在就连谢麟都已经身死。
燕时洵很清楚,就算他立刻离开鬼戏前往现实,任由浑身神通也救不回谢麟消散的魂魄。
从此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谢麟这个人,这个魂魄,他无法再入轮回,只能永远留在鬼戏之中。
就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一直陪在谢姣姣身边。
不医求死之人,不救无救魂魄。
燕时洵并不担忧谢麟,他只是奇怪,为何能够看出邺澧身份的谢姣姣,还会向邺澧说出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将他留在鬼戏中。
是他会导致什么变化吗?
很多个猜测从燕时洵心头划过。
但邺澧并没有回答燕时洵的疑惑。
飓风从他所站立之地升腾而起,瞬息间便将周围的砖石尽数掀开,发出巨大的轰响声。
碎石板砖被掀飞扑向谢姣姣,却在距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都被无形的力量挡下,悬停于空,然后纷纷掉落,重新砸向地面。
因为邺澧的攻击,谢姣姣原本带着笑容的脸也冷了下来,目光怨毒的看着邺澧,抱住小木偶人的双手也逐渐收紧用力。
小木偶人在她的怀里抬起头,看向邺澧的瞬间,戏院四周的阴影中,慢慢显露出了一个个人形的轮廓。
邺澧的视线里不夹杂任何温度,冷得像是冰川。
但是当他抬眸看向戏院四周的黑暗时,那些渐渐显露出身形的木雕偶人,却并没有像以往的鬼怪那样畏惧退避于邺澧,而是依旧直愣愣的顶着狂风向前走。
木雕偶人的四肢身躯很快就被来源于邺澧的鬼气所伤,木屑血水伴随着残肢纷飞。
但下一秒,从它们损伤的地方,又重新长出了四肢,宛如新生。
邺澧看到这一幕,狭长的眼眸暗了下来。
虽然鬼婴缠绕鬼气,但她偏偏感悟的却是生机,生与死得以融合,如大道日月运转。
他可以杀掉鬼婴几千几万次,但是鬼婴却会依靠着感悟的力量再次获得新生,更甚至在自身的生死轮回间,越发得到强大的力量。
远超于常理的棘手。
而更令邺澧戒备的,是从谢姣姣身上传来的熟悉感。
这种感受,从他和燕时洵落进戏院中开始,就被他捕捉到了。但当谢姣姣动用力量的时候,这份感受更加鲜明。
在他所行走过的千年时间里,他也曾与这份力量交过手。
这种熟悉感,是……
酆都旧主。
这一刹那,邺澧明白了鬼婴得以诞生,甚至在此之上得以成长的原因。
——谢姣姣的力量基础,来源于旧酆都。
这份力量支撑起了鬼婴成长前期的复仇杀戮,像是最开始雪球的核心,然后才在死亡和新生的交替中,越滚越大,直到变成了如今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模样。
邺澧缓缓抬眸,视线漠然冰冷的穿透过漫天纷飞的血雨和残肢,看向不远处站立的谢姣姣。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白皙纤细的双腿笔直,怀抱着小木偶人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像是现实里寻常可见的孩子。
但是当她的面容上失去了笑容时,却像是拿走了她身上仅剩的一点人气,让她冰冷死寂,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精致洋娃娃。
谢姣姣看到邺澧的神情时,先是挑起眉毛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个鬼神竟然能看穿她的来处。
但是很快,她就重新笑了起来。
“真是个坏人啊,想要欺负姣姣。不过没关系。”
谢姣姣笑得开怀:“我有哥哥保护我,有哥哥在,他一定不会再让我受伤了……对吧,哥哥?”
谢姣姣怀里的小木偶人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是在应和着她的话。
与此同时,来自四面八方木雕偶人的攻击也徒然密集了起来。
邺澧眼神一厉,反应迅速的长臂一捞,就将身边的燕时洵带着跃身而起。
同一时间,他们原本站立之地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想要从破碎砖石下面出来。
燕时洵下意识的一手搭在邺澧的臂弯上,听到声响连忙看去,却在看清那砖石下面埋葬的东西时,眼瞳一缩。
——在坚硬的砖石下,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全都是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还有木雕的残肢散落在其中。
不仅有白姓村子的村民,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已经被血液和潮湿侵蚀,但依旧能够看得出,和周围的村民尸体有着明显的不同,带着鲜明的年代断层。
他们不是村子里的人。
有可能是过路人,或者游客,或是其他途径白纸湖的什么人。
并且从衣服款式和腐烂程度来看,他们死在这里的时间,也就是近期而已。
电光火石之间,燕时洵看着从土壤中缓缓坐起来的尸体,忽然间明白他们此时身处的戏院,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张无病拽着他坠入的湖中戏院,那个端坐在幕布后面的女性偶人,就是谢姣姣的母亲。
她因为心有怨气,所以被困在了这里,离不开也不想走,只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也要亲眼见证当年导致了她们母女死亡的凶手们,一个个身陷于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
谢姣姣母亲的怨气,构筑起了她的戏院,上演着她的戏目。
而谢姣姣自己的怨恨和愤怒,则在鬼戏之中,重新筑起了新的戏院。
燕时洵想要攻击鬼婴却失败之后,就被鬼婴连带着周围的整个村庄山野,一起吞入了腹中,却也因此抵达了谢姣姣魂魄中最核心的地带。
鬼婴成长的基础,是怨恨。
她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亡,这份怨恨在白纸湖的溺亡中得到了庞大力量的支撑,因此,她的核心和她的母亲一样,建立在白纸湖中。
戏院就相当于谢姣姣魂魄的具现化,怨气化作湖水,拱卫着戏院,却也阻止所有鬼包括谢姣姣自己从这里离开。
死亡和愤怒,仇人的尸骸,杀戮过的生命……谢姣姣一生的悲剧和仇恨,都凝聚于此。
而因为谢姣姣想要将谢麟妥帖安放,才引得当时和谢麟在一起的他们,没有落入湖水中,而是在戏院中醒来。
燕时洵也知道了鬼婴得以成长的原因。
来自谢麟的爱。
和谢姣姣自身对生命的屠戮。
因为谢麟真切的将谢姣姣视作普通的孩子,所以在爱中成长的谢姣姣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死亡和愤怒,回应了谢麟的期许,天真烂漫的成长。
但被绑架时的痛苦,让谢姣姣重新回忆起了在遇到谢麟之前的事情,从而重新变回了当年的鬼婴,从滨海市一路向西,回到西南她死亡之地。
鬼魂在自己死亡和埋骨之地,都会获得远超于寻常的力量,愤怒使得它们成为了更加恐怖的存在。
郑树木杀死的整村村民的尸体,则成为了养育妹妹的养分。
愧疚和自责,让郑树木极为娇惯失而复得的妹妹。正如他自己所说过的,无论妹妹说什么,他都只有一口应下的份。
鬼婴在成长。
但是白姓村子的死亡很快就不够养育她了,于是,她开始将主意打到了过路人的身上。
因为西南幅员辽阔,地势艰险多变,所以很多被西南的壮美吸引而来的骑行者和背包客,都有会传出失踪或死亡消息的时候。
那些消息被当做新闻报道,也激不起几个水花,除了几条同情或辱骂的评论外,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燕时洵见过那些新闻,也知道有些失踪者的家属会去找驱鬼者,想要算出失踪的人如今下落何处。
但因为地处西南,所以少有驱鬼者愿意应下这种事情。
燕时洵之前在偶遇同行的时候,也听过他们嘴上的抱怨,说是费力不讨好,没必要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的命也搭在西南。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失踪于西南的旅行者,也会和谢姣姣产生关联。
在诸多的失踪中,很多发生在白纸湖周围的失踪案,都是谢姣姣做下的杀戮。
燕时洵猜测,李乘云当年很可能是从郑树木那里听说,或是发现了谢姣姣身后的秘密。
乌木神像的作用之一,也是将谢姣姣囿困于此,使得她的力量无法再向外蔓延,无法再伤害其他人。
李乘云一时无法杀死谢姣姣,也需要去寻找真正能够支撑天地的鬼神,而非鬼婴这样心怀鬼道的新鬼神。所以,他选择了将谢姣姣镇压。
可惜,李乘云在死局中走出来的唯一一条活路,因为乌木神像的丢失而坍塌。
从游玩的年轻人拿走乌木神像后,白纸湖周围的失踪案重新发生。
而属于谢姣姣的戏院里,尸骸铺就地面,也铸成围墙。
鬼婴强大,却也永远囿困于幼年的痛苦。
她害怕有人伤害她,她害怕身边的人离开自己,让坏人有机可乘。
她想要保护自己。
寻常人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
但是现在产生了这种想法的,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强大力量的鬼婴,她可以将自己所有的想法付诸现实。
但是实现的方法,却远远比寻常人来得残酷恶意。
无论那会不会伤害其他生命,是否为天地所不允。
只要她赶在所有人可能伤害她之前,杀死对方,不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她了吗?
只要她把喜欢的人做成雕像,对方不就再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了吗?
鬼婴这样想着,也如此做了。
构筑起戏院的成堆尸骸,就是最好的证明。
燕时洵在邺澧怀中低头望向起尸冲他们扑来的腐烂尸骸,一时间因为自己发觉的真相而有些怔愣。
随即,他的眉眼间染上冰冷的愤怒。
对谢姣姣的愧疚,裹挟了三个人的一生。
白师傅和郑树木永远留在了白纸湖,而谢麟身死。
可谢姣姣并不满足。
她就像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断的想要证明自己是安全的,所有靠近她,靠近白纸湖的人,都会被她第一时间判断为是要伤害她,然后先手杀害。
谢,姣,姣——!
燕时洵目光如厉电,转头直直的看向谢姣姣。
“你想要我留在鬼戏里?”
燕时洵的声音很冷:“但是怎么办,我不想留在这里,只要看到你浑身缠绕杀孽的鬼魂,我就只觉作呕。”
“要不然这样如何。”
燕时洵缓缓推开护他在怀的邺澧,脚步坚定的踩在地面上,向谢姣姣走去。
“鬼戏,我就不留了。除此之外,我还要带走所有本不属于这里的魂魄。”
影子从邺澧脚下一路蔓延,将燕时洵的影子包裹其中。
黑雾缭绕在燕时洵身周,无数厉鬼在其中若隐若现,朝谢姣姣的方向咆哮嘶吼,声震天地。
如同被主将点兵的将士,誓死也要于主将麾下听令守卫。
燕时洵所行走的道路上,那些扑过来的腐烂尸骸还不等近身,就已经先被黑雾掀飞摔了出去。
他黑色的大衣被狂风吹鼓而起,在风中烈烈翻飞,气势惊人。
一片殷红昏暗中,唯有燕时洵的那双眼眸,雪亮如长刀出鞘,锐不可挡。
谢姣姣看着这样的燕时洵,先是错愕,随即,漂亮的脸蛋染上了妒恨,阴森鬼气扭曲了本来精致的五官。
“人间的驱鬼者,天真又爱幻想,以为世界真的像你们经文里写的那样美好……我无法理解,大道选择你的原因。凭什么,就凭你有一个好出身,天生就是被大道钟爱的生命?”
谢姣姣声音阴冷,如毒舌吐信。
“像你这种出身良好的驱鬼者,一生都活在赞誉和鲜花里吧?”
“你没有经历过我看到的那一切,又有什么资格来高高在上的指责我?”
谢姣姣死死的盯着燕时洵,眼珠逐渐赤红:“我和我母亲溺亡于冰冷湖水中时,你们在哪里?我被坏人绑架,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样的存在,就被杀死在我眼前……你们,又在哪里?”
“从来没有人帮过我,那我又为什么不能自己报仇!”
谢姣姣的胸膛剧烈起伏,瘦削的肩膀颤抖着,过去两次的伤害就是她不能提的死穴,愤怒让她狂暴。
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震耳欲聋:“都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所有加害者,所有袖手旁观冷眼看待的人,所有任由伤害发展的人……都统统应该去死!!!
在那之上,鬼婴的道得以成形。
谢姣姣的愤怒和狂暴的力量,掀起了戏院外的湖水,波浪凶悍拍击着戏院四周的墙壁,声势浩大响动滔天,地面的震动让人惊慌于这里是否将要连带着被湖水吞没。
但在来自邺澧力量的加持下,燕时洵每一步都走得极稳,来自鬼婴的愤怒影响不了他分毫。
即便此时他身处于鬼戏之中,隔绝天地与四方神明。
但就如邺澧曾经对燕时洵所言——
“呼唤我的名,我为你的神。”
邺澧缓缓抬起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指下,古老玄妙的酆都印逐渐成形,浮现于空中。
他冰冷的目光在注视着燕时洵的背影时,难得浮现出了暖意。
力量汹涌澎湃的从邺澧所站立之处,向燕时洵源源不断的涌去,灌注进他的经脉内。
阴森鬼气入体,但燕时洵却习惯得仿佛那就是自身的力量,没有半点不适。
随着燕时洵的行走,力量一层层的叠加,来自酆都的鬼气与他自身融合得浑然天成,威势惊人。
在谢姣姣眼中,燕时洵也从一个生人,逐步与鬼神的身影重合,身姿庞大如山岳,令她即便在丧失理智的暴怒中,也不由得惊愕的瞪大了眼眸,愣愣的仰起头,看向燕时洵身后直抵上空天幕的磅礴黑影。
那是……酆都之主,鬼神真身。
“谢姣姣。”
燕时洵呼唤着鬼婴曾经身为生人时的名字:“我自认不是迂腐之人,不会轻易插手他人因果,也不会阻拦受害者亲自复仇。”
“倒不如说,我反而是支持鬼魂复仇的,离经叛道的驱鬼者。”
说着,燕时洵唇边勾起一点清浅笑意:“你大概不相信,我以前也是被很多同行排挤,多有诟病的不完美驱鬼者。”
“脾气差,服务态度不好,不为权贵分忧,不彻底铲除所遇到的鬼魂,不帮人改运不为人算卦,委托人伤心的时候也没有温柔的安慰对方,就连驱鬼的排场看起来都不够厉害。”
他的笑容没有温度:“你看,我有这么多缺点,我从来没有过被人前呼后拥捧着的经历,甚至……”
燕时洵的话语顿了顿。
很多年前幼年时的记忆翻涌而上,在燕时洵眼前一一划过。
小燕时洵懵懂的告诉老师,身后背着苍老的恶鬼,却被老师当做恶作剧忽略厌恶。
他试图向同龄的孩子解释自己眼前群鬼横行的场景,却被孩童们笑嘻嘻的用石头追着打,编了歌谣骂他是个厚脸皮的骗子。
小燕时洵在孤立和排挤中日渐沉默,他开始学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却依旧没有逃过来自父母的哭嚎和咒骂。
他们指着小小一团的孩童,歇斯底里的哭着问,为什么自己生出来的是这样一个怪物。
他们问,你为什么不去死。
孩童清澈懵懂的眼神,也慢慢失去了光亮,变得沉寂而漠然。
没有老师会为他撑腰,即便顽皮的同龄人将他推搡着伤害,他也只能一个人默默的缩回家里的狭小空间,自己为自己处理伤口。
然而第二天,再用那副沉默寡言的姿态出门。
小燕时洵从来没有被来自外界的伤害击垮,也没有任何自暴自弃或堕落的想法,他在努力活着。
即便所有人都希望他快一点去死。
那时候他还小,却已经冷眼看尽了人间百态。
谢姣姣口中锦衣玉食风光无限的驱鬼者……从来就不是他。
燕时洵是走街串巷,在人最危急和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的驱鬼者,他帮助人,也帮助鬼。
马丁靴从巷道石子路上踩过,青年身姿挺拔,眼神冷漠。
却从来没有拒绝过在绝望里求助的人。
即便于必死的困局中,他也能带着浑身的鲜血伤口,咬着牙生生踏平一条大道出来。
谢姣姣不了解燕时洵,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触动不了燕时洵的魂魄。
还有那颗被深深埋藏于冷漠外壳下,柔软的心脏。
但是与此相反的是——
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燕时洵,见过世间所有最浓烈的感情,了解人心。
也看清了谢姣姣的软肋。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唇边勾起的笑容逐渐扩大。
“谢姣姣,无论人间还是地府,都没有完美的驱鬼者和受害者。”
“你想要复仇,我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阳间不还你公道,那就让鬼魂手刃仇敌,酆都审判。”
“但是,你为了保护自己,伤害了除你之外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爱你的人。”
燕时洵长叹一声,再抬首时却没有看向谢姣姣,而是直直看向了谢姣姣身后的浓郁黑暗。
“郑树木,你在看到谢麟的死亡时,没有想起些什么吗?”
“忘了对你说了。”
燕时洵的笑意不达眼底:“你想要让我救白师傅?抱歉,我拒绝。”
话音落下,黑暗中有什么动了动。
燕时洵咧开唇角,只道:“你想要救的人,那就你自己来救,你想要保护的人,就自己保护。你还没有死,郑树木,你还是个活人——还有太多你可以改变的事情。”
“所以。”
燕时洵朝黑暗里的某个方向耸了耸肩:“放心,我会眼睁睁的看着白师傅被困在这里,在属于他的地狱里永远受苦。”
“郑树木。”
他轻声问:“谢麟和当年的你,可有区别?”
“从今往后,还有无数个你,无数个谢麟,会遭遇一模一样的事情。而这些的源头,都是因为你今日的袖手旁观。”
“郑树木,你憎恨当年村子里不肯帮助你和你母亲的村民,但是现在,无论是谢麟,还是和我一同前来的那些人,他们又和当年的你有什么区别?而你,又和那些被你怨恨的村民有什么区别?”
从燕时洵的唇间,清晰而坚定的吐出短促的音节,却铿锵有力:“帮凶。”
黑暗中的身形抖了抖,肩膀颓然垮下,像是痛苦煎熬一般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而随着燕时洵一字一句的吐露,谢姣姣的眼睛缓缓睁大。
她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回身往身后的黑暗看去,不可置信的看向燕时洵看着的方向。
“哥哥……”
谢姣姣的声音有些发愣,轻盈得像是一句撒娇的呢喃,饱含的不可置信和茫然,足以让任何爱她的人心碎。
郑树木本来想要回答,但刚一开口,温热的眼泪就先滑落了下来,渗进嘴巴里。
咸得发苦。
他的喉咙哽了哽,随即才勉强整顿好了情绪,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形笼罩在红灯笼昏暗殷红的光线下。
郑树木憔悴而苍老,比起燕时洵最初见到他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失神的看着向自己望来的妹妹,不舍又贪心的用目光描绘着妹妹的面容轮廓,想要伸手,帮妹妹拿走面容上所有的忧思和痛苦。
老天爷啊……不管是什么,为什么都要由妹妹来承受,为什么不是他?
当年死亡的不是他,被伤害的不是他,为何他不能代妹妹受过?
郑树木的目光中满含温情与痛苦。
谢姣姣却根本没有想到,郑树木竟然也跟着一起进入到了她的湖中戏院。
这里可以说是她魂魄的最核心,也是她想要杀死燕时洵以此逼退大道的地方,为何郑树木会在这里?
“妹妹……”
郑树木闭了闭眼,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够了,妹妹,够了……无论是什么,都已经足够了。”
“当年父母死亡的仇恨,我已经杀尽了村里所有人,而无论是没有保护好你的我还是谢麟,也已经身处于此。”
郑树木声音颤抖着,睁开眼时再次看向谢姣姣的眼神里,带着浓重的哀求:“就让我们几人,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吧,行吗?只有我们,谁都不带,从此幸福平静的生活,不理会外面发生的任何事,也不会让外面的人伤害到我们。”
“甜甜,行吗?”
郑树木的身躯止不住的颤抖。
燕时洵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的砸在了郑树木的心上。
他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来到这里的李乘云,还有在鬼戏中,看到的属于燕时洵一生的记忆和经历。
郑树木从来没有想到过,竟然会有人可以冷漠至此,却也柔软至此。
燕时洵曾经的经历被投映在幕布上,一幕幕在郑树木眼前闪现,他被这些超乎认知的场景震撼到了。
为什么,燕时洵不杀了幼年时伤害他的人?为什么不杀了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为什么不周围的人畏惧自己再不敢冒犯?
哪怕,哪怕你与寻常人多相似一点,我也不至于被动摇至此啊……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那些有危险的人到底与你何干,你完全可以视而不见啊!
郑树木的内心在咆哮,在动摇。
他本来只是因为看到了谢麟被妹妹杀死,所以才因为担忧而跟了进来。
可没想到,妹妹本来想完成的真人与木雕偶人的替换,将燕时洵魂魄中的记忆挖掘出来,想要灌输给木雕偶人。
却被他看到了全程。
这让郑树木不可抑止的想起当年来到这里的李乘云。
那位居士,改变了他从那之后的生命。
郑树木不得不承认,自己和妹妹曾经是完全一致的魂魄,满心仇恨想要倾泻到所看到的每一个生命身上。
但是,李乘云却制止了他,说因果自有时,如今已达平衡,该是停下来的时候了。
郑树木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从李乘云口中说出来的话,天然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甚至看到李乘云的身影,都会让人不自觉的安定下来,想要融入云雾山林,合化天地。
李乘云离开的时候,郑树木有过挽留,也问过他为何明知前路将死,却还执着前行。
李乘云的笑容如清风明月,朗照江河山川,却也如野鹤乘云,青空直上,不是凡人可伸手捉摸。
‘因为这就是我的道。’
郑树木眼睁睁看着李乘云仰头大笑着迈向死亡。
就在李乘云死亡的那一刹那间,春日落雪,枝头上花苞开了又落,落了复开。
生与死反复循环,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李乘云所有的踪迹,落了他满身。
他一身白衣,含笑死于无人的大雪中。
只有大道见证了他的死亡。
在李乘云死亡的那一刹那,天地以生死循环,承认了他的道。
也令眼见着这一幕的郑树木,感受到了来自魂魄的颤抖和惊骇。
从那一天起,郑树木再也没有伤害过一个生命。
而现在,郑树木再一次见证了燕时洵的一生。
这对师徒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却都有着坚定不曾动摇的道。
上抵青天。
热泪从郑树木的眼眶中滑落,他哽咽着,向妹妹伸出了手。
“够了……该是停止的时候了,妹妹。”
谢姣姣看着郑树木的眼神从惊愕到愤怒,她不可置信的质问道:“哥哥你现在,是也要背叛我吗?”
“有人在伤害我,你却要和他们站在一方?”
郑树木流着眼泪摇头,缓步走向妹妹。
他张开双臂,将妹妹拥入怀中:“不……妹妹,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
谢姣姣的心刚放下,就听郑树木接着道:“但是,正如燕先生所言,不能,不能再有下一个我,或者下一个谢麟了。”
“我们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复仇而已。本来说好要快快乐乐的一起生活,但是妹妹,我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样子是快乐的,无论是你还是我。”
郑树木抱着谢姣姣的手臂逐渐收紧,甚至让谢姣姣怀中的小木偶人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鲜血来。
但他就像感受不到痛一样,只是在谢姣姣耳边,轻声道:“我会做一个好哥哥。”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第273章 晋江
郑树木的脊背深深弯了下来。
常年劳作使得他有着结实高大的身躯,带着成年男性的力量,多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痛苦折磨淬炼他,像是火中淬钢,坚硬顽强。
正是这双手,沾染过上百村民的鲜血,试探过血肉的温热和冰冷。
也是这双手,拿起了刻刀,一刀一刀,将自己的仇恨倾注进了一具具木雕偶人中,然后冷眼看着那些年幼时仇恨却无能为力的仇人,日夜痛苦哀嚎于鬼戏之中。
可是现在,这双手却只抱住了小女孩单薄的肩膀。
却颤抖得像是捧住了一整个世界,唯恐这颗被自己保护的珍宝,被其他人所伤。
可是……
可是燕先生说的对,这份罪孽,到底要波及到什么时候才算完?他已经被困在仇恨中太久了,难道还要甜甜也承受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吗?
明明……明明母亲最初起名甜甜,是想让这个妹妹一生无忧,为什么却反而事与愿违?
郑树木痛苦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姣姣一时呆愣在了郑树木的怀中,她的头脑乱糟糟的,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一天,从来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哥哥,竟然会反驳她的话。
“甜甜,哥哥杀够了,也杀累了,对于那些村民的折磨,又何尝没有反馈回到我们自身?”
郑树木的眸光一片模糊,像是冰花蔓延在玻璃,就连他的声音都带着不真切的飘忽感:“镇守地狱的……从来就不是生人,而同样是恶鬼啊……”
乘云居士曾说,西南就是旧酆都所在,那里是群鬼居所,终年哀嚎声不断,鬼差巡游镇守恶鬼。
如果村民们是恶鬼,那亲手送他们进了地狱,眼看着他们经受酷刑的他,又是什么?
如果燕先生和外乡来人是当年的他,那如今的他……又与恶鬼何异?
他岂不是变成了曾经最被他厌恶的人?
郑树木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直到燕时洵厉声质问,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画地为牢,无论是自己还是妹妹,都被自己亲手囿困于此。
这不是复仇。
他期待的未来依旧没有来。
“甜甜,哥哥错了太多次,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郑树木哽咽着,他低下头,双手颤抖着捧起妹妹稚嫩的脸颊,眼泪掉下来,砸在妹妹的脸颊上,然后缓缓滑落。
“哥哥,想做一次正确的事情。”
“就像是乘云居士,或是燕先生那样……”
他没有自己的道,也不是修道之人。但是他见过天地间最伟大的修道者以身殉道的那一刹那,见过天地也为之动容认可的瞬间。
他曾于地狱中,仰头望见了纯白的鹤影,方知自己已堕落至深,想要追逐却无法挣脱群鬼的沼泽。
可他也想要于天地,见云雾。
而现在,他再一次看到了曾经错过的那一线希望。
——驱鬼者潜入地狱,于群鬼之中,向他伸出了手。
而这一次,郑树木不想再错过,然后在下一个五年十年里,日夜悔恨。
“在乘云居士死后,我曾发誓,从此再不伤害一条生命,不离开村子半步,守着你,直到我死。”
郑树木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柔情,他甚至抬手,为妹妹将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拢到了耳后。
他嘴边的笑意,是将死之人放弃了整个世界时的释然和解脱。
“妹妹,哥哥放不下你,所以……和哥哥一起走吧。”
“在一切还没有糟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终结这一切,然后等待下一辈子,我还做你的哥哥。”
“到那个时候,再让我来弥补这辈子做错的所有事情,做一个合格的哥哥。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再有机会伤害你。”
郑树木的声音越发低沉,最后微弱如灰烬,风一吹便散了。
谢姣姣在听到郑树木说的话时,心里就涌现出了不好的预感。
她想要挣脱郑树木的怀抱,但是郑树木的手臂却像是铜墙铁壁,任由她如何挣扎都撼动不了半分。
“郑树木!”
谢姣姣气疯了:“你现在是要背叛我吗!为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是我哥哥吗?你不是对母亲的遗骸发过誓,要保护好我吗?你是个言而无信的懦夫!骗子!”
