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无相极少问佛,他自诩灵台清静无一物,大道明了,何须求问。


    可就在这一瞬,和尚罕见地犹疑了。


    菩提根所制的念珠落在地上,往复回弹,在万籁俱寂的万佛塔内自成一曲,念无相只觉得这是在火上浇油,催生邪念。


    有一点情愫破土而出,潜滋暗长。


    念无相抓不住那念头的起源,便只能以手攥了攥僧袍下摆,沉着眸光与幻象对峙。


    银铃铁链衬得那女子肤色淬了冷雪一般的白,下袍起落间,依稀可见冰肌玉骨,柳腰风姿,带着朱红的道袍上一只描银白鹤飞舞,旖旎而绚烂。


    念无相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起来。


    黑暗加深了他的感官,恍惚间似有春潮起伏,芬芳馥郁,两岸峡谷幽深,一舸飘摇其中。


    念无相竟可耻的有一瞬想要放弃抵抗,皈依于心魔。


    这等紧要关头,芥子须弥中突然透出柔弱金光,紧跟着传来谷粒略显清脆的声音。


    “念无相,往年留仙台上可曾打过守擂啊?最高有多少轮?”


    筋疲力尽的和尚须臾之间更虚弱了。


    念无相闭目,似是累极了,嗓音中流露出藏不住的羸弱感:“……未曾有过。”


    谷粒得了答案心中欢喜,“噢”了一嗓子,才随口问道:“佛子这是忙什么呢?怎么嗓子哑成这般?”


    念无相能说什么。


    念无相什么都不能说。


    于是,只好忍着难言的痛苦反问:“谷施主只是为问此事?”


    谷粒忘记对方看不到,点了点头,半晌又后知后觉道:“对啊,不能问?”


    念无相轻轻地,又极深地吸了口气,平淡回她:“可以,只是类界并非为此而开通,还请谷施主周知。”


    谷粒懒得跟一个抠抠搜搜的和尚掰扯,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掐断联络,继续去研究她的扬名大业。


    念无相:“……”


    谷粒这一搅和,阴差阳错助他渡过了这一轮心魔,可念无相心中并不欢喜。


    很快,塔内石门应天地感召洞开。


    强烈的光斑顺势投落在地上,似在邀请他重归人世,可俊朗的佛子似无所觉,久坐于石壁前。


    他有了一丝念头,虽生得浅淡,难以察觉,但还是被他敏锐地梳理出来。


    那是一抹意兴阑珊,以及未曾尽兴反受惊吓的憋闷。


    ……


    入冬之后,鹤鸣山中天候连日转阴。


    泥雨带着湿气打在暖玉地台上。明泽殿内燃着几盏壁灯,容茂鹤眉心攒动,坐在主位,身边立着四徒弟谢殊同与谷粒。


    殿前,烽火台周长老与季原师弟求见,背后还跪着两个衣衫尽湿的道门弟子。


    容茂鹤手臂轻抬,轻描淡写以威势扶起殿前两个负伤的小弟子:“灵矿出事,是何时发现端倪的?”


    年幼的弟子捂着头,尚能回话,半分不敢马虎道:“昨日,弟子和师兄巡夜时,发觉东南角有一处脉络灵光微暗,当时正值下半夜,细雨斜风,便没在意。到了今晨过去一瞧,才发觉竟生生枯了一大片……”


    灵脉枯竭,实在不容小觑。


    容茂鹤却还是耐着性子问:“头上这伤从何而来?”


    小弟子眼神变得有些微妙,瞄了身旁师兄一眼。


    那少年身上已有剑伤十一二道,招招锋锐冷峭,分明残留着松云峰的剑势,血迹从伤口蔓延出来,印透了敷料,将道袍上展翅欲飞的蜀绣仙鹤染红。


    他下定决心,咽了口唾沫,猛地跪地冲周长老和掌门人磕了个头。


    “此伤便是那位燕来城死里逃生的松云峰谭师兄所为。”


    谷粒心中一惊,这是在说谭一余?


    容掌门亦是厉色:“此事属实?”


    另一个少年登时也笔直跪在了师弟身旁,揖手作礼,郑重点了点头。


    小弟子心中稍安,整理思绪道:“弟子不敢欺瞒,灵脉如今枯竭之处尚存,就在靠近……夜南天原先入口的地方,我与师兄想下去查探时,便见谭师兄执剑从中冲撞而出,对我二人挥剑砍来。”


    容茂鹤等人未曾入得燕来城,不知当时状况,不好下定论,但谷粒却是在场。


    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转投向她。


    谷粒只觉千斤重担压下,无奈苦笑:“我只知道,谭师弟脱出重围时,曾被阴煞血雾伤了双目。”


    谢殊同扬眉接话:“可他与那位罗汉僧出来时,似乎并未眼盲。”


    谷粒回道:“此事多亏了禅宗佛子,是他以无相禅将谭师弟所中煞毒转移。”


    容茂鹤诧异:“为师未曾听你二人提及。”


