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晋江

    因为白纸湖本就地处偏僻,无法确保信号稳定。

    所以,在有了官方负责人一行人进入荒村却失联的情况在前,李道长等人也做足了事前准备,将所有需要着重注意的事情,都向监院交待了清楚,以免到了血药的关头却找不到人。

    道长们都只说,让监院不要担心他们,专心去保护西南和滨海市内有危险的人们。

    但是监院却宁可他们多提几句有关自身的话题。

    如果真的出了意外,那这通电话,可能就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通话了。

    可将要奔赴战场的人,却连一句遗言后事都没有交待。

    “诶……”

    听到那边要挂电话,监院情急之下开了口。但等对面的道长疑惑询问的时候,监院忽又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只叹了口气,说了句彼此做好手里的工作,勿要担忧另一方,便挂断了电话。

    而海云观里,已经挤满了前来避难的人们和伤员。

    院子里的喧嚣声,让监院的眼神重新坚定下来,他大跨步走过去,三言两语将焦头烂额的小道童安排得妥帖,没几分钟,院子里都变得井井有条了起来。

    小道童眨了眨眼,仰头看向监院的眼睛里写满了崇拜。

    但也有人惴惴不安,一路从山脚下被家人拽着跑进了海云观,还是放不下心,四处找可以抵御的“武器”,握着观内扫落叶用的巨大扫帚不撒手,草木皆兵,稍有响动就惊得抬头看去。

    “妈,这能行吗?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那年轻的白领用扫帚挡在家人身前,忧心忡忡的向母亲问道:“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呢,怎么还跑到庙会来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来求签求姻缘?就算过年催婚是惯例了,咱能先安全了再说吗?”

    他身上还穿着通勤的服装,只是衬衫皱皱巴巴沾着灰,发胶打理过的头发也支楞巴翘的在空中凌乱。

    看起来他是刚下班回家没多久,就遭遇到了木雕偶人的危机,从家里一路护着家人们跑到海云观的路上,没少遇到危险。

    他的母亲听了这话,先是错愕,随即哭笑不得,和周围人一起发出了善意的嘲笑声。

    “你这傻孩子,该不会以为海云观是求姻缘的吧?”

    母亲埋怨般轻轻打了下他,眼里的笑却止都止不住:“你妈我啊,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被海云观的道长救过,海云观可是很有名气的。不然你以为夏天的台风为什么常常雷声大雨点小,没造成过大的危害?”

    年轻白领迷茫又奇怪的反问:“还能是什么,台风自己受气候影响跑了呗。难不成妈你你想说这也是因为海云观?”

    “诶呀都什么年代啦妈,可别再说你那神神叨叨的那一套了,咱得相信科学。”

    母亲又是气又是好笑:“你这孩子,倔驴一样呢?说你妈接受不了科学,那你怎么也接受不了神学?”

    即便海云观占地面积不小,但是以现在海云观大开山门不拒绝任何人求助的架势,还是很快就被人挤得满满当当,颇有晚高峰地铁里的架势。

    人挤人,彼此之间都没能留出多少空隙来。

    这对母子说话时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清晰的被周围的人听到了。

    他们都将这对母子之间关心彼此的眼神看在眼里,而能在危急时刻首选了海云观避难的,大多都是有了些年岁的人,经历过从前的事,这才会拉着家里的小辈跑过来。

    因此,他们对这位母亲也感同身受。

    一时间,轻笑声交融。

    大爷大妈笑呵呵的拉着年轻白领,道:“小伙子你放心,在海云观绝对安全。”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啊,当年海云观可不是以旅游景点出名的,还什么算卦算命求姻缘拜月老……我知道的海云观,可是以阵法和灵验出名的,要说起修行,还得是海云观。”

    “对嘛,是海云观先出的名,后来孩子们才注意有这么个地方,开始旅游的。”

    “唉,现在的年轻人好歹还知道跑这来求个姻缘,我估计到了我家孙孙长大的时候啊,他也就记得逛庙会看集市,热闹好玩了。”

    “你家里是不是也摆了石雕啊?”

    还有大爷拉着白领的袖子,就忍不住好一顿诉苦:“唉,我家也是,前天刚拉回来一个石雕像想要做喷泉,结果今天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家老婆子边跑边揍……诶呦诶呦呦错了错了,疼疼疼。”

    话不等说完,刚在人群中找到了老姐妹,确认了对方安全的气质老奶奶刚一挤回来,就听到了大爷说的话,顿时一撸袖子揪住了对方耳朵,大爷顿时怨言也没了,乖得像个被人拎在手里的兔子。

    他还细声细语的劝老奶奶放手,不然新做的美甲要掉了。

    老奶奶哼了一声,优雅的翻了个白眼,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关切的看向尚迷茫的年轻白领。

    “你放一百个心吧,我姆妈和我哥哥小时候,都是海云观道长救下来,有海云观在,咱们只要别给道长们添麻烦就行。”

    “不用怕那些鬼魂,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你要是不怕鬼呀,就没有鬼能害得了你。”①

    见年轻白领一副三观都要老奶奶震碎的模样,他母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白领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点头道:“懂了,就是说海云观不是那种冒粉红泡泡的网红景观,不是拍照打卡出名的,而是少林寺武僧那种?”

    众人欣慰点头。

    只有在旁边踮着脚好奇倾听的小道童一脸黑线:跑到道观里说道长们是武僧……你和那个叫张无病的导演是朋友吧?他之前还说海云观是和尚庙都单身,你们都是来砸场子的吧?

    有了这么个插曲,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们也都迅速拉近了距离,开始交谈起了彼此的情况。

    “我家是客厅里摆了个时尚摆件,怎么能想得到它还能活过来?”

    提起这事,母亲心有余悸:“要不是我儿子加班加得厉害,半夜才下班,按我们一家晚上九点就睡觉的作息,真的睡得死死的,完全发现不了。”

    年轻白领也想起自己刚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场面。

    他本来摸黑蹑手蹑脚的往厨房摸,不想惊动熟睡的父母,饥肠辘辘的想做一碗面。结果没想到,在经过父母卧室的时候,他竟然看到有个人影就站在父母床头。

    借着外面投进来五光十色的光亮,年轻白领骇然发现,那模糊的人影手里,竟然高高举着菜刀准备向下挥去。

    他以为这是家里进了贼,连忙大吼一声扑过去将那人扑倒,不管不顾的去夺刀。

    也就是那时,他才忽然发现,那人影根本不是什么小偷。

    而是他几个月前刚买回来,摆在客厅里的塑料雕像。

    年轻白领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塑料雕像根本不怕疼,就算砍掉了一条手臂砍了头,它也照样能追着人跑,似乎所有手段都对它不起作用。

    年轻白领虽然心中纳闷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还是赶忙拉起父母往外跑。

    却发现刚刚还平静的街道上,已经充斥着哭喊和求助声,窗户破碎和打斗的声音此起彼伏,而街上红蓝变换的光更加令人紧张。

    年轻白领本来想拽着父母去辖区寻求帮助,但是一路上见到有人求助,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就伸手帮助,不知不觉就偏向了海云观的方向。

    于是父母大手一挥,干脆拽着他往海云观跑。而他也是那个时候才惊愕的发现,往海云观跑的人竟然那么多。

    等所有人都七嘴八舌的说起自家的事情后,彼此一对比消息,才发现出事的全是家里有人形雕像的。

    这让原本是无神论的年轻白领也忍不住动摇了。

    难不成,真的是鬼魂作祟?要不然怎么解释雕像会动的事情?

    就在年轻白领一脸迷茫的时候,就见一个小朋友努力的从众人中挤了进来,艰难程度堪比在通勤高峰时段下地铁。

    那小朋友气得鼓起了两腮,圆滚滚白生生的,还倔强的捏紧了小拳头。

    不过,他身上缩小版的道袍,还是表明了他的身份。

    一开始因为小道童还没到众人腰高,所以很多人都没注意到他。

    等发现他的时候,众人赶紧让出一条道,合手向小道童行礼道谢,感激海云观能在这种时候依旧帮助所有人。

    “不用。”

    小道童抿了抿唇,虽然神情严肃,但配上他两颊婴儿肥的模样,还是让他有种强装大人的可爱感,令众人忍俊不禁。

    “现在观里人手不足,厨房的师父也跟着一起去外面了,观里没什么吃的,就煮了些年节的粥米。稍后有需要的,就自行去厨房排队领取。”

    小道童说起这事,还有点害羞:“厨房的人都不在,也就我们几个人在操持,要是不好喝的话……”

    他的头低了下去,不好意思的道:“那你们不要告诉我。”

    众人先是吃惊,随即被小道童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连年轻白领都慢慢放下了戒备,手中的扫帚逐渐松开了来。

    小道童注意到了年轻白领的举动,于是面无表情的要求他还扫帚,还状似奇怪的问了一句:“你拿我们观里扫厕所的扫帚干什么?”

    年轻白领:“!!!”

    旁边众人:哦豁!

    众人立刻散开,年轻白领也赶紧把扫帚丢开来。

    小道童沉稳的点点头,拎起了比自己还高的扫帚,见年轻白领被吓了一大跳之后,才满意的道:“哦,是我看错了,这是用来扫落叶的。”

    他吐了吐舌头:谁让你说我们是武僧,哼。

    监院在打着电话时,也注意到了院子里渐渐从焦灼缓和下来的气氛。

    他看着那边的欢声笑语,也被感染了好心情,微笑着向身边人问:“这孩子……怎么见过燕道友两次之后,就越发的像燕道友那性格了?”

    旁人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好像还真是有点像啊。我就说,他这脾气怎么越来越不像他师父了。”

    “燕道友啊。”

    旁人摇头失笑:“这算什么?人格魅力?”

    说起燕时洵,监院就有些担忧:“燕道友他们最先失踪在白纸湖,也没有个消息传出来,还有马道长王道长他们……不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希望能平安无事。”

    “三清在上,愿逢凶化吉。”

    旁人叹了口气,由衷的希望此刻冲在白纸湖第一线的人,能够尽快解决这一切。

    整个海云观的道士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道观中负责杂事的俗务弟子,都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那对原本被留在观中的香客母子两个,自然也就没有人看管。

    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年轻人带着母亲翻了后窗,蹑手蹑脚一副做贼的姿势往外走,生怕被人发现了无法离开。

    好在观内此时人员众多,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周围的人见到了母子两个,也只是纳闷怎么所有人都在往海云观跑,这两个却反向操作,从海云观往外跑?

    不过,自己的安危当前,大家也不顾不上好奇,只是心头嘀咕了两声就转回了视线。

    这对母子也得以轻松的离开了海云观,回到了滨海市区内。

    大街上冷冷清清,地面上还偶尔散落着杂物,像是有人在仓皇奔跑时遗落了东西来不及捡起。

    在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有了特殊部门的人和海云观道士的帮助,很快就重新恢复了秩序,有条不紊的组织所有人远离危险。

    像街面上这种开放性地带,完全没有遮挡物,和活靶子没区别的地方,自然也没有人愿意留下。

    这对母子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此时见到这副虽然莫名有点荒凉,但完全不是监院口中危险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有种“果然是在骗我”的感觉。

    年轻人更是张开双臂,沉醉的大口呼吸,有种重获自由的快乐感。

    他心里盘算着等回家的时候一定先买好零食,然后痛痛快快的打一通宵游戏,才能散去被海云观恶心的晦气。

    而这个时候,被派出海云观的道长们,更多的还在各个小区和街巷里救人,海云观内又一片忙碌。

    没有人发现这对母子的去向。

    母亲虽然莫名有种心慌慌的感觉,但现在毕竟是凌晨,街上没有人似乎也说得通,因此她也没有在意。

    “还是我儿子聪明,要不然我们两个还得在海云观受那些人的气。以前我去上香拜神的时候怎么都没发现,他们竟然是这种道德败坏的人。”

    “这次也算是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以后别想再让我掏一分钱!以前捐的好几百块钱,就当给乞丐了。”

    母亲愤愤骂完后,转身夸赞道:“不愧是我儿子。”

    年轻人挺了挺胸膛,嘚瑟的道:“妈你放心,那个小道童打我的视频我都录下来了,明天白天我就发到网上去,也让大家一起都看看海云观的嘴脸。”

    “还什么网红道观,我呸!一群骗钱还害人的玩意儿。”

    年轻人得意道:“我这也算是做好事,给大家排个雷嘛哈哈。”

    “我儿子真棒!”

    母子两个其乐融融的往家走。

    却没有发现,在街角的阴暗处,有僵硬的脸隐没于黑暗中,面色惨白而两腮殷红,无神的眼珠死死的盯着那母子两个。

    在每一个小巷转弯后的阴影里,人形模糊,若隐若现。

    ……

    “师祖,监院的电话。”

    道长向李道长恭敬说:“该告诉监院的我都已经说好了,不用再担心外面的事情。”

    李道长随意点了点头,注意力一直都没有从身边的西南驱鬼者身上离开。

    虽然李道长是这一行人中修行最高的,但是他对于西南的了解,毕竟不如本身就师承于西南的驱鬼者。

    更何况这位主动找到他们,还被破例准许跟他们一起进入高危地区的驱鬼者,师门上还亲历过西南的近代两件大事。

    一是以厌胜之术为基础,重构术法,令西南因为无法投胎轮回而多到塞不下的鬼魂,被放入了活嘴活眼木偶中,使得鬼魂有形,然后一举处理干净了将要危及寻常人生活的鬼魂。

    另一件,就是这位驱鬼者的师父,协助李乘云完成了当年对于白纸湖的镇压。

    无论是哪一件,对于现在的局势都有着重要意义。

    西南驱鬼者见周围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还都是传说中厉害得不得了,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海云观的道长们,顿时有些羞赧,连声音都弱了下去。

    这一行队伍里,左看右看,全都是以往在道士大会或者重要科仪现场才能看到的人物,赫赫有名,声望在外。

    即便是西南其他的门派负责人,见到这些道长其中任一个,都只有毕恭毕敬的份。

    但现在,这些大佬竟然就这么轻易的出现在了他身边,不仅把他包围其中,还都在看着他……

    西南驱鬼者莫名有种,自己是混入了大佬中的小菜鸡的感觉。

    注意到西南驱鬼者的惊慌,李道长哼了一声,扬手就重重拍在了他的后背上,毫不掺水的“啪!”的一声,生生把他本来因为害羞而弯下去的脊背给拍直了。

    “站好了了,自信点!”

    李道长嫌弃道:“就应该把我那个徒孙拉出来给你看看,你们倒也互补——他屁都不会都能成天乐颠颠的自信,你明明已经出师,是个足够优秀的驱鬼者,却还不自信,啧。”

    李道长觉得,要是换了路星星有这人的一身本事,怕不是尾巴直接翘到天上去了。

    还驼背弯腰?

    路星星能跑去订十八面旗子写上自己会什么,然后绑在背后得意洋洋的出街——腰上还能挂个喇叭,大声说明自己有什么什么样的战绩,怎样怎样优秀厉害。

    李道长:我怎么会有这么自信的徒孙!他不如去学唱京剧。

    西南驱鬼者却先是愕然,随即涨红了脸,眼里隐隐有泪花打转。

    因为师父离开的早,那个时候他年轻又没出师,所以后来一直都被其他驱鬼者看轻无视,从来没有人能如此重视他。

    更别提李道长这样所有驱鬼者可望不可及的人物,竟然细心的注意到了他的情绪,还安慰他……

    西南驱鬼者心中酸涩,斗志却反而昂扬。

    他觉得自己忽然能理解当年师父为何要以死来帮助乘云居士,也明白了那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话了。

    当年师父,也是因为乘云居士对师父的信任和郑重托付,所以才明知危险却也义无反顾的跟随前往吧、

    毕竟是那位云游四方,朋友遍天下的乘云居士啊。

    在他消失踪迹很多年之后,还有数不清的德高望重之人,在挂念着他的情况,甚至如今任何人以乘云居士的名号去寻求帮助,也必定是一呼百应。

    这就是,乘云居士曾经留在所有人心中的人格魅力。

    西南驱鬼者想起,他之前在读到那句话的时候并不理解,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单是为了此时李道长对他的看重安慰,他今夜也必定拼尽全力!

    不成功便成仁!①

    “后来我也复盘过师父当年的情况,乘云居士是奔着当年活嘴活眼木雕来的,而我师门的手札里记载,其中一位精通此术的木匠,就姓郑。”

    西南驱鬼者诚恳道:“之前负责人问起的时候,我只知道最后一位有记载的会活嘴活眼木雕的,也就只有郑木匠了,不过他后来搬了家,再也没人知道他家去哪了。”

    李道长等人越听,就越皱紧了眉头。

    按照西南驱鬼者所言,最初之所以将木雕做成活嘴活眼,一是因为这样更加与生人的形象接近,对游荡的孤魂野鬼更具有吸引力,多的时候可以让七八个鬼魂附身在木雕上,这样也提高了驱鬼者的效率。

    二来,也是为了控制木雕。

    活嘴活眼的机关内置在木雕中,却可以由旁人操纵——比如驱鬼者。

    这样,就不用担忧木雕中塞满了鬼魂后失控了。

    但是,当年为驱鬼者开的控制后门,如今却在鬼道当道的情况下,反而方便了鬼气控制这些木雕。

    道长不由得担忧起来:“既然你师父当年最后的落脚点是在白纸湖,乘云居士也来过这里,那看来失去踪迹的郑木匠,就在白纸湖旁边的村子。”

    可是,当年的时候,邪祟就已经强大到杀死了驱鬼者的师父,那时隔多年的现在,再加上鬼道……

    即便道长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心惊。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到了白纸湖旁边的荒村。

    村落的轮廓隐约显露在黑暗中,虽然在档案上,这个村子因为全村人死亡而荒废多年。

    但当众人真正走进了村子时,却发现这里似乎并没有太破旧,顶多因为无人打理而有些荒,有些砖墙和屋顶垮塌了下来。

    就和道长曾经去过的贫困村子差不多,已经远远比道长所预料的要好上太多。

    “这里,不像是没有人居住的样子。”

    一名道长低头仔细观察,指着脚下沙土地上残留的印痕道:“还有鞋印残留,而且一看就不是负责人他们留下的。”

    道长很清楚,官方负责人他们一般出外勤都会选择便于活动的靴子,但他看到的鞋印,很像是老式布鞋。

    还不是外面卖的那种,而是自家会做的款式。

    这个村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屠村,今天陆续的来人里,也不会有人穿老式布鞋。

    道长怀疑,要么就是当年村子的人死亡后,借由活嘴活眼木雕还“活”着,要么就是别村的人来拜访。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道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在进入鬼道覆盖的天地后,众人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己体内的力量被压制,有种呼吸不畅通的感觉。

    像是鱼被扔到了陆地上。

    一名道长打趣说:“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也能体会一把做‘鬼’的感觉,以往那些鬼魂躲在人间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吗?”

    旁边的道长苦笑:“恐怕连符咒的效果都要大打折扣,要小心谨慎行事了。”

    “道长,您之前说,有个年轻人在荒废神庙里见到了我师父的骸骨?”

    西南驱鬼者的声音里带着泣音,小心翼翼的问道:“等这里的事情解决完之后,我能去一趟那个神庙吗?道长您放心,我绝对不耽误正事。”

    “我只是……”

    他垂下头去,闷闷道:“我只是,想要带我师父回家。”

    李道长本来伸手去推旁边屋舍房门的动作顿住了。

    他背对着众人,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师弟。

    那个海云观有记载以来,最为天赋卓绝的弟子。

    死了太多人了。

    那个时候,李道长所有的师兄全都下山奔赴战场,为普通百姓提供救援和医药,最后回来的,寥寥无几。

    而李道长的师父,就是在那个时候,捡回来一个年幼的孩子。

    ‘人间将有大灾出。’

    师父当年注视着最小的这个孩子,叹息着道:‘不世出的天资,对应的也会是寻常难以抵挡的灾难。大道必然是看到了未来,才会提早做准备。这个孩子啊……将会成就人间的生机。’

    因为李乘云的天赋太高,师父怕上天收走这个孩子,所以在他成长起来之前,都喊他“狗蛋儿”,以此来平衡他的命格。

    那时候,年幼的李道长不懂。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他师父在百年前的推算,到底是何意。

    李乘云,捡回了恶鬼入骨相,并且悉心将燕时洵培养成足够优秀的驱鬼者。

    而在时机到来之前,李乘云窥视天机,以平祸事。

    他的小师弟啊……当年也同样,孤零零死在了白纸湖。

    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亲朋也无人为他哭泣。

    唯有脚下的道,一直都在。

    李道长沉默的站在原地,落在门板上的手掌慢慢紧握成拳。

    他本以为自己经历过百多年的光阴,早已经习惯了生离死别,可当西南驱鬼者提起当年白纸湖之事,他才发现,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他最小的这个师弟的死亡。

    “放心。”

    李道长哼了一声:“难道我会让以身殉道之人曝尸荒野?你师父是大功德之人,以身镇守白纸湖多年,就算翻遍整座山,也要把他的遗骸带回来。”

    西南驱鬼者连连道谢,泣不成声。

    其余道长也被他感染得心情沉重。

    他们叹息着拍了拍这个还年轻的驱鬼者,心里却很清楚,李道长说这话,已经算得上是安慰了。

    他们所有人都极有可能死亡于此,以身填补因为乌木神像被拿走而破坏的阵法,拼尽全力重新镇压甚至驱除白纸湖邪祟。

    无人能够分心去关注自己的身后事。

    又如何能替这孩子,将他师父的遗骸带回去。

    只是看到西南驱鬼者哭泣的脸,道长们还是没忍心将残酷的现实扒给他看。

    他们摇了摇头,四散而去,查看村中情况。

    “奇怪。”

    一名道长转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平静的白纸湖,又回身重新看着眼前的屋舍,疑惑的嘟囔着道:“明明这么潮湿,怎么没有长青苔一类的东西?”

    光看这个环境,屋舍在常年的湿气中,应该被侵蚀才对。

    但这里的屋舍只是落了灰有些破旧,不仅没有长会在潮湿地带生长的苔藓类,甚至连木头等都还是完好的。

    这让道长心中冒出疑问——

    这里,真的是现实中的白姓村子吗?

    而当李道长推开另一间房屋的门时,一抬眼,就先和黑暗里的一双眼睛猛然对上了视线。

    人形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随着大门被推开,微弱的光亮从外面照射进来,才为那人形物的身周镀上了一层光亮。

    李道长猝不及防之下一惊,随即看清了那究竟是什么。

    那人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厅堂中,他穿着早已经落后的衣服样式,一手搭在桌子上,端坐于椅子上,布满皱纹的面容上满是风雨沧桑。

    可是如果细看,就会发现这根本不是人。

    而是一具制作极为精美的木雕偶人。

    工匠细致到连每一个皱褶都没有放过,刻刀准确的刻画出了被当做模特之人的模样,简直和本人一模一样,就算被当做本人,也没什么问题。

    李道长并没有被吓到,他的视线下滑,落在了木雕的衣服上。

    这种上个世纪的款式,再加上白姓村子本身发生过的灭村惨案……

    是按照当年村民的模样,雕刻出的活嘴活眼木偶吗?

    果然,他们找对了地方。

    李道长这样想着,就看到那木雕直视着自己的眼珠,忽然滚了滚,有种诡异的生动感。

    就像是死尸突然在停尸房坐直了身体,说自己还活着。

    木雕的嘴巴发出“咔咔”的细微声响,随即,它的嘴巴咧开一个直到耳根的弧度,笑得生硬而恶意。

    “欢迎……”

    声音从木雕嘴巴里发出来,嘶哑难听,像是破锣一般。

    它像是在适应这具身体,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带,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能够流畅出声。

    “欢迎,来白家村做客。”

    木雕咧嘴笑着,缓缓道:“来了,就别离开。”

    与此同时,示警的声音从李道长身后的村子里传来。

    道长们的惊呼和提醒声此起彼伏。

    “我看到活嘴活眼木雕了!”

    “我也,大家小心!”

    “当年的木匠恐怕雕刻了整个村的村民,所有人小心被围攻。”

    “我这边的房子里也有!”

    “这就是鬼道当道的下场吗……”

    一名道长看着扑向自己的木雕,喃喃出声:“鬼才是人,人却是鬼,驱鬼者道士都是过街老鼠。”

    但当木雕靠近他的时候,他依旧本能的提剑反击,挥向那木雕时,眼神坚毅不曾动摇。

    木头撞击时的声音夹杂在道长们的话语中,划破了村子的寂静。

    一户户人家仿佛被吵醒。

    屋舍里亮起了灯光,人影绰绰投射在窗户上。

    但是家家户户推门而出的,都是与道长们所遇到的相似的木雕。

    还有不少从屋舍中的床板上坐起身的,也同样是木雕偶人。

    一应行为,都与生人没有区别。

    它们身上穿着曾经村民们的衣服,好像就是村民本人。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稳的在家中熟睡,却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于是出门查看。

    而外面那些道长们,才是闯入村子,破坏了这份平静的恶人。

    道长们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错愕僵立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向四周。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恍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真的是海云观的道长,修行几十年捉鬼驱邪,守人间平安吗?

    还是,他们其实是恶鬼,只是忘记了自己早已经死亡了的事情,被虚假的记忆所蒙蔽,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都忘了真相?

    道长只觉得自己的头针扎一样的疼,他赶紧抬手扶住脑袋,却眼前一片颠倒动摇的混乱,找不到可以稳住自己身形的那一点。

    其余人也都陆陆续续出现了相似的症状,有的道长甚至拿着桃木剑的手都觉得灼烧刺痛,一片焦黑蔓延,皮肉翻卷带着火星,像是以往邪祟遇到清正之气所导致的模样。

    道长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震惊又迷茫。

    他这是……对于鬼道而言,道士才是应该被诛杀的恶鬼!

    所有他们以往所学的术法,此时却尽数变成了对付他们自己的方法,却无法伤及眼前的木雕和他们眼中的恶鬼半分。

    李道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眸光阴沉,白须飘动。

    ……

    “门,门怎么自己开了!”

    一声惊叫,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白霜震惊的看着眼前缓缓打开的房门,指向那边的手指颤抖着,连声音都吓得变了调。

    节目组众人虽然没有等来燕时洵,却和王道长马道长成功相遇,就跟着两位道长一起走,找到了一处村落。

    虽然这里很多房屋都已经破败,但有些还是能住的,大家便收拾了一下,当做临时避风挡雨的地方。

    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处,准备打个盹休息一会,然后再重新出发。

    毕竟大家都又惊又累,虽然因为节目组后勤人员背包里有食物,让他们应了下急不至于饿肚子,但是精神上的疲惫却难以恢复。

    马道长看大家萎靡不振,就拍板说让大家稍作休息,调整好状态之后再出发。

    白霜也是如此。

    她本来是躺在床上休息的,可半睡半醒之间,她迷迷糊糊的却忽然觉得,有一道冷风顺着自己的脖子往里灌。

    结果她一抬头,就发现了房屋的大门自动打开,却没有人出入。

    可……白霜记得很清楚,马道长为了防止大家出事,让大家休息之前,还谨慎的检查过门锁,特意锁了门。

    也不应该是风把门吹开的。

    难不成,是有鬼?

    白霜被吓得不轻。

    因为她的惊呼,其余本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的人,也都揉着眼睛抬头,顺着白霜颤抖着指的方向看过去。

    “咦?是谁出去上厕所忘记关门了吗?”

    “好冷,阿嚏!”

    坐在大厅中八仙椅上闭目养神的马道长,也立刻警觉的睁开了眼睛。

    但他很清楚,不应该是谁出去上厕所。

    他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看护所有人,而节目组的人都是普通人,如果走路靠近他,他不可能听不到。

    鬼怪作祟。

    几个大字从马道长的脑海中划过。

    他抄起旁边的桃木剑起身,严肃道:“你们和王道长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第282章 晋江

    马道长小心推门出去查看的时候,本来轮番休息而有些困意的王道长,也因为吹进来的冷风而瞬间清醒了过来。

    王道长不敢大意,手提着桃木剑,符纸夹在另一手的指间,站在大厅的正中央,严肃的紧紧看着马道长的背影。

    其余人也被两位道长感染了严肃的情绪。

    交谈声全都消失,空气中气氛紧绷,众人大气不敢出,屏息缩成一团,心中疯狂祈祷绝对不要有什么东西,就这么让他们安安静静过一晚,然后赶紧顺利离开吧。

    但是最怕什么,往往就会来什么。

    伴随着门轴刺耳的吱嘎声,房门缓缓大开。

    而马道长一抬头,猛然对上了一张僵硬的人脸。

    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惊吓了一跳,随即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一个活人。

    而是一具木雕。

    只不过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脸,让木雕乍一看就如真人一样。唯有它空洞僵直的眼珠,才能泄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它无神的盯着马道长,又似乎越过他望向了房屋中,就连周围的气温都阴寒如冰窖,令人忍不住发抖。

    借由着微弱的光亮,马道长勉强分辨出了那尊木雕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马道长竟然觉得这张脸……和李道长有些相似。

    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尊木雕的身上穿着的并非寻常村民服饰,而是道袍。

    这就令它看起来更像是李道长本人。

    可,那怎么可能!

    即便马道长之前就做好了会遭遇鬼怪的心理准备,但此时看着他最敬重之人以一副鬼怪的模样出现,还是令他大吃了一惊,思绪不由得受到了影响,变成乱糟糟的一团。

    马道长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慢慢放开,他眼睛大睁,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李道长,还是邪祟木雕。

    抑或……其实鬼怪是他自己?

    在马道长几十年来捉鬼驱邪的生涯中,他遭遇了很多次生死危机,也见过最惊险的时机。

    他深知恶鬼劣性,远非寻常人可以想象。

    堕为恶鬼的魂魄,不会再有善恶之分,被鬼气侵染神智越久,魂魄本来的记忆和情绪都会随之而模糊,到最后被污染成连本人也不认识的模样。

    恶鬼憎恨生人,以生人的痛苦取乐。

    或许,是恶鬼知道他们的道士身份,因此将李道长等人伪装成了木雕模样,用障眼法让他们以为,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僚和师父,都是恶鬼,于是出手,让亲近敬重之人死在自己的手中?

    又或者,其实是他们已经死亡却不自知,所以在他们看来,前来驱邪的海云观道长,反而是鬼怪模样?

    很多种念头在马道长心头划过,乱糟糟搅成一团,让他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后面的王道长注意到了马道长僵硬的身姿,他皱起眉头,警惕的大跨步走上前去:“怎么了,外面有什么?”

    随着走动,王道长很快就越过马道长,看到了外面那尊木雕。

    他瞳孔瞬间紧缩,脱口而出:“李道长!”

    但等话出口之后,王道长立刻反应了过来,眼前的木雕就算再像生人,也没有李道长那份不怒自威修道有成的气场。

    是邪祟!

    王道长一把拉住马道长的手臂,将他扔回房间里,然后自己手中桃木剑抬起,跃身冲向那木雕。

    “噗呲!”一声。

    桃木剑不偏不倚的刺进了木雕的胸膛。

    然而,王道长的面容却半分喜色也无,只有惊惧。

    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桃木剑下的触感……不是木头,而是像人的血肉那样柔软。

    好像他刚刚挥剑所向的不是木雕,而是生人。

    本来以为马道长是不小心被邪祟魇住了的王道长,忽然理解了马道长刚刚的愣神。

    因为他此时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我真的是在对付一个恶鬼吗?还是说被魇住的其实是我,鬼怪隐没在背后,让我以为眼前的生人是恶鬼,于是出手……难道,我伤害了一个无辜者?

    更甚者,我难道伤害了李道长?

    王道长心神震动,一时间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而留在房间里的众人,只看到了两位道长站在门口发呆,好几秒也没有动作。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空气中紧绷的氛围,还是让众人渐渐绷紧了心弦,猜测很可能外面真的有鬼怪,而且是很难对付的那种。

    要不然两位道长怎么会在门口也没个反应?

    众人忐忑的将自己努力向后缩,借由房屋中的家具和墙壁,隐藏自己的身形。

    他们心跳如鼓点,耳边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心里疯狂的祈祷。

    而裹着外套坐在床上的白霜,却忽然觉得在自己的眼角处,有什么东西倏忽而逝。

    她本能的偏过头,目光追寻着那抹光影而去,就见在破烂的窗户外面,好像有一道人影滑过。

    但不等白霜看清楚,那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了窗户边缘。

    白霜惊叫一声,大声提醒两位道长:“道长,院子,院子里有东西!我看见了!”

    “好像有个人刚从窗户外面跑过去!”

    这一声惊呼,就像是刀一样,劈开了马道长本来混混沌沌的思维,让他从一片沼泽地里拔出腿来,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一抖,但也随即清醒了过来。

    马道长眼神一凛,咬牙扑向堵住了门口的木雕。

    不管真的是人还是邪祟,他选择暂时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真的伤及了无辜或亲朋,那也等离开之后,再让他道歉吧!

    当务之急,是被他护在身后的这些人。

    马道长这样想着,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印直击木雕的头颅。

    他念诵的是杀鬼咒,如果眼前的是鬼,那就会被当场诛杀在此,但如果不是鬼,那顶多就是轻微脑震荡,不会有更严重的伤害。

    但那木雕,却没有留给马道长靠近它的时间。

    一直静静站在门口的木雕忽然动了起来,它抬起手,紧握住刺进他胸膛的桃木剑,然后手掌一用力,就生生将桃木剑掰折,反而将残剑握在手里,直指向马道长。

    同时,木雕张开了嘴巴,灵活得像是真人那样。

    嘶哑难听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发出。

    即便对方的声音含混嘲哳,但马道长却还是马上就辨认出了对方在说什么。

    因为那就是马道长刚刚说过的符咒,烂熟于胸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从海云观习得。

    杀鬼咒!

    这木雕,不仅不惧怕桃木剑,反而可以随意使用桃木剑,甚至还会杀鬼咒。

    而这些平日里被道士们用来对付鬼怪的手段,此时却被鬼怪握在手里,反过来对付道士自己。

    何其荒唐!

    马道长跟随着自己的肌肉记忆,下意识的一侧身,躲避过木雕偶人刺过来的桃木剑,但心中却是怎么都止不住的震惊。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谁告诉马道长,恶鬼可以使用杀鬼咒对付道士,他一定觉得对方疯了。

    但是现在,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

    不等马道长从乱糟糟的思维里理出头绪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的惊恐尖叫声。

    他借着侧身的姿势回头看去,就见原本躲避在家具和墙角后面的众人,竟然疯狂向外涌,似乎在尽可能的远离家具。

    马道长心中疑惑。

    但很快,众人四散开之后,露出了隐没于家具后面,令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是一个人。

    不,准确说,是另一具木雕偶人。

    那木雕同样有着栩栩如生的五官和面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衣服,正推开衣柜的门,缓慢的向外爬去。

    它的表情被定格在笑容上,嘴巴咧开的弧度是标准的笑模样,但因为眼睛和面部肌肉根本就没有动过,反而让它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的惊悚骇人。

    在木雕扶着衣柜门向外爬的时候,也有人大着胆子抄起身边的东西,向木雕扔去。

    但铁制钢制的水壶锅碗砸在木雕身上,除了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外,却根本没有阻止得了它的动向。

    反而让木雕迟缓的扭过脖子,向攻击它的人看去。

    原本大胆挺身而出的工作人员,立刻被这一眼看得惊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往后退了数步。

    马道长想要冲过去对付那木雕,但奈何他身边就有一具木雕,而且还在攻击他,让他无法抽身出去。

    “王道长,醒醒!”

    马道长暴喝出声:“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是现在,眼下要紧!”

    比起虚无缥缈的可能性,马道长在两难的选择中,咬牙选择了眼前。

    就算他们所有人可能都已经死亡,化作了恶鬼而不自知,那保护节目组众人也是他的职责。

    燕师弟不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道长,节目组的人有一个受伤,他都无法向燕师弟交待,羞愧于再见到官方负责人和燕师弟。

    马道长知道自己很可能中了障眼法,但是他更快的做出了决断,快刀斩乱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就算是错误的选择,他也认了!所有后果,他一力承担。

    马道长大吼了一声,大声念诵起了金光咒,庇护所有跟在他身边的人。

    他在躲过木雕的剑势之后,就一矮身在空中转过一圈,避开了木雕手中的桃木剑,谨慎的没有让自己被桃木剑所伤,然后猛地扑向木雕。

    马道长在不知对方是人是鬼的情况下,干脆舍弃了所有应对鬼怪的方法,只用最原始淳朴的方式,以肉身的重量压向木雕,借由在空中酝酿的势能不断累加力量,然后令木雕无法抗拒的被他压在了身下。

    木雕那张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也一瞬间划过错愕。

    但下一秒,天旋地转。

    马道长将木雕扑倒在地的同时,直接伸手将桃木剑从对方的手里抢夺下来,随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喝一声,将桃木剑直直的刺向身下被死死压制着的木雕。

    然后,马道长感受到了王道长曾经感受到的触感。

    若软温热的,没有木头该有的冰冷坚硬。

    桃木剑下的……不是木雕,而是一具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

    马道长一愣。

    木雕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痛哼,然后大力挣扎起来,掀翻了马道长就踉跄向院子外面跑去。

    马道长愣愣的注视着木雕的背影,以及……在木雕跑动时,淌了一路的温热血液。

    他在地面上呆坐了两秒,看着自己手中桃木剑断剑上的血迹,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房间里众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才让马道长游魂一样的起身,转身冲回了房间里,准备对付那具吓到了众人的木雕。

    即便马道长想要追出去探查个究竟,看清楚那到底是木雕还是真人,但是他也不敢恋战,唯恐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比起真相,他更挂心没有自保之力的节目组众人。

    等马道长冲回房间后,就看到王道长已经从之前的愣神中和缓了过来,挡在所有人前面,强硬的将那木雕从衣柜中拽了出来。

    随即王道长暴喝着抡起一旁的椅子,冲着手中的木雕哐哐砸下去,疾风骤雨般密集的攻击让木雕一时失去了反抗之力,无法还手。

    然后不等木雕反应,王道长就徒手捏住木雕的四肢关节,猛地一用力,就听“咔吧!”一声,木雕的四肢都被王道长卸了下来。

    木雕也躺倒在地面上,不动了。

    它头颅在打斗中被扭过了一百八十度,拧到了后背上,那张僵硬的脸,依旧在笑着,没有停歇。

    似乎是在嘲笑着所有人的徒劳无功。

    然后,木雕那对木质雕刻的眼珠,竟然缓缓黯淡了下去。

    “咔嚓!”一声,明明没有人继续攻击木雕,但它的胸腔猛地瘪了下去,随后是头颅,躯干,四肢……

    一声声的清脆响声响起,木雕就像是被重物碾过一样,整个坍塌了下去。

    一股血腥臭味,从木雕破碎的身躯中溢散了出来。

    黑色的脓水在木雕身下蔓延开来,在地面上肆无忌惮的流淌。

    这股臭味就像是一块肉被放在盒子里几十年后才产生的,腐败发酵的味道。

    直冲众人脑门。

    他们被臭得干呕,赶紧抬手捂住口鼻。

    但他们的眼睛都被臭味辣得睁不开,只能拼命眨着眼睛,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淌出来湿润眼球,让他们稍稍好受了一点。

    那股脓水所经过的地方,众人纷纷退避,唯恐被这不明液体沾到鞋底裤脚。

    唯有王道长看着在他眼前坍塌损毁的木雕,重重的愣住。

    木雕冲着他的那张脸,在笑。

    却更像是嘲讽他。

    王道长只觉得怒气和慌乱交织在心中,从他出师之后就从未有过的空落落之感,在他心中蔓延。

    在修道一途上,王道长从来都没有迷茫过。

    李道长和海云观,就像是所有海云观弟子的道标。

    只要李道长还在,只要海云观依旧屹立不倒,所有人就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

    海云观所有以身殉道的前辈们,用尸骸为后代弟子,早早就铺好了应行之道。

    ——悍守阴阳,守卫普通人的安稳幸福。

    海云观之道,在天下黎民。

    这个目标一直都树立在远方,让王道长任何时候抬起头,都能看到自己的路在哪。

    也因此坚定不移。

    可现在,王道长却迷茫了。

    眼前的场景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脑海中两种念头相互打架,不分胜负,却也让他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自己究竟是人是鬼。

    而被他所打死的……又到底,是人是鬼。

    王道长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其实早已经死亡,而他以为的保护,其实是在伤害真正的无辜生人,更甚至是海云观其他道长。

    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就在王道长注视着这摊腐败血肉和木屑发呆的时候,一只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马道长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这种时候,就当自己是傻子吧。”

    “反向思考,如果那些邪祟就想让我们这样怀疑自己呢?”

    正因为经历得多,所以越是成熟的道长,在面对危机的时候,想的就越多越复杂,要平衡所有获取到的信息,从这其中选择一条最适宜的处理方式。

    就像是燕时洵,他从不轻易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表象。

    只有在冷静缜密的观察和推断后,他才会谨慎而郑重的得出定论,决定如何对付眼前恶鬼。

    ——是送往地府,受罚后投胎转世。

    还是打入地狱,永生永世经受不断绝的苦痛折磨,以偿还罪孽。

    马道长虽然不像是燕时洵那样,在未下定论之前,对所有恶鬼和生人都一视同仁。

    他的立场天然的就偏向保护生人。

    但他毕竟也几十年来独当一面,有自己缜密的思维,谨慎的参考过往所有经验。

    可现在,这份让他可以在应对鬼怪时游刃有余的经验,却反而成为了束缚他的困绳,牢牢缠住了他的思维,让他举棋不定,让他左右犹豫。

    王道长也是如此。

    正因为马道长经历过相似的心理斗争,所以他能够理解王道长此时所想。

    他叹了口气,在王道长身边蹲了下来,仔细查看这具腐尸。

    然后,马道长的面容渐渐严肃。

    他发现,这具躲藏在衣柜中袭击众人的木雕,和那具在门外的木雕,有很大的不同。

    最显而易见的,就是两具木雕的衣着和模样。

    这具木雕身上穿着的虽然也是道袍,却松松垮垮的披着,没有穿出寻常道士的清正之气,反而像是偷了别人衣服出门玩的街溜子,宽大的道袍穿在它身上,流里流气的像个混混。

    更重要的是,门外那具长相酷似李道长,以致于动摇了两名道长心神的木雕,明显比这一具更加敏锐和强大,并且在受了重伤后就果断离开,洒了一路的血液,也是温热而新鲜的。

    和刚刚受伤的生人无异。

    可王道长杀死的这具木雕,却在“死亡”后,变成了一具腐尸。

    像是死亡了很久的尸体被藏在了木雕中。

    马道长对这股尸骸恶臭视而不见,即便被熏得眼眶生理性赤红,溢出眼泪,但他依旧仔细的翻看着腐尸,想要从其中得到更多线索。

    他想得很清楚。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或者两种截然不同的猜测都是真的,那能证明真实性的证据,就存在于两句木雕不同的细节里。

    马道长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新的猜测。

    或许,是他们和李道长等人,同时被施放了障眼法呢?

    而恶鬼混迹其中,掩盖踪迹,混淆所有道士的视线,想要搅乱战局,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些穿着道袍也不像道士、内里还藏着腐尸的木雕,就是恶鬼。

    而刚刚那个面容酷似李道长的……

    很可能就是真正的李道长。

    想到这里,马道长的手掌不自觉开始颤抖,他不由得后怕,但却也知道那个时候,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马道长将自己的猜测和王道长说了,周围的节目组众人也全神贯注的倾听,随即因为这堪称惊悚的真相而大吃一惊。

    “等,等等。”

    有人先被马道长扰乱了思维,犹豫着发问:“意思是,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有恶鬼,还有好人?然后对面的人也是,要在恶鬼和我们中间分辨出来到底谁是谁?”

    旁人惊呼:“那岂不是!我们很容易会被对面的道长当成恶鬼,直接送走吗?”

    众人顿时骚动了起来。

    “那些道长厉不厉害啊?和燕哥比怎么样?他们可千万不能看错啊!”

    “对面的人要是分辨错了,那我们岂不是要完蛋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啊!我们不是人吗?为什么会和恶鬼沦落到一个程度?”

    “我以前一直都不太理解燕哥,觉得他总是考虑太多,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像其他大师那样,直接除了恶鬼得了……但现在我收回我之前的想法,真诚的希望所有大师都和燕哥一样,仔细分辨之后再动手。”

    “万万没想到,我有一天也能体会到恶鬼的感受,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人生经历。”

    “道长,我们不会有事吧?”

    “那,那道长刚刚伤的那个,就可能是对面的道长?哎呀这,这!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了,唉。”

    众人忐忑不安的情绪,也只能通过和同伴之间的话语发泄出来。

    但马道长却越听越沉重。

    众人的话提醒了他一件事——为什么恶鬼会和生人看起来是一样的?

    如果是寻常邪祟,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几十年前,白姓村子就因为那个邪祟而满村灭门,后面更是牺牲了驱鬼者,才用与鬼神有关的乌木神像镇压下来。

    镇压失败后反扑的邪祟有多凶,马道长很清楚。

    但做到这种程度,能够在天地面前堂而皇之的接连调换众人身份,先是皮影鬼戏躲避天地,再来更是变本加厉,将恶鬼和生人的位置颠倒……

    这分明就是,大道在偏向鬼怪!

    人不再是万物灵长,鬼才是。

    因为前来白纸湖的时候尚早,所以马道长两人并不知道李道长已经带着道长们来了白纸湖,也没有听到李道长的那句卜算。

    但眼前发生的一起诡异,还是让马道长渐渐猜到了真相。

    在想清楚的时候,他并没有得知真相的喜悦。

    反而一颗心沉沉坠去。

    道法自然,修行者超越科学范围的力量,本就来自于大道之下的万千生灵,得大道偏爱,借力四方神明。

    这也是为何大道倾颓后,会对修道者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他们无法借力,对鬼怪的震慑力自然削弱。

    但那个时候,即便艰难,道长们还是能够借力四方,手中符咒和桃木剑,依旧能够震慑驱逐鬼怪。

    可现在……

    恶鬼当道。

    生人如何自处?

    马道长的眼睛很冷。

    他站起身,向王道长留下一句“王道长你守在这里,我出去看看,立刻就回”后,就立刻转身离开,向着院子大门走去。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他必须想办法向对面传递消息,让对面也意识到他们并非恶鬼,而是生人同僚。

    他们不能陷入鬼怪的陷阱,自相残杀削弱力量。

    为了这种无谓的事情牺牲,不知道!

    马道长眼神坚定,迈出了院子。

    荒村依旧是那个他熟悉的荒村。

    早已经没有人居住的村屋上,到处都覆盖着青黑色的苔藓,道路被一人高的杂草覆盖,一片荒凉死寂之中,寒冷山风微微吹动着杂草。

    似乎那个跑走的木雕的行踪,也被彻底隐没于杂草之中,再寻不到。

    马道长沉思片刻,随即迈开腿,沿着杂草晃动的方向走去。

    他发现,并不是所有杂草都在晃动,而是一部分杂草由近及远的在晃。

    就像是,有看不见的人在杂草中穿行而过。

    马道长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他跟着那道杂草晃动的路线,确实找到了一具木雕。

    却不是之前他刺伤的那具。

    这具木雕静静站立在屋檐下,半个身躯都被黑暗吞噬,而它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脸。

    只有瘦削身躯上穿戴整齐的道袍,似乎在表明着他的身份。

    马道长一愣,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另外一位被他看成了恶鬼的道长。

    他举步缓缓走过去,示意自己并没有攻击的意图,轻声询问着对方:“你是,海云观……”

    不等马道长问完,就见那木雕迟缓着向前直直的倾倒去,“轰!”的一声,向前倒在了地面上。

    然后露出了木雕后面的东西——

    是另一具木雕。

    那木雕听到马道长的声音,缓缓抬起头看过来。

    在它手中紧握着的桃木剑上,还有血液在滴落。

    ……

    “李道长,这个村子里到处都是活嘴活眼木雕!”

    急切的示警声从不远处传来。

    道长一剑贯穿了扑向自己的木雕,没等喘匀一口气,危机感就发出了示警,让他警惕的回头向后方看去。

    然后他就看到,在他后方隐没于墙壁后的阴影中,一直都有一具木雕,无声无息的静静注视着他。

    道长本来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想要将这具木雕也处理掉。

    但他慢了半拍却忽然觉得,木雕的这张脸,让他很是眼熟。

    这不是……马道长吗?

    道长这么想着,手里的动作迟缓了下来,他眨了下眼睛,惊疑不定的看着那具木雕,一时不知道这木雕是怎么回事。

    刚刚西南驱鬼者在介绍活嘴活眼木雕偶人时,也说起过对于很多被驱鬼者所知的强大厉鬼,为了能够顺利驱除这部分鬼魂,驱鬼者一般都会先找到这厉鬼生前的身份和样貌,然后按照厉鬼的样貌,做出一具完全相同的木雕。

    这样一来,厉鬼就会被与自己长相相似的木雕吸引,从而寄宿在木雕中,从无形到有形,使得驱鬼者有了标靶。

    道长不由得想到,马道长和王道长先他们一步进入白纸湖,至今失联,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有没有一种可能,马道长等人已经遇难,他们的魂魄在死亡后被鬼道利用,囿困于木雕之中。

    要不然,为何这木雕长相与马道长如此相似?

    一时间,道长束手束脚,不敢直接攻击。

    他权衡了一下,果断转身跑向荒屋外面,高声向其他道长说明了自己的发现。

    这一嗓子后,立刻得到了很多道长的响应。

    在李道长最先发现不对之后,道长们就四散开去,检查整个村子。

    这一翻找之下,他们惊愕的发现,其余的房屋中,也都有很多木雕存在。

    并且,无论是起居习惯还是面容,都与生人无异。

    就好像这里是个木雕偶人的聚集村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反而是他们莽撞的闯了进来,破坏了木雕们的平静生活。

    虽然道长们很快就从这种迷茫假象中挣扎了出来,重新坚定的防守,将木雕的行动力废掉,再重新扔回荒屋之中,还顺手锁好了门不让它们出来打扰道长们的探查。

    但是,道长们对于这样的奇异景象,多多少少还留有疑惑在心。

    不少道长都陆续发现,很多从房屋中冲出来的木雕,都让他们觉得很是眼熟。

    仔细回想之后,道长们惊呼这不就是节目组失踪的一部分人吗?

    因为节目组很多工作人员都既没有出现在镜头下,也没有消息传回来,所以监院担忧道长们遇到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认不出他们,误伤了自己人。

    因此在道长们出发离开海云观之前,监院特意从特殊部门那里要来了一份节目组人员清单的备份,上面有所有参与了这次拍摄之人的档案履历和照片,便于道长们救人。

    而现在,监院的准备发挥了作用。

    却也困住了道长们的动作。

    他们一时间无法分辨出,这些与节目组工作人员长相相似的木雕偶人,到底是真正的生人,还是恶鬼迷惑他们的恶劣手段。

    西南驱鬼者眼睁睁看着原本占据上风的道长们,因为束手束脚不敢攻击,而渐渐落了下风,甚至很多道长都因此而受伤。

    他急得不行,连连拍大腿,拼命回想着自己看过的师门手札,想要想起来些什么能够帮上道长们。

    忽然间,灵光一现。

    西南驱鬼者大喊:“白姓村子的祖坟都是空坟!我师父说过这件事,他说那些丢失的尸体,很可能被塞进了活嘴活眼木雕里。”

    “道长,别的不敢说,但木雕里面有臭味的,肯定是鬼!”

    有了西南驱鬼者这话,立刻帮道长们排除了很多选项。

    即便他们不知道其余木雕偶人的真正身份,但最起码能够辨认出其中一部分的真身了。

    能杀一个就杀一个,杀一个就少一个恶鬼,局势也会好一些。

    就在所有道长们都重新坚定下来,猛烈攻击恶鬼伪装的木雕时,李道长却因为其中一间屋舍里摆放的雕像而驻步。

    这是一间满是火烧痕迹的房屋。

    和其他房屋的破败荒芜不同,这间房屋里,到处都堆积着箱子,一些打开了盖子的箱子,还能看到里面装着的金银珠宝,即便在黑暗中也闪闪发亮。

    这里就像是户主刚刚搬家到此。

    只是在客厅里,整齐摆放着四把太师椅。

    主位上坐着的,是一对夫妇的雕像。

    男人笑容憨厚淳朴,侧头看向身边的眼睛里似乎流淌着蜂蜜,全是对美好未来的期盼。

    那是他的妻子。

    女性木雕偶人已经怀了身孕,圆滚的肚子看起来很快就要到了日子。

    但她的面容上却和丈夫不是相似的喜悦,不是温婉笑意,而是狰狞的怨恨。

    她手捧着肚子,直直的看向肚皮下的胎儿,大张到极致的嘴巴仿佛在歇斯底里的怒吼。

    李道长甚至能够看到女性木雕偶人的肚皮,在上下弹动。

    像是真的有个胎儿在木雕的肚子里。

    而在两侧的太师椅上,则分列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已是中年,女的却还是个小姑娘。

    他们彼此对视,却剑拔弩张,不像一家人,反而像是仇人。

    在小姑娘身边,还站着一具身形修长清贵的男性木雕,他专注的看着小姑娘,俊美而成熟的面容上满是担忧和不忍。

    但引起李道长注意的,却不仅仅是这房间里的木雕。

    而是……缭绕在空气中的黑雾。

    黑雾阴森冰冷如有实质,丝丝缕缕的缠绕着女性偶人肚子,似乎在亲昵的贴近那里面的胎儿,不愿意离去。

    李道长几乎是在踏进这间格外富丽堂皇的房屋后,就意识到了这里的与众不同。

    这里连空气中,都充盈着浓郁鬼气。

    不……不止是鬼气。

    李道长的神情渐渐严肃了下来。

    除了鬼气之外,还有更为清正的气度,就像是来自于与死亡有关的鬼神之力。

    已经有百余岁的李道长,经历过百年之前大道还未倾颓之时的时代,他幼年时成长于鬼神俱在的环境中,亲眼见过阴差和酆都鬼差,因此远比寻常驱鬼者和道士,对鬼气的分辨更加敏锐。

    此时的这份鬼气,却让李道长一瞬间好似被重新拉回到了百年前的时候,让他想起了曾经见到酆都鬼差时的那一天。

    这种感觉,和酆都鬼差带给他的感受何其相似!

    难不成鬼气中夹杂着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鬼神之力……就属于酆都?

    难道酆都参与到了鬼道降生之事中?

    李道长心中一惊。

    就在此时,原本敞开着的大门突然在他身后紧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隔绝开了屋舍和外界,独独将李道长留在了这里。

    李道长猛地回身看去,就见大门自动落了锁。

    而大门两侧的灯盏自动亮起,摇晃的烛火照亮了一方空间,投下来的影子却如恶鬼张牙舞爪。

    黑雾越发浓重,几乎遮蔽了整个屋舍,除了模模糊糊的几个轮廓,再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李道长沉稳转过身时,就见到原本坐在主位上的女性木雕,此时竟然就站在他身后,眼神沉沉死寂的直直盯着他,和他之间的距离不过几厘米。

    如果他刚刚又任何惊慌举动,动作过大,势必会和女性木雕撞在一起。

    李道长的心中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惊起。

    他只是长身鹤立,须发皆白,被黑雾微风吹拂着轻轻飘动。

    他从容的背过手,看向女性木雕的肚子。

    在那里,肚皮在剧烈的跳动,像是里面的胎儿等不及想要撕破母亲的肚皮,生生从里面冲出来。

    李道长想起自己之前卜算出的话。

    鬼道将生。

    难道……被孕育着的胎儿,正是鬼道化身?

    第283章 晋江

    “我在向你询问,你来处的真相。”

    燕时洵专注的看向邺澧时,仿佛他身边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

    无论是近在眼前所有人都曾经苦寻而不得的旧酆都,还是身边其他道长和生人,此刻都不存在于他的视野中。

    倒映在那双眼眸里的,只有邺澧一个人的身影。

    点点光华,美不胜收。

    邺澧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喉结不自觉的上下滚了滚,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狭长锋利的眼眸中,此刻满是温柔爱意。

    他如何能抵挡得住时洵如此注视他的眼神啊……

    若是时洵愿意一直这样看着他,他愿意用整个酆都来换。

    又何须时洵特意来询问这一遭?

    邺澧轻轻喟叹着,向前迈近了一步。

    这一点举动,却让旁边的阎王更加全神贯注的紧盯着邺澧,屏住呼吸,不敢错过半分。

    他拢在袖子中的手掌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邺澧暴走,他就会立刻冲上去,将燕时洵救下来。

    对于阎王而言,燕时洵是他拯救大道最后的希望,如果涉及到燕时洵的生死安全,他甚至不惜与酆都彻底撕破脸。

    ——即便如今他的身后早已无地府,神名也早在百年前就已失去,属于他的力量彻底逝去,而酆都却日渐势大,令天地都不得不恭敬以待。

    阎王对形势看得透彻,却没有半分畏惧。

    当邺澧走向燕时洵时,阎王也不由得向前一步。

    邺澧的视线漠然从阎王身上滑过,他看出了阎王心中在想什么,却只觉得可笑。

    他怎么可能伤害时洵……这是他心爱的驱鬼者啊。

    阎王被邺澧眼中隐含的警告之意惊了一下,随即眼眸阴沉了下来。虽然没有继续上前阻止,但也没有后退半步。

    “时洵,天地之间从无定数,即便鬼神乃至大道,也绝非常行不变。”

    邺澧轻笑着道:“千年前的那个酆都,确实是因为我,才变成旧酆都。”

    “我取上任北阴酆都大帝而代之,不过天地更迭,而我。”

    邺澧的眸光暗了一下,似乎重新想起了那时的事情:“我不过是向天地证明了,在新旧交替之间,我所坚守的,才是正确的。”

    对于邺澧而言,他从未在意过与旧酆都之间的恩怨。

    或者对他来说,这并无关恩怨,只与对错有关。

    ——看,是他所坚守的理是正确的。

    抑或是……旧酆都。

    既然他和旧酆都大帝之间,都各自坚守着自己的道,不肯让步,那就来看看,到底是谁的正确更加强大,可以守住酆都之名。

    酆都一直都是个足够独特的地方。

    大道起于万物生灵,而诸神起于大道。

    无论在生人看来如何尊贵不可及的神仙,都处于大道之下,由大道监管,不允许神仙随意插手人间,打乱凡人生活。

    但从数千年前,酆都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是独立于人间和大道之外的。

    酆都从未向人间寻求过一丝力量,一砖一瓦都由自己构建,从未与人间生灵产生过半分纠葛,它与万物生灵之间不存在任何因果,因此,大道也无法管束酆都。

    曾经执掌酆都的,是天生地养出的存在,北阴酆都大帝数千年来都按照自己的道管理酆都,以及酆都鬼差。

    而邺澧曾经,只是个凡人。

    从无修行,不曾问道,也无仙人点化。

    甚至在最后那一战之前,他连鬼神的存在都不曾知道。

    ——何须叩问鬼神?苍生可以自立。

    邺澧曾经立于城头与战场,对于他而言,手中的长剑是道,他身后的城池和黎民,是道。

    可是最后,所有他拼上性命想要守卫的东西,全都被砸碎在他眼前,任由他嘶吼怒喝,拼了命的伸出手想要抓住,却还是一场空。

    对方提着滴血的人头,高高在上的坐在马上,在笑。

    在嘲笑他的一切无用功。

    战将怎能甘心受死!

    他于无人的战场上起身,如厉鬼从地狱攀爬回了人间,铁甲血迹斑驳,长带猎猎飘扬在身后。

    战将满心仇恨抬眸的那一瞬间,所有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都重新站在了他的身后,旌旗招展,寒光铁衣动地而来。

    追随主将的将士们,即便化身英魂,依旧不曾忘却对主将的忠心与敬重,他们从死亡中被主将唤醒,重归人间。

    既然大道不曾对战将垂眼,将他视为万千生灵中的一员,不曾回应他半分,那战将,便自己寻求这一份公道!

    为他身后战死的十万将士,为被屠城而亡的百姓们,求一个公道。

    如果阳间不判,那便阴间判。

    若阴间高高在上,不曾关切人间众生,那就……他来判!

    这酆都,你若只守其位却不从其事,那拉你下了这神台又如何!

    大道从未重视过战将。

    死亡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悲剧每日上演。作为大道所能做到的最理智温柔之事,便是静默。

    不偏不倚,不曾插手任何一方。

    这就是大道的温柔。

    无为,而无不为。①

    但是大道没有算到的,是战将心中对于这一份公道的坚持,即便死后,也要求来。

    ——若求不来,那他就自己立下公道,重新划分死亡。

    战将以为自己并无所修之道,但是他日复一日从未动摇的坚守,又与修道何异?

    他一直都行走在自己的道上,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这一点。

    可也正因为此,道才为道。

    足以撼动天地。

    大道震颤,惊愕想要阻止。

    但是涉及酆都,就连大道也无法插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诸神注意到了这件事,千年前人间的驱鬼者也发觉了天地生变。

    可没有任何人神鬼认为,战将可以赢。

    ——他只是个凡人呢。

    短短百年光阴既死,没有师承也没有师门,从来不曾踏入过鬼神的世界,又何来能与鬼神抗争之力。

    更何况,那可是北阴酆都大帝,天生地养,连大道就敬畏三分的存在。

    所有人神鬼都在笑,只当是无聊时打发时间的娱乐,漫不经心的关注着酆都一战,却早早就知道了答案,于是连兴致都提不起来,只嘲讽一句无知者无畏。

    就连酆都本身,都是如此认为。

    没有人将战将放在眼里,好像他卑微如蝼蚁,轻易便可碾碎。

    得道的大师等在战将的必经之路上,怒斥他不曾将黎民生灵放在眼中,十万阴兵过境,不知会影响凡几,还不速速离去,乖乖投胎,不然休怪天下驱鬼者联手对付这十万阴兵,撕破了脸,连死后的尊荣都不会给战将留。

    大师说,现在离开,还能保住战死英名,如若执迷不悟,只能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鬼。

    可战将却反问大师:那我所守卫却惨死的那些人,他们就不是黎民中的一员吗?

    你为保护黎民而来,为何不曾保护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

    他们何错之有!为何要遭遇屠城惨事?

    可有人,可有人为他们争一份公道!

    大师错愕,却只说那些人虽然可怜可叹,但已然身死化为鬼魂,无论生前如何,都该就此打住,乖乖前往阴曹地府投胎。

    战将冷笑,却说即便死后,这一份因果,也必要归还。

    他将求索,直至终焉。

    人间驱鬼者听闻此事,痛骂战将不知好歹,提笔著书怒述战将有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已然堕为恶鬼,为天下计,当扫之!

    诸人纷纷附和。

    可是,没有任何人神鬼看好的战将,却真的兵临酆都。

    一战天昏地暗,西南群鬼啼哭不止,千里万里无归人。

    到最后尘埃落定,却是北阴酆都大帝的一颗头颅,先落了地。

    鬼神身死,惊动天地。

    酆都鬼差震颤,两股战战伏地不起。

    而人间驱鬼者一片哗然惊愕,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销毁所有斥责过战将的书卷,转而歌功颂德,大赞战将仁义道德。

    天地之间,无不震惊。

    唯有战将神情如旧,他站在酆都的废墟上,只平静垂眼,询问酆都鬼差:现在,能还那些无辜黎民,一个公道了吗?

    话音落下,他所坚守的道,化作人间星辰,而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隆声不曾休止。

    十万阴兵踏碎了酆都,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战将不曾有赶尽杀绝的想法,但是鬼神阴阳之争,从来残酷,不是一方嬴,便是一方死。

    战将赢了北阴酆都大帝,他便成为了新的酆都之主。

    被遗留在原地的酆都旧址,真正变成了一座鬼城,慢慢埋没在了风沙之中。

    即便有留守在此的鬼差,也不敢出现在人前,唯恐被新的酆都之主发现,连这条捡回来的命都要搭进去。

    旧酆都很快沉寂,紧闭大门只求残喘。

    而人间驱鬼者未曾料到竟有此绝地逆转,在惊愕的同时,也战战兢兢的毁去所有与酆都有关的记载,唯恐被曾经的战将,如今的酆都之主记恨而找上门来。

    从那之后,酆都留在人间的消息越发稀少,自知理亏的各流派闭口不言,提酆都色变。

    只有零星几个门派,因为身居深山不问世事,或是从未参与到此事之中因而问心无愧,因此保留下了完整的记载,传承到了后世弟子手中。

    酆都之名,也逐渐变得神秘。

    唯有西南鬼域,似乎还在证明着酆都的狠戾凶悍。

    死过一位鬼神的大地上,余威仍在,寻常鬼差莫不敢靠近。

    西南也因此成为了地府不愿涉足之地,群聚的鬼魂日夜哀哭不止。

    而那个时候,背着行囊的人风尘仆仆在山下落了脚,为了感念鬼神救他于西南密林间的恩德,他决定在此定居,想要再一次遇到那位有恩于他的鬼神,亲自向那位不知名的鬼神道谢。

    在酆都战场上勉强剩下一口气的鬼差,奄奄一息的倒在了那人的家门。

    白姓生人饭食以待,鬼差馈赠以鬼戏。

    金红日轮将坠的黄昏,鬼差恍惚着神情回忆,笑着向对面的人说起了战场旧事,以及……那一位新酆都之主的飒落英姿。

    白姓生人听得认真,一笔一划记在了手中书卷上,提名——《西南鬼戏》。

    鬼戏流传千年,早在传承中演变成了皮影戏,成为了一村人的谋生手段。

    乐呵呵在集市上看着皮影戏拍手叫好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所有唱词,一字一句,都来源于千年前新旧交替之际的酆都。

    可最后,皮影戏不再被传承它的人当做民俗文化,也不再认真的将它看做可娱乐孩童使众人欢笑的趣事,只敷衍的将它当成牟利的手段。

    鬼戏亦有灵。

    它主动选择了灭亡。

    千年前从旧酆都鬼差那里流传下来的鬼戏,也在跨越了千年时间之后,抵达了酆都之主的眼前。

    白姓先祖等待的鬼神,终于因为心爱的驱鬼者和暗中引路的阎王,重新踏足了西南,来到了白姓先祖曾经的落脚地。

    因果终于形成了闭环。

    白姓先祖的执念散去,鬼差报恩的目的达成,而承载着千年前真相的鬼戏,也没有了盼望它在集市上演的孩童。

    鬼戏似乎,再也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于是选择顺应时节,自然消亡。

    而旧酆都残留下来的鬼气,则将燕时洵和新酆都之主,引到了此处。

    ——所有人都找寻不到的酆都旧址。

    “并非我对旧酆都做了什么,而是对于天地大道而言,不会有两个酆都。”

    邺澧平静的道:“既然旧北阴酆都大帝已死,那旧酆都,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时洵,你所见到的这片荒芜鬼城,只是因为旧酆都不甘心彻底消亡于大道之下,依旧苟延残喘,想要存活下去。而这份执念,也吸引来了西南附近所有的阴气鬼魂。”

    至阴至柔为水。

    旧酆都沉入白纸湖,也有借由阴气遮蔽大道对它的探查之意。

    曾经就是那一战的当事者之一的邺澧,自然对这些事情心知肚明。

    但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为何自己千年前的形象被雕刻了下来,甚至被用来镇压白纸湖邪祟。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必定是对千年前那一战有所了解的,知道对于旧酆都这样即便衰落依旧远胜人间的庞然大物而言,最畏惧的,就是导致了旧酆都如今模样的战将。

    那乌木神像,从一开始就借由了木料雕刻等有了力量,不仅有道士符咒加持过的痕迹,并且本身就带了一分鬼神之力,天然就是最好的镇物。

    别说白纸湖邪祟或者旧酆都遗址,就算是陨落的大道,乌木神像也镇得。

    但除此之外,邺澧很清楚,就算没有这些力量,单单雕刻一副战将形象,都足以使得旧酆都中的鬼魂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鬼差恶鬼早就在千年前的那一战中,就被吓破了胆,又如何胆敢试探有着战将外形的镇物?

    就连曾经高高在上的北阴酆都大帝,都被那战将一剑斩落头颅,更何况它们这些小喽啰?