女孩尖锐的喊叫声,每一声都刺痛着郑树木的心。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只是默默流着眼泪,任由谢姣姣在自己怀里挣扎,拳打脚踢。
郑树木隔着戏院里重重鬼气腐尸,深深的看向燕时洵,苍老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疲惫和苦痛后的平淡,坚定得不可被撼动。
燕时洵的眼眸一眨不眨的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在郑树木看过来时,他微微垂下头,朝郑树木致意。
“剩下的……请放心交给我。”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喟叹。
面对着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鬼婴,燕时洵从来不敢放松警惕。他深知鬼婴的强大恐怖,因此本就谨慎的行事也越发小心,在一击不成之后,就迅速重新在脑海中重构出了数个解决方案,一一验证可行性。
就在那个时候,燕时洵注意到了属于郑树木的气息。
也因此,他心中萌发出了说服郑树木,让郑树木出手解决鬼婴的想法。
虽然郑树木是生人,但实际上,他不仅继承了郑家传承下来的替骨之术,也在木工一途上登峰造极。
在谢姣姣因为绑架案而被唤醒记忆之前,是郑树木据守一方,手刃仇敌,将白姓村子的人一个个亲手送进死亡,一手缔造出了白纸湖灭村惨案。
纸钱纷扬铺满了湖面,恸哭声数月不绝。
郑树木同样在反复的死亡和新生中,顿悟了生机。
只是后来,他将这一切拱手让给了谢姣姣,又因为李乘云的出现而大受震动,选择了从此收手。
但说到力量。
与谢姣姣几乎是相同人生轨迹……不,甚至比谢姣姣还要悲凉苦痛的郑树木,他所拥有的力量,与谢姣姣同源,毫不逊色于鬼婴的谢姣姣。
谢姣姣最起码还拥有过谢麟九年掏心掏肺的疼爱,失踪的几十年间,也一直被谢麟挂心,她有真心爱她的人。
但是郑树木,什么都没有。
当年那个小少年,眼睁睁目睹着怀有身孕的母亲沉湖复又浮出来,撕心裂肺的苦痛却无人安慰,他带着一身伤痕,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中,逃出了村子,颠沛流离十几年,尝尽人间百态,体会过所有的艰难困苦,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苦难淬炼了他。
还是个青年的郑树木,在学成出师之后,亲手策划了整个村子的死亡,却无一人能与他分享快乐和痛苦。
当他站在满地尸骸间回头望去时,只有冰冷山风呼啸而过,没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除了白师傅,再无人记挂过郑树木,不知道曾有这样惊才绝艳的木匠存在过。
他本该是受尽赞誉的木匠大师,却深陷于此,不得离开。
痛苦和愤怒是酝酿一杯酒最好的原材料。
燕时洵断定,如果不是李乘云在多年前途径白纸湖,身体力行使得郑树木大受震动甚至决心就此收手,那郑树木会在之后的几年内,成长到足以与鬼婴抗衡的地步。
甚至到最后是谁诞生出新的天地,都有待商榷。
因此,燕时洵的计划之一,就是在李乘云的基础上,再推郑树木一把。
他就像是冷酷理智的机器,毫不留情的掀开郑树木的伤口,让他重新回忆起以往的痛苦回忆,感同身受于节目组众人。
——郑树木的软肋,从来都是他的家人。
燕时洵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刺进郑树木的心脏。
谢姣姣自以为的挑拨离间没能动摇燕时洵,她再如何是鬼婴,是所有怨恨和鬼气的集合体,但终究没有见过更加广阔的天地。
为人时被谢麟的爱保护得密不透风,堕为恶鬼时又有郑树木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她所见到的痛苦与人间,不及燕时洵万分。
却反而被燕时洵回马枪,动摇了郑树木。
燕时洵在向着郑树木垂下头的一刹那,唇边勾起笑容,然后又在他抬起头时,如雪般消融。
郑树木有了燕时洵的保证,终于含笑阖了眼,像是交待完了此生最后留恋之事,然后抱紧了谢姣姣、
火焰猛地在他身边升腾而起,瞬息便将两人团团包围,空气在高温下剧烈颤动,倒映在谢姣姣的眼眸中,将她阴沉的眼睛点亮如金红夕阳。
皮影戏台上,烛火倾倒,火焰瞬间顺着幕布蔓延,燃烧了整个戏院。
腐尸和木雕偶人转身欲逃,却根本比不过火势蔓延的速度,转瞬便被火焰吞噬。
谢姣姣惊恐的看着周围的火焰,颤抖着哭喊到歇斯底里。
她操控着所有的木雕偶人,因果反馈,她操纵生命,也被生命操纵。
槐木帮助她将所有鬼魂困在了这里,却也同时将木属性的弱点赋予了她,让她的魂魄与树木牢牢的捆绑在一处,无形的鬼婴因此有形,也有了可以被攻击的弱点。
她畏惧来源于郑树木的火焰。
那把大火,曾经在所有白姓村民的魂魄中烧灼,甚至投射在皮影戏中,使得郑树木家和村子的房屋上都带着火焰烧灼的痕迹,那是郑树木向天地和李乘云做下不踏出白纸湖半步的誓言的见证。
郑树木一直都有机会压制妹妹,但是他舍不得。
可现在,做哥哥的终于狠下了心,回应了很多年前对李乘云的誓言。
火焰迅猛吞噬戏院,原本昏暗的空间被映照得金红,滚滚热浪驱散阴森寒意。
谢姣姣尖利的喊叫声从火海中传来。
“郑树木!郑树木!!!我恨你,我不会原谅你啊啊啊啊!!!”
“哥哥,哥哥救我……救救姣姣,别……”
谢姣姣在哭。
她怀中的小木偶人摔在了地面上,浑身血液,仰躺着看向被火焰照亮的天幕,直愣愣的眼珠忽然眨了下。
随即,血泪从小木偶人的眼眶里流淌下来。
它努力伸出手臂向谢姣姣,想要将谢姣姣护在自己身后,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可是被做成了木偶的身躯,就连这样微小的事情也做不到。
小木偶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终于,当火焰烧灼到它身上的时候,它深深眷恋着抬头看着谢姣姣。
然后,无力的垂下了手臂。
被火焰彻底吞没。
“妹妹……”
火光映红了燕时洵的俊容,他微微眯起眼眸,被跳动的光亮刺得眼眶发酸,薄薄的水雾涌上来,眸光潋滟如夕阳落了水面,碎金波澜。
而一直守在燕时洵身后的邺澧,也缓步上前,走到了燕时洵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邺澧漠然的注视着想要伤害燕时洵的鬼神,就这样惨叫着在火焰中挣扎着身形晃动,内心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就算谢姣姣不死于郑树木之手,他也不会放过她。
穷尽酆都将士鬼差,他也定要口出狂言的新鬼神为这份狂妄而身死于此,不给她丝毫伤害燕时洵的机会。
倒不如说,郑树木及时认清形势的举动,反而救了谢姣姣,让她最起码死的不是太痛苦。
郑树木以肉身承火焰,一寸寸烧灼之痛,他却一声都没有吭,到死亡的时候,依旧眼带释然的笑意。
无论是他的罪孽,还是父母的仇恨,都终结于此,从此再无延续。
郑树木全不了对于李乘云的追寻和对妹妹的愧疚,挣扎之中,他也只好以身做瓮。
最起码,当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终于获得了魂魄上的宁静。
他看着被烧灼成灰烬的谢麟,浅浅叹息一声,也在火焰中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无穷无尽安宁的黑暗中。
谢姣姣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埋没于火焰的噼啪声。
火海中的身形轰然倒下,摔落成满地灰烬。
同时被灼烧殆尽的,还有整个戏院里所有的腐尸和木雕偶人。
无论是囚困着村民们魂魄的偶人,还是尚未来得及替换、为节目组众人准备的偶人。
整个承载了谢姣姣一生悲剧与苦痛的湖中戏院,都在火焰中轰然坍塌,无论是传承千年的鬼戏,还是被困在其中有罪的魂魄,全都葬于火海之中,被郑树木的死亡带走。
邺澧微微垂眸。
他看着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的将燕时洵的手包裹其中。
微凉的触感唤回了燕时洵的神智,他收回定定注视着火焰的目光,侧眸看向身边的邺澧。
随即,轻轻笑了出来。
第274章 晋江
留在白三叔家院子里的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在地震之后,随之而来的就算整个院子连同村落的坍塌。
大地一寸寸龟裂,不远处的白纸湖倒灌而来,冰冷的湖水淹没每一寸土地,瞬息间便蔓延到了众人脚下。
众人顿时慌乱了起来,想要往高处走,避开迅速上涨的湖水,但是他们刚想要往楼上跑,就听到旁边荒废的房子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原本就破旧的楼房彻底坍塌进了湖水中。
众人目瞪口呆,颤巍巍看了眼旁边白三叔家的房子,咽了口唾沫,终究是不敢赌这一次。
更糟糕的是,不仅是湖水和地震,在围墙碎裂之后,他们看到,就在院子外面,竟然静静站立着一具具的木雕偶人,无声无息的用死寂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一想到刚刚他们在说笑的时候,这些木雕就站在外面,而他们还无知无觉,安南原就觉得头皮发麻,看向那些木雕的眼神也变得惊恐。
那些与真人无异的木雕,却偏偏没有半分生机,死寂而空洞。
被这样的眼珠注视着,安南原不自觉后退了几步,脑海中自动为他播放起了以前看过的所有恐怖电影,令他汗毛直立。
因为安南原的异常,其他人奇怪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院子外面的那些木雕,顿时一声“卧槽!”脱口而出。
路星星直接炸了毛,抬手就想要结印对付那些木雕,却被旁边的赵真拦了下来。
“等等,星星,你有没有看到别的?”
赵真看向围墙外的村庄,表情严肃:“我记得,燕哥和他爱人,是不是去了对面?但是现在……”
郑树木家的院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被湖水淹没,只剩下了一小部分砖石还能勉强看见一点尖尖。
木雕的手臂从水面上伸出来,直指向天空,却又无力垂着。
骷髅半隐半现于砖石之间,黑黝黝的眼窝在水面下空洞而没有落点。
赵真不小心和那半边骷髅对上视线,就被那股阴森寒气惊得汗毛直立。
“这不像是地震……”
南天喃喃出神的道:“倒像是,鬼气构筑的世界在坍塌。”
从南溟山之后,南天本来被刻意遗忘的神婆血脉,就因为南村遗孤姐妹赠予的秘术手札,而慢慢被重新唤醒。
虽然南阿婆为了让他避开死劫而将他送出南村,并且从那之后,他的大脑就像是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刻意遗忘了很多事情。
但是他幼年时跟在南阿婆身边,毕竟耳渲目染,又有着神婆血脉,想要捡起来也轻而易举。
得益于此,南天从手札中知道了很多以往并不了解的,另外一个神秘领域的事情。
就连路星星也不由得对南天飞快的进步侧目,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鬼气……”
路星星愣愣的重复着,随即,他忽然间想到了之前的皮影博物馆,还有燕时洵叮嘱过他的,他们现在并不在现实世界而是皮影戏里的事情。
“难不成是皮影戏被燕哥破开了?那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路星星顿时兴奋了起来,搓手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南天哭笑不得,并没有放松对周围的警惕。
“既然我们现在是在皮影戏里,那就说明在背后一定有个操纵这一切的人,燕哥和那位先生应该就是去对付幕后之人了,但我想,对方都能做到这种地步,那应该也不会忽略身处皮影戏里的我们。”
即便在木雕偶人的包围下,南天依旧维持着冷静,在没有燕时洵在身边的情况下,努力依靠自己,分析当下的局面以自救。
“我们现在就相当于是燕哥的弱点,如果对方拿捏住了我们,那我们就相当于是对方威胁燕哥的人质。”
南天冷静道:“别的我们也做不到,但最起码,我们要在燕哥回来之前自保,不给燕哥添麻烦。”
路星星挠了挠头,看着南天的眼神带着惊悚和敬佩,深深觉得自己要被南天追上进度了。
这就是后来居上吗?
路星星欲哭无泪,并且暗暗握紧了爪子,立志等他回到海云观,一定更加努力跟着师叔道长学习,绝对不逃课不走神了。
要不然,他一个正了八经的海云观道士,竟然还比不上南天一个半路出家的,岂不是太没面子了吗?
万一以后师婶也嫌弃他,不信任他反而信任南天去了该怎么办?
路星星这么想着,斗志熊熊燃烧。
整个村子都在向湖水沉没,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很快就被水吞没,水位一涨再涨,已经到了腰间。
路星星双手结印,调动起邺澧借给他的力量,口中念念有词念诵起驱鬼符咒。
如果是正常的水,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从天灾里保护所有人。但是在确定了这里是皮影戏后,路星星也意识到虽然四周的一草一木看起来和现实无异,但都是鬼气构成的。
既然如此,那湖水也与鬼气紧密相关。
甚至很可能就是由鬼气化成的。
这样一来,只要他不让鬼气近身,那这些湖水就无法淹没危及他们。
路星星这样想着,而在符咒生效后的情况,也印证了他猜想的正确。
湖水很快就将整个村庄吞没,却独独避开了他们所在之地。
四面的水位越来越高,甚至需要众人仰视。
他们就像是站在一个黑乎乎的泡泡里,潜行在了沉沉湖底,抬眼所见就是湖水下的场景。
而那些原本将他们团团围住的木雕偶人,也都被湖水冲散,顾不上再来攻击他们。
安南原目瞪口呆,伸手指着旁边的湖水横截面直哆嗦,嘴巴开开合合,却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好。
“这,这。”
好半天,安南原才憋出了一句:“星星厉害了!”
路星星美滋滋的一扬头,就像是被夸奖了然后疯狂摇尾巴的哈士奇,开心又骄傲得不得了。
但不等路星星多骄傲一会儿,众人的目光忽然就被不远处的一团亮光吸引了注意力。
火焰在湖水中安静的燃烧。
郑树木家的院子连同房屋的废墟,彻底被湖水吞没,橘红色的火光渐渐在废墟上扩大,直到彻底将整片废墟吞没其中,仍旧不肯停止,而是随着湖水向四周迅速蔓延开来,就好像这不是水,而是汽油。
冰冷的湖水幽蓝,晃动着橘红色明亮的火光。
像是一轮太阳坠入了深深海底。
美到惊心动魄,也危险到了极致,令人毛骨悚然。
众人一时间陷入了死寂之中,谁都没有先说话,只是看着这样诡异的场景,目瞪口呆。
好半晌,路星星才颤巍巍的带着哭腔问:“那,那不是我燕哥和师婶去的地方吗?怎么这样了,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宋辞更是担忧得一直看着那团火光,不肯移开视线。
那里不仅有燕哥,还有谢麟……谢麟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小少爷心中烦躁又焦急,显得躁动不安。
他不寻常的举止也吸引了其他人的视线,几人对视一眼,便知道小少爷在担心什么,不由得无声的叹了口气。
只要是在娱乐圈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谢麟背后站着的,是宋氏。
这个最怕过气的圈子,谢麟却能站在神坛上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任何人敢对谢麟口出狂言。
除了谢麟本身创造的音乐世界,在强横到多年过去也无人能超越的实力之外,也有宋氏的保驾护航。
宋家的小少爷,青睐于这位缔造了黄金时代的歌神。
也有记者幸灾乐祸的采访过小少爷,问他,这算不算他做过最亏本的投资。
本以为歌神能够东山再起,再次缔造神话,成为吸金的摇钱树,却没想到歌神成了个废物,一蹶不振天天喊着要妹妹,三岁小孩子一样。
小少爷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立刻翻了脸。
那家公司很快就被并购进了宋氏,而那位娱记也再也没有人在圈子里见过他。
不过,也有人传出了那次采访中的细节。
小少爷在甩袖离开之前,认真的驳斥了娱记的质疑。
‘我从来不是为了投资,我是不想让一颗星星失去他本身的耀眼光芒。’
传闻中,小少爷这样说:‘我在谢麟身上,看到了成就音乐下一个巅峰的可能,我希望他能重回神坛,但并不强迫——所有人都有随意浪费天赋的自由,无论其他人如何惋惜痛心,那是他本身做出的选择。’
‘他不是三岁小孩,他只是把爱只给了一个人。他在保护他的家人,我不认为这是错的。’
在知道这次拍摄会有谢麟加入后,赵真也向圈内好友询问过谢麟和宋辞的事情,也从好友那里听说了之前的这起传闻。
赵真本来是不相信的。
毕竟宋辞一向少爷脾气,就连他亲哥都只有挨骂的份,怎么可能会有人得他如此关注。
但现在看到宋辞焦急的模样,赵真浅浅叹了口气,终于是相信了。
旁边的南天无声的向赵真摇了摇头,做口型道:不用担心,有燕哥。
只要谢麟不是自己想死,有燕哥在,他一定是安全的。
南天如此相信着。
但众人很快也没有精力再担忧谢麟了。
顺着湖水,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路星星惊呼一声,赶紧手忙脚乱的双手结印,想要阻止火势。
但是他本就因为之前失血过多而身体虚弱,又因为还是个活人,根本就和邺澧的力量属性相反,即便他努力咬牙硬撑着,也无法将邺澧借给他的力量发挥到极致。
在这样高强度的力量输出下,路星星很快就脸色惨白如纸钱,身形摇摇欲坠。
南天担忧的看着路星星的背影,双手都伸出在路星星的身体两侧,生怕他就这么倒下来了。
路星星的虚弱很快就体现在了符咒的效果上。
一声声的碎裂声在众人耳边响起,他们循声看去,却发现原本将他们包裹其中,让他们避免了落进湖水中的那层外壳,竟然有细细的裂纹出现。
像是泡沫承受不住重压,将要碎裂。
蜘蛛纹还在蔓延,看得众人心惊胆战。
安南原仰头看着头顶的裂纹,脑海中已经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湖水倒灌下来的场景,忐忑不安。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因为符咒的效果衰减,原本被湖水淹没的那些木雕偶人,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也被吸引得靠近了这里,敲打着本就摇摇欲坠的透明外壳。
黑色的符咒纹路不断在无形的罩子上闪现,却还是像接触不良的屏幕,明明灭灭,好像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路星星知道事情的利害,他不敢放松半点,即便牙齿深深咬进了唇肉里,鲜血顺着唇瓣流淌下来,他的脸色很快就惨白中透着青灰,体温极具下降,他也依旧没有停下来。
他能很清晰的感受到,邺澧借给他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中与他本身的生机相争夺,好像他越靠近死亡,才能将力量发挥到最大限度,否则也就是使用了那份力量的一点皮毛。
只要我无限靠近死亡,就可以,可以保护所有人……
路星星牙齿一用力,靠着痛楚让自己开始浑噩的大脑重新清醒,不要命的想要撑住。
但就算他心里清楚,身体情况却违逆了他的意志。
他的身体很快就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路星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口气闷了一整瓶白酒一样,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忽明又忽暗,让他找不到能够支撑起身躯的定点。
黑暗终于侵袭而来。
路星星再也撑不住,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彻底崩断了。
他猛地向后倒去,结印的手势散开,软软的瘫向地面。
众人惊呼一声,纷纷下意识的伸手向前,想要接住路星星倒下的身体。
与此同时,保护他们的透明罩子也瞬间碎裂。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的挤压而来,湖水中游荡的腐尸也伸出手,想要抓向众人。
一直注视着路星星的南天一个箭步上前,手疾眼快的将路星星软绵绵的身体捞进了怀里。
刚一接触到路星星的皮肤,南天就心里一惊。温度太低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在摸一具尸体。
他连忙低头看向怀里的路星星,这才发现对方的脸上透着青黑,俨然一副耗尽了全部生机,被鬼气侵吞身躯的模样。
短短的时间内,南天忧心着路星星,根本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在湖水扑面而来的时候,他所能做的,也唯有下意识一低头,将路星星牢牢护在怀中,不想让本就状态危急的路星星受到更多鬼气的伤害。
南天将眼睛闭得死死的,心里已经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出了预判。
但是,料想中的寒冷和溺水的窒息,都没有到来。
周围除了符咒失效如玻璃破碎的声音之外,再无任何杂音。
南天心中诧异,试探着慢慢睁开眼睛,往身边看去。
然后他惊愕的发现,一切都仿佛被定格在了原地一样。
破碎后散落的符咒碎片依旧纷纷扬扬,停在半空中,而本来被符咒挡在后面的湖水,也维持着水珠飞溅的激荡模样,停滞在了符咒破碎那一刻的状态,却没有如预料一般倒灌进来。
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
南天抱着路星星冰冷如死尸的身躯,愣愣的抬头看去,就发现诧异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所有人都目露惊讶,统一看向同一个方向,脸上是根本没有想到的震惊。
南天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
却见他们的视线交汇处,赫然是张无病。
不……
那不是张无病。
青年长身鹤立于原地,旧日的长衫在力量掀起的风中微微飘荡,衣袍上满绣的凶兽恶鬼张牙舞爪,狰狞骇人,随着衣袍微动,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会咆哮而至。
而他拢着窄袖,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眼眸半眯半睁间,如微风乍破湖面,水光潋滟间拢着寒冷的雾气,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真实的情绪。
在青年身周有雾气缭绕,他的唇角带着一点清浅笑意,像是鬼神居高临下的悲悯,细看之下却只有一片冰冷。
所有人看着这样的青年,都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
明明是和张无病一模一样的脸,但没有人想到,当平日里嬉笑软萌的张无病没有了笑意之后,那张令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生好感的面容,竟然也会有如此恐怖的震慑力,俊美却冷冰,令人不敢上前冒犯。
无形的威势压制着空气中的温度,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动了青年。
直到青年微微动了动耳朵,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笑非笑的抬起眼眸,扬起的下颔线利落清隽,蕴含着千百年间沉淀下来的威势与贵气。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直直的看向众人身后幽蓝寒冷的湖水。
下一刻,郑树木家在火焰中被烧灼殆尽,随即火焰熄灭,湖水爆炸般猛地向四周飞溅。
水波滔天,声势浩大,如同海啸。
两道修长的身影从那片火焰中跃身而起,携手冲出湖水。
紧接着,所有人都只觉眼前一花,湖水顷刻间消失不见,他们重新站立在地面上,像是经历了一场涨潮退潮。
马丁靴稳稳的踩在实地上,燕时洵还不等一口气喘匀,就忽听得从他身后传来的一声呼唤。
“燕时洵。”
磁性的声音里夹杂着低低的笑声,简单的音节从唇间吐露出时,仿佛带着千百年才沉淀下来的醇厚醉人之意。
燕时洵一愣,随即疑惑从心头涌现。
节目组的人,应该没人会直呼他全名才对?而且听这个声音……怎么像是张无病?
这小蠢蛋终于疯了吗?
燕时洵纳闷的转过身,循声望去。
却在看清了不远处站立的身影时,眼眸微微睁大。
呼唤他名字的,是张无病不假。
却,不是张无病。
而是张无病体内的其他什么存在。
那人拢着袖,悠闲从容的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座独立的鬼城。
他清隽的眉眼间不曾有半分阴霾,干净如山林云雾。可所有人看到他的时候,都会知道——
在他身后,埋藏着神秘古老的厚重历史。
燕时洵锋利的眉眼立刻阴沉了下来。
“从张无病身体里滚出去。”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不知名的东西。”
张无病却没有生气,而是笑着眯了眼眸。
他的手掌缓缓从袖中拿出,合起的折扇抵着唇,轻声道:“我就是张无病。”
“从来都是。”
第275章 晋江
“砰!”
最后一个人体模型被狠狠摔碎在地上时,宋一道长身上的道袍已经被鲜血浸透。
原本明亮空旷的制药厂里,现在已经一片狼藉,满地玻璃碎片和杂物,带着人们仓皇逃跑后遗留的痕迹。
大厅里很安静,只能偶尔听到几声延迟的金属碎裂声。
人们躲在角落和墙柱后瑟瑟发抖,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声多余的声音,眼里还带着惊吓出来的泪水,小心翼翼的看着大厅里的道长。
宋一道长重重的喘了口气,扶着腰缓了好一会,才拄着桃木剑慢慢直起了身,往众人藏身的地方看去。
“没有人受伤吧?”宋一道长注意到了有些人哭得止不住,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严肃询问。
他站在一地破碎的人体模型中,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来,又顺着手里的桃木剑滴落下来,在身边的地面上汇集成了一小片血泊。
直到这时,众人看着这样的场景,被吓懵了的大脑才慢了一拍,然后意识到,他们好像已经得救了。
一直苦苦支撑着的人们,也终于能松了口气,失去了那份危机感的支撑后,立刻就软绵绵的向旁边倒去,倚着墙才勉强让自己没有丢脸到站不起来。
众人抱头痛哭,劫后余生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而宋一道长看到这些留在制药厂里的人没有受伤,也终于堪堪安下了心。
他从当年发生过绑架案的仓库离开之后,很快就因为那个被人体模型追杀的女人,而意识到了这整片工业园区,都已经陷入了危机中。
当宋一道长赶到制药厂大楼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地恐怖的场景。
不论是园区内摆放的石雕铜雕,还是大楼里随处可见的人体模型,这些根本不应该有生死概念的东西,都动了起来。
员工们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发现这些人形雕像像个真人那样动了起来。
他们惊呆了。
有人还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却仍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带着不真实的虚幻感,愣了好半天才嘟囔着自己是不是熬夜太多要猝死了,怎么会产生这种幻觉。
但不等众人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形雕像,就已经对所有人无差别发起了攻击。
众人惊叫着四散逃跑,但人形雕像却神出鬼没,藏身于每一个转角和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中,在众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猛然出现,向生人伸出手骨,似乎是在渴求着生人的血肉,想要以此来填补自己空荡荡的身躯。
也有人试图抵抗,抡起身边的桌椅板凳就朝人形雕像砸去。
但是这些雕像除了有与人有相似的外表和构造之外,并不像血肉之躯那样脆弱,它们不知道疼痛,就算断了手脚,也照样能够在地面上攀爬着扑向众人。
无效的抵抗令众人慢慢心生出绝望来,最终丢盔卸甲,仓皇逃跑。
宋一道长冲进制药厂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在看清那些人形物之后,心中第一反应就是——
坏了。
宋一道长本来以为这是替骨之术,即便他在电话里听到了从白纸湖和各地传回来的消息,但是亲眼所见,和听别人转述,是不同的效果。
直到亲眼看到那些人形物里大多数都是流水线产品后,宋一道长才惊觉,现在的形势竟然危机至此。
如果是传统的替骨之术,最起码会把需要戒备的范围划定得小一点,只需要留意看到的木雕,或是出自匠人之手的人形物就可以。
因为树木类人,天然就可以作为鬼魂的寄居处,匠人的作品也沾染了人的生气,因此也有了与人相似的属性。
可一旦这个范围无限扩散出去……
就意味着,所有驱鬼者都会陷入汪洋大海。
流水线产品的数量,和匠人精心制作的物品的数量,绝非一个量级!
