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香炉氤氲出袅袅白雾,沈融冬捏着茶盏不紧不慢挪开,旋即用绢帛拭着漫在桌面的大片水渍,眼也未曾抬过一下:“太子殿下待我极好,无需和离书。”
沈温的指节在桌下蜷起,望向她笑:“你当我是在挑拨离间你们?”
“三哥,东宫里近日新修葺了亭院,你待会离开时,让宫人领路前行,莫要迷路了。”
沈温起身的当口指节尚未舒展,冷不防听见沈融冬的逐客令,他气得发笑,悠悠看往守在殿门口的宫人,若有所思道:“同青荷长得倒是有几分像。”
沈融冬吩咐绿竹:“那么你来领路,我也安心。”
绿竹得了吩咐,心里明白太子妃盘算的事,大概是怕沈小将军在殿外走偏,万一撞见乳娘抱着小皇孙,到时候心绪更加消沉。
她在沈小将军经过眼前时,大气不敢出一声,任凭他打量,谁知沈小将军的话时有时无,溢散在整个殿内,又轻飘飘停驻在她耳旁:“太子殿下,惯是会找替代。”
绿竹权当没听见,碎步跟在沈小将军身后,他脚步不停,她便也两步并做一步。
沈温侧目,几分不耐烦:“我认得路。”
绿竹低垂眼睑,怯怯道:“太子妃让奴婢为沈小将军领路,那么这便是落在奴婢肩上的重担,不能令太子妃指望落空。”
沈温问:“你叫什么?”
绿竹讶异于沈小将军的突然问话,更将脑袋低着,不敢直视半分:“奴婢名唤绿竹,是太子殿下赐的名。”
沈温没再言语,他清楚看见小姑娘的耳朵尖逐渐沾染绯红,脖子埋得低低的,兴许是将他那句话听了进去。
“我不是存心说…”
“什么?”
“罢了,”沈温道,“没事。”
他们路过座偏殿,绿竹虽然来东宫只两日,可早已将上下左右方位摸清,眼前这座宫殿,俨然是孟侧妃的居处。
她连喊住沈小将军:“沈小将军,那儿不能去。”
沈温回过脸来,好笑问道:“为何不能?莫非是藏掖着什么惊天大秘密?”
绿竹在他眼也不眨的注视下,涔涔冷汗直冒,她心虚地转着眼珠子,胡诌道:“那…那里,是死过人的地方,常年都会有人见不着的可怕脏东西。”
沈温嗤笑:“你连撒谎都不会,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放心你跟在太子妃身侧的?”
他没理会绿竹,径直朝偏殿大步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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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接到绿竹的回禀,是在几刻钟过后,绿竹哭丧着脸,担惊受怕模样:“太子妃,大事不好了,沈小将军这身上像是长了几双眼睛似的,偏偏知道往哪儿闯,他不仅看见孟侧妃抱着小皇孙哄,还见到太子殿下对他们纵容宠爱,沈小将军火气一时没憋住,这才为了帮太子妃您出头,竟然将太子殿下打了一拳。”
沈融冬惊住,她从一开始见沈温来找她火气只增不减,话里三两句不离晏君怀的过错,就大致明白他对太子成见颇深,撞见这样一幕,出气在所难免。
她搁下手中纸笔,随绿竹前往察看。
另一边,晏君怀拭了拭唇角血迹,如同不曾挨过那拳,方才沈温站在阴暗的避光处,他一时没察觉,现在他收了拳头,恭恭敬敬行礼:“臣此番进宫是看望太子妃,没成想同殿下久违,这才心下难耐,忍不住试上一试,想看看殿下是否能够躲过微臣这拳,不曾想,殿下仍同那时候别无二致……”
明着在含沙射影,晏君怀压下火气,不温不火笑问:“是何事令沈小将军如此大动肝火?”
沈温道:“太子殿下扪心自问,理应知晓。”
晏君怀须臾想清由来,更笑道:“是太子妃同你说的?”
沈温见惯了他波澜不惊的假模样,肝火正因他唇角的血迹消散去些微,少间又直冲上头颅:“殿下看来是问心无愧,可如若微臣不曾在无意间打探到青荷的消息,只怕等生米煮成熟饭,冬儿还蒙在鼓里。”
“殿下,是臣妾的错,”一道不合适宜的声音突兀插进他们的谈话中,沈温与晏君怀同时远远望去,沈融冬匆匆的脚步止住,她倏一抬头,晏君怀伤口鲜明,映入她的眼帘,他目光意味深长,直直同她对撞,明明受了一拳,又看不出丝毫的落拓散乱,她到跟前福着身子,“是臣妾在兄长来看望时因为些有的没的小性子,暗地里数落了殿下几句,说起来全怪臣妾,因此愿替兄长担责。”
晏君怀的目光愈发说不清道不明,落在沈融冬雪白的颈间,她佝偻更甚,没再直视他,场面静到落针可闻。
他在有些事上倒算拎得清,片刻后,声音冷淡落下:“有沈小将军这样的好兄长心疼太子妃,孤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是孤近日疏于武艺,令沈小将军失望了。”
沈融冬微抬眼,瞧见他的唇角血丝可怖,缓了口气道:“不若由臣妾来为殿下上药。”
晏君怀看似笑,实则暗藏刀锋:“沈小将军若是能同太子妃学着一点半点,再替她着想,孤也无需太子妃操劳。”
沈温审时度势,顺着晏君怀的台阶下,“来日方长,臣定当聆听殿下教诲,向太子妃多多学习。”
“你们二人兄妹情深,”晏君怀眼中没什么热度,“孤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沈小将军屡次过于莽撞,若不是这拳落的是孤脸上,到时候宣扬出去,难堪的只会是沈家,更甚牵连住太子妃,风头过盛,终究不是好事。”
“是,”沈温低头咬牙,“臣谨记。”
沈温离宫,沈融冬回到寝殿寻找伤药的期间,余光瞥见绿竹神情呆滞,像是丢了魂魄,她不免问:“想什么呢?”
