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冬的腰被晏君怀箍了一夜,醒来时,身侧他宿过的地方一片空荡。
她记得依稀间,晏君怀起身下榻,不忘在她的额心烙下一吻。
他温言软语道:“待孤下朝归来。”
他是太子,每日天未破晓便前往早朝,这不可避免。
沈融冬昨夜的梦里,青荷来走了遭,她在绿竹伺候她更衣时,还恍惚如在梦中。
沈融冬款款抬起若葱根的手,云锦摩挲过肌肤,绿竹生怕擦伤太子妃,将荼白的衣带在腰侧利落打结,正欲进行下一步,殿外传来婴儿啼哭,声声不止,仿佛是抽噎得没了劲儿,耳朵里的声音愈来愈哑。
她与太子妃同时往外殿看,乳娘不过几瞬,抱着小皇孙的襁褓从外来,声音忧喜参半:“太子妃,小皇孙怕是离不了您,自从昨夜将他抱走,便一直哭闹没停,老奴好不容易将小皇孙哄睡,不曾想一大早给他喂奶水时,又开始闹了,这实在没法,才抱着过来,太子妃您听听,这嗓子怕是都快哑了。”
沈融冬从她手中接过盼儿,时下天光大亮,粉雕玉琢的脸蛋在朝曦陪衬下更柔润,眼瞳墨黑绚烂,如西域年年上贡的葡萄。
或许是嘴唇刚沾过奶水的缘故,润泽莹滑,瘪起的嘴在她拍上襁褓时,逐渐安静下来,抽噎成了哼哼唧唧的咕哝。
绿竹捧着衣裳在旁侧,望见小皇孙的变脸,嘴角不自主沁出笑:“太子妃,小皇孙这般伶俐,长大了定会孝顺。”
沈融冬淡然道:“本宫只盼他日后安乐无忧。”
至于孝顺,自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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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早膳期间,沈融冬先将银勺盛好米糊,给盼儿小口喂着,宫人低眉顺眼,眼见太子妃无暇顾及自己,不免唏嘘。
她终于放下银勺,乳娘将小皇孙暂时抱走,纤纤十指未曾碰着碗筷,殿外闯进来小太监的禀报,字字透露慌张:“太子妃,沈小将军在殿外求见。”
沈融冬手停在半道,迟迟未回过神。
她昨日里回将军府探望,曾从二老的口中听闻过三哥近日要归京,可是不曾想,竟然这般快。
小太监见她恍惚,神色更为难道:“沈小将军看着在震怒,像是来找麻烦,而不是特地来瞧太子妃。”
找麻烦?
沈融冬收敛神色,低声道:“你同他说,本宫先整理仪容,随后再见,领着在院里兜几圈,打上些趣。”
绿竹听闻太子妃的答复,脸上呈现些许茫然,不禁问:“太子妃,您这是…”
沈融冬抬眼,看向乳娘吩咐:“您将盼儿抱远些,从侧门走,也在别处多打些转,莫让沈小将军听见声音。”
绿竹更迷茫:“太子妃,您为何要让乳娘将小皇孙殿下抱走?”
“本宫的三哥不喜欢孩童,”沈融冬只言片语揭过,“若是让他瞧见,想必会更震怒。”
“这沈小将军,”绿竹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当真是好凶一人。”
沈融冬温雅扬唇,没多做解释。
只有她心底里知道,沈温自年幼便将她宠上天,后来匈奴侵扰边境,他请战出征,到现今回京的次数寥寥无几,可没一次落下看她。
盼儿在去年过继她的膝下,打那次起,她连他的一封家书再没收到过。
过上些时辰,沈温被宫人迎进殿内,沈融冬亲自为他不慌不忙沏茶,还未等问候半句,沈温将掩人耳目的面巾一把扯去,吊儿郎当问:“原来太子妃出嫁东宫,竟要靠卖侍女来拉拢兵部?”
茶水漫出盏沿,在桌面洇开一大片水渍。
“三哥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听闻蛐蛐斗场赵朗同他好友的对话,得知青荷下落,你准备瞒我到几时?”
沈融冬无言,眉眼微跳,不知应对的举止。
沈温更进一步道:“兵部左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赵朗是活生生的纨绔,他同他一众狐朋狗友在蛐蛐斗场里大放厥词,这件事如若在市井里传扬开,汴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不止是你和太子殿下的脸面丢尽,连沈府,都会被波及!”
沈融冬自年幼到如今,没被他这么严厉训斥过,当下鼻尖一阵酸,又连忙问道:“青荷现在是在兵部左侍郎府中吗?”
沈温看她一眼,悠悠道:“到时我会将她接回沈府,就不送到这来了。”
沈融冬思虑片刻,这的确是节骨眼下最妥帖的办法,沈府于青荷而言,无疑是最佳的庇荫处。
她没反驳,低低应:“好。”
沈温目光所及身前乌木桌面,早膳还没来得及撤,瞧着竟比平日里沈府吃的都大不如,他又在余光中瞧见沈融冬愈发瘦骨伶仃,于是一手捏过茶盏,将满溢出的茶水顺唇线一饮而尽。
尽管灌下的茶温度适中,他喉咙间仍似火急火燎,辣到嗓子听着都哑:“若你在这宫里头呆得不舒服,不如由沈府出面,向陛下请一纸和离书,咱们离了这东宫。”
“这宫里头,”沈温眼里乌沉沉的,一时看不透情绪,“怕是座吃人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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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怀下朝归来,远远听见盼儿的咯咯欢笑从偏殿前院里传出,不时伴着呢喃哄声,崔进随同在旁进去察看过,很快出来禀报:“殿下,是孟侧妃抱着小皇孙逗弄他,乳娘守在边角,据她说太子妃与沈小将军在寝宫畅谈,于是她抱着小皇孙回避,可他哭闹起来没法,逢侧妃路过,才哄了起来。”
“为何回避?”