仓库里的塑料模特毕竟经历过当年的绑架案,即便它们出现异常,宋一道长也只认为这些是在多年前的秽气残留了下来,保存在塑料模特体内。
可除了那里之外的其他地方,可并非如此。
并且最关键的是——
那个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存在,甚至能够突破替骨之术的限制,让根本没有焕发出生机的可能的东西,也获得了活过来的力量,像真人那样行动。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那个东西,都令宋一道长倒吸一口凉气,深知这绝对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存在。
能做到这种程度……那个东西所拥有的力量,简直强到恐怖,甚至如同天地,能够任意掌握生机。
怪不得,他师父从长时间的入定中苏醒,还告诫所有人鬼道将生。
到这种时候,宋一道长才慢了李道长好几拍,终于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而此时,他也福至心灵般,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
发生的所有事情,很可能还真的与谢麟兄妹紧密相关。
鬼道生……难不成,是谢麟的妹妹当年在绑架案中死亡,心怀不甘成了厉鬼,以此诞生出了鬼道?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宋一道长就觉得不对,否决了这个可能。
虽然他很同情谢麟兄妹的遭遇,但在他这个年纪和位置,光是亲手处理过的死亡案件,都已经足够多了。
说句残酷但是真实的话,就是谢麟兄妹虽然凄惨,但光是凭借着当年的绑架案,还不足以诞生出能够强大至此的厉鬼。
除非有海量的死亡滋养着厉鬼,让它可以从量到质飞跃式的成长,才可能于仇恨和鬼气的深渊,诞生出这样的存在。
可,当年的绑架案之后,并没听说这附近还死了人啊?
也唯有当年的那些绑匪惨死……怎么回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
宋一道长跃身冲进制药厂大厅里时,刚好从一尊铜像手里救下一个男人,他利落的向男人询问制药厂里人形物的数量。
男人还不等道谢,就听到了宋道长的问题,不由得诧异的看着宋道长,说这里可是制药厂,最不缺的就是那些东西,不管是中医针灸人形像还是西医人体模特,还有日常用来做各种实验和联系的模型,以及……
一部分在实验室里保管的捐赠遗体。
男人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颤巍巍的与宋一道长对视,带着哭腔的求宋一道长告诉他是他想多了,绝对不会出现死尸复活那种事……吧?
不用宋一道长回答,四周此起彼伏响起的惊叫声,就已经给了男人答案。
宋一道长立刻扔下男人往里面冲,只来得及叮嘱男人小心所有的人形物。
——除了生人本身之外,所有的人形物,都变成了生人的威胁。
它们想要用生人的血肉,来填补自己空荡荡的身躯,以此来做出自己就是人的假象。
就像是仓库里那些塑料模特里面,装满了野猫野狗的尸体,间或夹杂着不知是谁的人类血肉。
相似的一幕,现在在整个园区里重新上演。
宋一道长的身上还带着之前留下的伤,但是他一刻都不敢耽误,口中念念有词念起符咒,手中桃木剑横扫,将所有正准备杀害制药厂员工的人形物,都斩碎成了一地碎块。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忽然觉得之前想不通的事情,也慢慢拨开了云雾,让他窥见了一丝真实。
替骨之术……本意是以木雕代替尸骸,让亡者可以完完整整的去地府投胎。
但是现在,燕时洵他们在白纸湖拍摄地,就遇到了替骨之术,却显然不是为了它最初被发明出来时的原始目的。
再加上马道长和王道长也在那边失踪……
替骨之术,替的不是骨。
是人的身份。
宋一道长猛然一顿,眼睛中染上了错愕。
明明是他自己的猜测,却然而惊到了他自己,让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个幕后操纵这一起的厉鬼,想要的不是单纯的杀掉生命。
而是想要用这些人形物,装满了生人的血肉甚至囚困魂魄,以此来欺瞒过天地,用人形物来代替生人,活在另外一个生人不曾触及的地方。
身份颠倒。
因此,才会有鬼道诞生。
宋一道长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严重至此。他在想通这一切的时候,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薄荷水里,每一个细孔里都冒着凉气。
他想要立刻将这件事告诉海云观,却苦于此时陷入了被整个园区的人形物包围的汪洋,一时间分身乏术,只能在竭尽全力保护住所有员工之余,努力支撑着自己受伤越来越多的身躯,不让自己倒下。
特殊部门的人还没有来,这里现在只有他一人在,他不能倒下,也不能死。
就算死,也要等亲眼看着所有人有了安全的保障之后才行。
宋一道长眸光沉沉,眼神坚定。
此时他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现在是深夜,工业园区里除了少部分值班的员工之外,大部分人都不在这里。
这也让需要他保护的人少了很多。
不然,宋一道长真是恨不得吹一根头发分出一百零八个自己。
强力的信念感支撑着宋一道长,让他强行超越了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咬牙将最后一个人形物也斩碎在桃木剑下,才终于得以喘息。
但他没有让自己休息太久,而是立刻摸出了手机,拨给了李道长。
因为近年来李道长越发频繁的陷入了入定的状态,所以他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离开滨海市太远,到别处去处理事情了。
他的活动范围一般都在滨海市内。
也就燕时洵参加的那档节目能够让他破例,让他既是牵挂于自己最疼爱的那个小师弟唯一的徒弟,又隐隐觉得恶鬼入骨相是生机所在,所以这半年来,李道长才会接连几次参与到了节目相关的事件中。
海云观的道长们都很担忧李道长。
并非是要限制李道长的活动,或是不信任他的实力。
而是因为道士在入定的时候,会陷入如同假死一般的状态。在不懂得的人看来,就是这个人死了。
他们或者也是出于好心,不希望道士暴露在天地间而死,连块裹尸布都没有,所以常常会怀着敬意的将道士安葬。
但是问题是——
道士并没有死,他只是入定的时间太长。
百年前,海云观就有一位师祖,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因为在回到观中的路途中突然间心生感悟,于是席地入定,却被人当做死亡而下葬,结果真的导致了他的死亡。
随着感悟天地的程度加深,李道长入定的时间也越发漫长。
因此,海云观的道长们很是担心李道长,生怕李道长要是在外面入定时出了意外,或是被人误会而好心办坏事。
这一次前往白纸湖,就是李道长时隔多年,再一次离开滨海市。
接到来自宋一道长的电话时,李道长等一行人刚刚下了高速,远远的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皮影博物馆。
废旧的四合院在深夜的黑暗中,只能勉强看清一个大概的轮廓。
但是却有人影在其中,影影绰绰,飘忽不似常人,若隐若现如鬼魂。
道长们刚一下车,就见远处牌楼下面,似乎站着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那孩子手里抱着一个娃娃样的东西,穿着漂亮的裙子,可面容和眼神却很冷。
一位道长不小心和那小女孩对视了一眼,顿时觉得自己周身的温度下降,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女孩漂亮稚嫩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表情,视线阴冷的直直看向众人,血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眶中缓缓滑落。
道长一惊,心跳都上下波动了半拍。
等他定了定神再看去时,牌楼下面却已经没有了那个小女孩的身影。
道长下意识上前一步,随后又想起来,之前已经有一整个节目组的人连同两位道长,一并失踪在这里,这里绝非良善之地。
他立刻心生警惕,转头低声问旁边的道长,刚刚见没见到牌楼下有个小女孩。
他敢肯定,这绝不是自己眼花。
和不相信鬼神之说,也大多数一辈子都遇不到鬼的普通人不同,道长经历过恶鬼围城,也见证过阴路牵连整个滨海市。
他亲手解决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数量的鬼魂,知道在科学之外,还有旧科学的世界在顺从阴阳乾坤的运行着。
鬼怪邪祟,是真实存在的。
它们就藏身于眼角的余光,视野的死角,看不见的身后,和被忽略的角落里。
每一次大脑自以为的错觉,都可能是来自天地的提醒。
道长对此深信不疑,并因为这份理论而躲避过很多次死亡和危机。
他下意识的觉得,刚刚那个只出现了一瞬间的小女孩,带给了他不用寻常的危险感。
而他旁边的道长,也证实了他的感觉。
“那个小女孩……”
旁边道长的神情逐渐严肃了起来:“我好像在哪见过。”
听到旁边道长这话,其他人俱是一惊,连忙追问。
那道长苦思良久,忽然间瞪大了眼睛:“谢麟!”
其他人闻言诧异:“谢麟不是个男的吗?”
“刚刚明明是小女孩……你是在嘲笑我不关注娱乐圈吗?”
“不是。”
那道长急道:“是谢麟妹妹的绑架案,因为来之前听宋道友说他在当年谢麟妹妹绑架案发生的地方,所以我在路上向特殊部门要了档案,看过了当年的事情。”
“还有谢麟妹妹的照片。”
越说,那道长就越觉得两者相似:“那小女孩,可能还真是谢麟的妹妹!”
众人一片错愕,你看我我看你,愣在了原地。
而李道长站在车旁边,因为电话里宋一道长的话而逐渐眉头紧皱。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有新的鬼神出现,另造了天地,因此才另起了大道?”
虽然宋一道长说的看似很正常,找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却又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能够支撑起一整个完整世界的力量,非同小可。
那是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程度,甚至没有人能够准确的估量出那种力量的范畴。
就如科学的理论发展也需要硬件支持。
连能够供应足够电量的发电厂都没有,又何谈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宋一道长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师父,既然您卜卦的结果,是鬼道将生,那如果造就了那个天地的,正是谢麟或者他妹妹,是为鬼身,那不就是……”
“鬼道。”
鬼道已经在向外侵蚀现实世界,范围不再局限于西南。
无论是驱鬼者圈子还是特殊部门,今夜都忙得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很多人在半夜惊醒,哭喊声刺破凌晨的安宁,回荡在楼宇之间,令人闻之心惊肉跳。
也有人听到小区里传来的惨叫声,好奇的想要凑热闹,却在点亮了自家房间灯的一瞬间,成为了邪祟新的狩猎对象。
惨叫声此起彼伏,呼喊着救命。
血腥气在楼道和小区里蔓延。
凌晨本应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有人满脸惊慌的踉跄奔逃,却没有注意到周围一具具塑料模特,在随着他的跑动而三百六十度的转动着头颅。
官方和各大道观庙宇的热线电话,都已经被市民们打爆了。
随处可见哭喊求助声。
还有人怀抱着受伤的亲人爱人,哭到几乎昏厥,请求路过的人能够帮帮她。
有热心肠的人冲过去想要施救,却没料到自己的对手根本连人都不是。
是被恶鬼侵占了的人形雕像。
不怕疼,也不知死亡,就算碎成一地残片,依旧能够发起攻击。
驱鬼者们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将被鬼怪威胁了生命的人从家中救走。
社交平台上,也随处可见有人在发动态求助。
官方为此特意紧急开辟出了一个求助专区,让需要帮助的人可以描述自己遇到的事情,并且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再由官方转到第一线的驱鬼者那里,实施救援。
舆论组长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喉咙干渴到冒烟,却忙得端着水杯到处走也硬是没时间喝上一口,一直在和各个平台的负责人联系,也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向其他部门的人给出早就内部商量好的说辞。
以滨海市和西南为两个中心,类似的事情一再的向四周扩散,重复上演。
社交平台上也发布了消息,紧急提醒所有人,一定要将家里带有人形外表的雕像扔出门外,然后确认门窗紧闭,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家门。
在人手严重不足的时候,特殊部门职能绞尽脑汁的用让普通人能够接受的说法,让他们尽可能的自救实施自我保护。
因为官方负责人的失联,这些消息一时间无法实时传到他手上,并且由他做出决断,统筹局面。
好在有南溟山的事情在前,官方负责人也多加了一层保护措施。
为了避免自己一旦出事就会导致整个部门运转缓慢,所以官方负责人在前往白纸湖的时候,就郑重的向留守在滨海市的那部分人员交待过,如果他失联,那所有的事务,都相应转到海云观和留下来的小组长手里,由海云观监院进行判断。
特殊部门的人员一边担忧着官方负责人的安全,一边也将事情全部汇报给了海云观监院。
又被传递到了李道长手上。
当宋一道长听到如此详尽的局势后,也不由得沉默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师父,最初的源头,就在谢麟兄妹身上,很可能是哪个妹妹当年在绑架中死亡,化作厉鬼,才导致了现在的一切。”
“只是我不清楚,厉鬼怎么能够影响到这么大的范围?还有鬼道……”
宋一道长本就严肃的脸越发沉重,他眉间形成的川字型皱纹,让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极为骇人。
李道长却在听着宋一道长说话的同时,也听到了旁边道长的话。
他立即转头向旁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看到谢麟的妹妹了?”
旁边的道长恭敬拱手应是:“错不了,弟子之前确实见过那张脸。从刚刚的事情看,宋道长说的应该是对的,谢麟的妹妹已然身死化鬼。”
“但弟子唯一想不通的是,为何谢麟那个失踪的妹妹,会出现在白纸湖,还在皮影博物馆?”
那道长纳闷的说:“难不成,是他妹妹知道他在这里,所以才特意来找他的吗?”
“那皮影博物馆你怎么说?”
旁人立刻反驳了他的漏洞:“马道长和王道长都失踪于此,在此之前,燕道友和节目组的人也都消失于此,后面紧接着跟来的救援队也是如此。这里简直就是个黑洞,有来无回。”
“既然谢麟的妹妹出现在皮影博物馆,那她很可能就与皮影和白纸湖有关……”
李道长静静听着众道长在自己身边辩驳,听着听着,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立刻诧异的瞪圆了眼睛抬头往皮影博物馆看。
皮影戏,古亦称为鬼戏。
虽然这里的皮影戏在官方的备案上,并没有提到与祭祀和鬼神有关,只说西南皮影是表现风土人情,但是西南的风土……
西南,自古就是传闻中的酆都所在之地。
如果那厉鬼是利用了皮影戏,借由鬼戏重构天地,借用酆都的力量,那迄今为止他们所有走了死胡同的猜测,就都瞬间通顺了。
——谢麟的妹妹化作厉鬼,在酆都的力量之上,建立了鬼戏,自成一派,并且于鬼戏中诞生出大道,以此来取代天地。
那一瞬间,李道长觉得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无论是身边道长们的争论声,还是呼啸着从山谷间吹刮过的风声,亦或是手机里弟子宋一的声音……统统消失不见了。
只剩下天地本身。
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此时就站在无尽苍穹之下,而大道就与他同在,让他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直紧闭不肯对李道长开放的大道,终于在这一刻认可了他所坚守的道,向他开启了一条缝隙,让他得以看到大道眼中的未来。
以及导致如此未来的,究竟是怎样的危机。
——恶鬼横行。
那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李道长触目所及之处,就是鲜血与骸骨。
生人在哭喊着求助,驱鬼者以身赴死,却只是无力的填补着巨大的空缺,没有填满死亡的时候。
满街追杀着生人的恶鬼狰狞大笑,却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们的举动。
天地不应,大道沉寂,乾坤阴阳颠倒。
人不再是万物灵长。
鬼怪才是。
驱鬼者的力量来源于向四方神明的借力,道法自然,运行日月。
但如果阴阳颠倒了呢?正确的变成了错误的,错误的却反而占据了绝对地位。
那驱鬼者所能做的,还剩下什么?
白白送死罢了。
那是再无半分生机的死局,一切的自救手段失效,天地间再无任何奇迹可以发生,大道彻底被鬼道取代,天与地换了方位。
李道长能够感觉到,自己就像是飘散于天空的云,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发生的一切。
他想要做些什么,但最后却只能无力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才是……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恶鬼地狱。
“道长?师祖?”
旁边传来的关切呼唤声,唤回了李道长的神智。
他定了定神,眼前原本的玄妙大道散去,血与火的地狱重新变成了被笼罩在昏暗中的山林。
他所看到的那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现在还有挽回的机会。
李道长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
旁边的道长关切的看着李道长,知道他这是差一点又陷入了入定中。
如此频繁的入定,虽然是道士本身悟道的证明,但却也证明了将有祸事发生,绝非什么好事情。
道长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无声的叹息。
“李道长,我先去探查皮影博物馆吧。”
那道长说着,看向身边的人,道:“官方负责人就是在这附近失联的,他们的车还留了一台在这里备用,肯定就在这附近不远。卜卦现在肯定是失效了,就劳累诸位道友,亲自去找一找。”
众人点头,当即领了任务四散而去,并且不放心的留了一位道长在李道长身边,怕李道长又就此入定,在这种危险的地方入定,就如送肉入狼口。
李道长看着众人的动作,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一次的入定,忽然让他明白了,他不久前结束的那次入定,为何会如此准确的醒来。
——大道在引导他们来此。
对于李道长这样的天赋而言,大道的所为简直就是出题老师不仅给了张开卷,还把参考答案放在了他手边,焦急的告诉他,问题就出在这里,你要把这里的事情解决,否则就会出大问题。
李道长恍惚了片刻,忽然间苦笑着摇头。
即便所有人都说他天赋卓绝,但他很清楚,他那个最小的师弟,才是真正的惊才绝艳。
他如今才找到白纸湖,那他那个师弟……是否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窥见大道,找到了这里?
甚至,在这里以身殉道。
而现在,他师弟那个唯一的弟子,也是有记载中唯一一个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也先他一步到了这里。
这一切,都是大道在冥冥之中的安排。
无形的手润物细无声,将所有的人和事都导向此处,向他们示警这里的危险。
可是正如其他道长所说,这里就像是一个填不满的大洞,所有人,有来无回,都死在了这里。
那这一次呢?燕时洵,这个唯一的恶鬼入骨相,真的能够解决这一切,重匡乾坤吗?
李道长的心,沉甸甸的坠了下去。
……
燕时洵没有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从郑树木家走过一趟,等回来的时候,张无病就出问题了。
而是最令他感到心惊的是……当这个与平日里张无病的模样完全相同,可气质却截然不同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并且说自己就是张无病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第一直觉,却是对方并没有说谎欺骗他。
在他面前的,就是张无病本人没错。
但怎么可能!
燕时洵的目光打量着张无病,锋利的眉眼渐渐皱了起来。
他从大一那一年认识张无病,本来不想理会这个好像个没脾气的软馒头,冲谁都能傻乎乎的笑着的富三代,但因为李乘云的叮嘱,说要他多交朋友,所以他也就勉强忍了,任由这个傻乎乎的富三代在自己面前来回乱窜,没有一腿把这个傻子踹走。
燕时洵记得很清楚,只要张无病想,他是个和谁都能迅速打好关系的性格。
毕竟聪明人都喜欢傻子,和傻子相处起来没有烦恼,不用担心傻子在身边算计自己。
再加上张无病那张让人生不出恶感的脸,还有他软乎乎又仗义的性格,没有人会真的讨厌张无病。
可眼前这个张无病,却和燕时洵印象中的小傻子截然不同。
没有了那份亲和力,脸上也不见了笑容,目光薄凉没有温度,仿佛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没有生与死的分别,也没有任何能够让他恐惧的事情。
当张无病不再笑的时候,他清隽的眉眼就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周身的强大气场,令人不敢上前半步。
仿佛看他一眼,都是对他的冒犯。
燕时洵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副姿态,给了他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谁呢?
想着,燕时洵缓缓偏过头去,诧异的看向身边的邺澧。
邺澧本来也沉着眼眸在看着张无病,心情绝对说不上是美妙。
在看到张无病这般姿态的那一瞬间,邺澧甚至难得的心生出了后悔之感。
——早知道天天黏着时洵的,竟然是这家伙,就应该在还在滨海市的小院时,想办法赶走他。
或者干脆借着试菜之名,让这家伙再投一次胎算了。
不过也得益于此,邺澧终于知道了自己之前为何看张无病如此不顺眼。
这家伙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格外的令鬼神生厌。
先是和他对立了千百年,就连身死道消也不肯彻底消停,还阴魂不散的纠缠着他心爱的驱鬼者。
甚至那一瞬间,邺澧都基于以往对于这家伙的了解,对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做出了最坏的猜测。
难不成……这家伙是特意投胎到了时洵身边的?
邺澧看向张无病的目光中带上了怀疑,并且越想越觉得这就是真相。
要论起对这家伙的了解,恐怕在大道将倾,其余鬼神皆殒身的现在,没有任何存在比邺澧更了解这家伙了。
——那可是,即便身死道消,神位破碎,依旧反手坑了大道一把的家伙。
就算邺澧和他不对付了千百年,但是在得知他死亡的时候,邺澧也曾走下神坛,进入阴阳轮回,想要找寻他的魂魄。
也算是对宿敌的敬意。
邺澧不想让那家伙死亡后的魂魄,就此消散于天地间,彻底合身大道,从此再也没有人记得这家伙的存在。
但邺澧没有想到,这家伙比自己想的还要疯。
和邺澧争了千年的宿敌,将自己的力量强行从魂魄和神名中剥离,留在了阴阳之间的界限,代替自己继续守卫阴阳。
大道想要从他那里拿走力量以支撑天地的计划,落了空。
即便大道很快就发现了不对,立刻追索于他,但他却像个狡猾的狐狸,将自己的神名与魂魄相剥离,然后将自己的魂魄藏匿于群鬼之中。
藏木于林。
最好的障眼法。
愣是让大道至今都没有找到他。
就连邺澧也没有找到。
直到现在,邺澧才忽然发现,那家伙的魂魄,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还天天正大光明的抱着他心爱的驱鬼者!
时洵还一副早已经习惯了的模样!
要是张无病真的是个傻子,邺澧也就忍了。但他现在才发现,原来在张无病的那张人皮下面,还藏着百年前的算计与反杀。
那个狡猾的魂魄,把自己藏在了恶鬼入骨相身边。
无论是大道还是邺澧,视线无数次从他身上划过,却都视而不见的略过。
灯下黑。
邺澧想到这里,硬生生气笑了。
“张,无,病?”
邺澧咬重着对方名字的音节,声线寒冷低沉,令所有嘉宾都情不自禁的抖了抖。
张无病却像是受到了绝世的赞誉一样,此时才将视线回转,落在燕时洵旁边的邺澧身上。
他手中的折扇抵着唇,微挑了下长眉,似乎被邺澧几欲发怒的模样逗笑了。
“好久不见。”
张无病笑吟吟的道:“酆都之主。”
此话一出,嘉宾们顿时愣住了。
宋辞赵真等人还算平静,毕竟他们过去很长时间都是普通人,生活在没有鬼怪的世界里,赵真还曾经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们并不知道酆都是什么,只是觉得张无病和邺澧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很是恐怖。
但是南天这样继承了完成传承的神婆后代,却知道酆都是什么地方。
酆都之主……
南天抱着怀里冰冷得像具尸体的路星星,觉得自己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变得和路星星一个温度了,凉飕飕的,让他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缩成一团,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注意到他。
尤其是站在那边的那三个人。
南天很清楚的一点是,鬼神之事,凡人无法插手。
少好奇,才能活得久。
但燕时洵却丝毫不受邺澧和张无病之间诡异气氛的干扰,他沉吟了片刻,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终于知道张无病身上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分明和他最开始见到邺澧时所感受到的薄凉,如出一辙。
那是……
曾高高供奉于神台之上的鬼神。
第276章 晋江
燕时洵想起他在野狼峰之前见到邺澧的第一眼,他留给自己的印象,也是如此。
冷漠的置身事外,好像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无论眼前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即便死在他面前,他看过去的视线,也漠然如见尘埃。
而现在的张无病,与当时的邺澧何其相似。
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身处于鬼戏之中,即便邺澧想要屏蔽所有人对鬼神的认知,也难以做到。所以众人也就目睹了张无病变化的全程,以及他和邺澧之间的对话。
众人狐疑的视线在两人间扫荡,惊疑不定,猜测千奇百怪。
安南原看着张无病的目光堪称惊悚。
他万万没想到,之前一直怂唧唧哭着抱燕哥大腿的张无病,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而且一直和燕时洵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虽然大家都跟着路星星一起,从两人还没有宣布关系之前就半开玩笑式的喊他师婶,但是谁都心知肚明,这绝对不是个好惹的存在。
就连路星星这种怼天怼地的性格,在那个男人面前,都怂得像是呜咽着夹着尾巴的哈士奇。
然而一向比路星星更怂、随时随地准备嚎叫燕哥抱大腿的张无病,竟然和燕时洵那个气场恐怖的伴侣对上了……
一时间,安南原的脑袋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想象。
他还猜测,是不是他们在的这个地方鬼比较多,所以不知道哪个孤魂野鬼上了张无病的身?
要么就是张无病是人格分裂?只是他们之前没看出来?
宋辞注视着张无病,也慢慢发现了不对劲,嘴唇抿得紧紧的。
虽然他这么多年都和张无病不对付,但是,正因为看不惯张无病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做派,他才更加密切的关注着张无病。
宋辞很清楚,这不应该是张无病的模样做派。
那现在顶着张无病的身体,站在那里的是谁?
燕哥回来了,那为什么谢麟没有跟在燕哥身边?他去哪里了?
宋辞担忧的仰头注视着三人对峙的方向,心中急切,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上前询问的好时机,只能咬牙压制自己的冲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解决这一切,然后走到他面前。
他信任着燕时洵。
安南原注意到了宋辞面容上的担忧,他顿了顿,知道小少爷是在担忧着张无病和谢麟。
他有心走过去安慰宋辞,但奈何现在一片安静,他总觉得在这种时候就他一个人说话有些心虚,便只好不断向宋辞身边的赵真使着眼色。
但赵真又何尝没有注意到宋辞的不对劲。
他却只保持了沉默。
从燕时洵刚一回来,赵真就注意到了谢麟并不在燕时洵身边。
以赵真对于燕时洵的了解,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谢麟出事了,甚至是死亡,永远的留在了院子外面沉没进湖底的白姓村子。
赵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宋辞说明自己的猜测。
直到这种时候,他才忽然惊觉,胜于常人的敏锐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那势必会体验到远超常人的痛苦,还有艰难的抉择。
但这样的痛苦,却是燕时洵每时每刻都要经受的,他不知道会因此而遭受过多少不被理解的时候,还要独自做出决定……
赵真无声的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是心疼宋辞,又觉得满心疲惫。
护了谢麟这么多年的小少爷,真的能接受这个真相吗?还是为了他着想,隐瞒这件事……赵真不知道。
他难得感受到了满心的迷茫脆弱,最后将目光看向了燕时洵,一咬牙,还是决定等燕时洵亲口说出结果,而不是他在这里猜测。
说不定,谢麟还有可能并没有出事,是他想多了呢?
