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无相竟也在。


    这和尚倒是挺会躲清闲,明镜台上未曾吱声,若非弥严提醒,定然神不知鬼不觉蒙混过去。


    此时,被宗主指名道姓的人未见半分失措,水波不兴,往明镜台前迈了半步,气息和缓而沉凝。


    谷粒莫名忆起和尚在万佛塔中低低喘息之态,两相对比,只道这人是痊愈了。


    她对着俊俏和尚轻佻吹了声短哨,尾音上扬,收口处拐了个弯。


    念无相听到这声音一滞,低眉垂首,行合十礼道:“谷施主有洞见,衲僧自无异议。”


    三人翘首以待,谷粒又好气又好笑。


    她摸摸下巴琢磨半晌,才开口道:“我倒是有个馊主意,弥严尊主若是不介意……”


    弥严听这话,一双笑眼越发眯成条缝。


    容茂鹤接过话茬连声催促:“说你的,尊主哪有这般小气。”


    弥严便乐呵呵笑出声来。


    水波荡漾间,念无相那一身挺拔如青松的姿态十分显眼。


    谷粒视线难免多逗留一阵:“事已至此,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倒不如来个请君入瓮,借这次佛道论法的名头,请八大宗门上禅宗一聚。”


    今年论法将比试场地连同夜宴一起,搬到了灵隐禅宗内。


    正巧那死里逃生的罗汉僧也会参加,倒也算是个兼顾两头的办法。


    容茂鹤与弥严尊主一番眼神沟通,似乎觉得这个提议有点意思。


    弥严道:“只是那日对弈时,楼宗主似有要事,匆匆离去,不知能不能请到他走这一趟。”


    此人是这场鸿门宴目前的主宾,若不露面,也是浪费了这等良机。


    谷粒笑得狡黠:“这个简单。”


    她看着念无相,眸中自得:“还得劳烦佛子亲自跑一趟送这请柬。有没有这请柬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进去探到消息。”


    “若青城山真有状况,我们借佛子之手,便有了插足的理由;若是没有,堂堂禅宗佛子亲请作客,便是琼花剑,也要卖他几分薄面。”


    谷粒说完,期待又紧张地望向容茂鹤,努力做出一副“才没公报私仇”的样子。


    弥严与容茂鹤相视一笑。


    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狐狸,哪里会不明白,这小丫头片子又在耍花招。但不得不说这个主意有用,既能破局,又可化被动为主动,他们不仅不会拦着,还乐见其成。


    弥严尊主乐呵呵回首:“佛子认为如何?”


    念无相还是那副抬不起眼的样子,一腔慈悲念了佛号:“是,衲僧愿往青城山送请帖。”


    他说这话的时候,宛若叹息。


    谷粒不由自主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还自省或许做得有些过火。


    便听念无相又云淡风轻道:“只是,若青城山果真遇突发事件,衲僧一人之力,恐难抗衡。鹤鸣山与青城距离倒是极为临近。”


    弥严尊主点头:“是啊,远水解不了近渴。”


    容茂鹤也连连称是:“我看有理,你说呢?”


    谷粒:“……”


    现在深刻的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姑娘分明是主动请缨,一张脸却哭丧着像是要嫁给八十老儿冲喜。她恹恹如背书道:“行,徒儿也愿前往青城山送请柬,唯佛子马首是瞻。”


    后半句这纯属嘴欠,想讽刺人家。


    念无相却轻声回她:“谷施主不必强求,随性便好,衲僧自会配合。”


    谷粒闻言,虽未回一字,眉眼之间却舒展开来。


    此事敲定,念无相便要动身要往黑云镇去。


    下了明镜台,容茂鹤将谷粒带回自己洞府,又抬手封上禁制,才递给她两张天阶的保命符,又严肃下了师命。


    “此行事关重大,师父不担心你会吃亏,但切记,不可行事过于冒进。”


    谷粒乖巧点头,将那符纸上的朱文反复研读,顿觉技痒,抬手便想试着画出来,被她师父一巴掌打落。


    “不要命了?为师化神境时才勉强画出来的符,你固元境凑什么热闹?”


    容茂鹤又觉得这徒弟毛手毛脚,难堪大任了。


    他苦口婆心:“去了青城山,万事听佛子调遣,你不可拿主意,知道吗?”说完,又想起这两人关系匪浅,眉头皱成一团,“最重要的是,这回不可再欺辱佛子!除却任务,你还得与他保持距离。”


    谷粒觉得从天而降好大一口黑锅砸自己脑袋上,瞠目结舌。


    容茂鹤只当她这是不满,怒其不争地摆手示意人滚蛋。


    眼不见为净。


    谷粒转身便没了人影,丝毫不带一点留恋。


    ……


    念无相比谷粒早出发几个时辰,但最后先到黑云镇的还是谷粒。


    连阴雨让空气都带上潮湿的霉味儿。


    凡人酒肆里的酒母池也出了些小差池,店家正请了店里的修士用术法帮忙修补。


    谷粒懒洋洋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眼神时不时往酒肆前的小空地上瞄。传送法阵就在那里,念无相进城应该算是必经之地。


    二两小酒喝得她志得意满,盘算着不给念无相留歇脚时间,抓到人就绑了往青城山上空一飞,连人带请柬扔下就回来。


    谷粒正傻乐呢,袖兜里的滚滚突然有了动静。


    这家伙平时白天都睡得像死猪一样,如今天色尚早,却从她袖中溜达着上了肩头,站起身子,形成圆球远眺。


    谷粒顺着它的目光,缓缓问:“是不是嗅到那臭和尚了?”