崔进低眉窥着他脸色,小心道:“许是小皇孙哭闹厉害,怕惊扰到沈小将军。”
“沈温何时归京?孤竟半分不知,”晏君怀说着笑,眉眼沾染或有戏谑,也见几点认真,“这京中孤也不嫌多他一人,他嫌孩童吵闹?”
崔进哑口无言。
过须臾时刻,他随同太子殿下往偏殿里走,乳娘眼尖,一眼瞧见,连摆出诚惶诚恐,还未等殿下问起,又将方才的解释娓娓道了遍。
晏君怀长身鹤立,朝服着在身上,依旧恍若明玉。
孟欢看见他脸上噙几分笑,不那么阴沉,遂抱着襁褓踱步他身前,将怀中稚儿给他瞧,微微笑道:“殿下,您看盼儿多乖,看见您,他更开心…”
“崔进,侧妃抱了这些时日想必也累,将小皇孙抱过来,替她分忧。”
孟欢微睁美眸,似是不敢相信。
而崔进已上前,探出手将小皇孙接过,乳娘在旁看了,身子不住发颤。
直到晏君怀下令:“拿了最后的银两,便走罢。”
乳娘胆寒,连同孟欢亦如筛糠般发抖,过了片刻,纷纷想方设法开脱。
“殿下,小皇孙一贯黏太子妃,也黏侧妃,这是好事啊,老奴抱着它,只怕小皇孙的嗓子再哑,又拿他无可奈何,还请殿下明鉴…”
“殿下,”孟欢也道,“这件事是妾身不是,您莫要责罚于乳娘。”
晏君怀眸光阴鸷,声沉下来:“日后记着身份,莫在盼儿眼前出现,他与你毫无瓜葛。”
孟欢望着他决绝转身,霎时梨花带雨,脸颊挂着清泪:“殿下说话好生令妾身心寒,盼儿是妾身的亲生儿子,难道只许姐姐接近,妾身看上一眼都成罪过?”
未等他回身,孟欢侧身而走,边踱步边啜泣:“遵殿下令,日后妾身便不在外头出现,免得碍着殿下同姐姐的眼。”
崔进看见太子敛去大半威严,微沉声:“下不为例。”
孟欢脚步细碎,听见后戛然而止,她余光望得太子殿下不曾侧目,仿佛这句说辞不过在彰显仁慈。
她懂见好便收的道理,轻巧朝崔进走去:“全怪妾身不识脸色,仗着殿下宠爱无法无天,还请殿下包容,不过是否能让妾身最后再瞧几眼盼儿?”
崔进抱着小皇孙僵持在原地不动,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终不深不浅,他没说行与不行,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举动。
他渐渐回忆起昨夜在书房里,孟侧妃冒着风寒,来恳请殿下歇息。
太子生生拒绝孟侧妃,只是取下披风为她披上,继而专心处理朝务。
孟侧妃固执守候在旁,一等便是小半时辰,太子殿下搁下纸笔发觉身侧人存在,也只微微沉脸,并未说些什么。
藉此想来,小皇孙是太子的逆鳞,若是触怒,定将艴然不悦。
襁褓中的小皇孙眯缝着眼,孟欢挂着慈爱望他,唇角蓄满笑意,又像是无心那般问:“殿下今夜,还是宿在姐姐寝宫中吗?”
晏君怀眼眸微沉,孟欢有时候的确深得他心,可有时又愚蠢太过,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仗着宠爱,简直在恣意妄为。
“殿下,昨日里是侧妃的生辰,”一旁乳娘审时度势,盯着他们眼色嗫嚅道,“老奴一大早瞧见孟侧妃在食用凉透了的长寿面,心里说不上滋味,才想着将小皇孙给孟侧妃抱一抱,盼着能散去些孟侧妃的忧虑。”
孟欢即刻又羞又恼,瞪向她道:“谁允许你在殿下眼前提起?”
乳娘登时噤声,不敢多说半字。
崔进瞥见太子殿下转眼,望向孟侧妃泪痕未干的脸,放缓声调道:“若真如此,孤自会补偿。”
孟欢喜出望外,施施行礼道:“那妾身备水待殿下来。”
崔进手中空下,同太子殿下走出庭院,石子路经日光晒成微烫,他心里藏有的疑虑没憋住:“殿下,若是让太子妃得知,只怕她又要难过一阵。”
“孤只想将亏欠的,尽数弥补回来。”
崔进缄默,东宫中起初只有太子妃一人,后来朝臣微词下,太子殿下一改作为,时间久了,或许逢场作戏,亦或真正恩爱,他自身也根本分辨不清。
只记得杏花春雨,太子殿下初见撑着伞肩头仍被淋湿一半的孟欢,恍惚道:“她像不像从前的冬儿?”
也不知道,究竟弥补给谁,又是亏欠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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