一丝希望从赵真的心头浮出。
燕时洵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众人身上。
他在细细思考过张无病和邺澧之间的对话后,慢慢意识到了张无病身上与鬼神相近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模样的张无病。
记忆在复苏,相似的场景将经历过的事情从大脑中重新浮现。
滨海市郊,公路之下的恶鬼深渊,坍塌后只剩一片废墟的地府。
在那时的昏暗之中,燕时洵见到过一尊神像模糊的轮廓。
那神像高坐于神台之上,垂眼闭目时威仪不可冒犯,即便神明已死,余下的残躯依旧带着曾经震慑群鬼的恐怖气势。
地府之外恶鬼动荡,欲攀爬地狱逃脱。但镇守于地狱之上的地府,却无一恶鬼胆敢靠近或进入。
直到燕时洵从群鬼避让中窥见真相,方才走进了这一方被遗忘于天地之外的空间。
得见旧日鬼神。
那神像清隽的轮廓隐约显露在黑暗中,令燕时洵莫名其妙的感到眼熟。
但那时时间紧急,他没有太多时间去回想,便在从神像处得到借力之后离开了那里。
借由地府阎王残留在神像中的力量,燕时洵重新镇压群鬼,让地狱退回地府之下,悍守阴阳,没有让恶鬼侵扰人间。
当燕时洵离开恶鬼地狱,就好像鬼神不想让自己的真身暴露于人前,不想让第二个生人知道地府的真相,所以,燕时洵那时在地狱中的记忆,也慢慢从他的脑海中退去。
在地府坍塌时便剥离了力量后身死的阎王,为了躲避天地的探查,将自己藏于阴影和鬼气中。
没有让被大道垂眼的恶鬼入骨相,发现他的真身。
直到现在,鬼戏屏蔽了天地,借由鬼婴撑起的这方皮影戏,隐没在张无病影子中的鬼神真身,得以重新出现。
而燕时洵的记忆重新涌现,让他忽然间意识到——
他曾经在坍塌的地府中见到的那尊神像,分明就与张无病有几分相似。
只是要比他所认识的张无病,更加的冷酷凉薄,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势。
所以,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作为生人的张无病,而是曾经身死于大道之下的阎王,也是在他下潜到地府时,借力给他的那位阎王……
燕时洵在想通一切之后,再看向张无病的眼神中就带上了复杂和微妙之意。
燕时洵万万没有想到,本应该身死的鬼神,竟然一直都跟在他身边。
不过这样一来,燕时洵也顿时明白了,为何张无病和邺澧之间现在的气氛如此剑拔弩张。
之前邺澧就和他说过,酆都一向不认同地府的行事,觉得地府不判因果判罪孽,会使得很多含恨而死不得公正,于是化身恶鬼自行复仇的魂魄,在死后依旧蒙受冤屈不得解脱。
不过地府也一直不怎么看得上酆都,上位者的态度同样体现在下面的阴差身上。
以往燕时洵在遇到阴差,或是请阴差帮忙将魂魄送往投胎的时候,不止一次的听那些阴差抱怨过酆都。
那些阴差大多都经历过数百年的光阴,和后来那些引导着阴兵借道重现人间的堕恶阴差不同,它们见过酆都还行走人间的模样,也震撼于鬼神威势,从此敬畏天地大道,不敢逾越本分。
在那些阴差嘴里,酆都就是蛮横的代表,脏活累活从来不干,偶尔做几件事就被人间的驱鬼者歌功颂德,属于是地府植树酆都摘果的恶劣行为。
不过那些阴差说起这些事时神情激动,忿忿不平,一看便知道带着自己的主观情绪。
于是燕时洵也只是挑了挑眉,当成说书的听了,没有针对当真。
阴差讲的故事做的判断可能并非真实,但它们的情绪却是真的。
从那个时候,燕时洵就模糊怀疑过是否数百年前,酆都与地府关系很是糟糕,两方主事者可能互相看不顺眼。
现在,当年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一直怀疑的阎王也出现在眼前——以燕时洵从未想到过的方式。
折扇在骨节分明的瘦削手掌中转过一圈,然后轻轻点着胸膛,拍带间带着玄奇古老的韵律,像是曾经庙宇道观中祭祀科仪时的乐声。
张无病在与邺澧说话间,注意到了燕时洵看向他的眼神出现了变化。
他心中了然,唇边带上了微笑,也抬眸回望向燕时洵,笑吟吟的问道:“你猜出来了,是吗?恶鬼入骨相。”
当张无病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波光粼粼,美不胜收。
曾怀着愤怒主动投身死亡以抗大道的鬼神,也重新踏进了人间,想要亲眼见证生机降临的那一刻。
燕时洵锋利的眉眼沉了沉,但终究不像刚刚意识到张无病身上不对劲时,那样冷冽暴怒。
他顿了下,才缓缓吐露出那两个音节:“阎王。”
“你是在井小宝之前,身死道消的那一位阎王。”
燕时洵目光沉沉的看向张无病:“你的力量留在了地府百年之久,将本应该坍塌的地府,继续支撑了百年。你也是将力量与神名借给我之人,而井小宝,也因为这一份馈赠,得以成为新的阎王。”
随着燕时洵的话音落下,本来缩在一旁的众人俱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看向张无病的眼神惊疑不定。
安南原更是一时没忍住,惊呼出声。
他很快就发觉自己惊吓到变了调的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格外引人注目,于是连忙双手死死的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用惊恐的目光看向张无病,同时脑海中闪现出以往和张无病相处的片段。
完了……
安南原一想到以前和张无病勾肩搭背哥俩好式的相处模式,就觉得眼前一黑,人生无光。
他,他这是疯了吗?竟然敢和传说中的阎王这种态度,不是说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吗,那,那那那阎王不会也让他死一死吧?
主要这也不怪他啊!谁能想到自己身边的同事朋友,竟然是阎王!
安南原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要是之前就知道这事的话,说什么他都不敢这么对张无病啊!
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球球了!
安南原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六神无主,其余人虽然不至于像安南原那样喜欢脑补,但也都因为燕时洵的话而对张无病多了几分警惕,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把张无病看成可爱又倒霉的小导演。
毕竟普通人的世界里,连鬼怪都没有,在他们的认知中,阎王更像是书里遥远奇诡的故事,而非会在现实里遇到的存在。
可现在,事实告诉他们——阎王真的存在。
而且就在他们身边。
……还在他们面前哭唧唧的抱过燕时洵大腿。
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差,令众人恍惚有种不真实的割裂感。
但是没有人质疑燕时洵所说的话。
一路走来,所有人早就将燕时洵当做这档节目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他在,所有人都会有种踏实的安心感,更是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南天将自己的身形又缩了缩,抱着路星星毫无知觉的身躯,看向张无病的眼神充满了警惕。
路星星现在的状态很差,南天甚至担忧他能否撑过去。
虽然在燕时洵回来之前,张无病及时出手,救了所有人,令南天在错愕之余很是感激。
但是路星星……
南天不敢赌,如果这个阎王发现路星星的情况,会不会就此将他的魂魄带走。
他所能做的,只是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张无病含笑的视线从神态各异的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在看向南天时,微不可察的顿了下,也对他怀中路星星的情况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在意的转回视线,深深注视着燕时洵。
“我曾担忧,你是否能将鬼婴斩杀于未成之前,也担忧于你能否承担起这份沉重职责。”
“在你之前的百年间,有过太多人间的驱鬼者怀壮志而来,却以身殉道。前赴后继之人数不胜数,却无一成功。”
张无病的声线磁性而剔透,像是穿行过百年的时光而来:“我亲眼见过他们的死亡,也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骨,更甚者,我曾经使用过的躯壳,也死亡于其中,曝尸荒野。”
“我也犹豫过,是否要选择你……”
张无病轻轻垂下纤长的眼睫,半掩去眼眸中的波动的神色。
没有人能够相信,原本执掌生死轮回的阎王,有朝一日,竟然连自己的魂魄都要东躲西藏,丧失了所有权柄,狼狈得像是人人喊打的老鼠。
但这是张无病自己的选择。
百年前,大道倾颓,天地将崩。
这片辽阔土地上千万年来形成的传承与保护,在崩塌陷落,而生命在哭泣,鬼魂日夜哭嚎不止,仇恨滔天。
无论是人神鬼,还是天地大道,都在苦寻自救,于一片哀鸣中,寻找生机。
而当时大道做出的判断是,如果改变现状,大道将会因为阴阳失衡而崩塌。
天地看得到未来。
生人无论如何卜算,都算不过天地的棋局。
大道很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鬼神将被时间淘汰,褪色成旧日的科学,将有新的科学和新的信仰取鬼神以代之。
生命需要鬼神的庇佑,间隔于鬼怪的侵扰之外。
却不需要鬼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①
在绝境中,大道做出了最为理智、但对诸神而言也是最残酷的判断。
——让众神陨落,集众神之力,以撑大道。
虽然这并不是能够根治大道倾颓的最佳办法,却已然是那个时候平衡各方后,最能走出一条生路的方法。
只要能够撑过最艰难的时机,只要还存活,就能找到新的希望。
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
众神殒身,大道得以喘息,并且努力寻找新的生机。
但顺应天地而诞生的恶鬼入骨相,却没有完成大道的期许,而是自我戟戮,死在了幼年。
成为鬼的恶鬼入骨相即便依旧拥有强大到恐怖的力量,却已经不再是生人。
它的时间和生机停止在了死亡的那一刻,不再能够改变生人的未来。
大道的计划落了空。
但对于这样的未来,一直冷眼观察着人间的阎王,却早已经料到。
阎王不相信天地的判断。
诸神殒身,可人皆有一死,鬼怪依旧留在人间。到那时,谁来从鬼怪手里保护生人?
人间的驱鬼者,又如何能够抗衡天地大势?
作为执掌生死轮回,数千年以来镇守地府与诸恶鬼的阎王,他太了解恶鬼劣性,并且知道鬼气绝非寻常人能够承担得起的东西。
恶鬼入骨相,虽以鬼气入生人体内,生死阴阳融合而效法大道平衡,因此可以得到强大的力量,却并不被阎王看好。
阎王不相信恶鬼入骨相,能够承担起天地最后的生机。
那实在是一份过于沉重的责任,就连鬼神都无法承担得起,一个生人又如何能够撑起大道?
但天地已经做出决意,大道正因为它不偏不倚的公正无情,所以才最是对人间的温柔。
阎王虽为鬼神,但终究是天地赋予的权柄,他无法改变大道。
就只能改变自己。
于诸神的死亡中,阎王将自己的神名与力量剥离出魂魄,舍弃了自己身为鬼神的一切,甚至连魂魄都浑噩而无名,一旦进入轮回,就再也没有折返的可能。
到那时,他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会记得。
但是阎王心志坚定,即便知道前路苦难,却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他忍着贯穿魂魄的剧痛,没有将力量尽数合归大道,而是偷偷截下了很大一部分,留在地府支撑起地府的正常运转。
让自己即便身死,也不影响地府生死轮回,让那些死亡的魂魄得以投胎,有罪的鬼魂可以得到审判。
做完这一切之后,阎王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地,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残酷的将自己虚弱到甚至比不上寻常人的魂魄,藏于群鬼之中。
张无病记得很清楚,百年间,他投胎了几十次,想要留在人间,找寻出真正能够在大道倾倒前力挽狂澜之人。
男女老少,都曾是他的面孔。
他做过极贵人家的孩子,也曾是权贵本身。
他甚至曾经是外交官井玢家的孩子,对前事毫无所知的生人,在来自于魂魄深处的引导下,在接近所有可能拯救天地之人。
比如井玢和林婷。
那也是张无病几十次投胎为人的经历中,最靠近成功却也最惊险的一次。
他没有算到的是,天地将恶鬼入骨相也投胎于井玢家中,因此垂眼于井玢和林婷,险些发现他的存在。
后来幸与不幸,他与恶鬼入骨相擦肩而过,没有被天地发现。
可也死亡于幼年时,没能得到长大的机会。
他是井玢与井氏婉秀的孩子,那个在林婷的悉心教导下满怀壮志激情的女孩,曾经是他的化身。
可是最后,他也只是躺在井公馆里那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渐渐失去了光亮的眼珠无神的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还有街上传进来的人间烟火声,终于在死亡与生命交界的那一瞬间,重新从混沌中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肩负的责任。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跳出天地以寻找真正能够拯救大道之人。
只可惜……
他缓缓抽离出了自己的魂魄,遗憾的叹息着,前往自己的下一世。
因为他做了几千年的阎王,就连魂魄中都残余着曾经鬼神的生机与死亡,所以在大道和地府的判定看来,他同时拥有绝顶的功德和罪孽。
因此,每一世他都要么投胎于权贵之家,要么就是即便起于微寒却命格有帝王相。
在被旁人羡慕“命好”的同时,他也必须要应对紧随而来的危险,最后死在自己的“罪孽”之下。
一如曾经井公馆的死亡。
以及此世作为张无病的危机。
他投胎于顶尖的富贵人家,父母慈爱,亲朋爱护,生命似乎一帆风顺,没有需要忧心的事情。
但因为魂魄随着不间断的投胎而逐渐耗空力量,阎王的魂魄已经撑不到下一次轮回,这很可能会是他的最后一世,死亡后消散于天地。
而紧随着而来的,就是魂魄中本来沁染的神名与力量,将会因为他的死亡而回归天地。
到那时,天地就会发现阎王百年来背离大道的所作所为。
因此,他在自己投身进人间之前,对自己丝毫不留情的做出了最理智也最残酷的安排。
——他将隐藏于群鬼之间,借由鬼气遮蔽天地对他的感知。
并且,当他死亡时,他将命丧于厉鬼之口,以防止天地在他死后发现他的存在。如果那时他还有残余的力量,也将回归地府,继续支撑地府的正常运转。
张无病本应该死亡于十九岁那一年。
这是他的轮回的最后一世,他花费了十九年,依旧没有找到可以撑起大道的生人,潜藏在影子中的鬼神真身,渐渐陷入了绝望中。
阎王开始理解大道当年做出的判断,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否做错,就应该散去力量合身大道才对。
偶尔在遭遇恶鬼的濒死间,他也借由张无病的眼睛注视着这人间,却只有满心悲凉和绝望。
他预见到群鬼将会侵扰人间,祸事将起,人间化为地狱而生人横尸。
但是已经不再是阎王的他,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他仅仅所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了亲眼见证这一切悲惨的发生。
然而,就在十九岁那一年,张无病入学滨海大学。
初秋的阳光炽烈明朗,天空无限高远晴朗。
在熙熙攘攘满脸喜气的学生中,张无病一眼就看到了当时还年轻的燕时洵。
青年单手插兜站在树下,不耐烦的皱起锋利的长眉,似乎不适应这种人多又喧闹的场面,因此就连神情都显得格外冷酷,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站在人群中,如此显眼。
但站在青年身边的年长者,成熟温润,看什么都好似带着新奇的眼神,笑吟吟的回应所有与他搭话的人。
那个时候,身为生人的张无病只觉得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在告诉自己,去与李乘云搭话,去靠近燕时洵。
张无病以为那是自己的想法,因此顺从大脑的声音走向李乘云,用一张乖巧而人畜无害的脸,赢得了李乘云的信任和欢心。
张无病最擅长吹彩虹屁抱大腿,这是他在多年鬼口逃生的经历下磨练出来的特殊技能。不过他不知道,一切都在为他与燕时洵的相遇做准备。
深夜无人的办公室,电脑自动开机,屏幕上的新生名单不断滑动,最后落在了燕时洵和张无病的名字上。
等第二天名单出炉,燕时洵和张无病,就是住同一间寝室的室友。
张无病获得了靠近燕时洵的机会,阎王也隐藏在张无病的影子中,借由张无病的眼,静静观察着燕时洵。
因为燕时洵,张无病得以活过十九岁,迈过了死劫。
而因为恶鬼入骨相,阎王渐渐死寂的眼眸中,重新焕发出了神采。
——在燕时洵身上,他看到了天地间新的生机。
但看到了太多的未来,耗尽了力量去卜算,让魂魄中属于阎王的那一部分很快就空耗,昏昏沉沉的陷入沉睡。
身为生人的张无病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在快乐的追星名导演李雪堂,每天一副哭唧唧的模样,靠抱紧燕时洵的大腿而挺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燕时洵虽然每每总是嫌弃这个小傻子,但最初还是因为李乘云对他的叮嘱,而将张无病一次次救于生死之间,渐渐接受了自己有了个腿部挂件的事实。
张无病哭唧唧的抱紧燕时洵大腿的模样,也慢慢被其余人所熟知。
所有人都在潜移默化的习惯他们之间关系好的事实。
后来,李乘云身死,张无病毫无保留的掏空一颗心脏关心燕时洵,竭尽所能做一切所能做之事,支撑燕时洵挺过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也将李乘云的遗体好好安葬。
燕时洵不喜欢欠别人因果。
但他与张无病的因果,越来越深,直到根本数不清,彻底交织在一起。
半年前,阎王感应到混乱将生,几年的休养生息也让他的魂魄渐渐缓了过来,因此得以苏醒。
生人张无病也因此在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的魂魄在告诉自己,是时候鼓起勇气勇敢追梦了。
毕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他想要成为名导演也不是一日之功,就先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吧。
——比如,开办一档综艺节目。
这档旅游综艺的名字,叫“心动环游九十九天”。
张无病神使鬼差选中的拍摄地点,都是阎王耗费心力,在躲避过大道探查的情况下,卜算出的祸乱将生之地。
不仅如此,大道也在暗中引导着张无病,让他与燕时洵一起,走向将会导致死局之地。
人间的驱鬼者不知道,那些节目组去往的地方,虽然现在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地点的存在,但是在以后,从死地诞生的厉鬼阴神,将会成为威胁天地与生人的恐怖存在。
治病,需于病未发于形。
无论是鬼山,野狼峰,或是家子坟村等等,这些地点看似毫无关联,却是在卜算之中,最终导致了天地死局之时,最关键的节点。
就如九连环,环环相扣,但凡其中之一留存,都会不可抑制的让事情发展趋势滑落深渊。
到那时,就再无拯救的可能。
张无病引路,燕时洵破局,在所有人还没有意识到危机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死局之中力挽狂澜,让很多危险消弭于无形。
危险降临在张无病身上,分摊在节目组所有嘉宾身上,以嘉宾之众代表生人众多,以此让危险就此打住,不再向外发散,危及其他所有普通人。
节目组的所有人,一起抗下了本来应该由所有人间生灵承受的危险和死亡。
——并不是所有劫数都能化解,一时片刻的安全,只会酝酿更大的危机。
当危机反扑,就远远非常人能够解决。
堵不如疏。
身为阎王的张无病,很清楚这一点。
借由节目组来承担,就会让危险消弭于此,不让它引发后面更恐怖的危机,甚至最后成为直接导致了无解死局的导火线。
也是为了让节目组之外的所有普通人,都能够得到安全。
鬼神之事,无需说予凡人听。
这并非鬼神的高傲,恰恰相反,这才是鬼神真正的温柔。
——只要鬼神存在一天,生人就会得鬼神庇护一天。
直到鬼神消亡,直到天地间再无魑魅魍魉,鬼怪妖魔。
即便生人张无病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会觉得哪条路一看就顺眼,结果走上去是阴路,他想不通为什么合自己心意的地方,总是能遇到鬼。
但阎王隐没于阴影中浅笑,深藏功与名。
没有人知道阎王所做过的事情,他也没有兴趣将自己做过的事情说给别人听。
只要结果是好的,其余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但张无病也有没有算到的事情。
——他没想到,当年那个承载着天地的期盼却最后死亡的恶鬼入骨相,竟然会因为一个凡人而被当成小鬼饲养,最后成为了厉鬼,还将他也一并拉入了井公馆。
扮演的竟然还是他曾经投身过的躯壳。
他没有想到,井小宝的力量竟然丰盈至此,甚至看穿了他曾经的身份。
有那么一瞬间,阎王差点以为自己暴露在天地间了,这就是天地给自己的警告。
虽然后来证明了这是虚惊一场,但阎王还是看井小宝格外的不顺眼。
若不是当年井小宝这个恶鬼入骨相死亡,他也不会差一点绝望。
井公馆的时候,他也不会被惊吓到,差一点就取张无病而代之,想要破釜沉舟一战。
没人知道,要不是燕时洵及时出现在井公馆,那里将会整个坠入地狱,阎王将出现在那里,耗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尽可能的将人间游荡的鬼魂压入地狱。
——虽然后来发现燕时洵扮演的是井玢这件事,依旧让阎王心情复杂,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张无病这个小蠢蛋喊燕时洵爸爸就算了,怎么燕时洵还真的扮演成了他几世之前的爸爸了呢?
阎王差点心态崩了,也因此把井小宝这个可恶的恶鬼入骨相记在了自己的小本本上,每次遇到必吵架。
张无病以为自己是害怕井小宝抢走燕时洵,殊不知在魂魄中,还潜藏着其他更加复杂的理由。
另一件阎王没有料到的事情,就是阴差堕恶,叛变地府。
原本还能够支撑地府再运转几十年的力量,因为这些堕恶阴差的贪恋,监守自盗,使得地府的力量渐渐衰弱,甚至镇压不住地狱。
阎王也是那个时候,不得不现身于地府,将自己的神名与权柄,交到了燕时洵手中。
——如果是这一位恶鬼入骨相的话……阎王相信,他能够拯救这一切。
事实也证明,燕时洵确实没有辜负阎王的信任。
唯一令阎王不快的,就是井小宝成为新阎王这件事。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是最合理的处理方式。
死去的恶鬼入骨相如果不担当鬼神,以职责束缚,很可能会反过来伤害人间。
但是在情感上,阎王还是对这个吓了自己两次的小鬼耿耿于怀。
不过现在……
张无病轻轻抬眸,看着燕时洵笑了起来。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重现人间的一天。”
“恶鬼入骨相,燕时洵……谢谢。”
“当年我没有做到的事情,由你做到了。”
还没等燕时洵有什么反应,他身边的邺澧长臂一捞,就将他拥在怀中,警惕的看向对面的张无病。
“这是我的驱鬼者。”
那种眼神看着我的驱鬼者做什么,是不是想抢?去找自己的驱鬼者去!
他就知道!
自家驱鬼者太优秀,总是会引来些奇怪的东西,比如某个早该死了的鬼神。
啧。
邺澧的面容越发阴沉危险,看向张无病的目光都带着刀子。
燕时洵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邺澧,在看清邺澧隐藏在冰冷愤怒之下的醋意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
就算张无病的魂魄与常人不同,而是阎王投胎转世,但他认识和熟悉的张无病,永远都是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脏兮兮的小傻子啊。
燕时洵觉得邺澧是多虑了。
但邺澧却有种自己的珍宝被人发现了璀璨光华,要被人抢走的危机感。
张无病挑了挑眉,折扇在手掌中转了一圈,抵唇轻笑:“百年不见,酆都之主这副野蛮的做派依旧如初啊,希望恶鬼入骨相不会被你吓到。不过,也没关系。”
“井小宝现在也是新任阎王了,燕时洵,不打算去地府做做客吗?”
邺澧咬牙切齿:“滚——!”
第277章 晋江
“师祖,弟子问过留在这附近的救援队员了。”
道长一路跑过来,布鞋轻点地面几乎没有落下来过,风一样刮过来,在李道长身前恭敬站定:“负责人他们是察觉白纸湖附近的村子有问题,所以去了那个村子,现在因为信号不好,处于失联状态中。”
不远处的救援队员焦急的不断伸头伸脑,往这边看来,急迫的想要一个负责人和其他人都平安无事的答案。
李道长抬头时,也将那些队员的神情看在眼里,但却没有出言安慰他们,只是眉间的皱纹皱得越发的深。
官方负责人带着的这批救援队员,是继马道长和王道长之后到的这里,在进入白纸湖附近后,就因为信号不好而和外界断了联系,身边也只有一名道长。
因此,无论是负责人,还是留守在这里的救援队员,他们所知道的消息,都落后了些许。
相较来说,李道长他们所知道的,已经是目前最全面的消息。
无论是那个邪祟所波及的范围,还是已经造成的伤亡情况。
当年经受过白纸湖案件的经手人,已经被特殊部门接手,由官方授予荣誉,好生安顿后事。
去查看的道长已经确定,经手人就是死于人形雕像。并且,很可能就是滨海市郊区,曾经发生绑架案的仓库里的那些人形塑料模特所为。
以小窥大,这也就说明,那个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邪祟,可以任意指挥人形物对特定的人发起攻击,甚至杀害。
不仅如此,现在就连与西南接壤的地区,都慢慢有了类似的事件,开始有人报告说看到雕像在动。
驱鬼者们就像是陷入了汪洋大海,打了一个,还有一群在等着,这样的状况让他们疲惫不堪,如果再拖延下去,只可能是驱鬼者先倒下,然后人形物占领上风,再也没人能保护普通人。
当务之急,就是从源头解决问题。
听闻了李道长的卜算结果后,很多门派都主动联系了特殊部门和海云观监院,表明自己也愿意加入到这一场战斗中来,绝不让鬼怪有可乘之机,伤及普通人。
为表诚意,众多门派都准备将自家门下优秀的弟子派到西南来。
先一步发到海云观监院手上的履历表,各个都是顶尖的优秀人物。
但李道长只扫了一眼,就摇了头,一个都没同意。
“西南本就是鬼城,十死无归之地。再加上鬼道生于此,更为凶险。”
李道长对着电话那边的监院,语气平淡:“我等赶往白纸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以身殉于此,镇守鬼城。”
“但是那些人就不必白白来送死了,实力不够,来几个也没有用。”
李道长哼了一声:“如果我等身死于此,那些人就留在自己门派里,好好传承下去吧,别让后世子弟连经籍都不知道是什么。”
“如果此战必须有人身死。”
李道长眉眼淡漠,明明是个暴躁脾气,但在提及自己的生死时,却格外的冷静,仿佛置身事外,并不担忧自己的生死。
他顿了下,才继续道:“那就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来吧,和其光,同其尘,也算是行道未偏。”
“海云观,既然这些年来得了所有人的崇敬,那就要做当做之事。”
李道长低沉的话语,掷地有声:“天塌了,我来撑!”