    邺澧知道很多过往被光阴损毁的真相,也明白旧酆都鬼气为何会心甘情愿帮一个鬼婴,但却不清楚,究竟是谁有这份胆识和远见,能够用乌木神像镇压在此。

    听到邺澧的话,燕时洵也缓缓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而在燕时洵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邺澧已经随着说话的时候,一步步漫不经心的走向了燕时洵,姿态极为自然的靠近他,就站在距离他不足几十厘米的地方。

    他甚至还借由着帮燕时洵拂去发间灰尘的动作,手掌自然而然的向下滑落,修长的手指动作轻柔的揉捏着燕时洵柔软的耳垂。

    邺澧做这些的时候,神情自然又理直气壮,好像他本来说话的时候就有这些小动作。

    即便燕时洵中间察觉到好像哪里不太对,疑惑的抬眼看他,他也大大方方任由燕时洵打量。

    好像他纯情极了,脑海里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想做。

    一切都是燕时洵多想了。

    燕时洵虽然疑惑,但他毕竟对感情之事没什么经验,不知道什么才是正常或者亲密的相处模式,因为邺澧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也只好当是自己习惯一个人太久了,一时敏感不适应他人的靠近。

    他只是纳闷了片刻,随即就没再多想,转头便将这件小事扔在了一旁,专心致志思考着旧酆都之事。

    而旁边的阎王:“…………”

    他面无表情的后退两步,优雅的翻了个白眼,冷哼了一声:亏他还担心燕时洵,结果这个恶鬼入骨相,竟然靠自己就镇下了酆都。

    阎王想起,似乎很久之前,他在生人张无病的影子中,听到有谁说过,当年李乘云为燕时洵批过命,说燕时洵会成为阴阳间重新沟通的桥梁,镇守一方恶鬼。

    直到此时,阎王才对李乘云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想:原来李乘云卜算出来的镇守恶鬼,是这个镇法吗?!

    燕时洵明明什么都没做,就看了酆都之主几眼,这就能撬开酆都之主的嘴巴,让他说出以往众人苦寻不得的真相,甚至连自己的死亡和惨烈往事都尽数说出?

    阎王面无表情的转身,觉得自己算是白担心了。

    现在的驱鬼者果然不可小觑——谁能想到还能这么镇恶鬼??

    啧。

    阎王只觉得那对夫妻之间的气氛,简直和这里的阴森鬼气格格不入,生生把恶鬼死地变成了浪漫花园,让他简直没眼看。

    “燕先生!”

    先一步去周围查看的那位道长,也兴冲冲的跑了回来,往日的稳重半点不剩,全变成了止都止不住的笑容。

    “燕先生,我看过了,这里虽然凶险,但基本可以确定,这里确实是鬼神居所。”

    道长兴奋的说:“之前燕先生说过,鬼道之所以诞生,就是因为来自旧酆都所供的鬼气,这样看来,我们这次还真的来对了地方。只要我们进入旧酆都,其余的就简单多了。”

    同样身为修道者,道长自然也对鬼怪之事知之甚悉。

    虽然他不比燕时洵那样可以感悟天地,但是他毕竟有着几十年的驱鬼经验,多少能够判断出燕时洵话语间计划的可行性。

    一开始听到燕时洵说要釜底抽薪,使得鬼道的基础坍塌,从而消灭鬼道的时候,道长又是震惊又是不敢相信。

    在他的认知中,从来没有这样对付鬼怪的做法。

    除了寻常的开坛做法,符咒桃木剑以外,再遇到强力的鬼怪,也只剩下了求助四方神明这一途。

    可鬼道却连这唯一仅有的方式都斩断了。

    ——恶鬼当道,那“神”也变成了“鬼”,如何才能请借神力?

    在道长无论如何思考都只觉得前方是死胡同,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燕时洵却大胆的给出了谁都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做法。

    燕时洵竟然要直接对旧酆都动手!

    这是寻常从其他人口中说出,会被旁人嘲笑是异想天开的事情。

    可从燕时洵口中说出,却显得如此有说服力。

    那时候道长将信将疑,可现在当他发现,这里大概率就是旧酆都的时候,不由得敬佩不已,深深感叹原来是他自己作茧自缚而不自知。

    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整个天地,却没有想到,他过去的经验,反而成了囿困他的围墙,让他只能看到这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天空。

    可燕时洵,是真真正正的见天地,悟大道!

    一提起要从旧酆都入手的事,道长就不由得心潮澎湃,激动得脸颊都红了。

    道长感觉,他好像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虽然经验不够丰富和稳重,却有着敢冲敢干的力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燕时洵被道长打断了思考,他抬起头,向道长微笑着点头,理解道长激动的原因。

    毕竟如今大道式微,地府塌陷百年,而酆都几十年来中门紧闭。

    以往还有请神术或者可以请阴差来帮忙,可是近年来,越来越少看到有阴差行走人间,更别提道长们能够请来阴差帮忙,看见阴差本体了。

    见到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心心念念之物,换做是谁都会如此。

    “走吧,道长。”

    燕时洵向道长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轻笑道:“那就酆都走一圈,见见千年前就该坍塌毁灭的鬼城吧。”

    道长兴奋得连连点头,亦步亦趋的跟在燕时洵身边往前方走,激动得手都在抖。

    但对于官方负责人和几位救援队员来说,这件事就有些惊悚了。

    毕竟就算负责人参与工作已经几十年,自认为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但他还真的没见过这场面啊!

    寻常的生人,哪有主动往阴曹地府里扑的?这不就是找死吗?

    即便官方负责人并没有退缩之意,但还是深呼气给自己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才一咬牙,跟着燕时洵往里走。

    算了,有燕先生在,身后又有太多等待他去保护的生命,就算前方是死路,也注定要走这一遭了!

    是生是死,迈过去就知道了。

    救援队员本来还想安慰负责人不要怕,没想到负责人直接抬脚往前走了,只剩下他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救援队员:我记得,负责人好像不会什么术法和防身术的?

    救援队员:这样就显得我们更胆小了……赶紧跟上!

    由燕时洵和道长打头阵,一行人向着前方被黑雾隐约覆盖的鬼城走去。

    唯独落后了一步的邺澧,当他迈开长腿想要追上燕时洵的时候,却在和阎王擦肩而过时,因为阎王的一声冷哼而顿了顿脚步。

    “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对燕时洵出手了。”

    阎王轻笑:“没想到当年那个被所有鬼神畏惧的酆都之主,还有这样一面——就连生人向你询问死亡的真相,都没有动怒,也没有做出其他事情。”

    邺澧掀了掀鸦羽般的眼睫,他的声音很冷:“如果是你问,我就不确保自己会做些什么了。”

    “还妄图与时洵相比吗?”

    邺澧的视线冰冷的从阎王身上滑过,嘲讽他的自不量力。

    阎王耸了耸肩,并没有因为邺澧的话而动怒。

    他与邺澧认识千年之久,甚至亲眼见证了邺澧的成神登位,他自然知道邺澧是什么样的存在。

    无论是在那成为鬼神的分界线之前,还是之后。

    严格来说,阎王和旧北阴酆都大帝,才是更为相似的存在,就连执掌一方的年岁也大抵相同。

    他曾经漠视酆都,即便那里再如何特殊,就连大道都不会轻易插手,但他依旧将酆都排除在了视野之外。

    在千年之前,地府和酆都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相处模式。

    那时,地府对酆都视若无睹,无论外界如何评论探讨,地府之中,阎王提笔,却只有一声冰冷轻呵做评。

    直到酆都易主,邺澧凭借着他自己的力量,生生将前北阴酆都大帝掀翻在地,扔下神台,甚至将那神台都砸了个稀巴烂,震惊了所有鬼神和知情的驱鬼者。

    那个时候,阎王终于对换了主的新酆都正眼相待,也从此开始了和新酆都长达千年的不对付。

    说来也有趣,明明各自都是执掌一方的鬼神,可被他们彼此看在眼中的,却唯有对方。

    他们各自坚守着自己的道,互相看不惯对方的做法,觉得对方的行事对于恶鬼生人而言不够公正。

    可却是实打实的认同对方。

    在阎王看来,旧酆都即便尊崇,却连做他敌人的资格都没有。

    最后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

    无能者下台,真正的群鬼之主登位。

    似乎是想起了往事,阎王低低的笑了起来,他漫不经心的道:“放心,我对自己在你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很有自知之明。”

    “我也不会询问你有关当年之事的话题。”

    阎王笑吟吟侧眸看去:“我本来就是亲眼见证新酆都登位,又何须询问你?倒不如说,你来询问我有关于你死亡的真相,这还差不多。”

    “燕时洵在旧酆都里会找到什么,你心中有数吗?”

    阎王的声音逐渐低沉严肃:“鬼气能够从旧酆都泄露出去,本身就很奇怪,还聚集到了鬼婴身上……你不担心,旧酆都里还存在着别的什么东西,会伤害到燕时洵吗?”

    对于阎王而言,燕时洵必须要活着,这样才能为天地翻出新的生机。

    直到所有会影响大道的事情都被扫除,大道重新稳固,天地间再无灾祸,阎王才能够安心。

    在那个目的达到之前,阎王不允许任何存在危及燕时洵的性命。

    为了这一点,阎王即便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无论是旧酆都还是邺澧……

    阎王平静的将视线从邺澧身上收回,重新看向前方燕时洵的背影。

    在他带着笑意的神情之下,隐藏着的,是坚定的决心。

    邺澧感受到阎王的气场变化,但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专注的看着燕时洵,眼眸中满是柔情。

    竟然觉得他会伤害他的驱鬼者……呵。

    邺澧心中嘲讽,果然阎王是投胎了太多次,神魂都有所损毁,估计刚好是脑子的部分少了,这几十世投胎下来,可能阎王的脑子也比核桃仁大不了多少了,啧。

    阎王:“阿嚏!!!”

    谁,谁骂我!

    阎王狐疑的看向邺澧,但邺澧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径直大跨步向前,走到了燕时洵身边,与心爱的驱鬼者并肩而行。

    阎王:“…………”

    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被邺澧这家伙鄙夷了?

    在阎王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燕时洵已经带着道长查看起了眼前的这座鬼城。

    从来没有生人能够活着走进酆都再离开,即便有人离魂游荡,也难以进入酆都,加之有关于酆都的记载少之又少,因此,人间对于酆都一向以地府为模板进行想象,却从来没人能够真正的亲眼看到。

    直到现在,燕时洵等人穿行过缭绕在空气中的黑雾,一座巍峨城池,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城墙高耸入云,几乎将整片天地都隔绝在外,而城墙上所垒并非砖石,而是一颗颗骷髅头骨。

    这些骷髅足有上千万颗,好像过往所有死亡的人,尸骸都被集中于此。

    那些黑黝黝的眼窝空洞的注视着来人,却让人感觉,它们好像还活着,有自己的思考,就连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也并非他们自己的臆想,而是恶鬼想要吞噬血肉的贪欲。

    上千万双黑黝黝的眼窝,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的注视着来人,虽然一言不发,但压力却徒然沉重,就连空气都好像稀薄了下来。

    救援队员不自觉打了个抖,他只是被骷髅看了一眼,就觉得通体生凉,好像天灵盖被人直直敲了一榔头,让他头晕目眩,好像凉气直冲着头顶往外冒出去。

    他下意识的往燕时洵身后躲了躲,想要借此躲避骷髅看过来的视线。

    直到邺澧气压极低的看过来,目光冰冷得比那数千万颗骷髅还要骇人。

    救援队员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不好意思的挠着脸就要往旁边走:“对不住啊,我还是第一次死,不太熟悉这边的流程和风土人情,见笑了……”

    他哪知道人死了之后要面对这种东西啊!

    这谁能遭得住!

    他作为救援队的一员,虽然一般干的活都是从死亡手里抢人,但怎么说那工作地点也在人间啊,哪能想到还能来阴曹地府出差?

    救援队员内心咆哮。

    但他马上就发现,好像……在往旁边走的,不只是他一个?

    他疑惑抬头,就发现不仅是自己。

    几个救援队员都齐刷刷的往燕时洵身后躲,还挨个试图去拽燕时洵的大衣后摆。

    救援队员上一次见这场面,还是幼儿园时玩老鹰捉小鸡。

    就连官方负责人也颤抖着拽住了燕时洵的袖口,一副被吓得有些腿软的模样。

    救援队员:……也不怪燕先生爱人不高兴了,这简直太像要抢亲了。

    燕时洵察觉身后的声音回头的时候,就看到邺澧漠然的转头向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燕时洵:“?”

    总觉得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错过了。

    他没有纠结太久,很快就抵挡着从城墙那一方传来的压力,继续向前走。

    得益于李乘云那一间收藏颇丰的书房,燕时洵知晓了很多与鬼神有关的事情。

    比如,鬼神的居所,与鬼神本身有着莫大的联系。

    就如昆仑山和长白雪山这些最为著名的神佛道场,道教中谈及福天洞地,也要合本身的八字与命格,才算得上相得益彰。

    否则,就算是再好的风水格局,凡人命格压不住,那就要承担反噬的祸患。

    鬼神的居所是由鬼神的力量构筑而成,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着鬼神的内心。

    一如燕时洵之前所见到的,来自于邺澧的酆都。

    那里到处都是惨叫着受苦的恶鬼,日夜哀嚎不休,就像是邺澧对于人间罪孽的痛恨和失望。

    燕时洵本来以为,酆都就长那般模样。

    但现在看却不尽然。

    这座旧酆都,以死亡筑城……前一位的酆都大帝,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才会有如此的风格,还惹得千年前邺澧一怒之下,摧毁了曾经的酆都?

    凡人一怒,亦可惊天动地,撼动鬼神。

    想起刚刚邺澧向自己说的话,燕时洵的眉眼间微不可察的流露出心疼之意,却只是几近于无的叹息了一声,便率先走上前去,迈上了通往城池的桥梁。

    燕时洵一垂眸,便能看到在桥下的护城河中,到处流淌着沸腾的腥臭血液,恶鬼哀嚎其中。

    那些恶鬼仰着头,争先恐后的从血河中伸出头来,拼命伸手向上,看向燕时洵的眼睛中流露出贪婪之意,好像在等他一脚踩空掉下来,好落进群鬼的嘴巴里,变成滋养恶鬼的血肉。

    燕时洵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啧,这让他以后怎么吃鸭血?

    这座桥梁很窄,不是燕时洵以为的那样宽阔,反而更像是独木桥。

    没有上桥时,眼见得桥梁宽阔,似乎鬼城半点危险也无,鬼神的居所可以随意进出。

    但等踏上桥时才发现,这分明就只是窄窄一条,并且木条滚圆,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踩空掉下去。

    ——死亡之事,终究一人独行。

    这时,骨节分明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燕时洵的手。

    “走吧,时洵。”

    不知何时走到燕时洵身边的邺澧,轻笑着邀请道:“我陪你一起。”

    无论阴间阳间,这一路,我与你同行。

    燕时洵眉眼微动,随即,他原本严肃的面容展露笑意,缓缓眨了下眼,道:“好。”

    第284章 晋江

    旧酆都真正的面貌,采用的是古代城池的架构,高耸的围墙和护城河,让它将城内的景象牢牢护在后面,令城外的人无法窥视。

    不过与寻常城池相比,这里要惊险太多。

    就算能够无视骷髅头骨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但桥下的血河恶鬼却是真实存在的。

    负责人向道长询问了两遍,确认眼前的景象并非是他的幻觉。

    “这不是那种低级的障眼法。”

    道长眉头紧皱,伸手入怀中,却只掏出了一捧燃烧后剩余的纸灰。

    他随身携带着的黄符,早就在抵达旧酆都的时候,就已经自动燃烧了起来。

    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这一点灰烬。

    道长将黄符的余烬展示给负责人看,道:“如果是障眼法,它做不到这种程度,况且燕先生亲口认证,这里就是酆都。”

    虽然道长不清楚,为何酆都有新旧之分,但是对于燕时洵的话,他是愿意相信的。

    而道长的话,也将负责人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打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自己也算是阅历丰富了,但亲身进入鬼城,这还是头一次。

    负责人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迈上桥梁。

    当他一步跨上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猛地一变,眼前不再是宽敞的木板,而是只容一人通行的独木桥。

    四面没有围栏可以扶着,脚下只有一条窄而滚圆的木板,让人恍惚有种自己马上就要掉落下去的失衡感。

    负责人连忙张开双手,努力稳住身形。

    他这时才知道,为何刚刚燕时洵在踏上桥之后,会停顿了一会才走。

    这场面……确实遭不住啊。

    负责人想要回头提醒其他还没上桥的人,让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他小心翼翼的刚一扭过头,就觉得自己的平衡感在下降,身形也不由自主的乱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惊呼一声,赶快重新去保持平衡,身体左扭右扭有些狼狈。

    更糟糕的是,下面血河中的恶鬼也发现了这一幕,都发出了起哄一样的尖锐笑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它们伸出手,争先恐后的想要接住掉下来的血肉。

    负责人只是向下瞥了一眼,就觉得脑子发蒙,嗡嗡作响。

    对于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在高空保持平衡,是一件很难的事。

    即便人的心里知道这样的宽度要是放在平地上,自己能很流畅的走出一条直线,但是却克制不住的在想如果真的掉下去会怎么办。

    那可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求生的本能此刻仿佛成为了求生的阻碍,让负责人僵硬着身躯,不敢向前走,害怕自己一步没有走对,就会掉下去成为恶鬼的美餐。

    负责人虽然信任燕时洵,但他还没到盲目的全然将希望,寄托在燕时洵身上的地步。

    这里可是传说中的鬼城,燕先生再厉害,那也是对人间而言的。凡人怎么可能与鬼神斗?

    还没有踏上桥梁的道长并不知道桥上的情况,只是在后面看着负责人停下来的模样有些奇怪。

    但燕时洵握着邺澧的手掌从容从桥上走过后,一回身,就发现了负责人僵硬在半路上进退两难的窘境。

    燕时洵挑了挑眉,视线扫过桥面下方,心中了然。

    “负责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直接往前走。”

    燕时洵提高了声调,扬声道:“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需要抬腿走路就行。”

    说罢,他侧首看向邺澧。

    不需燕时洵多言,邺澧已经了然他心中所想,于是上前一步,靠近了河岸边缘,垂眸向血河中看去。

    在看清那些恶鬼的时候,邺澧眉头皱了皱,厌恶在眼中一闪而过。

    即便因为乌木神像和旧酆都的存在,让邺澧在这里力量不像在外面时那般自如,但他毕竟是执掌审判的鬼神,对于这些沉溺在血河中无法挣脱的恶鬼,他依旧可以一眼看清这些恶鬼魂魄中的善恶。

    旧酆都这座庞然大物,从千年前起就已经停止了运行,不再有新的鬼魂进来,只剩下过往的恶鬼,依旧被关押在这里承受刑罚折磨。

    血河中的恶鬼也不例外。

    它们无一不是千年前存留下来的鬼魂。

    虽然恶鬼并没有见过新酆都的模样,但是仅仅是邺澧的一瞥之下,它们便已经感受到了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恐怖威压,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山岳碾碎成齑粉。

    刚刚还在尖利大笑着起哄的恶鬼们,顿时被割了舌头一样统统没了声音,它们转身就钻回了血河中,狰狞的鬼脸上满是恐惧,唯恐自己动作慢了,就会被看透不堪的魂魄,甚至被杀死在当场。

    转瞬之间,原本一片喧嚣的沸腾血河,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安静。

    除了隐约可以看到几个气泡从水面下浮出又破碎以外,连涟漪都没有被惊起。

    负责人本来还苦笑着觉得来自燕时洵的安慰,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聊胜于无。

    可他没想到他这么想着的下一刻,局面徒然扭转,耳边重新安静了下来。

    那些恶鬼在看到邺澧的时候,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负责人眨个眼的功夫再一低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

    负责人震惊。

    他直愣愣的看向邺澧,好像直到此时,才对酆都之主的身份渐渐有了具体的概念。

    就像是对着穷人说一千吨黄金一样,他根本无法想象出那是多么大的体量。

    负责人也是如此。

    从来就没见过酆都或者地府来客的他,即便燕时洵亲口说出邺澧是酆都之主,他一开始也只是有了个平淡的印象,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概念,他不知道。

    而现在,负责人觉得,自己好像隐约看到了曾经鬼神时代的信仰。

    邺澧掀了掀眼睫,漠然的瞥过负责人,然后转身走向燕时洵:“走了,时洵。”

    这一声也恍然唤回了负责人游离的神智,让他抖了下猛地回神,然后趁着现在没有恶鬼干扰他的时候,赶紧一鼓作气跑过桥梁。

    直到脚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负责人还觉得自己的腿在发软,心脏砰砰直跳。

    燕时洵眼疾手快的直接将负责人抄起,避免了他磕绊摔坐在地。

    “怎么样,负责人,是不是比你寻常去游乐园玩什么过山车,玻璃栈道,都要刺激?”

    燕时洵的眼眸中泛起笑意,轻松的神色看起来半点没有把此刻的惊险放在心里,还有心情和负责人看着玩笑:“下次特殊部门要是招聘,可以考虑把这一条加进福利待遇里。”

    “五险一金,工作时间灵活,还附带游乐项目。”

    燕时洵耸了耸肩:“所以我师父才从来没有带我去过游乐园——我年幼的时候,同学嘲笑我没有去过游乐园,我就回家问我师父,什么是游乐园。然后我师父就带我一起去驱了鬼。”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还美其名曰,这就是鬼屋。”

    负责人:“……”

    乘云居士在这一方面,也是很强了。这才是至尊鬼屋啊!

    别人都要花钱去玩假鬼屋,不像乘云居士,收钱去真鬼屋溜孩子玩,格局简直瞬间打开。

    负责人看着燕时洵的神情复杂,一言难尽,但眼睛里明晃晃的透露出来的意思,都在说燕时洵这种认知还真有些离谱了。

    但被燕时洵这么一打岔,负责人刚刚紧张的心情还真的缓和了下来,回神再一想,好像也有些道理?

    负责人:……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燕先生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我总觉得燕先生说出来的话都是对的?

    燕时洵松开搀扶着负责人的手,抬头向桥对面看去。

    因为不知道桥对面的情形,所以负责人身先士卒,第一个走了过来,其余的救援队员还在后面,最后一个则由道长垫后,防止突发事件。

    在负责人之后,燕时洵也知道了会干扰到寻常人的因素是什么,于是就站在桥对岸一一安抚过去,让救援队员可以安下心来走过桥。

    这几个平日里刚强的汉子,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这样近距离接触恶鬼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有些腿软。

    要是一步没有走好,直接掉下桥去,那可就要变成恶鬼的盘中餐了,简直比干脆利落的死亡还恐怖!

    负责人撑着双腿稍作休息,看着那边救援队员们流露出的胆怯,也不由得自嘲摇头,喃喃自语:“一介寻常人,又如何斗得过鬼神……”

    他的声音很轻,被掩盖在燕时洵和救援队员的对话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但静静站立在一旁等待着的阎王,还是耳尖的捕捉到了他的声音。

    阎王轻轻偏头看向负责人,手中折扇抵唇沉吟,眼波流转间,都是笑意。

    “负责人。”

    阎王呼唤他的时候,负责人还不自觉的抖了抖,有种从魂魄中泛起的阴冷感。

    ——任是谁被阎王在身后喊了一声,也遭不住啊。

    “凡人如何斗得过鬼神……在你眼前,不就站着一个吗?”

    阎王轻笑着,手中折扇隔空指了指邺澧:“那边的那位,当年就是以凡人之身,诘问天地。”

    自古以来,成神成圣都有其道,但究其根本,也不过几条而已。

    要么就是天生地养,从有意识起就是神仙,要么就是修道求仙,紫气东来以成仙,要么,就是被生民爱戴,供奉和香火的力量使得其拥有了足以成为神仙的力量,于是感召天地,原地封圣。

    但像邺澧这样反抗天地,绝不服输的,却实属少见。

    没有什么算了,也没什么乖乖听话,更不可能认命。

    那一城数万无辜死亡的普通百姓,成为了战将的执念。

    他想要让百姓们可以亲手复仇,了结因果,然后再无牵挂的前往投胎,忘记这一世的苦痛,来世可以重新为人。

    但天地不许。

    ——因为死亡过于惨烈,那些百姓们心有不甘怨气,即便死亡,依旧化为鬼魂,不肯离开城池。

    鬼魂日夜哀哭不止,大骂老天爷你不长眼啊好人不长命。

    但是大道却沉默以对,不曾动摇分毫。

    那些鬼魂,因为魂魄中残留的执念和愤怒,而被判定为已经堕为恶鬼。

    阎王熟悉曾经那个酆都的行事风格,因此千年前,在他得知屠城的发生后,就立刻赶往已经横尸遍野的战场。

    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个时候,北阴酆都大帝判定那些鬼魂既然是恶鬼,就该押入苦牢受刑。

    什么时候心甘情愿的接受死亡,不再有怨恨,什么时候再议投胎之事。

    可这一等,很可能就是几百上千年之久。

    阎王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地府本就被酆都压过一头,又如何能够违抗酆都已经令下的判决?

    他所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叹息,以及,尽可能为这些枉死的百姓,争取一个还算幸福的来世。

    可那战将眼睛流着血泪,嘶哑质问他:杀了你,还要你感恩戴德,不允许你对死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这算是什么道理!

    阎王无奈想要规劝,毕竟酆都高高在上,别说战将一个凡人,就是鬼神和大道,都对此无可奈何。

    战将却冷笑:那这道义,我就偏要争一争!若北阴酆都大帝认定了无论生前遭受什么,都不许怨恨死亡,否则就是恶鬼,那我倒要试试,若是北阴酆都大帝自己受死,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想法!

    阎王错愕,却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将率领十万阴兵奔赴酆都。

    他为此懊恼良久,以为这位为了保护黎民而抗争到生前死后的战将,就要死在酆都之下,成为酆都护城河上的又一块砖石,昭示酆都的强大,震慑其余鬼神。

    却没想到……

    阎王轻轻敲了敲手中折扇,他微微敛眸,唇边勾起笑意:“因为世有不平,所以心怀悲愤,因此反抗天地,从无乖乖受死一说……他证明了自己的正确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于是即便是天地大道,也要为他让行。”

    酆都认可了邺澧的道,于是在最初那位北阴酆都大帝死后,新的酆都昭示着邺澧的道,拔地而起,取旧酆都而代之,重新规划阴阳与生死的规则。

    他不满规则,反抗规则。

    于是,他成为了规则的制定者。

    并且,因为邺澧的道压过了旧酆都,所以另一项本来不属于酆都的权柄,也从大道之中剥离出来,赋予了邺澧。

    酆都曾经立于死亡之地,执掌一切死亡,就连地府和城隍在酆都这样的庞然大物之前,也渺小如蝼蚁。

    若不乖乖听命,就只剩下被酆都碾压成齑粉的结局。

    可邺澧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作为新的酆都之主,邺澧执掌死亡与审判,拥有判定世间一切生魂死魂的权力。

    但新酆都,却把死亡的权力,让度了一半给其余各方。

    酆都和地府,从此成为了互相牵制制衡的两方。

    魂魄死亡后的去留,不再是某一方的一锤定音,若鬼魂心有不满,便可向酆都寻求再一次的审判。

    邺澧主动后退,明明酆都才是真正的与天地共同诞生的鬼都,但地府却反而更加广泛为人所知,成了最常在人间被生人看到的存在。

    很多人只知地府,却不知酆都。

    阎王也曾对邺澧的做法极为错愕,不明白为何邺澧会如此做。难道是战将以人身成鬼神,对鬼神之事不熟悉,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吗?

    可漫长岁月之后,阎王站在地狱之上,忽然明白了邺澧当年的做法。

    酆都让权,因此死亡得以新生。

    如以往那位北阴酆都大帝一样独自论处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在此之下,鬼魂有了得以伸冤的机会。

    那些被奸人所害,枉死的鬼魂,它们心怀有怨恨和执念,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亲朋爱人,即便死亡也想要为自己报仇,让杀害了自己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它们不甘心死亡,它们怨恨死亡,但这绝不是随意将它们简单归类于恶鬼,然后扔进酆都苦牢的理由。

    因果自有循环。

    杀人者,鬼复仇。

    这才是因果的终结。

    阳间不判,阴间判。阴间不判,酆都判。

    这就是,邺澧想要看到的局面。

    ——如果像是兰泽那样被虐杀至死的鬼魂,难道要让他对死亡感恩戴德,忘记对凶手的仇恨,微笑着前去投胎吗?

    如果兰泽反击复仇,杀死凶手,就被归为恶鬼然后扔进地狱,那做出这样审判的鬼神……又与第二凶手何异?

    酆都判因果,而地府判罪孽。

    两者相加,死亡之中,再无冤案。

    阎王在千年之后,才看懂了邺澧在千年前所布下的大局,也是那一刻,他看到了鬼神冷漠下不易被察觉的温柔。

    当被负责人的话勾起思绪时,阎王甚至有种冲动,他想要告诉负责人,告诉所有生人,曾经有一位鬼神,为了他们在死亡后的公道,都做了怎么震撼天地的事情。

    那是即便同为鬼神的阎王,也决计想不到更不会去做的事。

    正如坐拥金山者散尽家财,执掌一切权柄之人,分散手中权力。

    怎么会有鬼神做这种事?

    然而,邺澧做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诸多鬼神都被他蒙在鼓里,如果不是一直关注酆都动向,甚至不会发现这一点细致而涓涓流长的温柔。

    阎王好像懂了大道会选择邺澧的原因。

    “听说某个家伙乐施好善,不如再大方一点怎么样?”

    阎王白皙干净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唇瓣,笑起来时有着漂亮的弧度。

    原本注视着燕时洵的邺澧皱了下眉,偏过头看向阎王时眼神嫌弃,明晃晃的带着“又有什么坏主意”的意味。

    阎王指了指自己:“几千年了,我还单身,就连那个小蠢蛋二十几年也还是单身,被你家的驱鬼者带得连恋爱那根弦都没有,这算不算是你家驱鬼者的因果?”

    “我要的也不多。”

    阎王爽快的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把燕时洵……”

    “滚!”

    不等阎王说完,就见邺澧一扬手,宽袖下带起一道疾风,直接将阎王裹挟着扔向后面,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

    而阎王虽然知道邺澧对燕时洵的感情,但他本意只是想试探邺澧有没有伤害燕时洵的可能,却没想到邺澧直接暴怒。

    猝不及防之下,阎王也被这股狂风吹卷起,直直的冲着后面而去。

    随即,就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负责人目瞪口呆的看去,却见原本紧闭的城池大门,竟然就这样缓缓开启了一条小缝。

    而阎王双手捂着头蹲在大门外面,原本松鹤一般挺拔清隽的身形,此时也团成一团,他漂亮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波光粼粼,好不可怜。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负责人一时沉默了。

    而这时,所有人也都已经陆续通过了桥梁,最后一位道长刚被燕时洵扶下来,燕时洵就听到后面猛然传来的巨响,不由得回头看去,然后惊愕的睁大了眼眸。

    “张无病,你干什么呢?”

    燕时洵:“……你当自己是撞门石吗?”

    “和那个小傻子真不愧是一个人,要不然以后他叫张无病,你叫张有病算了。”

    燕时洵嫌弃的扫了阎王两眼,他这时候忽然觉得,就算张无病是阎王的残魂投胎,也让他毫无距离感了。

    这家伙还是之前那个哭唧唧抱他大腿的小傻子,傻乎乎的没个聪明时候。

    ——阎王顶多好在没有冲过来抱他大腿,顺便把鼻涕眼泪抹在他身上。

    阎王接受到燕时洵眼里明晃晃的嫌弃,一时沉默了。

    ……这是我自己想的吗?问你家那位去,问他刚刚做了什么!

    “虽然我在百年前就已经神名俱毁,但我不大不小也算个前任阎王,能不能尊重我一点。”

    阎王面无表情的看向邺澧,眼眸中有着深深的怨念:“你见过谁家用阎王开门的吗?”

    邺澧漠然转过视线:“我家。”

    阎王:“…………”

    不过,得益于阎王刚刚的那一头槌,燕时洵倒是省心不用去操心城门的事情。

    旧酆都之中虽然早已经没有鬼神居住,但余威仍在。

    对于寻常生人而言,还是有着不小的难度。

    如果是燕时洵一人倒还好,但现在毕竟还有官方负责人等人在,他也要为他们提前做考虑。

    注意力多数放在官方负责人等一行人身上的燕时洵,并没有注意到阎王和邺澧刚刚的剑拔弩张。

    倒是官方负责人,他左看一眼阎王,又右看一眼邺澧,终于是有了这都是昔日鬼神的实感。

    在确认了之后,他反而松了口气,有种悬空的脚踩在实地上的安心感。

    随即,官方负责人就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从刚刚两人之间毫不避讳旁人的对话中,负责人意识到,这两人已经活了上千年,也就是说,这两人远远比现世任何一个驱鬼者,都有着更加完整和庞大的传承。

    负责人眼睛瞬间就亮了——那岂不是说明,很多因为时间漫长和战火而散佚的经史典籍,道家经典,这两人都知道!

    这简直是行走的图书馆啊!

    还是绝版的!

    负责人看向阎王的眼神,简直放着光像是饿狼见了肉。

    这眼神看得阎王不由得抖了下肩膀,纳闷而迷茫的觉得,怎么负责人一个普通的生人,反而这么渗人呢?

    阎王怎么想都想不到,他这是被当做了移动图书馆。

    不过负责人再怎么兴奋,现在也并不是一个询问的好时机。

    他只能遗憾的勉强压下自己的激动,紧紧跟在阎王身边,和众人一起向旧酆都大门走。

    阎王陷入了沉思:负责人刚才还对他明显带着戒备,怎么现在又这副模样?是想找他打听邺澧的事情吗?

    想着,阎王抬起头,看向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人。

    燕时洵和邺澧十字相扣,姿态自然从容的走向旧酆都大门。

    无论是谁,都没有半分惊慌和退缩。

    燕时洵将手掌落在厚重而带着血腥气的大门上,拒绝了邺澧代劳的好意。

    他深呼一口气,然后眼神一厉,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大门也随之被缓缓推动,发出沉重的闷响。

    两人各自推开一扇大门,伴随着轰隆的巨响,被遮掩在沉重大门后的景象,也慢慢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恶鬼地狱之景。

    即便是曾经镇压十八层地狱的阎王,在看清城池内的景象后,都不由得握紧了折扇,屏住了呼吸。

    阎王从来没有进入过酆都,无论是那一战前后的新旧哪个酆都,都不是他这样的身份应该去的。

    独立于世外的酆都,从来都不在大道的监管之下,全权是酆都之主自己的地盘。

    任何鬼神随意闯入,都会被酆都之主视为挑衅,即便当场斩杀,大道也说不出什么。

    千年前,阎王不喜欢北阴酆都大帝的行事,厌恶酆都所谓的纯粹死亡,不可沾染罪孽怨恨一说,因此从来不曾靠近酆都。

    而那一战之后,邺澧成为酆都之主,阎王也知道,自己没有靠近酆都的必要,因为他们两方,各自都会做好各自的职责。

    直到此时,阎王才第一次见到了曾经的旧酆都之景。

    ——在沉重的大门后,关押着的,是遍地的恶鬼。

    酆都是酆都大帝所坚守之道的证明,因此酆都的具体景象,也跟随此而有着不同的变化。

    而在曾经酆都大帝“不得对死亡抱有怨恨,否则当以恶鬼论处”的行事下,旧酆都里,塞满了生前也是平凡人的鬼魂。

    它们有的生前只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实农民,因为与邻居争田地,被邻居下毒害死了一家人侵占财产,因此怀有怨恨,被旧酆都打为恶鬼,关押入旧酆都。

    有的是做些小买卖糊口的商贩,因为惹怒了权贵而被当街马踏致死。

    也有的,是良家女子,却被逼良为娼,不堪忍受于是满怀着怨恨,红衣红鞋午时自缢,发誓要化为恶鬼归来复仇。

    ……

    这些鬼魂,全都因为魂魄中沾染的怨恨和执念,而被旧酆都视为恶鬼,打入此处。

    后来旧酆都陷落,为了防止恶鬼脱逃,也将这些鬼魂一并包裹其中,一起沉入了白纸湖内。

    曾经的旧酆都,成为了关押这些“恶鬼”的监牢,可鬼差却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去了哪里。

    满城里,只剩下随处可见的哀嚎恸哭,处处是恶鬼当道,在旧时的街巷中,怨恨的回忆着过往生前死后的一切经历。

    即便经历了千年,恶鬼依旧无法对自己的死亡释怀。

    就算有些恶鬼终于被漫长不见尽头的监牢,磨灭了所有情感和怨恨,只剩下麻木空洞的一具魂魄外壳,内里空荡荡不见半分神采,但也在没有鬼差可以放它们离开。

    众人所看到的,就是这满街的血肉尸骸,疯疯癫癫的鬼魂嘶吼着大笑尖叫,处处悬挂的红色灯笼中,骷髅燃烧着烛光不灭。

    即便是邺澧,都忍不住皱了下眉。

    他身为酆都之主,自然可以看清这些所谓恶鬼的魂魄中,到底都记录着怎样的“罪孽”。

    可比起真正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凶残恶鬼,这些鬼魂,却更多的还是江嫣然兰泽那样经历的魂魄。

    若是放在邺澧手里,这些魂魄早早便在死亡后还清残余因果,便可以投胎了。

    但这些死亡时间在千年以前的鬼魂,却被囿困于此,数千年不得超生……

    邺澧皱紧了眉头,心底重新翻涌起暴怒,似乎重新回到了千年前战场上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

    “邺澧,你曾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吗?”

    在震惊过后,燕时洵终于缓慢的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千年前,让你下定决心,为无数黎民的魂魄一战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吗?”

    邺澧沉默了一瞬,然后才勉强压下自己的怒气,不想让自己狰狞锋利的那一面伤害到燕时洵。

    “千年前,我没有进入旧酆都。”

    邺澧沉声道:“我虽战胜北阴酆都,但对我而言,只是为了求一份公道。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我又何必像那些屠城的家伙一样,踏进别人的城池。”

    对于旧酆都,邺澧当年采取的对策,是任由自生自灭。

    邺澧从登位鬼神的那一刻,就感应到了天地,自然也知道既然新酆都已离,那旧酆都自然会消亡,天地会出手,无需他再理会。

    新旧交替,乾坤更迭,不外如是。

    天地无常,所以才恒常。

    千年前,邺澧只是将旧酆都限制在了原地,不允许它再继续向周围扩散,然后便转身离去,任由旧酆都消亡于天地间。

    但是,本来应该在北阴酆都大帝死亡之后,继续将旧酆都之内的鬼魂加以监管处理的鬼差,却早早的不见了踪影。

    树倒猢狲散。

    有些鬼差本就对北阴酆都没什么忠诚,它们本身也是厉鬼化形,领了差职,又如何能够与新酆都十万将士相比?

    那些鬼差四散奔逃,想要前往人间。

    却没想到,邺澧早早就以酆都印镇了西南,不允许恶鬼逃离,因此那些鬼差本以为失去了鬼神监管,就可以前往人间肆意敛财害命,但还没能成功,就已经被堵死在了西南。

    而那些鬼差一旦离开旧酆都,就进入了天地的视线内,因此无情的剿灭,不留一丝生还可能,继续危害人间。

    旧酆都感应到了危机。

    毕竟是曾经的鬼神居所,这座因着北阴酆都大帝的道才构筑而起的城池,也有着自己的力量,于是,旧酆都选择寻找掩体,将自己淹没其中。

    这样一来,竟然让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真正进入过旧酆都鬼城。

    直到现在,阎王打开了旧酆都大门,这副恶鬼炼狱之景,才被众人看到。

    邺澧无声的叹了口气,向燕时洵道:“抱歉……我当年,应该不给以前的酆都,留一丝作乱的可能。”

    鬼神曾经的一丝温柔,却被践踏浪费。

    燕时洵缓缓摇了摇头,并没有责备邺澧的准备。

    他没有看向过去的习惯,他的视线,一直都放在未来。

    纠结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只有找到解决的办法,才存在着生机的可能。

    不过也因此,燕时洵想起了之前白师傅说的话。

    那个将鬼戏教给了白姓先祖的鬼差,就是旧酆都鬼差无疑了。

    但是无论是那鬼差做的事情,还是挺白师傅的讲述,那鬼差似乎都不是邺澧口中旧酆都厉鬼鬼差的模样,而是真正心向着旧酆都的鬼魂官吏。

    那鬼差当年告别了白姓先祖后,是去做什么了?

    旧酆都如此景象,其他人不知,那鬼差却一定清晰的知道。既然鬼差心念着旧酆都,那就应该想办法拯救这样溃败的现状才对。

    这样想着,燕时洵皱眉沉思,脚下迈近了一步,跨入旧酆都城池。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眼角有一抹白光划过。

    燕时洵只觉得一道好像很熟悉的身形,在从他眼前走过。

    他本能的抬头看去,下一刻,却整个人都僵直在了当场,眼眸缓缓睁大,俊美面容上染上震惊。

    “师父!”

    那人着一身白,从满地血污骸骨的街道上轻盈走过,衣袍翻飞在身后,如仙鹤于缭绕雾气中展翅。

    这遍地的恶鬼哀嚎,影响不了那人分毫。

    他似乎听到了声音,笑吟吟的侧眸看来。

    却在下一刻,重新消失在了转角处。

    燕时洵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将那人留住。

    但这时,却听“轰!”的一声巨响。

    众人感觉脚下的大地都跟着一起剧烈震动,像是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他们惊愕的回身望去,却发现身后他们刚刚通过的大门,已经自动关闭。

    不仅如此,发出巨响的,并非那扇厚重大门,而是整个用骷髅头骨堆砌而成的城墙,都在震动着倾倒,一颗颗头骨相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随即,骷髅头骨破碎,高耸入云不见天地的城墙,裹挟着狂风向下倾倒而下。

    旧酆都大门,彻底坍塌。

    出口被掩埋在千万颗骷髅之下,再也找寻不到。

    而废墟后面,则是黑黝黝不见底的黑暗,不知道通往何方。

    邺澧反应迅速,黑雾立刻从他脚下向四周疾速扩散,将众人笼罩其中,没有被那些骷髅砸到,伤及分毫。

    一颗头骨从骷髅堆里滚落出来,咕噜噜滚过来,停在了众人脚边。

    众人低头看去,却发现那颗破碎不全的头骨,竟然恍惚是在笑。

    终于得到解脱的,安心的微笑。

    第285章 晋江

    谁都没有想到,在外部看起来牢不可摧的旧酆都,竟然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在他们进入旧酆都的一瞬间,就整个垮塌了下来。

    一时间,救援队员们都惊呆了。

    “这是……我们成功了的意思吗?”

    救援队员不可置信的喃喃,没有想到成功来得如此之快。

    就连官方负责人都惊了,他已经做好了苦战一场的准备,但这高高拿起轻放下的局势,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甚至让他有种用力过猛摔了个跟头的感觉。

    但与这几人相比,燕时洵和道长的面色就显得尤为严肃。

    外行看热闹,但是真正踏上修道一途的人,却很清楚这绝非旧酆都的失败,这根本就不是他们赢了这种事。

    真相与表面相反,从现在开始,众人对付旧酆都的难度反而剧烈加倍。这是真正的地狱模式,甚至很可能将性命连同魂魄都交待在这里。

    旧酆都的城墙坍塌,虽然看似是旧酆都示弱,但细究之下,这何尝不是他们进入的通道被彻底阻断。

    没有入口,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口。

    他们无法再通过正常的方式离开旧酆都,真正的陷入了恶鬼地狱中。

    一旦他们失败,别说外界找不到他们的尸骸,就连他们的残魂都遍寻天地而不得。

    到那时,他们将会彻底湮灭于此,成为旧酆都千万骷髅中的一个。

    这算什么……请君入瓮?

    燕时洵怒极反笑,他掀了掀唇瓣,仰头看向头顶黑红高远的天幕,笑容讥讽。

    即便这对于道长而言极为棘手的情况,但燕时洵依旧从中推断出了有效信息。

    其一,旧酆都确实如他所想,在鬼神死亡之后,依旧存有一定的神智,甚至有自主动作的权利。

    其二,鬼道诞生之事,旧酆都确实参与到了其中。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恶鬼入骨相的体质,在他从邺澧和阎王那里得知了有关天地大道的真相后,就知道了大道必定会垂眼于他。

    换句话说,他是大道的重点关注对象。

    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视线范围。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无病这个阎王残魂转世,才不敢轻易从影子中现身,忌惮着被大道发现残魂的存在,这些年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直到进入了被鬼婴操纵的鬼戏,脱离了大道的掌控,阎王才终于现身。

    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在西南失去踪迹,再加上鬼道暴动,大道现在必定对西南尤为看重,不会放过任何与燕时洵有关的消息。

    而一旦被大道发现燕时洵身处旧酆都,那一直隐瞒存在苟延残喘的旧酆都,也势必会暴露在大道的视野中。

    这是旧酆都不肯看到的。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燕时洵等人关死在城池中,唯恐放他们离开的话,会透露有关旧酆都的消息。

    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燕时洵意识到,旧酆都在畏惧于他,畏惧于邺澧这个酆都之主。

    旧酆都想要灭口,却没想到,它过于急迫的行为,反而在燕时洵面前漏了怯。

    ——旧酆都想要对燕时洵等人出手,却反而将自己的底牌透露给了燕时洵,让他敏锐而准确的抓住了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反而证明了他自己之前并无证据支撑的猜测。

    大道鬼神之争,谁先害怕,谁先动摇了自己的道,谁就输了。

    若说燕时洵原本有五成把握阻断鬼道的成形,那现在,这五成也变成了八成。

    敌人先害怕,自然气势上就弱了一头。

    而这种事情,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彻底压垮西风。

    燕时洵仰头向旧酆都的黑红天幕讽刺一笑,锋利的眼眸亮得惊心动魄。

    他做着口形,无声道:等我,杀了你。

    原本平静的天幕瞬间起了波澜,黑云如风暴眼般狂乱吹卷,血色的天幕聚拢又散开,低低压下仿佛下一刻便会压顶而下,将下方所有存在碾碎。

    燕时洵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心中被激起更加高涨的磅礴战意,几乎从胸臆间喷薄而出。

    “燕先生,这……”

    道长语气沉重,眉间皱成了川字纹,死死的盯着那堆骷髅废墟:“所有的退路都被截断了,如今就算我们想离开,恐怕也很难了。”

    “那不是更好吗。”

    燕时洵轻描淡写,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冷笑:“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诸位务必拼尽全力——背水一战,赌上连同魂魄在内的所有明日,除了胜利,别无他路。”

    “区区一个早已经败落的旧鬼城,也敢猖狂叫嚣?”

    燕时洵讽刺的呵了一声:“果然是酆都的手下败将。”

    邺澧原本严肃看着脚下头骨的神情,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不由自主的松动了下来,唇边荡漾开一片笑意。

    邺澧:时洵夸我了~

    旁边注视着邺澧两人的阎王,默默扭过了头去:…………

    啧,要不然还是把那个小蠢蛋放出来吧,这对夫妻真的要了我这把老命了。

    “这倒是从前北阴酆都会做的事情,完全符合它的行事风格。”

    提及旧酆都时,邺澧唇边的笑容消失,语调淡淡的道:“北阴酆都大帝与天地共同诞生,从未行走过人间,对于死亡的态度,他比任何鬼神都要纯粹,认为死亡就只是单纯的死亡,不容许任何杂物存在,只要魂魄沾染了仇恨不甘这些负面情绪,就不是好的魂魄。”

    “对于曾经的酆都而言,死亡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邺澧掀了掀眼睫,冰冷的注视着骷髅废墟,被他直视着的头骨,也忍不住晃动了几下跌下骷髅堆,努力避开酆都之主的视线。

    “城池坍塌,有进无出。”

    邺澧平静道:“这是曾经北阴酆都所坚守之道的具现,北阴酆都大帝死亡后,旧酆都废墟继承了他的道。”

    “我本以为千年时间,足够大道消解掉旧酆都了,没想到它竟然还能残喘至今。”

    身为鬼神,邺澧远远比其余人更加能够感知到其余鬼神的心思。

    他向燕时洵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或许,这不仅是旧酆都在挣扎,而是北阴酆都想要复起。”

    沉入白纸湖以做遮掩这一招,如果不是对天地大道尤为了解的存在,就做不到这种程度。

    千百年沧海桑田,但哪里来的这种巧合,会让旧酆都就这么巧,直接被白纸湖淹没?

    并且这个方位,本就是至阴,非常利于周围的阴气向白纸湖聚拢,完美的掩盖住了湖底旧都向外溢散的鬼气,让大道错以为白纸湖及周围的阴气来自于西南,而非旧酆都在苟活。

    邺澧不相信巧合。

    任何世人以为的巧合,都是一生积攒因果的结果,由大道精密安排。

    常有人说“万幸”,但那一瞬间的幸运,何尝不是曾经积累下来的功德,在发挥作用,挽救生命?

    监控里差一秒躲过的车祸,回家时突然不想走的路避开的杀人案件,高空坠物中多走一步的惊险一刻……

    世人喜欢以幸运和倒霉来定义意外。

    但在鬼神看来,不过是魂魄一生积累的善恶功德,积毁销骨,无人在意的小善小恶,也累积成最终的因果。

    旧酆都存续期间,数千年的冤魂恶鬼积累下来的因果,最终由邺澧一战终结。

    阎王等诸鬼神与世人,将那凡人战胜鬼神的一战。命名为奇迹。

    可那又何尝不是旧酆都自己的因果作祟?

    邺澧不是自己一人在对阵旧酆都。

    在他身后,有誓死追随他的十万将士,满城被屠戮百姓的冤魂。以及……

    数千年来,所有被旧酆都打入苦牢的“恶鬼”的怨恨。

    每一缕怨恨,每一个枉死却不得复仇的魂魄,都将力量压给了邺澧,郑重的将自己复仇的希望,托付给了愿意为寻常黎民和公道一战的战将。

    这力量将他高高拱上神台,让他面对天生地养的鬼神,依旧毫无惧色。

    一啄一饮,皆有报应。

    诸法无常,唯此为常理。

    明明应该消亡,回归天地重新成为生人养分的旧酆都,却违反了常理,能够存活至今,甚至搅得西南恶鬼遍地……

    这一刻,邺澧看到了大道没能看到的因果,也看到了大道预料到的未来。

    邺澧平静的转过视线,看向阎王。

    阎王:……?

    他被邺澧莫名其妙的注视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不知道邺澧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不过,他也因此而错过了邺澧千年来对他唯一一次的认可。

    邺澧:虽然这人总是缠着时洵,很讨厌,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带路这方面,确实很精准。

    生人张无病引路,所有人前往白纸湖,西南鬼域的动荡得以被各方重视。

    而阎王在破开鬼戏后,将所有人引入白纸湖湖底,得见酆都旧址。

    甚至一头锤敲开了旧酆都大门。

    邺澧:“等你回人间,也可以考虑去做开锁生意。”

    他本来迈开长腿就打算转身走向城池内的街道,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按照时洵的意见,做个导航应该也很好。”

    邺澧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诚恳:“我看见的所有人神鬼中,你是最适合做这个的。”

    阎王:?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堂堂阎王,去开锁??

    但旁边的燕时洵听到两人的对话,摩挲着下颔沉吟片刻,还真的真诚建议阎王道:“虽然现在阎王是井小宝,你这个被大道销毁了神名的前鬼神,肯定是不能再做阎王了。但是,你要不要考虑下做个开锁行当或者导航行当的祖师爷?”

    燕时洵诚恳的帮阎王分析道:“你看,人间多有供奉关公的,香火一直不曾断绝,不仅如此,继承替骨之术的驱鬼者也会供奉关公——毕竟替骨之术最开始被发明出来,是为了使得关公能够安心下葬。”

    “你要是做了哪个行业的祖师爷,以后做这个行当的人,都会供奉你,你就不必担心香火问题了。”

    “这样几百年,若大道形势好转,不需要诸神的力量归一以擎大道,那你还真有可能重新成为神仙。”

    燕时洵笑着道:“就算比不得阎王,但一个锁神,导航神应该还是可以的——想想现在有多少人用导航,有多少人需要开锁,就觉得这个建议很可靠。”

    阎王:“???你们夫妻两个怎么回事,联手嘲讽我?”

    锁神是什么东西!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阎王,导航……咳,那叫引路!都是为了大局做出的牺牲而已。

    有了燕时洵和邺澧的解释,众人也明白了此时局势的紧张。

    但不等他们紧张起来,就因为燕时洵几人面容上的笑意而重新缓和了下来。

    如果燕先生脸上有笑容的话,那局势应该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救援队员如是想着,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笑了出来。

    听得真切的阎王,顿时神情一言难尽:……你们跟着笑什么呢?难不成你们真想以后打开导航的时候,先拜拜阎王?

    阎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不需要鬼神的年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爷,已经沦落到了打零工求生的地步了。

    生活不易,阎王叹气。

    燕时洵轻笑了两声,随即正色了起来,向邺澧说出了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况。

    “我看到我师父了。”

    燕时洵低声道:“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邺澧给了燕时洵肯定的答案:“鬼神的居所中,不存在错觉,尤其时洵你是恶鬼入骨相。时洵,在进入旧酆都之后,你就应该有所感应了吧?”

    燕时洵眼神一暗。

    没错。

    比起救援队员等人的不适,他反而如鱼得水,连呼吸都是顺畅清新的,仿佛他天然就属于这里。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受,还是在滨海市郊公路下的恶鬼深渊。

    会令生人恐惧和难受的恶鬼聚集之处,反而会让燕时洵如龙入海,完全是放开了手脚可以酣畅一战的畅快。

    邺澧注意到燕时洵的脸色变化,点了点头,道:“生人只以为恶鬼入骨相因为同时占据了阴阳,所以可以效法天地乾坤,阴阳平衡循环,得以拥有更强的力量。”

    “但实际上,这才是恶鬼入骨相对于鬼神来说最恐怖之处——恶鬼入骨相,可以任意穿行于阴间,无惧于鬼气,甚至反而在阴间得到更强的力量。”

    邺澧抬手,轻轻握住燕时洵的手掌,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在那温热修长的手掌下,邺澧微凉轻薄的肌肤之下,心脏在慢慢跳动。

    强大如鬼神,此时也好像极为脆弱。

    只要燕时洵有想要杀死邺澧的想法,此时就可以刺破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

    燕时洵不解抬头,却见邺澧在对他轻笑:“时洵,恶鬼入骨相,代表着阴阳五行一切的平衡,在道法上,与大道无异,未处于人神鬼三条线唯一的交汇点上。”

    “你可以杀死任何人神鬼。”

    “你也可以成为人神鬼任何一方,为神为人,不过你一念间。”

    邺澧轻轻垂下眼睫,他倾身向前,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甚至彼此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所以,因果和大道指引你,前来了旧酆都。”

    “大道无法彻底消灭的旧酆都……会由你来终结。”

    一如千年前,他杀死北阴酆都大帝。

    邺澧眼神专注的看着燕时洵,严肃的神情不似作伪。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燕时洵的眼眸也缓缓睁大。

    他虽然已经习惯于自己特殊体质所带来的与众不同,但是他也没有想过,会如邺澧所言,肩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旧酆都,曾经鬼神的居所,直接导致了邺澧反抗天地,最终登位鬼神的最初原因。

    燕时洵心神动荡,耳廓也不由得发红发热,心跳剧烈密集如鼓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发出了零星不成句的单音。

    燕时洵很清楚,以邺澧的性格,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邺澧所言,都是真实。

    虽然猝不及防之下,就得知了自己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但燕时洵只说短暂的失神后,就立刻收拢了复杂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尚且发热的脸颊和耳廓,还在提醒着燕时洵,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他人生的选择中,从来没有逃避责任这一选项。

    除了坚定向前,挑起重任,他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而旁边见证了一切的官方负责人,觉得自己现在饱得想打嗝,还想给自己妻子打个电话。

    官方负责人:是我曾经无知了,之前救援队传闻燕先生已经结婚了的时候,我还帮燕先生辟过几次谣,虽然后来也被动摇了想法……但现在这可是直接证据啊!铁证如山。

    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的手机要不是在荒村中被恶鬼追杀时,不知道掉在哪里了,现在他还能赶紧拍个照片,等回去的时候给海云观监院看,证明他真的很关心燕时洵。

    至于道长,已经震惊脸了。

    他一直以为王道长在观中所言虽然不至于说谎,但以王道长那个偶尔胜负欲极强的性格,应该多少也有夸大的成分,想要气气其他道长。

    但他没想到,王道长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此时看到眼前一幕的道长,只觉得满心愧疚:王道长没批评错,他真的是太不关心燕道友了,连燕道友结婚都不知道……等回去之后,一定补上份子钱。

    阎王用后背对着燕时洵两人,瓮声瓮气的道:“简单一个托付大道,为什么会被你们搞得这么……嗯……算了,你们自己在这诉说衷肠吧,我先走了。”

    燕时洵听到阎王的声音,才猛地被惊醒。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的手掌还被邺澧紧握着,就贴在邺澧的胸膛上。

    手掌下肌肉的纹理线条,紧致而结实,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燕时洵:“……”

    他默默的抽回自己的手掌,平静的向身后众人扬了扬下颔:“走吧。”

    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邺澧眼眸中染上笑意,也知道自家大猫猫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不能逼得太紧。

    于是他顺势应声松开手,和燕时洵一起走向城池深处。

    因为燕时洵提到了李乘云,又发生了城墙倒塌斩断退路的事,所以他原本在心中规划的行程被打乱,只能重新规划。

    “但是,我师父的遗体是由我亲自接回来,我为他重新穿好寿衣,为他合上棺木,亲眼看着他下葬……”

    提到李乘云的死亡,燕时洵即便努力想要维持平静,但依旧喉咙酸涩,哽咽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本来应该安心长眠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旧酆都鬼城?”

    邺澧轻轻叹息:“酆都之内,何来生人?”

    想起曾经在酆都中看到燕时洵魂魄时的惊艳,邺澧道:“数千年来,也唯有时洵你一人,以生人的身份踏入过酆都,在一众鬼魂中,耀眼得根本无法无视。”

    “就算是现在,救援队那些人能进入旧酆都,也是因为西南的乾坤已然颠倒,鬼道当道,人间混乱。而所有人刚脱离鬼戏,魂魄还没有彻底与身躯契合。”

    邺澧道:“若不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旧酆都也只有你我,还有那边的蠢货能进入。恶鬼入骨相,上天入地也不会有所阻碍。”

    阎王:……我希望你口中的“蠢货”不是在说我,一定是说生人张无病吧?

    燕时洵没有注意旁人的反应,他原本带着期冀看向邺澧的眼眸中,星星般的光芒熄灭了。

    他之前甚至想要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或许是自己错看了呢?

    毕竟李乘云以身殉道,生前已经承受过诸般苦楚,既然死亡,那最起码,就让曾经肩挑重担前行的人,得到片刻的休息安宁吧。

    燕时洵不愿意看到,李乘云在死亡后,还要尽心竭力的为大道和生人考虑。

    更甚者,魂魄被鬼怪打扰,无法安眠。

    燕时洵最无法接受的一种可能,就是李乘云死后的魂魄并没有前往投胎,或者因为大道的因果而消散。

    而是被留在了旧酆都,与那些恶鬼一起,日夜承受折磨苦痛。

    到了这时,燕时洵已经知道了为何白师傅和郑树木说,他师父当年在离开白纸湖不远后,就不知去向。

    因为李乘云根本就没有离开白纸湖。

    以乘云居士惊才绝艳的天资,何以算不出酆都旧址的具体所在?

    他甚至没有浅尝辄止,而是深入了群鬼畏惧的旧酆都。

    或许,乘云居士是想在这里找寻一线生机,又或者,是早早就预料到了邺澧所言的旧酆都复起野望,所以才于此镇守。

    拨开云雾后,燕时洵清晰的看到了曾经被天下驱鬼者称颂的乘云居士,究竟是何等的远见超然。

    即便他是那个人唯一的弟子,也不由得被震撼了。

    但来自邺澧的证言,却还是冷静的让燕时洵回归了理智。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勉强收拢好自己散乱的思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师父啊……”

    为天地计深远。

    如果是燕时洵自己做这些事,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光是猜测李乘云可能做了这些事,更因此而导致李乘云的一缕残魂被留在旧酆都,多年不得安稳,他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比起让别人来承受,燕时洵更希望所有苦痛都由自己一力承担。

    ——由他来终结这一切,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人受苦,却无能为力。

    “不管我师父是因为什么才出现在这里,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这种地方受苦。”

    行走间,当燕时洵经过街道两侧瘫倒哭泣哀嚎的恶鬼时,他不由得联想到李乘云。

    只要稍微想象下,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李乘云会和这些恶鬼一般受苦,燕时洵的眼眸中就满是沉痛之色,心有愧疚,深觉自己绝非一个好底子。

    “我要找到我师父,然后带他离开。”

    燕时洵勉强让自己的声线保持着平静:“就算师父只剩下残魂,魂魄不全无法投胎……我也要带他走。”

    “他的归宿,不应该是这里。”

    为了天地众生付出一生的人,不应该和旧酆都这座必然沉没的鬼城,一起陷落。

    邺澧点点头,安抚般握住燕时洵的手掌:“放心,时洵。”

    为众生安危而去窥视大道,以身殉道者,旧酆都配不上。

    三言两语间,燕时洵已经和邺澧一起,重新敲定了计划。

    他身边的众人听到了全程,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没有人说必须以局势为先不能去寻找李乘云。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救援队员心中也多有哀叹。

    他们虽不及乘云居士,但与乘云居士是相似的工作。

    只不过他们在科学的范围内,而乘云居士负责科学之外的范围。

    同为救助众人,他们看到乘云居士,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免不了有物伤其类之感。

    虽然他们并未见过乘云居士,对他不熟悉。

    但乘云居士能够得以安眠,就好像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也看到自己安详的后事一样,多少有些慰藉。

    那位道长的眼中,亦是有沉痛之色闪过。

    海云观内,谁人不知乘云居士当年卓绝风姿?可如今为了众生,乘云居士已然破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这是任何人都不愿见之事。

    燕时洵以为自己是因为师父而存有自私之心,但在旁人看来,这对师徒已经付出了太多,他们就算倾尽全力回报,也无法补足一二。

    又如何会反驳?

    “我见到我师父的时候,他的状态有些奇怪,和这里格格不入……”

    燕时洵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但因为那是旧酆都城墙恰好倒塌,巨大的声响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担忧身后众人受伤,所以只来得及匆匆瞥了师父一眼,就只能转身优先确认众人的情况。

    那短短一眼中,令燕时洵印象深刻的,只有李乘云依旧风轻云淡的笑容。

    和很多年前他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半分变化。

    “乌木神像……”

    燕时洵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邺澧主动提起了曾经被邺澧自己舍弃的形象:“那尊神像,会不会是我师父,从旧酆都找到的?”

    “按照你之前所言,那一战中并无生人参与,除了鬼魂和大道之外,也没有其他见证者。那看到你当年形象的,也只剩下两方鬼魂了。”

    燕时洵想起之前见到的十万阴兵,率先排除了是邺澧率领下的酆都泄露此事的可能。

    以那些将士死生追随的忠诚,想让他们背叛邺澧,流出曾经的形象,很难。

    况且,按照郑树木所言,李乘云当年的活动范围,一直都在白纸湖周围。

    诸多因素之下,能令燕时洵想到的,也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

    ——千年前,旧酆都鬼差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将其刻画了下来,后来流入旧酆都,被李乘云算出神像的所在,因此进入旧酆都寻找神像,用以镇守白纸湖邪祟。

    鬼婴的力量本就来源于旧酆都,而旧酆都最畏惧的,就是当年打上旧酆都甚至狂怒之下杀死北阴酆都大帝的战将。

    这尊乌木神像对于白纸湖地区而言,可谓再合适不过。

    当燕时洵根据目前已知的结果,反推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时,都不由得被李乘云提前了几年的预判而震惊到。

    李乘云走的每一步棋,都正正好压在了关键之处,没有一步有所错漏。

    甚至燕时洵有合理的证据怀疑,如果不是李乘云,恐怕在几年之前,这场灾祸就已经降临。

    但是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生人还没有准备迎来一场大灾,而鬼山等地,厉鬼邪神依旧肆虐,他亦没有成长到足够面对这一切艰难的程度。

    如果那个时候,这场足以让天地倾覆的灾祸发生,那一切都必然会被指引向最不可挽救的深渊,即便邺澧重新踏入人间力挽狂澜,也无法保证所有生人都能存活下来。

    势必会有很多人,在这场灾祸中丧生。

    光是鬼山等地一处,一旦厉鬼阴神成形,周围一整片地区都会受到波及,那就是几十万条生命。

    而如果大道全面崩塌,妖邪肆虐鬼怪横行,死亡的人数,就已经不是能够数的清的了。

    或许,酆都之主终究会因为不忍心见到人间悲惨,从而出手相救。

    但被保证活下来的,却也只是生人这一个广泛的概念。

    而不是每个人的安全。

    ——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不存在概率和侥幸之说,个体的死亡是百分百。

    燕时洵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街道中间。

    当他真正读懂李乘云的一生时,才惊觉他师父,是怎样惊才绝艳的人物。

    即便他亲眼见证了李乘云的十年光阴,但终究还是因为不曾参与李乘云的来处和归宿,而无法看到整个局面。

    直到他看清这一切。

    就算如今已经成长到巅峰时期的燕时洵,足以与李道长并肩相比,但依旧惊艳震撼于李乘云其人。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杂乱的思绪。

    但他既没有出言安慰燕时洵,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握紧了燕时洵的手,想要告诉燕时洵,自己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然后他便不发一言的静静等待着,让燕时洵自己安静的调节。

    道长的注意力,则被街道两侧吸引了。

    旧酆都的风貌,随着北阴酆都大帝的死亡,而停留在了千年前。

    街道建筑,无一不是旧时的模样。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看似雕刻精美的房梁柱石上,刻的并不是人间传统的祥瑞寓意,而是截然相反的凶煞恶鬼。

    那些恶鬼的形象在梁柱上狰狞咆哮,恍然如真正的凶戾鬼差。

    而缩在墙角和路边沟渠中的“恶鬼”,也明显对那些雕刻极为畏惧,只敢卑微的所在角落中低低啜泣,唯恐惊动了雕刻,让鬼差发现了自己。

    在鬼差出逃后,如今的旧酆都早已经没有了对众恶鬼施加酷刑的鬼差,只有恶鬼们自己日复一日的回忆着生前死后,因为那口不肯放下的气,胸臆中的仇恨执念,而日夜受着痛苦折磨,嚎哭不得解脱。

    ——杀人者凭什么可以安安稳稳投胎,受害者却在旧酆都受苦!