    滚滚吱吱吱个没完。


    谷粒撑着桌子起身,指尖绵软带过一瓶佳酿,一个转身,顺势靠在二楼的阑干上。


    念无相果然孑然立在酒肆楼下,与先前几次见面不同,他穿一身赤褐色的僧衣,只在右手袖子的部位添了一块旧衣的“贴净”【1】,算是这身僧衣的坏色【2】。


    他眉眼尽敛,肤色被这僧衣的颜色衬得越白,甚至恍惚间让谷粒生出一种“妖孽”的感觉。


    她得承认,这和尚很适合红色。


    念无相似乎是先察觉到她的气息,特意等在楼下的。谷粒倚着凭栏,像是没了骨头,一身酒气显得她更是颓靡疏懒。


    念无相不动声色拢了拢眉心,复又归于平静。


    他没跟谷粒行那些客套的见礼,只仰着头静静望她,识海传音道:“还能走路吗?”


    谷粒轻笑:“少瞧不起人了,我们天师道不禁酒肉,这点量不在话下。”


    念无相接着问:“那出发吗?”


    谷粒扬了扬手,余光扫到传送法阵,骤然意识到这和尚不是从法阵那边过来的。更像是,凭空出现在此地。


    她扬了扬眉梢:“佛子怎么来的?”


    念无相十分淡然,甚至热心地讲解起来源:“寸阴咒,原是道门术法延伸而来。”


    好家伙。


    谷粒有些啼笑皆非:“与你互换几次后,我就隐隐察觉到了。你们禅宗比我想象中要穷,但属实没想到有这么穷。一宗佛子出趟远门,竟然不用传送卷轴,靠大术法赶路。”


    念无相丝毫不怯道:“禅宗穷困是其一,另一则为入世所需,讲求苦修,有益于磨练心性。”


    谷粒摇头咋舌,只感叹幸好自己不是灵隐禅宗的弟子。


    不然,她宁可不修仙。


    听她四师兄说,禅宗还有个女僧聚集的风水宝地,名为红尘谷,除了普通的渡缘道,正法时期出过不少厉害的武僧女修。


    那种修行生涯,谷粒想都不敢想。


    念无相不知道面前人已经跑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只迈出一步,便站在她身边。


    谷粒回神,调侃他:“佛子进这酒肆,可是打算破戒了?”


    说完,还故意把手中的酒瓶往念无相怀中送了送。


    念无相原本无悲无喜一张脸,听到她说“破戒”二字时,与心魔幻境如出一辙的揶揄语气,


    没察觉自己皱了眉。


    谷粒浅笑:“哟,怎么还恼了。”


    念无相轻声否认,下意识去找自己随身那串菩提根念珠,片刻后才想起来,早被自己扯断了线,四散在万佛塔各个角落里。


    他实在有些不适,为免节外生枝,跟谷粒打了声招呼:“来,带你去青城山。”


    佛子的招呼果真只是通知一声。


    谷粒这头还没反应过来,小臂便被念无相抓住,他还插空将饮了大半的酒瓶放在桌上,轻轻拉着人一步跨出了黑云镇。


    破风声起。


    谷粒看着周边熟悉的山景飞速倒退,又将视线定格在手臂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她嘲讽:“佛子如今是越发懒得跟我装了,普通的男女大防,似乎也不再你眼中。”


    念无相无奈看她一眼,正想回话,却猛的察觉到附近那抹气息,停止默诵咒文。


    景象的飞速轮转便定格在山川溪石之间。


    她被和尚拉着,立在茂密丛林中。这株古槐不算起眼,但勉强可以遮住两人行迹。


    林中静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唇齿生津后碰撞出的濡湿摩擦音半晌未歇,遥遥依稀传来女子温软又轻佻的话语,以及男子低哑喟叹。


    谷粒慢吞吞垂眸,和尚抓在臂间的手似乎滚烫,让人初冬的日头平白心头燥热。


    虽瞧不到林中人影,她也猜得出,这一对男女在小树林生的什么柴火。


    她按捺住内心一点紧张和尴尬,掐一把念无相,识海传音道:“佛子半道停下来,是想让我近距离观赏禅宗修行戒色?”


    念无相眼波扫一眼她指尖,淡然又平静:“这人便是琼花剑楼观山。”


    谷粒似被雷劈,懵在当场。


    念无相还嫌不够,又补充道:“这女子似乎是合欢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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