电话挂断,监院在原位静坐良久,呆愣出神。
还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桌子上面的电话也亮起又自动挂断,消息界面不断有新消息涌入,很快就99+差一点卡死了电脑。
但是监院就像是对这些已经没有了反应一样,他的视线僵直的转动过来,落在了屏幕上,大脑却一片空白。
上一次海云观全观覆灭,是在百年前。
道士下山,一去不回,十室九空,传承几乎断代。
李道长那一辈里,也只有李道长和乘云居士活了下来。
可现在,乘云居士在几年前以身殉道,死于西南,李道长又奔赴西南,前途未知……
监院慢慢握紧了掌中的手机,被棱角硌得生疼也无知无觉。
西南这个地区,就如同阴影一样覆盖在监院的心头,让他只要稍微想想,就觉得呼吸困难。
为了处理西南的事务,海云观几乎停下了手里所有的事务,抽调走所有实力足够的道长前往西南,目前海云观内剩下的,也只有年幼的小道童。
就连未出师的道士,也都紧急被派往了滨海市区各个街巷,将遭遇危险的市民从鬼怪手中救出来。
如果西南真的出事,道长们全军覆没,那海云观的传承,就会迎来再一次的灭顶之灾。
即便监院对此早在很多年前接任过监院这个职务时,就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临。
一时间,他茫然极了,无限的悲凉从心底涌现出来。
好半晌,监院才在小道童的敲门声中回过神来,机械的抬头看去。
“监院,特殊部门转过来的事务都在等您处理。”
小道童一鞠躬,然后脆生生的道:“还有,那个拿走了乌木神像的大学生,吵着说要见您。”
“他说,我们没资格扣留他这么久,他嫌弃观中饭食太差,说要我们帮忙定外面的饭店,要求我们放他回家。”
乌木神像?是了……
监院艰难的转动着眼珠,好半天才将思维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抢回来。
如果不是半年前那几个大学生游玩时误入荒废神庙,拿走了镇守邪祟的神像,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
监院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但是在面对着很可能倾覆的海云观,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怒意。
他猛地起身,终于因为怒意而彻底从刚刚的茫然空洞中脱离了出来,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监院一边听小道童复述那个年轻人的话,一边回应着电话那边的部门间联络。
整个滨海都动了起来。
在这个深冬的寒夜里,明明年关将近,很多商场都已经做好了新年的布置,大红灯笼和福字高高挂起,喜庆又热闹。
但应和着远处的惨叫和求助声,却让投射在地面上的红光看起来殷红如血,喜庆不再,只余下令人惊心动魄的恐怖感。
滨海市安全主管杨滨生深夜接到消息,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边走边匆忙披着衣服,直接冲进了门外等待他的车队里,调动起所有力量保护滨海市的普通市民。
有海云观监院传过来的消息,他们立刻确定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郊外那处废弃多年的仓库,因为立刻调动人手前去支援在那里单打独斗的宋一道长,并且组织人手对那附近的区域紧急撤离。
事出突然,人手一时半会无法尽数到岗,杨滨生就撸袖子直接上。
他身边的副手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毕竟也是老人的年龄了,受累再一受冻,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但杨滨生却摆手阻止了副手,严肃的表示现在不是讨论个人的时候,先保证普通人的安全。
官方也发出了紧急提醒,说有不法分子利用塑料人偶等装载危险品,进行报复社会的危险行动,请市民们清理家中的人形物,并关好门窗。
除此之外,官方还公布了一系列的驱鬼者联系方式。
这些往日里难以寻找的成名已久的大师,此时都奔赴了各区各片,只要接到该区内的求助电话,就立刻赶去救援。
虽然特殊部门联系不上官方负责人,但是暂代了职务的海云观监院,却做得半点不比负责人差。
甚至由他出面与各门派和大师联络,比负责人的效果还要好。
听到监院说李道长拒绝了各门派前往西南的理由后,各个门派的大师都沉默了很久。
有年长的大师,也恍惚想起来自己幼年时从长辈听说的事情。
海云观,逢乱必出,从无退缩。
这一次,也是同样。
所有大师都没有想到,李道长那样久负盛名的人物,竟然真的对功名利禄视如尘埃,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明明只要李道长想,他可以成为所有权贵高门的座上宾,他可以敛财无数坐拥金山银山,但是,他却选择了最艰苦的那条路。
此为,修道者。
大师们都被海云观的做法震撼到了。
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下,很多大师都心生愧疚,开始反思起自己的行事。
当所有人都在黑暗里行走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是错误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选择更为舒适的那条路。
但在所有路中,却唯有一条路,鬼怪横行,危险和死亡如影随形。
却上抵青天,大道垂眼。
走在那条路上的人,仿佛在发着光,令所有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都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和那条路上的人拉开了那样长的距离。
而他们只能仰头注视着那些人毅然坚定的背影,看他风华无双,看他身姿如青松,可撑天地。
之前不肯让门下弟子出来参与此事的人,也在漫长的沉默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松了口气,让所有弟子尽数去主动与特殊部门的人员联系,参与到这次的劫难中。
“说什么要死就死他一家,李老头到现在还是这么狂!他这话说的,当我是不存在吗?”
年长的大师听到弟子传回来的话,当即骂骂咧咧的拎起自己的桃木剑就踹门出去:“开玩笑!我和他斗了一辈子,凭什么他连死都死在我前头?你告诉他,想都别想!要死也肯定我先死,这一局,我赢定了!”
弟子:“这种胜负欲可以不要的师父!”
长年在街上摆个摊子替人算卦的术士,也被外面的哭喊声吵醒,在打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术士摔了碗,批起衣服就向外走。
“这算是驱鬼者团建活动吗?也不知道告诉我们一声,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虽然咱爷俩儿是没什么好师承,但竟然不带我们一起玩,真是不够意思——徒弟!快起床走了!”
徒弟应了一声,抱起平常出摊子用的家伙事就颠颠的往外跑。
术士一打眼,嫌弃的一脚踹过去:“你拿我墨镜干什么?大半夜的这么黑,装瞎子给鬼看吗?拿签筒是要给鬼算一卦再收几张冥币怎么的?去拿为师的桃木剑镇魂铃!你个傻子。”
徒弟被踹得一脸懵逼,赶紧嘴上应着回身往房间里跑。
术士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之前没有挂断的电话重新拿起了,放在耳边:“监院,我只是个小人物,街上和邻居都喊我神棍。但我毕竟也在海云观学过几日经书,替三清扫过香灰……”
“我只是个蝼蚁般不起眼的市侩小民,但我也同样是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街坊邻居遇险?”
术士哈哈笑着,一甩衣摆仰头迈出了大门:“若天明时,监院在街上见到我的尸体,记得帮我收尸,碑文上一定要写明,我可也是海云观的弟子。”
监院静静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原本冷肃的面容漫上笑意。
他轻轻点了头:“好。”
电话里,整个滨海市的情况都言简意赅的传过来,语速极快带着一触即燃的紧迫感。
而电话外,从监院面前的房门后,传来了年轻人和母亲的大骂指责声。
母亲在忿忿不平的质问,为什么要扣押她的孩子,为什么不放他们离开,海云观一个小小道观,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守着这对母子的小道童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看来早已经解释得累了烦了,最后干脆不加理会,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监院推开门时,刚好年轻人泄愤扔过来的枕头砸向门板,却落了空直直的往监院头上砸。
几个小道童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巧,一时间瞪圆了眼睛,惊诧又担忧的仰头看向监院。
监院一抬手,手掌牢牢的抓住了枕头,没有被它碰到半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的看向那对母子。
因为始终没有找到乌木神像的下落,年轻人既是目前唯一一个亲眼见过乌木神像的人,又是当时去过荒废神庙的几人里唯一的幸存者,所以为了得到更多寻找乌木神像的线索,海云观暂时将这对母子留了下来。
况且就现在外面这种情况,将这对母子放出去,才是真正害了他们。
不管如何,海云观数百年历史,大殿供奉的神像早已经被神力沁染,带着曾经诸位神明天尊的力量,非寻常邪祟敢来撒野之地。
在现在风声鹤唳的滨海市,没有比海云观更安全的地方了。
这里也暂时作为驱鬼者后撤的大本营,开放接纳所有前来避难的人群,还有受了重伤难以支撑的驱鬼者。
小道童不是没有将现在的情况向这对母子解释,但母亲一口认定这就是用来欺骗他们的谎言。
她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雕像怎么会动呢?她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一定是这些道士拿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骗她。
年轻人也不耐烦起来,扭动着身躯坐不住,嚷嚷着要点外卖要玩游戏,让小道童赶紧放他们走,不然他要给官方打电话了。
监院进来的时候,母子两个刚被不言不语的小道童激怒,想要动手。
却没想到房门直接被推开来,下午见过的那位气势惊人的道士垂着头站在门外,道袍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鼓起来,猎猎作响。
这是曾经杀鬼无数,真正淌涉过死亡和鲜血的道士。
他眼见过身边师父同辈一个个死亡,见过海云观盛极又衰落,诺大的道观里曾经只剩下他一个小道童看守,昔日的欢笑和人来人往的热闹都消失不见,只有秋风送落叶,无边萧落。
他也曾见过海云观大开山门,隆重迎回道士的尸骸,所有道士垂首,肃穆将往日熟悉的人亲手下葬。
而有些道长……甚至命丧于厉鬼,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就连身后,也只能立一座衣冠冢,聊以寄托哀思。
当他成为监院的时候,曾经熟悉的人们,已经一个个死去,他甚至亲手为自己的弟子合上棺木,操持弟子的往生科仪。
而他也越发低沉严肃,不苟言笑。
他驻守于阴阳之间,不许恶鬼侵扰生人,以身做墙,悍守普通人的平静幸福。
就像是数百年来,海云观所有道士所做的那样。
所有人都在说,海云观的监院,是个不可招惹的厉害人物。
但只有监院知道,这份成熟和强大背后,埋葬过多少同门的死亡。
明明不该迁怒于普通人的。
他也很清楚,就算这个年轻人不拿走那尊乌木神像,或许也会有别人去拿,或者再拖延许久,使得小疾变恶疾,爆发出来时,就会是远远比现在更棘手危险的状况。
理智在说,不是这个年轻人的错。
他是道士,守护普通人本就是他的职责,要冷静理智的分析局势,而不是任由情感占上风,怪罪于一个年轻人。
但他……
监院闭了闭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心中酸涩。
当他再睁开眼时,面容上已经只余下一片与寻常无异的平静。
“你们有晚饭,手边有供你们消遣的经籍,甚至。”
监院扬了扬手中的枕头,讽刺一笑,摇着头道:“你们还有枕头和松软被褥,可以供你们休息。”
“但外面那些疲惫奔波的道长和驱鬼者们,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时的朝霞。他们连最后一口热乎饭都没能吃上,曝尸于天地间,睡的是冷硬街头。”
监院的声音不大,声调平静辨不出喜怒。
但母子两个却就是莫名觉得监院恐怖得令他们惧怕,不由得瑟瑟发抖,母亲将儿子藏在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副害怕监院伤害他们的模样。
再也没有了刚刚面对着小道童时的颐指气使。
“你们想离开?”
监院轻声问:“如果你半年前没有拿走那尊乌木神像,或者,你在几个月前将乌木神像拿到海云观来的时候,向我们说实话,你现在都不用在这里呆着,可以回到家尽情的打你的游戏,参加你口中的比赛。”
“但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很多人都已经失去了从危险中离开的可能,滨海市和整个西南,都已经沦为恶鬼地狱。”
“因为你一人之过,千万人承受灾难。”
监院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不可以动怒。
但是当他真的提起此事时,想到从各方汇聚过来的消息,想起外面街道上的哭喊声和绝望的求助声,还有源源不断的传回来的,驱鬼者受重伤甚至身死的消息……
他还是忍不住怒从心头起。
但凡这个年轻人在这半年中,有一次没有隐瞒真实情况,而是尽快上报,或许都不会走到如此地步。
监院想不通,为何年轻人对鬼神不怀有敬畏之心,眼见着荒废神庙,甚至其中还有尸骸枯骨,却也敢走进去,在那样诡异的环境中,胆大包天的拿走祭祀礼器和镇物。
哪怕,胆小一点呢,哪怕,还残留一点敬畏之心,不去搞什么试胆游戏,而是将那里的异常告知西南的驱鬼者呢?
但事已至此,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了。
监院甚至怀疑,是否这也在大道的计划中。
他无法窥视大道,也做不到大道无情,不偏不倚。
他只想让自己熟悉的人们,活下来,别死……
见监院沉默不语,刚刚被监院说得恼羞成怒的母亲,也不高兴的开口反驳:“道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按你说的,难不成我家孩子是有心要害那些人吗?”
“他就是一个孩子,他懂什么?都是无心之失,就不能轻拿轻放吗?说两句得了,怎么你还蹬鼻子上脸说个不停了呢?要是吓到他怎么办?”
母亲不满的将孩子护在身后,梗着脖子向监院说:“就算有人死,和我家孩子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一直坐在这呢吗,这叫那什么,啊不在场证明。和他没关系的事情,就别把屎盆子往我家孩子身上扣,你这叫诽谤,小心我去告你。”
“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道教协会吗?我要去告你恐吓,让你当不成道士。”
母亲冷笑:“我家多听话多乖的一个孩子,在你嘴里怎么就和那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一样了?别人死不死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见母亲给自己撑腰,刚刚还被监院说得怂成一团的年轻人,也重新直起了腰杆子,理直气壮的道:“对啊,他们自己找死,和我没什么关系。”
“那些道士什么的,他们不去不就不死了吗?自己非要去,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年轻人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一天被关在海云观里错过了游戏比赛所积攒的怨气,让他一时忘了之前乌木神像和同学死亡带给他的恐惧,事情过了就忘了那时的情绪。
他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小道童听到了,年纪小比不得监院的养气功夫,立刻被激怒了,一撸袖子就冲过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知不知道我师父也在西南,明天,明天我就没师父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小道童声音里都带着哽咽,倔强的不让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
年轻人惊恐的大喊,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对着小道童录像:“快来看啊,道士打人了!还有没有人管了,海云观打人了!”
“我要把视频发到网站上,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们海云观的真面目!”
小道童被激得心头火气,蒙足了一口气像小牛犊一样冲了过去。
“打的就是你怎么样!反正我都快没有师父了,这个道士我不当了又怎么样!就是要打你,打你!”
小道童年纪小,但力气可不小。
日常在海云观打扫清洁,包揽杂事,跟随师叔道长练功练剑,他在为以后独当一面可以从鬼怪手里拯救生命做准备,吃的苦都变成了他的力气。
母子两个惊叫着和小道童扭成一团,场面一片混乱。
监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天看地看鞋面,手里电话一个个接起来,忙得没有时间去管小道童。
——他清楚这孩子的心中悲愤。
他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时刻,眼睁睁看着师父和师叔们奔赴死亡,却连挽留的借口都没有。
监院甚至觉得,小道童就是很多年前的他,在完成他曾经因为克制的理智而没有完成的事情。
但一通电话打进来,对面说出的话,让监院本来缓和了的神情重新严肃起来。
是一名西南的驱鬼者。
他话语急切的请求监院,让他前往白纸湖,增援官方负责人一行人。
“西南现在已经是十死无生之地,你还是……”
监院皱着眉想劝,却被对方打断了话语。
“我知道!”
那位年轻的驱鬼者哽咽着道:“我知道……因为那里,是我师父身死之地啊!”
在多年前的一天夜里,一名着白衣的居士叩响了他们师徒家的房门。
那时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起身,就看到师父出门迎接,口称乘云居士,与那居士关系颇为亲近。
那居士也笑吟吟的,温润俊美。
但说出的话,却如晴天霹雳。
‘老友,鬼道将生,我需要你来帮我,如果我身死于西南,需要有人继续帮我镇守鬼道,直到天地找寻到生机,或是我那弟子成长到足以应付这一切沉重真相的程度,被大道引到白纸湖,了结一切因果。’
白衣居士言明此行凶险,并道:‘我听闻老友的师门,曾在多年前参与过西南替骨之术的施放,令西南免遭恶鬼侵扰。现在,西南将有大难起,我们必须重新镇压恶鬼。’
‘老友可还记得当年承接替骨之术所用木雕的木匠,都有哪些?’
师父先是愕然,随即一口答应下来,匆匆转身和年轻的驱鬼者交待了一句,就跟着那居士一道出门离开。
年轻的驱鬼者看到,那位居士在门外,向他微微躬身致意,声音柔和带着笑意的向他道:‘多年之后,也烦劳你再走一趟白纸湖了。’
说罢,居士便转身离去,只有白衣一角翻飞在他身后,如野鹤腾云。
那一幕,年轻的驱鬼者记了很多年。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师父,从那之后,他甚至连师父的骸骨都没有见过。
“我问过其他人,他们都说,我师父是将遗骸留在了镇守之地,以身做阵法,镇压恶鬼。”
西南驱鬼者哽咽道:“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当年那位乘云居士,应当是早早就算到了今天的状况,所以才会留了那么一句话给我。”
“我师父绝对还留在白纸湖!我要去帮我师父收尸,然后,继续我师父没有完成的事情。”
西南驱鬼者恳求道:“我无所谓断不断传承,身为弟子,却连一炷香都没为师父烧过,何其不孝!让我过去吧,否则,我就算活着也已有心结,修行再难寸进,与死亡无异。”
监院有些错愕,没想到这名驱鬼者还有这样的经历。
他刚想要答应下来,忽然愣了一下,福至心灵一般想到了那间荒废神庙。
据年轻人所说,那神庙中的尸骸已成枯骨,但依旧牢牢的将乌木神像压在身下。
年轻人以为是那个人在贪恋钱财,不想让别人抢走那些金银。
但是监院却光是从讲述中就听得出来,那化为枯骨的驱鬼者,分明是耗空了全部的力量,只能在无奈之下以肉身镇守,不让鬼怪有破坏阵法的机会,使得乌木神像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力量,镇压白纸湖邪祟。
——被年轻人无所谓扔到一边的骸骨,却是别人找寻了多年,挂念了多年之人。
当年……乘云居士早早便算出了鬼道将生,祸难将起,因此与那位驱鬼者一起找寻到了乌木神像,并且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事宜,就连今夜的动荡都在他的卜算之中。
监院在想通的瞬间,只觉得心惊。
这一刻,他清晰的看到在修道一途,天赋如同天堑,惊才绝艳的人物是如何的身带无限光华,令人仰望却不及。
乘云居士哪里是算出的,到这种程度……分明是窥见了大道!
所以最后才会身死于大道的因果之下啊。
这么说来,那荒废神庙中的枯骨,就是这位驱鬼者失去了踪迹的师父。
西南驱鬼者恳切哀泣的说辞打动了监院,他也很清楚,既然对方的师父早早参与了白纸湖之事,那他们这些迟了许多年才前往的人,也没有资格拦下对方。
于是监院叹了口气,松了口。
西南驱鬼者喜极而泣,哽咽着连连道谢。
“但是你必须要知道。”
在挂断电话之前,监院将神庙枯骨之事告知了对方,并且严肃的叮嘱道:“你师父当年都无力招架身死于神庙,那里的邪祟远非你平日里见到的那些鬼魂所能及,那里是鬼道将生之地,凶险万分,甚至连你都可能身死白纸湖,你……”
“这正是我所追求的。”
西南驱鬼者斩钉截铁的道:“当年西南群鬼,本就是我师门祖上参与的镇压。现在鬼祸再起,我自然当仁不让。”
“也算是售后吧。”
他挠了挠头,一想到将要接师父的骸骨回家,就止不住笑意,显得格外憨厚。
从监院那里拿到了李道长的联系方式后,本来就在附近想要上前的西南驱鬼者,立刻半秒钟都等不了的冲过去。
在海云观道长拦下他时,西南驱鬼者美滋滋的向对方展示了监院发给他的许可。
道长有些诧异,想不通为何监院会让其他人过来。
但在听着西南驱鬼者的讲述后,道长的神情逐渐严肃,并带着他去找了李道长。
几名道长已经在皮影博物馆的牌楼前盘腿安坐,口中念念有词,手结法印,阵法开始在他们之间成形。
结合之前两拨人都消失在这里的事情,再加上刚刚很多人都看到的小女孩,道长们很快就确认了那些失踪的人,就在皮影博物馆的某张皮影中。
很可能就是谢麟的妹妹谢姣姣主导了这一切,用替骨之术,将那些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换到了皮影戏中。
因此他们列阵于此,准备破局。
而李道长则带着另一部分道长,准备去白纸湖旁的荒村寻找官方负责人。
皮影戏起于白姓村子,又曾被屠村,就连经办这些案件的人都死于邪祟之下,这让李道长立刻锁定住了谢姣姣和白姓村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
既然因在那里,那果也在那里,终结这一切的方法,必然也存在于此。
李道长刚准备离开,另一位道长就拽着西南驱鬼者跑了过来,向他说明了原委。
李道长的面容渐渐严肃,良久才感叹道:“不愧是狗蛋儿,这都能算到。”
西南驱鬼者:……?狗蛋是谁?和我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李道长一脸为小师弟骄傲的喜滋滋神情,西南驱鬼者还处于茫然中,唯有知道实情的道长们,沉默了。
原本专心结成阵法的道长,都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瞥了眼李道长,暗暗心道,这也就是燕道友不在,要不然又要迎来燕道友的黑脸了。
……怎么说乘云居士也是久负盛名的人物,云游四方,朋友遍天下,无人不知乘云之名。
但一到李道长这个做师兄的嘴里,再怎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也只是他记忆里那个脏兮兮啃馒头的小狗蛋儿。
道长哭笑不得,但李道长辈分太高,他想说什么好像也不合适,只能摇头笑着,暗暗希望李道长不要当着燕道友的面也这么称呼乘云居士。
——以他对燕时洵的了解,绝对会为了这个称呼而和李道长吵成一团。
被很多人挂心的官方负责人,此时的状态绝对说不上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藏身的地方,竟然还有木雕偶人藏在这里,而且他还没有发现,一时不慎落到了对方手里!
官方负责人感受着近在咫尺的寒气,连苦笑的力气都没了。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木雕偶人越发靠近自己,他甚至能够从对方的木头眼珠里看出贪婪的意味。
跟在负责人身边的道长惊呼一声,赶紧从怀中抽出黄符,疾跑间不断将指间夹着的黄符飞向各个方位,以结阵法。
但是道长没有料到的是,就在瞬息间,白纸湖周围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鬼道在此,取代了大道。
从这一刻开始,在白纸湖周围,鬼怪才是主宰,而生人变成了需要逃窜的老鼠。
即便燕时洵在鬼戏中借由郑树木杀死了谢姣姣,但是已经诞生的鬼道不会终结自己成长的速度。
就如天地大道一般。
大道起源于万千生灵,却不会听从生灵,而是做出最理智的判断,以保生灵。
而鬼道诞生于群鬼之中,如果谢姣姣未死,她将成为掌控鬼道的鬼神。
她死之后,鬼道再无养分,为了求生便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尽可能的将生人血肉囊括怀中,作为鬼道继续成长的养分。
直到鬼道能够真正在整个天地间与大道抗衡,而不是仅仅局限于白纸湖,或是西南地区。
无形的鬼道在黑暗中叫嚣着成长,想要掌控天地。
这份意志,也体现在了所有被赋予了生命的木雕偶人身上。
过于浓郁的鬼气损伤了道长手中的黄符,不等阵法成形,黄符就先被鬼气点燃,剧烈燃烧。
一滴水,如何与海水抗衡?
道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大骇。
但负责人就在眼前,眼看着就要被偶人所伤,道长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大吼一声,手持桃木剑冲上前。
“邪祟滚开!”
桃木剑劈下的同时,道长一把拽住负责人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电光火石之间,木雕偶人像是忽然间被解开了限制,原本只能发出“咯咯”声音的嘴巴,猛地发出凄厉长啸。
它回身反击,手掌同样劈向就在它不远处的道长。
“噗呲!”一声,血肉被穿透的声音传来。
道长的身躯猛然僵住。
木雕偶人的手臂,生生从他的胸膛间掏了过去,穿透了他的肺部。
那一瞬间,整个天地间的空气都离他而去,他张开嘴巴,却像是破旧的风箱,疼痛和窒息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道长!”
负责人目眦欲裂,大喊着想要将道长救下来。
却被道长一手挥开:“走!”
“去找燕道友!大道生变,燕道友一定知道真相。”
“那是我们成功的希望。”
道长强撑着让自己镇定下来,抬手紧紧攥住了木雕偶人贯穿了自己胸膛的手臂,让自己的肉身成为囚困对方的牢笼。
他沉声向负责人道:“带上白师傅,离开荒村,找到燕道友。”
负责人深深的看了道长一眼,随即转身,咬着牙带着所有人撤离荒村。
整个荒村,都好像从死亡中活了过来。
每一户荒废的村屋中,都有木雕偶人出现在黑暗中。
它们转动着灵活的木头眼珠,原本被谢姣姣操纵着的活嘴活眼得了自由,贪念压过了之前想要挣脱地狱的想法,被生人鲜活的血肉气息吸引来,慢慢向负责人一行人靠近。
白纸湖附近的所有鬼邪之物都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变天了。
阴阳乾坤颠倒,鬼与人身份调换。
在白纸湖这片天地,鬼道取大道而暂代之。
在此之下,恶鬼才是万物之灵长。
第278章 晋江
在谢姣姣随着郑树木一起死亡的同时,这个以谢姣姣和郑树木的怨恨为基础构建的天地,也在坍塌。
郑树木的一生都被困在白姓村子里。
即便他在成长期间求学四方,但他身不在此,心却一直被束缚于此,日思夜想,都是仇恨。
到后来,郑树木屠戮全村村民,然后亲眼看着村民们连同尸身和魂魄,一并被困在木雕偶人中受苦。
可他又何尝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和仇人一起在地狱中经受折磨?
直到李乘云和燕时洵的接连到来,一个先是解救了郑树木的魂魄,让他不至于继续向下沦落,而燕时洵……
他让郑树木终于下定了决心,终结了开始走向错误方向的复仇。
也因此,作为郑树木这一生怨恨和痛苦集合体象征的村落,被湖水吞没。
郑树木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的魂魄得以离开村庄。
囿困他的村庄,也就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
在燕时洵等人没有脱离湖中戏院之前,路星星等人面临着的,就是村庄塌陷后所面临的鬼气。
——有谢姣姣这个鬼婴在,白纸湖周围、乃至西南地区的所有鬼气,都会自发的向鬼婴所在的地方汇集。
那些裹挟着所有鬼魂怨气和仇恨的阴郁鬼气,憎恨大道和天地,仇恨人间,自然会愿意投身于此,以诞生鬼道。
燕时洵站在白三叔家残存的院子里,视线从周围被挡在保护罩外面的湖水扫了两眼,心中了然。
那湖水里还是尸骸。
看来,白姓村子的村民就算被郑树木杀死,又被困在这里几十年,依旧没有好好悔改,对自己曾经做下的事情毫无悔意,反而在怨恨着杀死他们的郑树木兄妹。
所以,那些尸骸才会在郑树木的怨恨所具现化的村庄塌陷之后,自然而然的融入了鬼气汇聚形成的湖水。
“燕哥,星星的情况不太好。”
南天本来想要将路星星一直藏在怀里,唯恐他被阎王发现。但随着路星星的面色迅速灰败,南天焦急不已,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向燕时洵说明情况。
因为南天之前防备着这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张无病,所以将路星星藏得密不透风,又缩成一团借由众人的身影挡着,还真让燕时洵一时没有发现路星星此时的模样。
听到南天的话,燕时洵眉头一皱,大跨步走过去推开众人,却在看清了路星星的面色时,心中一惊。
路星星的眉眼间聚集着大量死气,几乎将他整张脸都吞没了。
那已经不是正常活人会有的脸色,而是变成了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黑气在他惨白黯淡的皮肤下面游走,皮肤时而鼓起又落下,触目惊心。
燕时洵扬手一撩大衣,就在路星星身前半蹲了下来,将他的手腕拉过来试探他的经脉。
随即,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阴森寒冷,顿时了然造成路星星此时状态的原因。
——邺澧的力量。
邺澧在千百年来,除了燕时洵之外,从未回应过任何一个生人的借力。
无论是驱鬼者还是神婆师公,邺澧都漠然无视。
鬼神很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力量,绝非常人能够承受。
而那些穷尽一生也执着的想要向鬼神借力之人,分明知道鬼神力量会导致的后果,最初的目的就站在了生人的对立面。
无非是想要借由执掌死亡的鬼神的力量,制造出更多的死亡。
至于其余那些道士和驱鬼者,他们身为生人的身躯不足以承担鬼气。
除了燕时洵这个天生的恶鬼入骨相之外,其余生人若是引鬼气入体,阳气就会被鬼气压制,直到降到生人最低的临界点,身体和魂魄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酆都之主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也对应着恐怖的危险。对于生人而言,就是死亡的加速符。
而路星星,邺澧之所以会把力量暂时借给他,一是因为路星星本身与燕时洵牵连有因果,这会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路星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邺澧主动将会伤害路星星的那部分因果挡了下来。
只要路星星不过分使用这份力量,在一定的范围和时间内,路星星虽然会承担鬼气造成的困倦和气运低迷等问题,但在众人的安危面前,路星星并不在乎,这在他的认可范围之内。
可是这一次……
路星星使用那份鬼神之力,已经过了线。
燕时洵探查他的经脉时,发现鬼气不仅游走于经脉中,甚至在向他的五脏六腑渗透,并且沿着穴位脉络,在向他的天灵盖进发。
一旦鬼气彻底覆盖了天灵盖,就会污染路星星的魂魄。
到那时,鬼神难救。
燕时洵垂眼看着路星星,喉结滚了滚,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师侄……
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坚韧顽强。
燕时洵了解邺澧,他在借力给路星星的时候,一定很清楚的向路星星说明了使用这份力量的禁忌。
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一定的范围内。
一旦路星星强行突破了邺澧设置在这份力量中的限制,过载的鬼气就会压倒阳气,占据路星星的身躯。
阴阳相争,阳胜为人,反之,死。
路星星必然清楚这一点。
但是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去,被倒灌的湖水和其中的腐尸所伤,所以,他在明知道这么做会导致什么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咬牙坚持。
然后,也倒在了这里。
如果不是隐没于张无病阴影中的阎王,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出现,并且拉了路星星一把,让路星星的魂魄依旧待在身体里,恐怕……
路星星撑不到燕时洵回来。
阎王虽然同样为鬼神,却与酆都不同。
酆都主审判,可地府却主轮回投胎,阎王除了死亡,也执掌生机,可以让路星星身躯里的鬼气勉强回溯到生人的范围里,令他有了一线生机。
“邺澧,把鬼气从路星星经脉里撤出来。”
燕时洵边喊着邺澧,就已经迅速上手,不等邺澧动作,就已经口中默念起符咒,将路星星体内的鬼气引渡到自己的经脉中。
恶鬼入骨相,本就是以鬼气入人身。
路星星此时所经历的痛苦,很多年前在燕时洵还没有遇到邺澧的幼年时期,也曾经历过。
那是千针刺穿血管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衰弱下去的折磨。
但只要是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也会因为鬼气而得到远超常人的强大力量。
阴阳在此平衡。
燕时洵在将鬼气从路星星的经脉中尽数导出去之后,邺澧也已经将暂时借出去的这份力量所导致的后果,都从路星星身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如此,路星星依旧陷入着深度昏迷,眉间虽然不再笼罩着浓重死气,可面色依旧青黑惨白。
鬼气对身体的伤害,在他下定决心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
燕时洵双手结印置于路星星的天灵盖上方,口中念诵起声调玄妙的符咒,驱邪咒,金光咒,增气运符咒……对于很多道士而言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符咒,此时都情绪而迅速的从燕时洵口中吐露出来,一层层叠加在路星星身上。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无论是什么符咒,落在路星星身上,效果都比他印象中的要大打折扣。
那一瞬间,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错愕的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张无病。
“你既然是藏在张无病阴影中,那你能出现在此,就是因为谢姣姣控制下的皮影戏,颠倒了人和鬼的身份,反而让你得以从另一面翻倒过来。但现在谢姣姣已死,你却没有消失……”
再加上符咒的效果被严重削弱。
燕时洵所能想到的,唯有一种可能。
——鬼道降临,并且已经开始生效。
恐怕就在皮影戏外,鬼道也已经取代了大道,主宰一切的从人变成了鬼,阴阳颠倒。
谢姣姣!