    恶鬼们不甘心,却也无法离开城池。

    漫长的折磨让很多恶鬼彻底发了疯,终于忘记了生前的怨恨,转而开始怨恨自己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

    而旧酆都却只剩下“果然如此”的判定,更加坚定的认为最初的判定没有错,这个鬼魂果然变成了会危害人间的恶鬼。

    旧酆都没有错判,是千年前的战将疯癫。

    道长侧耳倾听那些恶鬼口中哭哭笑笑的癫狂呢喃,只觉得自己也好笑被它们的情绪感染,变得难过起来。

    虽然街道和建筑看似精致,可行走在其中的恶鬼,却使得这里还是沦为了地狱。

    恶鬼被逼到发狂,彼此之间撕咬伤害着,口中哭嚎怒斥着曾经仇人的名字,却不知千年过去,仇人早已经不知道安详轮回投胎了几世,忘记了曾经对受害者的所作所为。

    或许它知道。

    所以它才越发的不甘仇恨,无处宣泄的执念,最终逼疯了自己。

    没有经历过千年前模样的道长,在仔细倾听过数十恶鬼嚎叫后,已经被震惊得失语,没想到曾经的酆都是如此行事。

    “所以我才说,我讨厌旧酆都。”

    走在道长身边的阎王平淡的出声。

    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踏进旧酆都,却对此早有猜测,也见怪不怪了。

    阎王曾经在生人张无病的影子里,听到旁边有人说羡慕以往的年岁,想要回到千年前。

    但阎王不想。

    他喜欢现在。

    他喜欢被邺澧执掌的酆都,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才是他连设想都不敢过于大胆的理想模样。

    阎王心中如镜鉴,他很清楚,地府能够与酆都对立,是邺澧期冀的局面。

    否则光是以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邺澧铁血手腕,镇压一切不满之声,那阎王只是起了个心思,都会被酆都碾压成一把灰。

    ——邺澧登位鬼神这件事里,大道不曾插手,也因此与大道没有没有,令大道无法命令和监管邺澧,以及邺澧执掌下的酆都。

    甚至因为邺澧战胜了曾经的北阴酆都,还使得他硬生生从大道那里剥离出了审判一切魂魄的权柄,让如今的酆都,更胜曾经的旧酆都。

    也因此,邺澧成为了所有鬼神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是以凡人之身,一步登于天之上。

    就连大道倾颓,诸神殒身之时,大道都对酆都无可奈何,邺澧毫发无损,如今成为了唯一的鬼神。

    阎王要从大道之下,拼上所有力量,尽心尽力谋划,才能保下一缕残魂逃脱。

    可邺澧却是大道数次恳请撑起大道的对象。

    两者之间的深重差距,阎王一直都看得清晰。

    也因此更深刻的意识到,邺澧曾经主动放出死亡权柄之事,放在其他鬼神身上,又多不可能。

    阎王微微敛眸,看向横倒在自己脚边痴呆呓语的鬼魂,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他弯下腰,干净白皙的手掌伸过去,主动将一身血污腐肉的狰狞鬼魂,搀扶到一旁。

    最起码,不要在死后,还要被鬼魂践踏。

    为这个满心仇恨的鬼魂,留下一丝尊严。

    道长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喉头酸涩到无法发出声音。

    他从出生起所接受的,就已经是在邺澧主导下改变了许多的死亡,即便是道士,也认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会强硬逼得鬼魂放弃复仇。

    当他猛地面对曾经不允许仇恨的纯粹死亡,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

    光是看着这些鬼魂,就觉得心中难受得不得了。

    谁人无死?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出半点意外,平静生活直到自然死亡?

    道长看着这些鬼魂,就恍然觉得看到的是自己。

    “我们不能为它们做些什么吗?”

    道长声音低哑的向阎王询问:“我不能,送它去投胎吗?”

    “如何送?送去何处?”

    阎王半蹲着颀长身躯,刺绣精美的衣袍散落在满地血污中,却丝毫没有嫌恶的神情。

    他轻轻抬眸,反问道长:“这是已经被关押进旧酆都的魂魄,北阴酆都大帝曾经已经对它做下了判决……你何时见过,人间两名法官相争对同一人宣判?”

    “况且。”

    阎王修长的手指一勾,就将那鬼魂破烂的衣服扒开来,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模样。

    道长不忍的皱了皱眉,但随即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这,这鬼魂的魂魄上,竟然到处都烙着罪行名称。

    鬼魂的一身狰狞伤口也多是因为此,皮肉翻卷,焦黑腐臭的流着脓水,比人间乱世的乞丐还不如。

    “炮烙之刑,你没有听说过吗?”

    阎王平静垂眼,轻声道:“它已经被旧酆都打上了烙印,相当于在生死簿上被抹去,除了旧酆都,没有别处可以再对它宣判,因为它生前死后的一应记载,都在旧酆都手中。在别处看来,这些都已经被销毁。”

    “即便如今地府有井小宝支应,得以重新运转,那个小鬼也判不了这个。”

    阎王的声音轻浅到几近于无:“那个来过人间一遭,心里还留有柔软的小鬼,如何能胜过北阴酆都……”

    “难道为今之计,就只剩下眼睁睁看着它们受苦了吗?”

    道长从未发觉自己的胆子如此之大,还敢与阎王呛声,但他依旧忍不住想要为这些鬼魂争一争。

    既然新法取代旧法,那这些在新法看来情有可原的魂魄,凭什么还要留在旧酆都受苦!

    道长重新想起了之前听阎王说起的酆都往事,这一刻,他忽然能够理解千年前邺澧的挺身而出。

    但凡有心,谁人能忍!

    阎王静默了几秒,只是缓缓摇头:“理论上讲,确实没有办法。”

    道长的脸上有失望和不甘的神色交织。

    “但是。”

    可这时,阎王顿了顿,却又说道:“如果是邺澧的话……可行。”

    他缓缓直起身驱,沾染了满手掌的血污瞬间化为灰烬消失。而他抬眸,看向前方与燕时洵并肩而行,举止亲密的酆都之主。

    既然旧酆都是战败于邺澧手上,而酆都之主执掌审判的权柄,让他可以看透魂魄中记载的一生。

    那这个看似被判了死刑的鬼魂,就可以被转到酆都之手,重新接受审判。

    前提是——旧酆都彻底坍塌,失去对这些“恶鬼”的掌控。

    阎王的眼眸中,重新燃起光亮。

    第286章 晋江

    燕时洵被阎王喊住,听他说起旧酆都鬼魂之事的时候,眉头越皱越紧。

    他没有想到,千年前的魂魄竟然是这样划分的,那些“恶鬼”就算心中怨恨,也无法改变现状。

    “地府刚恢复运行不久,井小宝那个小鬼,燕时洵你很清楚,他是个贪玩性格,还是新登位鬼神。虽然撑起地府可以,但论及旧酆都里的千万鬼魂,就不够看了。”

    阎王故意做出一副叹息怜悯的模样,侧眸看向街道两侧倒伏满地的鬼魂。

    燕时洵循着阎王的视线看过去,恰巧怯生生抬起头看过来的浑身流脓满是污血的妇人,也与他怼上了视线。

    那双盛满血泪的浑浊眼珠,早就已经被掏空了希望,只剩下一片混混沌沌的绝望。

    死与生皆不能,无法逃离这片地狱。

    可那眼睛里,并没有贪婪和恶意。

    只有对自身的哀叹和怨恨——怨自己命不好,怨自己无力挽救。

    燕时洵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不由得一愣,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不疼,却有种难以言喻的难过。

    酆都之内难有生人,魂魄更加能够体会,所有被深深埋藏的情绪,都会更加容易的被其他魂魄感知到。

    燕时洵知道,他这是体会到了那妇人的情绪。

    可让他觉得诧异,却是因为他没从那妇人身上看出任何作恶的迹象。

    常与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就能轻而易举的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恶人,谁只是个可怜人。

    在那妇人的眼睛里,燕时洵没有看到对于他人的冷漠,或是对于血肉的贪恋和对外界的憎恶。

    妇人流着脓血的眼睛里,只有无穷无尽的自责。

    燕时洵怔了下,向邺澧轻声问道:“这个人,她犯了什么罪?”

    原本没有在意街边恶鬼的邺澧掀了掀眼睫,从善如流的看去。

    仅一眼瞥过,就让邺澧微皱起了眉头。

    却不是因为她身负罪孽而厌恶,而是对她生前死后遭遇的愕然。

    “她一家被山贼屠杀,因为心有怨恨,所以被旧酆都押入苦牢。”

    不过是去了一趟集市,等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村中遍地横尸,自己一家老小死不瞑目,孩子被剁成了细碎的一滩肉泥,母亲的肠子一路从屋内挂到了门外的树上。

    妇人哭嚎却无力,奔走状告却反被扔进了冰冷河水,死在了初春未消融的雪水中。

    她满心怨恨,想要为一家和村人报仇。

    但在她化作厉鬼的一瞬间,酆都鬼差前来带走了她,从此不见苦牢中不见天日。

    可仇人却大快朵颐,用抢来的金银珠宝享乐,就算最后被人杀死,也安稳的投胎了。

    只剩下她一个人,还不肯放下当年的仇恨执念。

    于是日日夜夜,嚎哭在旧酆都的街角,细碎的呢喃着仇人的名字如啖其血肉。

    “她在自责,生前没有保护好家人,死后也没能为家人复仇。”

    邺澧的声线平静,话音落下后,唇角却抿得紧紧的。

    原本想要逼得邺澧出手的阎王,唇边的笑容也淡了几分。

    燕时洵心中缓缓叹息。

    真正的恶人从来不会自省,只有好人才常常道歉。

    他迈开长腿,在一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走向那形容狼狈的妇人,没有半分嫌恶的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你想离开这里吗?”

    燕时洵的询问轻描淡写,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从不轻易与人结因果的燕时洵,却主动向厉鬼伸出了手,询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阎王敛眸轻笑。

    官方负责人先是错愕,随即也同情的看着那妇人,叹了口气。

    刚刚还担忧着旧酆都千万恶鬼去向的道长,此时见到燕时洵愿意接下这份沉重的担子,也不由得泪湿眼眶。

    那妇人听到声音,有些茫然的回望向燕时洵,嘴巴里含混嘟囔着什么,却因为太久没有和外界交流而磕磕绊绊。

    即便在漫长的苦痛折磨中,她已经逐渐浑噩,甚至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旧酆都苦牢,还是依旧在当年那个横尸满地的村子里。

    但是,她看到了眼前这个青年闪耀着光芒的魂魄。

    人和鬼或许会说谎,但他们的魂魄不会。

    那妇人恍惚也感受到了燕时洵的情绪,浑浊的血泪顺着她粗糙腐烂的脸颊滑下来,她哆嗦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拽住了燕时洵的衣角。

    “大人。”

    妇人的嗓音粗粝难听,她执着的磕磕绊绊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不肯放弃眼前的希望:“复仇,大人,复仇……”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这两个字眼,所剩不多的神智似乎无法支撑她再做出更多的反应。

    不远处的道长看着这一幕,又是揪心的难受,又有些担忧燕时洵的安危,上前一步防范妇人暴起伤人。

    但燕时洵却垂下了眼眸,郑重的向那妇人点了点头:“会的。”

    “伤害你的那人,因果会永世跟随他,印刻在他的魂魄上跟着他进入轮回,直到他偿还完所有亏欠你的因果。”

    燕时洵顿了顿,又道:“他会体会到比你所遭受的更加痛苦的折磨,这一千年来你的痛苦遭遇,都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我向你保证。”

    燕时洵平静道:“所有的因果,都终有结果。到那个时候,你也能……再没有执念的离开这里了吧?酆都会送你们前往投胎。”

    “虽然这份公正迟来了一千年。”

    燕时洵垂眸,随着他的动作而散落下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面容,让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阎王的唇角勾起笑意,半掩在折扇后。

    果然,与其废时间和酆都商议,不如直接寻求燕时洵的帮助,比和邺澧说话畅快多了。

    得燕时洵者得酆都啊。

    阎王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邺澧。

    邺澧对他在打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但是因为阎王所求之事并非为私,而是为了旧酆都积压的鬼魂,再加上燕时洵也已经同意,所以,邺澧并没有说什么。

    他默认了燕时洵的说法,甘愿将酆都的主控权交到燕时洵手中,由燕时洵来审判这一切。

    ——他与时洵心意相通,想法不谋而合,让时洵来审判,还会增加他与时洵间的因果,最好纠缠到连天地大道也再分不清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何乐而不为?

    原本到处遍布着哀嚎的街道上,从燕时洵在那妇人身前蹲下时,就忽然寂静了下来。

    所有痛苦哭嚎着的恶鬼,都愣愣的注视着燕时洵的身影。

    即便是再不通鬼神之事的凡人,有过生死一遭见过鬼差,也都知道了世上原来还有驱鬼者的存在。

    可那些驱鬼者,多锦衣玉食,出入有高头大马好不气派,高高在上的尊贵,如何能是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能够接触得了的?

    即便有人曾经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尝试过向那些驱鬼者求助,但也多是没有结果。

    这让这些数千年前的鬼魂,除了对驱鬼者天然的感应外,还有对这一身份的畏惧。

    但眼前这行人的做派,却令所有鬼魂都茫然了起来。

    再动听的话语,也比不过从魂魄中流露出的怜悯和同情。

    这一行人明明是生人无疑,还有几名格外恐怖的存在。他们本来可以仰着头走过,无视街边的腐臭熏天,就和过往那些鬼差一般。

    但是,他们不仅没有那样做,反而想要帮助它们,说要送它们去投胎。

    那个身为驱鬼者的青年,甚至亲口承诺,说会帮它们复仇!

    群鬼沸腾了。

    它们按捺不住心中激动,虽然有些迟疑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的真实性,但又无法拒绝能够复仇,能手刃仇敌的诱惑。

    于是,恶鬼从每一个阴影的角落中缓缓爬出。

    原本空荡荡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忽然变得拥挤了起来。

    还没有习惯自己是进了恶鬼老巢的救援队员们,只觉得眼角好像红乎乎的一片覆盖,他们迟钝的眨了下眼睛看过去,猛地就被数量众多的恶鬼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想戒备起来。

    但官方负责人按住了身边队员的手,缓缓摇头,然后指了指燕时洵示意给他看。

    燕时洵看到了这些出现在街道上的鬼魂,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站在这些恶鬼对面的意思,他的肌肉放松,没有做出反击的架势。

    他在静静等待着。

    等恶鬼开口,诉说自己的冤屈。

    或者……攻击他。

    反倒是邺澧皱起了眉,有些紧张,担忧这些恶鬼会伤到燕时洵。

    但这毕竟是燕时洵自己的意志,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强迫自己等在原地,静静注视着事情的发展。

    那些恶鬼衣着形象各异,但都衣衫褴褛,浑身的血污和脓水,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有的甚至开膛破肚,脏器都垂在肚子外面,随着行走一摇一晃,腐臭的血液滴落了满地。

    还有的鬼,头颅被砸得粉碎,白花花的脑浆混合着血液糊了满脸,凸出来的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看起来极为骇人。

    就算是早已经见过太多惨烈现场,自以为足够坚强,习惯了这些场面的官方负责人,也觉得胃里翻滚,有酸水顺着喉管向上涌来。

    恶鬼从四面八方缓缓走向燕时洵,逐渐将他包围其中。

    燕时洵垂手而立,不避亦不惧,目光平静的落在眼前的恶鬼身上。

    它们向燕时洵缓缓伸出手,却似乎没有攻击他的想法。

    ——它们的眼中,在流着血泪。

    这些数千年来冤屈却无处可诉说的恶鬼,终于在彻底落入绝望之前,亲眼见证了旧酆都城墙塌陷,从外面而来的光,照在了它们眼前。

    燕时洵刚刚一路走来时,就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这些恶鬼的动向,看到了它们彼此撕咬伤害的场面,有些恶鬼已然被逼疯神智不轻,疯疯癫癫的模样更加渗人。

    但现在,这些鬼魂中即便再没有神智的,也没有贸然攻击燕时洵。

    漫长的时间已经让很多鬼魂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许久不用的口舌,就像是锈死了的铁门,即便有诸多怨恨和苦痛想要说出来,却也只能憋在心里。

    “不用着急。”

    燕时洵看懂了恶鬼眼中的急切,他刻意放柔和了声调,带着足以安抚周围一切存在的安心力量。

    “不论你们曾经是因为什么才被关押进酆都,但北阴酆都已死,旧酆都已被废除,有新的酆都会来接手你们的冤情。无需你们重述生前死后的一切,新的酆都之主,会审判你们的功过因果,然后送你们前往投胎。”

    燕时洵的声音柔和,却无比坚定:“即便过了一千年,两千年……错的也无法成为对的,这份公理道义,终究要还给你们。”

    “旧酆都彻底毁灭之日,就是你们脱离这里,前往新的酆都接受审判之时。”

    有的恶鬼静静的听着,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先下来了。

    它们站在燕时洵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将他围在其中,却没有任何鬼魂展露出恶意,反而乖顺的听着燕时洵的话。猛然垮下的肩膀和松懈下来的魂魄,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够倾听它们怨恨不甘的主心骨。

    驱鬼者对妇人的态度,被所有恶鬼看在眼里。

    它们虽然因为心中愤怒而时常与其他鬼魂撕打,但千年时光孤寂,没有了鬼差之后,好像连曾经被带去受刑罚都成为记忆中的趣事,总好过无事可做时一遍遍又一遍回忆起生前。

    不过也因此,这些鬼魂对附近其他鬼魂的情况,都大抵知晓。

    当燕时洵向那妇人做出承诺时,又何尝不是在说给其余鬼魂听?

    那些鬼魂也都感同身受,与妇人一并,感受到了那份直抵魂魄深处的撼动。

    它们在此之前并未见过燕时洵,也不知道他是否会信守承诺。

    但是,它们别无选择。

    旧酆都等了千年,才等来了一个燕时洵。如果错过了这一次,它们不知道下一次还要多久。

    千年又千年,它们……快要撑不住了。

    鬼气越发浓重,侵占神智,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它们会忘记自己的姓名和来处,甚至忘记自己的仇恨,只成为旧酆都街道上的疯癫恶鬼。

    而被它们牢牢记了千年的仇人,也再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仇恨被埋没于沙土中。

    鬼魂不想堕落到那种地步,它还拼了命的想要复仇。

    为自己的死亡和不甘,为自己的亲朋爱人。

    为此,它们愿意相信燕时洵。

    燕时洵将恶鬼魂魄中的动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的等待着,等恶鬼主动低头,向他求助。

    虽然他有心救助这些恶鬼,不忍心看这些原本不应该在阴曹地府受苦的魂魄,被困在旧酆都不得解脱。

    但与此同时,他也很清楚,这些是鬼,不是人。

    他不知道这千年中,是否有魂魄支撑不住于是堕恶,也不清楚会不会有魂魄因为不愿离开旧酆都而又其他动作。

    燕时洵在救助恶鬼的同时,也警惕着它们。

    任劳任怨的付出从来不是燕时洵所擅长的,因果相抵才是他所认同的方式。

    除此之外,燕时洵还想要从这些恶鬼口中,询问出有关李乘云和鬼婴之事。

    既然它们一直都在旧酆都,那多少会听到些消息。

    街道上能看到最多的事情,也是消息流传得最快最广的地方。

    虽然它们已经是鬼魂,或许对外界并不感兴趣,只执着于自己的苦痛。但只要有一个鬼魂,告诉燕时洵一条线索,对他来说都是很大的助力。

    燕时洵将鱼饵抛出去,然后习惯性的将底牌抓到手里,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里。

    ——如果他求着鬼魂,让它们允许自己帮助它们,那鬼魂必定不会珍惜,甚至狮子大开口,或者反手坑他一把。

    但如果反过来,让鬼魂在看到希望之后苦苦索求,经历艰难才得到离开的机会,它们反而会格外珍惜。

    虽然两种行事的结果看起来相似,但燕时洵并没有做烂好人付出一切的习惯。

    他可以救,但恶鬼不可以是理所当然的态度。

    燕时洵的心思转过几圈,对之前白师傅口中有关李乘云的叙述又回想了几次,更加想要尽快找到李乘云。

    还有那尊失踪在海云观的乌木神像。

    没有让燕时洵等太久,鬼魂们互相对视着,达成了某种共识。

    其中一名老者被推举出来,鬼魂们自发的向两侧挪动让出通路,让老者从鬼群中走到燕时洵面前,向他说明群鬼心意。

    老者对突然到来的希望还有些不真实感,连连问了燕时洵几遍,确认燕时洵是否是真的要帮助它们。

    旧酆都数千年来堆积的千万鬼魂,有进无出,全都被困在这片废墟中,想要一个个审判因果然后送往投胎,谈何容易!

    况且,老者印象中的酆都,是北阴酆都大帝的酆都,纯粹的死亡里没有因果一说。

    它乍一听得邺澧口中所言的审判,先是觉得荒谬可细究之下却是惊喜,反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样好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实现。

    燕时洵郑重的点了头,给予了老者肯定的答复:“您所顾虑的一切,对我们而言都不是难事。”

    老者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此时,燕时洵又做出迟疑的神情:“只是……”

    燕时洵的声音不大,但短短两个字,却让刚刚兴奋起来的群鬼都不由得屏住呼吸,齐齐的向燕时洵看来,忐忑又迷茫。

    “这件事确实有一些我们难以完成的地方。”

    燕时洵面容上的神情是真切的担忧:“想要让你们离开这里的一个前提,就是旧酆都必须消亡。否则后续的一切,都是空谈。”

    “我学艺不精,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实在无法对抗旧酆都这样的庞然大物。”

    燕时洵叹气:“我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渺小了。”

    顿时就有不少鬼魂急了。

    比起永不见光亮,最无法忍受之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光亮消亡。

    那一瞬间的痛苦,甚至比千年来的折磨还要更难受。

    于是,很快就有鬼魂小心翼翼的出言询问,有没有什么它们能帮到燕时洵的。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让燕时洵成功,它们都愿意做。

    短短时间内,在燕时洵等人进入旧酆都时还冷眼旁观,对外界的变化漠不关心的鬼魂们,立刻就转变成了燕时洵忠实的拥簇者。

    那一张张原本了无生气的浑噩面孔看过去,此时却群情激奋,比他们这一行生人都要更关心破除旧酆都这个目的。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心中涌现无限惊叹。

    官方负责人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复杂又敬佩。

    如果不是他亲眼见到,他真的很难相信会有人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散沙一样的敌人,转化成了拧成一股绳的助力。

    而且那些鬼魂看起来很是急切,生怕燕时洵反悔离开,主动搜刮着自己知道的消息,纷纷将底牌亮给燕时洵看。

    是真切的有求于燕时洵的架势。

    官方负责人只觉得心绪复杂,就算那些鬼魂在千年前是错判,但它们毕竟在酆都苦牢中经受了这么久的折磨,很难说它们还维持着千年前最初的模样。

    毕竟再好的人,监牢中走一遭,都多多少少有些变化。

    从此堕恶的也不是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鬼魂,却在燕时洵面前乖巧得像是猫咪,争先恐后的要追随燕时洵。

    官方负责人好久才找回自己游离的神智,同时也庆幸,幸好燕时洵站在他们这一方。

    他甚至摸着下巴在思考,要不要等回去之后,问问燕时洵对特殊部门的工作有没有兴趣?

    五险一金,工作时间灵活,对于已经成婚的员工,还分房子——特指某一对。

    本来只是个玩笑般的想法,但当官方负责人回神后再看去,却见群鬼拱卫着燕时洵,争先恐后的为他出谋划策,主动说出有关于旧酆都的秘密时,也不由得有了几分认真。

    他打定主意,等回到滨海市,一定要争取把燕时洵留在特殊部门。

    ——要是实在不行,那退一步,让燕时洵成为特殊部门的常年合作大师也行。

    而其他的救援队员,人都已经傻了。

    甚至有人揉了揉眼睛,试图确认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障眼法。

    队员:“感觉我好像回到了上数学课的时候……”

    旁边人:“是说燕先生像数学老师一样恐怖吗?”

    队员的表情一言难尽:“不,有种大学上复变函数课,一走神漏听了一分钟,结果老师讲完了一个宇宙的感觉……你刚刚看清楚燕先生是怎么操作的了吗?怎么这些恶鬼都对燕先生这么热情了?”

    简直像是见到了青天大老爷!

    旁边人:“……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大学只要是数学就全挂科的学渣,感觉受到了伤害!干什么用数学举例,戳我肺管子!

    众人愣神的时候,唯有邺澧眼不错珠的注视着燕时洵,看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在群鬼中游刃有余,风轻云淡的几句就让鬼魂迫不及待的吐露秘密。

    他的唇边克制不住的勾起笑意。

    可爱……想摸一把。

    邺澧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不自觉摩挲,觉得自家骄傲又慵懒的大型猫科动物,实在是吸引着他想要去摸一把那身顺滑光泽的漂亮皮毛。

    这份好心情,甚至压过了邺澧走入旧酆都之后,就一直极低的气压。

    而燕时洵也迅速在一片高低交杂的鬼语中,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你刚刚是说,在城里还有鬼差的存在?能详细说说吗?你是在哪里,什么时候看到的?那鬼差既然在,又为何不理会城内事务?”

    被点了名的鬼魂点点头,知无不言。

    据这名鬼魂所说,千年前它们虽然没有离开酆都苦牢,但也多少意识到了酆都应该是出事了。

    因为很多鬼差都在仓皇逃离。

    就像是城池将破的时候,那些抱着钱匣逃离城池的富人。

    以往颐气指使的鬼差,那时却狼狈得顾不上周围的鬼魂,拼了命的在往外跑,很快就留下了空荡荡的城池,只剩下恶鬼们面面相觑。

    也有恶鬼试图跟着一起逃离酆都,想要前往人间复仇。

    但不等它逃出城,就在靠近城墙的时候魂飞魄散,只剩下一颗头骨,增加了城墙的一分高度,也震慑住了其余蠢蠢欲动的恶鬼,让它们知道只要是死亡后进入酆都的魂魄,就别想再离开。

    群鬼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光景,却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有一名鬼差回来了。

    恶鬼们瑟瑟发抖,惧怕鬼差找它们算账。

    但那鬼差无视了所有恶鬼,看起来失魂落魄的行走在旧酆都城池,没有理会任何鬼魂,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履行鬼差的职责。

    它很快就消失在了群鬼的视野中。

    从那之后,就好像过起了隐居生活,很少有恶鬼再看到那鬼差出现。

    “不过,您要是找它的话,我知道它在哪里。”

    有鬼魂接过话,殷勤的向燕时洵指了个城池深处的方向。

    “这里的构造与人间传闻多有相似,是倒斗型九层结构,您现在所在的,是第一层,也是传闻中十八层地狱关押罪孽最轻鬼魂的一层。”

    “若是想要找那鬼差,需向下走。”

    燕时洵皱眉追问道:“那向下面几层走的入口在哪里?”

    几个鬼魂互相看了一眼,浮现出善意的笑容,却反而让本就狰狞的面容显得更加骇人。

    “这里是酆都,虽然一应风貌看似与阳间相同,但它并不属于阳间,而是诸多魂魄聚集之地。”

    那老者点了点头,躬身道:“想要向下,需愤怒与罪孽。”

    与燕时洵曾经亲自走过一遭的地狱不同,在那里,十八层地狱就如字面意思,是一层层相扣,有着具象的体现。

    但是北阴酆都起于天地生发之时,对于死亡更加纯粹。

    这里没有肉身,只有魂魄。

    也因此,它的九层结构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而是取决于魂魄中裹挟的愤怒和怨恨。

    那怨恨越深,就会坠入越向下的地狱。

    燕时洵在听到鬼魂的解释后,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才嗓音嘶哑着,问出了自己心里最不愿意触及的那个问题。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名白衣居士?”

    燕时洵缓缓抬手,在身边的空气比划着高度和身形:“他大概这样高,长这样的模样,与我相似……”

    随着燕时洵一字一句的描述,李乘云的形象,也重新在他的脑海中生动起来。

    那个一直不敢回首的初春,他终于还是主动靠近,让那个已经逐渐模糊的身影,重新被自己牢牢记住。

    他将自己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混杂在很多问题之中,不让鬼魂发现他的脆弱之处。

    鬼魂果然没有发觉燕时洵的真正情绪,只是在听了燕时洵的描述之后,认真的思索回忆着。

    但是其余听到燕时洵话语的人,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道长不忍的侧过脸去,眼中有难过的情绪浮现。

    谁都没有先说话,打破这一片平静。

    阎王侧过头,无声的向邺澧做着口型:你不担心你家的驱鬼者?他看起来快要哭了。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已经紧握成拳,指骨被他捏得泛白。

    他想要上前,将心爱的驱鬼者拥入怀中,告诉他从此不会再有离别,任何的死亡他都会一力承担。

    他想要为心爱的驱鬼者撑起一片天地,若时洵喜爱这人间,那他也如此。只要是时序希望,那大道就永不倾颓。

    他想让他的驱鬼者可以从此安心的欢笑,不会再遭遇任何危险。

    但是邺澧却很清楚,他的燕时洵,自己就能为需要保护的生命撑起一片天。

    燕时洵需要的不是安慰,他不会走在任何人身后躲避危险,也不需要邺澧来帮他挡下一切重任。

    他于风暴中成长,守卫阴阳,匡扶乾坤。

    邺澧惊叹于燕时洵坚定而璀璨的光华,自然也就不会做出会让燕时洵不快的事情。

    即便他再想……也不行。

    阎王视线下滑,注意到了邺澧泛白的指骨。

    他轻叹一声,笑着摇了摇头。看来就算他此刻身死,也可以安心赴死了。

    酆都已经重新与人间链接,那座牢不可摧的桥梁,就是燕时洵。

    阎王可以肯定,不管以后如何,有酆都在,最起码阴阳不会失衡,死去的魂魄得以被公正的审判善恶因果,然后投胎前往下一世。

    生与死重新达到平衡,大道将会重新恢复生机。

    至于鬼道……

    阎王的眸光暗了暗,看向燕时洵。

    在燕时洵描述过李乘云的形象后,群鬼苦苦思索,还真的有鬼魂见过。

    “应该就是不久前的事情,那位驱鬼者确实走进了这里。因为他一身白与这里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多看了两眼。”

    那鬼魂犹豫道:“具体的去向和目的不清楚,但是看那个方向……他似乎在向下走。”

    向下?

    燕时洵皱了下眉,敏锐的捕捉到其中的关键词。

    那鬼差也是在下面某一层。

    师父来这里,会不会就是去找那鬼差?

    毕竟若说谁曾见过千年前的战将,那就只剩下旧酆都的鬼差了。

    如果那鬼差在回到旧酆都后,将当时的所见雕刻成木雕,倒也说得通。

    就是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得知的此事,又准确的找到了旧酆都。

    燕时洵将心中的疑惑暂时放在一旁,抬手便唤阎王过来:“小病,过来。”

    阎王一开始还有些茫然,但不等他走到燕时洵身边,很快就想明白了燕时洵要做什么。

    ——刚刚那鬼魂说,想要向下走,就必须检验魂魄中的罪孽和愤怒。

    而很显然,燕时洵在这个评判标准下,很难通往下面几层的地狱。

    要是比功德还差不多。

    燕时洵直接间接救下的生命数都数不清,让他去地狱有点困难,立地飞升更有可能。

    还很容易。

    ……而这一行人里,要说谁的罪孽最深,那就非他和酆都之主莫属了。

    阎王想起自己投胎时的每一世。

    因为他从前与死亡打交道,经受过无数鬼魂,所以当他隐瞒身份残魂投胎时,大道都会把死气判断成他的罪孽,因此,他总是会遇到旁人一生都遇不到的危险。

    然后总是早早就死亡。

    “……你是想,让我当导航吗?”

    虽然阎王想通了燕时洵的意思,但他并不怎么高兴,无语的道:“人间有句俗语,杀鸡焉用宰牛刀,你用阎王当导航,是不是……”

    话没等说完,就见燕时洵平静的转头向他看来。

    想起之前生人张无病与燕时洵结下的因果,想想以后还要拜托燕时洵拯救大道之事,阎王沉默了。

    然后,他沉重的点了点头:“……行。”

    不然呢,难道我有得选?

    没看到旁边酆都都在看着他,大有只要他拒绝就要出手的架势?

    旧酆都本就败在邺澧手里,如果邺澧释放出魂魄中积累下的杀孽,怕是会立刻惊动旧酆都,原本能到达下层的地狱,现在都要捅穿个洞了。

    只是想想那种场面,阎王就坚定了想法,绝不能让邺澧随意出手。

    阎王:唉……最终还是我承担了一切。

    他叹了口气,然后微微垂下眼睫,口中快速而低沉的念诵着地府印,同时双手结印。

    那一刹那,被记录在阎王残魂中的所有死气,尽数喷薄而出。

    而众人所站立的地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

    大地碎裂。

    失重感猛然袭来。

    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就感觉自己向下坠去。

    第287章 晋江

    燕时洵最后的视野,定格在一张张满是希冀的鬼面上。

    与他刚进入城池时所见的浑噩截然不同,群鬼原本浑浊僵直的眼珠中,重新有了光亮,爆发出对生机和复仇的强烈盼望。

    它们努力的张开嘴,在向燕时洵说:一定,一定要成功,然后回来救我们!

    所有浑噩游走的鬼魂,在满怀怨恨而死之后,第一次心中生出柔软之意,虔诚的祝福着燕时洵一行人能够一切顺利。

    摧毁旧酆都,让它们得以重见天日。

    它们已经等待了千年,现在一刻都不愿意再多等了。

    而燕时洵在迅速向下坠落,狂风从下面猛烈吹卷向上,将他的大衣吹得猎猎作响,发丝在眼前狂乱,缭乱了视野。

    这时,却有微凉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握住了燕时洵的手。

    不需要去看,燕时洵就已经在长时间的陪伴下,习惯了这份感觉,知道是谁在靠近他。

    不等他反应过来,笑容已经先大脑一步,展露在他的唇边。

    邺澧……

    燕时洵将他的名字轻轻碾磨在齿间,好像一个简单的名字,也因为是他,而重新被赋予了缱绻意味。

    但是下一刻,燕时洵却猛地推开了邺澧,借力让自己坠落得更快,超过众人直直向下坠去,伸手向最下方的阎王,几次在狂风中错过后,终于拽住了阎王翻飞如云鹤的长衫。

    邺澧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燕时洵会拒绝他。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燕时洵的意思。

    ——利用因果,确定李乘云的所在。

    鬼神真身,难以窥视。

    即便阎王只剩下一缕残魂,但余威仍在,其余人等无法轻易的看到记录在阎王魂魄中的善恶功过。

    邺澧对查看阎王魂魄这种事没兴趣,至于旧酆都……这座失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城池,虽然还苟延残喘着,但毕竟只是当年的余威震慑,

    没了靠山,旧酆都就算城池诞生了神智,却也不敢轻易窥探阎王真身,更遑论审判他魂魄中的罪孽。

    所以阎王才用了地府印,主动将自己数千年来积攒下来的死气,全都展现给旧酆都。

    这座城池之所以还能在北阴酆都大帝死亡后维持着运行,全靠着因为鬼神居所,而残留下来的鬼神之力。

    城池就算再有神智,只要它不想眼睁睁看着旧酆都崩塌,就只能按照以往的规则来。

    也因此,按照以往旧酆都的行事,阎王魂魄中的“罪孽”,足够他下到任何一层地狱。

    燕时洵让阎王解开死气,也是为了倒逼城池,不得不让他们进入下层地狱。

    ——在鬼魂告诉燕时洵,通往下层地狱的入口并非实际存在的任何建筑,而是单纯以罪孽论处之后,燕时洵就意识到了这座城池对他的恶意。

    无形的通道,意味着燕时洵如果找不到真正进入的方式,那么任由他搜寻过整个城池,也只会徒劳无功的留在地面上一如千年前风貌的城中。

    如果燕时洵没有想要救城中恶鬼的心,而是像正常驱鬼者会有的重重反应,漠然略过形象狰狞丑陋的恶鬼,那从一开始,他就选错了路。

    并且在给群鬼留下糟糕印象之后,他再想获得群鬼的信任,从它们那里得到李乘云和鬼差的去向,以及正确进入下层地狱的方式,就变得尤为困难。

    而如果燕时洵没有使手段让群鬼信服于他,让群鬼唯恐他因为困难而放弃,所以竹筒倒豆子的主动说出鬼差的存在,那燕时洵连应该询问的正确问题都找不到。

    又遑论得知鬼差和消息。

    燕时洵若是无差别心软的好人,只会因为不够凶悍而被群鬼欺负。

    至于主动亮底牌?

    呵,想都别想。

    也好在燕时洵早在与鬼怪打交道的这些年间,看透了这一点,深知就算对恶鬼怀有善意,但也不能随意就全然信任恶鬼。

    主控权,必须始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否则,一旦被恶鬼发现没有它强,或是被它抓住了把柄,那对驱鬼者而言,就是死亡的灾难。

    当燕时洵重新复盘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旧酆都城池,竟然在无声无息间,给他布下了这么多的陷阱。

    只要这个过程中他走错了一步,都别想顺利通往下层地狱。

    他只能被一直困在地面上,找寻不到离开旧酆都的出路,眼睁睁看着鬼道彻底取代大道,然后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中反复悔恨自责,最终沦为其余恶鬼那副模样。

    ——悔恨,是最恐怖的无间地狱。

    不需要鬼差和刑罚,只要悔恨成了事实,就是没有出口可以逃脱的牢笼。

    要是真到那时,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旧酆都城池却偏偏没有算到,燕时洵与它还停留在千年前认知中的驱鬼者,并不相同。

    仰首擎天倾,俯身以救魂。

    只要燕时洵知道了旧酆都“恶鬼”的真相,就不会冷眼相对,看着这些鬼魂继续在旧酆都受苦。

    而最先引发了燕时洵对于“恶鬼”狰狞皮囊下,所隐藏了千年真相的探寻的,正是阎王。

    燕时洵的手掌稳稳的抓住阎王的长衫,然后将阎王拽着拉向自己。

    他的眼眸中染上笑意。

    如果不是风太大,燕时洵真的很想真诚的向阎王问一问——你真的不是导航的祖师爷吗?

    不过,燕时洵虽然没说出口,但阎王却从他的表情上看了出来。

    并且当即就黑了脸。

    阎王:别以为你没说出口,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定要强调一下,我是阎王,不是锁匠也不是导航!

    燕时洵无声微笑:哦。

    阎王:……

    但是阎王虽然无奈,却没有拒绝燕时洵靠近他。

    他比邺澧早一步就知道了燕时洵要做什么。

    从燕时洵喊他过去导航……不是,是找到通往向下地狱的入口,他就知道,燕时洵除了要借由他的“罪孽”,让旧酆都进行判定之外,还要借由燕时洵本身与李乘云之间的因果,确定李乘云的位置。

    毕竟那些鬼魂只知道“白衣居士”在下层的地狱,但是九层地狱也就被排除了一层,还剩下八层无法确定。

    如果任由阎王跟着罪孽往下坠,也有找错地方的可能。到时候一层层筛,耗费太多时间。

    鬼道已经在向西南之外蔓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让他们慢悠悠找李乘云。

    因此,由燕时洵来利用因果定位,是最好的方法。

    阎王本来在想清楚燕时洵的计划时,还赞叹了一句。

    但随即,当他发现自己下意识的也用了导航和定位来形容自己,就立刻黑了脸。

    阎王:绝对是燕时洵的错,让我一不小心也被带跑了……

    不过,就算阎王有心想纠正一下燕时洵,现在也不是恰当的时候。

    他只能无声的叹了口气,认命的握住燕时洵伸来的手掌。

    力量与力量交融,来自燕时洵的力量本身就缠绕着他的因果,与阎王的罪孽混杂在一起,在两人的故意为之之下,被旧酆都捕捉到。

    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快速的坠落。

    燕时洵拽着阎王,迎头扎进一片黑暗之中。

    除了黑暗和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也唯有从身后传来的几声惊呼,让燕时洵在失去意识之前,模模糊糊的要求自己记住,他还有要保护的人,绝对不可以忘记。

    而救援队员们本来就因为跳崖一样的感受,被刺激得心脏砰砰直跳。

    却没想到坠落还有加速一说!

    强烈的失重感之下,几人本能的惊呼出声,却被灌了一嘴的风,赶紧又伸手去捂嘴巴。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落进了全然的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师兄,你怎么看那孩子说的厌胜之术?”

    皮影博物馆前,几名道长合力布阵,终于将原本笼罩在皮影博物馆周围的假象破除,得以进入寻找失踪的节目组众人。

    但一名道长看到了牌楼后面那两排整齐得像是坟的石碑,心中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虽然他身为道士,又常年与鬼怪打交道,对于坟墓的感官远远不像是寻常人那样避讳。

    可是现在,眼前石碑上模糊的黑白照片,还是让道长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他也因此而想起了那位西南驱鬼者说过的话。

    西南的鬼魂无法投胎,也无法离开,最后只能借由活嘴活眼木雕被驱除。

    被他询问的那位八字胡道长脚步一顿,没有跟着前面的道长们一起进入皮影博物馆,而是在石碑旁驻足。

    “你是担心,石碑下面藏着木雕,还有鬼魂没有被驱除?”

    八字胡道长一打眼,就猜到了自己这个师弟在想什么。

    师弟叹了口气:“就怕不是我多虑,而是确实如此。我甚至在想,有没有可能整个西南的墓葬中,都藏着这样的事情。”

    “毕竟入土为安,西南没有捡骨的习俗,如无意外也不会再开棺查看。如果真有活嘴活眼木雕混在其中,也很难被发觉。”

    “况且,那位郑木匠的后人,不就住在这里吗?”

    师弟忧心忡忡的向他师兄询问道:“师兄,你见过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危机当前,哪有什么巧合可言。

    这一局棋甚至已经不是生人在下,执棋人是大道与鬼道,诸多算计,一切看似巧合和超出常人认知范围的事情,都不过是双方对弈下早早布下的局而已。

    毕竟人有千算,天却只需一棋局。

    八字胡道长被说服了。

    他本来想要走过去仔细看看那石碑,但忽然觉得自己眼角的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

    当他本能抬眼看过去时,就发现引起他注意的,是旁边山上的树林。

    郊外不比城市,一入夜就黑漆漆看不见东西。

    而道长们怕打草惊蛇,也只是随手拿了个仅能微弱照明的手电筒,因此山上的模样对于道长而言,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

    更别提树林中枝叶重叠,阻挡视线,更加不利于观察。

    八字胡道长眯起了眼睛,手中的手电筒打过去,努力朝树林中看。

    “怎么了师兄,在看什么?”

    师弟有些纳闷,也跟着一起仰头看去。

    但几秒之后,两人已经冷汗津津,在寒冷的深冬荒野,后背汗湿了一大片。

    ——引起八字胡道长注意的,哪里是什么树木。

    分明是,用树木雕刻出的活嘴活眼木雕!

    而令两人惊吓至此的,是那些木雕的形象。

    和西南驱鬼者描述过的活嘴活眼木雕不同,那些用于驱鬼的木雕,为了让鬼魂肯寄居其中,都在尽可能的贴合人形,乍一看与真人无异。

    但他们现在看到的,却并非如此。

    那些木雕每一个都足有两三米高,面容狰狞,有些还多出了几个头和手臂,有些则干脆没剩下多少人形,反而更像是野兽。

    木雕张牙舞爪的矗立在山上,取代了原本树木的位置,无声无息的用铜铃样的大眼珠死死盯着山下的皮影博物馆,却很难被发觉。

    也正因为这个,所以八字胡道长才第一眼将木雕错认成了树林。

    灯光由下及上的晃过,显得那些木雕的模样更加狰狞。它们高大的影子被投射在后面的山体上,恍然如鬼魂从地底爬出。

    “这,这是……”

    八字胡道长还记得西南驱鬼者说过的,活嘴活眼木雕的逻辑。

    ——越贴近要模仿之物越好。

    因为这样,才能获得更强的力量,并且吸引来模仿之物的魂魄。

    如果是这样,那这些巨大不似人形的木雕……在准备吸引什么前来?

    八字胡道长在想通的瞬间,立刻疾速跑向皮影博物馆,人未至就扬声咆哮道:“鬼差!这附近有酆都鬼差!”

    前面的几位道长已经在查看皮影博物馆中的情况,听到声音后赶紧从各个房间里走出来,错愕的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西南本就是鬼域,能被活嘴活眼木雕吸引来的不会是正神,雕刻成那个形象,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传闻中地处西南的酆都。”

    八字胡道长严肃道:“有人故意雕刻了那些木雕,用以吸引来酆都鬼差。”

    道长们闻言向外看去,却在看到外面有光亮往山上后,瞬间变了脸。

    “谁在外面?快关手电筒!别产生影子!”

    一名道长提影子色变,想到刚刚在皮影博物馆里看到的介绍,说西南皮影变种于西南鬼戏,就觉得心惊肉跳。

    如果鬼戏至今还是真实存在的,加上刚刚酆都鬼差的猜测……

    道长的心瞬间落入了谷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留在外面的师弟连忙关了灯,其余道长也纷纷熄灭了手中光亮,联系等在外面的车子关闭所有灯光,不给这里的未知之物制造影子的机会。

    整个皮影博物馆连同周围的山林,立刻重新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的很轻,唯恐惊动了什么。

    眼睛刚从明亮的地方陷入黑暗里,还没能立刻适应。道长站在原地没有动,想要静静等待着眼睛适应期过去。

    慌乱之下莽撞行动,是为大忌。

    但这时,道长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潜意识在提醒他,好像有哪里奇怪。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

    道长立刻沉下了眉眼,垂在袖子中的手掌暗暗结印,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可突然间,道长觉得好像有水珠掉在了他的脖颈上,然后顺着皮肤慢慢滑进了衣领。

    突如其来的凉意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有麻痒之感。

    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生理反应的本能想向后看,但还是沉下了目光,心中暴喝了一句八字真言,让自己的神智猛地回到原地。然后迅速转身,手指结印直冲后面。

    但道长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

    他皱眉努力辨认了片刻,却发现似乎真的是他过于紧张了,他身后只有沉寂在黑暗中的院子,哪有什么水珠和鬼影?

    可这时,另一名道长的声音却从旁边传来:“道友,你的身后……有东西。”

    那道长即便努力克制,想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本来情绪。

    令他恐慌的不是鬼怪,而是其余人看不到鬼怪这件事。

    他本来就没有被光晃到眼睛,因此在黑暗中最快恢复了视野,比其余道长先一步看清了黑暗笼罩下的皮影博物馆。

    道长分明看见,在每一名道长身后,都无声无息的站着一道黑影,虽然看不太清脸,但身形与那道长很是相似。

    就好像,是那位道长的影子。

    或者……是被按照影子雕刻出来的活嘴活眼木雕。

    道长第一反应就是往自己身后看,却只扑了个空。

    不等他松口气,就见另一位道长迅速转身冲向身后,看来也发现了身后的东西。

    可问题是,就在另一位道长转身的瞬间,那道影子也立刻移动了位置。

    重新站到了他现在的身后。

    就像是,不会被本人发现的、被落在身后的影子。

    道长因此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是他身后没有,而是他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后背。

    他因此赶紧出声提醒其余的道长,将自己的发现飞快说给其他人听。

    但八字胡道长却苦笑:“晚了……”

    众道长之中,只有他和师弟亲眼见到了那些鬼差木雕。没有见过的人,即便由别人转述与那些木雕对视时的惊诧,也无法真正理解那一刹那深入魂魄的恐惧。

    那是……魂魄本能的在提醒生人,快跑,会死!

    冬夜的冷风吹过,打透了八字胡道长汗湿的道袍,令他脊背冷到发抖。

    他屏住呼吸,视线直直的看向皮影博物馆外面,不敢稍稍挪开注意力。

    在一团漆黑之中,有轻微的动静响起。

    “砰……砰!”

    像是巨石从山坡上滚落时,碰撞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八字胡道长勉强从视野内深深浅浅的黑色中,辨认出了外面到底是什么声音。

    那些在山上与树林混为一谈的巨大木雕,从原地拔起了脚步,在一步步走下山坡,越发的靠近皮影博物馆。

    留在外面车辆上的救援队一声都不敢吭,努力的将自己的存在淹没在黑暗中,不想让自己被黑暗中未知的危险抓到,给道长们拖后腿。

    他们深深弯下腰,藏在车座旁边,借由车子隐蔽自己的身形。

    熄灭了发动机之后,车子里温度迅速流失,很快就冷得让几人有些受不了,忍不住扭动了下身躯。

    车子内,安静得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

    黑暗扰乱了人对时间的认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救援队员忍不住抬起头,想要向车窗外看看现在外面的情况。不然就这样缩在角落里,实在让他心中没底。

    车窗外漆黑一片,队员废了一番功夫,才让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的能够从黑暗中的轮廓和深浅色块里,分辨出什么是什么。

    但当他看清了外面时,却整个人猛地僵住,肌肉紧绷得死死的,像是石头般坚硬。

    挨着他的人发现了他的异常,用气音询问:“怎么了,外面怎么样,你看到什么了?”

    可那救援队员却眼睛睁得老大,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他直勾勾看着窗外,却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可怜猎物。

    在适应了黑暗后,他才忽然看清,就在他们的车窗外面,有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站着,一直在看着车里众人。

    那人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如果不是队员觉得心里没底想要查看一下,不知道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它可能是在最开始他们熄了车灯时,就已经在这里了,或者是在他们自以为藏得隐蔽的时候。

    当他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时候,殊不知,在黑暗中,一直有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们,未知的危险与他们仅有一张铁皮的距离。

    可他们却毫无所知……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后知后觉的队员吓得心脏都停了,只觉得寒意从头顶向下,窜过脊柱蔓延到全身,整个人都紧张到肌肉紧绷得像石头。

    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发紧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气音,颤抖着抬起手指向车窗外面,想要提醒同伴们。

    众人在看到队员的不对劲之后,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一定是坏事了,赶忙抬头也往外面看。

    这一看之下,所有人震惊。

    车子外面,人影晃动,影子张牙舞爪的落下来,像是纠缠成一团扭动的长蛆,令人头皮发麻。

    ……原来车子外面,一直都有东西在看着他们。

    他们自以为隐蔽的躲藏,无异于一场笑话。

    有年轻的队员顿时就觉得,脑海中那根弦,崩了。

    心理防线全线溃败,平静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重的无力感和愤怒上扬。

    队员又是后怕,又是愤怒的想要冲出去抓着那东西大声质问,难道他们的一切努力看起来就那么可笑吗?它凭什么这么对他们!

    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队员积累了一整天的担忧和紧张,都在此时尽数爆发。

    他猛地从原本藏身的狭小空间里直起身,神情激动。

    旁边的队员们注意到了他突然的动作,纷纷惊愕的看着他,他身边的人还试图伸出手去拽住他,拼命朝他做口形,有些急切的想要将他拉下来重新藏好。

    虽然车外是有东西,但天黑看不清,他们根本判断不出外面的是人是鬼,贸然给出反应,太冒险了!

    但很快,队员们眼中的焦急,都变成了震惊和恐慌。

    ——那队员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竟然把手伸向了物理车门锁,想要强行打开车门冲出去。

    他身边的人眼疾手快,赶紧一个飞扑抱住了他的腰,将他重新拖了回来,死死的按住他不让他做傻事。

    而领队看到队员呼呲呼呲喘着粗气,双目赤红的狂怒模样,很有经验的他几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与鬼怪做斗争,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们这些人并不是驱鬼者,也不曾修道,每一次都是赌上自己有可能回不去的概率,以凡人之身去救助遭遇危险的普通人。

    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身体上的伤痛,他们还要面临着魂魄受损的危机,要承担比寻常人更沉重百倍千倍的压力。

    因此,很多年轻没有经验的救援队员,都会反复数次的崩溃再愈合,然后才会被打磨成真正锋利的剑。

    可重压之下,绷得太紧的弦,会断。

    领队叹了口气,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示意旁边人压住崩溃的队员,然后自己转过身,警惕的观察着车窗外的情况。

    他本来是想要假装车里没有人,静静等待着外面的东西离开,然后再联系道长们做出下一步的计划。

    领队很清楚,在面对鬼怪时,是属于道长们的战场,他们贸然上前只会打乱道长们的节奏。

    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刚小心翼翼的从车窗上冒出半个头颅高度,想要看清外面的时候,却猛地看到了在黑暗中飘忽不定的两团红色。

    他慢了好几拍,才缓缓反应过来,那红色,应该就是外面那东西的眼睛。

    ……而他,刚好与那东西对上了视线。

    不。

    是那东西一直在透过车窗,无声无息的观察着车内的情况,将他们所有人的惊慌和恐惧,都尽收眼底。

    那东西咧开嘴巴,张开的血盆大口是弯月的弧度。

    它在向着领队笑。

    嘲讽他们的弱小和挣扎,像是猫戏老鼠一般的恶劣,尽情看着他们濒死前的挣扎,以此取乐。

    在看清的一瞬间,领队只觉得自己冒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连心都冷了下去。

    更糟糕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本来应该紧锁的车门,发出了“啪嗒”一声微弱的声响。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人产生很多不祥的预感。

    原本在车里制止那崩溃队员的挣扎的众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响,愣愣的抬头看去。

    然后他们就看到,就在他们眼前,所有车门,都被从外面缓缓拉开。

    黑暗裹挟着冷风冲进车内,将剩余的温度悉数驱赶走。

    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时间,他们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危险而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如何自救。

    因为他们看见,在车门外面的模糊人影,根本不是人。

    而是活嘴活眼木雕。

    不是一个,而是数不清数量的一群,将车辆团团围住。

    那些木雕的面容看起来是如此的熟悉,就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事们没什么区别。

    只是赤红的眼珠和僵硬的面容,明晃晃透露着它们的不正常。

    在看到那些木雕的面容后,救援队员们才在迟了好几拍后意识到,这些木雕……雕刻的不正是他们自己和救援队的同僚吗?

    当人照镜子,却发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与本人有着完全一致的模样,却是截然不同的动态,会是什么反应?

    队员只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寒意一路蔓延到了心脏,好像连心跳都消失了。

    他甚至恍惚辨认不清楚,到底自己是影子,还是对面的是鬼怪?

    不等他们考虑好到底要怎么做,就见那些木雕抬起手,直直指向他们。木头雕刻出的锋利手指紧握成爪,抓向车内众人。

    队员们这才恍然回神,赶紧紧握住就近的硬物当做武器,不肯就这样认输的将武器挡在身前,咬紧了牙关准备与那些木雕殊死一战。

    和队员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木雕咧开嘴巴,嘲笑队员的徒劳无功。

    何必挣扎?反正结局只有一死,不如束手就擒,将这个身份让给它,还能死得不至于太痛苦。

    如今鬼道已经成为一切主宰,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自以为万物灵长的生人,也终于轮到他们尝试东躲西藏被驱赶的滋味了。

    至于这个身份……它会代替他,好好使用的。

    ——在鬼道之下。

    队员嘶吼着冲上去,但手中武器却在碰到木雕的手掌时应声断裂,那锋利的木质身躯被鬼道赋予了强大的力量,削铁如泥,任何挡在木雕面前的阻碍物,都被轻而易举的挥开。

    木雕的手掌破开武器后依旧没有停下,而是直直的冲向队员的胸膛。

    队员的眼睛缓缓睁大,只觉得视野中的一切都放慢了速度,使得木雕那尖刀一样的手掌的动向,在他眼中无比清晰。

    他眼睁睁的看到,那手掌越发靠近自己的胸膛。

    然后,猛然破开柔软温热的血肉。

    “噗呲!”

    血液飞溅了其余人一脸。

    他们目露惊慌,想要冲过去将队友救回来,但是每一扇被强制打开的车门外面,都站着一个与他们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木雕。

    木雕齐齐出手,重复着相似的动作。

    其余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液在空中四散开来,却无能为力。

    那队员捂住胸膛的创口,想要说话却只有一口血涌了上来,然后无力的向下倒去。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从车外闪过,一把冲撞开了与众人近在咫尺的木雕,猛地将它扑倒在地。

    “砰!”

    ……

    燕时洵最先听到的,就是耳边呜呜咽咽的哭声。

    不等他睁开眼睛,就能察觉到身边的声音和气味,还伴随着一声高过一声的杂音,像是什么被拖行在地。

    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让燕时洵厌恶的皱了皱眉,眼睫剧烈颤动,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眸。

    意识从黑暗中渐渐回笼,随之而来的是对身周所处环境的更多感知。

    他似乎躺在一片阴暗潮湿的地方,身下冰冷坚硬的触感,以及透过厚重大衣蔓延上来的冷意,都在向他说明着现在的情况。

    ——他现在已经结束了坠落,成功进入了下层地狱。

    燕时洵唇边勾起一点笑意,终于睁开了眼眸。

    他先是眸光晃了晃,眼睛乍然从黑暗中离开,还有些不适应,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野,让他不得不静静等待了片刻,让眼睛重新适应现在的环境。

    然后,燕时洵这才看清了自己现在到底在哪。

    乱葬岗。

    一条青黑僵硬的手臂从旁边的高处垂落下来,就搭在他的视野上方,他的眼眸和那青黑色无力垂落的指尖,相隔只有不到十厘米。

    无论是早已经失去弹性和光泽的皮肤,还是在伤口上缓慢蠕动的蛆虫,都在说明这条手臂的主人已经死亡多时。

    而在他的目之所能及之处,到处都是横七竖八被扔在这里的尸骸,积压在最下面的尸骸已经腐化成枯骨,血污脓水静静流淌。最上面的尸体还尚且新鲜,能够看到完整没能来得及腐烂的面目。

    燕时洵眉头一皱,忽然发现最上面那具尸体的脸,他认识。

    正是之前在节目组进入皮影博物馆的时候,向他们索要门票钱的驼背老人。

    那时的老人狡诈而恶意,想要欺骗他们索要因果,被燕时洵轻描淡写的打发走。

    可现在,他却被扔到了这里,眼睛瞪得老大,连眼珠都快要从眼眶中脱落出来,死不瞑目。

    怎么回事?这里就是下层地狱?

    燕时洵动了动手脚,确认自己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随即缓慢而小心的将自己从尸体堆里挪了出来,没有让任何尸体自己。

    当他终于撑着地面摇晃着身形站起来时,才看清了自己所在地的大致模样。

    ——一望无际的尸骨堆,连成一座座山脉。

    燕时洵一个生人站在这样的尸山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他很快就意识到……只有自己。

    其他人,不见了。

    第288章 晋江

    这处乱葬岗已经不知道堆积了多少年,燕时洵一眼扫过去,就已经大致看到了很多腐烂后剩余的衣服残片,并非是现代的装束,而是具有深厚的历史感。

    那些人的衣着身份各异,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死后被丢弃在这里,曝尸于荒野之上。

    这就是旧酆都的地狱?

    燕时洵皱了皱眉,虽然腥臭味并不足以令他难受,但这种无数尸骸暴露腐烂的景象,还是让作为驱鬼者的他看了之后,心里并不舒服。

    他不仅保护生人,也拯救尚有可救之处的亡魂,在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时候,也曾亲手为枉死的人收捡尸骨,在亡魂的感谢声中让尸骨得以安葬。

    但是乱葬岗,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不是人间,尸体曝尸荒野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

    燕时洵还记得邺澧告诉他的那句话,在酆都,没有生人,皆是亡魂。

    这些亡魂被扔在这里的结局,会是什么?

    灰飞烟灭吗?

    燕时洵的眸光暗了暗。

    以旧酆都的规则来算,就是罪孽越深的人,会坠落向更下层的地狱,那也就对应着更加恐怖的惩罚。

    对于地上的第一层地狱,那些亡魂都被自己生前的不甘怨恨折磨了一千年之久,被逼到发疯。

    那下层地狱的惩罚,会是什么?

    燕时洵举目四望,但是乱葬岗一眼望不头,一直到阴沉沉透露着不祥的天幕尽头,都是一层叠一层的尸骸,一座座尸山起伏绵延。

    除了他之外,竟然再没有第二个站着的人或鬼魂,好像这里除了尸体还是尸体。

    恐怖而沉重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黑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几乎压地而来,好像随时都可以碾碎地面上的一切,令人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没来由的心慌。

    燕时洵却一丝情绪波动也无,面无表情的俊容上看不出丁点真实想法。

    他只是平静而细致的查看着周围的场景,在没有确认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前,没有贸贸然的行动。

    他记得很清楚,在坠落时陷入昏迷前,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确认了他们离自己的距离并不远。

    但现在,那些人却不在自己的周围。

    就连他当时紧紧拽在手里的阎王,都不知道去向。

    更加令燕时洵感到不对劲的,是他本来的目的和现在呈现的结果,好像存在很大的差距。

    在最开始从邺澧那里证实了酆都是与因果有关的鬼城之后,燕时洵就计划好了,要利用自己与李乘云之间的因果,将自己引到李乘云所在的位置。

    可现在,他却根本没有看到这里有任何与李乘云相关的线索。

    难不成,师父也和这些尸骸一样被弃置于乱葬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燕时洵心中就是一突。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不会的。

    他亲自为师父扶灵回到滨海市,亲眼看着师父的遗骸被好好安葬,主持了师父的往生科仪。

    就算师父因为曾经到过白纸湖,而在旧酆都里留下了一丝残魂,但凭着师父本身,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乱葬岗的地步才对。

    虽然大脑在理智的给予否定,但燕时洵咬紧了后槽牙,下颔线紧绷出利落的线条。

    他强行将这个猜测从脑海中删除,然后重新利用眼前有限的线索,想要推断自己如今的处境。

    既然阎王的“罪孽”确实让他得以进入下层地狱,那就说明他最开始的判断并没有错。

    这也就意味着,因果确实应该把他带向李乘云。

    其他人也一样。

    但理论和现状,却存在着偏差。是什么导致的?

    况且,他在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分明听到了拖动尸体的声音和哭声……那是从哪里传来的?

    燕时洵迈开长腿,在凹凸不平的尸山中也如履平地。

    他行走的速度很快,但依旧记得小心的避开地面上倒伏着的尸体,尽可能的从旁边的土块上踏过。

    燕时洵修长的身姿敏捷的接连跳跃在尸体堆成的小山包上,黑色的大衣也在身后翻飞,如苍鹰展翼。

    借助着这个高度带来的更辽阔的视野,他可以更加全面的看到整个乱葬岗的模样,将所有场景尽收眼底,视线迅速扫过目之所及之处,想要寻找到在他没有醒来时,听到的哭声的源头。

    燕时洵没有看到哭泣的女人。

    却看到了在乱葬岗的远处,似乎有袅袅炊烟升起。仔细看之下,还有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

    有人居住……在这种地方?

    燕时洵的心头涌起一丝怪异感。

    他停下脚步遥遥看去,没等看清那小屋的情况,目光却猛地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存在。

    一座尸山的最顶上,那具新鲜的尸体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却分明是郑树木的脸。

    燕时洵挑了挑眉,有些诧异。

    他还以为,郑树木应该和郑甜甜一起灰飞烟灭了,却原来,郑树木的魂魄落进了这里吗?

    当他走到那具尸骸旁边,蹲下身仔细观察的时候,就看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燕时洵是亲眼看着郑树木死亡的,甚至连这对兄妹的灰飞烟灭,都是由他导向的。

    毕竟成长到这种地步的鬼婴,没有弱点,却唯独还与两个哥哥存在着因果纠葛。

    谢麟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很分明了,所以燕时洵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谢麟算在自己的计划中。

    燕时洵尊重他人的选择,不会去阻止他人选择的自由,况且,他也有这份自信。

    ——不论谢麟做什么,都在他能力所能解决的范围之内。

    不过,燕时洵一向习惯于早做打算。

    所有人还没有动作之前,他就已经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看清了对方是什么样的性格和心理,提前了太多步预先料到了对方之后的所作所为,因此早早就能布下局。

    在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之前。

    燕时洵因此看出,破局的关键在于郑树木。

    他将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扒开给郑树木看,让郑树木意识到白纸湖的一切已经失控,使得郑树木从摇摆不定的挣扎中终于坚定了立场,站在他这一方,帮他带走了郑甜甜。

    这是一场双赢的局。

    燕时洵救下了所有人,而郑树木,也令白师傅和郑甜甜从无间地狱中获得了解脱。

    ……虽然鬼婴早已经扭曲了心智,身在地狱而不自知。

    不过,操纵着所有活嘴活眼木雕的鬼婴怕火,因此,亲自帮妹妹达成如今局面的郑树木深知妹妹的弱点,他选择在火焰中带走妹妹。

    一场几十年前没有烧尽的大火,终于彻底终结了白姓村子的罪孽,也带走了两对兄妹三个人之间的因果。

    也因此,燕时洵认为,就算郑树木的魂魄上有伤,也应该是烧伤。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开膛破肚,满身血污,腹腔中却空空荡荡。

    燕时洵掏出手帕裹在手上,以尊重郑树木遗骸的姿态,小心的伸手查看着郑树木的胸膛上的伤口。

    很奇怪。

    伤口平滑不像是任何利器所致,而是……沿着人身体中间天然存在的那道线,向两边分开来。

    就像是一个开了线裂成两半的布偶娃娃。

    腹腔中的脏器也没有任何刀印划痕,不像是被利器取出。

    所有的连接点都是一片平滑,好像这人天生就没有长脏器一样。

    魂魄上出现这种伤痕,最后还被打入了旧酆都的下层地狱,丢弃在乱葬岗上……是因果和罪孽所致吗?

    阎王所说的千年前旧酆都的评判规则,燕时洵还记得很清楚。

    只看是否有罪孽,不看前因。所有对死亡发起复仇的行为,都算是罪孽,不被旧酆都容忍。

    如果以这个标准来看,那郑树木简直罪无可赦。

    燕时洵甚至可以根据阎王的描述,复原出旧酆都对郑树木下的判决。

    郑树木年幼时虽然家破人亡,但是他不是没有死吗,这就不算是对郑树木本人的直接伤害,更加没有复仇的资格。

    而郑树木成年之后,屠戮了白姓村子上百人,这份杀孽,足够旧酆都判他为厉鬼了。

    燕时洵的视线下移。

    果然,在郑树木身下的尸山堆中,燕时洵看到了与曾经在白姓村子里见到的那些木雕,有着相似模样的尸骸。

    所有村民都倒在这里,尸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在他们的尸骸上,高高放着郑树木的尸体。

    就好像这个村子的人,终于在这里得以“团聚”。

    燕时洵不适的皱了皱眉。

    让受害者和加害者共处一地,对受害者而言,何异于二次伤害?

    不过,他倒是明白旧酆都的逻辑了。

    因为这些村民死亡后,魂魄被困在了活嘴活眼木雕中,日夜受着折磨,反复回想着生前死后的一切,因此对死亡抱有怨恨。

    所以,旧酆都认定,这些魂魄也是恶鬼。

    在鬼婴死亡之后,本来从旧酆都流向她的力量还有她后来积攒起来的力量,失去了承载的容器,自然也就向外释放,回归了鬼道和旧酆都。

    所以这些原本被困在活嘴活眼木雕里的村民魂魄,才会离开木雕,因为它们也曾经被鬼婴所操控折磨,属于鬼婴力量的一部分。因此,它们坠入了旧酆都的下层地狱。

    也就是说,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

    ——旧酆都城池决计想不到,光是几具尸骸,就能让燕时洵看透重重障眼法,将隐秘埋藏在最深处的真相,一眼看破。

    在想通的瞬间,燕时洵的眸光猛地沉了下来。

    啧,旧酆都……

    他的舌尖顶了顶上牙膛,从未有一刻如此厌恶旧酆都。

    无论是地府,还是酆都旧酆都,燕时洵本来都是漠然的一视同仁,并没有什么特殊情感。

    即便新酆都由邺澧执掌,并且酆都十万阴兵也曾力挽狂澜,燕时洵也理智冷静的不曾多分给酆都一丝情感。

    但是现在,燕时洵心中的天平忽然剧烈向新的酆都倒去。

    就在看清了旧酆都的所作所为之后,燕时洵觉得,自己对邺澧当年战胜了旧酆都取而代之的事情,还有些高兴。

    连带着对邺澧的情感都多增加了几分,有种“做得好”的畅快感。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要知道千年前的战将,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乌木神像……

    燕时洵的眼眸中满溢着笑意,以及浓厚的兴趣。

    他垂眸看了眼死不瞑目的郑树木,还是叹了口气,伸手轻轻为郑树木合上了眼睛,将手中的手帕盖在他的脸上,又为他整理好了伤口,让他看起来,最起码死亡得体面一点,保有死后的尊严。

    而不是像那些因果之中的加害者一样,同样曝尸野外。

    燕时洵并不认为郑树木做错了。

    虽然郑树木的手段是激烈了很多,并不是普世的善良。

    但燕时洵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心软善良的人。

    在他的判定中,没什么以德报怨,只有因果相抵。

    因此,此时的燕时洵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想要让旧酆都彻底消亡于天地。

    到那时,他必定要将旧酆都内所有关押着的鬼魂,全都送往酆都,再次审判。

    确有罪孽者,酆都苦牢受刑,而只是为了复仇的冤魂……他们会得到这份死后的公正,得以前往投胎。

    燕时洵缓缓站直了身躯,目光坚定,雪亮如刀。

    厚重的大衣下摆划过锐利的弧度,他转过身,向矗立在一片尸骸中的小屋走去。

    这似乎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的村屋,燕时洵曾经在穷苦落后的村子里,见过类似模样的屋舍。

    袅袅炊烟从房顶烟筒飘出,灰色的烟雾散开,缭绕在屋舍周围,反而将它衬托得有几分朦胧美感。

    如果不是周围环境确实骇人,这里甚至可以被看做是某个人的隐居之处。

    走近之后,燕时洵才发现,不仅是这座小屋存在于乱葬岗最中间如此突兀,更诡异的是,小屋门前的一片地都被细心的打理过,清扫出一片没有尸骸的空地。

    这里堆放着生活用品,看起来很有人间的烟火气。

    与燕时洵曾经在山中见过的隐居修行者,很是相似。

    如果是在山中见到这样的小屋,燕时洵不会如此奇怪,但这里……是旧酆都地狱啊。

    他走上前去,礼貌的屈指叩响了房门。

    几声之后,房屋里依旧一片安静,并没有人应声。

    但炊烟的存在还是让燕时洵认为,房屋的主人要么在家要么就在附近。

    所以他耐心的等待着,四声一组的叩响。

    三声为人四声鬼。

    鬼敲门,恰好是四声。

    既然是在旧酆都地狱,那燕时洵也并不认为房屋的主人还是个生人,对于鬼而言,四声敲门才算是礼貌。

    鉴于之前旧酆都城池那样缜密的想要坑他,燕时洵决定还是谨慎为妙。

    在燕时洵敲到第四组叩门声时,终于,有声音传了过来。

    “吓我一跳。”

    ——却不是从房门里传出来的,而是从燕时洵身后传来。

    燕时洵挺直的脊背一僵,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这种不能全面掌握局势的感觉,让燕时洵对眼下的情况更加谨慎。

    他缓缓转过身,视线平移向声音源头看去。

    却在看清身后的景象时,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眸。

    他所看到的,与他所料想的完全不同。

    燕时洵本来以为,能在这种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之上盖房子居住的,应该也是鬼魂,或者是曾经旧酆都留下来的遗民。

    但他看到的,却只是一名老人。

    老人坐在尸山下面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一副悠闲晒太阳的姿势,手边还放着茶盅。

    简直和燕时洵之前在走街串巷时见过的那些退休老大爷,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老人身后的不是什么公园精致,而是血淋淋腐臭的狰狞尸骸,燕时洵真的觉得自己会认错。

    不过,尸体和笑眯眯“晒太阳”的老人,现在竟然也搭配得如此和谐。

    “哪来的小子,迷路了?”