绿竹思绪本来在飘离,被太子妃这声生生拉回来,她脑子里混乱得紧,零零散散,皆是沈小将军丝毫不畏惧太子殿下,果断挥出拳头,不见拖泥带水。
她怯怯回:“就是觉得,沈小将军今日身上穿的衣裳真好看,也不知道是城中哪家的料子,又是哪一家的做工。”
沈融冬笑说:“我阿哥穿的衣物向来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绿竹低低应了句,难掩失落。
沈融冬又故意问:“你没瞧见太子殿下身上的衣裳吗?全都是由金丝织成,你不去惊讶他的衣裳,反倒惊讶沈小将军?”
绿竹看实在藏不住,匆匆吐了实话:“太子妃,一开始奴婢是打从心底里觉得,沈小将军同您有七八分相似,好看是好看,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略有几分孱弱……后来见到他,打了殿下那一拳,沈小将军同您的区别出来了,看着…相当英气。”
沈融冬不免好笑,沈温自年少起出征,身上的英气自然不会少。
但是他回京里,就如同鸟儿被桎梏在手心,于晏君怀面前委曲求全,也不知道折了他面子没?
沈融冬想着便道:“看来你是将人藏在心里,好看的不是衣裳,是人。”
绿竹赫然羞红了脸:“太子妃,您就别取笑奴婢了,奴婢都要羞死了……”
沈融冬余光里,绿竹的脸庞羞赧不退,她又忆起沈温之前说过,绿竹同青荷长得也有几分像,收了神情,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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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及太监都屏退左右,寝宫里只余岑寂清净。
沈融冬的指腹沾了微融的膏药,缓缓涂抹过晏君怀伤口,唇角裂的并不深,就是看起来触目惊心。
晏君怀忽的抓住她手:“你兄长这拳,打得倒狠。”
沈融冬道:“殿下不是说不计较了?”
“你在外人面前,才会对我恭敬,”晏君怀道,“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被打过来的,现在孤在其余外人的眼前,还得继续挨打?”
沈融冬被他逗笑,但是随即,收拢笑意。
沈融冬在幼年与太子表哥相识后,他时常来沈府看望她,大人们偶尔会打趣:“看冬儿,黏表兄的程度竟比胞兄还亲。”
但即便是这样,她同晏君怀不慎生出些些微间隙,沈温就不会顾得上君臣之礼,间接借着操练太子殿下的名义,时不时帮她出气。
印象里最深刻的一次,沈融冬拿着晏君怀编的草蛐蛐割伤了手,沈温在同晏君怀切磋武艺的过程中,让他明里暗里吃遍了苦头,警告他日后不许再将男孩儿的玩意拿来给她玩。
“若是不听话,冬儿便不嫁给你了。”这桩借口,一用便是数年。
但眼下是眼下,幼年亦是幼年,昨昔都已成为过去。
沈融冬刻意不理解他的亲近,低低道:“殿下昨夜里所说的话,如今可还算数?”
晏君怀缓缓放下她的手腕,不过眨眼间,回归了冷清:“沈温既然找上门来,想必你们早商议好了解救青荷的法子,现在明知故问,是想要孤觉得亏欠你?”
沈融冬摇摇头:“臣妾并未。”
晏君怀眼光注意到桌面上未临摹完的碑帖,问道:“方才一直在练字?”
沈融冬道:“练字清心。”
晏君怀笑着起身,一眼扫完碑帖的字迹,问她:“为什么不临王羲之的兰亭序?”
沈融冬道:“臣妾更欣赏王献之的恢宏。”
晏君怀深深望向她:“冬儿,你是否同你三哥那般想我?”
沈融冬更违心地道:“臣妾并未。”
晏君怀叹了一声:“我虽希望青荷能落得个好去处,可若被你长久记恨,那么我也犯不着去干那蠢事。”
沈融冬轻扇眼睫,低嗯了声。
宫灯憧憧,晏君怀踏向外,“孤应允过,今夜去孟欢寝殿。”
沈融冬一动未动:“恭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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