燕时洵锋利的眼眸暗了下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心中默念着那个小女孩的名字,没有料到鬼婴竟然强大至此,甚至在身死之后,仍旧没有阻止得了鬼道的蔓延。
可是,鬼婴的力量从何而来?
甚至在很多年前女人带着胎儿一并沉入湖水的那个夜里,单论死亡的怨恨,并不足够支撑鬼婴被大道忌惮至此才对。那时候,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起了鬼婴?
这个念头在燕时洵心头一闪而过。
而张无病挑了挑眉,拢着刺绣精美凶兽咆哮的衣袖,轻笑着点了点头,承认了燕时洵所猜测的真实性。
不需要燕时洵真正说出口,他便已经知道,这位感知敏锐的恶鬼入骨相,已然猜到了真相。
“你发现了啊,燕时洵。”
张无病笑道:“鬼戏之外,仍是鬼戏。除非你能找到真正诞生了鬼道的源头,否则,它就会继续蔓延下去,直到彻底取代大道。”
“到那个时候,灾难延迟了百年,仍要上演。而很明显,一旦走到那样的境地,所有人间的驱鬼者,有心也无力,人间再无可救。”
鬼道……
发丝散落在额前,投下的阴影挡住了燕时洵锋利的眉眼,让他的眸光沉沉一片,看起来极为危险。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音节,随即轻轻笑了出声,语带轻蔑:“妄想伤害生灵,也要有点自知之明。既然已经死亡,那就应该好好呆在地府酆都,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颠覆大道,侵扰人间。”
“如果这个道理自己不知道,那就只好……”
燕时洵将路星星接过来,横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身,眼神冰冷。
“我来教教它们,怎么做鬼。”
……天罡大圣,威光万千。
上天下地,断绝邪源——!①
一直被燕时洵默念在心中的符咒,终于在这一刻生效。
原本在鬼戏中本应无法使用的符咒,却因为力量的提供者是酆都之主,反而在两次颠倒后重新扶正,恢复了原本的磅礴力度。
随着燕时洵的行走,他脚步所落下之处,天塌地陷,轰隆声巨响,震耳欲聋。
白姓村子里仅剩的这一处院落,也终于开始了崩塌。
嘉宾们谁都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反其道而行,不仅没有继续保护院落,反而主动击碎了这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呼出声,眼睁睁看着那层无形的保护罩瞬间遍布龟裂纹,然后乍然破碎。
安南原甚至害怕得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看。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定了,马上就会溺毙于湖水中时,忽然发现另一道黑色的雾气,在飞速将他们笼罩其中。
符咒的文字化作黑色的纹路,在燕时洵脚下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清脆的嗡鸣声像是镇魂铃发出的声响,令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都猛然觉得魂魄一肃,通体舒泰。
他们觉得往日里那些杂七杂八令他们烦心的事情,都瞬间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在哪里,仿佛只剩下了轻飘飘的魂魄,甚至一蹬脚就能飞起来。
这样奇异的感受,令众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时洵横抱着昏迷而无所觉的路星星,他的身姿挺拔如青松不折,每迈出一步,都坚定沉重得像是踩在大道上。
他所行之道,既是大道。
无一人能够动摇他分毫。
燕时洵眼眸坚定低沉,他抬头,毫无惧色的直面猛冲过来的湖水,黑色的雾气迅速在他身周形成完整繁复的阵法,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狂风掀起他的衣角和发丝,他却如定海神针,没有偏移分毫。
任由冰冷的湖水汹涌咆哮而来,腐尸在昏暗中向他们咧开腐烂的嘴巴,露出惨白的牙颌骨。
而燕时洵微微敛眸,薄红的唇扯开笑意,最后几个音节重重落下。
“斩邪灭踪,回死登神!”①
那一瞬间,整个翻滚着的湖底连同所有砖瓦碎片,都静止了下来,天地静谧一刻。
随即,水波更为汹涌的拍击过来。
而所有被黑雾包裹着的人们,都只觉得失重感袭来,身躯一空,便猛地向下坠去。
眼前一片黑暗。
唯有一直静静注视着燕时洵作为的张无病,了然了他想要做什么。
他手中的折扇半掩着唇,笑起来时带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恣肆畅快。
“燕时洵,燕时洵……哈哈哈哈哈!”
张无病抬手,将散落下来的发丝缓缓拢上去,修长干净的手指插在发丝间,黑与白对比分明。
在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生人都坠向鬼戏另一侧的时候,燕时洵看不到的地方,张无病肆意露出了自己锋利的那一面。
没有了发丝的阻挡,他清晰露出来的五官利落剔透,弧度分明的下颔线绷出锋利如刀的冷酷。
“邺澧,我算了百年,终究没有算过天地。”
张无病沉醉般长长喟叹:“我以为,恶鬼入骨相不过是天地自欺欺人的谎言,井小宝的失败在前,我没想过,燕时洵会成功。”
“但是现在看,他出乎意料的敏锐。”
张无病微微侧眸,眼尾带着一段笑意,瞥向另一侧的邺澧:“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向厌烦人间驱鬼者的酆都之主,竟然会主动踏入人间,和生人结下因果。”
邺澧漠然回望:“总比某个被大道算计了的家伙好,连神名都保不住的废物,差点让地府崩塌,还要让时洵费心费力给你收拾烂摊子,啧。”
“这副野蛮的做派也很令我怀念。”
张无病丝毫没有自己被言语攻击了的自觉,而是笑言道:“千年前在战场上,某个死心眼的主将在求助天师被拒之后,好像说过什么……啊,想起来了,那家伙说,从此诘问天地大道,拒绝一应驱鬼者。”
“燕时洵好像是驱鬼者吧?”
张无病朝邺澧眨了下眼眸,却半点没有俏皮之感,反而像是狡诈的狐狸:“鬼神也会说谎啊。”
来啊,互揭老底啊,我活得比你长,知道你所有的底细,怎么样?
张无病神情坦荡,毫无惧色。
反观邺澧,却黑了脸,捏碎这家伙残魂的心都有了。
不过,阎王的魂魄没有彻底消散于百年前,还是令邺澧稍稍放下了心。
他虽然不喜这家伙,看不惯阎王一向的行事,但却也尊敬这位宿敌。
能够执掌地府数千年之久,阎王也算得上是尽心竭力。
最起码在曾经诸神高高在上的时代,同样执掌死亡,阎王也算得上所有神里面,邺澧勉强看得上眼的了。
他不希望这位宿敌真的被大道算计至死,失去了神名与力量,连魂魄都留不下来。
比起对大道的厌恶,阎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了。
邺澧想起,他和阎王的第一次见面,是千年前的战场。
浑身血污看不清面容的战将,撑着残剑从尸骸中踉跄起身,举目四望,却皆是死亡和鲜血。
所有追随于他的将士,都已经身死于此。想要保护的人们,也都在城破后被屠戮至尽。
曾经有孩童唱着歌,蹦跳着跑过街角的城池,已经只剩下了死不瞑目的尸体。
残烟散去,战旗倾倒。
在一片死亡的荒芜中,邺澧看到,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血海之中。
那人拢着衣袖,身姿清贵而挺拔,比起战场好似更适合站在庙堂之上,执掌权柄,满身荣华。
但在那人身边缭绕着的厉鬼与凶兽,却表明了此人绝非寻常权贵。
那人察觉到了看向自己的视线,于是笑吟吟的回望,轻声问——不甘吗?
——不甘这大道,如此对待你和你的部下吗?
那为何不违逆天道而行?
“即便身为鬼神,执掌轮回数千年,但有时候也不由得感叹,真是天地大道无常法。”
张无病的声音拉回了邺澧陷入记忆中的神智。
“在我作为鬼神死亡的时候,我可真是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酆都之主也会爱上某个存在,还在天地的见证下,主动与生人结下姻缘。”
张无病抬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是看向邺澧,撇了撇嘴说道:“毕竟某个鬼神,脑子里好像根本没有感情那根弦,连人间都漠视如尘土。”
“虽然我猜到大道会去找你,毕竟在一众鬼神之中,你实在是过于特殊了。但我本以为,就算天地坍塌,你也不会同意大道的求助。而且。”
张无病顿了下,才眼带笑意的道:“我以为直到你身死道消,都会一个人死亡。没想到,你竟然和恶鬼入骨相在一起了。”
“说准确一点,是时洵。我的爱人是燕时洵。”
邺澧咬着重音提醒,像是在警告张无病,不要随意迈入凶兽的领地,觊觎凶兽紧紧藏在怀中的珍宝。
张无病微讶的挑了挑眉,随即眼波流转,像是碎星撒在了他的眼眸中。
他笑吟吟的道:“你这样,让我忽然也对燕时洵有了别样的好奇心……”
“想都别想。”
邺澧压根没把张无病恶意的挑衅放在眼里,他冷哼了一声,漠然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在时洵眼里,你就是他儿子。”
张无病:“……”
你这个鬼神,好不会说话哦,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邺澧还嫌不够,又乘胜追击,唇边挑起僵硬的笑意,皮笑肉不笑的道:“你往常都跟着路星星和井小宝一起称呼,忘了?快叫妈。”
张无病:“…………”
啧,那个小蠢蛋,净给他找麻烦。
但严格来说,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他骂那个小蠢蛋好像就是在骂自己……啊,好烦。
张无病的眉眼间拢上一层阴郁之气,他鼓了鼓两腮,气鼓鼓的却不好说什么,不想在邺澧面前给另一个自己拆台,就只能憋屈的生闷气,快要憋出内伤了。
难不成是投胎太多次,魂魄有所损耗,那个小蠢蛋在轮回的过程中撞了脑袋?
张无病在心里快要把另一个自己骂死了,却果断忽略了当年抱燕时洵大腿的时候,自己也很欢乐的事实。
张无病:输了!!!
邺澧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缓和了神情,率先迈开了长腿,向着燕时洵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走吧,我家好大儿。”
他忽然觉得,生人张无病也没那么碍眼了。
——最起码让他涨了一个辈分,还从源头就去除掉一个潜在情敌的事情,让他很是满意。
邺澧:时洵的这个好大儿,我认可了。
张无病:“…………”
阎王黑着脸,恨恨的磨了磨牙,却还是拎着折扇跟了上去。
能怎么办!大道还要靠这一对救,他连转身甩袖离开的自由都没有。
不过,阎王也没有想到,燕时洵不仅感知敏锐,就连决定也如此果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睡在张无病阴影中的阎王,并不像生人张无病那样无时无刻的跟在燕时洵身边,对燕时洵的性格了如指掌。
当燕时洵果断下了决定,击碎在湖水中的保护罩脱离鬼戏的时候,阎王望着燕时洵卓绝不凡的身姿,眼眸中闪过惊艳。
这就是……被大道选中的人物啊。
有那么几个瞬息,阎王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视野被燕时洵的身影填满。
常人都习惯留在安全之处,拒绝未知的改变,也做不到当机立断转变方向。
他们会被现在的安全和舒适迷了眼,看不到平静下潜伏的危险。
但是燕时洵,却看破了一时平静的虚妄,毅然选择了前路未知却更可能是正确的那条路。
身为前鬼神的阎王看得很清楚,白三叔家院子的安全,只是一时的,即便有他撑着,如果一直留在这里,最后也只有死亡一条路可走。
这里是鬼戏,失去了谢姣姣这个主导的鬼婴,就等同于群鬼无主,只会让留在这里的鬼魂陷入厮杀,争夺这方天地的主导权。
就算燕时洵能够一力压下群鬼,但是却依旧会被留在鬼戏之中。
一旦作为鬼戏和现实链接媒介的白师傅身亡,那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人的魂魄,都将永远被困在这里,就像曾经白姓村民们所经历过的那样。
阎王已经做好了由他来引导所有人离开鬼戏的准备。
却没想到,燕时洵先他一步,已经剥离开所有人的魂魄和虚假的肉身,果断击碎鬼戏,让所有人的魂魄坠向鬼戏边缘,前往现实。
那一刻,阎王忽然明白了大道选择燕时洵的原因。
这样的人……即便不是恶鬼入骨相,也一定能够从死局中,拼尽全力找寻到唯一一线生机,令生机重新焕发。
燕时洵从不绝望,他不畏惧失败和死亡,只问如何达成最好的结果,所有的努力都在向着成功靠近。
这份坚韧,也连带着感染了他身边的所有人。
好像有他在,太阳便永不坠落。
阎王的眼眸中染上笑意,在魂魄与现实交接的天旋地转中,低低的笑出声,引起胸膛的一片震动。
燕时洵啊……大道真是,算无遗策。
随即,无论是阎王还是邺澧,都彻底坠入黑暗。
所有人的魂魄都好像坠入幽暗的海底,失重感紧随而来,然后猛然又升向海平面,抬起眼时,仿佛还能看到太阳的光线透过海面洒进来,波荡间如破碎的金鳞,美不胜收。
“砰!”
巨响传来响彻耳边的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破水而出,回到了海面上的现实。
当他们睁开眼,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白三叔家的院子,也不在湖底。
而是……一片昏暗的荒村。
荒废的村屋早就没有了人类的踪迹,被厚厚的青绿苔藓覆盖,杂草掩去了道路,只剩下窗口黑洞洞的在苔藓下露出来,一片黑暗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混合着腐臭的潮湿血腥味道钻入鼻腔,令众人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刚刚的鬼戏中脱离了出来。
那他们现在……这是在哪?
燕时洵环视四周,村庄虽然已经破败,但熟悉的轮廓依旧唤起了他的记忆,让他回想起了之前郑树木带着他参观村子时的所见。
这里才是真实的白姓村子。
在几十年前郑树木灭村之后,村民们的魂魄和尸体都被郑树木扔进了鬼戏中,剩下的村庄自然也就荒废了。
按理来说,这里应该只剩下白师傅一个人还在居住。
他们这是彻底离开鬼戏,回到现实了。
但不等燕时洵松口气,下一刻,他忽然神色一肃,发觉了这方天地的异常。
燕时洵重新感知到了天地,但奇怪的是,他隐隐有种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向他涌来的感觉。
那是……
鬼气。
荒村附近,占据了主导位置的不是人,而是鬼。
阴阳已经颠倒了。
虽然在鬼戏中时,燕时洵就已经因为张无病持续的异常而发觉了这件事,但真正看到时,仍然令他心惊。
谢姣姣死亡后,鬼道依旧没有死亡,反而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在疯狂的向四周席卷。
现在是白纸湖,但如果不立刻找到谢姣姣最初诞生的源头,鬼道还会一直向外蔓延,直到彻底吞没天地。
而谢姣姣最初的悲剧……
燕时洵抬眸,越过低矮青绿的村屋,看向不远处那一片闪烁着微光的湖面。
是白纸湖。
谢姣姣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已经死于白纸湖。
或许是湖水有问题?
不等燕时洵想清楚,忽然有光线不断抖动着晃过来又移走,在昏暗中格外显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燕时洵很快就辨认出,那应该是被人拿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
救援队!
燕时洵心中一惊。
而下一刻,从村屋转角后跑过来的人影,也证实了燕时洵的猜测。
正是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
他们的神情间夹杂着悲痛,紧咬着牙关往前跑,除了奔跑的声音外一声不吭,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他们手中的强光手电筒在向着相反的方向照去,假装自己在往那个方向跑,尽量迷惑后面追上来的东西。
但生人的血肉味却是掩盖不住的。
除非他们所有人真的死亡,否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温度和血肉味,就会让他们像是标靶一样,即便在黑暗中也格外显眼。
身后那些木雕偶人依旧紧追不舍。
并且随着救援队众人被木雕偶人左右拦截,被逼着深入村庄,从四周扑向他们的木雕偶人也越来越多。
一双双无机质的木质眼珠亮起猩红的微光,在黑暗中依旧掩饰不住其中的贪婪狰狞,对血肉的渴望。
救援队众人拼了命的奔跑。
但是在鬼怪为主宰的地方,他们所有的防御手段都尽数失效,更别提还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白师傅,越发拖累了速度。
很多人心里都不由得浮出绝望,悲凉苦笑着自问,难道他们今天真的要身死于此了吗?成为那些鬼怪的养分。
但救援队没有想到,在他们转过一个拐角后,竟然看到一道道身影就站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救援队本来以为又是那些木雕偶人,悲愤之下咬着牙想要硬冲,以自己的身躯作为盾牌,为其他人冲出一条生路来。
却没想到强光手电晃过,在紧绷的神经下,他们竟然产生了那些身影有些熟悉的幻觉。
这些木雕这么厉害吗?都能制造幻觉了?
救援队员心中一惊。
但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忽然听到官方负责人惊呼出声:“燕先生!”
燕……燕时洵吗!
他在这吗?
救援队员们一愣,随后带着一丝侥幸的期冀向前看去。
却见黑色大衣穿在燕时洵身上,显得他本就挺括的肩膀越发坚实有力,好像可以挑起天地重担。
在他怀里,还打横抱着一具身躯。
而他眉眼锋利冷肃,威势惊人。
却没有让救援队员们被惊到,反而在看清了前方那道身影的模样后,忽然有种安心感从心头涌起。
“真的是燕先生吗?不是我们的错觉?”
“天啊,是燕先生!”
“但燕先生他们不是失踪在皮影博物馆里了吗?怎么会在这?”
燕时洵听到对面的声音,也确认了他们就是前来寻找节目组众人的救援队员。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追赶在救援队员身后的木雕偶人。
果然,那些村民们就算死了也没有悔改过。
以前被郑树木兄妹囚困在鬼戏中时,拼了命的想要投胎想要离开。现在有了脱离鬼戏的机会,它们反而不满足于此,还想要血肉和力量。
燕时洵冷哼一声,上前一步的同时,符咒清晰的音节从他唇间吐露出。
“上天下地,断绝邪源——!”
无形的气势从他身周猛地向四面八方溢散开去,惊起四面尘土。
不等木雕偶人感受到害怕而退缩,就见黑雾化作凶兽,嘶吼着正面扑向它们,直接将它们扑倒在地,发出一声声重重的摔地闷响。
黑色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狰狞锐利的尖牙几下就将木雕偶人撕碎,不等它们惨叫出声,就已经被吞入腹中。
唯余几声破碎的木头骨节相撞的声音,在荒村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的骇人。
远处落后了一长段还没有跑过来的木雕偶人见状,畏惧得连魂魄都颤抖了起来。
对于幽冥的恐惧终于压倒了贪婪,让它们被生人血肉激起的贪欲而混乱的魂魄,终于重新记起鬼神的恐怖。
它们立刻转身欲逃。
一瞬间,猎物和猎人的地位颠倒。
燕时洵抬起眼眸,越过救援队众人的身影,目光沉沉的看向飞快跑远的木雕偶人。
不等他追过去,就听到旁边传来几声轻浅笑意。
燕时洵侧眸看去,却见张无病微微垂着眼眸,清隽的俊容上是压抑许久后的恣肆淋漓。
张无病将抵着唇的折扇缓缓移开,漫不经心的扣着折敲了敲自己的手臂。
顿时,原本只是刺绣在张无病一袭长衫上的狰狞凶兽,立刻活了过来,咆哮着冲进黑暗中。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从他们身前跑过去,掀起的狂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等他们缓过神来再看去,就见远处的木雕偶人,全都惨叫着破碎成混杂着腐肉枯骨的碎片,倒在地上。
包括救援队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能听到有人在恐惧惊骇的吞口水,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格外的显眼。
不少之前就与生人张无病相熟的救援队员,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才终于颤巍巍转过头,神色复杂惊恐的看向张无病。
这,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倒霉小导演吗?
不对!
这真的是人能够做到的吗?难道这是燕先生分裂出来的?
在神情各异的目光中,张无病不紧不慢的敲了敲手中的折扇,这才带着笑意掀了掀纤长眼睫,缓缓抬眸看向身旁的燕时洵。
“再怎么失去了鬼神身份,我曾经也是群鬼之主,居于亿万群鬼之上。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张无病轻笑,声线磁性清澈,却令所有不明真相之人胆寒:“阎王要你三更死……自然是,当即赴死。”
燕时洵扫了眼呆若木鸡的救援队员们,皱眉看向张无病:“你吓到他们了。”
张无病耸了耸肩,嘴上说着抱歉,却毫无诚意,面容上依旧带着笑意。
他抬起手中折扇,遥遥指了指天上地下:“既然这里鬼道做主,岂不是鬼婴主动为我做的嫁衣裳?”
“不出手试试,怎么对得住鬼婴的热情呢?”
明明张无病在笑,但所有救援队员,连同官方负责人在内,却只觉得寒气从脚底升起,一路蔓延而上,几乎冻僵了身躯。
但站在燕时洵和张无病身后的嘉宾们,却都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往常脾气最差的宋辞都默然无言,谁都没有主动开口为对面的队友解释。
……我要说这个倒霉到天天遇见鬼的小导演,就是阎王,你信吗?
张无病低低笑着,眼眸中波光粼粼,像是长久被压制到一动都不能动之后,终于有了舒展身躯的机会那般畅快。
从百年前鬼神殒身之后,他已经躲避了大道太久,投胎轮回了太多次,甚至快要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
而现在,终于!
大道在此式微,鬼怪当道,遮蔽天地感知。
这岂不是他舒展筋骨的最佳之处吗?
阎王有那么一时间,忽然觉得鬼婴也没那么可恶了。
他漫不经心的左右掰了掰脖颈,关节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嘎嘣”声。
这声音在一片安静中,更加令众人觉得心中惶惶。
官方负责人惊疑不定的注视着张无病,不明白张导演这是怎么了。被鬼上身了吗?
燕时洵扫过官方负责人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微微皱了下眉,还是平静的道:“不用担心他,能上身阎王的鬼,还没出世呢。”
阎王?
什么意思,外号吗,还是什么搞怪的称呼?
总不能是真正的那个阎王吧!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恍恍惚惚,连思维都混乱成了一团。
他想说什么,但张开嘴却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总觉得他熟悉的世界整个碎了。
张无病轻笑着抬眸看向燕时洵:“那我就去了。”
燕时洵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张无病俊容上带着清浅愉快的笑意,缓步走向荒村深处。
折扇在他的手掌心敲击出古老玄妙的韵律,每一下似乎都有其渊源出处,只可惜人间断了传承,早已不知道其中含义。
黑暗很快吞没了张无病的身影。
下一刻,惨叫声从荒村深处传来。
随后是跑动声,木头撞击声……像是木雕偶人在逃亡。
救援队员满脸不可置信的错愕。
燕时洵眼神死——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用《北斗大神咒》
第279章 晋江
整个荒村中,没有人说话。
一片安静中,唯有从村落深处的黑暗里传来的接连不断的撞击声,显得格外渗人。
凶兽被从长久的束缚中放归,所以积攒的埋怨和绝望,都于黑暗中尽情宣泄。
于是,本来猎杀生人的恶鬼冤魂,就一头撞上了凶兽之口,成为了最先倒霉的炮灰。
燕时洵听着耳边裹挟着风声传回来的杂乱声音,也感觉到了身后嘉宾们自以为小心隐蔽看过来的目光,他的脸色越发麻木,一副并不想解释的架势。
之前好歹从张无病最开始转变模样就眼睁睁看过来的嘉宾们,倒还好一点。
毕竟张无病出现的时机,刚好是路星星体力不支倒下的时候,在滔天湖水中保护了众人。所以即便他们有疑惑,却还是多少相信张无病不会随意伤害他们的。
更何况还有燕时洵在。
即便张无病现在和之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但是他日常哭唧唧抱大腿的模样,还是深深印刻在了嘉宾们心里,让他们总是习惯性的将张无病归在燕时洵那一方,觉得就算张无病真的想做什么危及众人的事,燕时洵也能压住他。
问题不大。
一物降一物嘛。
但是救援队员们却完全没有这个认知转变的过程。
在他们眼里,就是上一次见面时还笑得傻乎乎的小导演,现在突然雷厉风行大杀四方。
救援队员们:……?
你这个……不说你是鬼上身,真的很难让我们理解啊。
官方负责人也犹豫着凑近燕时洵,压低了声音问他:“张导演,真的没问题吗?”
该不会这里又有什么邪神,还上了张无病的身吧?
燕时洵:我就知道!
并不喜欢向其他人解释的燕时洵,还是黑着脸,简略的向官方负责人说明了前因后果。
官方负责人顿时惊愕得半天没有回过来神。
就连旁边听到的救援队员,都满脸惊恐。
妈妈我看到阎王了!
“这里……”
有人犹豫着发问:“这里还是阳间吗?难道在我们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这里其实是阴曹地府?”