    老人抖着腿,啧啧道:“那你也够本事的,竟然能迷路到这么远,还跑到我家门口来了。你敲门的时候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这一把老骨头哟……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轻点吗?”

    燕时洵沉稳的向老人一点头:“抱歉,恰好路过。”

    老人:“…………”

    “路过个屁!你唬我呢?”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燕时洵:“谁能从这路过?你见过谁能从地狱路过的吗?”

    燕时洵:“你先问我是不是迷路的,我只是顺着你的话说下去。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他面不改色,对这个简陋的谎言被戳穿的事,没有半点反应:“你先唬我,我才唬你,这叫公平。”

    老人:“……哪来的混小子!”

    没能成功逗着燕时洵玩,也让老人瞬间失去了兴趣,立刻向后一躺,懒洋洋瘫坐在椅子里,抖着腿抠脚,嘴里还哼着古老的小曲,就是不肯再给燕时洵一个眼神。

    燕时洵也没有被人晾在这里不加理会的手足无措和不自在——他完全没有那种情绪。

    除了在面对邺澧的有些时候,那人总是有办法让他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自在以外。

    他迈开脚步走向老人,姿态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俯身将茶盅从老人旁边的凳子上拿开,然后一撩大衣,手里端着茶盅就坐在了凳子上。

    燕时洵的姿态即便是放在娱乐圈或者海云观中,也是一顶一的好。

    无论是站是坐,他都始终肩背挺拔如松柏。

    当他坐在凳子上一双长腿交叠,手里还端着茶盅的时候,就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清贵而姿态从容闲适。

    主客瞬间颠倒。

    燕时洵成竹在胸,稳超胜券。

    反倒是老人,看起来像是跑来寻求帮助的。

    老人:“???”

    “你倒是不客气……”

    燕时洵微一点头,从容优雅道:“谢谢。”

    老人:“谁夸你了!是不是听不懂鬼话!”

    “现在,我们应该能来谈谈这里的情况了。”

    燕时洵手掌朝下一压,向老人做出一个让他平复心情的手势,一副主人风范的平静问道:“这里是旧酆都下层地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居住?”

    听到燕时洵提及旧酆都的时候,老人惊讶的挑了挑眉,原本瘫坐在椅子里的身体也直起来了些,没想到这个一看就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生魂,竟然还会知道酆都更迭之事。

    一时间,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比刚刚慎重了许多,不敢再随意将他晾在一旁。

    ——当一无所知的去询问时,只会被掌握情况的那一方不耐烦的驱赶走,瞧不上懵懂愚钝的外行。

    但是,如果对方认为你掌握着很多消息时,局面就全然不同了。

    燕时洵深知人的心理,即便面前的老人是鬼魂,也逃不过本能的下意识反应。

    老人的反应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就是要让老人认为,他掌握着足够多的消息,以此有筹码来换取老人所知的旧酆都情况。

    燕时洵的说法极为巧妙,他只让老人看到了冰山一角,使得老人摸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又想要干什么,因此就会无限向外扩展想象,以为水面下藏着的,是一整座冰山。

    老人警惕的打量着燕时洵,但这一次,他的眼神极为慎重,不像是刚刚漫不经心的敷衍。

    “……打从我在这住开始,还第一次遇到敲我家门的。”

    老人无语:“你不觉得敲一个老鬼的房门很奇怪吗?我死都死了,你还这么吵我,像话么?”

    “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问题的话,那我们换一个。”

    燕时洵没有表现得好像自己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立刻顺着老人的话转了话题,看起来很是体贴。

    “你还见过其他像我这样迷路的吗?他们大概这么高,长这个样子。”

    燕时洵抬手在自己身边的空气比划着,末了还诚恳的补上一句:“看起来都比你年轻很多。”

    “你真是好福气啊,老人家。”

    不等老人发怒,燕时洵就由衷的叹道:“你看,你活到这么老才死,不像我那几个同伴,年纪轻轻的……”

    “就迷路了。”

    老人:“…………”

    他只觉得自己胸口的这一口气,随着燕时洵的话语而忽上忽下,差点没把自己憋死在原地。

    但偏偏燕时洵的话乍一听很离谱,可仔细想想,却又很合理。

    年老而亡,可不就是喜丧。

    老人连正当反驳的理由都没有,这一口气噎得他直接朝燕时洵翻了个白眼。

    “没看见!”

    拿他寻开心还想让他回答问题……门都没有!

    老人愤愤的想着,要是换成以往酆都没有更迭易主的时候,哪轮得到一个生魂这么和他说话?

    那时人间的驱鬼者想要见上他们一面,都要将供奉香火准备得足足的,恭恭敬敬请他们去,还要看他们心情,才肯屈尊纡贵的下人间一趟。

    要不是,要不是那可抗天地的战将……

    老人被遮盖在眼皮下面的眼睛一暗,心中对燕时洵的不满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微不可察的疲惫叹息。

    燕时洵虽然垂着眼眸,一副稳操胜券的从容模样,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都在紧密注意着老人的神情,不放过老人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敏锐的意识到,老人并非是被扔在乱葬岗的鬼魂。

    在提到旧酆都的时候,老人的反应并不像那些浑浑噩噩不关心周围的鬼魂,而是对旧酆都有着深切的眷恋,像是在怀念追忆着以往的岁月。

    能有这种反应的,只有一种身份。

    旧酆都遗民。

    比如,旧酆都的鬼差。

    对于小卒而言,所背靠的靠山尤为重要。

    就像是地府虽然与酆都一直不对付,地府阴差也对酆都骂骂咧咧多有怨言,言语间都是贬低。

    但如果地府阴差和酆都鬼差狭路相逢,那一定是地府阴差先退。

    毕竟酆都有鬼神执掌,可地府不说本就低于酆都,在井小宝还没有成为阎王之前,地府无主,几次濒临停摆。

    对于旧酆都鬼差而言也是如此。

    以往可以凭借着所属酆都这个身份在人间耀武扬威的鬼差们,从北阴酆都倒塌的时候,就变成了灰溜溜夹着尾巴的丧家犬。

    死的死,逃得逃,再没有人神鬼看到过它们的身影。

    ……除了某一个鬼差。

    在所有人或鬼魂向燕时洵讲述的过往中,一直都有一个鬼差存在。

    为报恩将鬼戏教给白姓先祖的濒死鬼差,以及在所有鬼差逃难旧酆都颓败之后,再次回到旧酆都的鬼差。

    也是那么“巧合”,那位鬼差,也前往了下层地狱,然后再也没有鬼魂看到他。

    短短瞬息之间,燕时洵意识到了眼前老人的身份。

    他的眼眸中微不可察的染上笑意,但面容上的神情一切如常,半点看不出他的心中所想。

    老人还在气哼哼的撇过头去不愿意看燕时洵,连抠脚的动作都不由得加快了速度下手极恨,好像他抠的不是脚,是仇人的脑浆。

    燕时洵微微挑眉,语气诚恳的道:“看你一直都在批评我,这样看起来,你应该比我有教养多了,不愧是活了那么久的老人家。”

    老人抠脚的动作一停,纳闷这说话太难听的生魂,怎么突然夸起他来了?

    不等他高兴起来呢,就听燕时洵继续补了一句。

    “这么有教养的老人家,肯定不愿意看到年轻的孩子因为迷路而饿死在家门口吧?”

    燕时洵的语气纯善的不得了,好像真心实意的在夸赞老人:“谢谢你收留我一顿饭,老人家。”

    “我什么时候说的!!!你骗谁呢!”

    老人咆哮,觉得自己几千年的修身养性都破功了。

    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自说自话的家伙!!!这小子什么来路,太可恶了!

    有那么一瞬间,老人甚至怀疑,是不是旧酆都城池残留的灵智出了问题,把他也算成了需要在地狱里受刑罚的那些家伙。

    要不然怎么会让这么个糟心家伙“迷路”到他家门口!坐他的凳子端他的茶,还要吃他的饭住他的屋子!!!

    燕时洵却已经从容起身,唇边带着笑意,优雅的向老人微微一点头,举起手中的茶盅示意:“感谢招待,真是个善良的老人家。”

    “像你这么好的人,现在已经不多见了。”

    他意味深长的道:“这样的美德,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吧。”

    燕时洵特意在“一千年”几个字上,咬重了音节。

    原本想要暴力驱赶燕时洵的老人刚从椅子里起身到一半,忽然就愣住了。

    他听懂了燕时洵话里的意思。

    明明是现在的生魂,却不仅知道酆都更迭,还知道如此准确的时间。

    千年前的那一战……可没有生人记载,就连人间驱鬼者的相关记录都寥寥无几,早已经散佚断代于漫长的时间中。

    那这个生魂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的怒容慢慢缓和,最后只剩下面无表情的严肃,抿直了嘴巴,死死的盯着燕时洵,想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但燕时洵不仅没有半点慌乱,甚至还笑吟吟的展开双臂,大方的任由老人查看,一副坦坦荡荡的诚恳模样。

    老人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卡在喉咙里哽得不上不下的气,给憋得不行。

    连那张苍老的脸皮都被气红了。

    燕时洵却反而一副关心老人身体的态度,关切的道:“是不是吹了风着凉了?快进屋子暖一暖。”

    老人气呼呼的猛地一起身,试图无视燕时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却听燕时洵又感慨般道:“没想到人死了之后还会生病啊,真是不容易。”

    老人:……好烦这小子,他能不能现在就死一死?

    不过,碍于燕时洵的身份不明,还对酆都之事如此清晰的知晓,老人一时摸不准燕时洵的情况,也不敢轻易动作,只好憋了一肚子气往家走。

    他一把推开家门,没好气的朝后面扬了扬下巴:“进来吧。”

    燕时洵轻笑着,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目光从老人刚刚坐着的椅子后面转了一圈。

    那座尸山和其他的尸山相比,似乎有些低矮,也格外的松,并不像是堆积了很久的样子。

    而是近期才出现的。

    这让燕时洵有些奇怪,心中产生了怀疑。

    旧酆都早在千年前就已经被新酆都取而代之,从邺澧的话语来判断,天地已经将旧酆都视为垃圾一样的东西,一直在想要让旧酆都彻底消亡。

    就更不要说将收押鬼魂的事情交到旧酆都手里了。

    要不然,西南也不会堆积着这么多的鬼魂,甚至严重挤压了普通人的生活空间,使得西南驱鬼者们不得不对西南的鬼魂进行清扫,而其他驱鬼者闻西南色变。

    这里并不应该有从那一战时间点之后的鬼魂,更何况是近期新堆起来的尸山。

    就连郑树木等人会落到这里,也是因为他们本身就身处白纸湖旁边,并且因为鬼婴的关系,与旧酆都有着紧密的联系。

    如若没有鬼婴,郑树木等人也应该在死亡之后,鬼魂游荡于西南。

    但现在,那座尸山却显而易见的与周围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些尸体的身份,会是什么?

    不等燕时洵抬脚走过去查看,就听老人哼了一声,不快的道:“刚刚硬赖上我想要吃这一顿饭,现在我同意了,怎么你又不动了?”

    “是不是害怕了,不敢了?”

    老人幸灾乐祸的道:“年轻人啊,不要那么狂,说话留一分,也给自己留个面子。要不然硬逞能结果输了,多丢人啊。”

    那语气中,写满了快乐。

    老人还记得自己刚刚被燕时洵全程话语压制的憋屈,因此一看到机会,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回面子。

    燕时洵察觉到了老人的情绪。

    他挑了挑眉,唇边荡漾开一点笑意。

    此时他半侧着身躯,面对着老人刚刚坐的地方,而与现在的老人背对着。

    老人看不到燕时洵的面容,自然也无法从收敛情绪极为严谨的燕时洵身上,看出他本来的心中所想。

    燕时洵的心思转了一圈,有了新的决定。

    他没有立刻转过身,而是任由老人兀自说着话,却还站在原地。

    他甚至细微的操控着自己全身的肌肉,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僵硬。

    就好像他被老人说中了心思,因此惧怕而下不来台在硬撑一样。

    对于情绪和自己身体的掌控,燕时洵在捉鬼驱邪的漫长时间中,已经臻至出神入化。

    即便是鬼神都看不出来。

    而老人很明显也被燕时洵骗了过去,跟着燕时洵的节奏,以为他真的是怕了不敢动了。

    于是他更加快乐,沾沾自喜的还再按照自己以为的事实,刺激着燕时洵道:“要不然这样吧,你要是敢进来,我不仅真就招待你一顿饭,还让你睡在我家,怎么样?”

    老人嘿嘿轻笑了起来。

    吃鬼饭,睡鬼冢——我敢许诺,就看你敢不敢应了。

    燕时洵却半垂下眼睫,唇边的笑容越发扩大。

    却不仅没有老人以为的畏惧之情,反而对自己计划的结果很是满意。

    他终于转过身,面对着老人,微微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就说这小子肯定不敢,敢……

    等等,他刚刚说什么?

    老人迟疑的眨了下眼睛,缓缓转过视线,看向燕时洵。

    燕时洵微笑,风轻云淡,脊背挺直如松柏。

    好像一个优秀的后辈。

    老人:“…………”

    燕时洵还笑着用诚恳的语气补了一刀:“谢谢你,老人家,旧酆都知道了也一定很感动。”

    老人:“!!!”

    第289章 晋江

    老人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迷路”到自己家门口的年轻人,是个生魂。

    但他以往所认知中的生人,都是诚惶诚恐畏惧鬼神的模样,多是逆来顺受,连酆都明显不对等的评判规则,都敢怒不敢言。

    他虽然对那样的状况无奈,却也很清楚生人确实没有与鬼神抗衡的力量。

    不过也正因为此,老人对生人留下了善良却胆小的评价。

    可他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

    就连人间的驱鬼者,都不是他印象中的模样了,更何况是燕时洵这样在驱鬼者中特立独行的存在。

    老人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一个后生小辈骗过去了。

    ——害怕个鬼!这小子刚才全是装出来的,就是在骗他呢!

    老人气得呼呼直喘,手掌发力几乎要把扶着的门框捏碎了。

    燕时洵看到了老人反应过来被骗后的愤怒,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他单手插兜,另一手端着茶盅,遥遥向老人举杯示意,然后轻笑着迈开一双被西装裤包裹得笔直的长腿,从容走向老人。

    “感谢你的招待,走吧。”

    他在门前站定,看着扶着门挡住去路的老人,歪了歪头:“怎么,鬼差也想要否定自己说过的话?刚刚不是还在热情的邀请我?”

    “世风日下,鬼差心不古啊。”

    燕时洵缓缓摇头,啧啧感慨着。

    被燕时洵一语道破身份的老人,瞳孔瞬间紧缩。

    他震惊的看向燕时洵,愣愣的回不过神。

    这个身份……已经被埋没了千年之久,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在呼唤起这个身份,就连曾经知道的人和鬼,都已经尽数死亡,只剩下他一个。

    怎么会……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老人严肃下面容,目光冰冷的看着燕时洵。

    短短一段时间内,他的心绪大起大落,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一直跟着燕时洵的步调走,完全被燕时洵牵动着情绪的起伏,再也不能像最开始那样悠闲的喝茶抠脚了。

    燕时洵也任由打量,大大方方的站在老人面前让他看,纯善又无辜,好像真的是个再诚恳不过的年轻俊后生。

    唯有那双被微垂下的浓密眼睫半遮掩住的眼眸里,荡漾起笑意的波纹,隐约透露出几分真实。

    他一点点的放出自己手里掌握的信息,精密掌控着节奏,让对方摸不准自己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想要看清他的底细,就必须跟着他的节奏走,让对方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将主控权交到了他手里。

    就算对方反应过来这是一场骗局,燕时洵也完全无所谓。

    这本来就是阳谋。

    ——因为对方是鬼差,对旧酆都的深刻眷恋,就是他最明显的弱点。

    所以,对方就算看透了这是做出的局,再无可奈何,也只能主动踏进来。

    被他人看透了心理,掌握住了弱点,就会有这样的风险。

    燕时洵不紧不慢的从四面围堵,让眼前这位旧酆都鬼差无路可退,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来。

    他慢悠悠的站在鬼差面前,耐心的等着鬼差自己多琢磨一会。

    然后……鬼差就会发现,唯一仅剩下的,就只有他留给鬼差的那条路。

    老人看着燕时洵的眼神极为不善,他把牙磨得咯吱吱作响,令人牙酸。

    但是好半晌之后,他却也只能不情不愿的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侧身让出空间,示意燕时洵进去。

    “要吃饭就吃,那么多废话。”

    老人没好气的从鼻孔喷了口气,不想再看到燕时洵那张俊脸徒惹自己生气又不能揍两拳出气,就只能转过身气哼哼的往里面走。

    但从燕时洵的角度看,老人现在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他曾经瞥过一眼的动画片里的猫,外强中干。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腿迈进了小屋里。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乱葬岗的天空一直阴沉低垂,不见阳光。

    而这处像是被随手搭建起来的简易小屋,采光就更是糟糕。

    昏暗的房间狭小逼仄,灰尘在零星透露进来的光线下浮浮沉沉,一眼望去,就是一片灰暗,死寂看不到希望。

    好像屋主的心境,也影响了房屋的模样,暮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机。

    燕时洵曾经在穷困的山村,见过这样的屋子。

    但当屋子的主人是曾经地位很高的旧酆都鬼差时,就显得极为违和。

    燕时洵站在房屋门口,一边听着老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一边不动声色的环视着眼前屋子里的布局。

    房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摆着简陋的床铺和桌椅,厨房也就连在旁边,但凡有点空闲的空间,全都塞满了一卷卷书籍一样的东西。

    虽然看不清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但从侧面来看,古旧的纸张早已经泛黄散开,似乎一碰就会碎成一片纸灰。

    和外面院子里的浓重生活气息有些不同,房间里看起来更像是心有执念之人,在不肯放弃的追查着什么。

    连生活都顾不上,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日常,所有的时间都被屋主用来翻阅这些塞满了房间角落的书卷,想要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从房间的布局和物品中,也能很清晰的看出屋主的性格和处境。

    但最吸引得燕时洵侧目的,是房间里的那些家具,并非是由木头打造的。

    光泽而凉滑,泛着老旧的黄。

    是骨质。

    无论是柜子还是桌椅,都带着一段段的骨节凸起,很像是用人类的大腿骨和肋骨打磨而成的。

    也只有这些东西,才让燕时洵有了些实感,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不过这并没有让燕时洵多惊讶。

    毕竟这里是旧酆都的下层地狱,外面的乱葬岗上没有树也没有石头,最多的材料,就是随处可见的骨头。

    作为旧酆都鬼差,随手使用这种材料才是合情合理的,正与他猜想的一样。

    燕时洵感兴趣的挑了挑眉,他走进房子里,随手将手上的茶盅放在骨桌子上,然后很自然的拿起了半摊开在桌面上的书卷,好像真的只是无所事事的闲逛。

    只是在拿起书卷后,燕时洵才看到被书卷压在下面的桌面上,嵌着一张骷髅鬼面。

    没有了眼珠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两个黑洞直直的向上看去,像是来自死亡的凝视。

    毫无防备的对上这么一双眼睛,燕时洵却只是在稍微惊讶之后,就立刻重新恢复了笑容。

    他甚至笑眯眯的向骷髅挥了挥手。

    那副悠闲的姿态,简直就像是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养了宠物狗,于是随手打个招呼逗一逗一样。

    骷髅:“…………”

    鬼面的上下颔骨不自觉张开了一条缝,像是因为震惊而长大了嘴巴。

    随即,它努力的扭动着头骨,想要在桌面上向老人的方向看去,惊恐的问问老人,这到底是个什么生物!

    骨头相撞,发出了咯咯的轻微声响。

    老人嘟嘟囔囔的指桑骂槐,却也耳朵动了动,敏锐的听到了从旁边传来的声音。

    他轻描淡写的抬头瞥了一眼,就继续低下头,狠狠用力的处理手底下的食材。

    他还在碎碎念念的骂着,嘀咕着“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尊老爱幼”、“说谎应该下地狱才对”、“尤其是骗我这一把老骨头的家伙”。

    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燕时洵的动向一样。

    燕时洵眼角的余光瞥过老人,也注意到了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他心中无声轻笑,知道老人应该也在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想要借由这件事来探探他的底,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他们一人一鬼,现在都对彼此之间的不寻常之处心知肚明,各自在用着自己的方法,想要从对方那里试探出什么来。

    谁先漏了底牌,谁就输了。

    燕时洵很清楚,但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修长的手指顺着泛黄的脆弱纸张向下,一字一句的看清了书卷上的每个字。

    得益于李乘云丰富的藏书古籍,燕时洵对所有的字体和旧时的措辞都适应良好,无论是怎么古老的书册,都没有阅读障碍。

    因此,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本书并非什么书籍,而是曾经旧酆都使用过的名册。

    就如同民间传说中的生死簿,谁的名字在上面,阴差就会来抓他走。

    但是对于阴曹地府来说,所谓的生死簿,其实就是工作笔记,让阴差知道自己被安排的工作内容有哪些。

    而此时被燕时洵拿在手里的,就是曾经旧酆都在千年前使用过的名册。

    判决虽然由北阴酆都大帝来做,但是实际执行的,都是下面的鬼差,这名册就相当于是他们的工作日记,记载着某年某日,于某处的某个人因何而死,犯下何等的罪孽,对应要处以什么样的惩罚。

    燕时洵掀了掀眼眸,视线从周围那些被塞在角落里的书卷上划过。

    都是与他手里的名册一样的制式。

    看来,这位鬼差在回到旧酆都之后的年岁里,一直都在搜集着当年的名册,并且一卷卷翻看。

    燕时洵不了解曾经的旧酆都,但是他身边是有人可以询问的。

    无论是身为阎王的张无病和井小宝,还是酆都之主邺澧。

    从他们那里,燕时洵对于阴曹地府的一应疑惑,都可以得到诚恳详尽的解答。

    虽然之前燕时洵并不知道张无病是阎王残魂转世这件事,但是因为井小宝刚接手地府,虽然他的力量足以支撑起地府的运转,但毕竟死的时候年龄太小,现在又玩心重,所以燕时洵担心他无法处理好地府繁杂的事务,考验过井小宝好几次有关地府的功课。

    而通过井小宝磕磕巴巴的心虚叙述,燕时洵听得多了,也大抵知道了地府这种地方是如何运转的。

    对于每个阴差来说,它们都有自己要做的工作。

    为了防止阴差插手人间事务,扰乱阴阳,所以它们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知道别人的工作内容。

    也就类似于现在的保密方式。

    这套工作方法,是上任阎王留下来的,在他死亡后的一百年间,使得地府依旧有序运行。

    如果不是后来,一部分阴差因为久无监管而对地府的力量垂涎,因此监守自盗,使得地府动荡。那按照上任阎王留下来的这些安排,是可以支撑地府继续运行下去的。

    井小宝用他聪明的小脑瓜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更好的方法。于是他一拍胖爪爪,愉快的决定沿用上一任阎王留下的所有东西,然后快快乐乐的扑去地狱找厉鬼玩耍了。

    那时燕时洵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但现在,知道了阎王和邺澧之间在千年间互相制衡的关系后,他心里有了别的猜测。

    酆都和地府,采用的应该是类似的工作方法。

    不论鬼神如何高居神台,去人间将鬼魂羁押到阴间的,都是阴差鬼差。

    这套方法,确实可以保证它们的工作有序进行。

    但很显然的一件事是,以邺澧在千年前的愤怒来看,当时参与到那一场战斗中的旧酆都鬼差,不会被战将放过。

    更何况在战将看来,那些旧酆都鬼差身上同样背负着因果,间接使得怀着怨恨而死的鬼魂无法复仇,所以没有留下它们的必要。

    所有参与了战斗的旧酆都鬼差,都尽数死在了千年前的战场上。

    而白姓先祖,是在家门口捡到的濒死鬼差。

    按照白师傅所言,白姓先祖又是在进入西南密林的时候,被途径密林离开西南的鬼神所救……

    燕时洵的思绪转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

    他猜测,当年救下白姓先祖的,是刚刚杀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邺澧。

    但以邺澧的行事风格来看,他不会无缘无故的发善心,放过某一个鬼差。

    光是从阎王对千年前事情的叙述中,燕时洵就能够感受到邺澧当年的愤怒。

    又何况是身为当事人、正在怒气头上的邺澧。

    不会有旧酆都鬼差,能从战场上逃离。

    它们都为曾经的高高在上而付出了代价,因果循环,它们从前如何冷眼看着鬼魂哭嚎乞求一个复仇的机会而无动于衷,那时它们就如何哭嚎着求十万阴兵放过它们。

    却最终还是被满怀愤怒的忠诚将士们,重重挥刀向下,斩碎了魂魄。

    既然如此,那当年逃脱了已死,并且倒在了白姓先祖门口的鬼差,就必定不是在旧酆都负责战斗的。

    可能是后勤,又或是文书。

    燕时洵不清楚。

    但是单看先祖房间里堆积如山的书卷,燕时洵就看得出来,鬼差在旧酆都失势后的一片混乱中,想要搜集这些原本不是自己工作内容的资料,又多不容易。

    况且,那些书卷的泛黄程度多有不同,有些保存完好,有些已经破破烂烂,看起来经历过不少磋磨。

    鬼差应该像是老鼠搬家一样,一点点从废墟中找到了这些书卷,带回家,想要从当年的名册里翻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燕时洵眸光暗了暗。

    他注意到自己手中的名册上,有一个人的名字,被鬼差圈了出来。

    是一个死在千年前的人。

    死因是,战死。

    罪名是……仇恨。

    燕时洵蓦地想起邺澧在千年前的那一战。

    他见过跟随在邺澧身后的十万阴兵,那都是生前追随邺澧的将士,和邺澧一起战死在沙场上,从人间追随到阴间依旧忠诚不变。

    这个被鬼差格外关注的亡者,是那十万阴兵中的一员吗?

    燕时洵仔细而迅速的翻看过整本书册,发现很多个名字都被鬼差圈了出来。

    这些人姓氏各异,出生地也各不相同。

    但却有着鲜明的共同点。

    ——他们都于千年前,在邺地,战死。

    罪名,仇恨。

    ……也就是说,这些人,真的都是当年追随邺澧的将士。

    燕时洵翻过书页的手指一顿,脊背微不可察的僵了一下。

    鬼差搜集这些死亡名册的目的,是找出当年追随邺澧的人都有哪些,或者是查看他们的罪名,想要知道他们当年为何要攻打旧酆都?

    燕时洵首先排除了鬼差想要复仇这个可能。

    鬼差在被白姓先祖救回家之后,不仅没有对白姓先祖做些什么,还馈赠了他大量的黄金,将曾经战场上和酆都里的事情编成了鬼戏,教给了白姓先祖,任由他传承下去,并没有干预。

    一个想要复仇的鬼,不会如此平和且有条理。

    那……难道是鬼差想要知道,旧酆都败落的真相吗?

    毕竟无论怎么看,当年身为一介凡人,根本没有接触过鬼神之事的邺澧,实在是不应该战胜北阴酆都。

    即便是千年后的今天,主流的看法依旧是凡人不可以抗衡鬼神,燕时洵从来都只看到那些同行们毕恭毕敬的供奉,没见过哪个驱鬼者踩着神像破口大骂的。

    毕竟那些人还要指着四方鬼神借力以驱除邪祟,保生人平安。

    又怎么会得罪鬼神。

    可偏偏,所有人都不认为能成功的事情,成了。

    即便是阎王不久前对燕时洵重新提起千年前的旧事时,也是一副感慨又惊奇的口吻。

    没有任何人神鬼看好邺澧,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邺澧的笑话,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战将,到失败的时候会如何的悔不当初。

    可惜,所有人看乐子的想法都落了空,结果令所有人神鬼震惊。

    邺澧不仅战胜了北阴酆都,还正大光明的得到了天地的认可,甚至从大道那里剥离得到了旧酆都不曾拥有的权柄,成为了执掌死亡和审判的酆都之主。

    身处于漩涡中心的旧酆都鬼差,应该是最震惊的了。

    如果鬼差是想要重新复原旧酆都败落的真相,倒也说得通。

    燕时洵的眉头微皱,眼眸中满是慎重。

    他忽然发觉,有视线在隐晦的落在他身上。

    借由着散落下来的发丝半遮着面容,燕时洵很好的将自己在沉思间不小心泄露的一丝情绪,重新掩盖在平静之下。

    他定了定神,将自己从千年前的旧事中抽离了出来,重新将注意力聚集在老人身上,准备应付老人对自己的怀疑和试探。

    燕时洵不怕老人试探。

    应该说,这才是他引导着老人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老人不表达,就不会流露出破绽,那样的话,老人本身就是铜墙铁壁,无法让燕时洵看到任何一丝泄露出来的信息。

    但燕时洵还想要从老人那里知道,有关于李乘云和乌木神像的事情。

    以及,有关旧酆都的秘密。

    虽然燕时洵与李乘云之间的因果,并没有将他指引向李乘云的所在地,而是让他在乱葬岗遇到了曾经的旧酆都鬼差。

    但是燕时洵很快就意识到,这是知道如何彻底毁却旧酆都的绝佳时机。

    既然老人当年不是旧酆都负责战斗的鬼差,千年来又查阅了如此巨量的书册,那他必定对旧酆都的情况心中有数。

    或许,在旧酆都衰落苟活的现在,也只有老人才知道这件事了。

    燕时洵这样想着,心中很快就打定了主意,然后唇边勾起一丝纯善的笑意,缓缓抬起头,坦荡的向着视线的来处看去。

    老人在与燕时洵对上视线的瞬间,没忍住暴露了一丝错愕,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平静的转回视线,继续手里准备饭食的动作。

    他大概是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会在看书册入神的时候也如此敏锐,并且还敢大大方方的看回来。

    “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家伙。”

    老人恼羞成怒,不高兴的嘟囔着:“看到我在这干活,也不知道过来帮把手,现在的年轻人啊啧啧啧,世风日下。”

    燕时洵顿了下,在听到和自己刚刚说老人的话极为相似的句式时,眼中染上了真切的笑意。

    没想到老人还挺记仇,一定要“报复”回来。

    燕时洵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放松了肌肉,并不像刚刚那样对老人满是暗藏的戒备。

    因为老人这样外露的情绪,燕时洵最起码确认了一件事——老人并不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心思深沉想做坏事的人,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将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

    口头上的场子也要找回来……更像是公园里的退休暴躁老大爷了。

    燕时洵笑着摇了摇头,从桌子后面起身走向老人:“老人家,这可怪不得我,客随主便,你刚刚又是当家做主全权处理的架势,我怎么敢冒犯了你的权威。”

    “这其实也怪你。”

    燕时洵的神色很是真诚:“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做菜呢,都没敢打扰你。谁能想到你还需要我帮忙?你又没说。”

    老人:“???”

    他本来因为燕时洵前一段的夸赞而逐渐翘尾巴的心情,重新摔了下来。

    是不是离谱了,现在明明是我在指责你,为什么现在反过来变成你在埋怨我了?

    他就眨了下眼睛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

    老人百思不得其解,并且因为心情的反复大起大落,都快要怀疑鬼生了。

    一个生魂怎么可能如此熟练的戏弄他……难不成是真的有什么发生了??

    就在老人逐渐怀疑自己的时候,燕时洵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他扬手将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了下来,随手一甩,便利落的搭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随即,他漫不经心的将黑色衬衫的袖口摘了下来,随意放进口袋里,然后将袖子挽了上去,露出线条漂亮的紧实小臂。

    “你看,现在你说了需要帮助,我这不就来了。”

    燕时洵不由分说的站进本来就狭小的厨房,和老人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一尺。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燕时洵笑得真诚:“我想了想,老人家你这么善良的愿意收留我,我也不能坐着看你忙碌,还是要做点什么,才好报答你的恩情。所以说吧,让我做什么?”

    老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生魂完全不按照他的预料出牌。

    他随意指了指旁边的炉子,表情狐疑的随口道:“生炉子,你行吗?”

    燕时洵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

    在满是黑灰色炉灰的小炉子下面,一截白生生的指骨从里面露了出来,无力的被掩埋在炉灰之中。

    被老人当做柴火引燃的,竟然是人的尸骨。

    燕时洵平静的将视线移向旁边,就看到在炉子旁确实堆放着几根骨头,看起来像是人的臂骨。

    老人紧紧盯着燕时洵的脸看,想要从上面找出些他被吓到了的证据,这样他才有种出了口气的心满意足感。

    不过老人没料到的是,对于燕时洵而言,这种场景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作为驱鬼者本就要与鬼怪打交道,更何况燕时洵一个恶鬼入骨相,再加上身边还有一个比缺德导航好用得多的张无病。

    简直产生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燕时洵虽然年轻,但他见过的邪祟数量和质量,恐怕是很多驱鬼者整个门派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更别提南溟山处理尸骨的方式之一,就是让长寿村村民把尸骨当柴烧。

    燕时洵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犹豫的走过去,利落的将尸骨拖过来,双手握住骨头的两端,猛地一用力,就听“咔嚓!”一声响。

    骨头被折成了两半。

    老人“嘶——!”了一声,觉得自己牙疼。

    燕时洵面不改色的蹲下身,将手里的骨头塞进炉膛里,然后回身问老人怎么打火。

    老人的神情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去过人间了,他这是和人间脱轨了吗?

    现在外面的人,都这么恐怖了吗?看着这种用同类骨头烧火的行为,半点负面情绪都没有就不说了,竟然还接受良好吗?

    老人的脸上带着一种不真实感,愣愣的将火折子递给了燕时洵,呆愣的看着燕时洵动作数量的生火,炉膛里很快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烧火声,橘红的火光映亮了昏暗的房屋。

    在这一刻,老人对于燕时洵的真实身份多了无数次猜测,甚至怀疑燕时洵是不是阎王,或者是什么厉鬼头子。

    要不然怎么既知道千年前的新旧更迭,又能面不改色的做这种事情?

    老人甚至觉得,燕时洵是个生人的这种猜测,才是最不靠谱的。

    “老人家,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燕时洵平静的注视着眼前的炉火,火焰跳跃着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就没想过要从这里搬走?”

    “虽然旧酆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但以你对旧酆都的了解,想要离开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老人被燕时洵问得一愣,随即,他苍老的眼睛黯淡了下去,似乎因为想起了什么而伤神。

    “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哪里是那么好走的。”

    老人叹了口气,在触及自己耿耿于怀的事情时,再警惕也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真实情绪:“毕竟我也是酆都的鬼差啊,本来就应该与酆都共存亡。”

    燕时洵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了一下,在老人根本没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唇角垂向下,做出了一副理解的关切模样。

    “确实,如果连你也走了的话,就再也没有谁能守住旧酆都了吧。”

    “不过,你把时间全都耗在这种事情上,有意义吗?”

    燕时洵的语气夹杂着悲悯的同情:“守着一堆尸骸,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这座城池早就已经没有了主人,就算一直苟延残喘,但也总有被大道发现的时候吧?”

    “难不成你真的想和旧酆都一起灭亡?”

    燕时洵道:“明明你早就已经获得了自由,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吧。”

    老人手中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他站在灶台前,仰起头感慨般看向屋顶。

    “后生,你年轻,你不懂……”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能离开,还有事情要做。”

    燕时洵诧异的挑了下眉。

    他能听得出来,老人并没有骗他,而是真的已经有计划要做什么,并且目标清晰。

    对人而言,最能激起对方解释欲的,就是用错误的说法去质疑。

    老人那句“落叶归根”,就已经帮燕时洵印证了他的身份。

    即便作为旧酆都鬼差,不仅不想复仇,还守着旧酆都说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并且一直在调查邺澧……

    难道,老人也察觉到了鬼道将生,想要阻止?

    毕竟当他说起旧酆都会消亡在大道之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老人撇了撇嘴,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的模样。

    鬼道将生这件事,是他师父很多年前就已经预料到的,而现在看,鬼差也知道。

    他师父又在白纸湖消失过,再出现的时候,就是死亡之时。

    燕时洵不相信巧合。

    他合理怀疑,自己被因果引向鬼差,是因为他师父曾经与鬼差接触过,而他师父希望自己与鬼差之间没有完成的事情,能由他来接手。

    李乘云的死亡对于燕时洵而言过于突然,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但是他毕竟与李乘云朝夕相处,得李乘云教导了那么多年,他最开始尝试摸索人的心理时的实验对象,就是李乘云。

    只要能找到线索,那对于燕时洵来说,想要猜到师父死亡前的真实想法,不难。

    燕时洵的思维转过两圈,立刻调整了语气,做出一副低落的怀念。

    “您这样,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燕时洵垂下眼睫,平静的声线下难掩难过的情绪:“我师父,和您很像。”

    师父?

    老人诧异的回头看向燕时洵。

    他既迷惑于燕时洵为何突然对他改变了态度,甚至用上了尊称,要知道这小子刚刚对他可是你来你去的。

    但同时,他也在纳闷,怎么自己的猜测竟然是错的?有师父,那就不是阎王或者厉鬼了吧?

    不是被伪装成生魂的厉鬼,而是真的从外面进入到旧酆都的人……完了!

    老人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鬼道真的开始在外界生效了!

    “我师父曾经说预料到鬼道将生,他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和您一样,他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

    燕时洵垂下头,散落的发丝间隙中,看不清他的神情:“您没有失去酆都,我却失去了我的师父。”

    老人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就算他有所防备,却还是不由得被燕时洵的情绪所感染,真切的为他而感到难过。

    因为燕时洵真情实意的将老人和师父做比,所以老人在这份真切情感的渲染下,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燕时洵的师父。

    他看向燕时洵的眼神,也慢慢柔和了下来,不再像刚刚那样戒备。

    老人长长叹息了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①

    “你师父,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向理想者诉说理想,向坚守道义之人宣扬道义。

    再坚硬的盔甲,也有薄弱之处。

    而一旦被人摸透了心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判断出哪里是薄弱之处,然后集中发起攻击,令对方的一切心理防线,溃不成军。

    在燕时洵有意识操纵情绪之下,一张一弛之间,老人在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立场就已经开始偏向了燕时洵,站在了燕时洵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燕时洵勾了勾唇角,继续道:“但是我师父没能成功。”

    “天地无情,我师父死在了大道之下。”

    “但是他没有做完的事情,我这个做弟子的,要接过来,挑在肩上,继续完成他生前的愿望。”

    燕时洵缓缓仰起头,认真的看向老人,郑重的询问道:“所以我来到这里,向您寻求帮助。”

    “您或许觉得,我一个生人想要做这种事情很可笑,但请恕我坚持。”

    “酆都更迭,群鬼哀嚎。而如何大道更迭,只会造成更多更多数不过来的悲哭,一如当年酆都之战后的狼藉……您想看到昔日的景象重现吗?”

    “所以,请帮帮我。”

    燕时洵缓缓站起身。

    他伸出还沾着炉灰的手掌,伸向老人,郑重的道:“拜托了。请让我们一起,完成这件事,不让曾经的景象再次上演。”

    真实的情绪才最为打动人。

    燕时洵虽然操纵着谈话的节奏和走向,让这位如今仅剩的唯一一位旧酆都鬼差,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就走进了他的布局中。

    但是他在说起李乘云时的情绪,都是真的。

    真真假假之间,即便再经验老道的鬼差,都被燕时洵唬住了。

    老人低头看着燕时洵伸过来的手,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握上去,而是在思考着什么。

    燕时洵也丝毫没有被晾着的尴尬之感,而是一副程门立雪的架势,只要老人不答应,他就一直坚持。

    良久,老人才哑着声音问:“你师父……是李乘云?”

    果然!他师父当年,确实来过旧酆都,还与鬼差碰过面。

    燕时洵心头一颤。

    他做出惊讶的神情:“您认识先师?”

    “李乘云……还有弟子的吗?他完全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老人闭了闭眼,叹息道:“何止是认识,何止是认识!”

    他抬起枯瘦的手臂,指向窗户外面的一座座尸山,向燕时洵道:“看到外面的尸体了吗?”

    “那些都是酆都在数千年的时间里,累积下来的鬼魂。”

    而他和那位白衣居士就站在尸山旁,看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做出了决定。

    ——阻止鬼道的降生!

    绝不可以,再让旧酆都有任何翻盘的机会。

    燕时洵猜错了一件事。

    老人虽然怀念旧酆都,却从来不想让旧酆都重立。

    “失德之君,不可立。”

    老人看着燕时洵,目光坚定:“既然已有新的酆都之主取而代之,那就已经证明了天地的判断,对于万千亡魂而言,新酆都才是正确。”

    “后生,你很厉害,我好像什么都没说,就已经被你看透了太多。如果李乘云真的有弟子,那应该就是你这样的孩子。但是。”

    老人顿了顿,才道:“你说错了一句话。”

    “我从未站在过旧酆都的立场上。我与……那位新的酆都之主,有因果。”

    他垂眼,仿佛在回忆:“酆都之主,救了一个凡人,而那凡人,救了我。”

    当鬼差在村屋简陋的床上睁开眼,好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又是怎样的状况。

    他归属于旧酆都,而旧酆都已经灭亡。

    在他的认知中,他应该随着旧酆都一起灰飞烟灭才对。

    可现在,他却依旧存在于人间。

    鬼差从热情的白姓先祖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然后他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是应该恨新的酆都之主的。

    如果没有新酆都,他也不会像丧家犬一样,沦落到重伤无法动弹的地步。

    但是随着在白姓先祖家中养伤的岁月一点点过去,失去了力量的鬼差,第一次以凡人的视角看待人间。

    他意识到,人是会对死亡产生怨恨的。

    任何伤害导致的无辜枉死,都可以成为人死后的正当复仇理由。

    就像是他在刚醒来时,仇恨着新酆都那样。

    可,当鬼差调换了立场,站在以往鬼魂的位置时,他才忽然惊觉,以往旧酆都的规则,是如此的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纯粹的死亡,不允许任何仇恨污染。

    可人不是泥塑的,鬼也不是!

    如何能不对无端遭受的灾祸产生恨意?

    那段时间里,鬼差思维一片乱糟糟的想了很多,在他疯疯癫癫的时候,白姓先祖一直悉心照料他。

    鬼差被生人打动,也有了生人的温度。

    他慢慢开始接受了新酆都的法则。

    并且意识到,或许,旧酆都的灭亡和新酆都的拔地而起,都是因果的结果。

    是天地之间的自然更迭。

    “旧的既然逝去,那就应该存在于回忆里,不要破坏我对它的美好追忆。”

    老人平静道:“后生,你猜错了,我从未想让旧酆都复活。新的酆都……才是未来。”

    “但鬼道不是。”

    老人冷笑:“鬼有鬼道,人有人道,各行其道,不外如是。”

    “想要越界者,天地之间人神鬼,共诛之。”

    老人抬头看向窗外,好像看到了曾经他和白衣居士立下誓言的那一天。

    他躲藏在地狱之中,也是为了借由众多魂魄隐藏自己,不让已经诞生了神智的城池发现自己真正的目的,阻碍他的计划。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敲响他的家门。

    白衣居士拢袖站在门外,长身鹤立,笑吟吟的向他一点头,从容邀请他通行。

    “我想起来了!”

    老人突然大叫了一声,指着燕时洵道:“你肯定是李乘云是弟子!”

    “你们这对师徒,连借口也是一样的敷衍啊!”

    “你师父当年也说他是迷路的!!!”——

    作者有话要说:

    鬼差:我大概欠这对怨种师徒的!!!

    第290章 晋江

    在确认了燕时洵和李乘云的关系之后,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立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他虽然不再戒备燕时洵……但也对燕时洵没了好脸色。

    “你骗我一个老头子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也就李乘云那家伙了,现在再多加个你!”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本来就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圈走,每一脚都踩得很用力,大有把地面跺碎了的架势。

    他憋着一肚子气,加上想起来从前李乘云明里暗里坑他的事,新仇加旧账,气得他脸都快紫了,但偏偏就是没办法讨要回来。

    想了想,更气了!

    燕时洵将老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轻笑着摇了摇头,很是熟练的上前开始哄人。

    “老人家,做我们这一行的,防鬼之心不可无,更别提您还是酆都鬼差,比寻常鬼怪更加厉害,自然会在和您不熟悉的时候有所防备。”

    “但是和您接触了之后我就发现了。”

    燕时洵直视着老人,眼神真诚极了:“您是个令人尊敬的好鬼差,一定不会伤害我。”

    老人愤怒的指责戛然而止。

    他在原地停住脚步,扭过身狐疑的看向燕时洵:“真的?”

    “小子,这是不是也是唬我的?”

    老人发誓,自己做鬼差也做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李乘云和燕时洵这对师徒一样的生人!

    嘴里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偏偏听上去哪句都很真诚,唬得他一愣一愣的,总要过去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骗了。

    从李乘云离开之后,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憋气又无处撒的感觉了。

    燕时洵帮他重新回忆起了这种痛苦。

    谢谢你,诡计多端的生魂!

    在意识到燕时洵是李乘云的弟子后,老人不免用狐疑的视线来回打量着他,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找出破绽来,连对刚刚燕时洵说的所有话都保持怀疑态度,不肯再轻易相信他。

    被骗了太多次,还是连他自己都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的那种,所以老人拒绝再相信燕时洵。

    ——但是问出“真的?”的时候,老人骄傲得都要翘尾巴了。

    燕时洵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情绪的外露,但眼眸中的笑意依旧渐渐堆积得浓郁。

    虽然老人说自己怀念旧酆都却不希望旧酆都重立,但燕时洵同样看得清楚,老人对旧酆都时期,是有感情的。

    就像是在人间,迟暮的老人追忆自己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

    哄人,当然要顺毛捋。

    燕时洵将鬼差的正反弱点都看得分明,自然手到擒来,三言两语就让老人忘记了刚刚的愤怒,又重新得意了起来。

    老人心情颇好的仰着头,一副想要骄傲的炫耀,又要努力克制得意笑容的模样。

    “如今您已经是旧酆都唯一仅剩下的鬼差了,对于这一千年来,甚至数千年的因果,您是唯一知情的。”

    燕时洵郑重的道:“请您一定要帮助我,我们一起,阻止鬼道彻底颠覆大道。”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您了。”

    老人没想到燕时洵对他的评价会这么高,一时也不在房子里绕圈圈了,就直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还是刚刚那个说话能气死人的小子吗?转变也太大了吧!

    不过老人转念一想,更高兴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确实很重要啊!就算这小子再不情不愿,说话不好听还不尊重老人,不也只能对着他说好话求他?

    虽然老人隐约觉得,燕时洵话里的意思带给了他过于沉重的责任感,让他稍微仔细想想,都觉得压迫得他直想翻白眼。

    但是燕时洵前后形成了鲜明反差的尊敬和看重,让老人很是受用。

    只要一想想自己要是拒绝了燕时洵,就看不到这小子堪称变脸的态度,他就有种舍不得的感觉。

    老人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咳了一声无视自己的心虚,硬着头皮道:“那当然!你这个后生,现在才知道尊敬老人了?现在知道了吧,我可是很厉害的。”

    燕时洵做出一副心虚接受指点的模样,只有在点头的时候,唇边勾起了一点笑容:“那就拜托您了,我现在能够依赖的,只有您的帮助。”

    “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对吧?毕竟您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老人心虚的弓了弓腰,有些气短。

    但他马上就直起身大声道:“那是当然的了!后生,你看不起谁呢?”

    燕时洵轻笑出声。

    ——如何说服本来固执的对手?

    肯定他,赞美他,将他高高送上高台,摆在无人可及的地位。

    然后告诉他,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到的重要之事。而如果他做不到……我会很失望,于是就连那些赞誉,我也要统统剥夺走。

    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睫,整理自己的衬衫袖子。

    有了老人的承诺之后,就相当于所有的关键信息和人物,都站在了他这一边。

    现在整个旧酆都城池里,除了城池本身,已经很少有和城池神智站在一方的了。

    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决计想不到,它不过是想要在第一层地狱坑燕时洵一把,却反而被他敏锐的拽住了尾巴不说,还在战斗没有真正打响之前,就轻而易举的瓦解掉了本来站在城池那一方的力量。

    无论是被燕时洵以帮助它们复仇和投胎的许诺打动的恶鬼,还是被他掌控着节奏强制拉到自己一方的鬼差,所有存在,都有它们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从恶鬼口中得到的有关鬼差和李乘云的情报。

    以及,将要从鬼差那里得知的,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和李乘云的去向。

    “我如今也不知道李乘云去了哪里。”

    提起当年的白衣居士,老人嘴边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曾经旧酆都没有出事之前,我就在这一层地狱看管鬼魂。后来旧酆都陷落,我九死一生回到这里,为了防止城池神智发现我,也就一直待在了这里,没敢离开。”

    “一旦进入被它掌握的地盘,因为我与旧酆都的从属关系,它可以轻而易举的看透我在想什么。那样一来,保存在我脑子里的计划和情报,就全都曝光了。”

    “我只能被困在这里,守着秘密,寻找那一战的真相,等待时机的到来。”

    鬼差曾经也并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到底是什么。

    在告别了白姓先祖之后,鬼差漫无目的的走在西南的土地上,不知道自己是再确认什么,还是单纯的想要用旧酆都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聊以慰藉。

    作为酆都鬼差的时间太过漫长,使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的身份与记忆,唯一接受的,就只剩下了鬼差这个身份。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存在的意义都与酆都紧密相连。

    酆都在,他是鬼差。

    酆都亡……他什么都不是。

    鬼差浑浑噩噩的走在西南的大地上,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得救的稻草,想要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千里饿殍,群鬼哀哭。

    这片大地上,到处都是死亡后迷茫徘徊的鬼魂,人间与阴间,乱成了一团。

    旧酆都坍塌时,很多鬼差死在了与新酆都十万阴兵的战场上,还有更多的鬼差逃离旧酆都城池,仓皇潜藏人间。

    它们的存在,扰乱了西南安定的生活。

    这些从旧酆都城池里搜刮了法器后逃离的鬼差,有着远远比人间的驱鬼者更加强大的力量,和居高临下的轻蔑漠视。

    它们见多了死亡,习惯了人间那些大师们对它们顶礼膜拜,诚惶诚恐的恳求它们的帮助。

    它们还以为自己依旧是酆都的鬼差,有着北阴酆都大帝赋予的力量和地位,可以在人间横行无度。

    酆都鬼差,即便是有官职在身,却毕竟早已经是鬼魂,并不属于人间。

    在它们身上缠绕的鬼气,使得它们所过之处,百姓生病农作物凋零,人间找不到原因,只以为是天灾。

    当西南的大师们开坛做法,想要像以往那样,向鬼神寻求帮助,驱除邪祟重还人间平静的时候,却骇然的发现,情况变了。

    他们再也无法请来鬼神相助。

    反而惹怒了逃离到人间的鬼差们,让它们在愤怒之下,对百姓出了手。

    就连白姓先祖都没有放过。

    因为白姓先祖帮助过鬼差,本身又被新酆都之主所救,所以平日里寻常邪祟莫不敢近身,使得他所在之处,竟然成为了方圆百里中最为平静安全的地方。

    不少白姓族人活不下去,都从原本的居住地迁徙,投奔了白姓先祖。

    在鬼差离开之后,那里形成了白姓的村落。

    白姓先祖毕竟与鬼差打过交道,在那些心怀恶意蔑视生命的鬼差们靠近村子时,他就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在祭坛前燃起了香,向离开的鬼差求助。

    鬼差一日千里,终于在白姓先祖被伤害之后赶到。

    然后他看到的,就是昔日同僚们一张张狰狞的脸。

    当他身处于旧酆都之中时,也曾经是众多鬼差中的一员,没有作为生人的记忆,没有对于死亡的怨恨,他和其他鬼差一样,因为拥有力量于是连视角都高高在上,从来无法理解亡魂的怨恨,也不曾在乎过那些生命。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鬼差走遍了西南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看够了新丧鬼伏尸哀泣,不忍再见亲朋为亡者哭到昏厥。

    他重新落回了大地,将自己摆在了与所有生灵一样的高度,与他们感同身受。

    当他经历过这些之后再看到昔日的同僚,竟觉得那一张张脸,如此可憎。

    那些鬼差们在叫嚣,也有驱鬼者和门派觊觎鬼差们的力量,以及他们手里从旧酆都搜刮出来的法器,因此跟在鬼差们身后,为虎作伥。

    原本应该保护生人的驱鬼者,反而成为了加害者。

    那些倒戈的驱鬼者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离最开始出事的邺地太远,也不曾与远方的驱鬼者们互通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酆都已经易主,大道有了变化,天地巨变。

    他们的眼睛中只能看得见鬼差们的强大和富有,流露出想要据为己有的贪婪。

    鬼差看到了那些人人鬼鬼的面孔,只觉得可笑。

    酆都曾经维持生死之间的秩序,守卫的人间,竟然是这样。

    而那些本应该守在阴阳之间的同僚们,却是如此嘴脸。

    鬼差依旧满心迷茫,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身份。

    但是他却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人神鬼知道,他在战场上,见到过新的酆都之主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

    鬼差看到了战将到鬼神的转变,无意间窥见了鬼神真身。

    即便非他本来所愿,但对于天地而言,这已经是沉重的因果。

    哪怕只是匆匆一眼。

    鬼差依旧被那份窥视鬼神真身的沉重因果反噬,因此而垂死,失去了所有力量,倒在了白姓先祖的家门口。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鬼差知道,他找到了应对昔日同僚们的方法。

    他将那匆匆一眼间看到的战将形象,苦思良久终于成功雕刻在木材上,使得鬼神登位前一瞬间的形象,被留在了人间。

    鬼差或许没有看清战将的脸,但战将那时敢与天斗问鬼神的惊人气势,却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并成功的在木雕上复原。

    数千年形成的珍贵乌木在鬼差手中木屑纷飞,神像没有一丝柔软慈悲,怒目诘问,锋利得像是一柄永不归鞘的剑。

    当鬼差终于完成这尊神像时,连他自己都惊呆了。

    他看着神像,浑身颤抖如筛糠,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只想跪倒在神像面前,将自己一生的善恶因果悉数说出,乞求审判。

    明明是由他雕刻的神像,可他却如此畏惧,连神魂都在震颤。

    当这尊神像现世的瞬间,天地垂眼向西南大地,所有逃离旧酆都的鬼差都无所遁形,暴露在神像和天地面前。

    暴雨的夜,乌木神像睁开了眼,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鬼差们惊恐喊叫,慌不择路的奔逃。

    却被天地尽数拦截于西南之中,然后,死在了神像的长刀之下。

    战将本就满心愤怒,诘问大道与所有鬼神,就连北阴酆都大帝也死在他的刀下。

    而鬼差以乌木为载体,记录下来的,是酆都之主作为战将的最后一刻。

    愤怒到达了极点,杀意撼动天地,诸神震撼莫不敢拦。

    这尊神像作为战将的缩影,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杀灭一切扰乱人间的邪祟,守卫身后的生命。

    暴雨如天倾,暴涨的河水汹涌拍击着堤岸。

    无人的旷野上,只剩下瞪大了眼睛横倒在地的逃跑鬼差,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蝼蚁一样死在这里。

    鬼差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战将杀死的同僚们,逐渐化为了一把灰烬,被暴雨冲刷后,什么都不曾剩下。

    而因为鬼差曾经被白姓先祖所救,又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雕刻了下来,也与战将有了间接的因果。

    即便是曾经在旧酆都时期,鬼差也一直都守着地狱的恶鬼。

    他并非负责战斗的鬼差,也从未踏入过人间羁押鬼魂,所以,不曾背负这份罪孽。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响起,闪电撕裂天空,雨幕中光影错乱。

    照亮了乌木神像怒目的脸,和手中的刀。

    乌木神像看到了最后仅剩的鬼差,却漠然转过了视线,没有杀死他。

    没想到自己能捡回一条命的鬼差,在暴雨中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被乌木神像和西南的现状所震惊,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他回到旧酆都城池,寻找真相。

    “后生,怎么样?我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来着。”

    老人坐在人骨打造的椅子上,一边抠着脚一边得意洋洋的反问道:“现在你知道我有多重要了吧,还想骗我?不知好歹。”

    “我可是……”

    老人的声音低沉了一瞬,从刚刚的欢快转变成不可探知的厚重:“杀了所有的同僚,让旧酆都的鬼差,彻底死绝。”

    “旧酆都的历史,彻底终结于那一个暴雨夜。”

    老人重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一层层褶子,看不清他眼底的光:“我成为了旧酆都仅剩下的,唯一一个鬼差。”

    燕时洵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猜测过乌木神像的来源,也怀疑那尊神像在海云观失踪后回到了白纸湖,并且从邺澧的反应来看,很可能现在就藏在旧酆都之内。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尊乌木神像,是由眼前这名鬼差雕刻的。

    那是……就连邺澧本身,都不知道神像的存在,甚至惊诧于千年前的战将形象竟然能够流传下来。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的驱鬼者留下来的。

    而是旧酆都鬼差的亲眼所见,亲手雕刻。

    为此,他甚至差一点身死,而且是两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但是燕时洵也因此而能够确认了另一件事。

    当年镇压了白纸湖邪祟数年的乌木神像,确实是李乘云寻来的。

    无论是鬼魂还是鬼差口中,都只有李乘云一人在旧酆都出现过,所有叙述中都没有其他人出现。

    能够进入旧酆都,谈何容易。

    也唯有李乘云那样卓绝的天资,才有可能从一片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旧酆都的所在,并且成功进入。

    ——还把唯一的旧酆都鬼差忽悠走了。

    燕时洵怀疑,西南千年来一直都有酆都传闻,就是那些逃亡鬼差传出去的。

    而见过那些鬼差的驱鬼者们,也因为觊觎它们手中的法器而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所以才会演变成了传闻,流传开来。

    但不论是邺澧这个真身,还是传闻中,都没有乌木神像的存在。

    甚至如果不是此刻,作为参与了全程的当事者的鬼差,亲口将千年前那一战的后续讲给燕时洵听,燕时洵也不会知道有关于乌木神像的来龙去脉。

    所以燕时洵猜测,那尊乌木神像,是被鬼差带走了。

    李乘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是那尊神像。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李乘云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不过以李乘云朋友遍天下、能与三教九流把酒言欢的社交情况来看,就算再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变得可能了起来。

    李乘云深知一生有限,他看到了太多东西,除了他以外,恐怕其余人很难挑起重任。

    所以在燕时洵成长起来接过重担之前,李乘云争分夺秒的布置自己的计划,不肯浪费一秒钟的时间。

    燕时洵在得知了有关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后,也渐渐看清了李乘云的目的。

    他很熟悉李乘云的性格,因此他以此为基础,立刻就顺势猜出了李乘云原本的计划,心中了然。

    老人等了半天,都没听到燕时洵夸他,顿时不高兴的低下头,恶狠狠的瞪了燕时洵一眼:“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燕时洵礼节性假笑:“不必了,您继续说就行。”

    老人纳闷的打量着燕时洵:“这么不求甚解?不太像李乘云那家伙的弟子会做的事情啊。”

    有了先头的经历,就算老人被燕时洵夸得飘飘然一时间找不到北,差点以为自己比北阴酆都大帝还重要了,但他也算是对燕时洵一句真一句假的行事有了阴影,怎么看燕时洵都觉得这家伙是在谋算着什么的模样。

    在老人的心里,燕时洵是最阴险狡诈的生魂。

    ——和他师父一个模样!

    结果老人都做好准备了,燕时洵却轻轻放下。

    这让他有种蓄足了力量却抡了个空的感觉,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在老人的扫视下,燕时洵淡淡的道:“那倒也不是。主要是,您说的话都太好猜了,您起个头,我就知道后面的走向。”

    他礼节性微笑:“您继续,放心,我听得懂。”

    老人:“…………”

    可恶,失算了。

    这哪里是生魂,分明是个恐怖的怪物!!!

    在这一刻,老人的心中不可抑止的涌上一股后怕。

    这样敏锐的人物,更何况还有大道的加持,更能随意进入早已经戒严不进不出的旧酆都……幸好刚刚他没有拒绝这小子。

    如果与这样的人为敌,哪里还有胜算。

    老人从未如此感谢自己站对了位置,要不然,很可能千年前的事情又要再一次上演了。

    当年那位新酆都之主,掀了整个旧酆都。

    如果与这小子为敌……恐怕他能把旧酆都的废墟直接扬了。

    老人心中剧烈波动,但面上却没有显露,依旧一副骄傲的模样。

    他冷哼了一声,嘟囔了两句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小子,但也再没多说什么。

    “你刚刚既然翻过了房间里的名册,自然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目的。”

    老人平静道:“没错,我是想要找出,旧酆都之所以会败落的真相。”

    当年回到旧酆都之后,鬼差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战将为何能赢得过北阴酆都大帝,还能得到天地大道的认可,就连大道的公正都在向那战将倾斜。

    甚至,单单是战将形象留下的一尊神像,都足以引动天地,使得大道垂眼向群鬼聚集之地。

    鬼差不认为这是因为战将的力量比北阴酆都大帝强。

    曾经为旧酆都效力的他很清楚,天生地养,与天地一同诞生于混沌中的酆都,是如何独立却强大的存在。

    从有死亡开始,就有酆都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屹立不倒数千年的存在,却败落于区区一个凡人手中……

    如果是曾经一直待在旧酆都的鬼差,他就算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明白这个原因。

    但是他在人间走过一圈,举目皆是死亡的哀泣,也与万千生民感同身受过,当他再回来时,已经隐隐约约有所感悟。

    酆都独立而强大。

    却也因为强大而自傲,自以为酆都所制定的规则,就是万民所向。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鬼差想,或许,是无数鬼魂对于死亡的怨恨,逐渐了满心愤怒和复仇执念的战将。

    为了知道战将的来处,鬼差用尽了手段,在躲避旧酆都残留意识的情况下,拼命搜集那些被当做废纸扔掉的名册。

    那些鬼差逃离旧酆都的时候,都只带走了法器和有力量的东西。

    至于这些曾经记录着无数鬼魂信息的名册,已经既无人管理,也无人在乎,只是变成了废纸,四散在旧酆都的各个角落。

    虽然有关于那战将的信息,鬼差并没有找到。

    但是他找到了战场上那十万阴兵的记录。

    所有将士都有着相同的经历。

    他们死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为了同一件事而死,死后又因为同一个罪名而登上了酆都名册。

    ——那些追随着主将的将士们,想要为被屠城而死的百姓们复仇。

    鬼魂可夜行千里,打上敌人面前,继续生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然后,那些将士们,希望百姓们枉死的魂魄,可以投胎。

    可酆都不允。

    无论是将士们想要复仇的举动,还是百姓们对于死亡的仇恨,都已经大跨步踏过了酆都的规则和底线。

    以旧酆都的判定来算,十万将士连同主将,全都是凶残厉鬼,会危害人间。

    当押往旧酆都苦牢,直到魂魄灰飞烟灭。

    鬼差通读完当年的记录后,只觉得神魂震荡。

    如果是曾经,他一定不理解。

    但是现在,他已经在看过人间的悲惨与苦难后,明白了生灵是可以怨恨死亡的。

    无故惨死,谁人能不怨,谁人能不恨。

    谁人不想复仇!

    哪怕是一个死后的公正,他们也想要得到。

    可酆都不肯给。

    在那之前数千年,无数鬼魂哭嚎着却只能认命,被押入苦牢。

    即便有魂魄曾经试图反抗,却终究是因为执念不够深重,或是力量太过渺小,最后落得个失败后灰飞烟灭的下场。

    但是这一次,道,变了。

    战将不肯放弃,咬着牙诘问天地,愤怒誓言定要向大道鬼神要一份公道。

    如果天地不肯给……

    那就他自己来给!

    十万阴兵昼夜疾驰,如一道裹挟着狂怒的阴风,打上旧酆都,逼得北阴酆都大帝现身。

    最后一卷名册从手中脱落时,鬼差愣愣的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名册上的将士名字,良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旧酆都败落的原因。

    ——因为万千魂魄所向。

    那些魂魄无法自己讨要一份公道,无法与天地抗衡,就将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全都压在了战将身上。

    便是萤火之光,聚千上万,也可撼动日月!

    蔑视生命者,自然会被生命抛弃。

    北阴酆都大帝的气数,尽了。

    而酆都,认可了战将的道,承认战将为新主。

    在想通一切的时候,鬼差只想苦笑。

    笑他愚钝的傲慢。

    身处鬼城,竟然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天地了,那些同僚甚至满不在乎的肆意践踏生命……

    又哪里会有胜利的可能?

    就在那时,鬼差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那人身如青松云鹤,拢一身白,笑吟吟的站在门外向他问道:“做了千百年的缩头乌龟,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

    “鬼道将生,劫难将起,你要和我同行吗?”