    谢殊同带着一份慵懒插话:“谭师弟也从未提过。”


    这就不是谷粒知晓的范畴了,她耸耸肩,表示这话得问问谭师弟本人才行。


    于是容茂鹤更锁紧了眉头,看向季原。


    这么老半天说下来,季原连个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倒转了酒葫芦,见最后一滴酒从里面抖落出来,有些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


    容茂鹤轻咳一声:“季长老,既然是你的人,便喊来殿上一同问话吧。”


    季原可算从美酒佳酿中□□,将空酒葫芦反手收进芥子囊,左手懒散地搭在腰间剑柄上,偏着头回到:“回掌门,来之前我已经瞧过了,谭一余已下落不明。”


    至少,以他神识所能覆盖的范围,都未曾找到这个小弟子的踪迹。


    阶下跪着的小弟子突然插话:“弟子,弟子昏迷前曾瞧见,这位谭师兄顺着灵脉缺口,往那处去了……”


    那处,自然指的是夜南天。


    宗门上下心照不宣的默认此事,于是便有了如今的冗长沉默。


    小半晌,容茂鹤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可曾追踪?”


    周长老眸光忧虑,叹气道:“我去看过,那处尘封的入口依然叠着浮屠印,未有解开的痕迹。”


    谢殊同惊奇,望向他师父叹道:“这就奇了,人往那处跑的,阵印未消,他能躲去何处。”


    这话容茂鹤还想问呢。


    他偏眸瞪一眼多嘴的老四,想了想,换了个思路问谷粒:“一起出来的那位罗汉僧可有异常?”


    谷粒半仰着脑袋回忆一番:“肩头有伤,听念无相的意思,他是被降魔杵所伤。那和尚后来也说,是他们罗汉堂一位师兄的法器。”


    众人一听,联系前后发生之事,顿觉不妙。


    容掌门雷厉风行,不过几秒下了命令:“此事疑点重重,你们所指认的弟子又下落不明,暂且先把嘴封严实,暗中加派灵脉夜巡队伍,”


    说到此处,他目光落在季原身上:“此事就交给季长老操办,以松云峰剑修为主力。其余的,待我与禅宗宗主互通之后,再做打算。”


    若是禅宗那头也出了问题,恐怕燕来城便留不得了。


    ……


    屏退众人,容茂鹤单独留了谷粒,随他一路回鹤鸣峰芳华大殿。


    师徒二人无比默契,谁也没开口,径直来到明镜台前,这是专供八大宗门之间联络所用的宝物,为的就是互通有无,同气连枝。


    容茂鹤输送灵力,须臾,那头显现出禅宗宗主的面孔。


    谷粒终于有闲得见这位宗主真面目,此人无姓,名弥严。看起来比她师父年纪要大不少,只是生得慈眉善目,中和掉了年纪上的衰颓感。


    容茂鹤问好:“无量观,弥严尊主,一别半月,禅宗万事安否?”


    谷粒跟在她师父屁股后行了个三清礼,忍不住白这老狐狸一眼。


    弥严双手合十,身上穿着黄褐相间的僧服:“阿弥陀佛,禅宗万般安好,容掌门有心了。”


    容茂鹤便不跟他兜圈子:“尊主,不日前在燕来城中侥幸逃出两名弟子,其中一人是禅宗罗汉堂的人,如今可还在?”


    弥严诧异:“自是在的,今晨无相佛子出塔,老僧还曾见到他向佛子讨教事物。不知,容掌门可是碰上了什么异样?”


    容茂鹤蹙眉,叹息道:“鹤鸣山带回来的那个剑修小弟子,今日伤了门内弟子,现下已不知去向。弥严尊主那头还要多加防范才是,我听谷粒说,这两人在城中都曾受伤,那位罗汉僧还是被同门法器所伤。”


    掌门留了个心眼,没有将灵脉与夜南天之事和盘托出。


    弥严倒是想起一件事,顿了顿决定告知:“昨日,青城掌门楼观山曾与老僧对弈,其间谈到燕来城封印阵一事,他突然一反常态,说此事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老僧诧异时,他却自知失言,避而不谈了。”


    谷粒扬眉。


    青城掌门楼观山,以琼花剑问鼎归墟巅峰境,堪称当世剑修之首,也是青城山能够位居八大宗门之列的重要因素。


    此人于仙门中赞誉无数,什么“正法遗风,仁人君子”之类的好词妙句不要钱似得往他身上叠加,却没想到,私下里是位如此冷情冷眼之人。


    她抱臂于前胸,懒散地瞧着她师父与镜中这位老僧,静静等候二人决议。


    容茂鹤似有所觉,突然侧眸回头看她,露出个毛骨悚然的微笑:“六徒弟,此事你怎么看?”


    谷粒。


    问我干鸡毛,你们两大派的宗主议事问一个小辈合适吗?


    她将疑问求援的目光投向镜中弥严尊主,希望对方能站出来主持个公道。


    结果,老僧笑眯眯道:“禅宗也想听一听谷小施主的奇思妙解,佛子,老僧说的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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