“好像也有可能,以前不是常见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鬼魂吗?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也是这样了。”
“可我真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
“难道是在进荒村的时候?还是看见那些木雕的时候?”
“不过,阎王竟然和张导演长得这么像。所以张导演才一直撞鬼吗?就类似于没避开名讳那种?”
“嘶……”
听着从救援队员那边传来的嘀嘀咕咕声,燕时洵只觉得自己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不过他倒是也能理解众人的心态。
毕竟突然告诉谁眼前的是阎王,对方都不会立刻就相信。
——认知之外的事情,人根本就没有接受过于跳跃的信息的准备。
“我看你们是从村子里面跑出来的。”
燕时洵皱眉向官方负责人询问道:“你们是先去了白姓村子里找我们,然后遇到了那些木雕?那你们看到白师傅现在在哪里了吗?”
官方负责人连忙向后面指了指:“何止是看到了,要不是白师傅,我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知道,真的要感谢他了。”
“但奇怪的是,白师傅突然受了重伤,明明没有外伤,但却血流不止,现在陷入了昏迷。”
官方负责人担忧的向后面望去:“我们转移的时候带上了白师傅,他现在还在医疗人员那里,虽然状态总算是稳定下来了,但没有苏醒的迹象。”
燕时洵瞥了一眼荒村,虽然夜色太黑又到处弥漫着鬼气,他无法透过黑暗看清荒村里现在的情况。但是,他相信张无病。
虽然张无病向阴那一面的阎王颠倒浮现了出来,与燕时洵所熟悉的张无病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阎王带给他的感觉,并没有发生变化。
更何况邺澧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酆都和地府旧有的恩怨,让邺澧看阎王怎么都不顺眼以外,邺澧对于阎王并没有往日里看到有罪魂魄的厌恶。
燕时洵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信任邺澧和张无病。
荒村有张无病在,就不用他再操心了。
这么想着,燕时洵横抱着怀里的路星星,快步走向被救援队员们护在中间的医疗人员。
白师傅虽然面色惨白,头上和衣服上还有残留的血迹,看起来形象有些狼狈,但呼吸和脉搏却是平稳的。
医疗人员为他进行了紧急处理,只等情况稳定下来,就立刻送出白纸湖,到地方医院做更详细的检查。
见燕时洵大跨步走过来,几次行动下来也对他熟悉了的医疗人员还没等惊喜,就先出于职业的缘故,一眼看到了失去知觉昏迷中的路星星。
“他这是怎么了?”
医疗人员急急迎上去,在看清路星星的脸色后顿时有些错愕。
路星星现在这副气息奄奄,脸色青黑冰冷的模样,就说这是一具尸体,医疗人员都觉得毫无问题。
燕时洵语速极快的将路星星的情况告诉了医疗人员,医疗人员越听就越皱紧了眉头。
“这,这……”
医疗人员下意识回头看向担架上的白师傅:“怎么和白师傅有点相似?”
作为常年跟随救援队的医护,她也多少知道鬼怪之事,并不是无神论者。
可即便如此,今夜的情况,还是出乎了她的认知。
“是替魂。”
燕时洵淡淡的叮嘱了她一句:“见到任何人形雕像都要小心,尤其是你觉得长得和你相似的雕像。”
“您放心,燕先生,我先试着帮路星星平稳生命体征。既然您说已经为他驱除了体内鬼气,那剩下的就是我的工作范畴了。”
医疗人员郑重的向燕时洵点了点头,道:“我一定尽我所能,让路星星平安无事。”
“多谢。”
燕时洵向医疗人员道了谢,便转身向担忧的望过来的官方负责人建议,先将伤员护送出去。
“负责人你大概也察觉到了,这里的气场发生了变化,阴阳乾坤颠倒,在这种环境中,生人受伤也很难恢复。”
“白纸湖开始变得凶险,恐怕西南所有鬼魂都在向白纸湖靠拢,他们留在这里也会分散我们的精力。”
燕时洵想了想,道:“先让一部分救援队员送两名伤员回去吧,只留下几个人就行,这里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够插手之地。”
生人与恶鬼之间,战火将起。
燕时洵不能保证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密不透风的将失去知觉的路星星两人保护下来。
在听到伤员这个词眼时,负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怀着最后的期冀,小心翼翼的将之前掩护着所有人离开荒村的那位道长的情况,告诉了燕时洵。
“我知道现在回去有可能会导致危险,但。”
负责人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着担忧:“我们离开的时候,道长已经受了伤,如果没有人去带他离开,我担心他会……”
负责人顿了顿,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转而看向荒村中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或许,张导演……不,阎王,可以帮我们找回那位道长?”
燕时洵在听到那道长的处境后,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随即立刻回身看向嘉宾们,安排他们和伤员一起撤离。
既然现在已经回到了现实,那就在局势还没有滑向真正的危险之前,能撤走一个是一个。
按照阎王所言,节目组众人本来就是代替众生遭遇危险,八名嘉宾加上一名导游,刚好是九之数,可抵众生。
但现在鬼道蔓延,恐怕在白纸湖之外的西南地区,全都已经遭遇了鬼道所导致的危险,嘉宾们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还不如尽早远离危险。
南天作为这一行人里唯一一个还会些术法的,也被燕时洵着重叮嘱,告诉南天如果有危险,就呼唤他的名字借力。
南溟山长年死祭,南天也算是与死亡有关联。
如果是南天向鬼神请借神力的话,一时半会倒也支应得了。
虽然燕时洵并不想让南天这样的普通人卷进来,即便南天在摸索着继承南溟山的传承,在他眼里也还是个没出师的半吊子,应该属于被保护的范畴而非直面危险之人。
但是现在无奈之下,燕时洵也只得担忧的多叮嘱南天几句。
南天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他点点头向燕时洵笑道:“燕哥你放心吧,南溟山的时候,我明明是阿婆的孩子却没能保护大家,现在我不想再像那时一样了。”
“矮子里面拔高个,这次也该轮到我保护大家了。”
南天笑着一口应下,然后带着众人就准备离开。
宋辞却倔强的站在原地不肯走,任凭赵真在旁边拉他的衣袖示意,也直直的看向燕时洵。
他的唇瓣抿得紧紧的,漂亮的眼眸中带着最后的期冀。
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要问什么。
燕时洵却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向宋辞道:“宋辞,人有选择的权利。”
“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要由选择这一切的人来承担。”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带着他特意压低下来安抚宋辞的声调,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但宋辞的眼泪,依旧夺眶而出。
小少爷是个聪明人,他出生在那个圈子里,早就习惯了听其他人话语下隐含的意思,可以分辨他人真正想要说的话。
而现在,他很清楚,燕时洵在对他说——
谢麟死了。
即便宋辞在看到谢麟没有和燕时洵一起回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猜测。但燕时洵没有亲口告诉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总有一丝侥幸,觉得,万一呢?
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谢麟还活着呢?
但现在,燕时洵肯定的答案,还是敲碎了宋辞所有的侥幸。
小少爷红了眼圈,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又在寒冷山风中冻得他细嫩的肌肤刺痛,却抿着唇一言不发,也不肯离开。
赵真担忧的站在小少爷身边,双手放在小少爷身侧虚虚扶着,害怕小少爷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出什么意外。
燕时洵没有过多温言安慰他人的习惯,他也很清楚,宋辞远远比其他人所看到的那层表象要来得坚强。
要不然,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也不会咬牙跟了节目这么多期,还没有被危险和鬼怪吓退。
燕时洵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宋辞的肩膀:“你尽力了,宋辞。但是最后做决定的,是谢麟。”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他人。而能为自己的未来和结局做出选择的,只有自己。”
燕时洵平静道:“谢麟选择了他的妹妹谢姣姣。”
也心甘情愿走向死亡。
只是为了再也不违背曾经对谢姣姣立下的誓言,再也不与谢姣姣分别。
宋辞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眸光剧烈动摇破碎。
他哽了哽,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便终于转身,跟着所有人一起,向着与荒村相反的方向离开。
燕时洵站在原地,静静的注视着所有人离开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转身,示意官方负责人跟上来。
除了几名年长而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燕时洵没有让多余的人留下。
他既然已经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何等艰险的局面,就不会让实力不够的人无谓送死。
无论是官方负责人还是邺澧,留下来的,都是有责任平息这场混乱的人。
让官方负责人离开,才是对他职责的不尊重。
“张无病。”
燕时洵迈开长腿,率先向荒村中走去,他平静的喊着张无病的名字,与往日里喊那个总是冲过来抱大腿的小傻子的态度,并没什么不同。
张无病就是在百年前身死的阎王这件事,并没有影响燕时洵对他的态度。
救援队员不由得惊恐的看向燕时洵,心里犯着嘀咕,心说难道刚刚说张导演是阎王,是在和他们开玩笑的?
怎么从燕先生的态度上,一点也看不出阎王该有的尊严呢?
燕时洵并没有故意提高音调,但却很奏效。
原本荒村中零星传出来的杂乱声音,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很快,一道挺拔清贵的身影,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张无病拢着衣袖,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你们在找的,是个道士?”
不用燕时洵多说什么,张无病就偏过头去,望向官方负责人:“巧了,我在村子里,确实见到了一个活人。”
燕时洵闻言,看向张无病。
张无病接受到了燕时洵眼神里的询问,笑着向自己身后扬了扬下颔。
果然,穿着道袍的身影踉跄着落后了张无病一段距离,从黑暗的村落里走了出来。
道长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的手掌尽力压住伤口,但道袍还是已经被鲜血浸透,也顺着拎在手里的桃木剑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
他明显也对张无病与之前不同的转变有些疑惑,但还是因为张无病救下他的行为而选择了暂时信任他。
直到道长真的跟着张无病走过来,看到了燕时洵和并没有损伤的官方负责人,他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放下了心来。
“燕道友。”
道长向燕时洵拱手行礼,苦笑道:“见谅,我这副模样,实在是尽不到礼数。”
负责人连忙过去搀扶住道长,担忧的看着他询问伤势。
道长摆了摆手,说自己的情况已经比之前料想的要好很多了。
看到负责人不相信的谴责目光,道长知道他在想什么,便笑着解释道:“真的,没有在强撑着安慰你。”
“在你们离开之后,我就已经做好了身死于此的准备,但是,我却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物品。”
道长的脸色严肃下来,郑重的吐露了几个音节:“乌木神像。”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道长身上。
就连一直警惕戒备着张无病的邺澧,都转眸看向那道长。
官方负责人更是错愕:“乌木神像?在海云观里丢失的那一尊?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两地相隔可有几百里!”
张无病若有所思的用折扇敲了敲手臂,然后抬头看向邺澧。
邺澧缓缓眨了下眼眸,当是回答。
张无病立刻了然,低声喃喃:“怪不得,我就说这里的力量气息怎么如此熟悉……”
其余人不知道乌木神像的真实情况,但两位鬼神却很清楚。
尤其是唯一见过千年前邺澧的张无病。
那时战场上唯一仅剩的战将,令阎王印象深刻。
千年前的屠城之战,死伤数十万人。
如此庞大的死亡数量,令整个地府几乎全都动了起来,阴差前往战场,想要将亡魂带回地府。
但是整个战场上,却没有一个亡魂肯与阴差离开。
将士即便战死依旧英魂不倒,目光凛冽铁衣寒光,坚毅而沉默的守在战场上。
似乎在这一地死亡中,还有他们值得追随和守卫的存在。
此事惊动了阎王。
当他走到战场上时,便看到那战将浑身浴血,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站起来,直面死亡。
那战将眉眼坚定锐利,对于死亡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是愤怒。
那一幕久久印刻在阎王心中。
当后来酆都生变的消息传来时,鬼神哗然,可阎王却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反而有种悬在半空中的刀,终于落了下来的安心感。
而刚刚张无病在荒村中时,越靠近他捡到道长的地方,他就越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气息。
强大,锋利,怒目诘问天地。
一如千年前那名战将,所留给他的印象。
燕时洵与邺澧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顿时清楚了,为何之前邺澧的力量无法在这里生效。
就如邺澧所言,他面对的,是千年前的自己。
虽然尚不清楚千年前邺澧的形象是如何流传下来的,但是,乌木神像从一开始,明显就是奔着镇物去的。
无论是所选木材还是雕刻方式,都是为了应对凶煞恶鬼。
盘腿坐下来冲着恶鬼念诵经文感化它们,或许是文明慈悲的方式。
但恶鬼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的家伙,邺澧并没有温情留给它们,一向的解决方式就是审判善恶,违逆者当场斩杀。
伤人恶鬼,还留着干什么?
邺澧做了千年的酆都之主,曾经的愤怒和锋利都已经沉淀下来,成为厚重的力量,深不可测。
但千年前的战将,却很显然连审判的耐心都不会有。
——凡是恶鬼,诛杀不怠!
某种程度来说,千年前的战将,也与燕时洵的行事方式有了微妙的重合。
燕时洵很是理解乌木神像的做法。
恶鬼自然由凶相镇。
不然呢?还先请恶鬼坐下来听他三清曰道吗?
不过也正因为此,所以现在,乌木神像给燕时洵等人造成了一点阻碍。
白纸湖周围,已然是鬼道横行。
乌木神像虽然无法彻底镇压下足以与大道抗衡的鬼道,却也不会打不赢就放弃,而是更加拼尽全力的镇守邪祟。
连同整个被鬼道侵占的天地,都会处于乌木神像的镇压之下,不会允许鬼道之下的所有鬼怪随意离开。
——包括被调换过身份,身上还残留着鬼气的燕时洵等人。
听完那道长详细的描述了那乌木神像的情况之后,燕时洵颇为头疼的揉着太阳穴。
他侧身向邺澧问道:“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和从前的你沟通一下?”
这把他们也当成邪祟一起镇压了……虽然乌木神像很敬业,但燕时洵也只剩下了无奈。
他不由得担忧起刚刚被送走的路星星等人,不知道他们能否顺利离开白纸湖。
燕时洵猜测,现在白纸湖附近,已经是准入不准出的状态了。
既然鬼气在疯狂涌向白纸湖,那乌木神像作为镇物,最可能的做法就是任由外界鬼气进入,但一缕风都不允许离开。
邺澧沉吟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燕时洵的时候,就听到不远处的张无病嗤笑了一声。
“此邺澧,可非彼战将。”
张无病似笑非笑的瞥了邺澧一眼,道:“听说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某个野蛮的家伙,虽然以前也不是什么锦鲤而是凶兽,但道理是大抵相同的。他成为鬼神后,过往的一切,就已经离他渐行渐远。”
“他如今,只是酆都之主。”
张无病语气平淡。
但是另一边道长几人,却清晰的听到张无病说的话。
“什!”
道长差点没蹦起来,旁边的救援队员也惊恐的看向邺澧。
众人的视线惊疑不定的在张无病和邺澧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了燕时洵身上,眼神恳切的想要向他求证。
邺澧是燕时洵的爱人,张无病是燕时洵的挚友,那这两位的身份,燕时洵肯定知道吧?
燕时洵:“…………”
他皮笑肉不笑的缓缓转过头,看向张无病,指骨被他捏得咔吧作响。
别以为你现在是阎王,我就不敢揍你。别说你一个前任阎王,现任的我也揍了多少次了!
张无病咳了一声,默默转过头去。
但燕时洵再怎么不喜欢向其他人费口舌解释,此时也只得叹了口气,向众人大概说明了这两人的身份。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众人沉默了。
尤其是那位道长,更是眼神复杂,看着燕时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单是听说恶鬼入骨相很厉害,但他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程度啊!
在这个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请借到神力的时代,他竟然亲眼看到了鬼神,还一见就见到了两位各据一方的鬼神大帝……
三清在上!师父啊,弟子出息了!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众人再看向张无病和邺澧的目光,也变得谨慎了不少。
但同时稍稍安下了心来。
众人觉得,既然有鬼神在这里——还是两位,那想要解决白纸湖祸事,应该不难。
如果是单独见到鬼神,众人还会戒备畏惧,但是现在这两位鬼神都与燕时洵有关,并且很明显燕时洵能压得住这两位,他们又十成十的信任燕时洵的为人。
那就没有问题了嘛!
“道长,你现在往那边走,很快就能追上刚刚撤离的其他人。”
燕时洵扬手指了指路星星等人离开的方向,道:“负责人,我们一起去看看乌木神像出现过的地方。”
官方负责人刚要点头,道长就先不满出声,道:“燕道友,我去追撤离的人做什么?”
“如果是顾虑我的身体状况,那不用担心,导演……呃,阎王,刚刚就已经帮我做了处理,我也用过止血咒了,不碍事。”
道长严肃说:“乌木神像丢失后,我是唯一一个见过它的,怎么能就这样离开?你们寻找神像,说不定会需要我呢。”
邺澧看了那道长一眼,平静的道:“神像会出现,应该是在重伤的状态下反而削弱了鬼怪之气,让神像发现了道士的生人身份,因此出现,从邪祟手中护了道士。”
“倒是和鱼饵一个用途。”
邺澧垂眸看向燕时洵,道:“没有人逼迫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有选择自己生死结局的自由。对于修道者而言,以身殉道也是幸福。”
见邺澧为自己说话,道长也顾不上自己在邺澧口中变成了毫无温情的鱼饵,赶紧点头应是,希望燕时洵看到他的用途,将他留下来。
道长在从燕时洵口中得知了白纸湖祸事之后,也想要为了解决白纸湖之事,而奉上自己的一份力。
燕时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道长立刻高兴了起来,连连向邺澧拱手道谢,对鬼神的印象有了大幅度的转变。
他之前还觉得这位传说中的酆都之主,和传说中一样神秘危险。但没想到实际一看,鬼神的冷静之下,分明还隐藏着温柔。
虽然那并不容易被察觉到。
道长这样想着,看向邺澧的眼神也不像是刚刚那样警惕,而是带上了愧疚和感激,颇有些自责自己是否也对鬼神有了刻板印象,因为传闻而先入为主了。
果然,传闻不可尽信啊。
道长心中感叹着,嘴上则严肃的向燕时洵说明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原本攻击他的木雕偶人突然全都停下了动作,然后被无形的手整个撕碎。
木片纷飞,连同被塞进偶人中的村人腐尸,也都破碎成满地的碎肉脓水,恶臭不可闻。
当他惊诧回身时,就看到了黑暗中隐约出现的乌木神像。
神像横眉怒目,通体乌黑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远处的微光晃过来时,可以见到神像熠熠生辉的眼瞳,在黑暗中雪亮如刀锋出鞘。
但不等道长快走几步过去查看清楚,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那神像就倏忽远去,消失在了黑暗中。
没多久,张无病就出现在了附近,将道长捡了回来。
“我在来之前,见过乌木神像的照片,所以很肯定那尊神像,就是在海云观丢失的那一尊。”
道长严肃的提出了自己的猜测:“燕道友,那尊乌木神像本就是在白纸湖附近丢失的,会不会它有自己的思想,所以才会从海云观消失,然后回到了这里?”
燕时洵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邺澧。
对于千年前的那名战将,邺澧比他要了解得清楚。
邺澧微微垂下了鸦羽般的眼睫,原本锋利的眉眼染上了一丝沉寂。
千年前的往事重提,昔日的愤怒和悲凉也卷土重来,令邺澧一时间好似重新置身于战场之上。
他不是高居神台之上万鬼叩拜畏惧的酆都之主,他是在战场上,率领将士冲锋,守卫城池与百姓的战将。
“它或许没有思想,但是,如果它确实有着与千年前一样的秉性脾气,那它,一定会回到本来镇守之地。”
邺澧低沉的声音喑哑:“无论多远,即便跨越江河,它也会守卫人间。”
“这是,它曾经坚守的信念。”
燕时洵惊讶的看向邺澧。
他注意到,邺澧在提及千年前的事情时,话语里并没有把曾经的战将算成他自己,反而像是被间隔开的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而且,刚刚阎王在说起当年之事时,也说了此邺澧非彼邺澧。
燕时洵隐隐约约捉摸到了什么,但那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任由他再如何思索也找不回来。
奇怪……
燕时洵的眼眸沉了沉。
“道长,你看到那神像消失的方向了吗?”
燕时洵问道:“如果我们要找回那神像,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道长努力回忆,却还是抱歉的摇了摇头:“天色太黑,我只隐约看到了乌木神像,似乎是往村子外面的方向消失的,但具体的方向……”
道长看出了身边救援队员脸上的失望,他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随即伸手掐算,试图卜算出神像离开的方位。
但是,鬼神行踪,凡人如何能够窥得?
燕时洵却没有再关注道长,而是被身边的张无病吸引了。
张无病本来慢悠悠的踱步走在他身边不远处,走在鬼气丛生之地,就如回了家一般自在,闲庭信步,清贵而悠闲。
但就在其他人说着话时,张无病却偏离了原本走的直线,而是越发往燕时洵这边靠近,从原本的两米远到现在的十几厘米。
就连邺澧也一副不快的模样,死死盯着张无病。
像是守着珍宝害怕他人抢夺的凶兽。
甚至燕时洵能够发现张无病的不对劲,也是因为邺澧忽然间环住自己腰身的手臂,有力又强悍,让两人间没剩下一丝缝隙。
燕时洵本来以为邺澧是突然占有欲爆发,于是哭笑不得的低下头,想要将邺澧的手臂从腰间拍开。
却意外发现了张无病近在眼前的衣角。
燕时洵无语的向张无病问道:“你另一边是没有路吗?非要往我这边挤。”
“张无病,你是回来了是吧?”
阎王拢着衣袖,无奈的耸了耸肩:“很抱歉让你失望了,但那个小傻子,得鬼道消失之后他才能回来,在那之前都是我。”
“我倒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往你这边走……”
他刚说完,就收到了邺澧刀子一样看过来的目光。
邺澧:既然不喜欢,那你靠近时洵干什么?快滚!
阎王生生被气笑了,他将手掌从袖子里抽出来,手中折扇隔空点了点另一侧的方向,道:“我是因为讨厌那边,才会往这一侧靠近。”
燕时洵:“?”
他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圈张无病,颇有些无语的道:“你们鬼神这么矫情吗?路是惹你了还是怎么?”
邺澧立刻道:“只是他一个鬼神这样,其他鬼神都是正常的。”
张无病:“……”
你们夫妻两个是有什么毛病?联手怼我是吗?
燕时洵奇怪的看着张无病,觉得以他对阎王的印象来看,阎王不应该是莫名其妙做些什么的性格。
如果是他熟悉的那个生人张无病的话,燕时洵一定会觉得,应该是张无病在靠近的那个方向有鬼,毕竟张无病这个小蠢蛋与众不同的点就在于,他在倒霉这件事上,格外的有天赋。
别人觉得阴森森不祥的地方,对于张无病而言,就格外有吸引力,这件事也是燕时洵曾经数次验证过的,甚至觉得张无病简直是鬼气导航,而且比寻常人用的导航“良心”多了。
人间的导航APP或许还会缺德的把人带进沟里,还干得出把位置定在海里这种事。
但张无病绝对童叟无欺,说带你见鬼,绝对让你见完这辈子数量和质量的鬼。
不过现在在这里的并不是那个小蠢蛋,也不存在鬼气导航这一说……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想着,忽然一愣,脚步也紧跟着顿住。
邺澧关切的询问:“时洵,是觉得阎王不顺眼吗?我现在就可以让他消失。”
等等!
阎王刚刚说过,他在捡回道长的时候,觉得那里的气息让他很熟悉,还说过他讨厌千年前的那名战将。
地府和酆都,千年来一直不对付。
那会让阎王感到讨厌的……
燕时洵神情微愣,静静的转过头去,看向阎王下意识避开的方向。
不远处,湖面在手电筒晃过去的光亮下波光粼粼,水面安静,一如它几十年来守着满是尸骸的荒村,无言静默。
燕时洵想起来,之前郑树木和白师傅在提起李乘云时,都对李乘云的去向言辞模糊,并非他们不想说,而是他们确实不知道李乘云到底去了哪里。
而李乘云之所以会找到白纸湖,并非是为了皮影戏或屠村之事而来,而是因为李乘云认为,酆都在这里。
他到此,来寻找天地的生机。
千年前,恰好是白姓先祖救回旧酆都鬼差,并从鬼差那里习得鬼戏之时。
白姓先祖守着酆都旧址,建了村。
而千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所有白姓先祖在戏文里暗中留下的,能够指向旧酆都所在的山川河流,全都发生了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白姓村子的所在。
以及,地府与酆都之间的相争。
也就是说,阎王不喜欢的地方,就是酆都所在,或者是那尊乌木神像现在所在之处。
白纸湖!
燕时洵只觉得思绪瞬间清明。
他在短暂的错愕后,立刻想通了之前的疑问。
是了,鬼婴能够获得强大力量的原因……
因为千百年来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的酆都旧址,就在白纸湖下面啊!
鬼婴和母亲溺毙于湖水中,在死亡的时刻,鬼婴的怨恨吸引了湖中鬼气向她靠近,旧酆都本来无主的残余力量,成为了鬼婴最初的力量基础。
也正因为此,所以从鬼婴之中,才能诞生大道。
——因为旧酆都本就有鬼神气息残留,与现行的大道同源。
从旧酆都力量中再次诞生大道,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之所以用乌木神像镇守白纸湖,恐怕也是因为,当年李乘云就已经发现了他所找到的白纸湖,并非如今的酆都,而是酆都旧址。
因此,邺澧曾经打上旧酆都时的形象,就成为了镇压旧酆都最好的选择。
千年前,酆都灭于邺澧之手,也因此旧酆都本来就畏惧于邺澧。
曾经杀灭自己的人再次出现,旧酆都自然不敢再做出什么,就连残余的力量都静静隐没于黑暗。
直到乌木神像被拿走。
无论是满心怨恨的谢姣姣,还是旧酆都,都重新开始活跃。
以此,鬼道诞生。
最后一片思维碎片被拼上,短短瞬息间,燕时洵想通了一切。
他转过眼,神情复杂的看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阎王。
燕时洵没想到,即便是阴阳另一面的张无病,也有这种堪称导航的体质。
“小病,有没有考虑过做个导航APP?”
燕时洵心情颇好的轻笑出声:“一定比缺德导航更精准。”
阎王:“???”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太久没有踏进人间,已经落后了。
不然他怎么听不懂燕时洵在说什么呢?