    鬼差的愤怒还不等燃起来,就被一盆水熄灭了。

    他扭着头,愣愣的看着那人,不知道为何会有生魂出现在旧酆都。

    但刚刚经历过震撼的鬼差,却只能想到唯一一种可能。

    ——这也是天地的安排,大道默许。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站起来,应了那人一句:“好。”

    鬼差没想到,那一句话应下,就交付了所有的生命与精力。

    即便那人最后身死,生魂成鬼魂……他却依旧继续着和那人的约定,执行着未完成的计划,替那人等待鬼道来临。

    “所以我说啊,你师父那家伙,真是个混蛋。”

    老人吧嗒了一下嘴,啧啧不满的道:“怎么会有人这么会使唤别人?我堂堂酆都鬼差,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他当我是什么呢?把我扔在这这么多年,我想走都走不了。”

    老人一脸的嫌弃抱怨。

    但燕时洵却听得直想笑。

    堂堂酆都鬼差,就算是落魄了也比寻常驱鬼者强,更何况占据着身在旧酆都的主场优势,城池也已经开了神智。就算鬼差打不过,大喊一声吸引来城池神智,也足以碾碎任何生魂。

    如果老人真的不想帮李乘云,他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做。

    而不是殚精竭虑的帮助李乘云。

    即便李乘云死后,也一直在继续行走在他们早就约定好的道。

    地狱可没有墙,如果老人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毕竟在旧酆都待了一千年,想要糊弄过城池神智,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老人满口抱怨,可千年来所践行的事情,却恰恰与他不满的指责相反。

    燕时洵歪了歪头,姿态从容的向后靠去,双臂自然的放在扶手的骨架上。

    看清一个人,不要听他在说什么。

    要看他一直以来,在做什么。

    ——尤其是他赌上了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顶着风险在做的事情。

    那才是,关于他的真相。

    “老人家。”

    燕时洵忽然笑着打断了老人的抱怨。

    在老人看过来时,他轻轻笑道:“您已经不是酆都鬼差了。”

    老人:“……你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没了官职这件事,就这么让这小子在意吗?来来回回的提,以为他会在乎?哼!

    “那尊乌木神像,在人间现身过。”

    不等老人不高兴,燕时洵立即转了话题,淡淡的道:“乌木神像甚至不在西南,而是去了其他地区。”

    老人一开始像是没听懂燕时洵在说什么一样,眼睛里还有着迷茫。

    当他反应过来之后,眼睛缓缓大睁。

    “什么!!!”

    老人咆哮着怒吼:“谁干的!!!我就说,我就说!有那位的神像在,不应该这么快才对!”

    “李乘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我生平仅见的缜密。只要他的计划不出错,一直在执行,鬼道就别想有降生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大道就足以恢复到往日的强势,鬼道也自然不足为惧。”

    老人的面容上一片肃杀,满是阴冷的怨怼。

    直到此时,他才显露出了他曾经身为鬼差的那一面。

    很多年前,他和李乘云在最初定下计划时,目的就是尽可能拖延鬼道降生的时间,让大道有足够长的恢复期,寻找到可以支撑起式微大道的强有力存在。

    李乘云虽然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一副闲云野鹤的从容之姿,但是他缜密的心思,难有人及。

    也只有成长起来之后的燕时洵,在很多年后做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

    从算到十几年前的一线生机,在集市上遇到燕时洵开始,李乘云对天地的布局就开始了。

    而被保存在旧酆都的乌木神像,则是李乘云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虽然计划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但以乌木神像的力量来看,只要当年被鬼差当做参照的那位鬼神不死,乌木神像的力量就不灭。

    即便是几百几千年,都支撑得下去。

    只要大道没有彻底倒塌,那就算是再微弱,也是大道。

    也有生机存在。

    李乘云计划得很好。

    却唯独没有算到,大道自己的意志。

    它并不想苟延残喘。

    只靠一口气狼狈苟活着,那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大道。

    它想要……重新回到曾经的力量。

    所以,当燕时洵成长到了足以与天地鬼神抗衡的地步,当酆都之主转变心意,愿意撑起大道,大道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镇守白纸湖邪祟,以及湖下无人所知的旧酆都的乌木神像,被游玩时恰好路过白纸湖的年轻学生拿走。

    白纸湖邪祟反扑,鬼婴愤怒想要复仇,整个西南的所有鬼魂和阴气开始向风暴眼中的白纸湖聚集。

    而旧酆都以为自己获得了最佳的反抗时机,开始蠢蠢欲动。

    鬼气占据了鬼婴全部的神智,扭曲了她本来的意志,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被当做珍宝爱护的生人岁月,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憎恨和复仇。

    在鬼婴力量增强的同时,旧酆都的力量也侵入了鬼婴,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了鬼婴,使得她认为,是自己想要颠覆大道。

    郑树木和白师傅因为愧疚而帮助鬼婴,遮蔽大道。

    可大道在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大道而言,大道也同样是可以被利用的存在。

    它感受着自己的日渐虚弱,忍耐着西南的混乱,静静等待所有的时机成熟的时刻到来。

    然后,灾祸彻底爆发。

    大道才会有机会,快刀斩乱麻,永绝后患,寸草不留。

    燕时洵微微仰起头,看着暴怒的鬼差,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想通了这一切。

    数千年的因果堆积,本就到了一个临界值。

    虽然寻常人感受不到这种细水长流的变化,但大道却看得清晰。

    大道知道,如果放任不管,将就着忍受这样的混乱,终有一天会彻底无法挽救。

    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横遭毁灭。

    唯有一计。

    借由灾祸,彻底清空数千年来堆积的全部秽气和因果,让人间彻底清朗。

    为此,千年前,作为死亡源头的酆都,败在邺澧手中,新酆都拔地而起,重新审判死亡。

    天地的这局棋,也正式开始。

    执棋人,一方是邺澧,一方是天地。

    最后的目的却是殊途同归。

    ——为了万物生灵。

    第291章 晋江

    很多修道者穷尽一生,也不曾摸到道的边缘。

    可就在旧酆都尸骸成山的地狱里,燕时洵却忽然顿悟了大道的本意。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彻底的领略到大道的残酷和温柔。

    呼吸不能,思考不能,神魂震荡好像从身躯里向上飘去,俯身望去就是辽阔土地。

    燕时洵看到,在这片山峦起长河汹涌的壮美土地上,有点点明亮的光芒,或分散或聚集,美不胜收。但更多的,却是一团团的黑雾,像是陈年的污垢,破坏了这副美丽景象。

    他皱了下眉,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他慢慢回忆起,这种凌空跃身的感觉令他很熟悉。

    在邺澧将神明和力量借给他的时候,他也有过类似的玄奇感受,仿佛融身天地。

    那现在……

    燕时洵神情怔愣,眨了下眼眸才惊讶的意识到,或许他现在看到的一切,就是往常大道查看人间的视角。

    如果能被大道看到,那这些或明或暗的光团……是功德和罪孽吗?

    燕时洵的心中刚冒出这个猜测,就立刻恍惚觉得谁在肯定他的猜测。

    明明耳边只有风声,眼前也只有大地,但燕时洵就是莫名的觉得,此刻有什么存在,就站在他的身边,耐心的将这人间指给他看。

    无论是生人还是恶鬼,只要勉强过得去,似乎也可以就这样将就,不再去追索更多。

    就如同数千年前,那些在旧酆都的威压下认了命的鬼魂。

    可今日能削减一分,明日就能削减两分,生机不是做买卖,没有讨价还价一说,只要生机被罪孽挤压,就很难再复起。

    大道看得分明,焦急暗叹于生人的不知抗争,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由它来,为未来滑落到最艰难时局的时刻,争一线生机。

    当一切因果被彻底清扫,以这一线生机为索引,天地将会重回最初的模样。

    衰极必盛,生机盎然。

    燕时洵感觉,此时就像是有谁在温和耐心的站在他身边,指引着他看向人间,手把手的教他看数千年洪流沧海。

    就像是……此时他与大道共存于九万里高空之上,跳出五行三界,以局外人的姿态,冷静看待人间万千生灵。

    于是这一刻,他之前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从邺澧决心为鬼魂而战之时,他就已经被大道注意到。

    涉及酆都之事,大道无法插手。

    但是,当邺澧真的赢过北阴酆都之时,他就已经坐在了这场棋局中,成为了唯二的执棋人。

    至于鬼道,它虽然对大道有着堪称恐怖的威胁,却依旧没有资格成为这盘局的执棋人。

    大道在为重启后的新天地,选定新的支撑者。

    而被大道认定的人,是邺澧。

    “小子,小子?”

    老人纳闷的看着眼眸无神的燕时洵,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在他面前挥挥手,想要看他有没有反应。

    这一声呼唤将燕时洵重新拉了回来。

    他的神魂从高空疾速直坠下来,重新回到身躯内,刚刚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景象都悉数消失,重新变得正常。

    燕时洵搭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颤了颤,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只是在神魂脱离之前那种玄妙之感时,他仿佛听到有谁在笑,用温柔的眼深深注视了他一眼,随即转身消失。

    燕时洵皱着眉微微转头,下意识向两边看去。在他看清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堆满的书册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此时身处在鬼差的家中。

    “又打什么坏主意呢,这诡计多端的臭小子……”

    老人被燕时洵猛然恢复光彩的眼眸吓了一跳,有些心虚的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好像做坏事时被抓到一样的心虚。

    慢了几拍,他才想起来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是燕时洵在发呆来着!那为什么是他心虚啊?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燕时洵,掩饰自己心虚的抱怨了几句。

    “没有,刚刚听您说以前的真相,太震撼了。”

    燕时洵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平复了一下自己刚刚见天地时的震撼,平缓心绪过后,便向老人轻轻点头致意:“感谢您和我师父一起,守护阴阳。”

    但这一次,老人有经验了。

    他警惕的看着燕时洵,被夸得高兴也不说,就静静盯着燕时洵,等着他还有没有什么没说完的话。

    “不过。”

    燕时洵顿了下,又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乌木神像被从白纸湖拿走之后,在人间几经辗转,现在已经失去了具体的下落。”

    “从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我也只能把乌木神像目前可能会在的范围,缩小在旧酆都城池里。”

    “但是它具体在哪,我不知道。”

    燕时洵眉头紧皱,用真诚的眼神看着老人:“以您对旧酆都和乌木神像的了解,您觉得,它会出现在哪?”

    果然,就说这小子不可能真心实意的夸他,后面肯定还有没说完的话。

    老人这才彻底高兴起来,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犹疑着道:“从李乘云死之后,我担心旧酆都发现我脑子里的计划,所以谨慎起见,再也没从这里离开过。”

    因为他和李乘云所制定的计划事关重大,主要针对的又是旧酆都,所以他一改之前遮蔽身份偶尔溜出去四处寻找书册的行事,开始死守地狱,坚决不给旧酆都发现他的机会。

    毕竟是在旧酆都的眼皮子底下要对旧酆都不利,老人甚至都不用想,就知道被发现的下场。

    他不怕死,从千年前他就应该死了,只是多捡回来一条命而已。

    但他唯独怕的,是没有完成李乘云临死前托付给他的计划。

    如果真的是因为他而计划失败,那对他而言,是比死还难受的事情,无异于身处无间地狱。

    就连原本应该镇守者白纸湖的乌木神像丢失的事情,都是燕时洵带进来告知他的,他对外界消息的掌控力,已经大大降低。

    但是,老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

    ——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战将登位鬼神的存在,更是亲手雕刻了神像,对于那尊神像,没有任何存在比他更了解。

    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严肃了起来。

    “虽然我对外面现在的情况不太清楚,但是,如果以那尊神像的行事来看,我倒是知道几个它可能会在的地方。”

    燕时洵挑了挑眉,想起之前在白姓村子时,邺澧对自己说起那尊乌木神像时的惊愕神情。

    邺澧完全不知道这尊神像的存在,对于他而言,甚至可能连曾经随手救过白姓先祖的事情,都不会专门去记忆,更别提鬼差的事情了。

    结果到最后剥开真相,一点点反推回去,却反而是邺澧自己,促成了这尊乌木神像的现世。

    倒也是一啄一饮之间了。

    不过,燕时洵现在稍微回想起邺澧那时的表情,就觉得忍俊不禁。

    ……那人当时,简直像是猛地被猫打了头一样的懵,竟然还有几分可爱。

    老人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他发现小屋里的气氛忽然间不太对,有种春天花开了的格格不入之感,寻找源头,竟然是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无端微笑着的燕时洵。

    他眼神死的看着燕时洵,揣摩不透这小子又在想什么坏事情。

    察觉到老人的视线,燕时洵咳了一声,重新正色道:“您继续,我听着呢。”

    “按照您的意思,那尊乌木神像不仅有自己的意志,还可以自主移动……也就是说,它是动态的,我们无法准确掌控它的位置。”

    老人点了点头:“没错。”

    “虽说我雕刻的是酆都之主曾经的形象,但是我当时瞥见的那一眼,刚刚卡在了从人到神飞跃的临界点上,属于战将的力量刚好到达顶峰。”

    “与其说那是酆都之主,不如说,那尊神像是独立的,他是曾经那位执着的战将。”

    老人垂下眼,看着桌子上摊开的那卷名册,平静道:“他最深重的执念,就是会造成人间悲苦的邪祟。”

    “也就是说……”

    燕时洵的眸光闪了闪,猛地从椅子中站起身:“它会出现在旧酆都中,鬼气最重的地方。”

    老人点了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而对于旧酆都城池,有三处鬼气最浓郁的地方。”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直视着燕时洵一字一顿的道:“一个,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那里也是整个旧酆都的最核心之处。但是你想要靠近那里,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对于乌木神像来说,也有困难。因为那里是诞生了城池神智的地方,它势必会对自己所在之处严防死守,任何人神鬼靠近那里,都会被它发现。”

    老人伸出的手指折回去一根。

    “一处,是最深处的地狱,那里关押着的,都是在旧酆都的判决中十恶不赦的厉鬼。只要落进那里,就有去无回,只有灰飞烟灭这一种可能。”

    “后生,我承认你是我生平仅见的厉害,甚至已经超过了你师父李乘云。但是我劝你,不要贸然往最下层走,否则,我也救不回来你,只能明年吃饭的时候给你上柱香。”

    “最后。”

    老人飒落的一甩手,指向窗外的乱葬岗:“是这里。”

    燕时洵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前两处他都觉得顺理成章,但是乱葬岗……这里处于地狱的中间,既不像最下层地狱那样罪孽深重,也不像最上层地狱一样鬼魂多到数不尽。

    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为何会是鬼气最浓郁之地?

    老人看出了燕时洵的疑惑,他短暂的笑了下:“你既然知道镇守白纸湖的乌木神像丢失,那一定去过白纸湖旁边的村子吧。”

    “那里诞生过一个鬼婴。而与那鬼婴的因果紧密相连的,就是这里。对于旧酆都而言,那鬼婴所憎恨的人,死后都应该落进这一层地狱。而旧酆都又在利用鬼婴作为自己的掩护,想要在大道没有发现自己的动作之前,潜伏行军,增强力量。”

    老人说到这里,燕时洵已经豁然开朗。

    鬼道就像是想要篡位的臣子,不堪压迫想要取而代之。

    但是篡位这种事,必须一击必杀。

    所以旧酆都利用鬼婴当做幌子,所有鬼婴增加的力量,其实最终都会汇聚到与她紧密相连的这一层地狱,却又不会惊动大道。

    燕时洵想起之前在乱葬岗上看到的,郑树木和其余村民的尸骸。

    他不忍的皱眉道:“就没有办法让鬼婴的哥哥换个地方吗?”

    生前怨恨,死后却又和仇人共处一地……对于郑树木而言,现在的处境太憋屈了。

    老人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很遗憾,不可以。”

    “他与鬼婴的关联,就注定了他要留在这里——除非旧酆都坍塌。”

    “这也是旧酆都在给自己增加力量。”

    说起死亡时,老人语气平淡:“看着吧,还会有更多人,会因为与鬼婴有所关联,然后在死后落进这里,成为旧酆都积攒的养分。”

    “后生,你想要阻止鬼道,那你要加快速度找到乌木神像了。”

    老人遗憾的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李乘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未来需要的是年轻人,不是我这种活了几千年的老头子。我所能想到的破局之法,为今也只有找到神像,让神像对付旧酆都。”

    “你若是有自己的想法,可以尽情去实现,但我就无法再帮你什么了。”

    燕时洵静静听着,忽然抓住了老人话语中的关键:“等等!”

    “您说,还会有人死?”

    老人莫名其妙的看着燕时洵,不知道他在激动什么。

    他指了指窗外那座新鲜的尸山:“有什么问题?喏,那不就是。”

    作为旧酆都鬼差,老人虽然保护生人,但他要保护的,是生人这个整体。

    只要阴阳平衡,生人这个整体得以延续,对于老人而言,他并不关心个体的生死。

    与身为驱鬼者的燕时洵不同,老人对于人间的温柔,也是另一种概念的冷酷。

    燕时洵的眼眸微微睁大,他猛地想起了什么,顺着老人指向的地方看去。

    之前他就觉得那座尸山和其他的尸山相比,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不同之处。

    现在在老人说完之后,他的思维豁然开朗,找到了会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到底是什么。

    那座尸山,太新鲜且松散了。

    就像是水泥会沉降,谷堆会夯实一样,重物堆积得时间久了,就会因为重量而慢慢向下,变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的结实。

    但这座尸山却不是。

    它刚被堆积在这里,尸骸还没有来得及腐烂,每一具尸骸之间还留有些微空隙。

    那时,燕时洵虽然注意到了,但因为并不知道老人的底细,所以他并没有贸然询问。

    而现在,那座尸山前面再无遮挡之物,使得燕时洵可以清晰的看到它的模样。

    以及……

    那下面的横七竖八堆积着的尸体。

    在其中,燕时洵看到了令他眼熟的衣服样式。

    他先看到的,是尸骸间露出来的一角道袍。

    道袍之间也有制式和颜色的差异,而让燕时洵觉得眼熟的那一角衣袍,显然更像是海云观常用的款式。

    他的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立刻起身,大跨步快速走向外面的尸山,在老人纳闷的视线下,他徒手将那座尸山中的尸骸一具具搬开。

    海云观的道袍,救援队的队服,官方负责人身上的公务西装和衬衫,印有“心动环游九十九天节目组”字样的马甲……

    更多令燕时洵眼熟的衣服样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无论是海云观的道长,救援队的队员们,还是节目组的嘉宾和工作人员。

    不仅是节目组失去踪迹的那一部分人,就连刚刚被燕时洵亲手送出白姓村子的路星星等人,也在其中。

    就好像,所有在白纸湖地区的人,都已经死亡。

    并且魂魄落入了这里。

    那一瞬间,燕时洵连呼吸都遗忘了,他的眸光剧烈动摇破碎,修长的手掌止不住的颤抖,甚至没能第一时间抬起来去查看他们具体的状态。

    那些尸骸原本横七竖八的随便丢弃着,高高堆成了一座小山。

    燕时洵将他们翻了过来,露出了一张张青白没有血色的脸。

    那些人浑身伤痕累累,有的是脖子上一道刀痕切开了喉管,有的是贯穿心脏的一刀,还有的是胸膛破开的大洞……

    鲜血淋漓,白骨狰狞。

    这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一眨眼间,前一眼还鲜活的人,再见时就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甚至死状惨烈。

    所有认识的人,接触的人,悉数死亡。

    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站在他们的尸体面前,却连他们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即便冷静如燕时洵,在这一刻也不由得思维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他明明亲眼看着路星星他们离开的,官方负责人又是之前就待在他身边的,直到落入下层地狱的时候才分开。

    怎么会死?

    据官方负责人所说,海云观已经派出了整个观中实力最顶尖的道长,支援白纸湖。

    有那十几位道长在,就算再恐怖的邪祟,也不至于这样被灭得干干净净,怎么会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没能逃得过?

    燕时洵的心中冒出很多个猜测,却没有一条证据能够支撑他的猜测。

    他踉跄了一步后退,一直平静从容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情绪的裂缝。他捂着额头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有些无法接受眼前的情况。

    在燕时洵作为驱鬼者的生涯中,他从未有一次失手过,更别提会令这样庞大数量的人死亡。

    他想不明白,他的计划不应该有问题才对。

    那些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身边有两位道长,其余救援队员也都应该与后来支援的道长们汇合,路星星等人身边也有南天和救援队员。

    怎么会……

    在燕时洵痛苦疑惑的同时,还有一具具尸骸在凭空增加,落在尸山上。

    当他看去时,熟悉的衣服制式刺痛了他的眼眸。

    燕时洵只觉得一座大山压顶而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人看到了燕时洵的不对劲,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赶紧跑过来询问。

    在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老人反应平淡,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本来就负责看守地狱,曾经在酆都没有更迭之时,在这里,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魂魄落下来,死亡变成了不痛不痒的日常。

    谁死谁生,老人并不在乎。

    更何况他也不认识这些人。

    但是当燕时洵因此而痛苦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对于老人而言,这件事就从寻常事,变成了与他有关的重要之事。

    这小子明明刚刚忽悠他,能把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怎么现在这样了?不像这小子的风格啊。

    老人心里泛着嘀咕。

    但是在从燕时洵那里听到了原因之后,老人的神情开始严肃起来。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现在聚集在白纸湖的?”

    老人惊愕的反问,不可置信的确认道:“每一个都是吗?”

    “对。”

    燕时洵点点头:“我认识他们,这其中绝大多数面孔我都见过,少部分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我认识他们的制服,知道他们属于哪里。”

    海云观常年忙碌,各地无法解决的异常事件最终都会汇集到海云观那里,由观内自行向道长们分配任务。

    但如今的年代,修道者少,能够修真道的人,更少。

    不管是海云观还是各个门派,都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即便是海云观这种数一数二的大道观,真正能够放心放出去独当一面的道长,也就只有几十位。

    大道式微,阴阳失衡,对应的鬼怪就开始渐渐起来,时常会传出普通人被鬼怪扰乱生活甚至危及生命的事。

    事件增多,人手下降,于是每个人都加班加到没有休息的时间。

    海云观的道长们也因此而常年奔波在各地,少有全员聚集的时候。

    这其中很多道长,燕时洵都没有见过,仅仅只是凭借着他们身上的道袍认人。

    不过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燕时洵依旧从这些生面孔里,看出了海云观对此事的重视。

    正逢年节,很多道长都会回到海云观参加重要的科仪。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海云观现在能够调动的人手,已经比平时多很多了。

    虽然谁都不愿意看到灾祸发生,但是这个时候出事,总好过其他人手欠缺的时候出事。

    燕时洵猜测,海云观这是把差不多能派来的道长都派来了。

    但是,他没在这里看到宋一道长。

    宋道长不是会逃避的性格,海云观也不是在面临大事时会保留力量的行事风格。

    那也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宋一道长,在解决与白纸湖同样棘手的事件。

    而能令海云观重视至此的事情,在这个节点上,燕时洵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

    ——鬼道。

    看来,海云观也发现了这件事。

    鬼道与鬼婴相关,若说还有什么能够与白纸湖处于同一个重量级,那就只剩下对于鬼婴而言,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比如,几十年前谢姣姣被绑架的那个仓库。

    宋一道长应该就在滨海市郊外的仓库。

    鬼道已经蔓延到了滨海市吗?那白纸湖外的人们,也在面临着危险,所以海云观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燕时洵的情绪因为所有人的死亡而遭遇剧烈冲击,但即便这样,他的思维转过几圈,还是在根本不清楚外界现状的情况下,理顺出了所有事情。

    并不在乎生人每一个个体死亡的老人,也因此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挠了挠腿蹲下来,开始一个个翻那些尸骸,查看他们的情况。

    没翻几个,老人本来紧皱成一团的五官,就猛地舒展开来。

    “啊呸!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差点没吓死我。”

    老人愤愤道:“要是所有在白纸湖的人真的都死了,那就说明鬼道已经扩展到了不可被阻止的地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

    听出老人话语中的另一重意思,燕时洵的身形顿了顿。

    他放下捂住额头的手掌,目光重新凝实,看向老人:“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还没死?”

    “对。”

    老人点了点头:“它唬得了傻子,唬不了我,它以为我在这看守了几千年的鬼魂?是不是鬼我看不出来吗?”

    老人随手捞起一具尸体,枯瘦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将尸体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面上。

    “砰!”的一声,尸体碎成几十块。

    却不像是血肉。

    而像是,木头。

    燕时洵皱眉看去,随即猛地意识到:“替骨之术!”

    “就是这东西。”

    老人掰了掰手腕,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嫌恶道:“放心吧,这些人都没来得及死,只是鬼道想用它来伪装死亡,逼另一个存在现身而已。”

    老人看着燕时洵,淡淡的道:“小子,你不用担心,这些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听过活嘴活眼木雕吗?西南曾经用这玩意儿来代替亡者尸骸,估计现在又被鬼道用来伪装成鬼魂了。”

    “鬼道会使得鬼和人的身份对调,所以现在对于鬼道而言,木雕是人,但是对你而言,这些就单纯只是木雕而已。”

    “你还有挽救这一切的时间。”

    老人抬起头,直视着燕时洵的双眼:“只要你能赶在鬼道真的得逞之前力挽狂澜,这些人就不会死。少操心死后的事情吧,小子,重要的是眼下的事情。”

    “鬼道想用它逼出什么?”

    燕时洵喃喃,但他的面容上很快就流露出一丝惊愕,脱口而出:“乌木神像?”

    老人:“……你就不能等我告诉你吗?你这样在中间拦一下,让别人话没说完就很难受啊!”

    就不能让他完完整整装一把吗?

    他想在李乘云面前帅一把已经很久了,想要看到李乘云看向他的崇拜目光,可惜一直都没能实现,李乘云就已经死亡。

    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李乘云的弟子——在师父面前没装成功的,在弟子面前实现也行啊!

    这对师徒怎么都一个毛病,半点不给别人留机会的?

    老人气呼呼的翻了个白眼。

    燕时洵哭笑不得:“您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非常厉害了,不差这一回。”

    在知道那些人并没有死,“死”的只是替身的木雕后,燕时洵就立刻冷静了下来,重新恢复了克制敏锐到恐怖的理智。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这里本就与鬼婴的因果有关,所以鬼道将所有出现在白纸湖的人,都以替身受死,扔在了这里。”

    燕时洵轻声道:“您刚刚说,乌木神像会出现在鬼气最重的地方。也就是说……”

    鬼道想要逼出来的,就是乌木神像。

    而从现在看,很可能,鬼道会得偿所愿。

    老人点头,肯定了燕时洵的猜测:“其他两处对于旧酆都而言,都过于关键,无论是曾经北阴酆都大帝的神台,还是最下层的地狱,都触及到了旧酆都的核心。一旦真的打起来,只要毁了那两处中的任意一处,对旧酆都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重伤。”

    “现在承载鬼道的,是旧酆都,它不会让自己受这种伤,就连任何可能都要杜绝。”

    “所以三者相比,这里就成为了最合适的战场。对于鬼道而言,只有先发制人,把乌木神像引来这里现身,它才有可能赶在乌木神像真的伤到它之前,破坏神像。”

    老人抬头,他看着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尸山,眯了眯眼睛:“是我忽略了这一点……我与外界脱离了太久,虽然这防止了旧酆都找到我,但也同样影响了我的判断。”

    “竟然真的让鬼道在我眼皮子底下,积累了这么大量的替骨。”

    如果不是燕时洵说,这些人此时都聚集在白纸湖,老人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还依旧会美滋滋的抠着脚。

    直到鬼道准备好了一切气势汹汹来袭。

    那他就再无胜算。

    “但是现在也有些晚了,乌木神像应该已经被这里的鬼气吸引,鬼道也势必会注意到这里,你……”

    燕时洵严肃抬眸看向老人。

    但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他惊愕的发现,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平静的笑容。

    就好像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而老人也释然再无挂心之事。

    老人回望燕时洵,目光柔和而透着怀念。

    “当年我和李乘云,也像是这样,站在尸山边,对着万千尸骸许下誓言。”

    老人喟叹般道:“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怎么会有李乘云那样的人物呢?他如果想求功名利禄,必定会在生人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偏偏,他跑到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

    “……死得轰轰烈烈,却又无声无息。”

    “没有人知道他都做了怎样前无来者的事,没有人会为他写书作传,感念他为人间所做的一切。可他根本不在乎,哈!那家伙,活得像个神仙一样。”

    老人笑了一声。

    虽然话语里全是嫌弃,可温柔的认可和称赞,却根本掩饰不住。

    “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而现在,也要轮到我了。”

    老人平静的看向燕时洵,郑重的嘱托道:“后生,你是李乘云的弟子,我也将我所有所知的事情都告诉了你,别辜负我和你师父的期望。”

    “鬼道,就交给你了。”

    燕时洵听着老人临终遗言一样的话,心中的诡异感止都止不住。

    他心弦一颤,不可置信的询问道:“你……”

    老人却没给燕时洵留下询问的机会。

    他只是朝燕时洵微微一笑,然后双手抬起,缓缓放在了自己颈骨两侧。

    下一刻,手掌猛地用力。

    “咔吧!”一声清脆声响,老人的头颅软软的垂了下来。

    脖颈,断了。

    旧酆都最后一位鬼差,选择自己杀了自己。

    老人面容上还残留着心满意足的安详笑意,然后无力的倒向地面。

    “嘭——!”

    就在老人的身体倒在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的身上忽然燃起猛烈的大火,顷刻间就将他吞噬其中。

    凶猛的火焰很快就将老人烧得皮肉翻卷,骨骼崩裂。

    瞬息之间,原本还骄傲又臭屁的老人,就被烧得只剩下了一把骨灰。

    随风轻轻扬起。

    看到了全程的燕时洵,甚至连阻止和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老人自杀,魂魄灰飞烟灭,消散于地狱中。

    从此,再也没有这个魂魄,鬼差的一切都被他尽数带走,所有秘密和计划,都化为了灰烬。

    不留给任何存在探查窥视的机会。

    燕时洵眼眸中剧烈波动,眸光破碎荡漾,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老人选择燃烧魂魄的瞬间,他终于意识到了老人在做什么。

    鬼道想要将这里作为杀死乌木神像的战场,借由大量与白纸湖邪祟,也就是与鬼婴有相关因果的魂魄鬼气,逼出了乌木神像。

    乌木神像曾经被李乘云从老人手中借去,用以镇压白纸湖邪祟,因此神像对邪祟的气息极为敏锐。

    它一定会被鬼气吸引到这里来。

    但是,随着乌木神像在这里现身,鬼道和旧酆都城池,也必然会看向这里。

    到那时,一直藏身于此的老人,势必会曝光在旧酆都城池面前。

    ——按照老人所言,因为他和旧酆都的从属关系,他所记录在魂魄中的一切,都会被旧酆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旧酆都出现在这里时,也就是老人和李乘云的计划曝光之时。

    老人不可能会让那种事情出现。

    为了保守秘密,他可以数年如一日的忍耐,守在这里一步不出。

    又怎么会允许在最后关头,因为他而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老人唯一庆幸之事,就是李乘云的弟子找到了这里,而他又被这小子忽悠得掏心掏肺的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倒也算是提前说完了遗嘱。

    老人心满意足,选择了自杀,以此来保全整个计划。

    可……

    燕时洵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伸手向老人飘散的灰烬,心神震撼。

    老人的死亡太过于惨烈与决绝,在将燕时洵震撼在当场的同时,也让他见到了曾经能够冷酷杀死旧酆都所有残余鬼差的,究竟是怎么杀伐果敢的人物。

    虽然现在老人抠着脚一副喜欢被夸赞的臭屁模样,但他确实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他没吹牛。

    燕时洵在原地僵立半晌,眼角余光扫到跳跃的金红色火光。

    他侧眸看去,就看到老人那间狭小的房屋,也燃烧起了大火。

    凶猛的火势吞噬了一切,包括老人在千年的时间里搜集到的,所有有关于邺澧和酆都的真相,也都尽数烧毁于此。

    那些书册在火焰中卷边,燃烧,化为一捧黑灰。

    所有的证据和真相,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不给旧酆都和鬼道留下只言片语的秘密。

    老人确实履行了他自己所言。

    ——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他的死亡而带走。绝不留给旧酆都任何东西。

    火焰将黑沉沉的乌云映得通红,黑红色压得低低的云层透露着不祥,阴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打透了燕时洵厚重的黑色大衣。

    他垂下眼睫,向着老人与小屋燃烧死亡的方向,垂首默立了三秒,也留给自己三秒钟平复心绪的时间。

    当他再抬起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眼眸冰冷而锋利,像一柄出鞘的剑。

    燕时洵抬眸,冰冷看向天空,丝毫不畏惧压下来如同天塌的厚重云层。

    一滴雨水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砸下来的豆大雨滴。

    云层在翻滚,轰隆雷声从远处传来,粗壮闪电从天幕划过,劈开了阴沉云层,得见高远天幕。

    “轰隆——!”

    闪电照亮了整片昏暗的地狱。

    也倒映在燕时洵的眼眸中,像是点燃了一团火焰。

    随后燕时洵立刻发现,在尸山上,多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先是只能看到一个高大修长的轮廓,矗立在闪电的光亮与黑暗之间,像是悍守着阴阳的界限。

    当燕时洵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光影后,他慢慢看清了那道身影的模样。

    身披铁甲,寒光凛冽,腰间战甲鬼面狰狞咆哮,手中长刀向下。

    那人背对着燕时洵站在尸山之上,高大如不可撼动的山岳。

    然后,那人缓缓转过头来,视线冰冷的垂下眼,看向远处的燕时洵。

    “轰隆——!”

    闪电划过,照亮了那人冷峻锋利的面容。

    燕时洵的眼眸缓缓睁大。

    那分明就是……邺澧的脸。

    只是,那人的气势远远要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要更加凛冽,气势锐利到不可靠近,好像看一眼都会被割伤。

    那人不是邺澧。

    那分明是,曾经那位为了身后枉死的百姓冤魂,敢与天地大道争锋问公道的战将。

    乌木神像……出现了。

    燕时洵在亲眼看到那人的这一刻,终于能够理解千年前鬼差为何受到震动,转变了思想。

    任何人看到战将时,都会清晰的意识到,无论是怎样的道,在战将面前,只有折戟的结果。

    他可以战胜任何不公,为所有枉死者抗争,为一个正确拼上所有。

    以凡人之身,超越鬼神。

    燕时洵仰头与那人遥遥相望,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那人原本冷冽的狭长眼眸,却在倒映进燕时洵的身影时,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顿。

    同一时间,行走在地狱中的邺澧,停住了脚步。

    “时洵?”——

    作者有话要说:

    邺澧:有种时洵要被抢走的危机感……

    第292章 晋江

    对于鬼道,李道长有过很多种猜测。

    毕竟是他于间隙中窥见的未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做好了直面鬼道的准备。

    但是,当李道长真正进入白纸湖,走入荒村之后,他才发现,鬼道远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

    李道长站在村屋院中,神情严肃的直视着房屋中的木雕。

    堂上如同其乐融融一家人的木雕们,似乎感受到了李道长看向他们的视线,在昏暗中也缓缓转过头,直直的望向李道长。

    涌动的黑暗中,一个个人形的轮廓若隐若现。

    李道长皱了皱眉,无视了后背传来的阴冷寒意。

    其余道长们彼此之间的高呼提醒和惊叫的声音,从他背后的围墙外传来,划破了无人荒村本该寂静的夜。

    每一间村屋中,都陆陆续续走出来了活嘴活眼木雕。

    它们一派生活在这里的模样,像是在听到了异响后出门查看的无辜村民,在看到闯入者之后,就随意抄起手边的东西当做武器,愤怒的冲向道长们。

    仿佛道长们才是应该被驱逐出去的妖邪。

    木雕的姿态很是自然,好像它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木雕,并非生人。

    围困住道长们的木雕越来越多,几位道长陷在其中应付不暇。

    符咒失效,四方无法借力,道长们只能靠着武力咬牙硬拼,手中的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倒也一时没能让木雕近了身。

    有的道长此时很是庆幸,平日里没有放松习武练剑,否则要是像驱鬼者这行里主流的做法那样只学符咒,那现在就要在这里吃个大亏了。

    但是,道长们血肉之躯,会痛会累。

    对面的木雕却不会。

    即便被砍断手脚,它们依旧可以在地面上爬行蠕动,即便被劈碎身躯,散落的木碎也依旧绊住了道长们的脚步。

    最令道长们觉得心里发冷的,是木雕的眼睛。

    活嘴活眼木雕,本就是木匠尽情施展技艺的登峰造极之作,曾经为了让西南的鬼魂愿意主动进入木雕,木匠们使出浑身解数,使得木雕与真人别无二致。

    但现在,道长们却感受到了木雕与真人过于相似的弊端。

    ——那双灵活的眼珠,像是真的有魂魄居住在内。

    当它直直的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个在向你哀求的魂魄,在不可置信的哭着问你,为什么要杀它。

    就好像……道长们现在在伤害的,并不是邪祟。

    而是真的居住在此的村民。

    道长手中原本紧握的桃木剑颤抖了。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猜测,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魇住的那一个,或许眼前的真的是生人,只是他自己被鬼气遮住了眼睛,分辨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何其荒谬!

    原本应该保护生命的人,现在却反而把剑指向了生命。

    那双眼睛里,分明是在怨他质问他啊!

    “道友,道友!”

    旁边的道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发现不远处的道长在看着木雕发呆,手里的桃木剑都脱落在地。

    更糟糕的是,那道长放弃了攻击,木雕却没有停手,依旧在扑向那位道长。

    此时,已经眼看着木雕锋利的手掌指向了那道长的胸膛,好像下一刻就会将那道长的心脏贯穿。

    旁边道长一惊,顾不得自己这边,赶紧提剑去支援那位道长。

    他一边大吼着想要喊醒那道长,一边挥剑向木雕,剑势惊人,顷刻间便扫开一整片空地,扑过来的木雕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剑气扫到向后倒去。

    也给两名道长留下了能够喘口气的空间。

    他赶紧去查看那道长的情况,焦急的拍着那道长想让他回过神来:“道友,情况危急,你得醒过来才行!道友!”

    一声暴喝之下,如醍醐灌顶,那道长一个激灵终于从自己杂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眼神茫然的看向眼前的道长。

    他向自己身周看了一圈,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到底都发生了什么,顿时也涌上一阵后怕。

    “我刚刚……忽然觉得,眼前的不是木雕,而是村民。”

    道长摇了摇头,不明白刚刚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抱歉,我走神了。”

    旁边道长却理解的看着他,没有指责什么。

    这种事情换给任何一位道长,都是一样的结果。毕竟海云观以保护生命为己任,道长们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自己伤害生命的事情。

    况且……光是从这位道长的叙述上来看,旁边道长就已经起了疑心,怀疑是否这些木雕魇住了他们。

    详细的询问之后,旁边道长也知道了原因。

    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周围的木雕。

    其余道长也被埋没在了数量庞大的木雕中,常常是顾得前面顾不了后面,就算手中握剑,很多道长也有着各种各样的顾虑,不敢尽情施展。

    相比之下,他们这边的情况竟然还算是好的了。

    虽然道长一时被魇住,分不清自己对付的到底是鬼是人而走神,但好在当时恰好有其他道长在他身边,帮了他一大把。

    更重要的是,他眼前这些木雕的脸,都不是他所熟悉或见过的。

    别的道长却没有这份好运气了。

    他们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就是围困住他们的木雕,竟然有他们见过的脸。

    有些道长认出来,眼前的木雕正是曾经白纸湖灭村案件中死去的村民。

    也有的道长发现了和节目组工作人员长相相似的木雕。

    几乎每位道长都思维有些混乱,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对付什么。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有道长看出了问题所在,愤愤怒道:“白纸湖邪祟,属实诡计多端!光是凭借着几张不知底细的脸,就将我们分化至此。”

    即便知道这很可能只是白纸湖邪祟的诡计,但是道长们不敢去赌那些与失踪的节目组人员长相相似的木雕,到底只是单纯的木雕,还是真的是节目组人员。

    哪怕错伤了一个,都足够令道长崩溃自责。

    真真假假之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伤害到了无辜的生命,因此束手束脚,反倒给了邪祟可乘之机。

    荒村的面积不小,再加上从前搭建村屋时并没有整村规划,所以小路曲折,再加上杂草覆盖,令道长们在与木雕对阵的时候,时不时就会走到了小路上,渐渐远离了最开始聚集的地方。

    道长们被有意无意的分散开之后,心里也清楚这样会有危险,有心想要重新聚集起来守望相助。

    木雕也同样看出了道长的目的。

    它们堵在道长们面前,逼得道长在躲开伤害时不得不向远处走,竟是难以聚集在一起。

    不过,道长们虽然彻底被木雕分散了开来,却也借此看清了木雕真正的意图。

    如果这些真的是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们虽然很少和节目组的人打交道,但毕竟那里也是燕道友一直参加的节目,导演还是给所有见过他的道长都留下了好印象的张无病。

    对于节目组的信任,道长们还是有的。

    想要分散他们,是觉得落单的一个比一群好对付?

    道长们遥遥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他们握紧手中的桃木剑,不再有所顾虑,而是大开大合的横扫木雕。

    所有木雕都被砍折了双腿双手,无法再站起来,也没办法再像刚刚那样阻碍道长们的行动。

    然后,道长随意从旁边房屋里翻出很多以前遗留下来的编织袋,动作利落的将编织袋扯成长条,然后将丧失绝大部分行动能力的木雕聚集起来,将它们摆成互相卡着对方的姿势,然后又用编织袋绳子将它们捆成一堆。

    几名道长做完这些之后,才终于能够缓了一口气。

    “这些邪祟,着实可恶。”

    一名道长皱眉,低头看着自己还在颤抖的手掌:“我刚刚差点以为,我真的杀了节目组的人……”

    另一名道长叹气:“我也……”

    “实不相瞒,如果不是这些邪祟急功近利,露了马脚出来,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回去后向监院请辞的准备。如果之前我们的顾虑成了真,那我在修行一途上,也就停止了。心结已生,如何能跨越。”

    “不过。”

    这时,一名道长背手仗剑,在查看清了四周没有残留的木雕后,总算能稍微松了口气。他走回来问道:“你们刚刚还有人看到马道长了吗?”

    “我刚刚在某一间村屋里,看到了形似马道长的木雕。”

    他皱眉回忆道:“不仅如此,就连那木雕的手法动作,都与马道长如出一辙。我怀疑,那就是马道长。”

    “有这种可能。”

    另一位道长沉吟片刻,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那些邪祟想要看到的,恐怕就是这种场面,想要让我们自相残杀。”

    真假混杂之间,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

    人一旦犹豫,力量就会被大大削弱,开始畏手畏脚,哪怕危险逼近眼前,也不敢随意出手。

    白纸湖邪祟看透了道长们的弱点,并且加以利用到了极致。

    既然道长们不想伤害生命,更唯恐伤到那些无辜的失踪人员,那白纸湖邪祟就用这一点来对付他们,让他们分不清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藏身在木雕中的鬼魂。

    但也有可能是他们前来寻找的节目组众人和救援队队员。

    看透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

    当道长以为这些都是假的,下一次果断出手却发现杀死的是昔日同僚道长……那对一名道长而言,足以令他心理全线崩塌。

    在彼此之间交换了消息,想通了邪祟的目的时,很多道长都气得眼珠发红。

    “其心可诛!”

    道长骂道:“差一点就上了当!”

    另一位道长说:“不过,既然不止一人看见了马道长,还有人看到了王道长,就说明他们很可能确实在村子里。只不过,在的不是我们这个维度的村子,而是被用障眼法或其他什么手段隔开的,另外一个村子。”

    道长:“那两位道友先我们一步前来时,还对鬼道一事并不知情,他们本就是为了节目组失踪的人员而来,出现在荒村倒也合理。”

    旁边的道长皱眉道:“这样一来,就说明我们刚刚看到的马道长,就是他本人,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他在我们眼中是木雕的样子。”

    “如果我们做出了所有木雕都是鬼的判断,就不会再留手的对付后面出现的木雕。到那时,就算是先来到这里的两位道友出现,也会被我们伤害,不,是两败俱伤……”

    蚌鹤相争,渔翁得利。

    白纸湖邪祟,这是想要让他们彼此之间互相对付,消耗掉互不知情两方的力量,然后最后的赢家,就会是白纸湖邪祟。

    反观他们,却成为了杀害同僚的恶人……

    在想清此地邪祟的计谋目的时,很多道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心肺间都充斥着寒意。

    如果真的到那个时候,就真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每个人都陷入到痛苦的自责中,只有白纸湖邪祟,赢了满盘。

    他们在反应过来之后,心中都不可抑制的有些庆幸,暗叹幸好现在早早发现了,还来得及挽回。

    最开始那个出主意,让道长们都砍折木雕的四肢却不杀死的道长,也下意识向被捆成一堆的木雕那里望去。

    他怕就怕出现最不可挽回的局面,所以才采用了这种的办法。

    在限制了木雕行动的同时,也没有让木雕变成一堆碎片。这样虽然也要承担木雕有可能反扑的风险,但总好过他们真的是生人的局面。

    “如果有谁再见到马道长或王道长,一定要想办法传递消息给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从海云观前来增援的。”

    道长沉重的道:“绝不可以让自相残杀的事情发生。”

    其余道长赞同的点了点头,也都补充道:“各位道友如果见到与失踪者相似长相的木雕,也一定要采用废去他们行动能力的方法,以防止他们真的是本人的可能。”

    “没错,用这种方法,就算出现了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也有能够挽回的机会。至于那些与白姓村子已经死亡的村民一样的木雕,大家就随意处置了。”

    “马道长他们一定还在村子里,大家多留意,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将他们从另外一个村子里,拽到我们这边来。”

    “不过幸好,我们还没有真正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应该是鬼道导致了目前的局面。”

    一名一直没有说话的道长,忽然出言道:“之前因为李道长为了让我们理解而浅显易懂的说明,使得我们的思维被局限在了这一范围里,没能举一反三,看透真相。但事实上,我想,鬼道不应该是只能将鬼和人的身份对调。”

    “鬼道是可以随意操纵鬼的身份,鬼可以是鬼,也可以让我们以为它们是人。”

    周围的道长沉默了片刻,各自思索起来。

    “如果这么说,那解决目前困境的关键,还是在鬼道上。”

    一名道长眉头紧锁:“我们在这里做再多,也无法伤及鬼道分毫,只是一层可以随意丢弃的皮毛而已。”

    活嘴活眼木雕,对于鬼道而言恐怕连蝼蚁都算不上,只是一个好用趁手的工具,为了达成它的目的而存在。

    就算杀了成千上万个木雕,也阻止不了鬼道的继续蔓延,根本没有触及到鬼道存在的核心。

    “说起来……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燕道友。”

    忽然有道长问:“会不会,燕道友已经找到了鬼道的所在,并且已经在着手解决了?”

    这个猜测,在道长们的心中猛地点燃了一把火,让本来因为感觉走进了死胡同而有些低落的道长们,重新有了动力和希望。

    虽然这些道长中很多都是刚从各地回到海云观,然后就被紧急抽调派到白纸湖的,但是也有道长确实近距离接触过燕时洵,和他共过事。

    就算不至于对燕时洵了解透彻,但也多少熟悉他的行事风格。

    以燕时洵一向直击邪祟源头的行事来看,这个猜测大概率是真的。

    道长们重新觉得有一股力量注入了自己体内,就连冬日里的寒冷山风都让他们不再觉得寒冷,反而像一座火山一样充满了动力。

    “恶鬼入骨相。”

    道长低笑着摇了摇头:“乘云居士,还是我年轻时仰望的那位乘云居士啊,他的弟子,不会错的。”

    “既然大家都没有看到燕道友,那就说明鬼道的关键,根本就不是这个村子。”

    另一位道长沉声道:“各位道友,我们必须快速解决和对面村子的问题了,尽可能加快速度,将另两位道友和节目组失踪的人们找回来。”

    “最起码,在燕道友成功解决鬼道之前,我们不能让任何事情牵扯他的心力。”

    各在其位,各行其事。

    以他们的天资来看,或许他们终其一生都触摸不到真正的大道,更无法在现在深入鬼道触及核心。

    但是在他们身后的,是整个西南的无辜生命。

    只要能够延缓鬼道蔓延的速度,削弱鬼道的力量,支撑李道长和燕时洵这样真正能够触及鬼道之人前行,就是他们的成功。

    不过……

    有道长皱了皱眉,忽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你们有谁见过李道长吗?”

    “李道长去哪里了?”

    道长们面面相觑,却都茫然无言。

    而在众道长面前失踪的李道长,现在正被困在大门紧锁的院子里。

    两盏自动点燃的烛火在深夜寒风中狂舞摇曳,明暗之间如同恶鬼低吼,张牙舞爪。

    堂上一片富丽堂皇,即便灯光昏暗,却依旧可见得这户人家的富贵和精致,金丝楠木在烛光下反射着漂亮的光线。

    可满堂的庄重富贵,却伴随着压低的气压,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好像这不是装潢精致的屋子,而是,深埋于地下的坟墓。

    那几人昏暗房屋中齐齐向李道长看来,露出的笑容,也显得如此的渗人,僵硬而没有生气,与灵堂上的陶木俑无异。

    李道长依旧面色从容,没有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到。

    他平静抬眼回望向那几尊木雕,同时也没有放松对身后院子外面声音的捕捉。

    在听到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李道长就知道,应该是其余的那些道长,已经解决了外面的那些木雕。

    他也可以放下心来,全神贯注的应对眼前的邪祟。

    从看到堂上几人第一眼起,李道长就认出了其中几人的身份。

    分坐两侧的,分别是曾经西南皮影鼎盛时期接受过采访的郑树木,是个木匠,另一边坐着的女孩虽然没有相关的消息,但是站在她身后的,却是谢麟。

    对于谢麟,不关注娱乐圈的李道长,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

    ——丢失了妹妹的哥哥。

    当年谢麟妹妹绑架案之后,很多道观和大师都接待过谢麟,也有很多大师因为心有不忍,动容的为谢麟卜算过他妹妹的情况。

    虽然海云观没有接下谢麟的请求,但是李道长却也在和其他老友交谈时,听说过这件事。

    他之前就看过谢麟那张脸,很显然的,谢麟的兄弟宫一片黯淡煞气。

    谢麟的妹妹早就死了。

    甚至,谢麟根本就没有妹妹,他是独生子,任何他的兄弟姐妹,都会造成他的死亡。

    李道长早在几十年前,就看清了这件事。

    但是,修道越深,就越能感受到命运的无常和不可说。

    本来李道长也不是什么烂好心的人,他对上赶着去帮别人解决鸡毛蒜皮小事这种事,不感兴趣。

    所以,他也只是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向老友透露了几句,就轻描淡写带过。

    李道长没有想到,再次看到谢麟的这张脸,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与几十年前相比,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经历了太多苦难,已经沉淀成熟了下来。

    但在李道长眼里,没有好看与难看之分,他看见的是面相而不是长相。

    这张曾经事业旺盛却兄弟宫黯淡的脸,此时已经全部灰暗了下去。

    ……谢麟,死了。

    李道长皱了下眉,没想到节目组有燕时洵在,竟然还能发生这种事。

    也因此,他看向谢麟前面坐着的那个小女孩时,眼睛中探究和防备的意味更盛。

    能让一个喜爱妹妹的哥哥如此对待的小女孩,似乎也只剩下了妹妹这个身份了。

    这孩子,就是谢麟以前疯了一样在找的那个?

    但是,这孩子也是死的啊?

    李道长心头冒出一连串的疑惑。

    他虽然不给人看相算命,但并不代表他并不精通于此。

    事实上,李道长对这些事情极为熟练,此时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前面那个小女孩,根本就连八字都没有。

    完完全全的,是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阴间的扭曲之物。

    八字是人生下来时才会产生的,可以用来猜测大道对此人的安排,看透人一生的命盘。

    但如果,站在你面前的人,根本连出生都没出生呢?

    又何来八字和命格?

    这孩子,是个鬼婴……

    她的母亲,就是堂上坐在主位上那位柔美的妇人。

    那妇人的肚子里,没有除了这几人之外的生命,就连个死胎都没有,只有一整团浓郁鬼气。

    李道长的视线快速在几具木雕身上打了个转,心中已经了然这是怎样的局面。

    这里也确实是不是生人的居所,而是……灵堂的布局。

    就在李道长心中有了定论的那一刹那,从远方忽然响起巨大的轰隆惊雷声,昏暗的天幕上有闪电裹挟着惊人气势,直直劈下,几乎要撕裂一片漆黑的天幕。

    闪电透过窗柩和围墙落进来,照亮了小院。

    那一瞬间,整个房屋突然发生了巨变。

    惨白的布幔从上方滚落下来,堂上白烛燃烧,主位上的男人消失,只剩下一座牌位放在了太师椅上。

    桌面上摆放着的,则是一个个供品盘碟,上面放着的却不是寻常瓜果,而是叠起来的几个骷髅人头,像是在祭奠死者,让死者得以安心闭眼。

    至于随意摆在地面上的满箱金银珠宝,也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纸叠的金元宝和烧纸时所用的白黄纸钱。

    阴冷的风穿堂而过,惨白的布幔随风轻轻翻卷,缭乱了整个房间。纸钱上下晃动,发出“哗啦啦”的纸张轻响。

    在如此寂静空旷的环境中,轻微的声音反复重叠回响,恐怖骇人。

    李道长抬头瞥了一眼天空,心中有诡异的预感出现。

    天地,在愤怒。

    但是现在在白纸湖乃至整个西南,都已经是鬼道当道,所以,是鬼道看到了什么事情,所以惊怒?

    燕时洵!

    李道长的眼睛微微睁大,燕时洵的名字从他的心头划过。

    如今能引动得占尽了优势的鬼道能够愤怒至此的,恐怕也只剩下燕时洵那个恶鬼入骨相。

    李道长想不出还有谁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狗蛋他徒弟不仅已经找到了鬼道的核心所在,还已经上手做了什么,很可能是令鬼道处于不利之地,甚至是威胁到了鬼道的生存……

    不愧是狗蛋!徒弟都这么优秀!

    李道长刚刚还平静低沉的情绪,一下子重新扬了起来,连带着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他背着手,转回视线看向眼前的灵堂,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愚蠢鬼婴,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李道长看向那个小女孩,连连摇头:“连自己应该恨什么,应该找谁报仇都分不清,真是白死了一回。”

    话音落下,灵堂上狂风骤起,白布翻卷,风声尖锐如厉鬼嘶吼。

    李道长一眨眼再睁开,就看到原本应该坐在灵堂上的小女孩,已经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她手里拎着一只小木偶,仰着头看着李道长,无机质的眼球带着冰冷的怒意,白裙子下的木质关节发出“咯咯”的撞击声,像是在愤怒得想要冲过来动手,却被困于木质的身躯。

    鬼婴……已经死了?

    李道长发现了小女孩的异常,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他猛地意识到,既然鬼婴被鬼道利用,那燕时洵为了顺藤摸瓜靠近鬼道,必定要先杀死鬼婴,幕后操纵一切的鬼道才能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现身。

    那对于鬼婴来说,她现在已经死亡,只有一丝残余的执念被强行留在了这具躯壳中,支撑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就连这一点,也已经被鬼道利用。

    否则,小女孩不会像现在这样,即便愤怒也无法自主行动。

    被小女孩拎在手里来回晃荡的小木偶,吸引了李道长的注意力。

    当他看去时,就觉得那个小木偶的脸,看起来有些眼熟。

    他慢慢反应过来,这个小木偶,应该是仿照着燕时洵的模样雕刻的。

    怎么回事?鬼道想要对燕时洵做什么?

    李道长瞬间眉头紧锁,抬头看向灵堂。

    而堂上几人都垂着头,不再看向李道长。

    尤其是郑树木。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唯有他放在太师椅上的木质手掌,在尝试着慢慢收紧,紧扣着椅子。

    李道长没有注意到郑树木微小的变化,他在看到灵堂上的挂画和摆件之后,反应了过来自己为何会被引来这里。

    那些摆件,根本不是什么寻常可见的文房摆件。

    而是祭祀礼器。

    挂画上的五行八卦还有暗合的符咒,以及祭祀天地时所要用到的礼器,再加上曾经被鬼道利用的鬼婴一家……

    ——鬼道想要以此来祭祀天地,斩断自己与鬼婴之间的联系,彻底清扫干净鬼道留在大地上的因果。

    鬼道起于白纸湖,却也因此而将因果留在了地面上。

    如果它想要彻底取代大道,就意味着它必须斩断与大地上所有的关联,才能真正的超脱三界五行。

    但鬼道却苦于没有一个可以切入的点。

    恰好这时,李道长出现在了白纸湖。

    能够感悟天地甚至窥见一线大道的李道长,对于鬼道而言,就是最好的药引子。

    李道长在想明白的瞬间,不仅不怕,还感兴趣的挑了挑眉。

    “行,合着你们这是给我准备的灵堂,拿我当祭品?”

    李道长怒极反笑:“那就来试试,看看究竟谁才是用到灵堂的那个——我赌是你,鬼道。”

    “轰隆——!”

    惊雷如怒吼,闪电从高空直直劈下,砸进灵堂上。

    刹那间,尘埃四散,砖瓦纷飞。

    谢麟的木雕偶人将女孩护在怀中,自己却被砸得粉碎,木屑纷飞。

    李道长挥了挥眼前的灰尘,视野中的场景终于渐渐重新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刚刚他所站立的地方,已经被闪电劈出了一个大坑,焦黑泛着难闻的烧焦气味,碎石滚落。

    如果他没有及时躲开,现在变成一把灰的人,就是他了。

    而在紧要关头拽了他一把,让他能够及时发现异样的……

    李道长微微转身,面色肃穆的看向身边的人形。

    竟然,是刚刚还在灵堂上的郑树木。

    木雕偶人被闪电劈掉了一半的身躯,只剩下另外一半,摇摇欲坠。

    此时李道长才看清,在活嘴活眼木雕的里面,是中空的。

    而这个空出来的空间,竟然刚刚好装着一具尸体。

    现在木雕被毁,里面的东西也露了出来,血肉淋漓间碎骨散落一地。

    但郑树木的木雕,却依旧执着的站立着,拽着李道长的道袍袖子。

    像是有没有完成的事情,支撑着他倔强的不肯倒下。

    “燕……”

    木雕颤巍巍张开嘴巴,嘶哑难听的声音轻到难以辨认,风一吹就能打散。

    但他依旧坚持,不肯放弃的想要向李道长传递什么消息。

    李道长听到燕时洵的姓,立刻脸色一肃,沉下心侧耳倾听。

    木雕的嘴巴开开合合。

    而李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看向木雕的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远超于他本身预料的震惊。

    阴沉天空中,乌云翻滚,惊雷怒起。

    “轰隆——!”

    再一次的闪电劈下时,燕时洵终于借助这一点亮光,彻底看清了那道站在尸山之上的身影,到底是谁。

    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的乌木神像,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燕时洵眉头一皱,虽然以鬼差的话来看,乌木神像是站在人间一方,但他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毕竟,神像雕刻时所参考的形象虽然起于邺澧,但他本身已经有了神性和力量,与邺澧名为一体,却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燕时洵还记得之前邺澧说起乌木神像时的阴沉面色,也从阎王那里听说过曾经战将的事迹,他摸不准现在出现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性格,一时也就按捺不动,引而不发。

    但与燕时洵的反应相反的,是那矗立于尸山上的战将。

    他的余光瞥过燕时洵,冷肃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充溢心中的杀意和愤怒也停顿了一瞬。

    战将觉得很奇怪。

    从未知人间温情柔软,神魂早已赋予愤怒的抗争,本应该满心满眼都是作乱邪祟和鬼神。

    却在此刻,有一生魂撞入了他的视野。

    战将模模糊糊的觉得,他是认识这生魂的。

    ——在未来,他会与这生魂相遇。

    就如他曾经在登位鬼神的那一刹那,看到的未来和死亡。

    人与神交融的那一瞬间,临界值产生玄妙的飞跃,战将曾经那在一瞬间,看到了一张凡人的俊美面孔。

    他看到,自己的因果,终将汇聚在那凡人身上。

    只是战将曾经并无情感,也漠然将那一瞬的记忆扔在脑后。

    而现在,记忆重新翻涌,那张面孔在战将的脑海中再次鲜活。

    战将缓缓转过身,正面面对着燕时洵所在的方向。

    他低垂下锋利眉眼,专注的看向燕时洵,似乎是在思索着燕时洵的身份,想要知道这个生魂为何会在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出现在自己的未来和终点。

    随即,战将迈开长腿,一步一步,坚实的踏过脚下的尸骸,从山顶走下来,朝着燕时洵的方向走去。

    他身上闪烁着寒光的重甲相撞,发出金属之声,手中锐不可当的长刀上尚有未干血迹蜿蜒滴落,气势惊人好像刚从战场上走下来,裹挟着冲天煞气,旁人莫不敢近身。

    但燕时洵却没有半分躲避和惧怕,他只是轻轻抬眼,遥遥与那战将相望。

    邺,澧……

    那个烂熟于胸的名字,在燕时洵的唇齿间无声的缓缓碾过。

    他看向那战将的眼神极为专注,却不是在看战将,而是在看着他更为熟悉的那个,千年后的酆都之主。

    第293章 晋江

    燕时洵并不是一个会对其他人的过去好奇的人。

    他对插手其他人的因果并不感兴趣,深知展现在他眼前的现在,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

    无论他人曾经选择了怎么的现在,都是他人自己的事。

    燕时洵对此不探究,不好奇。

    克制的尊重下,有隐约的温柔显露。

    但是,当邺澧出现之后,似乎情况有所不同。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主动将自己的一切展露在他面前,如邺澧自己所言,任由探索。

    可,当邺澧对他说起乌木神像时,虽然邺澧依旧如实以告,没有半分隐瞒,但燕时洵还是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对千年前旧事的漠视。

    燕时洵看得出来,邺澧对他自己的过往,虽然没有故意遮掩,却并不喜欢,提及时也多是对乌木神像能够流传下来的错愕,没有多余的正向情绪。

    所以当阎王说起那一战时,燕时洵也难得被勾起了兴趣,愿意听一听别人的过去。

    那时,即便燕时洵自认见识过人间百态,三教九流,却依旧被阎王口中的那位敢与天地争锋的战将震撼到了。

    何等的狂气恣肆!

    因为不公,因为认为天地不正确,所以就一定要争一争,看看究竟谁才是正确。

    没有哀求哭泣,没有软弱认命,而是赌上所有也要为身后保护的万千魂魄,争一个能够复仇投胎的结局。

    燕时洵能够感觉到在那一刻,自己心弦颤动,神魂剧烈摇晃。

    直到现在,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依旧在他心中激荡。

    虽然那时情势危机,燕时洵习惯性的收敛情绪,没有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但是就从那时,他的心底就种下了对邺澧的好奇。

    想要探究邺澧的过去,知道在与他相遇之前的千年,这人还有过怎样惊心动魄的过往。

    他更加好奇的是,那位过了千年依旧让邺澧忌惮而不多提及的战将,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这份好奇心,在与鬼差交谈的时候,也被一点点累加,直至顶峰。

    在燕时洵对战将最为好奇的时候,战将出现了。

    以锋利不可冒犯的姿态。

    就好像,千年前那个诘问天地的战将,又一次回来了。

    燕时洵抬眸看向那人时,眼眸中染上微不可察的笑意,看着那人一步步足音坚定的向自己走来,却不避亦不躲,没有半分畏惧。

    反而想要近距离看看,这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才能被鬼道惧怕至此,接连做局也要把战将引到这里来。

    按照鬼差的说法,这是只要出现在旧酆都核心,就会对旧酆都造成重创的存在。

    在此之前数年间,更是牢牢镇守住了鬼婴和白纸湖,让旧酆都半点动弹不得。

    这份威势,令从来对诸神没有什么特殊感想的燕时洵,都不由得有了浓厚的兴趣。

    当战将一步步从尸骸堆积的山顶走下来时,他看到燕时洵就站在原地含笑望着他,并没有躲避的意思。

    他不由得脚下的步伐停顿了一瞬,冷硬的内心像是被大猫伸爪子挠了一下那样,有些发痒发颤,像是被燕时洵撞入了神魂。

    这种感觉,很奇妙。

    战将难得有了好奇的感受。

    他在猜测,难得在那个曾经被他短暂看到的未来中,眼前的这个生魂,真的参与到了他作为鬼神的岁月吗?

    没有任何人神鬼猜得到,即便是有幸窥见了战将最后一眼的鬼差,也不会知道,在战将登位鬼神的那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人间。

    也就是那一眼,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以及千年后横尸遍野邪祟横行的人间。

    即便是独立于天地存在的酆都,最后都踏进了人间,十万阴兵不曾退缩的守在生民身前,代替已经坠毁的天地大道,撑起最后的秩序。

    鬼怪与阴兵混战,遍地都是留下的尸骸,残魂消散在太阳下。

    但是唯一令战将记忆深刻的,却只有一道身影。

    ——那是站在一地混乱中,依旧不曾放弃过生机和希望的,决绝的眉眼。

    当那道身影踩踏着鲜血和恶鬼残尸走来时,鬼怪无不畏惧退散,而生民在欢呼。

    那人抬起冷漠锋利的眼,与战将对视。

    也就是那一眼,尖刀一样直直扎进战将的神魂中。

    即便战将很快就登位鬼神,将那一眼中看到的所有未来和记忆,全都遗忘在神魂深处,埋没了千年之久,但是此时,当他看到燕时洵时,眼前的景象和千年前那惊鸿一眼重叠。

    青年身姿挺拔,大衣在身后翻卷猎猎作响,在黑红色的昏暗天幕下尸骸遍地,可就是在最绝望的死地,唯有青年那双眼眸,亮得惊人。

    像是在战将的神魂上点燃了一把火。

    瞬间燎原。

    战将微皱起了长眉,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的走向燕时洵。

    他想要知道,自己曾经看到的未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青年又是谁……怎么会有因果,可以持续千年?

    但就在战将走向燕时洵的时候,四周异变突生。

    原本横七竖八被抛弃在乱葬岗上的尸骸,浑浊死寂的眼珠猛地颤了颤,腐烂黝黑的眼眶里流出脓血来,已经破烂不堪的腐尸开始剧烈抖动,挣扎着从躺倒的地方站起来,癫颤抽搐着,摇摇晃晃向战将走去。

    从第一具尸体站起身的时候,战将就已经敏锐的注意到了异响。

    他脚下的步伐停顿住,威严垂眼,看向下方冲着他逐渐包围而来尸骸,眸光漠然。

    燕时洵很快也发现了那些尸骸的异常。

    他心中一惊,立刻向四周看去。

    整个乱葬岗内,堆着数不清的尸骸,都是从有旧酆都存在的那天起,就开始堆积起的鬼魂。

    每一具尸骸,都是曾经憎恨死亡的鬼魂,在死后被旧酆都判定是恶鬼,因此压入地狱,由鬼差看管。

    即便是鬼差自己,也说不上这里到底有多少鬼魂。

    而在怨恨之中……又酝酿了多少怨恨。

    但现在,那些尸骸都一个个站起来,虽然动作迟缓僵硬,却坚定的向燕时洵和战将所在的地点走来,很快就将他们包围在其中。

    燕时洵在短暂的惊诧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旧酆都城池的神智,是继承自北阴酆都大帝死后一缕残余的鬼神之力。无论是对北阴酆都大帝还是旧酆都而言,最怨恨和畏惧的,都是曾经千年前那名以凡人之身推翻酆都的战将。

    这份畏惧,即便过了千年,依旧不曾消退。

    反而被刻进了神魂。

    亲眼见证了北阴酆都大帝身死道消,旧酆都瞬间没落,甚至从高高在上执掌死亡的神台,沦落到之后深埋于白纸湖下苟延残喘,城池对战将,不可谓不恨。

    它会选择这一层地狱,不仅是因为这里的鬼气足够浓郁,可以吸引来战将。

    更是因为,这里同样有着足够的力量,可以用来对付战将。

    而现在这些“死而复生”的尸骸,很明显就是被旧酆都操纵着,想要将战将彻底杀死在这里。

    ——对于承载着鬼道的旧酆都而言,它唯一畏惧的,就是鬼差在机缘巧合之时看到的战将登位鬼神的临界一眼下,灌注了全部的心血和力量,悉心雕刻出的乌木神像。

    那与战将本身无异。

    更像是,将千年前那一瞬间战将的状态和形象,定格在了乌木神像中。

    因此,不仅乌木神像获得了力量,战将也保留下了最巅峰的实力。

    以及最顶端的愤怒。

    这对于旧酆都而言,绝非一个好消息。

    战将的愤怒……比起邪祟,更是对准旧酆都的。

    再加上现在旧酆都还承载着鬼道,即便是在所有鬼怪中,依旧是最显眼的那个。

    这简直就是在神像面前树立了一个靶子,战将不打都说不过去。

    燕时洵这样想着,原本带着戒备的眼眸中泛上笑意。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战将与邺澧之间有何异同之处,邺澧又对千年前的他自己保有怎样复杂的情绪,现在对于燕时洵而言,战将都是最好的盟友。

    燕时洵的心思转过几圈,转瞬之间就捋清了现在的局势,并做了决定,暂时站在战将这一方。

    心思已定,他不再犹豫的立刻冲了上去。

    他有力的手臂一伸,就在疾速冲向战将的路途中随手捞过了旁边一具已经腐化成白骨的尸骸,他修长的手掌紧握着骸骨的颈骨,像是握住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即便这柄宝剑的形状过于奇特,也丝毫不妨碍燕时洵将它舞的虎虎生风,真如宝剑一样锋利,重重抡去,就横扫了一整片冲过来的腐尸。

    原本就行动僵硬的腐尸在猝不及防之下,立刻被燕时洵手中当做长剑来使用的白骨扫到,被重伤后摔倒在地上,四肢颤动着难以起身。

    燕时洵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唯有熠熠生辉的眼眸中,隐约透露出了他心底已经被眼前的战局激起的汹涌战意。

    越是毫无生机之地,燕时洵心中的磅礴战意就越发喷薄而出。

    最艰难绝望的局势,只会激发出他更加酣畅的疯狂。畏惧于他,才是空谈。

    天地有错?那就反抗天地剑指诘问。鬼神有错?

    那就把鬼神从高台上拉下来,将它重重扔下去,砸个稀巴烂。

    鬼神大道?不,苍生自己的事,自己会看着办,鬼神只要安安静静做个鬼神就行,不要妄想插手人间,搅乱苍生平静。

    如果做不到……那就去死。

    尤其是,在千年前就早该灭亡的旧鬼神!

    狂风吹拂起燕时洵额前的碎发,露出了那双明亮得如同快刀出鞘的眼眸,锋利不可直视。

    他的唇边咧开笑容,看着那些腐尸的眼神里只有凶狠的愤怒,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即便越来越多的腐尸从尸山中蠕动着站起身,几十上百万的鬼魂一个个站在昏暗天幕下,整齐划一的用死寂的眼珠死死盯着他,眼神是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恶意。

    一场围攻无法避免。

    燕时洵却主动跃身踏进了战场,他修长的身姿灵活的辗转腾挪,大衣在身后翻飞,如展翅苍鹰。

    被他握手中的骸骨裹挟着千钧之力,明明根本不应该是武器的东西,却被他使用得灵活而有力,横劈竖砍,大开大合。

    一时之间,所有腐尸都无法近得燕时洵的身。

    连带着他周围的一整片空间,都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

    那些腐尸,全都被当做垃圾一样扔了出去,在远处重新堆成了一座尸山,却再也动弹不得。

    因为用力,燕时洵的手掌心也已经被骸骨的颈骨割破,鲜血顺着他的手掌蜿蜒而下,染红了雪白的骸骨。

    血液从骸骨上缓缓滴落。

    红与白,极致的对比。

    战将也不由得侧眸,第一次在战斗的间隙被晃了神,注意力被燕时洵吸引过去。

    那青年明明是生魂,却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受伤,反而抬起手,在停顿的间隙扬手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脑后,修长的手指插进发间,清晰的露出俊美锋利的五官。

    他在笑。

    那薄红的唇边,勾起的分明是笑意。

    战将手中长剑向下,在他脚下踩着的是满地死在剑下的鬼魂,残酷与血腥的绝对力量美感,在战将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战将却丝毫没有看到自己,他全部的目光,都落在了燕时洵身上。

    青年这般桀骜恣肆的模样,与年轻时也曾率领百万大军驰骋疆场意气风发的战将,何其相似。

    曾经没有任何人神鬼,能够理解战将反抗天地的决定。

    战将记得清晰。

    当他在战场上重新站起身时,迎来的除了地府阴差,还有人间的驱鬼者。

    那些大师锦衣华服,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轻蔑的看着一地的将士尸骸,却只捂住了口鼻,说秽气。

    大师说,既然已经死亡,那就应该立刻离开人间,不得逗留,否则一定会令所有心有不甘的鬼魂魂飞魄散。

    大师说,不要妄想着反抗死亡,酆都在上,不会放任鬼魂胡来,束手就擒才是明智之举。

    那时,战将微微垂首,浑身尚带着未曾干涸的血污,就站在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大师们面前。

    可他听到那些大师的劝说,却怒极反笑。

    他只想问问——如果我在此杀了你,你也会坦然接受死亡吗?

    是鬼就要驱除,是人就要保护。这是,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不问因果罪孽,只以身份论处?

    战将不喜欢驱鬼者,更厌恶满口堂皇的大师。

    但是此刻,战将遥遥注视着战意凛然快意的燕时洵,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种想法。

    ——或许,这个生魂是与众不同的。

    如果那时他遇到的是这个生魂,也许,这个生魂不会否定他的想法。

    这个青年……他或许还会赞同他的想法,甚至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共同反抗天地鬼神。

    战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但是更荒谬的是,他坚信眼前的青年,就会如此做。

    他是,独一无二的,驱鬼者。

    战将手中的长刀停顿,狭长凛冽的眼眸中,渐渐倒映出了燕时洵的身影。

    燕时洵一人,却已经抵过千军万马。

    染血的雪白骸骨被燕时洵抡出了残影,快到肉眼难以分辨骸骨的行动轨迹,只能依靠倒地不起的尸骸来判断他的“剑”,究竟到了何处。

    这把特殊的剑,在燕时洵手中不仅没有妨碍他的行动,反而更为他添了一份助力。

    凡他所过之处,尸骸倒伏一地,血花飞溅,像是迎接胜利者的鲜花。

    而清脆骨响剑鸣,就是最热烈的掌声。

    “砰!”

    燕时洵高高腾空而起,又重重落下,压下全身的力气猛地踩中脚下的尸山,手中的骸骨深深插进尸山之中。

    像一把贯穿山岳的长剑。

    巨大的轰鸣声中,大地都仿佛在颤抖。

    天空响起惊雷,咆哮如同旧酆都的愤怒。

    燕时洵却缓缓站起身,身姿也如长剑,不曾弯折半分。

    他轻笑着微微歪了下头,循着看向自己的视线,俯视回望向远处的战将。

    战将不发一言,定定的看着他。

    燕时洵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抬手,拭去脸颊上迸溅到的血迹,然后向战将咧开了笑容,无声的做着口型:你好啊,邺澧。

    千年前我不曾见过的那个你……邺澧。

    战将的眼眸微不可察的暗了暗,整个天幕中的闪电与飞卷乌云,都像是落入了他的眼眸里。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忽然有种冲动,想要询问他的名字,想要将他拉进自己的未来。

    就如同,他曾经在那一眼间看到的那样。

    因为隔得远,燕时洵又不太有感情的那根弦,所以也并没有看清战将微妙却深邃的变化。

    他笑着仰头,看向天幕时展露出的笑意,充满着挑衅意味的嘲讽。

    他说:等着,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天幕上行云遏止了一瞬,随即乌云更加疯狂愤怒的翻滚涌来,像是整个天空都要坍塌下来,向燕时洵压顶而来。

    恐怖的压迫感,令寻常人都只能瑟瑟发抖的想要逃跑躲避。

    可燕时洵却满意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瞥过天幕,随即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自己周围的情况。

    以他为中心,四周的腐尸已经被清理一空,难得的露出了最下面沁满了血液早已经变成黑红色的土地。

    整个乱葬岗上,现在的景象格外诡异。

    燕时洵和战将就像本来各不相融的两个中点,周围是属于他们的真空地带。

    但是这两个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尸骸中如此显眼的圆,却在随着扩大而逐渐靠近,交融,连成一片。

    像是原本都习惯于孤身奋战的两个人,试探着渐渐靠近对方,尝试着伸出手,与对方合作,并肩战斗于围困的千万腐尸之中。

    那些腐尸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了,在漫长的痛苦刑罚之下,魂魄早已经混沌迷茫,日夜被困在地狱中看不见尽头和希望,已经变得麻木僵硬。

    此时被旧酆都操控着想要攻击战将,也不过是当做消耗品的炮灰,死多少都无所谓,后面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鬼魂补充上来。

    可是旧酆都没有想到的是,执念深重锐不可当的乌木神像,竟然会愿意放任一个生魂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并肩同行。

    旧酆都更没想到的是,这个生魂……是恶鬼入骨相。

    寻常人到了阴曹地府,浓重的鬼气会成为他们最大的阻碍,不仅扰乱他们的认知,还会影响他们魂魄和身躯的健康,甚至最后发了疯,乃至引起过重而死亡。

    可偏偏生人中,有燕时洵这个异类。

    对他而言,越是鬼气浓重之地,就越是会令他行动自如,姿态自然从容得像是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天然便是这里的主宰。

    无论何等凶恶的厉鬼,最终都只能战战兢兢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更何况,燕时洵对于如何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和想法,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在旧酆都面前表露出半点弱势之意。

    不管面对怎样的局面,燕时洵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看不透燕时洵的旧酆都更加疑惑焦急,不知道燕时洵为何会有这样从容的底气。

    是燕时洵知道了什么?还是燕时洵尚有强力的底牌没有翻开?

    旧酆都忌惮于燕时洵的不可预知,也不敢贸然出手。

    它本有意让腐尸围困燕时洵,使得燕时洵死于群鬼围攻之下。

    毕竟以旧酆都的认知,乌木神像虽然镇压邪祟,却绝非什么热心良善的存在,根本不会对燕时洵施以援手。

    到那时,燕时洵就只能痛苦的死在地狱中。

    旧酆都隐约察觉到了燕时洵与酆都之主间的因果,它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和酆都之主产生了联系,这样的局势让它看不清也无法理解。

    但是这不妨碍旧酆都利用这一点。

    虽然旧酆都无法战胜酆都之主,却可以将燕时洵当做切入点,靠近并且重伤燕时洵,以此来使得酆都之主失去寻常的冷静判断,扰乱他的思维神智。

    而在混乱中,旧酆都知道,或许自己可以找到胜利的时机。

    ——与敌人对战时就是这样。

    你所显露出的每一个弱点,都会成为敌人发起猛攻的攻击点。而一旦弱点被击破,必败无疑。

    除非……所谓的弱点只是自以为。

    实际上,这个“弱点”,是天生的恶鬼入骨相。

    最好的镇压邪祟的体质。

    此刻,燕时洵不仅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在腐尸群中游刃有余的反杀,轻松得不像是行走在乱葬岗上,唇边的笑意更像是在逛花园。

    旧酆都看着这样的局势,满满腔都是被压抑的愤怒,嘶吼咆哮着想要碾碎燕时洵,让胆敢挑衅鬼神的生人,知道下什么叫天高地厚。

    可战将却平静抬眼,锋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天空。

    旧酆都一惊。

    它觉得在战将看过来的时候,好像自己的整个核心都寸寸冰冻,僵硬到什么都做不到。

    只剩下重新回到千年前那一战时的深重畏惧。

    燕时洵挑了挑眉,因为这戛然而止的雷声而意识到了什么,转眸看向战将。

    “或许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轻笑着补充:“未来的那个。”

    战将侧首,回望向燕时洵。

    他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摆出了倾听的姿态。

    从杀死旧酆都逃亡鬼差后,在千年间从未再次现身,甚至从未倾听过生人乞求,从未回应过任何人神鬼的战将,此刻在静静等待着燕时洵说下去。

    “我是,燕时洵。”

    燕时洵低低笑着,一字一顿的道:“要不要和我联手,一起应对旧酆都?”

    “鬼道已起,如果不加以阻止,很快就会取大道而代之。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遭遇灾祸,生命被威胁。”

    燕时洵的语气郑重:“我不认为你在决心反抗天地时,想要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

    “你现在是旧酆都唯一的束缚,但是,你同样身在局中。”

    燕时洵歪了歪头,笑着问道:“所以,需要外力来破局吗?”

    “我会用我的方式,和你一起,终结旧酆都的所有——以及鬼道的妄想。”

    燕时洵话音落下,乱葬岗上重新恢复了死寂,只能听得到从远处传来的轰隆雷声。

    战将与燕时洵遥遥相望。

    那锋利的眉眼间,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笑意,但随即又恢复了一向展露在外的冷漠。

    如果这个生魂,是千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驱鬼者的话,或许,生魂真的会助他一把,一同反抗古旧的酆都。

    这个生魂说,他叫燕……时洵。

    名字落进了战将的心间,他微微垂眼。

    再抬眼时,他的眼眸中已经恢复了冰冷神色。

    同一时刻,被战将踩在脚下的土地,万千腐尸汇聚成的血河,在缓缓变换着模样,向着他所站立之地而来。

    在他脚下,血河勾画出玄妙图案,一笔一划的起势与落点都好像踩着古老的阵法,逐渐形成了一副完整的符咒模样。

    战将也终于开了口,低沉冰冷的音节吐露出:“退开。”

    燕时洵匆匆瞥过战将脚下很快成形的符咒,大脑飞速运转,与自己印象中所有见到过的阵法相比对,想要找出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但是战将所用的阵法过于古老,很可能已经散佚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已经不是现在所惯常使用的阵法,这让燕时洵比对确认的速度降了下来。

    好在,燕时洵的师父,是李乘云。

    那个朋友遍天下的居士,除了云游四方广交好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爱好。

    他喜欢搜集孤本和古籍,更愿意散尽千金只为修复一本残卷手札。

    很少有人知道,滨海市老城区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保存着如今绝大多数门派都已经失去的传承。

    从古至今,无一不有。

    得益于此,燕时洵对阵法符咒的涉猎范围,不仅仅局限在现在,而是纵观古今都有所了解。

    甚至精通。

    在战将出声提醒燕时洵的时候,他一秒都没有耽搁,立刻疾速向后退开,拉开了与战将之间的距离。

    虽然他还不清楚战将提醒的具体原因,但是因为战将同样也是邺澧,所以,他愿意相信他。

    就在燕时洵退到某个界限之时,战将终于收回了关注他的余光,垂眸向自己脚下由血河勾画而成的巨型阵法。

    低沉的音节,从战将口中清晰的吐露出。

    “赦——”

    就在那个音节散落在空气中的瞬间,大地和天空都开始了剧烈的颤动。

    像是有千军万马,从更远处动地而来,铁蹄践踏过每一寸被鬼气污染的土地,长刀毫不留情的收割着鬼魂的头颅。

    轰隆隆——!

    惊雷几乎震碎了天幕。

    燕时洵缓缓睁大了眼眸。

    就在异变徒生的那一瞬间,他终于从记忆中翻找出了那阵法,究竟是什么。

    敬天地神阵。

    但是所有的五行八卦都是反向的。

    也就是说,战将的脚下虽然成形了敬天地神阵,却对天地根本没有任何敬意。

    他是要,踏碎这天地!

    燕时洵踩在被影响范围的边界上,眼看着浓重的黑雾裹挟着狂风与巨响,从远方快速袭来。

    黑雾中,一个个轮廓影影绰绰,将士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矛戈直指天空。

    战马扬蹄嘶鸣,寒光于昏暗中显现,手起刀落,所过之处鬼魂皆化为一堆碎肉,然后随风破碎成一捧灰烬。

    这样一支军队,在电闪雷鸣的天幕之下,踩踏着不可阻拦的锐利气势,席卷了整个乱葬岗。

    燕时洵不过眨眼之间,就看到所有挡在战马铁蹄之下的尸山血海,都被重重踏碎,散落成纷纷扬扬的轻灰。

    虽然燕时洵曾经见过隶属于邺澧的这一支军队,但是现在,这支军队却重新刷新了燕时洵对他们的认知。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是曾经跟随主将驰骋疆场的虎势之军,不可被消灭,不可被杀死,不可被瓦解。

    即便曾经横尸沙场,但他们身死后尤化作英魂归来,重新矗立于战场之上,依旧追随于他们的主将。

    千年未变。

    在这支军队出现的瞬间,局势立刻反转。

    原本数量众多的千万鬼魂,现在也被将士们手中的矛戈长刀,追赶得惊慌逃亡,再也没有了刚刚想要围困战将时的气焰。

    就连旧酆都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眼睁睁看着局势急转直下,明明这里是它的主场,却反而是它落进了劣势,不管是鬼气还是鬼魂,都阻挡不住阴兵铁蹄。

    天幕上惊雷滚滚,闪电疯狂得像是要撕裂地狱。

    可在燕时洵看来,这却已经是旧酆都无能为力的体现。

    宣泄不了的愤怒,只能借由咆哮嘶吼的气势来补足,可惜,就连这些,都沦为了胜利者的背景板。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眼眸中像是落入了万千碎星,明暗闪亮间,美不胜收。

    他丝毫没有被眼前的阴兵惊吓到,反倒觉得心中一直被憋闷的郁气,在缓缓吐露出。

    从在皮影博物馆看到曾经发生在白姓村子里的惨事开始,再到白师傅和郑树木画地为牢,被已经变成了荒村的白姓村子囚困之事,再到鬼婴和谢麟,以及被鬼道颠覆的阴阳……

    一路上一直被他压在心中的愤怒,都好像在这一刻得到了彻底的宣泄。

    燕时洵低低的笑出声来。

    随即,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到最后 ,他畅快的仰天大笑,胸膛被震得微微响动,却只有畅快淋漓之感。

    在战马奔腾的黑雾间,战将屹立在原地,一直静静注视着燕时洵。

    他在笑。

    他在看着他。

    良久,战将也好像被感染了这份快意一般,唇边僵硬而不熟练的勾起一丝笑意。

    而当燕时洵终于笑够了的时候,眼眸中已经浮起一层生理性的泪光,波光粼粼中,却暗藏着锋利的光。

    他仰头看向天幕,像是透过了这一层假象,直直的看向躲藏在最核心之处的旧酆都。

    “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燕时洵的声音很轻,像是朋友间的低语。

    “本该死亡在千年前的东西,既然气数已尽,就不要再妄图挣扎。鬼道?呵。”

    燕时洵嘲讽的轻蔑一笑:“到最后你会发现,天地乾坤依旧,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濒死挣扎而已。”

    但是他话语中暗藏着的威胁和冷意,却能让听者可以清晰的分辨出,这根本不是朋友间的交谈。

    而是,战书。

    旧酆都在愤怒的嘶吼,可是在大地上,没有任何人在乎旧酆都的感想。

    无论是燕时洵还是战将,他们看向旧酆都的眼神,都如同在看不值一提的蝼蚁。

    ——明明此刻,是旧酆都在上他们在下。

    可任何见到那眼神的存在都会明白,旧酆都之于他们,不过是落在肩膀上的旧日尘埃。

    只要伸手轻轻拂过,尘埃就会散落在空气中……

    再也拼不起来。

    燕时洵侧首看向战将,笑着扬声道:“走啊,该是——”

    “破局的时候了!”

    战将轻轻颔首,破天荒的给了燕时洵以回应。

    而在这时,战马铁蹄重重落下,大地像是被踏碎的冰面,巨大的裂痕迅速蔓延,爬满了整个地面。

    “咔嚓……咔嚓!”

    碎裂声接连响起。

    空气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随即,在燕时洵的注视下,整个大地轰然龟裂,土块向四周飞掷而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从大地下面破土而出。

    沙土碎石散去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了燕时洵的视野里。

    折扇轻转,划过漂亮的弧度,最后重新落回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掌中。

    阎王笑吟吟的抬起眼眸,看向燕时洵:“看来,这次是找对地方了。”

    在阎王身后,一个接一个身影慢慢站了起来。

    那几人抬手挥去眼前的尘土,被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埃呛得连连咳嗽。

    燕时洵皱着眉看去,也渐渐看清了那些人,正是之前在下坠地狱的时候,与他分开的官方负责人等人。

    不过看负责人和救援队员们身上的狼狈来看,他们应该并不是一直在和阎王在一起的,颇受了些挫折。

    燕时洵挑了挑眉,用询问的眼神看向阎王。

    阎王一摊手:“已经很快了,为了找回这几个,废了我不少功夫,不然还能更快。”

    “不过,燕时洵你怎么独自一人掉进了这……”

    阎王的话说到一半,就在抬眸向四周望去却看到了战将时,戛然而止。

    他原本的从容笑意瞬间消失,手中折扇差点没拿住。

    阎王:这人怎么在这!!!

    第294章 晋江

    在此之前,阎王并没有踏足过旧酆都。

    即便地府和酆都同为执掌死亡之地,但是在千年前酆都之主还不是邺澧的时候,比起相对立平等的两个与死亡有关的机构,酆都和地府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

    那个时候,阎王怎么可能会踏进北阴酆都大帝的居所。

    就算在曾经来说,相较于其他存在,阎王已经算是对旧酆都了解得较多的,但对于旧酆都下方镇守的地狱,他依旧是只听说过酆都苦牢的大名,也从旧酆都鬼差的口中听到过相关的叙述。

    但是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

    在下坠的过程中,阎王也曾猜测过下层地狱的模样,为他们落地时的情况提前模拟对策,防止会在落入地狱后,遭到来自旧酆都的攻击。

    即便如此,当阎王真正感觉到脚下踩中了实物地面,睁开眼眸看去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挑了挑眉,有些出乎意料。

    但更令阎王惊讶的是,他身边空无一人。

    不管是燕时洵还是邺澧,抑或是其他的救援队员……全都不在。

    他独身一人,落入了一片猩红粘稠的海洋。

    触目所及之处,皆是深红浅红。

    骸骨地狱,血浆喷涂高大的溶洞,又顺着石壁缓缓滴落,在地面的低洼处汇聚成望不到头的血河。

    而血河之上,有斗笠老叟撑着小舟,慢悠悠划过。

    老叟手中并不是船杆,而是一节长长的人骨,每落进血河,就会准确无误的戳中一个想要从河面上翻滚出的魂魄,硬生生将那魂魄的头颅重新压进血河之中。

    惨叫声和呼救声此起彼伏,飘荡在血河之上。

    然而,无论是船上的老叟,还是岸上奇形怪状的狰狞恶鬼,都一副麻木习惯的模样,没有任何鬼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早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若是寻常人落到这里,早已经被吓得恨不得晕死过去。

    那样也好过身处在厉鬼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身旁擦肩而过的厉鬼发现的忐忑恐慌,令人大气不敢出,几乎能将人逼死。

    阎王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眉眼无波的扫视过周围,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差不多心里有了数。

    他曾经听闻过,旧酆都下方镇守的地狱共有九层,每向下一层,罪孽就深重一倍。

    若说最开始他们进入城池时所看到的,都是因为对自身的死亡心怀怨恨,不肯坦然接受死亡的魂魄,那每向下一层,魂魄积累的罪孽就更深。

    从杀人囚徒,到屠村屠城,灭国灭城,不一而足。

    这里的血河,就是被囿困在此的恶鬼的罪孽。

    它们生前造就过多少杀孽,死后就要被多少杀孽淹没,不得上岸。

    阎王不仅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到,反而颇感兴趣的挑了挑眉。

    虽然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旧酆都的地狱模式,但阎王也不由得感慨,酆都苦牢,确实和传闻中一样恐怖。

    比起地府中让魂魄承受刑罚,酆都更像是对神魂的惩罚,让厉鬼日复一日的回忆起曾经的过往,然后深刻的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被囚困在这里不得离开。

    厉鬼本身,就是自己的牢笼。

    虽然阎王不喜欢北阴酆都大帝,但是对于旧酆都的手段,也称得上的佩服。

    幸好落到这里的是他,要是那几个生魂在这里,怕不是直接被吓得丢了魂。不过,要是邺澧那人在这里……

    阎王的耳朵动了动,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轻微响动。

    他的眼眸立刻冷了下来,手中折扇轻捻,不急不缓的敲在手臂上,发出规律的轻响,从容而镇静。

    余光里,深红到发黑的身影在缓慢的靠近他,腥臭的气味也越发逼近。

    很显然,岸上的厉鬼发现了阎王这个陌生的存在,立刻就像是一块肉被扔进了鳄鱼群,群鬼将阎王看做是其他层地狱掉落下来的懵懂鬼魂,垂涎着魂魄,在向他靠近。

    阎王的眼眸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神色,却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刺绣华丽精致的长袍垂顺在脚边,忽然间无风自动。

    以阎王所站立之地为中心,鬼气迅速向四周席卷开来,悄无声息间便将围过来的厉鬼笼罩其中,甚至蔓延到了血河之上。

    遏止了小舟漂流。

    老叟冷冷的抬起头,一直压低的斗笠下,露出了一双全然黑色没有眼白的眼珠,向岸上看去。

    然而,老叟却在看清了岸上的情形时,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形象狰狞的厉鬼目露凶光,在缓缓靠近着自己的猎物。

    被群鬼围困在正中央的青年一袭长衫,其上刺绣着栩栩如生的诸般厉鬼,皆是曾经数千年间卓有凶名的大鬼,张牙舞爪,仿佛在愤怒咆哮。

    连见过那些大鬼还能活下来的鬼都少,却被这青年刺绣在衣袍上,好像这些狰狞鬼面,和山水花草没什么不同。

    但更令老叟感到诧异的,却是这青年的周身清贵,不似恶鬼。

    却反倒像是……常年久居高位,见识过广阔天地,与大道同行的鬼神。

    明明身陷于如此凶悍之地,可青年却连一丝畏惧都没有,反倒唇边噙一抹笑,眼睫低垂,清隽白皙的面容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干净,好像只是个儒雅书生。

    可青年周围席卷开来的鬼气,却不是这样说的。

    老叟在血河之上,愣愣的撑着船杆仰头向上看去。

    ——在青年的背后,巨大狰狞的黑影投映到他身后的石壁溶洞上,无声嘶吼,将所有厉鬼笼罩在影子下。

    巨大得像是可以将整个地狱都吞入腹中。

    但那些厉鬼却只专注于眼前的东西,根本没有注意到原本被它们认为是猎物的存在,已经以一人之力,将它们所有厉鬼反向包围了。

    它们依旧做着垂涎魂魄的美梦,凶光毕露的眼睛里满是贪婪的神情,在一步一步靠近着“被吓傻了”而站在原地的青年。

    阎王低低的笑出声,手中折扇抵唇,掩去唇边笑意。

    “所谓围攻这种事呀,你的包围圈总要比你的猎物大,才算得上是成功包围了猎物,让猎物无处可逃。可你们。”

    阎王轻笑,语气温柔的询问眼前的厉鬼:“你们为什么要在猎物的包围圈里,再设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呢?”

    他抬手,白皙的手指间捏出一个小小的缝隙,眼带轻蔑的向厉鬼比量着这一点点的距离,示意道:“包围包围,怎么说也要把猎物包在里面,才算是围住吧?”

    “你们这算是什么?”

    阎王缓缓眨了下眼眸,笑眯眯的问:“为了欢迎我,所以为我准备的笑话吗?”

    数千年不和外界交流,厉鬼早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只能艰难的分辨着眼前青年在说什么。

    但是青年脸上丝毫不加掩饰的轻蔑,还是令厉鬼轻易察觉到了青年对他们的不屑一顾,激怒了厉鬼。

    它们愤怒嘶吼着发出怪叫,冲青年扑过去,想要将他撕得粉碎,想象着青年痛哭流涕乞求它们放过的模样。

    可是,厉鬼们要失望了。

    厉鬼扑过来时掀起的狂风,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了阎王眼前,原本来势汹汹的狂风,却只剩下了微风拂面,轻轻扬起阎王鬓角的碎发。

    他轻笑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俊美的面容上没有半分惊慌,或者厉鬼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反而像是在笑着嘲讽厉鬼们的愚蠢,挑错了下手的对象。

    厉鬼枯瘦锋利的指骨直直刺向阎王,却停顿在了半空,再也不能寸进一步。

    它先是错愕,随即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定格在了半空中。

    在它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黑雾弥漫开来,像是强有力的锁链,从四面八方斜横冲过来,将它牢牢捆在半空。

    不仅是它,所有的厉鬼全都是一视同仁的待遇,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远处安然站立的青年,却不管如何挣扎,也无法从半空的黑雾锁链中挣脱出来。

    “嗯?”

    阎王用鼻音轻缓的发出疑惑的声音,他歪了歪头,做出惊讶的模样:“为什么你们看起来这么惊讶?难道不认识吗?”

    他抬起手中折扇,随意敲了敲在身边不远处擦过去的锁链,笑道:“勾魂锁链,没见过吗?”

    “难道酆都鬼差用的不是这个?”

    阎王眨了眨眼眸,似乎是在真心疑惑:“难不成,只有地府阴差用?”

    厉鬼看着阎王的眼神,渐渐染上了惊恐的神色。

    也有的厉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狰狞的鬼面上立刻满是畏惧和悔恨,疯狂在半空中挣扎,让交织缠绕的锁链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动。

    回响在高大空旷的溶洞中,层层叠加,空洞死寂得渗人。

    “倒也是佩服你们。”

    阎王像是看不到厉鬼脸上悔恨狼狈的求饶一样,只轻轻摇头,叹息道:“只听说过柿子挑软的捏,捏到花岗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遗言就不必了,反正也不会再见。”

    阎王微笑:“那么。”

    他手中的折扇轻轻敲打着手臂,像是旧时王公子弟听曲看戏时应和着韵律的悠闲自得。

    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戏曲的华美,而是听得命令疯狂涌动的黑雾,嘶吼着冲向半空中的厉鬼,张开大口就将厉鬼吞没入腹。

    混沌的黑暗中,分辨不出哪里还是厉鬼。

    或者只是空气。

    “再见。”

    阎王的话音落下,周围黑雾散去。

    投映在石壁上晃动的巨大黑影,也随之消失。

    一切都仿佛一如往常,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就连半空中的那些厉鬼,也都尽数消失了,连一缕轻烟都没能留下。

    唯有阎王身周被扫荡干净的一大片空间,才隐约暗示着刚刚这里发生过什么。

    地狱之中,随处可见厉鬼,从无干净一说。

    唯独阎王。

    他长身鹤立,拢着衣袖站在岸边,神情轻松得好像是来参观地狱的游客,笑吟吟望着溶洞穹顶下的风景。

    可见识了全程的小舟老叟,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能在瞬息间轻而易举扫清这一片所有厉鬼,真身鬼影巨大得足以吞噬地狱……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

    应该问,酆都地狱之内,什么时候有了这等人物?

    老叟感觉到手中船杆似乎被解开了限制,可以继续滑动,立刻就一撑杆,想要赶紧驾着小舟逃离这片是非之地,远离岸上那个深不可测的存在。

    可老叟刚一动,就听到岸上传来了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唤。

    “匆匆忙忙,要到哪里去?”

    阎王抬手,拢起自己长衫的下摆,看着脚下踩着的血污碎肉,眉头微皱有些嫌弃。

    他举步靠近岸边,原本冲刷着岸边巨石骸骨的血河,就立刻退开半尺又半尺,唯恐打湿弄脏了他的鞋底。

    可还是被阎王嫌弃的瞥过一眼,“啧”了一声。

    他站在一块巨石上,随手放下长衫下摆,用折扇隔空虚点着那老叟,笑吟吟的问道:“有话想要问你,来。”

    老叟一僵,原本泛舟血河的悠闲再也看不见,只剩下惊恐的战战兢兢。

    他乖乖的划舟过来,摘下斗笠,向岸上的身影深深躬下身,不敢直视那身影一眼。

    “你可曾见过其他人来这里?”

    阎王没有在意老叟突然恭敬的举动,只是漫不经心的描述着邺澧和救援队几人的形象,向老叟询问是否知道那几人的行踪。

    于他而言,无论其他鬼魂对他是恭敬还是恶意,都没有分别。

    因为不论其他鬼魂在打什么主意,他都有应付自如的底气。

    但老叟见他如此,更是大气不敢出,头颅低低垂下,几乎埋进肋骨里。

    不论阎王问什么,老叟都知无不言,唯恐他一个不高兴,就让自己也落得个那些厉鬼的下场。

    久居地狱,数千年来老叟还是第一次见到,竟然又存在可以绝对压制如此数量的厉鬼,甚至轻松如闲庭信步,好像不过随手扯断一根花枝那样自然。

    往日里,只有厉鬼吞吃其他鬼魂的份,今日却因为这样一位人物翻了船,连灰烬都没剩下……

    老叟恭恭敬敬的据实以告。

    阎王却听得皱起了眉。

    看来,还真是只有他自己落进了这里?

    可,最起码燕时洵应该在这里才对,明明在进入下层地狱的时候,他是和燕时洵在一起,并且力量和缠绕在一处……怎么回事?

    “这是第几层地狱,在旧酆都又是做什么用途?”

    阎王心中涌出一个猜测,于是向那老叟询问。

    据那老叟所言,这一层地狱已经靠近最底层,所关押的都是曾经屠戮过成千上万人的凶恶鬼魂。

    血河之中的每一滴血,都是那些厉鬼曾经杀死之人的血液。唯有涉河而起,方能上岸,逃过刑罚折磨。

    在北阴酆都大帝死后,就连旧酆都的鬼差也尽数逃离,地狱中只剩下了忍受折磨的厉鬼。

    于是它们彼此争抢吞噬,努力得到更强大的力量,然后登上岸,逃离血河中的痛苦。

    那些在岸上攻击阎王的,已经是这一层地狱中最强力的厉鬼。

    却还是在瞬息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老叟的眼神闪了闪,想到这里,声音嘶哑道:“不过,如果您在找的魂魄曾有屠城的罪孽,倒是可以向下寻找。”

    老叟枯瘦如树皮的手指一指血河,道:“只要血河群鬼尽皆魂飞魄散,河中滴血不剩,所有罪孽都被扫荡一空,您便可走到最底层的地狱。”

    阎王挑了挑眉,意味深长的看了那老叟一眼。

    摆渡人。

    却不是渡人,而是渡鬼。

    什么上岸就是逃离了惩罚啊……骗鬼的话而已。

    如果留在血河之中,尚有罪孽被偿还而重获安宁的一日,即便数千年苦痛折磨,但魂魄终究可以得到被释放的时候。

    可如果吞噬了血河中的其它鬼魂得以上岸,那就彻底失去了离开囚笼的机会。

    只能站在岸上,洋洋自得以为自己摆脱了苦海,殊不知反而做下了错误的选择,永远与地狱共存,再无可以离开的时日。

    啧。

    诡计多端的摆渡人。

    鬼话,一半真一半假。尽信或不信,都只能招惹来死亡的结局。

    但好在阎王对此倒是早就习以为常。

    毕竟他在地府时,也冷眼旁观过那些鬼魂自以为逃离的挣扎,却反而堕向更深的地狱,痛苦乞求却不得离开。

    生前作恶,罪孽积累,因果堆积而成的沉重负担,都要压在魂魄上。

    何时偿还完,何时离开。

    无论百年还是数千年,鬼神永远冷眼公正的审判善恶因果,微小的恶因也会积累成恶果,不会逃过鬼神法眼。

    阎王的视线漫不经心的从血河上扫过,对血河中哀嚎挣扎的鬼魂视若无睹,自顾自的思考起老叟的话。

    屠城啊……他认识并且要寻找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有过这种经历。

    不过,是被人屠戮了身后城池百姓。

    邺澧会在最下层的地狱中吗?

    阎王觉得,按照老叟所言,好像很麻烦的样子,他不太想大费周章只为了去找邺澧那个家伙呢。

    反正身为酆都之主,邺澧肯定不会出什么事,那就让邺澧自己照顾自己好了。

    毕竟,那些救援队的脆弱生魂,还等着他去救呢,邺澧也不能因此而说什么不是。

    阎王的眼眸里泛起层层波澜,笑意涟涟:“燕时洵肯定也希望我这么做,对吧,邺澧。”

    打定了主意,阎王便抬起头,向那老叟轻轻一点头,便举步走向血河。

    在老叟和血河群鬼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他行走在河面,却如履平地,就连长衫衣角都没有被血水打湿染脏。

    反而是刚刚还水流湍急暗流涌动的血河,忽然间静止了下来。

    乖巧得像是被拎住了后脖颈的猫。

    阎王走在血河上时,群鬼才终于直面了刚刚被岸上厉鬼所感知到的恐惧,立刻争先恐后的沉入河底,唯恐动作稍一放慢,就被阎王发现,随手将它们像清理灰尘那样清理掉。

    老叟眼睁睁的看着阎王横渡血河的举动,神魂只剩下一片寒意。

    他意识到,自己没说出的那一半真相,竟然被眼前这青年看破了!

    要去往下层地狱,就必须将整条广阔血河清理干净,群鬼得以偿还完生前罪孽。

    可,群鬼的累累罪行,如何清理?

    地藏王菩萨曾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数千年过去,可曾成功?

    老叟并未说谎。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不可能被办到的方法。

    那又该如何去往上层地狱呢?难不成,登天吗?

    老叟也未曾说谎。

    他只是,没说。

    却不想,老叟自以为挖的陷阱,在阎王眼里却清晰得不堪一击。

    阎王微笑:论地狱,或许,我比你更了解?

    他轻笑着横渡过血河,不曾回头再看身后的场景,也没有像寻常人心态的向老叟炫耀。

    在阎王渡河踏上岸边土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有一瞬间的黑暗。

    当他的视野再亮起来时,已经不再是刚刚在河对岸所看到的模样。

    而是身处另一重地狱。

    阎王眼中漫上笑意。

    向下是罪孽,向上,自然是被原谅的因果。

    想要前往上层地狱,势必要渡过罪孽之河,魂魄比罪孽轻,就代表着偿还完所有的罪孽,方可离开。

    也就是,魂魄不可以再次落进河中。

    那些血河中的鬼魂,也因此才会一直都被淹没在河中,无法浮起来。

    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问题。

    ——不可以回头。

    一旦回头,对于地狱而言,就意味着鬼魂在留恋以往的罪孽,有再犯的可能性,因此就算曾经获得的原谅,也不应该再给予鬼魂。

    只能留在那一层地狱中,失去离开的机会。

    地府长久镇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上,即便不曾与旧酆都有过深的接触,但若说起对鬼魂的了解,恐怕没有任何存在能比得过阎王。

    他将老叟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老叟即便迫于威压而不得不说出离开的办法,也不会尽数说出来。

    谁会蠢到完全相信一个恶鬼呢?

    老叟没有说谎,他只是在话语中不动声色的挖了几个坑而已。

    阎王轻轻笑着,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长衫翻滚在他身后,刺绣栩栩如生,如同在半空中嘶吼咆哮。

    不过,老叟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用。

    最起码,他帮阎王做了排除法,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找那些救援队员。

    那些救援队员还都是生魂,能够进入旧酆都,全是因为鬼道和燕时洵。

    他们的魂魄缠绕着功德金光,想要坠入地狱更加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当他们跟着阎王和燕时洵落进地狱,唯一可能的去处,就是在沾染上阎王的“罪孽”后,应该去往的相应地狱。

    作为传染源的阎王,“罪孽”最为浓郁,因此落进了最靠近底层地狱之地。

    至于那些队员以及官方负责人……

    阎王刚一踏入这层地狱,远远就听到了传过来的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啊!!!”

    “卧槽,卧槽!!!我们这是进了恶鬼的老巢吧!!”

    对方喊得真情实意,阎王却满意的点了点头。

    嗯,没错,这次也成功找对了地方。

    没走几步,转过山体后,阎王果然如自己所想,看到了他在寻找的救援队员们。

    不过,队员们看起来神情惊恐,可怜得像是落在鸡群里的猫,不知所措的挤在角落里,努力想要突破重围。

    而嗅到生魂气息的恶鬼,也都慢慢在向着队员们靠近,将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惊得队员们更加努力的想要突出重围,却屡屡都被恶鬼挡了回来。

    队员:“放我离开啊啊啊!!!”

    “妈妈,妈妈我见着鬼了!”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并非分散开,而是聚集在了一处,这倒是让阎王省心了不少。

    阎王:……噗。

    他也不急着救人,慢悠悠的摇晃着折扇向那边走去,甚至还心情颇好的向擦肩而过的恶鬼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恶鬼:?这人谁?他好有礼貌哦。

    下一秒,恶鬼魂飞魄散。

    在那些围困着救援队员们的恶鬼,还被生魂吸引去所有注意力的时候,它们根本没有发现,就在它们身后不远处,一场针对恶鬼的屠戮正在进行。

    而屠戮恶鬼的,却只有一个人。

    他甚至笑得眯起了眼眸,看不出半分凶恶之感。

    却偏偏是如此清隽贵气之人,他所走过的道路上,群鬼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反抗,就崩散成了漫天的黑灰,在他身后纷纷扬扬散落。

    可就连一粒灰尘,都不敢落在阎王的衣角上。

    唯恐脏了他的长衫。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还是被围困的队员。

    他们正好面朝着阎王走来的方向,在努力想要向上攀登摆脱群鬼的时候,反而刚好越过了群鬼,看到了阎王那张让他们略觉得熟悉的脸。

    队员惊疑不定:“张无病导演?不不不,好像是……”

    “阎王”两个字生生被队员吞了下去,愣是没敢说出口。

    实在是,此时的阎王,和他们认知中的那人太过于不同。

    明明是相似的面容,甚至此时阎王的面容上还带着笑容。

    可与救援队员们熟悉的导演张无病,却一丝相同的气质也没有。

    张无病笑起来的时候,是傻乎乎的真诚,具有感染力一样,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不自觉的想要跟着他一起笑起来,知道张无病是可以被信任的人。

    即便张无病也有着一张不属于娱乐圈明星的好容颜,但他俊美的五官,总是会被他哭唧唧或蠢兮兮的笑容覆盖,让人忽略了他的长相。

    但是眼前向队员们走来的这道身影,虽然也是在笑着的,却令人不寒而栗,队员觉得自己的脊背都在冒着凉气,甚至远超于身边群鬼带给他的压迫感。

    那人脊背挺拔如青松,瘦削的肩膀上,精致的刺绣栩栩如生,如同厉鬼凶兽盘亘在他肩上,虎视眈眈直视前方,随时准备着咆哮而去。

    明明群鬼狰狞,那人却脚踩在尸山血海上,恬淡轻松得像是走过花园小径。

    眉眼间,笑容温柔却冰冷。

    队员看着这样的“张无病”,愣在了原地。

    即便他们在进入旧酆都之前,就被燕时洵告知了阎王的身份,还有阎王与张无病的关系。

    但是他从未如此清晰深刻的意识到,这人真的不是导演张无病,而是……

    曾经执掌地府数千年,镇压地狱万千恶鬼,甚至身死道消之时,依旧可以凭着毅力咬牙剥离神魂,从大道眼前逃脱死局的。

    阎王。

    队员看着从容向他们走来的阎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会不过神来。

    “怎么了?你发什么呆呢?”

    下面撑着队员的体重让他往上爬的其他队员,很快就发现了队员的不对劲,不由得担忧询问。

    他们焦急的向周围的群鬼看去,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才让同伴有这种反应。

    奈何层层围困的群鬼遮蔽了他们向外看去的视线,让他们的视野里只剩下一张张狰狞鬼面,死寂的眼珠近在咫尺,却唯独看不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但就在这时,一声带着笑的磁性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想,他应该是在看我。”

    队员们先是愣了一下,奇怪这里怎么还会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在。

    但是他们慢慢回忆起,这声音……

    好像和张无病导演的声音有些像?

    不等他们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原本围绕在他们身边的群鬼开始骚动。

    原本肆无忌惮的恶鬼们,像是看到了比它们自身还要可怖的存在。

    但是一声惊恐的喊叫还卡在喉咙里,就被一股强势威严的力量扫荡开,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向后四散飞去。

    队员们还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就被这始料未及的发展惊住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切的发生。

    而在群鬼四散开去后,原本被它们挡住的身影,也逐渐出现在了队员们的视野里。

    他们首先看到的,就是长衫衣角翻飞的厉鬼刺绣。

    目光缓缓向上。

    那人手持折扇,抵唇轻笑的模样,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好在也不算晚不是?”

    阎王笑吟吟的看着队员们,他轻轻眨了下眼眸,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抵在唇前:“不要告诉燕时洵。”

    “要是谁向燕时洵或者邺澧告状……”

    阎王歪了歪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队员们。

    队员们:“……”

    虽然很高兴被救了,但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威胁了是怎么回事?

    不过,阎王也怕燕先生吗?

    现任阎王井小宝,日常被燕先生拎着背带裤打屁股,前任阎王张无病,救了人还要恐吓一下,唯恐他们告状……

    这就是驱鬼者的正确认知方式吗?原来驱鬼者这么厉害啊。

    其中一名队员甚至想着,等回去之后,一定要向燕先生和其他大师表达敬意,他都不知道,原来驱鬼者是可以镇压阎王的职业吗?太令人肃然起敬了!

    此时,远处白姓村子的一名道长,猛地打了个喷嚏:“谁在念叨我?”

    队员们恍恍惚惚的看着阎王,糊里糊涂的就点了头。

    阎王满意微笑,单方面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完美,是肯定可以胜过酆都之主的优秀表现。

    谁都没有再注意那些被扫荡开的恶鬼们。

    不少恶鬼被阎王的力量直击,当场魂飞魄散,在其他恶鬼的眼前化成一缕灰烬。

    而被扫荡到的恶鬼们被这样的下场惊吓到,原本的喊叫声也硬生生憋了回来,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唯恐自己的声音引来那位煞神的注意,再补一刀送它灰飞烟灭。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恶鬼们摔在地面上,就赶忙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跪好,拼命的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但阎王救出救援队员的目的已经达到,就失去了对那些恶鬼的关注,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施舍给它们,对跪倒满地瑟瑟发抖的恶鬼视而不见。

    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做出邀请的手势,笑着向队员们示意道:“走吧,等什么呢?”

    “噢,哦哦哦好的。”

    队员们这才恍然回神,小跑着从原本僵立住的地方跑过来。

    “不过,怎么没见到负责人和道长?”

    阎王的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问道:“他们二人和你们走散了?”

    队员忧心忡忡点头:“我们一睁眼就在这了,周围都是鬼魂,但负责人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

    队员们从黑暗中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到处流淌着血与火的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沙石硌得他们后背疼。

    但更惊吓到他们的,却是他们身边同样躺在地面上的狰狞腐尸骸骨。

    他们身边除了同伴,还有恶鬼。

    那些腐尸有的皮肤青白灰黑,唯独死死睁着一双浑浊眼珠,直直的看向天空。

    也有的已经高度腐烂,甚至可以从爬满蛆虫的伤口间看到白骨。

    但相同的是,每一具腐尸都双手交叉在腹部,躺得笔直而整齐。

    在它们头顶的地方,都立着一块石碑。

    队员看了一眼,然后惊觉那哪里是石碑,分明就是墓碑!

    他们也根本不是随意躺在地面上,更像是被“埋葬”在了一座没有土包的坟上。

    没有棺材,没有土堆。

    只有一块墓碑写满生前罪孽。

    而魂魄尸骨,曝晒于荒野,永无宁日。

    有细心的队员发现,那些腐尸和真正意义上的尸体不尽相同,如果仔细看,腐尸的肌肉在抽动着,蛆虫在眼眶和嘴巴里来回翻出时,腐尸的眼珠也会轻微的转动。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惊动了这些腐尸,它们很可能会起身攻击他们。

    因为他们惊扰了它们的死亡。

    队员立刻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僵硬的躺在地面上,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们小心翼翼的左右扭动着脑袋,和同伴间交换着眼神,确认着彼此的情报。

    他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一直躺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呼吸一重就会惊动身边近在咫尺的腐尸,更不要提官方负责人和道长也不在这里,他们担忧想要去寻找。

    队员停止呼吸,用尽平生最强的控制力,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的从原地起身,肌肉用力到发抖。

    其余队员也都担忧的看着自己的队友,同时悄无声息的起身,想要在那些腐尸没有发现他们之前离开这里。

    但是最怕什么来什么。

    一名队员身上的金属拉链还是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

    就这一点声音,旁边的腐尸立刻被惊动,转过那双全然被眼白占据的青白色浑浊眼珠,看向队员。

    一具腐尸被惊醒,随即就是第二具,第三具……

    原本想要安静离开的队员们,彻底陷入了腐尸的汪洋大海中,恶鬼紧追不舍,直到被逼到角落,眼看着就要沦为恶鬼们的盘中餐。

    也就是在这时,阎王及时出现了。

    “我们从一睁眼,就没看到负责人他们。”

    队员苦笑着摇头:“我们也很担心他们,但,至于他们现在在哪里……就拜托阎王您帮忙寻找了。”

    阎王沉思半晌,终于意识到了哪里觉得不太对。

    “按照你们这个说法,就是我救援不及时了……”

    阎王缓缓转过头,毫无温度的微笑:“所以,你们是想把这段话也对燕时洵说吗?让恶鬼入骨相认为,我不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队员:“!!!”

    “我没这么想啊……啊不是,燕先生会这么想吗?”

    旁边的队员小小声道:“您好像很在乎燕先生对您的印象……”

    阎王:“没有。”

    他面无表情:“你猜错了。”

    队员茫然:“啊?是吗……”

    “是。”

    阎王斩钉截铁的点点头:“总而言之,刚才那段错误的猜测,不许告诉燕时洵。”

    队员神情复杂的看着阎王,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不过负责人和道长的安危更重要,队员也就立刻放弃深究,转而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消息都告诉阎王,想要尽快找到那两人。

    阎王也很自然的顺势转换了话题,半点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虽然我不了解旧酆都苦牢,但是对地狱,我倒是很熟悉。”

    阎王沉吟:“如果我是旧酆都城池的话……”

    我会把那两人扔去哪?

    阎王已经渐渐意识到,除了燕时洵本人是真的靠着“罪孽”和因果的纠缠,去往了和李乘云有关联的那一层地狱之外,其他人恐怕都被旧酆都动了手脚,绕过了北阴酆都大帝残留下的判定规则,擅自将几个生魂按照旧酆都自己的意愿,扔去了旧酆都想要让它们去往的地方。

    ……不,邺澧如果在最底层地狱的话,那旧酆都应该还是没能顺利操控他。

    毕竟以旧酆都的判定来看,取北阴酆都大帝而代之的新酆都之主,才是真正的罪无可赦之徒,应该打下最深的地狱,永远承受折磨和苦难。

    阎王也因此而再一次认识到了新旧酆都之间的剑拔弩张,并且确认了旧酆都如今力量扩张的程度。

    既然旧酆都暂且还操控不了邺澧,就说明鬼道还没有彻底取代大道,留给他们的时间还算是充足。

    至于邺澧。

    阎王轻笑,轻松将邺澧扔到了脑后。

    他相信以酆都之主的力量,即便是最底层地狱,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离开。

    就不用他这个本应该已经死亡的前阎王操心了。

    至于官方负责人和道长……对于他们而言,最恐怖的折磨,莫过于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本应该被他们保护的生命,死在他们面前。

    也就是说,那两人还应该在这里。

    只是,是在另一重空间的另一重身份中。

    比如,恶鬼。

    阎王停顿下了脚步,折扇在他手中转过一圈,他侧身看向身旁密密麻麻一望无尽的墓碑,眼眸顿时冷了下来。

    这个数量……诡计多端的旧酆都!

    阎王猜到了旧酆都很可能会让官方负责人和救援队员自相残杀,却没想到,旧酆都对这几个生魂的恶意会如此大,并且行事如此谨慎。

    即便有谁猜出了这一层,但一时之间,也无法从如此庞大数量的墓碑中,准确的找出被伪装成恶鬼的官方负责人和道长。

    现在浪费的每一秒钟,对于那两人而言,都是死亡逼近的声音。

    阎王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这些坟墓少说也有几十万之数。

    想要立刻找到,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但就在这时,阎王蓦然想起之前燕时洵对自己说的话,说他可以去做“导航”。

    虽然阎王不太喜欢燕时洵的说法,但是他仔细想想,现在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他叹了口气,还是妥协的闭上了眼眸,凭着直觉向坟墓群中走去,放任自己在庞大看不到尽头的坟墓中行走。

    然后,在某一处坟墓前,停下了脚步。

    当阎王睁开眼,带着一丝不可能准确的侥幸心理垂眼看去时,就看到了躺在自己脚边的官方负责人。

    以及,旁边的道长。

    阎王:…………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如此不希望燕时洵说的准确。

    却偏偏又一次验证了燕时洵的准确性。

    阎王:我为燕时洵付出了太多……

    在找到官方负责人和道长后,对阎王而言,事情就不再棘手了。

    虽然他为了躲避大道,将神名与魂魄强制剥离,折损了大部分力量留在地府,但是他毕竟也是与执掌死亡的鬼神。

    在失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旧酆都中,能够阻碍他行动的事物,少之又少,是宛如回家一样的从容自在。

    将一个被剥离了神智的生魂重新恢复正常,对人间的驱鬼者而言,是极为艰难之事,但对阎王而言,简直就是专业对口,易如反掌。

    唯独令阎王感觉不对劲的,就是官方负责人在清醒过来后的复杂脸色。

    “阎王您这是……自动巡航系统吧?”

    显然,官方负责人也注意到了之前燕时洵说过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道:“等回到滨海市之后,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去自动巡航系统研究所一趟,为他们提供些参考和帮助?”

    阎王:我费心费力救你,你竟然想把我上交???

    阎王震惊了。

    并且深刻的感受到了生人的“恐怖”之处。

    道长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缓和下现在的气氛,毕竟再怎么说对面的也是阎王,即便有着和张无病一样的脸,但并不像张无病那样好脾气。

    若是激怒了阎王,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但是当道长从救援队员那里听完了前因后果之后,也沉默了。

    道长眼神复杂的看着阎王,觉得自己修行的道不让自己说假话欺骗阎王。

    哪怕是善意的谎言。

    阎王:不用说了,你们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不管内心如何波涛汹涌,但阎王很清楚轻重缓急,知道现在的紧迫之事,是找到燕时洵,共同在旧酆都进一步扩大力量之前,将鬼道拦截下来。

    阎王再次凭借着直觉成功找到燕时洵所在的地狱时,已经不想回头看身后众人的眼神了。

    ——不用看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但是,阎王好好感受一下和燕时洵汇合的快乐,就在没等来燕时洵的肯定之前,先看到了邺澧的身影。

    不,准确来说,是千年前那名战将的身影。

    阎王冷漠脸:我懂了,旧酆都就是来克我的。

    “你怎么会在这?”

    阎王震惊:“我以为……”

    邺澧在最底层地狱,难道乌木神像不在那吗?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阎王: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其实我是阎王,不是导航???

    第295章 晋江

    因为鬼差在身死之前,就已经言明了旧酆都内有三处鬼气浓郁之地,早早提醒了燕时洵,这里很可能会被旧酆都当做引来战将的战场,所以燕时洵对战将会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惊奇。

    但他没想到的是,阎王刚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没说明他们之前遇到过什么,就先注意到了战将的存在。

    燕时洵不了解阎王,但他了解张无病。

    既然张无病那个小蠢蛋是阎王残魂转世,那就算再傻,也与阎王是一体,多多少少会体现些原主的本来性格吧。

    以他对张无病的了解,张无病可不是会在意身边琐事的人。

    至于阎王,他能够在诸神殒身之时,从必死的局面里挣出一条命,燕时洵不认为他会分不清轻重缓急,无缘无故被其他事情吸引走注意力。

    燕时洵的视线落在阎王身上,话没问出口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判断。

    “那你认为,他应该出现在哪里才对?”

    燕时洵挑了下眉,向阎王询问。

    即便他的声音并没有故意提高声调,但是在这战场上,依旧足以清晰的被所有人听到。

    无论是对官方负责人等人,还是对远处的战将而言,燕时洵只要存在,就已经足够耀眼,令所有人都会下意识看向他,想要寻求他的建议,知晓他的想法。

    燕时洵是,无需大声说话,也会被所有人关注的人。

    在他身边的人会主动降低声音屏住呼吸,郑重的侧耳倾听他的声音。

    阎王诧异的向战将发问时,战将并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阎王。

    战将的目光如同淬满了寒霜的刀锋,依旧在注视着下方的战场,将那些尚有一息的恶鬼看在眼中,心念微动,就立刻有将士裹挟着黑雾疾驰到恶鬼身前,手中长矛重重穿刺向恶鬼。

    血花飞溅。

    阎王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终于慢了半拍,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犯了一个错误。

    ……在他眼前的,并非之前众人所关注的乌木神像。

    而更像是,千年前那位战将穿梭过光阴,重新抵达了旧酆都之前的战场上,为道义和因果而战。

    但是。

    “怎么可能……”

    阎王的声音很轻,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似乎是在向自己发问:“邺澧成为新的酆都之主之后,曾经作为凡人的形象就应该消散了才对,为什么还会留下来。”

    难不成,还是那尊乌木神像的问题吗?

    阎王不知道鬼差的事,因此总觉得脑海中的线索缺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拼不出真相的模样,百思不得其解。

    “他应该在最底层地狱才是合理的。燕时洵,在我没有找到你之前,他一直都在这里吗?”

    阎王的话是向着燕时洵问的,但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战将,不肯将视线转回来。

    燕时洵哭笑不得的看着阎王,第一次发现,阎王比起邺澧本身,似乎更忌惮千年前的战将。

    奇怪……无论是旧酆都还是阎王,就连鬼差也是,似乎只要是参与过千年前那一战的存在,都更在乎战将的存在与否,反而对邺澧并不那么忌惮。

    就好像,所有人神鬼都承认了邺澧的存在。

    但是战将,却是所有存在共同忌惮的。

    是因为战将曾经成功反抗过天地鬼神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有一道模模糊糊的想法从燕时洵心里闪过,但又太过于讯速的消散,让他只能抓住一点尾巴。

    像是大道不愿意让他知道,于是这个想法根本无法留在他的思维中。

    燕时洵皱了皱眉,唇边的笑意淡了。

    他本来只是觉得阎王对战将的过分关注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中,更多是只是因为看到了,便随口一问。

    可是现在,燕时洵反而因为一闪念间的古怪,而真正将这件事记了起来。

    不过与此同时,燕时洵也因此而注意到了与自身有关的另一个问题。

    ——他是因为邺澧本身才注意到的这件事,还是单纯在为大道和万物生灵考虑?

    如果是为了邺澧……可是,他在担忧什么?

    邺澧是天地间唯一仅存的鬼神,酆都之主,十万阴兵誓死追随的主将,唯一以凡人之身击杀鬼神而登位之人。

    不论是哪一个身份,显而易见,邺澧绝不是能够被轻易伤害的存在。

    那他自己心里的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酆都或者大道,而是浮现出了邺澧的面容,在担忧邺澧是否会因为战将形象的存在而受到伤害?

    燕时洵在分析别人的同时,也时刻分析着自己,习惯性冷静理智的将自己的情绪在脑海中摊开来,不允许自己错漏任何的异常和细节。

    邪祟躲藏在生人看不见的细节中,和容易被忽视的余光里。

    这是燕时洵作为驱鬼者,在多年与三教九流,魑魅魍魉打过交道,多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甚至反杀了死亡之后,得出的结论。

    越谨慎小心,越容易活下去。

    但燕时洵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有一天会将个人情绪排在冷静之前。

    在考虑到战将对于旧酆都的影响之前,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邺澧的安危。

    燕时洵修长的身躯微不可察的顿了顿,随即立刻掩去自己的情绪。

    扰乱理智的情感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就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发现的时候,被燕时洵果断压下,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战场上。

    他遥遥望向战将。

    战将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回望过来的视线虽然依旧漠然,却不像是看阎王时那样看空气的眼神。

    燕时洵的身影,真真切切的映在了他的眼眸中。

    “他是被旧酆都吸引过来的。”

    碍于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燕时洵暂时放下了心底隐含对邺澧的担忧,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的说给阎王听。

    在得知了有关乌木神像的来龙去脉后,不仅是身边默默旁听的官方负责人等人,就连阎王都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件事。

    “这真是……谁能想得到,竟然还有这样一桩因果。”

    阎王眉头微皱,有些不快:“鬼差也死得太干脆了,啧,来晚了一步。要不然,真想亲手做点什么。”

    虽然他很清楚,既然邺澧当年确实是在登位鬼神后顺手救了白姓先祖,那千年后的现在,无论是鬼差因白姓先祖而存活了下来,甚至将曾经的战将执念深深刻画进了乌木神像中,以此得以流传下来,还是因白姓先祖和鬼差赠金而立起来的白姓村子被灭门,都不过是因果循环而已。

    但是他一时之间,依旧难以接受战将再次出现的现实。

    他人或许不知,但因为最靠近死亡而更加了解因果和大道的阎王,却很清楚战将代表着什么。

    对于天地大道而言,战将已经不再单纯只是一条生命,一个魂魄。

    而是,一种符号。

    在曾经没有邺澧的数千年间,阎王曾亲眼见证了酆都行事,也看到了慢慢堆积起来的因果。

    虽然阎王不是大道,看不到久远之后的未来。

    但是,阎王有着对于死亡的敏锐度。

    按照现状,他可以合理推测以后的发展,模糊意识到了这些因果积少成多,终究有一天,会令大道再无法承受,因此而彻底崩塌。

    阎王虽然担忧,但也只能在自己能够管辖的领域内尽可能的改变,从北阴酆都大帝手下尽快抢夺新丧的鬼魂,将懵懂的鬼魂引渡到地府而非酆都,按照自己的审判,令鬼魂得以投胎往生。

    即便鬼魂无法复仇消除执念,但最起码,它不会成为堆积的因果,变成天地大道的负担。

    阎王的行事谨慎又隐蔽,没有任何存在看出他本来的意图。

    直到邺地一战,屠城纵火,尸横遍野。

    过于大量的死亡和冲天的怨恨怒气,不仅引起了阎王的注意,也引来了北阴酆都。

    阎王紧赶慢赶,但终究是落后了一步,没能将那些死去的将士和百姓们,接引前往地府。

    ——十万将士和被屠城而死的百姓们,想要的也不是投胎的机会。

    而是一个公道。

    酆都不给,战将给。

    在听到战将饱含着怒意的诘问后,阎王就已经意识到,恐怕战将,会打破数千年来形成的格局,改变天地甚至大道。

    后来,阎王的猜测真的应验了。

    以战将的反抗为开端,死亡的格局被重新规划,而天地重启。

    邺澧成为鬼神这件事,对于天地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

    他是唯一一个,以人身战胜大道的存在。

    也因此成为了诸神中最特殊的一个,即便大道倾颓,也没有影响到邺澧。

    但现在,曾经改变天地大道的战将,重新出现在了旧酆都的战场上。

    阎王看着此时尸山上战将冷肃锋利的身影,感觉自己好像模模糊糊摸到了大道的边缘,他意识到,如果“巧合”让乌木神像得以流传下来,甚至让战将重新出现。

    那或许,这本就是大道与邺澧之间的棋局。

    借由这一盘棋,大道……想要彻底清扫过往的一切。

    重新开始。

    既然如此,那战将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意味着,新的开始要到来了?

    阎王站在众人中间,却仿佛游离于所有人之外,恍惚重新与大道站在了一起,垂首看向白纸湖祸事,静静等待邪祟到达最顶峰,然后,再一举荡涤干净。

    还是燕时洵的声音,将阎王游离的神智拽了回来。

    “旧酆都将他引到这里,倒也是方便了我们,不然很难寻找乌木神像的具体位置,毕竟是能够从海云观所有神像和道长眼前失踪的存在。”

    “不过,你刚刚提到了邺澧?”

    燕时洵追问阎王:“你看到了他在哪?”

    “那倒不是。”

    阎王眨了眨眼眸,重新安定下心神,将自己在与燕时洵汇合前所看到的事情,尽数说给他听。

    燕时洵没想到邺澧竟然会坠入最底层的地狱,本来他在进入下层地狱时加入了自己与李乘云的因果,就是想要避免这种事,却没料到,最后竟然独独他自己成功找到了与李乘云有关系的鬼差,其他人全都落去了错误的地方。

    尤其是邺澧……

    燕时洵还记得鬼差所言,最底层地狱,也差不多是整个旧酆都的力量核心所在了。

    不论那里是在战斗中被波及,还是被有目的的摧毁,对于旧酆都而言,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旧酆都想尽办法把战将引到这里,想让战将远离最底层地狱的核心,却没想到反而漏下了邺澧,将真正恐怖的那个放进了自己的后方。

    燕时洵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在想通了这一切之后,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仅不再担心邺澧,反而真切的为旧酆都默哀了起来。

    燕时洵:我见过最倒霉的,非张无病那个小蠢蛋莫属。但就算这样,也比不过旧酆都……怕什么来什么,噗。

    所有人都各有忧虑,唯独燕时洵心情颇好,还有闲情逸致去关注战将。

    虽然燕时洵自认为是普普通通一介生人,但是在这层地狱的万千恶鬼眼中,可绝不是如此。

    这两尊杀神,几乎将整一层地狱都打穿了,无数恶鬼当场魂飞魄散。

    尤其是燕时洵一个生魂,竟然有撼动地狱之能。

    他抡着惨白骸骨当重剑用的场面,被无数恶鬼看在眼里,成为了它们深深刻进魂魄中的噩梦,对这恐怖得超出认知的生魂避之唯恐不及。

    原本疯狂冲向燕时洵的恶鬼们也在认清现状的瞬间,熙熙攘攘的疯狂往后挤,反向冲刺想要尽可能拉开与燕时洵的距离。

    但是被它们重新盯上的十万阴兵,显然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

    黑雾缭绕周身的将士们威风凛凛骑在鬼魂战马上,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的劈砍向恶鬼,手起刀落,就只剩下一地残秽。

    剩下的不少恶鬼眼睁睁看着同类的下场,顿时被吓破了胆。

    它们神魂中的求生本能,甚至压过了旧酆都对它们的操控,让它们尽可能的往远处跑,一头扎进远处的尸山,假装自己是一具不会动的腐尸,想要借此逃避过阴兵的追杀。

    然而,战将在难得分出目光关注着燕时洵的同时,也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千年前的战将,对鬼神之事并不了解,却精通于战场的所有事宜。

    当他出现在战场上时,就如龙入海,战无不胜。

    对于这些本就贪图着生魂血肉,或是身负罪孽的恶鬼,战将丝毫不留情,心念一动,十万阴兵领命,立刻四散开去,清扫战场上所有被旧酆都控制着袭击过他们的恶鬼。

    燕时洵看到了这一幕,但他丝毫没有被此起彼伏的恶鬼惨叫求饶影响到,反而颇感兴趣的挑挑眉,在走到战将身边时停顿下脚步,驻足观赏这场很快就压倒性胜利的战斗。

    他之前见过追随在邺澧身后的十万阴兵,也因此敏锐的意识到了眼前将士们和他记忆中的不同。

    虽然依旧是同一名将士,但两者之间,却依旧有着本质的不同。

    若要具体说,那应该就是——愤怒。

    此刻在战场上追杀鬼魂的将士们,像是染血到卷刃的刀,带着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煞气,和残留在胸臆间不肯散去的愤怒。

    他们锋利得不管不顾,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魂魄是否可以继续留存下去,只想要追随主将,替那些被屠戮的生命,挣一个公道。

    哪怕将天地捅个窟窿出来,也在所不惜。

    但是燕时洵在滨海市郊区公路上第一次见到十万阴兵时,将士们的英魂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威严。

    那是一支经历过千年的沉淀后,变得成熟而沉稳,追随酆都之主,悍守阴阳生死秩序的精锐之军。

    倒是和邺澧本人的状态有些像。

    燕时洵想到这里,唇边荡开一抹笑意。

    当他侧眸看向身边的战将时,眼神也不像是最开始那样警惕戒备。

    战将绝不是会对任何人神鬼留情面的存在,他只看因果罪孽。

    凡是有罪者,即便是北阴酆都大帝,他也只会冷酷挥起长刀。

    但是在燕时洵走向他的时候,战将看到了,却什么也没说,甚至默认了燕时洵站在他身边。

    两人之间的距离,别说互相有防备的陌生敌人,甚至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对于寻常的点头之交而言,都已经过于近了。

    战将隐没在重甲之下的高大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下,似乎不太习惯其他人靠近他,却又不舍得将这位与众不同的驱鬼者赶走,只能在心中默默的天人交战。

    燕时洵倒是没注意到距离的问题。

    因为邺澧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靠近他,找各种借口留在他身边,他现在已经邺澧站在自己身边,甚至对两人之间渐渐不存在的距离,也开始习以为常了。

    甚至在滨海市老城区的小院里,邺澧也从最开始借口没有钱租房子于是登堂入室,演变成了到现在两人宿在同一间房间里。

    邺澧还理直气壮的说这是井小宝的错,因为井小宝和张无病总是留宿,经常还加一个路星星,所以小院里房间不太够,只能由他来和燕时洵挤一间房。

    最开始燕时洵是没有那根弦,觉得大学寝室也是这么睡的,问题不大,所以略加思考就同意了。

    等后来他察觉到不妥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个时候再说要让邺澧去别的房间,总是觉得太刻意,好像他自己心虚有什么一样。

    时间一长,燕时洵也慢慢默认了这种相处模式。

    当他察觉到战将和邺澧之间的关系,甚至亲眼看到了两者之间的异同,也因此而将对邺澧的信任,分了些给战将。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有相同的目标。

    燕时洵抬眼看向身边的战将:“我不认识你,但是对千年之后的酆都之主,你的未来,很熟悉。”

    “如果是邺澧,我不认为他会看不出来这是旧酆都的计谋,专门想要将他引来这一层地狱,用错误的战场让他远离真正的核心。”

    战将闻言,原本薄唇便不自觉勾起的笑意也慢慢落了回去,恢复了平素的冷峻。

    燕时洵也不着急,只是从容的带着笑意,静静等待着战将的回答。

    一望无尽的乱葬岗上,不断传来恶鬼痛哭流涕的求饶和惊恐的尖叫。但随之而来的,是血肉飞溅和刀剑相撞的声音。

    这声音惊得救援队员等人不自觉放低了声音,彼此间在交谈和互换信息的同时,也警惕着四周,戒备着那些阴兵杀红了眼,也对他们下手。

    在队员看来,这毕竟是鬼。

    虽然鬼中也有好鬼,但他在工作中看到的,更多的都是要害人的恶鬼,而他不想用同伴们的生命去赌那个概率,就干脆对所有鬼都天然有着戒备心。

    阎王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情绪变化。

    他掀了掀眼睫,视线淡漠的从将士们身上滑过,然后平静的收回:“放心,只要你没有做过恶,他们就什么都不会对你们做。”

    “毕竟是注重因果的一群倔驴,当年劝都劝不回来的家伙……和他们的主将一个样。”

    阎王轻嗤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下去。

    比起形象威严锐利,行走在乱葬岗间,比恶鬼还要恐怖的十万阴兵,救援队员们明显更相信刚刚救了他们的阎王。

    再说阎王明显对燕时洵有所忌惮,这也让信任燕时洵的众人安心了不少。

    一物降一物。

    有燕先生在,他们就不用再担忧鬼怪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不好意思,刚刚鬼叫声太响了,我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队员抱歉的笑了下,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习惯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了。

    阎王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拢袖站在原地,轻轻垂眼时,像是旧时的儒生般文雅清隽,长身鹤立,看不出半分与地狱相似的凶残之处。

    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怎样一位凶煞的存在,一抬手间折扇轻摇,群鬼生死未卜。

    可就是这样的存在,却在看向那些阴兵时,眼带感慨和怀念。

    好像重新回到了千年前的战场上。

    阎王活了数千年,但执念如此深重的,却只见过这一个。

    深重到……甚至可以改变整个死亡的格局,让大道以他为中心,重新铺开了一场长达千年之久的棋局。

    再次见到将士英魂时,阎王才惊觉,这些追随战将的将士们,竟和他记忆中完全一致。

    千年的时光好像并不存在,战场定格在那一刹那。

    就连战将本身,也和他曾经见过的那位一模一样。

    尤其是当燕时洵说起那位逃脱一死的鬼差时,阎王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换做是阎王,他扪心自问,会放任一个知晓所有真相的鬼差离开,让自己的计划承担着被发现和扰乱的危险吗?