一直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却将燕时洵所有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他眨了眨眼眸,也了悟了燕时洵在想的事情。
阎王:“不是?你们夫妻怎么回事?能不能为我解个惑再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燕时洵笑着看向众人,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白纸湖:“诸位,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要换一个了。”
“鬼道的根源,在酆都旧址,也就是——白纸湖之下。”
想要将向外蔓延的鬼道拦截下来,那他们就势必走一趟旧酆都。
——釜底抽薪。
只要将原本诞生鬼道的鬼气基础毁掉,鬼道,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燕时洵的眼眸熠熠生辉,明亮带笑。
第280章 晋江
听到燕时洵提到白纸湖,邺澧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瞬息间便想明白了燕时洵的意思。
酆都旧址,现在就在白纸湖之下。
他偏过头看向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迟缓的眨了下眼眸,重新回想起了千年前的酆都。
神秘而古老,高高在上的倨傲。
不肯施舍给凡人一次辩驳的机会。
当他在讲述的时候,没有鬼差阎罗肯听他说话。
所以,他就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酆都鬼差大帝都从神台跌落,有了大把的时间来耐心听他说话。
但他却已经丧失了言说的欲望,看向酆都的目光,是与注视人间时如出一辙的失望和厌恶。
然后,他成为了邺澧。
转身离开西南,再没有踏足过一步。
在那之后,也再也没有生人知道酆都的具体所在。
传承在那一年断了代,在很多普通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史书背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很多门派祖师和得道高僧,于那场巨变中,从缝隙中窥得一线天机,感悟天地,以此著书流传。
在那之后,后世的驱鬼者们中间,开始流传起了西南鬼域的名号。
邺澧曾经在巡行人间时,听到过驱鬼者自以为隐秘的讨论,他只得那些人说的酆都旧城,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漠然转身离开。
千年之前作为战将的经历,都已经终止在最后那场战役中,他没有回顾的打算。
而旧酆都,自然也就被他排除在视野之外,从不关注。
邺澧一直都认为,旧酆都在遭受过那样的毁灭之后,在他有意给旧酆都留下最后尊严的情况下,必定会缩在某个角落,不再出现。
事实也一如邺澧所料。
但,这份平衡在几十年前的那个火光晃动的夜里,被打破了。
一开始只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
对于大道而言,渺小得不值一提。
时刻都存在的死亡,每日都会产生的新的怨恨。
即便郑木匠一家苦痛绝望,但对于大道而言,它所要保护的,是人这个整体的存活,而不是个体的生存。
寻常得和每一个夜晚都没有区别。
无论是大道还是鬼神,所有存在都很清楚,欢笑和悲痛一直都在同时发生。
一户人家在举杯欢庆,满面笑容,另一户人家衣食短缺,冻死在寒风的大街上。
数不尽的时间和空间里,他们眼见过太多悲剧,以致于郑木匠家的惨烈结局,也显得如此不值一提。
但是,蝼蚁尚有善恶,又何况生人恶鬼?
郑木匠家的两个孩子,一个跪倒在湖边,满心仇恨。
另一个在湖底,引来了旧酆都残留的鬼气向她聚拢。
以此,鬼婴出世。
旧酆都中堆积了数千年的怨恨和恶意,都在谢姣姣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数千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因果,都以鬼婴为牵引,开始了不可逆转的爆发。
当大道想要阻止的时候,却被郑树木和谢麟等人接连阻拦,因此错过了最好的拦截时机,终于还是在鬼气的意志下,让鬼婴成长到了足以抗衡天地的地步。
即便燕时洵于死局中力挽狂澜,利用另一个郑木匠家的孩子郑树木杀死了鬼婴,但是,鬼道依旧在蔓延。
虽然邺澧的力量因为乌木神像的存在而被压制了许多,但是作为酆都之主,立于群鬼之上的存在,他还是在离开鬼戏之后,清晰的感知到了鬼道颠倒乾坤,是怎样的感受。
——仿佛他立于大道之上。
整片天地都于他的掌中,任由生杀夺予。
作为鬼神,在鬼道控制的天地中,自然比以往天道当道的时候还要来得自在强大。
邺澧相信,阎王此时也和他有相似的感受。
看阎王刚刚反杀荒村偶人时的愉快,就能够看出来了。
除了阎王百年来积压的对于大道的不满,让他想要将这份不快宣泄出来,同样也是因为突然暴增的力量。
如果是寻常鬼神,恐怕会因此而贪恋这份美妙的感受,不愿意再去匡扶乾坤。
但是在这里的,却是邺澧。
这位对于人间和权力,从来都没有丝毫温情眷恋的鬼神。
阎王在意识到邺澧在看向他之后,也沉思着敲了敲手中折扇,大概猜到了邺澧的想法。
能动摇邺澧的……大概只有来自于燕时洵的温柔乡吧。
阎王转了转眼眸,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上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个小蠢蛋一直都是单身来着,这样日日跟在燕时洵这对夫妻身边,啧啧啧,小蠢蛋都快变成灯泡蛋了。
除了两位本就知晓天地真相的鬼神之外,无论是道长还是救援队的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官方负责人慢了半拍,才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带,指着白纸湖半天没组织好语言。
“燕先生的意思……”
负责人看了眼白纸湖,犹豫着询问道:“是说我们要去湖底吗?”
燕时洵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
这不是当然的吗?不然呢,站在湖边钓鱼等着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往湖底,找到进入旧酆都的方法,又如何能破局?
燕时洵对诞生于鬼婴中的鬼道看得很透彻,他很清楚,既然鬼道发展到现在,甚至已经隐隐压过乌木神像,继续向外蔓延,那想要彻底消除鬼道,就已经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鬼道在西南,一如大道之于天地。
而反抗天地,谈何容易?
鬼道无形,甚至连实体都没有,触摸不到,更遑论弱点。
想要对付鬼道,为今之计,也只有釜底抽薪一招。
鬼道虽然无形,但旧酆都却像是标靶一样存在于这里。
只要让鬼道诞生的基础坍塌,大厦倾倒,鬼道也将落入下风。
燕时洵一边向救援队员们说着话,心中却在缜密的计划每一步的行动,一如他以往所做的那样。
不过这一次,他将邺澧和阎王算进了自己的计划里。
——不再是孤狼独行。
而是有了可以信任的同行者。
燕时洵信任天地间唯二的鬼神,也愿意将计划的一部分交由他们完成。
他这样想着,垂下的眉眼间染上了温暖笑意。
这让注视着燕时洵的阎王一愣,忽然觉得……他好像能够理解,那个小蠢蛋为何会发自内心的信任燕时洵了。
除了燕时洵是恶鬼入骨相,可以重新撑起大道之外,张无病并不仅是因为来自于魂魄阴影里的指引才靠近燕时洵。
而是因为,燕时洵本身,就在闪闪发光啊,谁会拒绝这样的人物呢?
阎王也不自觉挑起了唇角,跟着轻笑起来。
邺澧:…………
啧。
他就说,自家驱鬼者太优秀的同时,也总是会吸引来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比如某个百年前就已经该死了的阎王。
他之前的戒备绝非空穴来风,珍宝如果不严密保护,就有着被抢夺走的风险。
邺澧缓缓侧眸看向阎王,眸光阴森而饱含着震慑意味。
阎王微微耸了下肩膀,眼神无辜。
但就是不肯改。
邺澧冷漠脸,心想着要不然还是趁着时洵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将阎王踢走算了。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都没有告诉燕先生。”
而官方负责人犹豫了一下,言语极为诚恳的向燕时洵道:“其实我小时候家是京城的,城里虽然有好几个“海”但其实是个点点大的小湖,而我其实也是个旱鸭子。”
燕时洵歪了歪头,疑惑又迷茫的看着负责人,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和自己说起这个。
“就是说……”
负责人一咬牙,下了决心道:“我不会游泳,更不会潜水,让我下湖底,这,这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他倒不是想要退缩,只是作为一只旱鸭子,他看着水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腿肚子都在抽筋啊。
寒冬腊月,西南可不是滨海市那样的温暖气候,更何况是在郊外山里,气温低到零下。
虽然白纸湖尚没有结冰,但那湖水的温度,想也可知是怎样的寒冷刺骨。
官方负责人严重怀疑,恐怕自己刚下了湖,不等潜水呢,就先要被冻死了。
其余救援队员虽然会水性,但看着白纸湖也有些犹豫。
这温度太冷,况且还要潜水到湖底……难度系数太高了啊。
燕时洵听到众人小心翼翼提出的建议,先是惊讶,随即哭笑不得。
“虽然旧酆都在白纸湖下面,但去旧酆都,并不需要常规中的潜水——我也做不到潜水入湖底,还能在这个温度下在湖底待个几小时啊。”
燕时洵被众人逗笑了,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无奈的有种想要撬开他们的脑袋,看看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想法。
他抬手指了指身边的邺澧:“既然我们要去的是旧酆都,酆都之主又在这里,那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官方负责人等人的视线,一时都转向了邺澧。
邺澧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在燕时洵身边,对众人的视线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好像早已经习惯了在神台上被万众瞩目的情况。
他既然不在意燕时洵以外的人,那自然也不会因为那些人的关注而产生多余的情绪。
邺澧只是垂下鸦羽般的眼睫,看向燕时洵的眼眸中溢满笑意。
他喜欢燕时洵将他放在计划里的感觉。
信任他,与他并肩同行。
来自燕时洵的话,邺澧自然不会拒绝。
就连他的声线中带着温柔笑意,轻声道:“虽然我从千年前那一战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旧酆都,但既然时洵想要前往……”
那旧酆都,就必须敞开中门。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黑雾从他所站立之地迅速向外扩散,将所有人都包裹其中,形成牢不可摧的屏障。
邺澧抬手,长臂一捞,就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中。
燕时洵只觉得眼前一花,就撞入了一片结实微凉的胸膛,邺澧挺括有力的臂膀,足以撑起整个将倾的天地。
他仰起头时,正对上了邺澧含笑望过来的眼。
“毕竟是已经关闭了千年的鬼城,尚不知其中情况。”
邺澧笑着道:“时洵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受伤,削弱后面应对鬼道的力量,所以现在就还是我来吧。”
说话间,邺澧的气息轻柔的落在燕时洵耳边眼尾,让他顿时觉得有些痒,就连耳廓也发热了起来。
邺澧这样一打岔,燕时洵本来想要让他松开自己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间,一时忘记了自己本来组织好的语言。
而邺澧在看到燕时洵没有加以阻止之后,也试探性的收紧了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掌没有落在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上,而是悄无声息的放在了衬衫上。
手掌下,就紧贴着燕时洵温热而形状漂亮的腹肌。
他就像是谨慎试探,一步步小心靠近的猎人,一点点试探着大型猫科动物可以接受的底线,然后再悄无声息的突破底线,让大猫猫的接受程度一提再提。
直到彻底习惯了有他在身边。
不远处的阎王:“…………”
他眼睁睁看着紧贴到不留一丝缝隙的两人,就恨自己为何眼神这么好,在黑暗中还能清楚看到景象。
阎王的手掌抖了抖,差点没拿稳手中折扇。
他的神情变化了几遭,才终于勉强镇定下来,恢复了悠闲清贵。
与阎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脸上的惊慌。
即便早已经习惯了与鬼怪打交道,也在与各位大师道长打交道的时候,逐渐接受了原本在普通人认知范围外的事物。
但现在他们正在经历的这些,还是让众人惊愕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移山填海之能,已经随着大道衰微,而变成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故事,被后世修道者当做奇闻异事说说便罢,只当是前辈古人瑰丽磅礴的想象,却从来不认为,这是可以真正实现的事情。
官方负责人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
黑雾迅速形成的保护罩密不透风的将所有人笼罩其中,而他们脚下的土地,隐约有阵法符咒的纹路忽明忽暗,带着阴冷的森森鬼气,却没有寻常恶鬼带给人的恶意之感。
官方负责人在这一瞬间,仿佛是站在审判台下接受鬼神审判的魂魄,任由上方审判席上的鬼神,将他一寸寸看透。
过往所有的功过因果,都尽数摊开在鬼神眼前,接受没有丝毫偏颇的公正审判。
与寻常遭遇恶鬼的感受不同。
鬼神虽无清正阳气,但于阴森寒意之中,却是漠然的一视同仁。
有罪者惶恐求饶,而无罪者……问心无愧,自然坦坦荡荡。
官方负责人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就立刻稳住身形,向黑雾之外望去。
大地在震动。
山林湖泊都在发出着巨大的声响,湖面激荡水波滔天,而屹立于不远处的山脉,也在轰然的震颤中,缓缓向下沉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谁都没有见过的山峰。
殷红光亮夹杂着火焰,渐次从夜幕下亮起,像是一盏盏亮起的宫灯。
缭绕在山峰周围的黑雾逐渐散去,而众人眯起眼睛仔细查看,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哪里是宫灯,分明就是一簇簇猛烈燃烧着的火焰。
血水顺着山峰蜿蜒而下,汩汩流淌,汇入山脚下破涛汹涌的血河之中。
而起伏的河面上,有恶鬼凄厉的喊叫着冒出头来,随即浪花打来,又重新将恶鬼淹没其中,拽入河底,不得离开。
一只只腐烂枯骨手臂拼命的从河水伸出来,想要攀爬上岸。
但岸上鬼差巡行,狰狞鬼面怒目可怖,不允许任何一个恶鬼逃离此处。
万仞如刀,隐没于黑暗和雾气之中,随着火焰而若隐若现。
山峰拔地而起,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从最深的地底,直指向高远血色的天空。
仿佛是在愤怒的诘问大道,质问所有的罪孽和因果。
凄厉的惨叫声和群鬼哭嚎声不绝于耳,厉鬼挣扎而火海滚滚。
众人看着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
还是道长最先反应了过来。
他想起之前燕时洵介绍邺澧时所说的酆都之主,猛地意识到,这里……
就是千百年来无数人寻找,却连位置和入口都找寻不到的酆都啊!
在传闻中最神秘而古老的所在,却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看到过酆都鬼差。
甚至有传言说,酆都之主言“人间无救”,因此鬼门紧闭,酆都再不踏足人间半步。
而现在,那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酆都,重现在了人间。
道长被震撼而呆立在原地,只知道愣愣的抬头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如果这里是酆都,那被他们踩在脚下的繁复阵法,难道是只有古籍中才出现过的酆都大帝印鉴?
道长只觉得自己连天灵盖都惊得通气了。
今天短短一晚,他所见到的事物,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以往几十年的所见。
道长甚至心神激荡的有种回家找师父来看看的冲动。
师父你看!徒儿出息了!不仅亲眼看到了酆都,还和酆都之主站在一起!
但对于救援队员们来说,虽然他们已经是救援队里专门挑选出来的经验老道的,但这样的场景对于并非修道者,只是个普通人的他们而言,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
“原来,古人诗词中所描述的场景,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有人震惊,无意识喃喃出声。
下一刻,整个在黑雾外的土地,都猛地向下塌陷,轰隆巨响震耳欲聋。
鬼道之下新生的天地无法承载沉重强大的酆都,在邺澧掌控下的鬼城,毫不留情的碾碎的大地,向着鬼道更深处坠落去。
——旧酆都紧闭大门,隐没身形,找寻不到?
那就让他来劈碎旧酆都所有的伪装外壳,以磅礴威势碾压过去,直抵最深处!
大地开裂,土块滚落,湖水倒灌而来。
幽蓝的湖水汹涌拍击着大地与山川,咆哮着冲向众人。
有人下意识的闭了眼惊呼出声。
邺澧不避不躲,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情绪的波动。
他只是掀了掀眼睫,眸光冰冷的看向直冲他而来的湖水。
下一刻,整个被黑雾包裹住的空间,都被湖水吞没。
光亮在水面上动荡破碎,众人的眼前一片幽暗深蓝。
即便黑雾隔绝了外界的湖水,但众人光是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湖底,依旧有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寒冷和本能的恐惧。
在一片昏暗中,燕时洵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曾放松过一瞬。
但是,燕时洵忽然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下。
环住他腰身的手臂收紧,而那人低垂下头,向他倾身而来。
冰凉却柔软的唇,落在了他的发间。
燕时洵听到,邺澧沙哑的声线压抑着轻柔笑意,在自己耳边响起。
“时洵……”
那声音带着缱绻爱意,温热气息落在耳边,边化作了雾气,像是有钩子勾住了耳廓。
燕时洵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邺澧。
他慢慢红了脸颊,只觉得眼尾热得惊人,连带着心脏都砰砰跳动得迅速。
燕时洵本来扣在邺澧手掌上的手,迟疑着却还是没有掰开环着他腰身的手,而是卸了力道,轻轻覆盖在邺澧手掌上。
波动湖光中,邺澧注意到了燕时洵的转变。
他的眸中染上笑意,再次低下头,靠近了燕时洵。
轻柔的吻落在了心爱之人挺拔的鼻梁上,一路细碎的吻上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难掩惊慌的忐忑等待未知之地的到来。
只有眼神过于好的阎王,脸色黑得和周围一个颜色。
他差点捏断了手中折扇,心里无声的骂着邺澧。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冷漠得像是整个人间都不入眼的酆都之主,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这家伙也太颠覆他的印象了。
最关键的是……
阎王闭了闭眼,从来没觉得自己眼神好,竟然是这么讨厌的一件事。
让他简直想要自抠双眼!
黑暗之中,所有人对于空间和时间的判断,都被扰乱,再也做不得准。
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好似一生已经过完。
众人慢慢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判断,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黑暗中渐渐化为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不自觉放轻了,针落可闻。
漫长的等待之后,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在众人的视野中,重新亮起了一点光亮。
那一点光亮在远处浮动,像是点亮在湖底的蜡烛,随时都会熄灭。
但就是那一点亮光,却越来越大,向周围扩散,直到将众人也包裹其中。
幽暗的湖底在身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而参差不齐的山势,犬牙交互,遍地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子和巨石,甚至还能看到骸骨横倒期间,杂草从骷髅的眼眶中生长出来,而黑黝黝的眼窝直直的注视着众人。
众人心中一惊,不等他们猜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觉得原本笼罩在自己眼前的黑雾,就此散去。
好像连视野都紧跟着清晰了起来。
在光亮亮起的那一刹那,燕时洵也沉稳后退一步,拉开了与邺澧的距离。
邺澧从善如流的放开了燕时洵,并没有过多做什么。
他很清楚,怀里这只可爱的大型猫科动物,究竟有多警惕,只能一步步试探着底线慢慢前进。
贸然靠近,只会让大猫警觉的亮出利爪,拒绝他的靠近。
甚至转头跃身飞奔离开。
邺澧已经等了很久,从十几年前在集市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目光就一直落在了燕时洵身上。
他不在乎再等这一时半刻。
只要他的驱鬼者,一直都在他怀里。
邺澧看向燕时洵背影的眼眸里,笑意如融化的雪水,几乎满溢出来。
而阎王……
阎王默默向旁边跨了一步,站在了官方负责人另一侧,间隔开了和邺澧两人的距离。
阎王:关爱鬼神,从此刻做起。珍爱生命,远离酆都之主。
邺澧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阎王,冷笑着轻呵了一声。
但燕时洵并没有注意到两位鬼神之间的针锋相对,他迈开长腿率先走向前,站到众人身前,在未知危险的环境下,将所有人都保护在他的身后。
“这是……”
官方负责人举目四望,脸色茫然。
他心中虽然有猜测,但那个过于超出认知的可能,还是让他一时无法从容的说出口。
“这就是白纸湖的湖底了。”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沉声向官方负责人道:“千年沧海桑田,原本还处于人间的旧酆都,在力量被削弱到最低点之后,也只能寻找最好的掩护方式,以此沉入了水底,拒绝所有人的探查。”
以往并没有足够的技术,能够支持寻常人潜入湖底查看,即便是修道有成的人,就算挡得住一时的湖水,脆弱的肉身也无法承受得住如此深的湖底所带来的压强。
燕时洵换位思考,觉得如果是自己处于旧酆都的位置,也更愿意将这处破败鬼城藏入湖底。
毕竟,这里也曾是鬼神居所。
即便战败于他人之手,甚至承受了灭顶之灾,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里所蕴含的残留鬼神之力,依旧可以支撑他们做出足以危及人间之事。
而一旦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真的得手,大道在论处因果时,也会将看守不利的缘故归到旧酆都身上。
就如同谢麟身上的因果一样。
因为是他救起了鬼婴,将鬼婴带到了滨海市,又没有彻头彻尾的看护好鬼婴,导致了很多人因鬼婴而死。
同时,大道也看到了被鬼婴所影响的未来。
因此,鬼婴所犯下的一切罪孽,都有一部分被大道归结到了谢麟身上。
所以燕时洵在最开始看到谢麟的时候,才会错愕的发现,谢麟身上缠绕着厚重的因果,黑气几乎吞没谢麟。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①
旧酆都也和谢麟处在同样的位置上。
而失去了主宰者和权柄的旧酆都,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来自大道的威严惩处。
所以,为了保全自己残留的这部分,旧酆都主导了附近山川河流的变迁,让自己沉没于湖底,借由湖水掩盖自己的所在。
只是旧酆都残余鬼魂所没有料到的是,白姓先祖的存在。
以及,鬼婴的沉湖而死。
于是,旧酆都千年的谋算功亏一篑。
即便千方百计的躲避,还是沦为了鬼道的养分。
有邺澧和阎王在身边叙述数千年前的事情,鬼神良好的记忆力让他们不会忘记任何细节,因此,燕时洵就像是突然坐拥了两座塞满了古老传承的图书馆,很快就知道了旧酆都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前因后果。
在捋顺了旧酆都历史的时候,即便是燕时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却依旧没有逃得过天道一算啊。
正如一国不容二主。
酆都既然已有新主,大道就不会允许旧酆都继续存在。
就算邺澧在彻彻底底的赢过旧酆都大帝之后,就已经对旧酆都失去了兴趣,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任由旧酆都自生自灭。
但大道却不会放过旧酆都残骸。
即便它主动将自己沉入湖底,做足了不理世事的姿态。
燕时洵忍不住想,阎王被大道压制了百年,都心口存了一道怨气。
那,旧酆都呢?
旧酆都在邺澧之前的数千年里,也曾是群鬼之主,傲然立于天地之间而众人求索,香火不绝。
这份属于鬼神的傲气,即便被邺澧打得七零八落,再起不能,但也不会立刻转了性子,乖乖当起大道的小白兔。
旧酆都被大道压制了千年,真的没有一点怨气吗?
大道甚至想要令旧酆都融身天地,旧酆都难道会乖乖听从指令?
几十年前,鬼婴死亡的时候,对旧酆都而言,何尝不是一次反抗天地的机会。
鬼气涌入那个尚在母亲符咒的死胎之中,铸就了鬼婴之身。
在那之后,鬼气静静潜伏,直到鬼婴从谢麟爱的虚假中清醒过来,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重新觉醒,回到西南。
白纸湖,因白姓村民的接连死亡而得名。
那……村人的死亡,郑树木的复仇成功,难道旧酆都从未插手影响过吗?
出于对鬼怪的警惕,燕时洵心中忍不住产生了很多猜测。
他沉思着抬眸向前方看去,看着旧酆都的目光,也不像是在看一个受害者。
而是,在猜测着一个可能参与到阴谋中的加害者。
“邺澧,我一直没懂的是,为什么千年前,你会选择打上酆都?”
在众人还在惊叹新奇的看着周围的时候,燕时洵侧眸,向走到他身边的邺澧压低了声音询问道:“之前在南溟山时,师公话里的意思,就是你在鬼神中是最特殊的一个,刚刚张无病也提到了这件事。”
“这份特殊性……来源于你千年前和酆都的恩怨吗?”
燕时洵静静的看着邺澧,等待着一个答案。
他相信,只要他开口询问,邺澧就会给他答案。
这是曾经邺澧对他的承诺。
——任由探索,永不欺骗。
邺澧唇边的笑意淡了些去,但看着燕时洵的眼眸,却温柔没有半分改变。
对于鬼怪而言,一切与死亡和埋骨地有关的话题,都是鬼怪死穴。
很多对鬼神之说一知半解,却好奇大胆的追寻刺激的年轻人,总会在玩起笔仙或是招魂时,犯下这个致命的错误。
——询问鬼魂的死亡。
就算是井小宝,也在他母亲林婷关切问起他死亡的时候,没忍住力量暴走,险些酿成大祸。
寻常厉鬼尚且如此,又何况邺澧这位酆都之主。
若酆都之主震怒,就连大道都会颤抖退却,不敢激怒酆都十万阴兵,使得乾坤阴阳动荡失衡。
但此时,燕时洵却平静的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平淡得好像在问邺澧,晚上吃什么。
就连旁边本来在悠闲张望的阎王,在听到了燕时洵的问话后,都身躯僵了僵,颇有些惊悚的回头看向燕时洵,不敢置信生人竟然敢向酆都之主询问这种话题。
亲历过千年前战事的阎王很清楚,邺澧之所以能够登位鬼神,成为酆都之主,是绝非那些本就出身于天地的鬼神可比的凶险。
任何人神鬼胆敢冒犯,都会死于酆都的震怒之下。
而现在,燕时洵竟然就这么平淡的问出了口……即便是恶鬼入骨相,是不是也太刺激了一点?
阎王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动声色的紧密关注着两人,手掌紧紧握着折扇,指骨被捏得泛白,好像已经做好了一旦有异常和危险发生,就随时冲上去的准备。
阎王很清楚燕时洵的重要性。
虽然他曾经因为井小宝的死亡而绝望,甚至怀疑过大道的判断。
但是燕时洵的出现,以及这些年来生人张无病陪伴在燕时洵身边的所见所闻,还是让阎王意识到,大道确实有远超于众生的高瞻远瞩。
恶鬼入骨相,是大道倾颓的危机之下,天地唯一的生机。
如果说有人能够扭转死局,使得奇迹发生,那,那个人,一定是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
在阎王心中,燕时洵的重要性甚至要高于他自身。
他本来就没准备继续活下去,逃过大道留存下魂魄,也只是为了拯救大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解救大道的燕时洵,对于阎王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无关友情或任何情感,只是因为燕时洵本身的力量。
阎王在心中暗暗焦急,觉得燕时洵大概是过于胆大了,作为驱鬼者,他难道不知道这种问题不能问吗?竟然主动将他招致到这种地步。
但阎王埋怨是埋怨,另一边,却还是在紧紧注视着燕时洵,知道一旦邺澧暴怒,他必须要将燕时洵救下来。
龙有逆鳞。
而酆都之主的逆鳞,就是千年前死亡无数的那一战。
阎王大气不敢出的在旁边默默注视。
但是,邺澧却没有像阎王所料想的那样震怒,反而轻轻的笑了起来。
“时洵,你是,在好奇我的过去,想要更深的了解我吗?”
邺澧低低笑着,勾起胸膛一片震动。
“千年前的那一战啊……”
邺澧微微抬眸,眼眸中带上了怀念,似乎重新沉溺于旧日的记忆中。
燕时洵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依旧在等待着邺澧将答案告知于他。
“旧酆都没有被大道忌惮,似乎对于天地而言,旧酆都不足为惧。”
燕时洵轻轻皱眉,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对于大道而言,旧酆都和其他的鬼怪好像没什么两样。但这不应该是对传闻中镇压一切,天生地养不遵大道的酆都的态度。”
“你当年对旧酆都,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它沦落至此?”
天地不仁。
作为修道者,燕时洵虽然敬重天地,但同时却也很清楚的知道,天地是何等残酷清醒的存在。
为了撑起倾颓的大道,它可以让所有鬼神殒身,甚至差一点导致地府坍塌。
行事如此冷酷而不夹杂任何多余情绪的大道,不会无缘无故对旧酆都是这样的态度。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年邺澧在与旧酆都大帝的一战中,彻底摧毁了旧酆都的立都之本,从旧酆都那里拿走了主控权,登位成为执掌审判和死亡的鬼神。
而旧酆都,则彻底落寞,再无复起的可能。
不过,这也只是燕时洵基于目前所知的信息所作出的合理猜测。
究竟真相如何,他还需要邺澧向他如实以告。
只有这样,燕时洵才能在真正进入旧酆都之前,对旧酆都的情况彻底了解,不至于作出错误的决定。
燕时洵这样想着,静静注视着邺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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