    毕竟那鬼差见过战将身为凡人时的最后一眼,更将那一瞬间临界的力量雕刻了下来,使得神像流传。

    邺澧不知道,但战将在千年前的那个暴雨夜追杀旧酆都逃亡鬼差时,却是知道此事,也见到了鬼差本身。

    却还是放鬼差离开,让他多活了千年。

    阎王能够明白战将的逻辑。

    因为鬼差本身没有多余的罪孽,曾经积累的因果,也已经因为他主动保护白姓村子和西南的举动,而被偿还,所以因果结清,没有再对鬼差出手的理由。

    但是当阎王设身处地的思考时,却最终还是得出结论。

    如果是他的话……很抱歉,他不会放任任何可能影响到重要计划的人神鬼离开。

    这是他身为执掌死亡的阎王,对死亡和轮回的负责。

    无论是其余的人神鬼还是他自己,都逃不出这个逻辑,一切只能为了局势让路。

    在看清自己的想法时,阎王也因此意识到了战将除了执念之外的理智,以及对大局的掌控,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可怖地步。

    战将之所以会放过鬼差,并不是因为他善良仁慈。

    而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有这份自信——相信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以承担得起对应的后果。

    无论会发生什么。

    战将都可以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也就是这一刻,阎王感觉,自己好像明白大道会选择邺澧的原因了。

    ……这一盘棋局,除了邺澧,再无任何存在有资格做大道对面的执棋人。

    不仅是因为邺澧的力量,更因为那份接近于冷酷的公正,与大道何其相似。

    就算抛开邺澧的酆都之主的身份,他也是最适合承担起大道的存在。

    阎王的唇瓣紧紧抿到发白,一直挂在他唇角的笑意消失了。

    他看向战将的视线认真而郑重,像是在继千年前那一战后,重新认识了邺澧这个整体。

    乌木神像作为印刻了战将力量和真身的存在,从现世开始,战将一共只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千年前的暴雨夜,剿灭一切作恶的旧酆都鬼差,让西南重新得到了千年的平静。

    再来,就是现在,鬼道将起,而战将出现,为阻止鬼道而来。

    甚至在这一次之前,战将真身虽然没有显现,但乌木神像却一直镇守着白纸湖邪祟,使得鬼婴和旧酆都想要挣脱却不得,给燕时洵留下的足够的成长时间。

    当燕时洵强大到足以承担任何危机风霜后,乌木神像因“意外”而无法再镇守白纸湖,而战将也终于再次出现。

    ……与燕时洵并肩,共同应对鬼道。

    阎王看着远处并肩而立的两人,思绪如狂风呼啸下的海面,波涛汹涌拍击着堤岸。

    从百年前诸神殒身起,他再也没有真正信任过大道。但直到现在,他才慢慢读懂了大道的全部作为。

    曾经他看不懂甚至担忧的每一步,都是大道为一个真正安定的未来,所铺垫下的伏笔。

    阎王静静立在原地,许久,才终于从疾风骤雨般的思绪中重新抽离出来。

    他定了定神,轻笑着缓缓摇头,忽然间理解了大道,放下了戒备。

    也看清了他与邺澧之间的差距。

    “真是……我还担忧过燕时洵能不能压得住邺澧那种野蛮的家伙。”

    阎王轻笑着看着远处的两人,虽然在抱怨,但语气却是轻松的:“看来是我多虑了。”

    “如果当年人间的驱鬼者们,有燕时洵的万分之一,或许情形都会有所不同,邺澧也不至于如此厌恶人间的驱鬼者。”

    千年前拦下疾驰的十万大军,却只是愤怒训斥战将的大师,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却只是在质问战将为什么不肯认命,为什么一定要反抗,乖乖的任由摆布不好吗?

    那时,阎王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人间的驱鬼者们不仅没有平息战将心中怒气,也不曾同意战将想让他们送屠城而死的百姓鬼魂前往投胎的托付,反而火上浇油,更加让战将怒火中烧,坚定了反抗天地的决心。

    在那些德高望重久负盛名的门派联起手来,扬言要讨伐战将时,阎王气得在地府摔了印鉴,夜半闯入那些门派,砸了那些驱鬼者供奉的神像和供坛,吓得前一刻还趾高气扬的驱鬼者们,战战兢兢的跪倒了满地,唯恐地府带走他们。

    但阎王却很清楚,木已成舟,不管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不过现在看来,无论是千年前的战将还是如今的邺澧,燕时洵都适应良好。

    恶鬼入骨相……

    阎王的唇边重新勾起了笑意,他侧首向官方负责人道:“你捡到了宝藏。”

    负责人先是错愕,随即意识到阎王指的是燕时洵,便哈哈大笑:“那也要感谢你啊,张导,不,阎王。如果不是您办了这档综艺节目,我也遇不到燕先生。”

    “不过这么看,燕先生说的真的很准确。”

    官方负责人欣慰的点点头:“原来导航真正的意思,不仅是引路,还引人吗?”

    “阎王,等回到滨海市之后,您有兴趣和我们特殊部门合作吗?”

    阎王:“…………”

    他唇角抽了抽:“不了,我觉得你话里有话。况且那个小蠢蛋想做的是导演,不是导航。”

    负责人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都一样,两不耽误!”

    阎王:……我好像,不小心坑了那个小蠢蛋一把。

    而燕时洵也注意到了被阴兵惊吓到的救援队员,虽然离得有些远,他只能大致看到队员们的表情,但还是了然了他们的想法,知道他们在忌惮什么。

    他理解的轻笑,并不觉得队员做的有什么不对,保持戒备是好事。

    但他还是迈开长腿,准备走过去向队员解释清楚。

    对于并肩同行的队友,一旦有了误解,最好及时解开,在萌芽时就将误解掐灭掉。

    否则一旦成长起来,必定酿成大祸。

    就在燕时洵想要动身时,余光里忽然出现了被战甲覆盖着的手臂,寒光凛冽。

    然后他就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拽住了。

    他惊讶的挑了挑眉尾,侧身看去,就见战将沉默的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拽住他手臂的力量却轻柔得不可思议。

    战将甚至将战甲褪开了不少,像是收了爪尖小心翼翼将爪垫放在人类手臂上的猫。

    燕时洵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下,瞬间溃不成军。

    “怎么?”

    燕时洵哭笑不得:“现在才发现自己被旧酆都耍了吗?”

    战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久久的注视着燕时洵。

    他冷峻的面容锋利得令人难以直视,但对燕时洵而言,这却是一张已经看熟练了的脸。

    燕时洵甚至在怀疑,眼前的战将该不会是在害羞吧?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轻笑着摇头,将这个离谱的猜测从脑海中扔了出去。

    而战将也终于决定开口。

    却并不是在回答燕时洵,而是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你……燕时洵,你,为何不惧怕?”

    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口的原因,战将低沉的声线有些嘶哑,却更平添了韵味。

    像是没有彻底沉淀酝酿好的酒,还带着最初的凛冽,呛得足以令人两颊泛红。

    燕时洵眨了下眼眸,才意识到战将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那些阴兵屠戮恶鬼的场景。

    “因为相信你不是会随意对鬼魂出手的人,即便是恶鬼,你也会在看清他们本身的罪孽因果之后,才做出最恰当的判处。”

    燕时洵说起这话时,神色极为认真:“我所认识的邺澧,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你和邺澧是同一个存在,不过是人和神的不同具象。所以这份信任,我愿意交付。”

    战将握着燕时洵手臂的修长手掌慢慢放开,他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眼底有不曾出现过的怔愣洇开。

    好像在燕时洵说信任他时,整个战场所有的魂魄和连绵不绝的腐尸,都尽数消失了。

    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燕时洵一人。

    和他所认知中的所有驱鬼者都不同,却反而与他曾经想象过的驱鬼者应该有的模样,分毫不差。

    这是……人间的驱鬼者啊。

    熠熠生辉,无价的珍稀之宝。

    战将心神震动,冷峻的面容却依旧一片平静,习惯性的内敛情绪,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燕时洵也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抬手,遥遥指向远处清扫恶鬼已经接近尾声的十万阴兵。

    “看来他们也马上就结束了。”

    燕时洵:我会有这种想法不是很正常的吗?毕竟邺澧在成为酆都之主的时候,都将原本不应该属于酆都的审判之责从大道中剥离了出来,成为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

    大道能做出这种判断,不就是因为邺澧的冷酷和公正,与大道如出一辙吗?

    但很显然,燕时洵和战将的思维并没能接到同一条线路上。

    燕时洵认为再正常不过的话语,却使得战将心神巨震,颠覆了他对人间的认知。

    当燕时洵看向远处的阴兵时,战将的目光却一直紧紧的看着他。

    就好像,在看一颗坠落在战场阴霾里,却依旧不曾被折损光辉的宝石。

    闪耀到令人移不开眼。

    “你认为,我是被苟活之物所骗?”

    战将轻声向燕时洵发问。

    燕时洵听出了不对劲,他的思维迅速飞转,随即眼眸一点点睁大,回身看向战将:“难不成……”

    “如你所言,我与你认识的酆都之主,虽为不同的具象,但实为一体。”

    战将的语气淡漠,但说出的话,却是燕时洵不曾猜测到的真相:“苟活邪祟将我引来此处,我便顺势而为,吸引走邪祟的注意力,于是邪祟后防失守。”

    “酆都之主,得以前往。”

    在看到燕时洵的惊讶时,战将唇边难得勾起了一丝笑意。

    他冷硬的面容,顿时有了温度。

    燕时洵在震惊中,喃喃出声:“两相配合……”

    战将自然的接下话:“兵不厌诈。”

    而在这一层所有被旧酆都操控的鬼魂,都被十万阴兵尽数屠戮之后,对于旧酆都而言,短时间内力量大大折损。

    也就是这种时候——

    “锵——!”

    金属的清越之声响起,层层回荡在战场之上。

    战将的手掌握住腰间佩剑,缓缓拔剑而出,直指向前方。

    刀刃雪亮,锐不可当。

    像是出征前的号令,立刻让所有将士向战将看来。

    随即,将士们整齐划一的列队,战马奔腾嘶吼,裹挟着锐利的杀意疾驰动地而来。

    众人注意到这一幕,一时间看呆在了原地。

    “这是在拍电影吗……”

    队员愣愣呢喃:“还是我在做梦?”

    最先意识到战将要做什么的,是燕时洵和阎王。

    两相配合,自然是一个削减力量,一个趁虚而入,直抵核心。

    既然兵分两路,那么在各自的任务完成之后,自然是要汇合到一处。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要去往的——

    是最底层地狱。

    旧酆都的核心所在。

    阎王皱了下眉,上前一步:“旧酆都虽然式微,但是终归也是执掌死亡的鬼神居所,还有残留的力量,不可小觑。想去往最底层地狱不仅重重艰难阻隔,并且势必会迎来旧酆都的反扑阻挡,还是……”

    他那句想要让战将小心计划的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发现战将依旧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然后,重重落下。

    长剑裹挟着万钧之力,刺破空气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掀起的狂风飞沙走石,腐尸血肉横飞,令众人睁不开眼。

    “砰——!”

    这灌注了战将全部力量与执念的一剑,深深没入地面,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就连乌云翻滚的天幕都在颤抖,乌云如同张大嘴咆哮的恶鬼,低低的压过来,想要阻止战将要做的事情。

    但,已经来不及了。

    以战将那一剑的落点为中心,沟壑般的巨大裂缝迅速向四周蔓延开去,直抵目之不能及的远方。

    大地龟裂,土石一块块掉落,露出下方的血海深渊,浓郁的鬼气冲天而起,如有实质般尖啸嘶鸣。

    乱葬岗在地震一样的震动中,很快就向着密布在整片大地的沟壑中倾斜,腐尸恶鬼一具具落入深渊。

    很快就被黑暗吞没,再也看不到一点身影。

    寸步不离保护着众人的道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被震撼到失语,大脑停止运转,不知道怎么才能从这样天崩地裂的灾祸中,保住众人。

    “到我身边。”

    就在所有人愣神无措之时,阎王轻描淡写的出声。

    狂风掀起他的长衫,烈烈作响如旌旗翻卷,而他长身鹤立在原地,不曾被影响分毫,脚下牢牢踩着地面,没有因为地震而偏移晃动半分。

    发丝飞舞在他鬓边,缭乱了他看向战将的视线。

    但是他的眸光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带着无论怎样的情形也能够保住身后生命的决心和自信。

    战将全力一击,然后缓缓直起身,修长高大的身躯像是不可被摧毁的山岳,沉默却强大。

    飓风与沙石间,战将和阎王遥遥对视了一眼,随即错开。

    燕时洵嘶吼的声音也穿透过狂风而来:“张无病!保护他们!”

    阎王唇角勾了勾,笑容从容:“放心。”

    “我可不是……那个小蠢蛋。”

    众人在听到阎王和燕时洵的话之后,立刻向阎王靠拢。

    只听“唰!”的一声,一直被阎王握在手中却不曾打开的折扇,终于利落的展开,白皙的手指灵活的掌控着折扇,如同在操控一柄软剑。

    折扇上绘制着九州大地,天干地支,日月星辰都运行在其间,而光亮在大地上忽明忽暗的闪烁,正如生与死的交替。

    阎王轻笑,执扇挡于胸前。

    就在那一刹那,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变化。

    大地仍在震动龟裂。

    但唯独他们脚下的这一块土地,重新被夯实而不再分裂坠落。就连狂风与沙石也在碰到阎王前,仿佛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从他身侧两边绕行。

    阎王身边,竟成了天塌地陷的狂风中,唯一的安全岛。

    连带着被他保护在身后的众人也都安然无恙,没有受到半点伤害。

    道长被震惊到几乎失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依旧觉得自己的神魂在颤动。

    原来修道者,真有移山填海,转换乾坤之能……曾经流传下来的前人手札,竟然是真的!没有半分夸大!

    这一刻,道长只觉得自己的眼前,更加广阔的天地被打开来,而他踏上了那条直抵青天的大道,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冥冥之中的玄奇。

    道长一直被局限在瓶颈之下的道路,因为鬼神之战,彻底被打开了。

    而燕时洵看到阎王很好的保护了众人,也放下心来,眼眸中漫上笑意。

    养崽千日,用崽一时。

    小病竟然也有能靠得住的一天,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战将在狂风和威势中侧眸,看了身边的燕时洵一眼。

    在与旧酆都无形的激烈斗争中,他依旧留了一丝注意力在燕时洵身上,关注着燕时洵的情况。

    即便他知道能够被大道托付重任,甚至顺利进入旧酆都的驱鬼者,必然有自保之能。

    但这并不妨碍他关切燕时洵,不想看到燕时洵在他身边受到任何伤害。

    战将伸出手,包裹在坚硬战甲下的手臂尽可能放轻了动作,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有力的勾住他将他带向自己的方向。

    燕时洵在猝不及防之下流露了几分错愕,随即意识到战将的意图,也放松了瞬间紧绷的肌肉,手掌自然而然的搭在了战将的手臂上。

    “你这一击,竟然凿穿了整个旧酆都九层地狱。”

    燕时洵低低笑出声,在嘶吼的狂风中,他凑近战将的耳边,笑着轻声说:“疯子。”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人行事如此疯狂不循常理?

    根本不按照旧酆都原本规划好的去往最底层地狱的路线来,于是不管旧酆都准备了怎样的阻碍,都尽数失效。

    反而一力降十会,一剑击碎了整个旧酆都,让他们可以直接坠落进最底层地狱。

    如此疯狂,但却又如此的恣肆畅快,高效得令人惊叹。

    更……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燕时洵低低的笑声勾起胸膛的震动,也顺着他与战将相接触的身躯传递过去,让战将环住燕时洵的手掌微微颤动,也被这份快意所感染,眼眸中染上笑意,陪着燕时洵一同笑了起来。

    燕时洵的笑声越来越大,畅快的回荡在狂风中。

    “旧酆都!”

    燕时洵仰头看向天幕,眼眸中仍带着未褪去的笑意,以及深重的嘲讽。

    “我说过,会杀了你。”

    他咧开笑容:“现在,我来了。”

    “轰隆——!!!”

    大地彻底坍塌,坠落向深渊。

    战马昂首嘶鸣,十万阴兵身上缠绕起幽绿色的光芒,踏在一块块坠落的土块上,一并冲杀进深渊,追随主将而去。

    而战将一手执剑向前,一手环着燕时洵,率先跃进了深渊。

    狂风呼啸,他们在坠落。

    燕时洵的发丝缭绕擦过战将冷峻的脸颊,他侧首看去,就看到燕时洵眼眸中的点点光芒,如破碎后坠落其中的日月星辰,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战将一愣,为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而心神震动。

    随即,他看清了燕时洵唇边的笑意和疯狂。

    战将微微敛眸轻笑。

    冰冻了千年的雪山,也仿佛融化成叮咚春水,涓涓流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妈妈啊!!!”

    “这是我这辈子玩过最牛的跳楼机!!”

    深渊中回荡着队员撕心裂肺的喊叫,还有燕时洵的大笑声。

    风缭乱了战将看向燕时洵的眸光。

    但他记得很清楚,当燕时洵在耳边笑骂他是疯子时,他心中的震颤。

    燕时洵……

    第296章 晋江

    邺澧应当是所有人中,最早从黑暗中恢复了意识的。

    但是当他睁开眼时,还不等看清眼前的场景,就立刻发觉了燕时洵并不在自己的身边。

    那抹会令他感到安心和暖意的气息,消失了。

    邺澧心下一惊,顿时冷下了脸。

    他扫视四周,发现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人,都并不在这里。

    一望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他一人。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完全密闭不知出口的黑屋。

    黑暗吞没了一切,让人无法准确判断出远处有什么,未知的危险使得恐惧在心中蔓延,惶惶不知要往哪里走。

    完全被剥夺了五感的惊慌感,可以在短时间就将人逼疯。

    这是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但是邺澧却连表情变化都没有,除了最开始发现燕时洵并不在自己身边的惊怒后,他对自己身边的处境并不感兴趣。

    似乎对他而言,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人间抑或地狱,本来就没有区别。

    即便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看不清脚下的路,也看不到四周可能的危险,邺澧却没有丝毫恐慌感,而是立刻适应了黑暗,甚至如龙入渊般的自在。

    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睛看不到东西,于是对环境的触感,就被拔高到了最顶峰。

    邺澧能够感觉到,在自己身边,黑雾化作的凶兽乖乖的蹲坐在旁,巨大的头颅轻蹭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而他的长袍垂落在地,凶兽绕行时令衣料轻轻晃动。

    在感知到身侧黑雾在没有自己命令的情况下,就率先化为凶兽时,邺澧便知道了此时自己身处何方。

    ——旧酆都力量最浓郁之地。

    也就是,旧酆都核心之所在。

    如果不是这样,他本身的神名也不会先他一步做出反应,在他还没有恢复意识前,就率先化形凶兽,在旁警惕的守着他,虎视眈眈看向四周的黑暗。

    因为邺澧曾压倒性的战胜旧酆都,所以旧酆都对于邺澧的怨恨,是与旧酆都的力量保持着同步的状态。

    力量越浓郁之地,针对邺澧的怨恨和恶意就越重。

    也正是因为此,邺澧在神智没有归位之前,就潜意识的察觉到了危机,最快醒来。

    这是邺澧没有想到的。

    他感兴趣的挑了挑眉,不仅没有惊慌,反而更加好奇于旧酆都究竟在做什么。

    竟然敢把他放进旧酆都的核心……旧酆都是苟活了太长时间,以致于发了疯一心求死吗?

    这和将狼放进羊圈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邺澧,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觉得颇有些看不懂旧酆都的行事。

    总不能是因为旧酆都眼看着鬼道成功在即,所以放松了警惕,提前得意起来,想要向昔日仇敌炫耀一把自己的力量吧?

    邺澧心中闪过很多种猜测,但又都一一否决。

    他虽然愤怒于北阴酆都大帝独断专行的判决,更看不上旧酆都,但对于自己曾经的敌人,他还是有着详细全面的了解的。

    旧酆都不惜将自己沉入白纸湖,也要苟延残喘,利用鬼婴不择手段也要活下来,就不会是破釜沉舟会与他堂堂正正一战的行事风格。

    比起主动将他放进核心之地,邺澧更偏向于,旧酆都会拼命遮掩它的弱点,用尽手段将他吸引到别处,让他远离核心之地。

    但从现在的情形看,旧酆都偏偏是截然相反的行事。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邺澧漫不经心搭在凶兽头颅上的手掌顿了下,忽然意识到,除了自己以外,旧酆都还另有忌惮的人。

    一个是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燕时洵。

    还有一个,就是雕刻着千年前战将形象,并且流传下来的乌木神像。

    旧酆都对于乌木神像,可谓是新仇加旧恨。

    不仅是千年前那一战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使得曾经的酆都成为历史,迅速衰败下去,几近消亡。

    更是在数年前,镇守白纸湖邪祟,使得鬼婴和背后的旧酆都动弹不得,复起的计划一推再推。

    如果不是大道有心想要一举彻底解决所有的因果,而不是继续放任旧酆都苟活,旧酆都甚至等不到乌木神像离开白纸湖的那一天。

    相较于乌木神像和邺澧,虽然两者实为一体,但是旧酆都更加怨恨和畏惧的,显然是乌木神像。

    只有乌木神像出现在旧酆都的视野内,才会让旧酆都方寸大乱,一时混乱不察,误将邺澧放进了最核心之地。

    而在邺澧失去意识之前,他正与燕时洵等人一起,前往下层地狱。

    也就意味着,最核心之地,就是最底层地狱。

    邺澧的思维转过几圈,就立刻在视觉听觉全被剥夺的情况下,想通了前因后果,了然自己此刻所身处的究竟是何地。

    恐惧最重要的,就是未知。

    一旦被人探得黑暗中哪怕一点情况,这份恐惧,都会立刻如潮水般消退。

    对于邺澧而言,就更是从容以待。

    现在唯一能让他担忧的,只有燕时洵的情况。

    他还挂念着不知去向的燕时洵,想要尽可能快速解决最底层地狱中的一切,然后立刻前往去寻找燕时洵,防止他心爱的驱鬼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伤害,或者……

    遇到乌木神像。

    除此之外,邺澧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倒不如说,眼前的黑暗和死寂,反而让他想起了曾经在酆都的千年岁月。

    高高的神台上,只有他一人独立。

    垂眸看去时,只能看到敬畏地压得低低的头颅,还有惊慌等待着审判的鬼魂。

    他是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好像也正因为此,所以身边注定了不会再有其他存在。

    即便他巡游人间,审判善恶,触目所及之处也只有累累罪行,以及冤魂扑倒在他身前痛哭乞求一个公道。

    邺澧曾经看了太多人间恶行,甚至生人劣性,更因驱鬼者们对于人鬼泾渭分明的态度而彻底失望,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期待。

    在遇到燕时洵之前,酆都之主曾经高高站立于神台之上,俯瞰人间与地狱,眼眸漠然冰冷,没有半分情感能够阻碍他的判决和行为。

    那是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更加恐怖的存在。

    当酆都之主暴怒,他不会有丝毫留情,不会顾及是否会伤害人间山河,使得天地动荡。

    直到邺澧遇到了燕时洵,才重新对人间抱有了期待,愿意因为燕时洵而接纳人间善恶,重整阴阳秩序。

    可现在,当邺澧独身一人处在最底层地狱,身边没有了燕时洵,也就没有了那唯一仅存的温暖。

    他冷下了眼眸,每向前方的黑暗行走一步,脚下的黑暗就坍塌一块,隆隆巨响回荡在底层地狱中,层层叠加仿佛天塌地陷。

    当邺澧不再怜惜天地,天地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现在直面邺澧冰冷怒意的,是鬼道和旧酆都。

    旧酆都万万想不到,它在注意力被乌木神像吸引走的时候,不仅不小心将邺澧放进了最底层地狱,还让这可怖的煞神,因为原本作为惩罚而存在的无尽黑暗而被激起了怒意。

    这一刻,他不是邺澧,只是酆都之主。

    为审判罪孽而存在。

    而现在他眼前最为罪孽深重的,无疑就是旧酆都。

    黑暗在剧烈摇晃,凶兽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环绕在邺澧身边,为他探查周围黑暗中的危险。

    很快,一声声厉鬼惨叫就在黑暗中响起,却尖啸着戛然而止。

    像是被咬断了喉咙。

    邺澧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声音来源之地,只是平静的敛眸,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笔直向前。

    无论前方有什么,都被他身周的力量和凶兽清扫殆尽。

    凡是邺澧走过之处,黑暗崩塌。

    无形的裂缝迅速向整个黑暗蔓延,蛛丝一样密布,发出一声声重叠的“咔嚓”声,令人牙酸。

    然后,声音停滞了一瞬,整个黑暗好像完全静止了下来。

    在这一刻,邺澧也停下了脚步,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咔——嚓!”

    如同玻璃破碎,清脆的声响从黑暗深处传来,然后迅速向远方蔓延。

    在地动山摇的剧烈震颤中,先是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裂缝照射了进来,在黑暗中交织成一张立体的光网。

    光线落在邺澧冷峻的脸颊上,却无法照亮他沉沉无光的狭长眼眸。

    他抬眸,平静直视前方,唇间平静吐出单音:“谏。”

    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黑暗终于彻底破碎。

    纷纷扬扬的黑色飞扬在空中,随即消融在明亮灿烂的光芒中,整个地狱中到处都洒落着明亮的光,再无阴影更遑论黑暗。

    惨叫声和仓皇奔逃的声音一声声传来。

    直到此时,原本被遮蔽在黑暗中的场景,才慢慢显现。

    邺澧眯了眯眼眸,稍微适应了一下从黑暗到光芒的转变,便重新睁开了眼眸,视野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那些被凶兽追杀的,皆是形象狰狞的厉鬼腐尸。

    它们借由黑暗隐蔽身形,想要悄无声息的伏击邺澧。

    却万万没想到,一向只有落入此地的鬼魂哀嚎哭泣的最底层地狱,却偏偏落进了一位煞神,于是踢到了铁板的厉鬼,也被毫无悬念的反杀,狼狈奔逃也捡不回一缕残魂。

    邺澧的视线淡漠的从那些厉鬼身上滑过,便看透了记载在它们魂魄上的罪孽,内心了然。

    最前面那个惊恐得瞪出了眼珠的厉鬼,在数千年前曾经是个赤脚大夫,为了金钱而动了歹念,给一城白姓下毒,想要以此贩卖解药赚钱,但因为水平有限,解药并没能救回白姓,于是造成了上万人的死亡。

    甚至在百姓们死亡后,那里的土地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再长出庄稼,被毒水污染,使得无数生灵死亡。

    被凶兽按在爪下一口咬掉头颅的腐尸,曾经是小国之君,却荒淫无度,使得城破国亡,百姓的怨恨将他送入了地狱。

    跪倒在凶兽面前哭泣着乞求一条生路的厉鬼,他生前是大奸大恶之臣,无数忠臣良将因为他的私欲而被陷害死亡……

    那些罪孽深重的鬼魂,都被旧酆都扔进了最底层地狱,无数鬼魂对它们的仇恨,也成为了它们的力量,让旧酆都认为可以利用它们作为阻碍,保护住最核心之处。

    如果身处此地的不是邺澧,那旧酆都的办法确实可以奏效。

    可惜,在慌乱应对乌木神像的时候,旧酆都犯了最不可以犯的错误,让邺澧得以进入了这里。

    于是,那些厉鬼不仅没有起到阻碍来人的效果,反而被邺澧一举彻底消灭。

    邺澧没有兴趣和旧酆都玩一场你躲我藏的游戏,对于他而言,手下败将的旧酆都,还没有资格成为坐在他对面的执棋人,和他共处同一局棋中。

    所以,他干脆掀了这游戏场。

    一力降十会,彻底破局。

    任由旧酆都准备了多少应对方法,也无法奏效。

    ——你想用黑暗逼疯我?

    那我就打碎你的黑暗,让你整个地狱都被废掉。

    你当又如何?

    邺澧的面容上没有半分动容,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视线,心中思考着燕时洵可能会在哪里,准备去那里找他心爱的驱鬼者。

    在邺澧动手掀了整个地狱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现在的局面并非巧合,而是乌木神像做下的计划。

    一个负责吸引仇恨,一个则趁机动手。

    既然同样强力的存在有两个,那就算再棘手的事情,也好办了起来。

    两相夹击,不怕旧酆都不崩溃。

    虽然邺澧已经很少回忆起千年前的旧事,也对自己曾经的战将经历不再提及,但是他终究和战将是一体,思维一转就明白了另一个自己的计划。

    不过,现在驱使着邺澧去找燕时洵的动力,却不是担忧燕时洵受伤。

    而是因为乌木神像的存在而产生的危机感。

    邺澧很清楚,如果想要彻底吸引走旧酆都的注意,让它放松了对于最底层地狱的防范,那最高效的办法,就是由乌木神像引起的一场足够混乱的动荡。

    甚至让乌木神像摧毁一层地狱。

    而在这样浩大的声势下,燕时洵不会注意不到。

    也就是说,被乌木神像吸引去的,除了旧酆都之外,很可能还有燕时洵。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千年前的战将会和燕时洵站在一起,邺澧就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他怎么敢放心让燕时洵独自一人与战将见面甚至相处!

    万一战将说些什么,挑拨他和时洵的关系,或者战将也注意到了时洵闪闪发光的那一面,因此进一步产生了不一样的情绪……

    毕竟战将和酆都之主,实为一体。

    邺澧很清楚,既然自己会爱上燕时洵,那战将,很大概率也会。

    那可是他耐心的一步步靠近的驱鬼者,好不容易才让警惕的大猫落进了他的怀里,愿意让他顺毛,甚至逐渐开始松动,习惯了他的靠近和存在。

    偏偏在这种时候!

    万一战将惊走了他的大猫怎么办!

    要是战将抢走他的珍宝怎么办!

    邺澧只要稍微想想,就对旧酆都恨得咬紧了后槽牙,心中想着自己在千年前,就不应该想着旧酆都内残留着大量的鬼魂,而给旧酆都留下一口气。

    就该直接让十万大军踏碎旧酆都城池,踏平成土地再寻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想着,邺澧刚刚面对黑暗和危险,还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的心绪,就立刻激动了起来,恨不得现在立刻出现在燕时洵身边,将自己心爱的驱鬼者牢牢护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一丝被抢走的可能出现。

    但就在邺澧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眼尾的余光,忽然瞥到一片纯白翻飞如鹤的衣角。

    邺澧愣了一下。

    他记得,在进入城池不久后,燕时洵告诉他,自己看到了李乘云。

    虽然只有一刹那。

    而“巧合”的是,现在邺澧自己也看到了一角白衣,与从燕时洵那里听来的叙述一模一样。

    邺澧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转过身追随余光里的那一抹白看去。

    好在这一次,那抹白没有顷刻间消失,如令人抓不住的云雾。

    那人拢一身白,矗立在被凶兽撕咬着发出哀嚎的厉鬼不远处,凝眉垂眸,注视着这场针对厉鬼的屠戮。

    他俊美温和的面容上,并不像燕时洵回忆提及时那样带着笑意,而是做沉思状。

    那人并没有被眼前血肉模糊的景象惊吓到,也没有出手去救的打算,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并且在疑惑,突然之间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黑暗尽数褪去,反而让光芒透了进来。

    邺澧在看清那人的身影时,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景象。

    他站在集市边缘,从斗笠的缝隙中默默看着那人牵着小燕时洵的手,离开人来人往的集市。

    ……此时他眼前拢一身白的那人,确实是李乘云。

    “乘云居士。”

    邺澧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一些,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没有贸然向李乘云走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等着李乘云看来,留了充足的时间给李乘云做准备,不至于被他惊吓到。

    邺澧在回想起十几年前之事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在集市上牵走当年倔强的小小少年,而不是看着李乘云带走燕时洵,便放心离开。

    虽然李乘云对燕时洵的教导养育都尽心尽力,也让燕时洵成长为优秀到璀璨的驱鬼者。

    但邺澧却还是有些遗憾,没有参与到燕时洵过往的十几年生命中。

    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鬼神,难得有了一丝丝后悔。

    不过邺澧依旧很好的将情绪尽数遮掩了下来,就连面容上原本的冷意和怒气都被替换成亲善的笑意,努力让李乘云对他有个良好的第一印象。

    在听到呼唤声后,李乘云明显有些惊讶,没想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人能够抵达最底层地狱,甚至知道他的身份。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难道是哪一位故人吗?

    李乘云轻轻转头,疑惑的向邺澧看过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袍垂顺在地,衣袍满绣日月星辰,凶兽厉鬼,天干地支隐没其中,暗纹隐约反射着光线,更显得男人尊贵威严。

    他墨色的长发散落在挺括的肩膀上,冷峻的面容没有温度,眼眸里的冷意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局外人,无论人间如何,他都冷眼旁观。

    李乘云在看见邺澧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这大抵是一位鬼神。

    甚至很可能,就是他曾经在卜算时窥见大道,得知的那位在诸神殒身之时,唯一留存下来的酆都之主。

    不过,令李乘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邺澧脸上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看得出,这位鬼神绝非温柔慈善的神,却在看见他的时候硬挤出笑容……

    李乘云摩挲着下颔,看着邺澧沉吟半晌,然后恍然大悟:“哦,您是新的酆都大帝?是认识我家小洵吗?”

    要不然,好像也没有其他理由能够解释这人生硬的笑容了。

    李乘云眨了眨眼眸,心中暗暗欣慰点头。

    看来在他离开之后,小洵也交了很多朋友,真好。

    邺澧在此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李乘云,除了十几年前集市上那匆匆一眼,确认了李乘云魂魄中并无罪孽,是可以放心托付小燕时洵的人选后,他就没有再关注过这位白衣居士了。

    后来,也只是从燕时洵口中,听到过有关于李乘云的零星叙述。

    但是邺澧没有料到,李乘云竟然敏锐至此。

    他们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他还没有说什么,李乘云就已经将真相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这就是在人间驱鬼者口中天资卓绝的乘云居士吗……以一人之力,生生将即将复起的旧酆都,重新镇压了数年,甚至可以在大道之局中插入一手,令局势扭转变化。

    邺澧心中有惊叹一闪而过。

    再多的听闻,也比不上实际一见。

    即便邺澧早就从他人口中听过数次对乘云居士的夸赞,但直到此时,他才有了实感,意识到他当年将小燕时洵托付给了怎样的人物。

    惊才绝艳,温润剔透。

    这样一看,他当年倒是没有选错人。

    唯独有些遗憾的是,现在时洵心里,李乘云的重要性还是远远高于他。

    邺澧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正准备点头回应李乘云,却听李乘云“唔”了一声,似乎又发现了什么。

    “你和我家小洵……不止是认识的关系吧?”

    李乘云迟疑的眨了下眼眸:“难不成,你们是在恋爱?”

    邺澧:“…………”

    邺澧:!!!

    即便冷静如酆都之主,在这一刻,心中也不由得掀起了惊涛骇浪,不知道眼前的居士是怎么看出来这一点的。

    不过,邺澧倒是丝毫不畏惧他与燕时洵的恋情曝光。

    倒不如说,越多人知道越好。

    在想要将珍宝深藏在怀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和想要向所有人甚至大道宣告他和燕时洵在一起了这两种想法之中,邺澧时常来回犹豫,患得患失。

    即便是毫无畏惧的鬼神,也在有了心爱之人后,有了弱点。

    他害怕自己心爱的驱鬼者被抢走,又喜悦到想要向所有人宣示拥有权,防止不长眼的某些东西靠近燕时洵。

    比如千年前的战将。

    但是能被李乘云一眼看出来,还是有些超乎邺澧的意料。

    不过惊讶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遗憾。

    邺澧:时洵怎么就没能学到这份对于情感的敏锐呢……唉,他家大猫猫,根本没有情感那根弦。

    他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情绪,郑重的向李乘云微微躬身致意:“您猜的没错。”

    “我确实和时洵在一起了。”

    邺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师父。”

    李乘云:“啊……”

    改口好快!

    即便是李乘云,也被邺澧这份神情自若直接改口的速度和脸皮惊到了,没想到自己的话刚问出口,对方直接打蛇顺杆上,不仅一口承认了下来,还瞬间改口,立刻坐实了身份。

    李乘云:幸好我记忆力不错,还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弟子。不然这份自然而然的态度,真的会让我怀疑一下记忆力。

    不过他想了想,又觉得能够理解。

    毕竟自家孩子自己了解。

    李乘云很清楚,自家小洵什么都好,唯独一件事,令他直到死亡那一刻都放心不下。

    就是燕时洵的情感状况。

    李乘云倒是不太担忧燕时洵会但身到死,毕竟他自己也一直独身。

    他只是担忧,他家小洵会不会拒绝交朋友,会不会觉得孤单。

    在死于大道的因果之下时,李乘云的心中,除了一条条事关天地却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计划之外,就是燕时洵了。

    他承诺了那孩子,会在下一个元宵节,亲手做一碗元宵,他们师徒两个团团圆圆。

    可惜,他失约了。

    这也成了李乘云深重的遗憾。

    在他独自身处旧酆都地狱不辨天日的时间里,他除了思考大道,就是在担忧燕时洵。

    即便他知道,终有一天,大道会指引他家小洵来到旧酆都。

    或许,他还有与小洵重逢的时刻。

    不过李乘云没想到的是,小洵是来了。

    只是还多带了一个。

    这位酆都之主,还意料之外的自来熟,改口得毫不犹豫……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李乘云才相信了邺澧所说。

    毕竟以小洵那个对于情感有些冷的性格,如果不是另一方主动,小洵绝不会有这根弦。

    “我在很多年前,倒是为小洵算过一次命盘。”

    李乘云的眉眼缓和了下来,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当时我虽然算到,小洵会成为人间与鬼神沟通的桥梁,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

    恶鬼入骨相,可镇世间最凶。

    但李乘云没有想到,是这种镇法。

    他虽然一生独身,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了解人间情爱。

    李乘云能够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酆都之主,对于自家小洵,绝非嘴上说说,而是真心实意的恳切郑重,想要期许一生,乃至永远。

    酆都之主对自家小洵有如此深重的情感,还是先动心先主动的那一个,又怎么会背离小洵的意志,去做小洵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呢?

    即便李乘云曾经窥见大道,也体会过与天地同在的感受,但是这一刻,他还不是不由得感慨,命运无常,难以揣摩。

    他当年为小洵算命盘的时候,可没想到竟是这种镇法……

    邺澧仔细的观察着李乘云的神情,在看到李乘云对他和燕时洵的事情似乎并无不满之后,才堪堪放下心来。

    “在从郑树木口中得知了您在此处后,时洵一直都想要找到您,也告诉我,他见到了您一眼。”

    邺澧平静的语气下隐含着不满,他问道:“为何您不与时洵相见?”

    爱屋及乌,不外如是。

    邺澧对于李乘云的敬意,除了李乘云自身的璀璨强大和为天地所做之事外,更多是因为燕时洵。

    想到之前燕时洵仅仅瞥见了李乘云一眼,便情绪大乱,邺澧就有些心疼自家驱鬼者。

    李乘云听出了邺澧言下的指责之意,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笑吟吟的道:“我无法离开这里,小洵看到我,看到的也不过是我曾经留在那里的一道残影,并非真的我。”

    “反而是您。”

    李乘云挑了下眉,语气温和的问道:“既然您是酆都之主,那对于旧酆都而言,您应该是它最为忌惮的存在,绝不会放您靠近核心一步。但是现在。”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血肉淋漓的战场,神情并未因为眼前的骇人景象而有所变化,只是奇怪道:“旧酆都不应该会料不到这种结局才对。”

    放任仇敌靠近自身最核心之处的后果,就是整层地狱都被酆都之主掀了个天翻地覆。

    在今日之后,最底层地狱相当于彻底毁了,就连关押的厉鬼都全部死亡,力量大大折损。

    李乘云在没有看到邺澧之前,还颇有些惊讶于地狱的变化,疑惑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但在看到邺澧之后,之前的疑惑都荡然无存。

    酆都之主,曾经杀死北阴酆都大帝的存在。

    区区一个地狱的厉鬼,又算得了什么。

    邺澧想到乌木神像,神情就冷了冷。

    但发问的是李乘云,燕时洵看重的师父,于是他虽然不太喜欢提及乌木神像,但还是据实以告,向李乘云说出了自己的全部猜测,包括与战将共同配合打击旧酆都之事。

    李乘云听罢,微微一愣:“乌木神像,被一个孩子从白纸湖拿走了吗?”

    他温和的眉眼间染上担忧:“看来那孩子,要背负过于沉重的因果了。”

    李乘云虽然窥见了大道,但大道埋下的计划一层叠一层,就连邺澧这位鬼神最开始都没能一眼看透大道真正的目的。所以,李乘云也只看到了祸事将起。

    却没料到,大道会想要借此清扫因果。

    而那个在恰当的时候,被鬼气蛊惑而拿走了乌木神像,放出了白纸湖邪祟的年轻人,也因此而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背负沉重的因果。

    甚至,死于因果。

    李乘云是真正经历过大道之下因果的。

    他在决心窥视大道之前,就已经料到自己的死亡,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任何动摇,为了能够提前为将要到来的灾祸做准备,他甘愿付出生命。

    道之所向,以身殉之又何妨?

    但看到其他人会因为大道因果而丧命,还是让李乘云的眼眸黯淡了一瞬。

    邺澧的神情没有半分动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因果自负而已。他既然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就该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无论那后果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导致的,与他人无关。”

    “倒是您,乘云居士。”

    邺澧疑惑道:“为何您会说,自己无法离开这里?”

    李乘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是我提前看到了白纸湖祸事,算到了鬼差所在,又从他手里借来了乌木神像,镇守白纸湖邪祟。对于旧酆都而言,我何其可恶,何其罪孽深重。”

    “我所做之事,当然值得一个最底层地狱。”

    他笑着拢袖,向邺澧眨了眨眼:“所谓敌人的同伴就是敌人,我想,旧酆都对我的恨意,应该仅次于您吧?”

    “‘罪孽’反而成为了你我的功德和认可呢。”

    李乘云笑眯眯道:“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

    邺澧惊讶,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是,现在看,被旧酆都记恨的,反而是应当功德加身。既然您是我敌人的敌人,那看来,我们天然就是同一立场的了。”

    李乘云摆了摆手,笑意慢慢回落:“逗你的,你还真的信了。”

    邺澧笑而不语,静静等着李乘云说出真相。

    广袤的地狱失去了黑暗的笼罩,原本躲避在黑暗中的厉鬼,都被凶兽尽数铲除,只剩下土地上的斑驳血迹和碎肉残骸,还在诉说着刚刚发生过什么。

    李乘云仰首远眺,看了眼此时的地狱景象,唇边笑意温和,有些感慨:“在地狱待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清地狱真正的模样,也算是颇有意趣的旅程了。”

    他笑吟吟的转眸看向邺澧:“一张进地狱的直通车票,反而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色,仔细想想,还是我赚到了。”

    “原来地狱的黑暗里,也有山川江河,广袤大地……可惜,旧酆都执念曾经的高高在上,不曾看到自身的美。”

    李乘云看向地狱时,眼眸剔透清澈,没有半分怨恨或不满。在他身上,永远找不到负面的情绪。

    哪怕再艰难绝望的境地里,他依旧能从容的谈笑风生,说起过往的苦难,也如在说一折有趣的评书,多有趣味的轻松恬淡。

    在他的视野中,永远都是生机和希望。

    即便是绝望无解的死局,李乘云也不曾放弃过任何一丝可能。

    永远坚定,永远生机勃勃。

    “我之前还曾对老友遗憾说过,生得晚了,没能有机会前往地府或酆都游览,也当得人生憾事。”

    李乘云笑道:“没想到峰回路转,我也有了旧酆都一游的机会。”

    邺澧顺势接话:“我也没有想到,您会前来旧酆都,这确实让我有些惊讶。”

    即便李乘云是在死于大道的因果之后,被愤怒的旧酆都以鬼气引渡进了城池,因为怨恨李乘云带着乌木神像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所以想要报复于他。

    但对李乘云自己而言,好像早有预料。

    并且接受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怨恨或不满。

    “难以寻觅的生机,往往在死局的最深处,只是前行艰险,很多人顾虑生死,放弃了寻觅。”

    李乘云的眼眸中波光粼粼,温和如羊脂美玉:“我不过是,走得比其他人更远些而已。”

    从很小的时候,李乘云第一次感悟天地,发现自己的天资远胜其他人之时,他就意识到了,与自己的天资相对应的,将是自己要承担起的重担。

    很久之前,李乘云就在夜观星象时,发现有灾难将起。

    邪祟侵扰人间,而生灵哭泣。

    而他算出的唯一生机,在偏远小镇的集市上。

    当李乘云看到还是个小少年的燕时洵,他就发觉了这个满脸倔强冷漠的小少年,是恶鬼入骨相。

    大道为它自己留下的唯一一线生机,天地之间的奇迹。

    李乘云既是欣喜,又担忧于小燕时洵的命格。

    毕竟有记载以来,就从未有过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

    他担心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也会夭折在成长之中。

    所以李乘云费劲心血,为燕时洵卜算命盘,打定主意哪怕耗费尽自己的性命,也要逆天改命,让燕时洵活下来。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只因为命盘特殊就死亡在自己眼前。

    也是那个时候,李乘云发现了燕时洵的特殊之处。

    这孩子……和鬼神之间,有因果纠缠。

    也正因为这份因果,让这孩子得以顺利的活下来,甚至有远胜于常人的健康和力量。

    或许,他以后可以成为人间与鬼神沟通的桥梁。

    不过,李乘云并无揠苗助长之意,他更希望小燕时洵的成长可以与寻常孩子一样,多交朋友,多见识山川河流。

    有他在,小洵就可以快乐的做个小朋友。

    “我不想让小洵过早承担一切,我在,我就可以为他遮风挡雨。”

    李乘云垂下眼睫,轻声道:“在小洵成长到足以面对这一切残酷真相之前,这天地,我来撑。”

    第297章 晋江

    在确认了邺澧与燕时洵的关系之后,李乘云才恍然惊觉,自己曾经为燕时洵算的命盘,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他也终于意识到,或许,燕时洵能够成功活下来,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位酆都之主。

    鬼神将自己的力量赠予了燕时洵,让本来应该逐渐因为鬼气而衰弱的生命,重新注入了生机和活力,顺利成长。

    燕时洵也因此,和鬼神有了因果。

    李乘云在想清楚这一切的时候,不禁有些惊叹,鬼神的因果果然不好还。

    ——到最后,竟然是以身偿还?

    李乘云没想到当他再听到自家小洵的消息时,小洵竟然已经和鬼神在一起了。

    不过看邺澧的态度,他倒是也稍稍放下心来。

    鬼神所言,即为天地见证,不得毁誓。

    酆都之主对小洵的态度,是连李乘云也看得出来的认真和郑重,这让他在失落之余,也高兴小洵不再是独身一人。

    爱屋及乌,因为对于燕时洵的爱护,所以李乘云在向邺澧说起自己过去几年的经历时,也并无隐瞒。

    除了他自己对邺澧的判断,他同样也信任小洵的判断。

    他相信,小洵既然已经能够顺利找到旧酆都,那在自己离开的几年间,小洵一定已经成长到了足以撑起天地的程度。

    哪怕小洵对情感并不擅长,却也不会错看人的内心。酆都之主,可信。

    李乘云不紧不慢的走在已经被清理一空的战场上,一撩长衫,便随意在巨石上坐下,轻笑着向邺澧说起自己生前死后的所见。

    燕时洵一直对李乘云抱有愧疚之情,他以为,如果那一年他没有在滨海大学上学,就会和往常一样,与李乘云一同前往西南,共赴白纸湖解决邪祟。

    那样的话,或许李乘云就不会死。

    最起码,不会孤零零一个人身死在陌生的山野。

    但是燕时洵不知道的是,即便那时他在李乘云身边,李乘云也不会带他前来。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比如死亡。

    那年元宵,小院外腊梅横斜,雪落宫灯。

    李乘云拢袖站在小院门口,静静的看着燕时洵的身影远去。

    直到视野里再看不见青年挺拔的背影,他面容上清浅温润的笑容,才渐渐敛去,落寞的叹了口气。

    老友的电话也是那时打了过来,告诉他,他一直寻找的西南驱除鬼魂之法,有了下落。

    李乘云立刻从滨海市动身,知道当年西南驱鬼者们在无奈之下选择驱魂的方法,早已经泄露了出去。

    名为,替骨之法。

    西南群鬼无法投胎,千百年积攒下来,已经严重挤压了普通人的生活空间。

    驱鬼者们虽然迫于无奈,只能将鬼魂引渡到活嘴活眼木雕之中,然后予以驱除。但他们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毁人魂魄,终有因果。

    驱鬼者们心中清楚,但为了普通人的平静,依旧狠下了心,选择清扫群鬼。

    他们在奔赴一场已知的死亡。

    而后来发生的事,也证明了驱鬼者们料想的正确。

    驱鬼者们知道用替骨之术毁人魂魄,已经超出了驱鬼者行使力量的范围。

    因此在鬼魂被顺利驱除之后,几个参与了此事的门派,就一同默默将术法封存,所有记录销毁,就连当时被用作载体的活嘴活眼木雕,也殷切嘱咐木匠不要外传,忘记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在那之后的数年间,所有参与者,接连死于意外。

    只剩下门派里一些没有直接参与其中的年轻弟子,侥幸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但是,本应该被所有人闭口不言遗忘的秘密,却重新现世。

    白纸湖附近,有游人看到了活嘴活眼木雕。

    被木雕在山林间追杀的游人仓皇逃亡,终于在木雕杀死他之前,恰好太阳初升,鸡鸣三声,木雕重新变成了不会动作的死物,让游人捡回一条性命。

    他在离开白纸湖之后,就立刻去找了大师,哭着说出了所有经历,求大师救救他。

    那位大师,刚好是李乘云的老友,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就立刻打电话告知了李乘云

    而李乘云在得知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后,发现自己一名故友,恰好是其中一个门派的后代弟子。

    门派早已经凋零,曾经的年轻弟子也已然华发遮青丝,却依旧在默默守着这个秘密,想要就此闭口不言直到死亡。

    李乘云找到了这位故友,郑重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对方,请求对方与自己同行,一同前往邪祟最浓郁的白纸湖,共同镇守白纸湖邪祟。

    那位驱鬼者万万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因为当年的木匠而泄露了秘密。

    他在惊愕之余,没有丝毫犹豫的一口答应了李乘云。

    唯独在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位驱鬼者扶着门框,眼神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个还在熟睡的弟子。

    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就回不来了。

    而和他相依为命的唯一的弟子还太小,还没有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

    以后的路,却只能那孩子一个人走。

    即便年轻,即便艰难,也,只剩那孩子一个人了。

    李乘云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忽然想起自家小洵,也和故友的弟子是相似的年轻。但是不同的是,他相信小洵终有一天,可以成长到足以保护万物生灵的高度,在他死后,撑起将倾的天地。

    十年前集市上捡到小少年,却不是他给了小少年一个家。

    而是那孩子,给了他一个家。

    从那之后,悠闲的游云有了想要驻足的地方,四海为家的云鹤也有了挂念之人,无论走到多远,都会回来。

    只是,终于也到了别离的时候了。

    李乘云一声叹息,闭了闭眼,遮掩去眼眸中所有的挂念回忆。

    当他再睁开眼,依旧是那个笑起来风轻云淡的白衣居士。

    李乘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站在门外,等着故友与弟子告别。

    故友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合上了门。

    “风冷,那孩子睡得正香,不要冻到他。”

    他没有再回头,踏出去的步伐坚定有力:“走吧,去白纸湖。”

    “不用担心,你的弟子,是个好孩子。”

    李乘云喟叹般轻声安慰道:“即便我们不在,他也会成长为优秀的驱鬼者。他会继续我们没有做完的事,将这条死路……”

    “踏平成通天大道。”

    故友忍不住看向李乘云,而白衣居士的神情,无比认真郑重。

    他在想,乘云居士所说的,究竟是他的弟子,还是居士那个恶鬼入骨相的弟子?

    故友分辨不清。

    但是他知道,李乘云说的没错。

    终有一天,他的弟子会找到他。

    或许只剩下一把骸骨,或许连骸骨都留不下,只有一捧骨灰……但是他的弟子,会带他回家。然后,继续他没有做完的事。

    大道传承,不曾断绝。

    在前往白纸湖之前,李乘云就已经算出,此湖阴气重,有冤魂不散。

    但真的亲眼看到白纸湖时,两人还是被惊到了。

    何止是阴气重……这分明,整个湖水都像是阴气所化一般。旁人看到的是湖,但两人看到的,却是一潭怨气冲天的沉沉死水。

    就好像曾经被从西南驱除的所有鬼魂,都尽数归于此湖,恶鬼嚎哭不分昼夜。

    在白纸湖边早已经无人居住的荒村里,一应物品皆在,不像是搬家,反倒像是房屋主人出了意外,再不曾回来过。

    根据那些残留的物件,李乘云卜算推演出了白纸湖的前因后果。

    他清晰的看到,曾经居住在村子里的那些人,都做过什么,以致于招来屠村之祸。

    可同时,李乘云也惊愕的发现,村民的鬼魂,既没有被阴差接引前往投胎,也离开此地。

    而是依旧被留在了荒村里。

    明明天色正亮,但沿着墙壁攀爬,将房屋门窗缠绕得密不透风的爬山虎绿植,却使得屋子里依旧漆黑一片。

    那些鬼魂就静静站在屋子的窗户后面,用空洞的眼睛沉默的向外面看着,注视着李乘云和驱鬼者。

    像是伺机而动的豺狼。

    驱鬼者见状叹息,说西南在传闻中是鬼城,可是偏偏就是这片鬼域,却连阴差的身影都见不到,所有死去的魂魄都被困在了这里。

    但李乘云一眼就看出,那些村民的鬼魂,有问题。

    ——它们并不是因为没有阴差接引而在这里徘徊的,它们是,被某个存在操控着,不允许它们离开这里。

    从卜算结果中,李乘云看到,这些村民们都是曾经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其他人的死亡,所以背负上了罪孽。

    但又不仅是如此。

    村民鬼魂所背负的恶果,远远超出了杀死一两个人的限度,反而深重得像是害死了一村一城的人。

    李乘云在短暂的疑惑后,立刻意识到,不是村民杀了一城的人。

    而是村民们害死了某个人,那人因为怨恨而化为厉鬼,最后害了无数生灵。

    天地将这份因果,也归结在了村民们身上,罪孽压得它们的魂魄透不过气来。

    它们曾经生活和作恶的地方,如今在它们死后,成为了囚困它们的牢笼,让它们只能日夜在此游荡,逐渐浑浑噩噩,忘却了自己是谁却还记得自己的罪孽,饱受着痛苦的折磨却没有尽头。

    但村子里并不是真的空无一人。

    在看到那个名叫郑树木的男人时,李乘云就察觉到了那些鬼魂在颤抖,争先恐后的向黑暗中退去,好像在害怕被郑树木发现而引来新的折磨。

    可下一刻,李乘云就看到了细微的差距。

    那些鬼魂确实忌惮郑树木,却还没到惧怕的程度,那种指向性明显的情绪,更像是在怨恨郑树木杀死了它们。

    鬼魂真正畏惧的……

    是被郑树木牵在身边的那个可爱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一手牵着郑树木的手,笑着喊哥哥,一手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木偶人。

    那小木偶人随着她蹦蹦跳跳的走路,而上下颤动着细细的手脚。它裸露在外的木制关节可以让人一眼就认出它是一件木雕,可那张脸……

    却是活嘴活眼木雕技艺中,登峰造极的存在。

    一眼看去,和真人无异。

    驱鬼者顺着李乘云的视线看去,在看到活嘴活眼木雕时,惊愕得立刻就想上前询问。

    却被李乘云拦下了。

    他轻笑着向故友缓缓摇头,手中结印,没有让那对略显怪异的兄妹发现他们二人。

    郑树木兄妹就从李乘云面前走过,却没有发现这里有两名陌生人。

    但妹妹在走过去的时候,她怀中的小木偶人却动了动手脚,抬手拽住了她的头发。

    “嗯?”

    妹妹疑惑出声,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身看过来,视线直直看向李乘云二人藏身之处。

    在看清了小女孩的眼睛时,驱鬼者心中大惊,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这一次,不需要李乘云提醒,他就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小女孩发现他们的存在。

    与故友的紧张相比,李乘云显得如此从容,隔着一层看不到的阵法,他甚至在笑吟吟的垂眸看着小女孩,几眼就看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这孩子……是鬼婴。

    满怀怨恨的死在降生之前,却不甘心就此失去投胎出生的机会,于是生生撕开了母亲的肚子爬了出来。

    却被当做人来养育,成长到了天真烂漫的年龄。

    然后,鬼婴觉醒,想起了曾经的怨恨,于是成为了无比凶恶的厉鬼。

    甚至,控制了整个村子。

    所以那些鬼魂才如此惧怕她啊。

    李乘云挑了挑眉,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幽深而探究。

    并非所有死去的胎儿,都能成为鬼婴。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最重要的,是支撑胎儿稚嫩的魂魄成为鬼婴的力量。

    李乘云并非第一次看到鬼婴,在自己搜集来的那些藏书中,也多有“制作”鬼婴的邪术记载。

    一些剑走偏锋的驱鬼者为了增加自己的力量,弥补自己不足的天资,就会把主意打到脆弱的孕妇身上。

    通过控制时间地点和鬼气,在最为阴煞的时刻杀死孕妇,然后剖腹取出被憋死在腹中的胎儿,向死胎输送力量,就可以人为的制造出鬼婴。

    因为死于降生的前一刻,在投胎成功的最后关头失败,所以鬼婴往往有着非同凡响的怨恨,和因此而带来的力量。

    那些使用邪术的驱鬼者将鬼婴带在身边,操控鬼婴为自己所用,就可以震慑群鬼,甚至掠夺他人气运,为出钱的大金主服务。

    但是用这种手段的驱鬼者,李乘云还没见过有好下场的。

    虽然很多人并不相信因果,但因果一直都存在,无形却无所不在。即便是小善小恶,也能累积成山。

    更何况是这种利用鬼婴强抢的手段。

    偷窃他人者,皆加倍奉还。害人者,终死于非命。

    无论是鬼婴本身的怨恨,还是偷走他人所有物的因果,最后那些驱鬼者,大多死于鬼婴觉醒反噬。

    虽然很多人对此并不了解。

    包括那些付钱买气运的大金主,很多其实也不知道具体的操作方法,只是听到了驱鬼者的承诺便动了心付钱。

    但是李乘云显然并不在那部分人当中。

    即便是鬼婴反噬驱鬼者,闹到最后收不了场的事,李乘云也见过甚至亲自解决过。

    所以,他可以轻易的分辨出鬼婴之间细微的不同之处,稍加分辨就能看出鬼婴具体的成形原因,究竟是人祸,还是……

    鬼气作祟。

    而很显然的一点是,眼前这个小女孩,并非是人为制造出的鬼婴。

    她周身缠绕着的黑气,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即便她站在阳光下,在李乘云看来,她也是一团阳光照不透的鬼影。

    这样浓郁且强大的鬼气,能让李乘云想起的唯一一个原因,就是旧酆都。

    ——他来白姓村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源于此的西南皮影。

    传说中,所有人都探寻不到的酆都所在,就隐藏在西南皮影的戏文里。

    因为西南皮影的前身,是鬼戏。

    李乘云虽然为此而来,但是却对这个说法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直到他看到了鬼婴,才恍然意识到,传闻极有可能是真的。

    否则,无法解释形成鬼婴的鬼气从何而来。

    小女孩就像是盯上了鱼的猫,一直看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却不肯离去。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半分孩童的秀美天真,反而空洞死寂得可怕,像是两个无机质的黑玻璃珠。

    躲在阵法后的驱鬼者,也被小女孩的低着头向上看的眼神骇到了,心脏砰砰跳,被发现的恐惧如影随形。

    李乘云拢袖垂眸,一直挂在唇边的笑意早已淡去,只剩下沉静的眉眼,在隔着阵法与小女孩对视。

    “甜甜。”

    就在这时,郑树木看到一直不肯走的妹妹,疑惑的出声,喊妹妹回家。

    小女孩撇了撇嘴,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前的空气,然后蹦蹦跳跳的跟着郑树木一起离开。

    但李乘云却注意到,郑树木在牵走妹妹的时候,视线若有若无的从他身上扫过,又很快收了回去。

    好像只是漫不经心一瞥之下的巧合。

    却还是被李乘云敏锐的捕捉到了。

    郑树木的眼神,和鬼婴不一样。

    鬼婴只是因为鬼气的存在,所以能大概感觉到他们藏身之地似乎有些异常。

    但是她看过来的视线,却是没有落点的乱晃。她知道这里有东西,知道这里不对劲,但是她却看不到究竟有什么。

    可郑树木的视线,却是在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目标。

    ——郑树木看到了他们,却没有告诉鬼婴,甚至主动帮他们引走了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鬼婴。

    他不知道他们的确切身份,却想要留一条生路给他们。

    李乘云颇感兴趣的注视着郑树木逐渐远去的背影,记下了这位传承了活嘴活眼木雕的木匠。

    故友也被吓得浑身发软,好半天才终于从鬼婴的眼神里缓过来,却还是忍不住腿软。

    在李乘云关切询问的时候,故友苦笑,说自己几十年的驱鬼生涯里,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存在,光是一个眼神,就已经远远胜过寻常恶鬼。

    不,比起鬼,那孩子更像是所有鬼的集合体。

    好像整个西南地区所有鬼魂聚集起来怨恨,都汇集在她的眼睛里。

    听到故友的话,李乘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将自己的猜测向故友说明,然后决定推迟去寻找鬼戏的传人,转而先去验证酆都与鬼婴的关系。

    故友当即说好,伸手入怀想要拿罗盘出来。

    但罗盘却在刚解开布条之后,就立刻炸裂在故友手里。

    村子里的鬼气,已经远远超出了罗盘所能承受的范围。

    好在就在罗盘炸裂的那一瞬间,李乘云眼尖的看到,引爆罗盘的力量来源方向,指向村子外面。

    而那里阴气最重的……是白纸湖。

    曾经村民们在因为“意外”死亡时,就从临湖的那条大路离开村子,去往山上的祖坟埋葬。出殡时,纸钱纷纷扬扬洒向天空,又落满了湖面。

    层层叠叠的纸钱将湖水掩盖得不见缝隙,就像是村民们的鬼魂,永无离开湖水得见天日之时。

    李乘云对白纸湖心有疑惑,决定在落日之前查看清楚整个荒废村落。

    若是对于寻常的驱鬼者而言,明知整村村民都已经身死,甚至到处遍布着浓郁鬼气,却还留在这里,简直与寻死无异。

    但无论是李乘云还是驱鬼者,两人都是经验丰富之人,更加不畏死亡,因此走在村子里时,也格外坦荡。

    在转过村路,却猛地与一道静默站立在角落黑暗中的鬼魂脸贴脸的时候,李乘云不慌不忙的退后两步,拉开了与鬼魂之间的距离。

    甚至笑着温和询问那鬼魂,是否知道有关于那鬼婴的事情。

    鬼魂只是听到李乘云说起“小女孩”这三个字,就被吓得惊恐转身欲逃。

    却被李乘云拎着头颅拖了回来,笑眯眯的对鬼魂道:“你要是不肯告诉我的话,我就去和鬼婴说,你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相反,要是你告诉我,我就为你保密。”

    鬼魂看向李乘云的眼神充满了受伤般的不敢置信,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生人竟然比恶鬼还要像恶鬼。

    如果被鬼婴知道是它泄密,本就被鬼婴囚困在此的鬼魂,将要面对的只会是更加恐怖的折磨。

    李乘云借了鬼婴的势,吓了鬼婴的小卒,没废多少工夫,就从鬼魂那里准确的得知了曾经发生在白姓村子的一切。

    但他却并没有计划顺利进行的喜悦,只剩下了“果然如此”的感慨,怀着对鬼婴曾经遭遇的悲悯,拎着鬼魂将它丢进了白纸湖中。

    鬼魂嘶吼着破口大骂,在对白纸湖的恐惧下拼了命的想要挣扎离开,却有无形的力量拉住了它,将它渐渐拖下水面,逐渐被湖水淹没。

    李乘云就拢袖站在岸边,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鬼魂骂他的时候,他还有心情笑眯眯的回道:“哪里骗你了?不是说好了你告诉我之后,我为你保密吗?你看,这样的保密方法绝对万无一失,鬼婴就算知道了,也找不到你。”

    李乘云轻笑着向身边故友道:“现在的年轻鬼呀,怎么能信人话呢?像我们教导弟子不也是要叮嘱,不要相信鬼话吗。”

    他摊了摊手,一片风轻云淡的姿态,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将一个恶鬼耍得晕头转向。

    而被李乘云扔进白纸湖的恶鬼,更是证实了他对白纸湖的猜测。

    恶鬼就像是率先扔进鳄鱼池探路的生肉,让岸上的人,可以充分看清池下险恶。

    在故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李乘云转身重新进了村子,将那鬼魂提到的与郑木匠一家之死有关的人家,全都彻底翻了一遍。

    除了房屋里灼烧的痕迹以外,李乘云还看到了隐没在黑暗中的木雕。

    每一家的活嘴活眼木雕,都与这一家曾经的主人长相一模一样。

    故友断定,这一定是郑树木为了复仇,所以在村民死亡后,将村民的鬼魂塞进了木雕中,想要彻底清扫鬼魂。

    但李乘云却有另外一种猜测。

    “不是郑树木。”

    李乘云想起郑树木在明明看到了他们的情况下,依旧愿意为他们解围的事,淡淡的道:“是鬼婴所为。”

    故友惊愕:“可,鬼婴会活嘴活眼木雕吗?”

    “愧疚。”

    李乘云缓缓说出自己的答案:“对他人的愧疚,会成为束缚自己的地狱。”

    李乘云看得清晰,从卜算结果里来看,杀死村民的并不是鬼婴,而是郑树木。

    可很多年前,当那个青年屠杀了整个村子的人,来为曾经父母妹妹的死亡报仇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就此回到人间。

    而是坠落进了更深的地狱。

    郑树木明明在笑,妹妹就在他身边。

    但是他无时无刻,不身处地狱,饱受煎熬。

    李乘云因此而猜测,村民木雕是由郑树木雕刻,然后由鬼婴控制。

    ——出于对妹妹的愧疚,郑树木不会拒绝她任何的要求。

    对他来说,能够被妹妹利用,也是减轻自己愧疚的途径,这是他在赎罪。

    李乘云叹了口气:“也是可怜人啊。”

    不过,每户人家中都有的木雕,也引起了李乘云的警惕。

    他立刻与故友一起,动身去了白姓村子的祖坟。

    白衣居士一卷袖子,折了旁边的树枝念起符咒,就开始刨人家祖坟。

    故友被李乘云的操作惊得长大了嘴巴,半晌回不过神。

    “刨人家坟,不太好吧。”故友有些犹豫。

    但李乘云动作迅速而熟练,在故友迟疑的时候,他已经将所有墓碑上死亡时间与当年屠村时间相同的坟墓,一具具挖了开来。

    棺材打开。

    故友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冲过去,扒着棺材向里看,确认了好几次。

    ——棺材里空空荡荡。

    没有腐烂的尸体,也没有白骨,甚至连血肉腐烂后留下的脓水污渍都没有。

    从一开始,尸体就没有被安置在棺木中下葬。

    “那对兄妹恨着村民,连死后魂魄的安宁都不想给它们,又怎么会让它们的尸身得以安稳下葬。”

    李乘云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脚下一蹬便从坟坑里一跃而起,轻盈落在地面上,拂去身上的零星尘土,依旧是那个闲云野鹤的居士。

    像是刚刚在下面挖坟开棺得果断迅速的人,不是他一样。

    故友还没缓过来神的时候,李乘云已经仰起头,看向了祖坟后面的一片树林。

    他向故友发问,觉不觉得这些树木眼熟?

    “槐树。”

    “刚刚我们在村子里看到的那些木雕,也是槐树雕刻而成。”

    李乘云微微垂眼,瞬间想通了一切。

    槐树本就是最容易被鬼魂寄生的树种,再加上本就是为了让鬼魂能够寄生而产生的活嘴活眼木雕……

    这个在白纸湖旁不为人所知的小村子里,酝酿着庞大的鬼气。如果不加以制止,终有一天会彻底爆发,波及整个西南地区。

    两人从山上回来的途中,看到了同样已经荒废的神庙。

    里面的神像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东倒西歪的礼器,早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壁画上画着的,并非是曾经供奉在此地的神仙,而是出资修建这里的村民的脸。一张张喜气洋洋,意气风发。

    故友俯身将礼器一一捡起,在神台上摆好,拭去灰尘,然后向着没有了神像的神台,恭敬而郑重的鞠躬行礼。

    “还都是金银材质的。这个村子,曾经也富裕风光过,可惜,人无德,守不住财。”

    “庙中没有神像,或是早就在鬼婴现身之时,就已经反抗不支而碎裂。”

    李乘云平静道:“想要压下白纸湖邪祟,我们只能再另寻镇物。”

    “能镇住那种鬼婴的吗?”

    故友苦笑:“谈何容易。”

    故友还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应对办法,但李乘云却将这句话记住了。

    他不由得在想,如果酆都确实是在这里的话,那为何会千年来无论怎样的高僧大能,都没有人能够找得到?

    或许……是因为,酆都也被镇物镇压了呢?

    不是没有人能够找到酆都,而是酆都根本无法再踏足人间,所以除了传闻流传开来以外,再没有人见过酆都。

    带着这样的猜测,李乘云在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郑树木。

    他站在郑树木面前,身姿挺拔如青松,雪白长衫衣角轻扬,而他笑吟吟向郑树木道:“你有救下更多人的能力。”

    “你很清楚你妹妹的情况,那也必然知道,一旦她失控,会有怎样的后果。”

    李乘云轻叹:“为何不放过自己?你画地为牢已经够久了,既然已经复了仇,那也该像个普通人一样,过几天安安静静的幸福日子了。”

    从郑树木主动为他解围的那一刻起,在李乘云心中,有关郑树木的评价,除了是活嘴活眼木雕的传承人,为父母复仇的儿子以外,还多了一条。

    ——对人间还怀有一丝善意的人。

    郑树木虽然有恨,却是对白姓村子村民的。

    他在离开白姓村子在外求生的时候,很多善良的人们都伸出了手,拉了他一把。对于那些人,郑树木并没有杀害之意。

    但一边是妹妹,一边是陌生人。

    郑树木在天平的两边犹豫了。

    只有李乘云,看到了深藏在郑树木心中的善意,并且愿意主动出手,为天平的一边再次增加砝码。

    李乘云暂时留在了白姓村子里。

    除了郑树木以外,他还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也住在这里。

    就是传承了西南鬼戏的白师傅。

    从白师傅那里,李乘云听到了完整的传承,隐约窥见了千年前的真相,也知道了酆都更迭之事。

    那一刻,李乘云如福至心灵般,想明白了所有事情。

    他也更加确定,旧酆都恐怕就在白纸湖下面,并且,有镇物在镇守着旧酆都,不允许旧酆都重新出现。

    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李乘云向郑树木辞别。

    虽然相处不过短短数日,但是郑树木却真切的被这位白衣居士所折服,不仅将李乘云视为挚友,更将李乘云看做是自己的导师,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疏导他的痛苦。

    得知李乘云要走,郑树木很是忧虑。

    他知道李乘云的目的,也因此知道,李乘云这一走,恐怕……就回不来了。

    “有人苟活百年,但每日郁郁,不过与猪狗无异。”

    李乘云温和的看着郑树木,最后一次劝他道:“不论有怎样的过往和因果,不论是怎样的身份,只要坚守自己的道,保护万物生灵,就足以成为修道者。”

    “以身殉道,也是一种幸福。”

    李乘云向郑树木微微颔首:“我走之后,西南的平安,就拜托你了。”

    “树木兄。”

    郑树木眼睁睁看着李乘云离开了白姓村子。

    但是郑树木不知道的是,李乘云在出了村子后,就跳入了白纸湖中。

    他放任自己沉入湖底。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李乘云看清了湖底的景象。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池。

    城池裹挟在浓郁的鬼气中,周围零星散落着已经化为白骨的尸骨,却没有一条鱼。

    有的,是循着味道向李乘云游过来的腐尸。

    但李乘云却笑了出来。

    一连串泡泡升上去,白色长衫漂浮在水中,美如幻境。

    在幽暗的湖底,李乘云眸光平静,坦然的伸开双臂,任由那些腐尸将自己团团围住。

    他唇边,是计划成功的笑。

    第298章 晋江

    李乘云在纵身跃进白纸湖之前,就对白纸湖底隐藏的秘密,多有猜测。

    尤其是在郑树木流着泪对他说起往事时,说起自己眼睁睁看着母亲怀着妹妹沉湖时是如何的悲痛,又眼看着母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浮上来,李乘云就意识到,白纸湖湖底,恐怕就是旧酆都的藏身之处。

    鬼婴的力量来源,也是那里。

    在确定了自己的目标所在之后,李乘云就立刻开始布局。

    他让故友留在荒村后山荒废的神庙里,借由鬼婴因为厌恶神明连带着捣毁了神庙,不肯靠近的事,让故友逃过了鬼婴对村子掌控的探查,进而遮掩住了故友的存在。

    李乘云嘱咐故友,一定要提前在神庙中布好阵法,以便在他寻到镇物的第一时间,就可以立即将镇物摆入阵法中,镇压鬼婴。

    接着,李乘云又来到了白师傅家中,主动向白师傅提出,要看皮影戏。

    白师傅虽然一开始没有听懂李乘云的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李乘云的真正意思。

    ——李乘云已经发现了白师傅用皮影戏,帮助鬼婴一起欺瞒天地的事。

    白师傅在反应过来之后,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颓然的垮下肩膀,向李乘云垂下了头颅,已经做好了被当做邪祟杀死的准备。

    毕竟白师傅祖上所传,便是鬼戏。他对于驱鬼者和鬼差的行事也多有了解,知道对于驱鬼者而言,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称得上是罪孽。

    可李乘云却没有如白师傅所想那般,对他动手。

    白衣居士从容在皮影戏台下面坐下,笑吟吟的告诉白师傅,他想看的,是一出新剧。

    讲的,是居士和木匠谈话,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发现他们的故事。

    李乘云轻笑着问白师傅,能演吗?

    白师傅原本颓败的面色,一点点重新红润了起来。他疑惑的看向李乘云,没有想到身为驱鬼者,对方竟然会轻轻放下协助邪祟的自己,并没有杀了他的打算。

    而李乘云的那番话,白师傅一回味,也品出了不对劲。

    他惊愕的看向李乘云,李乘云却只是笑着闭了闭眼眸,向他微一点头。

    一副“你知我知”的默契感。

    白师傅没有想到,李乘云不仅没有因为自己过去帮助鬼婴的事生气,反而要借助他的皮影戏,请他帮忙。

    他看得出来,李乘云静静看着他的时候,眼眸里的神情,分明是对他的理解。

    ——李乘云知道他所有的愧疚和悔恨,知道他对于郑木匠一家的亏欠感,足以驱使着他为郑木匠一家做任何事。

    即便那些事,伤天害理。

    从郑木匠夫妇死亡那天起,就没有一个人像李乘云这样理解并包容他,白师傅泪湿了眼眶,向李乘云连连点头。

    他清楚,李乘云愿意主动进入他的皮影戏,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否则,一名以驱邪捉鬼为己任的驱鬼者,又怎么会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一个会帮助邪祟的帮凶?

    为了这份信任,白师傅甚至愿意赌上性命,也要保证李乘云的平安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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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白师傅的皮影戏中,李乘云得以彻底绕过鬼婴的探查,与郑树木促膝长谈。

    郑木匠夫妇死的早,在郑树木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就离他而去,还在死亡时让他看到了那样触目惊心的场面,给郑树木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当他逃出白姓村子时,又一心只想要复仇,完全没有其他想法。所以即便他曾经被很多人帮助过,却也因为萍水相逢,并未真正触及郑树木的内心。

    直到李乘云在荒村看到郑树木,意识到郑树木与鬼婴有着实质上的不同,他感受过人间温暖,因此也对人间众生怀有不愿被他自己承认的留恋。

    于是李乘云知道,想要保白纸湖平静,郑树木会是最重要的一个突破口。

    鬼婴没有弱点,可帮助她的白师傅和郑树木,在为她的复仇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成为了她的弱点。

    从外部进攻,永远没有从内部瓦解的效果,要来得好。

    李乘云语调温和平静,将自己所看到的未来中的一部分,说给郑树木听。

    他告诉郑树木,如果任由鬼婴继续任性下去而不加阻止,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西南所有生命,都会被波及而痛苦。

    包括那些在郑树木垂死时,救了他的人们,以及每一个帮过他的人,都会间接因他而死。

    李乘云眉眼平静,淡淡的向郑树木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为了复仇,卷上所有无辜的生命……这是你惨死的父母想要的结果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那郑树木的所作所为,又与将父母的魂魄拉下地狱有什么不同?

    “你最开始想要的,明明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幸福平静的生活。”

    李乘云轻声问他:“不是吗?”

    郑树木心神大恸。

    这个咬着牙硬生生踩出了一条复仇血路的汉子,可以撑过所有艰难险阻,即便被所有村民攻击也能放声大笑。

    却只因为李乘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他面前逐渐塌下了肩膀,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李乘云知道,因为心中愧疚,郑树木绝不会轻易背叛鬼婴。而他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想法,因此,他只是让郑树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会伤害鬼婴,只是让鬼婴被困在白纸湖,无法走出这里半步。他不希望鬼婴影响西南,也在这个大前提下,保住了鬼婴和郑树木相依为命的生活。

    而郑树木,也会对李乘云的所有动向视而不见,不会阻拦李乘云。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郑树木答应了李乘云。

    只是,他犹豫着向李乘云询问,能不能找到他父亲的魂魄,送他父亲去投胎。

    李乘云抱歉的摇了摇头,言明自己要去往的旧酆都凶险未知,他这一去,可能就会身死于旧酆都,无法再帮郑树木。

    “不过,我有一个弟子,他是我生平所见最优秀的孩子。”

    提起燕时洵的时候,李乘云平静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他轻笑着道:“在几年后,他会循着我的足迹,找到这里,继续我没有做完的事。到那时,树木兄可以请他为你找寻你父亲的魂魄,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树木兄,如果你有一天见到了我家小洵,请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并且帮我转告他——抱歉,我失约了,没能陪他一起度过今年的元宵节。”

    李乘云起身离开后,郑树木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被李乘云所震撼,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物,向死而生,为万千生灵甘愿赴死。

    在心神震荡间,郑树木突然很惭愧。

    当人长久的待在黑屋子里时,是无法意识到自己身周的黑暗的。直到有光透了进来,他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身处黑暗如此之久,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那一刻,郑树木觉得自己即便成功复仇,却依旧渺小如蝼蚁,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会害死所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乃至整个西南。

    可他坚持到最后,幸福也依旧没有到来。

    他和妹妹,依旧生活在地狱中。

    当郑树木从皮影戏离开后,他变了。

    首先发现这一点的,就是白师傅。

    从来见到他只会怨恨仇视的郑树木,竟然也对着他露出了复杂甚至理解的眼神,还会不经意般提醒他,记得看医生吃药。

    白师傅愣了很久,然后,泪流满面。

    而回到家的郑树木,则以雕刻新木雕为名,将妹妹留在自己的工作间里,不让她出去,更加不让她离开村子。

    因此,李乘云得以顺利潜入白纸湖。

    他任由湖底数不清的腐尸将自己拖向更深的湖底,默默忍受着利齿撕扯皮肉之痛,静静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就在他的阳气降低到临界值,而白纸湖的鬼气缠绕他周身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李乘云用腐尸作为挡箭牌,混淆了旧酆都对他的判断,然后一鼓作气冲进了城池中。

    从旧酆都里的恶鬼口中,李乘云得知了一位鬼差逆流而行,在所有鬼差逃离旧酆都时,反而回到了这里的事。

    他立刻就意识到,恶鬼所说的鬼差,就是千年前被白姓先祖所救,并且传授白姓先祖以鬼戏的那位鬼差。

    李乘云没有急着去找鬼差,而是颇花费了些时间,在旧酆都里转了转,几个照面的功夫,就与数量庞大的恶鬼成为了朋友。

    恶鬼哭诉自己的悲惨和冤屈,李乘云充当最好的倾听者,然后不动声色的从它们口中的叙述,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有关于千年前酆都一战。

    以及旧酆都苟延残喘,却依旧想要伺机复起。

    即便是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也决计想不到,它本想要将这个胆敢探寻旧酆都的生魂引入城中杀死,关门打狗。

    却反而被李乘云探知了所有真相。

    放任李乘云这样惯常与三教九流接触,朋友遍天下的人物,与旧酆都内的万千鬼魂接触,就是旧酆都所做的最错的决定。

    只要让李乘云听到与真相有关的三言两语,他就能抽丝剥茧,从中推算出整个真相。

    一如现在。

    在旧酆都没有发觉到的时候,李乘云就已经探听到了鬼差的所在地,并且前往。

    李乘云与鬼差进行了一番“友好”交谈,并且在鬼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鬼差那里得知了乌木神像的存在。

    那尊印刻下了作为新酆都之主的鬼神,身为凡人最后一刻形象的木雕,拥有作为凡人能够拥有的力量的极限,以及能够掀翻天地的执念意志。

    最重要的,是乌木神像拥有旧酆都对它无比深重的畏惧,和仇恨。

    如果想要镇压住被旧酆都操控的鬼婴,乌木神像无疑是最好的镇物。

    但唯一的问题是,在千年前乌木神像化身战将,扫清所有逃亡鬼差之后,幸存下来的这名鬼差,就珍而重之的将乌木神像收好,藏在了连旧酆都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李乘云不得不在鬼差家中多留了数日,被鬼差“热情”的招待。

    无论鬼差被气得如何啊啊啊大叫,白衣居士都拢着衣袖,笑眯眯的看着鬼差。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大发脾气满地打滚的熊孩子。

    对于李乘云而言,优哉游哉逗鬼差的那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一段轻松快乐的体验。但很显然,对鬼差而言,就并没有那么快乐了。

    地狱里没有日月轮转,不分白天黑夜,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对于鬼魂而言,这也同样是一种折磨,在惩罚它们生前所犯下的罪孽。

    鬼差本就看守地狱鬼魂,因此早已习以为常。他本以为,这名从外面来的白衣居士,应该很快就会受不了而离开。

    却没想到,李乘云不仅适应良好,还兴致勃勃的开始了在鬼差家中的寻宝之旅,常常为发现几张早已散佚的经籍残片而惊喜笑出来。

    每每气得鬼差吹胡子瞪眼,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气活过来了。

    但也正是那段时间,鬼差发现,李乘云将他搜集起来的书册,全都浏览了一遍,并且立刻就从他所写的批注和勾画中,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不需要鬼差说,李乘云就已经自己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属于酆都的更迭历史,并且知道了新酆都之主的来历和身份。

    “我家小洵,命盘里所提到的鬼神,大概就是这位吧。”

    李乘云笑着向鬼差道:“那位酆都之主既然放你活下来,就说明你本身早已经因果抵消,并无罪孽。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守着马上就要沉没的旧酆都不肯离去?”

    “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只要去往人间,就会成为所有门派的座上宾。不论你想要名声地位,或是功德珠宝,都不过轻而易举。无论怎么选择,都好过你在这里慢慢死去,没有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鬼差撇撇嘴,对李乘云的话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你和人间那帮驱鬼者不一样,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你说的那些,和粪土又何异常?”

    “凡人一生追求功名利禄,金银财宝,却可有半分能够带到酆都来?”

    鬼差嘲讽一笑,指着乱葬岗对李乘云说:“还都是以功过罪孽论处?有罪者下地狱,魂魄曝于此,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李乘云静静听着鬼差的嘲讽,却没有半分恼怒之意,甚至赞同的点点头,像是听不出鬼差话语里讥讽的对象,是他刚刚的那番话一样。

    等鬼差气呼呼骂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满地找水的时候,李乘云却拽着鬼差,带他来到了乱葬岗边缘,让他看这数千年间积攒了多少的鬼魂腐尸。

    “有些魂魄有罪,所以入地狱,承酷刑。可你来告诉我,安安稳稳活着的普通人,他们何错之有?”

    李乘云平静的向鬼差问:“凭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因为别人的仇恨而承担死亡?”

    鬼差诧异:“你疯了吧?你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未来。”

    李乘云微微垂眼,清贵沉稳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可说出的话,却震动天地:“我窥见了大道。”

    鬼差瞠目结舌,愣愣的看着李乘云,好半天都没找回自己的舌头在哪。

    “窥……你踏马的是疯子吗???我活了几千年,就没见过有哪位鬼神敢窥视大道的,更遑论你一个小小居士。一个生魂,活腻了是吗??”

    鬼差气得满地乱转,差点揪秃了自己的头发:“下次我再见到你,是不是你就真的死了?快滚!快去看看谁还能救你!”

    李乘云却只是微笑,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如果不能得证大道,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你可知——鬼道将生于世,天地大乱,恶鬼侵扰人间,生人将永无宁日。”

    李乘云语调淡淡的反问鬼差:“如果是你,你在预感到会有如此祸事发生之后,会放弃一丝窥见大道和未来的机会吗?”

    “你会,眼睁睁看着拯救生民的机会,从你手中溜掉吗?”

    李乘云微笑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声音铿锵有力:“我不能忍受,我有机会阻止祸事发生,却什么都不做。”

    “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那才是我的地狱。”

    鬼差被李乘云掷地有声的回答震撼在当场,他愣神的注视着眼前的白衣居士,像是第一次见到生人一样新奇而惊叹。

    李乘云颠覆了他对人间的认知。

    而从李乘云口中,鬼差得知了他曾经看到的未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鬼道——生于旧酆都。

    旧酆都从诞生了神智开始,就一直没有放弃挣扎,一边将自己沉入白纸湖底以逃过天地探查,苟延残喘,一边勾动西南千百年的鬼魂,想要集合全部的力量,打造出足以对抗大道的底牌。

    不论是大道还是新的酆都,旧酆都都深深怨恨着。

    它想要颠覆乾坤,让旧酆都重现人间,立于万物生灵之上,重获超然地位。

    哪怕代价,是整个人间大乱,无数生命悲惨死去。

    “你想要看到那样的场景发生吗?”

    李乘云俊美沉静的眉眼间带着温和笑意,眼神却坚定锋利:“你我提前看到了未来,并且有改变未来的能力——即便如此,你也不想做些什么,避免那样的未来到来吗?”

    “视而不见,冷眼旁观。”

    李乘云微笑:“这会成为你的罪孽,鬼差。当你坠入悔恨的地狱日夜饱受折磨的时候,你要记得,是你的不作为,造成了万千生命的死亡。”

    “而他们,本来应该幸福生活下去,直到自然死亡的。”

    “而不是因为鬼怪作祟而死。”

    鬼差被气歪了鼻子,从未觉得有谁能够笑得如此可恨,他指着李乘云大骂,骂到嗓子都冒出了青烟快要着起了火,哑得不成样子,只剩下气音了。

    李乘云却依旧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鬼差:“……你才是恶鬼吧?”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李乘云,看懂了这位居士所坚守的道,还有肩上的重担。

    鬼差的心理防线全线坍塌,终于在剧烈动摇中,毫无悬念的倒向了李乘云。

    “我会帮你。”

    鬼差叹气:“你想要的,是那尊乌木神像,是吗?”

    “即便你在拿到神像之后,就会无可避让的被大道发现你的作为,并且,你本身也将死于大道追查的因果之下,你,你也不后悔现在的决定吗?”

    李乘云敛眸轻笑:“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鬼差重重一跺脚。

    顿时,大地碎裂,乱葬岗的所有尸骸全都被狂风吹裹着卷向天空。

    血水倒灌,阴云旋转怒吼。

    数千年来所堆积的庞大数目的尸骸,足够将整片一望无际的大地彻底覆盖。

    但是现在,那些尸骸全都在鬼差的动作下离开了大地,同时,也露出了被那些尸骸掩埋的东西。

    李乘云下意识看向大地,随即屏住了呼吸。

    ——在那些尸骸下面掩埋的,分明是一尊乌木神像。

    没有神台,没有神龛,更加没有香火供奉。

    但是乌木神像不需要那些外物的装饰,也足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在第一眼就认出,它就是神像无疑。

    神像通体乌黑,所有光线落在它身上也只剩下被吞噬的份。

    它不似寻常神像一般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相反,它对人间怒目而视,诘问天地,锋利得好像光是看一眼就能被割伤。

    属于鬼神的威严在整个乱葬岗席卷开来。

    李乘云双手作揖,向那神像躬身行礼。

    然后,他迈步向前,顶着猛烈吹刮的狂风所带来的阻力,缓步走向那神像。

    白衫被狂风扬起,烈烈翻飞在李乘云身后,如云鹤展翅欲飞。发丝缭乱了他的眼眸,可他唇边,却始终噙着笑意,丝毫不曾畏惧神像对旁人靠近的警告。

    狂风中,李乘云轻声问道:“白纸祸事,酆都作祟,您,镇还是不镇?”

    话音落下。

    时间都好像停滞了一瞬,整个乱葬岗死寂无声。

    李乘云却只是静静注视着乌木神像,等一个答案。

    然后,狂风消失了,再也没有阻力阻挡李乘云向前靠近乌木神像。

    神像在原地矗立,目光沉稳的看着李乘云一步步走向自己,似乎以行动在回答着李乘云。

    ——凡是世间邪祟,无不可镇之物。

    扫清一切魑魅魍魉,镇人间凶恶,还生灵安宁。

    李乘云眉眼动容,良久,他笑了起来,恭敬将乌木神像捧起。

    鬼差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的注视着李乘云的背影。

    半晌,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前有酆都之主,后有白衣居士,人间始终有有义之士,远超于寻常人看到灾难,并且代替他们坚定向前,将所有灾祸挡在宁静的生活之外。

    以身殉道,在所不惜。

    鬼差在拜别李乘云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对李乘云的结局无比清晰。

    千年前的那位战将,是数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位以凡人之身反抗天地甚至诛杀鬼神大帝的存在。

    乌木神像又与战将真身何异。

    一旦乌木神像重新现世,大道不可能发现不了乌木神像,也因此会连带着看到持有神像的李乘云。

    到那时,大道势必会清算李乘云所有的因果。

    包括……窥视大道的沉重因果。

    那是凡人无法承受的因果,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身死道消。

    也就是说,只要李乘云手捧乌木神像离开旧酆都,回到人间,他就会立刻死在大道之下。

    但相反,如果李乘云愿意留在旧酆都,或者放弃乌木神像,结局又多有不同。

    鬼差想要劝李乘云留下来,但当他看到李乘云温柔却坚定的笑容时,想要说的话却尽数消失在喉咙里了。

    对于一名坚定的修道者而言,让他放弃自己所坚守的道,无异于羞辱他。

    李乘云看出了鬼差的想法,但他一句都没有提及,只是笑吟吟的嘱咐道:“看来我的旅程很快就要结束了,后面的事,只能交给你了。”

    “拜托了,鬼兄。”

    鬼差疯狂眨眼逼退泪水,囔声囔气的一扬手:“快滚吧。”

    在鬼差的帮助下,李乘云得以通过隐秘的道路离开旧酆都,重新回到人间。

    就在李乘云重新现身人间的那一刻开始,窥视大道的因果开始生效。

    他没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那样疼痛,呼吸间都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在排斥他的存在。

    天地广阔,却不肯再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剧烈的疼痛沿着经脉迅速在体内蔓延,每一束肌肉都在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起身躯的正常运转。

    但李乘云却丝毫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艰难,他依旧笑得风轻云淡,掩盖在白衫下的身躯看不出半点异常。

    唯独他咬紧了的牙关,泄露了痛苦的真相。

    李乘云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迅速流失,但他却依旧咬着牙,硬生生靠着意志力撑了下来。

    他手中高举着乌木神像,一步,一步。

    走向早已荒废的神庙。

    在那里,他的故友早早等在那里,只等乌木神像的出现,阵法生效,镇压白纸湖邪祟。

    驱鬼者在看到李乘云的时候,焦急的心终于落了地,他长舒一口气迎上去,想要向李乘云询问一路艰险有无受伤。

    但是他在靠近了李乘云时,却蓦然发现了李乘云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

    于是最开始看到乌木神像的喜悦,全都转化为了惊恐的错愕。

    “乘云兄你……”

    李乘云却只是轻笑着将手中神像,亲自安放在阵法中央。

    符咒声一声声落下,神庙内顿时有风平底吹刮而起,轻轻卷起了李乘云的衣摆。

    阵法生效。

    李乘云的执念,也终于散了。

    一直坚持着咬牙不肯放弃的顽强意志,也缓缓化作一口气,呼了出来。

    李乘云在笑,连眉眼都柔和了下来,眸光涟涟如水光,笑意渲染开来,美不胜收。

    “我就要死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你来完成了。”

    他笑着垂下眼睫,朝故友微微躬身致意:“我的旅程结束了,以后,白纸湖的安定,就由你来镇守了。”

    故友大恸,咬破了嘴唇血液流淌,勉强将哭声憋回嗓子里,眼含热泪的看着自己引为一生挚友的乘云居士转过身,一步步离开神庙,不让大道的因果连累到神庙中的阵法。

    白衫烈烈翻飞,衣带当风。

    李乘云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已经下降到一个可怖的最低点,甚至自己眼前都一阵阵发黑模糊,几乎快要看不清这个灿烂人间。

    他喟叹般仰起头,看向春日里高远的天空。

    然后,他阖了眼,摔倒在地。

    天空晴朗,群岚如黛,没有一丝阴霾的明亮灿烂。

    李乘云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终于还是唇边噙着笑意,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在坠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里,除了挂念天地大道之外,就是闪过脑海的,燕时洵的面容。

    元宵节,落雪梅花。

    他向那孩子承诺,一定会学会做元宵,然后他们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元宵节。

    可惜,他做不到了。

    他失约了,小洵……

    李乘云停止了呼吸。

    晶莹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鼻尖,落在他唇边的笑容。

    那一刹那,白纸湖周围的山花齐齐怒放,生机盎然。

    像是李乘云的死亡,拯救了万千生灵,而草木有灵,山川同悲。

    浅粉深红的花瓣盛放,枝头横斜。

    而后,所有花瓣又瞬间衰败,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落了李乘云满身。

    山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反复三次,阴阳生死循环。

    只留生机。

    落在白衫上的花瓣剔透柔软,可那惊才绝艳的白衣居士,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看看了。

    察觉到什么赶过来的郑树木,只看到了李乘云葬于繁花之下安然入睡的景象,那一刻,他心神大震,呆呆的望着李乘云,很久也无法回神。

    而春日的西南,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通向李乘云的路。

    以身殉道,天地动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①

    天地终究没有忍心让李乘云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境地。

    李乘云为天地争一线生机,天地,也留给他一线生机。

    他的道,有后来者继承。

    而他在离开旧酆都时遗留的一缕残魂,得以重新睁开眼眸,继续守护着他的人间。

    李乘云在最底层地狱死寂的黑暗中,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他静静在心中数着日子,记着又是一年复一年的元宵节,也笑着在想,不知道小洵有没有交到很多朋友,身边有没有爱他的人,会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而元宵节的时候……可有人,陪小洵吃一碗元宵。

    李乘云垂眼温柔,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神智清明,挺过了寻常人无法忍受的黑暗死寂,静静等待着。

    当人有了坚强到可抗天地的意志力,心中有值得期待的未来,那么好像再难熬的时间,也变得轻松起来。

    李乘云在黑暗中一遍遍诵咏着经籍,将曾经被他搜集到小院书房里那些浩如烟海的藏书,全都倒背如流,以此保持心智清明,不曾紊乱。

    然后,他就惊讶的等来了一位访客。

    ——酆都之主,邺澧。

    “我家小洵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其实是个很害怕寂寞的孩子。毕竟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遗弃在了集市上……他不喜欢孤单一人,可他又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这一点。”

    李乘云笑吟吟的向邺澧道:“不知道你厨艺怎么样?我答应了小洵要为他做一碗元宵,只可惜多年未能成行。”

    本来在专注倾听着的邺澧,在李乘云问及自己的厨艺时,被黑色长袍包裹的高大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僵,眼神难得有些漂移。

    他想起了以往每次试菜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井小宝,难得有些心虚。

    但在李乘云的注视下,邺澧依旧让自己保持住了毫无破绽的完美形象,看不出半点心虚的沉稳点了点头:“和时洵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在积极学习厨艺,进步显著。”

    李乘云看着邺澧,慢慢觉得有些眼熟。

    说起燕时洵小时候在集市上的事,曾经的记忆翻滚,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时在集市上见过邺澧。

    “你。”

    李乘云眨了下眼眸,摩挲着下颔沉吟了片刻,道:“你当年是不是,也在那集市上?”

    “我好像看到过你一眼。”

    那个时候,李乘云是根据卦象,前往集市寻找生机,却意外发现了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

    他也自然而然的认为,燕时洵就是卦象中显示的那一线生机。

    不过此时,李乘云才迟了十几年的意识到,或许卦象中显示的生机,不仅仅是燕时洵。

    而是当燕时洵和邺澧在一起的时候,方是生机。

    邺澧微笑,点头承认:“当年在集市,是我与时洵的第一次见面。他将天地间最珍惜之物馈赠予我,所以,我还他一片晴朗山河。”

    那颗苹果糖,已然胜过人间无数。

    “我也并非第一次见到您。”

    邺澧回忆起那时的事情,轻笑着摇头:“那时,我没有料到与时洵的姻缘,只想还了因果,就离开人间。所以,我是看着您带走时洵的。”

    那时,他以为他做的很正确,将小燕时洵交给了足够可靠的人来养育。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后悔当时的选择,没能亲眼看到小燕时洵十几年间的成长。

    李乘云闻言挑了挑眉,笑着眯起了眼,唇间却吐出几个重音:“想得美。”

    “小洵是我家弟子,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啊,酆都之主。”

    邺澧轻轻摆手:“虽有后悔,却并无此意。我很感谢您,您给了时洵一个家,您将他……养育得很好。”

    李乘云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从地狱上方的天空,传来了轻微的震颤感。

    同样感觉到地狱在颤抖的,还有邺澧。

    他立刻仰头看去,却见黑红色的天幕从最开始的轻微摇晃,很快便愈演愈烈,就连他脚下踩着的大地都在剧烈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天塌地陷。

    轰隆隆巨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旧酆都之内的层层阵法,被谁迅速破开。

    而那声音,直冲向地狱而来。

    邺澧的唇边勾起笑意,心中了然。

    李乘云也在最初的惊愕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看来,是小洵来了。”

    李乘云笑吟吟背手而立,在昏暗天幕的狂风下如乘风归去的谪仙。

    他侧眸看向身旁的邺澧,微微点头,也轻声道:“谢谢你,陪伴小洵。”

    大地在颤抖,血红到沉重的乌云疯狂旋转咆哮,云层在狂风的裹挟下迅速下压,形成的龙卷风从低沉云层一直连接向大地。

    阴风怒号如鬼哭。

    但无论是李乘云还是邺澧,他们谁都没有被身边恶劣可怖的环境惊吓到,反而仰起头看向天幕,期待着将要到来的那个身影。

    终于——

    “轰隆隆——!”

    闪电劈下,惊雷咆哮。

    好像有无形的大手撕裂天空,就连阴沉乌云也被从中劈开。

    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照亮了一块土地。

    随之而来的,就是从天幕上方裹挟着狂风迅速下落的身影。

    青年眉眼锋利,眸光明亮而坚定,像是劈开一切黑暗地狱的利剑,直直的插进旧酆都最深处。

    那是,人间的驱鬼者。

    为万物生灵而来,为天地大道而战。

    邺澧的唇边勾起笑意,上前一步:“时洵……”

    但他话音刚出口,就猛地发现,来的不仅是燕时洵。

    ……在燕时洵身边,还有一道看起来就很烦的身影。

    那人身披战甲,寒光凛冽,手持利剑向前的模样,仿佛即便挡在他面前的是天地鬼神,他也可以无所畏惧的一剑斩下,劈碎这天地。

    可就是这样冷硬的存在,却刻意的将自己浑身的尖锐收起来,唯恐伤及身边青年,曾经拿剑训马的手掌,此时却极尽温柔,轻轻环住身边青年的腰身。

    像是在担忧自己的力道重了,就会伤到青年。

    战将环住燕时洵腰身的姿势,彻底激怒了邺澧。

    邺澧刚刚看到燕时洵的笑容还没持续两秒钟,就迅速黑了脸,看向战将的眼神冰冷如有实质。

    如万箭齐发。

    战将察觉到了那道想要杀死自己的阴冷目光,但他只是掀了掀眼睫,视线在下方矗立在大地上的邺澧身上转过一圈,就重新收了回来,仿佛在看空气一样的不以为意。

    他的手掌甚至微微用力,抱紧了怀中的燕时洵。

    邺澧:“!!!”

    该死的,粗鄙的家伙!!!

    循着战将的目光,燕时洵也看到了站在地狱残骸间,仰头看向他的邺澧。

    但是更加吸引去他的目光的,却是和邺澧站在一起的那道身影。

    那人面容温润,笑意吟吟,仰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眸中的温柔如水般光华流转。

    离别的岁月没有在那人身上留下痕迹,反而更加将那人所有的力量都沉淀了下来,醇厚柔和,风华昳丽。

    燕时洵在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时,眼眸不可置信的缓缓睁大。

    那分明是……他的师父,李乘云。

    可是在他师父离去之后,却连入梦来看看他都不肯,让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师父的模样。

    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他师父李乘云无异。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乘云缓缓上前一步,笑意吟吟的轻声唤道:“小洵。”

    小洵。

    那一声呼唤,和记忆中重叠。

    一瞬间,燕时洵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呼吸不能,言语不能。

    视野中,无论是地狱还是鬼魂,全都消失不见。

    唯一仅剩下来的,只有笑着仰头看向他的李乘云。

    那人长身鹤立,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永远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他们离别的那数年并存在,那人只是出了个远门,忘记了回家。

    而他,来这里寻那人,带他回家。

    燕时洵的泪水一瞬间冲向眼眶,喉咙哽咽发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平日里能欺瞒鬼怪指使天地的敏锐思维,此刻却连一声呼唤都喊不出。

    他有太多想要问李乘云的话,可到最后,所有的巧言妙语,却只汇聚成了一声呼唤。

    “师父。”

    而邺澧果断上前,伸出双臂迎燕时洵下来。

    黑雾化作的凶兽阻挠,将战将和燕时洵分开。

    青年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分毫不差的扑了邺澧满怀。

    邺澧收紧手臂,抱紧了怀中的珍宝:“时洵,我也在这里。”

    第299章 晋江

    燕时洵设想过很多次,他是否还能再有与师父重逢的那一天。

    但无论他如何排布,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查找可能性,最后推演的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走进了死胡同,沉默的嘲笑着他的侥幸妄想。

    不过这样满怀期冀的设想,也只出现在燕时洵的大学时期。

    在李乘云刚离开的那几年,燕时洵偶尔会在课堂上撑着脸颊看着窗外发愣,想要从杂乱的思绪中,理顺出李乘云死亡的真相。

    为了得知李乘云在死亡前究竟在做什么,又去了哪里,是什么导致了李乘云的死亡,燕时洵拜访过很多李乘云的老友,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有关李乘云的只言片语。

    李乘云生前朋友遍天下,上至达官权贵,下至贩夫走卒,他能与三教九流把酒言欢,所有人都将他引为知己挚友。

    燕时洵曾经怀抱着那样的期待,走遍了大江南北,想要从各门各派的大师口中,得知李乘云死亡的真相。

    但是所有人在听明他的来意之后,都沉默良久,最终沉重的摇头,告诉他:如果你师父没有告诉你,那,我们也不能说。

    也有人惊愕于李乘云的死亡,不敢置信的反问燕时洵,说李乘云不可能会死,就算天塌了都敢去撑起天的人物,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离开。

    燕时洵心中苦笑,想的却是,他也想知道,怎么可能呢?

    明明分别前,李乘云还是那副笑吟吟悠然自得的模样,与平时并无不同。怎么还没有等到他放假回家,先回来的,却是李乘云的遗体呢?

    李乘云有无数好友,但却无一人肯告诉燕时洵其中真相。

    他们只是摇着头叹息,注视着这个还没等到出师就不得不独当一面的年轻人,告诉他,有困难的时候就来找他们,虽然老友走了,但老友的弟子,就是他们的弟子。

    燕时洵点头道了谢,却从未真的向这些门派祖师和中流砥柱,寻求过帮助。

    如果有人拿到燕时洵的手机,翻开他的通讯录,就会惊愕的发现,他拥有所有声名在外的大师们的联系方式,却没有一个拨打记录。

    这些大师们或者早已经退隐后山,不问俗事,或者隐居山林,任由外人如何寻找都找不到踪迹,抑或是各门各派德高望重的祖师。

    即便是特殊部门手里掌握着的应急通讯方式,都没有燕时洵的通讯录全面且精深。

    这些人,无一不是李乘云生前的至交好友。

    只要燕时洵愿意,他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整片土地上的驱鬼者圈子,无论他想要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各个与李乘云有交情的门派,都愿意响应燕时洵的号召。

    但是燕时洵却毫不在意,让那些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珍贵资源的号码,静静躺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甚至几次丢了手机也心无波动。

    没有人知道,滨海大学里那个总是带着哭唧唧腿部挂件的冷漠青年,掌握着所有人可望却不可得的顶级资源。

    却被他自己漠然无视。

    而燕时洵利用所有的周末和假期离开学校,遍访门派的事,也引起了辅导员的注意。

    她担忧的找到燕时洵谈话,想要开导这个失去了如同父亲一样的师父的青年。

    燕时洵漠然听完,只是反问辅导员道:“无意冒犯,但如何您所有的家人长辈良师益友,全都死亡,您会是什么感受?”

    “对我来说,他是父亲也是师父,更是朋友。”

    燕时洵向辅导员点了下头,说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

    以往放假回家,虽然滨海大学和小院同在一个城市,但李乘云总是布置得很有仪式感,也会确保自己一定不会被行程耽误以致于不在家中。

    让燕时洵一进家门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然后忍不住的微笑,有种回家的安心感。

    但李乘云走后,没有人为燕时洵准备这些了。

    拉开小院的大门,只有孤零零的一室冷肃。

    燕时洵越发的不愿意回家,也不愿意提及李乘云的事情。他拒绝了滨海大学内所有的活动,转而钻进了街巷,为人驱邪捉鬼,一个人迅速的独立起来。

    所有到了他手里的求助,无一失手,被鬼怪打扰了安宁的家属感激的向燕时洵道谢,也分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甚至还没有出师的人。

    燕时洵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并成熟了起来。

    像他这个年龄的驱鬼者还跟着师父身边拎包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独自一人,漫不经心的走进布满阴煞厉鬼的凶宅险地,天亮时从容的走出来。

    有关燕时洵的名声,渐渐在街巷之间口口相传。

    滨海市老城区的人们,都知道乘云居士的弟子也是一位很厉害的大师,虽然脾气不好,但实力确实没得挑。

    可一同流传开来的,还有燕时洵的“怪癖”。

    他不为人算命改名,也不接风水堪舆,唯一的业务,就是驱邪捉鬼,并且还时常不会听从主家的意愿剿灭鬼魂,反而帮着鬼魂指控主家罪孽。

    不管再多的钱放在他面前,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接,就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甚至偶尔还会识破委托人的心里有鬼,直接拎着委托人扔去了辖区,言明是什么罪,然后沉稳的一条条列举罪行。

    最恐怖的是,凡是出自燕时洵之口的事情,都是正确的。

    辖区的人也听得目瞪口呆,问燕时洵这难道是算出来的吗?

    燕时洵却嫌弃的告诉对方,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

    这样的做法,让燕时洵无意中在辖区官方那里积累了好感的同时,也被很多委托人记恨上,驱鬼者同行的圈子里,对他也颇有微词,觉得他没有“服务意识”。

    但燕时洵依旧我行我素,对这种种说法嗤之以鼻。

    他很清楚自己所行走的,是怎样一条路。

    在李乘云第一次带着他一起出门解决委托的时候,就曾告诉过他,世间的驱鬼者,大多爱锦上添花,可雪中送炭者少,为天地治病的人,更少。

    那是,李乘云半蹲下身,对还是个小少年的燕时洵,笑眯眯的说,就算做不了能够匡扶天地的那个,也要做保护生命的人。

    燕时洵记住了。

    并且始终践行。

    但是随着燕时洵走街串巷,深入险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见到了数不清的人间惨事,邪祟残忍,却只是更加深刻的意识到,李乘云当年独身一人去做的事情,到底会有多凶险。

    生死面前,即便是燕时洵不得不承认,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李乘云了。

    那年李乘云的遗体合棺前的那一眼,就是他此生见到李乘云的最后一眼。

    可为什么,他师父从来不曾入梦看他呢?

    在替一个学生解决了恶鬼压床,凿开了那学生卧室里的墙壁,将很久远之前埋进去、已经化为枯骨的尸骸拿出来后,燕时洵听着学生在自己身边断断续续的哭声,忽然想到了自己。

    燕时洵听很多人说过,去世的亲人会回来入梦看他们,说起这话的时候,那些人的脸上都有幸福的追思。

    那是他不曾体会过的幸福。

    他不曾梦到李乘云,甚至已经开始渐渐遗忘了李乘云的长相。

    直到张无病开办综艺,燕时洵敏锐的看清了天地的布局。

    他也终于意识到,当年他师父,究竟因何而死。

    大道倾颓,天地祸事将起,而他师父李乘云,窥视大道,以身殉道。

    或已经……魂魄不存。

    在想通的那个清晨,燕时洵将手臂横在眼前,静静的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躺了许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可燕时洵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旧酆都最底层的地狱中,他竟然,还能再看到他师父。

    战将的那一剑灌注全力,彻底劈碎了整个地狱,让他们所有人都得以进入旧酆都最核心之地。

    燕时洵做好了迎接危险苦战的准备。

    可他没想到的是,在这里除了危险,还有最大的一个惊喜在等着他。

    李乘云笑吟吟看向燕时洵,温和的眸光中满是包容和慈爱。他的目光慢慢扫过燕时洵,从头到脚,像是在确认他的成长和健康。

    燕时洵刚一触及这样的视线,就觉得眼眶一热,有泪光模糊了视野。

    他迈开长腿走向李乘云,能踏碎大地的有力双腿,此时却连落地都如此轻盈。

    唯恐眼前的李乘云只是旧酆都看穿了他的弱点,呈现出的幻境。而他稍一用力,幻境就会破碎。

    李乘云将燕时洵的反应看在眼里,但他同时也清楚的看到,当年他离开时还过于锋利的青年,如今已经成长得成熟稳重,挺括结实的肩膀可以挑起一切重担。

    即便是天地崩塌,他这个弟子,也足以重新撑起天地。

    李乘云欣慰的笑了。

    他向燕时洵缓缓张开双臂,笑着唤他:“小洵。”

    “抱歉,我当年没有告诉你白纸湖之事,事关大道,我不能冒险让你也暴露在因果中。”

    李乘云温柔的声线里包裹着笑意,像是清晨时温暖的阳光:“不过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找到我。而我没能做完的事情,没有走完的道,会有你来继承。因为有你在,所以我才能安心在这里等待。”

    “而现在,我等到了。”

    燕时洵定定的看着李乘云,终于大步迈开长腿,冲过去一把抱住了李乘云。

    李乘云也接住了燕时洵。

    就像接住了整个下坠的人间。

    在他自己的坠落中,他伸出手,托举起一轮朝阳。

    乾坤依旧。

    第300章 晋江

    邺澧刚抱了下燕时洵,还没焐热呢,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燕时洵转头扑向了李乘云。

    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做出挽留的姿势,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对于燕时洵而言,显然是李乘云比他更重要。

    况且是多年未见。

    邺澧心中浅浅叹息,还是慢慢收回了手,退开几步,将空间留给这对跨越过生死方才重逢的师徒。

    “嗤。”

    还没等邺澧先有什么反应,就听到旁边传来的一声轻笑。

    好像是在嘲讽他:你在时洵心中的地位,不过如此。

    邺澧:…………

    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是哪个家伙干的。

    他黑着脸缓缓转过头去,皮笑肉不笑的看向战将:“也是该试试声音了,千百年都没说过话,不找找存在感,别人看到你都会忽略掉。”

    战将静静矗立在不远处,沉静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刚刚会嘲讽邺澧,好像一切都是邺澧的无聊假想。

    在听到邺澧的声音后,战将缓缓抬起头,终于肯给邺澧一个正眼。

    但还没有维持一秒钟,他就翻了个白眼,随即冷漠的移开视线。

    好像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做。

    邺澧:“……啧。”

    好想和这家伙打一架。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都握紧了,但看到随后从地狱破开大洞的天幕出现的众人,他眉头跳了跳,还是忍了下来。

    鬼道当前,孰轻孰重,他很清楚。

    更何况比起这个鲁莽讨厌的家伙,时洵对他的印象显然更重要,他不会让任何人有向时洵告状,破坏他在时洵心中形象的机会。

    但邺澧也只是勉强压下了明面上对战将的厌恶而已,看向战将时的眼神依旧充斥着冰冷的厌恶。

    “或许你能够认清,时洵是我的?”

    邺澧的声音很冷:“下次要是再让我看到你靠近时洵……就不会是今日这样轻放下了。”

    战将丝毫没有被威胁的自觉,反而在这种时候,终于笑了出来:“你又能做什么?连旧酆都没有自然消亡都没有发现的家伙。”

    邺澧:……他和这家伙绝对是气场不和,他不想提哪件事,对方偏偏要说哪件事。

    他克制的咬了咬牙,冷笑道:“严格来说,这件事你如果要怪怨,应该去找大道,这是它的问题。”

    “况且,如果你真有自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为什么还需要我提前扫清底层地狱?”

    邺澧轻轻“呵”了一声:“没礼貌的家伙,需要别人帮忙也不会提前说一声,自以为是。”

    战将顿了顿,却是没有反驳邺澧。

    邺澧说的没错。

    旧酆都没有消亡这件事,确实与新酆都没有关系,而是大道有意的“疏漏”。

    对于神仙而言,也有各自的地盘,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绝不会轻易去往别人的地盘。

    要不然,神仙也不会各自有各自的道场、福天洞地之说了。

    邺澧在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之后登位鬼神,成为新的酆都之主。

    对于他而言,旧酆都已经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反而作为已经殒身鬼神的旧地,需要他离开,前往自己的道场。

    而旧酆都一日不消亡,西南就一日是鬼城,不在新酆都的管辖范围内,新酆都鬼差也就无法前往西南,接引鬼魂前往接受审判并投胎。

    原本应该一环扣一环的因果,却因为旧酆都拼尽全力躲避大道苟活,而出现了岔子,开始了恶性循环,让西南成为了一片无神之地。

    鬼魂越堆积越多,引发了西南驱鬼者们的驱魂行为,最终诞生出了如今沦为鬼道爪牙的活嘴活眼木雕。

    乌木神像虽然在千年间都没有化形战将,但神像应李乘云之邀,前往白纸湖镇守邪祟,冷眼看清了掩埋在因果下的真相。

    无人可窥视的大道,却尽数呈现在乌木神像的眼前。

    旁观者清。

    它眼看着郑氏兄妹的悲剧,也看到了前来游玩却对神庙产生了好奇心的年轻人们。

    被李乘云所托,在李乘云死后依旧守着白纸湖的西南驱鬼者,早就死在了鬼婴愤怒的报复之下。

    在阵法成形之时,整个白纸湖都被乌木神像锋利的力量镇压,如山岳压顶而下,不可挣脱。

    亲眼看到了李乘云的死亡并且大受触动的郑树木,知道这是李乘云的计划成功了,他沉默的立在窗户后面,仰头看纷纷扬扬的大雪,就像是天地为李乘云送行而洒落的纸钱。

    但鬼婴却直到此时,才惊愕的发现,那个来过白姓村子的居士,竟然是为了镇压她而来。

    鬼婴愤怒嘶吼,拼了命的反扑。

    西南驱鬼者为了保证阵法不被影响,咬牙顶在前面,不给鬼婴一丝一毫突破的可能。

    鬼婴很聪明,她很快就意识到对方请来的镇物太过强大,远远不是现阶段她能够抗衡的。

    而阵法有了镇物力量的注入,在成形的那一刻就变得坚不可摧,找不到一个能够作为切入点的弱点。

    却唯独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

    ——西南驱鬼者本身。

    生人血肉之躯,会死会痛,远远比不上镇物和鬼神。

    对于鬼婴而言,这似乎是最好的下手之处。

    但鬼婴没想到的是,西南驱鬼者早已经在答应了李乘云的邀约,来到白纸湖的时候,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用死亡来威胁他,毫无用处。

    驱鬼者守着阵法,直到力竭死亡倒下,依旧死死的将阵法护在自己身下,绝不允许有任何人能够破坏阵法,伤害天地大道万千生灵。

    即便死亡,这股顽强坚定的执念,也依旧不肯消散。

    直到多年后,年轻人们被鬼气蛊惑,走进了废弃的神庙。

    当那年轻人伸手要拿神像的时候,他没有发现,乌木神像的眼珠,一直都在冷冷的注视着他,看清了他的过去和未来,预知了他的死亡。

    驱鬼者的执念和乌木神像的力量,让几名年轻人使出浑身的力量,都没能搬动驱鬼者只剩下枯骨的尸骸。

    可也就在那个时候,乌木神像注视着几名“巧合”发现神庙的年轻人,忽然看清了大道的本意。

    ——大道,想要让白纸湖邪祟重新出现,连带着拔出原本掩藏在鬼气后的旧酆都。

    乌木神像沉默良久,终于松开了力量。

    年轻人们将驱鬼者的尸骸从阵法上抬起的时候,像是完成了一项壮举一般欢呼雀跃,怪叫着手舞足蹈,随即想起刚刚自己没有抬起尸骸的丢脸模样,泄愤般将尸骸扔出了神庙,嘴里骂骂咧咧。

    可一切都被乌木神像看在眼里。

    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永远不知道,在自己做恶事的时候,会不会有冷漠的神一直在旁观,看透他们的因果。

    在年轻人从神庙里搜刮金银祭祀礼器,甚至拿走乌木神像的时候,乌木神像就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死亡。

    看似是意外的死亡,实则是因果报应。

    即便是大道默许,但年轻人们的所作所为,毁掉了李乘云等一众驱鬼者压上了生命才完成的计划,以此导致的所有死亡,都会被大道算到他们头上。

    乌木神像给过他们一次机会。

    如果他们在第一次没有抬起西南驱鬼者的尸骸时,就意识到不对,道歉离开,也不过是回去之后发烧几个月而已。

    但他们没有珍惜。

    而乌木神像并不是心软的鬼神,并不会追在他人身后苦口婆心的规劝。

    既然年轻人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他们就必须承担随之而来的因果。

    鬼神无救。

    乌木神像辗转落进了海云观。

    在那里,他发现了大道之所以会放任年轻人们破坏白纸湖阵法,使得邪祟重新出现,是因为大道本身的力量在快速削减,几乎到了危险的地步。

    大道在想尽办法自救,更是拯救天地生灵。

    百年前诸神殒身,以撑大道。

    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乌木神像看着整个海云观无一有神力的神像,在日升月落间,听着那些金身神像空荡荡的回响,逐渐参悟透了大道本身的想法。

    所以,当他看到星宿坠落,而一线生机冉冉升于西南的时候,他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回到最初的战场,再次大战一场,将旧酆都连同所有积攒下的因果一起,一并扫清。

    乌木神像消失在海云观,而重新出现在了白纸湖,无声无息的潜入西南。

    在旧酆都气急败坏的翻找时,乌木神像早已经化身为战将,守在黑暗中,冷冷的看着鬼道与大道此消彼长的斗争,静待着时机的来临。

    但是有一件事,是战将没有料到的。

    就是,燕时洵。

    当他站在乱葬岗的尸山上回首看去,那青年明亮的眼眸,瞬间就看进了他的心里,撞入了他的神魂。

    并且最关键的是,那青年认识自己,轻松叫出了他未来成为鬼神后的名字。

    战将有些惋惜。

    他镇守西南千百年,从未踏足过人间,更不曾为任何人神鬼动摇过信念。

    却唯独燕时洵……

    他后悔,先遇到燕时洵的,不是他。

    而是酆都之主。

    “就算我不曾说明,你也会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战将的声音很冷,还带着无法解决邺澧的遗憾:“虽然我也不想,但很显然,我们不过是一体的两种状态化形。”

    “让我不要靠近时洵……”

    战将轻笑:“这句话,你先对自己说比较好。”

    邺澧怒极反笑,终于忍不住大步流星走向战将,拳头捏到关节发白,裹挟着威势怒意的模样,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而官方负责人等人,也终于在经历过漫长的坠落后,终于从过于惊险的刺激中缓过神来,撑着软到发抖的双腿,勉强在地面上站住了脚步。

    等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两道相似的身形剑拔弩张。

    其中一个,更是准备挥拳向另外一个的脸上砸去。

    官方负责人:“!!!”

    什么情况,自相残杀???

    不了解之前情况的众人所看到的,就是邺澧要对战将出手,而战将静静站在原地,没有还手也没有丝毫防御的姿态。

    大抵听阎王说过战将与邺澧实为一体的众人,顿时脑海中闪过五花八门的猜测。

    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却有一道身影迅速向两人冲去。

    折扇“唰啦!”一声利落展开,灵敏的在一触即发的两人间见缝插针,扇面隔在两人中间。

    同时被挡下的,还有邺澧将要挥出去的拳头。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停滞一瞬,暗流涌动的力量消散于无形。

    折扇轻颤,虽然看似脆弱,却还是坚韧的挡在两名当世最危险不可测的鬼神之间,让一场将要冲突的打斗就此消弭。

    “和我印象中是一模一样的鲁莽啊,酆都之主。”

    阎王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明明鬼道当前,更重要的却是先和以前的自己打上一架吗?”

    “我看看燕时洵在哪,这种趣事当然要先和他分享一下。”

    说着,阎王就势转过头要去看燕时洵的身影。

    听到燕时洵的名字,邺澧刚刚对战将想要抢夺燕时洵,而野心勃勃的那番话的怒火,顿时就像是兜头被冷水泼下,立刻重新冷静了下来。

    战将无动于衷的冷峻面容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情。

    他挑起长眉,意味深长的深深看了邺澧一眼,然后才转过头去,看向依旧在远处和李乘云低语的燕时洵,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分给邺澧。

    邺澧在读懂战将表情的时候,周身的力量狂乱了一瞬,他脚下的大地立刻碎裂,裂纹迅速向四周蔓延开去。

    但很快就又重归平静。

    邺澧咬着牙,硬生生将这份怒气重新压回了心间。

    因为他发觉,战将的目的就是激怒他,让他在燕时洵面前动手。

    在燕时洵身边的这些时日,邺澧也对人间多了不少了解。此时他不可抑止的觉得,人间有一种说法,特别适合用来形容战将的作为。

    邺澧:绿茶!!!

    他发现了,战将就是想要踩着他衬托自己,最好在燕时洵面前多表现自己一番,这样才能通过拉低他在燕时洵心中的印象,转而弥补自己晚出现的劣势,从而在他和燕时洵之间制造裂缝,趁机而入。

    不管这番猜测正确与否,都让邺澧对战将的印象跌入谷底。

    对于千年前的自己,邺澧毫不吝啬的用最阴谋恶毒的想法去猜测。

    毕竟对战将最了解的,莫过于经历过那个时段的邺澧自己。

    熟读兵书,驰骋沙场十余年从无败绩。

    兵不厌诈几个大字,在战将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见自己本来的想法失败,战将也就没有兴趣再与邺澧浪费时间,对他来说,这个同体错形的酆都之主,不过是他清扫旧酆都的工具而已。

    借用了他与酆都之主同一神魂带来的默契,并不是说他就真的在乎酆都了。

    更何况现在对于战将而言,有更重要的存在。

    燕时洵。

    战将这样想着,朝邺澧轻声呵笑了一声,便要走向燕时洵所在的地方。

    “不必拦我,当年是李乘云请我去镇守白纸湖邪祟,现在他在这里,我自然要去和李乘云见一面。”

    战将垂眼,平静的看向邺澧又向他伸出来的手掌:“还是,你想要让燕时洵看到你这一面?”

    邺澧:……我信你的话才有鬼了!“我”什么时候是这么热情的性格了,还与驱鬼者见面?呵。

    但战将的话,还是让邺澧犹豫了一下,恨恨的放下了手掌。

    战将唇角一勾,微不可察的笑了下,随即大跨步走向燕时洵。

    邺澧纵有千般不情愿,但在李乘云和燕时洵面前,还是只能压制下来。

    他深感自己在面对旧酆都和大道时,都没有这样憋屈过,有力却不能用……该死的!

    “要不然怎么说,最了解自己的是自己呢。”

    阎王漫不经心的利落合上折扇,扇骨在手中灵活的滑过一圈又被他重新握住,抵着下颔笑吟吟道:“人间有一句话,叫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不过说这话的人,应该不是想要形容现在的场面。”

    阎王耸了耸肩,也循着邺澧的视线一同向战将的背影看去:“看来你最大的情敌,就是千年前的你自己啊。对于酆都之主来说,也算是难得的奇观了,竟然还有酆都之主应付不来的时候。”

    “就是可惜,大道现在无法穿透鬼道看到旧酆都内部,不然大道一定很高兴。”

    阎王笑着道:“毕竟大道求了你不知道多少次,都被你拒之门外,在酆都紧闭的中门外面吃了多少次闭门羹。现在,也轮到你尝尝这种滋味了。”

    “真是,因果循环啊。”

    阎王啧啧称奇,一反常态的对邺澧有了闲聊的想法,兴致勃勃的向他说着战将的好话,劝他接受战将的存在。

    毕竟想要对付旧酆都,就是邺澧这个酆都之主在这里,都不及战将对旧酆都的威慑力。

    但是阎王脸上不曾消退的笑容,却让他的话听起来,诡异的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想要趁机火上浇油的感觉。

    邺澧冷冷的扫过去一眼。

    阎王顿时闭了嘴不再说话。

    “我知道轻重缓急,不会现在对他做什么。”

    邺澧死死的盯着战将靠近燕时洵的背影,冷笑道:“可惜,那个时候一直关注北阴酆都,反而漏了一个小小鬼差,竟然让曾经的形象流传了下来。”

    “啧。”

    邺澧嫌弃的看了战将几眼,然后重新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神色,也迈开脚步走向燕时洵。

    被留在原地的阎王:……你那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这么想的,反而像是还想冲过去做点什么。

    不过好在有燕时洵在,邺澧迅速从刚刚冷肃的鬼神变得春风拂面,笑意融融看不出半分之前的暴怒。

    阎王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挺拔的身躯甚至颓了下来,像是耗尽了心神的疲惫。

    阎王看着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折扇,苦笑着摇了摇头。

    即便刚刚在邺澧面前时,他清隽的面容上一派云淡风轻,好像并不在意这一场小小的冲突。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时阎王的心脏,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接下来这两位会先打起来。

    如今对于酆都最为了解的,非阎王莫属。

    他很清楚千年前战胜旧酆都的战将有多强,更清楚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死亡格局的酆都之主,是怎样的不可撼动。

    如果这两个人打起来……

    镜子内外的两个人打起来,会有好结果吗?

    但更加恐怖的是,这两个人的力量,足以在掀翻旧酆都的同时,波及到旧酆都之外的整个西南地区。

    庶人之怒,以头抢地尔。①

    可鬼神一怒,乾坤震颤,非同小可。

    阎王不会让那种情况出现,但更清晰的看到,自己在阻拦那两位时,他手中本应不可摧毁的折扇,已经在震颤着扭曲变形,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撕裂。

    像是战旗挥下,双方开战。

    不过好在,现在有燕时洵在。

    阎王缓缓转过头,看向对这场小风波并不知情的燕时洵,唇边的笑容苦涩极了。

    果然,欠别人的总是要还的……但为什么是那个小蠢货欠债,他来还啊!

    从不后悔自己剥离神名逃脱大道的阎王,甚至在认真思考,是不是他太过于小心了,为了躲避大道,好像让那个小蠢货变得过于痴傻了?

    欠燕时洵这么多因果的下场,就是应在了这种时候吗?

    道长忧心忡忡的走过来向阎王询问:“那两位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不错?这样会不会影响对旧酆都的镇压。”

    阎王哀叹着自己悲惨的命运,叹息着摇头:“成也燕时洵,败也燕时洵。”

    他怎么会想到,战将和酆都之主竟然同样对燕时洵动了心,并且一去不复返,看起来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彼此之间争起了燕时洵的关注。

    虽然因为有燕时洵在,让这两位暂时熄了对彼此的怒火,但是仔细想想……起因也是燕时洵呢。

    阎王觉得,自己瞬间都要老了十岁了。

    “人间情爱,害神不浅。”

    阎王摇着头,心有余悸的喃喃:“太恐怖了。”

    旁边的道长:“?”

    你自己就是阎王,竟然说别人恐怖?

    而燕时洵笑中带泪,格外珍惜与李乘云的久别重逢。

    跨越生死的相逢,对燕时洵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惊喜。

    他心中很清楚,既然按照鬼差所言,李乘云只有一缕残魂留在旧酆都,那他能够与李乘云相见的机会,也只有在旧酆都的这短短时间。

    一旦旧酆都消亡,李乘云的残魂……很可能也会随之消亡。

    燕时洵并不擅长自欺欺人,即便心中再多的喜悦和复杂思绪,但他却依旧在理智冷静的思考,看到了必然的结局。

    除非他为了留下李乘云而违背大道的意愿,置万物生灵于不顾,强行留下旧酆都,使得鬼道倾覆大道乾坤。

    否则,他所能做到的,就只有珍惜当下,不放过与李乘云相处的每分每秒。

    李乘云看着燕时洵笑中带泪的模样,心下了然。

    但他只是暗自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并没有提及此事,而是笑着听燕时洵说起他离开后的事情。

    ……那些燕时洵独自一人深入险境,九死一生闯荡天地,最终成长到了足以撑起天地的强大,一步步踏进旧酆都的过往。

    李乘云看向燕时洵的眸光晃动,神情有些抱歉:“小洵……”

    “不用担心我,师父。”

    燕时洵看出了李乘云想要说什么,却只是缓缓摇头:“能够触摸大道的,从来没有温室花朵。这不是师父的错,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

    “驱邪捉鬼,保护生命,为天地奔走……没有任何人能够逼迫我做出这些事,我所做的,是在践行我自己的选择,而因果自负,绝无怨言。”

    燕时洵笑着轻轻向李乘云点头:“我很高兴,师父能将这广阔天地展示在我面前,让我得以触摸大道。”

    “我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师父。”

    他轻声道:“你曾经撑起的天地,保护的生命,现在,有我在。”

    “你没能来得及做完的事情,我都会一一接过来,继续完成——直到,天下无邪。”

    李乘云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弟子,久久无法回神。

    他这个弟子啊……因为恶鬼入骨相,早早就尝遍了世间冷暖苦楚,却在他离开之后,成长到了超乎他想象的地步,优秀到令他惊叹。

    李乘云轻轻笑了起来:“好。”

    他多年来一直绷着的心弦,也终于能够放下来了。

    燕时洵见到李乘云的笑,也被感染了笑意,平日里锋利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柔和暖意。

    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寒光,意识到是战将在靠近他们,便微微收敛了笑意,侧身向后看去。

    李乘云也被战将吸引了目光。

    不过,他看着战将,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到你。”

    李乘云缓缓眨了下眼眸,脑海中迅速回顾记忆,想要从过往的景象里,翻出与战将有关的片段。

    战将敛尽了一身锋利,明明身披战甲,寒光凛冽,但当他在燕时洵身边站定脚步,任由李乘云打量的时候,却莫名有种乖巧的气质。

    “乘云居士。”

    战将向李乘云点头致意:“当年您请到白纸湖镇守邪祟的镇物,就是我。”

    李乘云恍然大悟:“乌木神像!”

    他的目光在战将面容上扫过,不由得称奇:“确实,一模一样。”

    战将微笑。

    但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的邺澧,却黑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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