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二月初一的傍晚,随安院芜廊的光影下铺设着狼皮褥子,福晋及后宅女眷阿哥格格们跪坐其上,东西两边的芜廊下鼓乐声起,萨满太太带着装扮的小鬼,在初春的夕阳里,跳着光怪陆离的舞蹈粉墨登场。
萨满太太穿着大红袍画着金脸,披散着头发,往前一甩就会盖住那张叫人觉得惊恐的脸,她全身带着铃铛,右手一面铜镜,左手一面大刀,围着院子里立起的三丈高的祭天杆子边唱边跳。
太阳的光渐渐隐没在屋脊的神兽后,萨满太太和他一众的小鬼们像是从敞开的鬼门关出来的光影,在院子里说笑念唱,忽而又会凑近芜廊下的众人,将那张大金脸塞进了谁的眼眶里。
鼓乐声大振,萨满跳的越发的张牙舞爪。
便是李氏已经见了多次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可那萨满太太仿若是瞧准了她,又凑了上来,手上的刀剑砍在了她身后的二阿哥身上,瘦弱的二阿哥惊恐的瞪大了眼,李氏慌张推了萨满一把。
福晋立刻严厉的低声呵斥:“李氏慎行!”
李氏缩回了手,萨满却还是跳了一圈才转了回去。
明嫣跪坐在后头也瞧的见弘昀的颤抖,仿佛刚刚那一下子将他吓得不轻,落叶一般即将飘落。
她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瞧了一眼侧前方的雅柔。
雅柔微微垂着眸,像是个虔诚的信徒,描画的格外白净细腻的面庞竟然有种观音般的悲悯。
原书中的二阿哥就是在这个微暖的二月里受尽了折磨去的。
原就已经风雨飘摇的二阿哥莫名在此刻又受到了惊吓,而李氏那下意识的一推,在这般神圣的时刻又会产生怎样的意外的效果?
这大抵就是雅柔对于李氏的报复。
而她也并不信,雅柔的手段会这般简单。
萨满终于跳完了,福晋搭着宝娟的手当先站了起来,李氏扶着弘昀站起来,此刻的弘昀满面潮红,站起来的一瞬便向后晕倒了过去,李氏的尖叫中,结束了这场立杆祭天。
原先该吃的白肉也只匆忙的分给了各处就叫了散。
明嫣和雅柔年氏住在一边,自然相伴而行。
雅柔一面虚扶着明嫣,一面叹息着道:“这孩子自小就三灾八难的,谁知道今儿又出了这样的事。”
年氏抚着肚子,果真压低了声音道:“谁知道是不是因为李姐姐刚刚推了驱邪的萨满太太一把,所以被神明怪罪了下来。”
夜晚里莫名起了一阵风,从晴明湖上刮过来,年氏瑟缩着紧了紧身上的衣裳道:“我这两日本就不舒坦,过会子只怕去不了,只叫人送些药材过去,两位若是去,且替我告个罪吧。”
她心里害怕,怕一会去沾惹上了不好的东西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所以故意推脱。
雅柔便看向了明嫣。
所有人都因着这样的插曲面上显出了些惶恐和害怕,可明嫣却还是如往常般,带着置身事外的纯净和恬静,同头上那多娇艳的杜鹃花一般,有着令人艳羡的美好和从容,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淡淡的看过来的时候,总有种叫雅柔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就仿佛是从前的婉柔一样,也总是这样,淡然自若,叫人羡慕又无法企及。
雅柔的那份大度善良似乎也有了裂痕,只能垂了眸掩饰着,声音里却带着蛊惑:“妹妹也有身孕,不若由我一并带了妹妹的东西去看望吧,如何?”
明嫣抬了眸,眼底里清冽又透亮,仿佛能照到人的灵魂深处,浅笑着如一朵妖娆的花,娇糯道:“好啊!”
雅柔便也跟着低笑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
她搭着琉璃的手转了身,眼底里一片幽深,嘴角却挑着冰凉的笑容,淡淡的吩咐道:“叫大厨房多送两个菜,待我用好了,方好叫这场大戏热闹的唱下去!”
灵犀院里早点了灯,京城的天气不过了柳絮飞舞的季节是不过装帷幔的,虽是二月夜晚却照旧寒凉,还不到熄火的日子,明嫣又是有身孕的人,便是初来乍到,到底手头宽裕,容嬷嬷往外头一站,谁也不敢苛责了去,屋子里炭火十分的足。
灵犀院这个大家似乎并不怎么上心的地方,可若细想却偏偏谁也不敢慢待。
花颜站在院子里恭候着明嫣回来。
主子是个倾国倾城的,向来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可不知道怎么这院子里的下人似乎就是比别处的更有规矩,更有章法,主子一抬眸,众人便不敢随意走动更不要说开口乱说。
连她也是如此。
她向来是个散漫惯了,可不知为何,到了这院子里就是规矩了起来。
明嫣入的里头,屋子里趁机清扫的下人们早撤了出去,屋子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干净整洁,正厅里的两口青花瓷小缸里放着各样的水果比的是熏香的气味,清雅又好闻。
花颜往里头瞧了瞧,都是些各处进贡的东西。
每月初五换缸的时候,这些果子就会赏赐了下头人,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就格外期待。
有人说明格格出身一般,可细看这些规矩做派,非高门贵族万万养不出这样的女儿家。
含玉和云秀侍候着明嫣换了衣裳,出来往暖阁的炕上坐下,容嬷嬷捧一盏粉彩的莲花碗过来,里头盛着熬了好几个时辰的燕窝羹。
明嫣用了几银勺就放在了一边,赏给了花颜。
这也是一样殊荣。
花颜忙接了过去,就站在边上用了。
明嫣闭目养神,屋子里大气也不敢出,下人们规矩的侍立在两旁,待得过了小片刻,明嫣缓缓的睁开眼,含玉忙上前一步站在了明嫣身边。
明嫣漫声吩咐道:“这几日约束好下头的人,不许随意走动,不许乱嚼舌根,凡有不守规矩的,一律重责。”
含玉忙应了是。
又过了小片刻,容嬷嬷才低声道:“二阿哥不好,将东西交给钮钴禄侧福晋带过去,是否有些不妥?”
明嫣瞧了容嬷嬷一眼,淡淡道:“叫嬷嬷做的可都做好了?”
“做好了。”
明嫣笑了笑道:“既做好了就不必担忧了,这几日且管好咱们自己就行,含玉,替我散了头发通头吧。”
云秀捧了红丝绒的大盒子上来打开看,里头是套常州制的黄杨什锦梳具,篦子脊梁骨上描画刻绘做的十分精巧华贵。
里头整齐的盛着梳子九件,篦子二件扁针二件,胭脂棍二件,别篦二件,长把毛刷四件,横把长梳四件,大小共有二十五件。
含玉将明嫣一头乌发散开,先用粗齿梳子从根到捎通顺,在换粗梳篦子从上向下一遍,最后在换密齿的篦子篦发根。
明嫣坐在绣墩上,纤细的手指在浸泡刨花的瓷瓶里搅了搅又轻嗅了嗅,知道不过寻常擦头的刨花水,便招手吩咐云秀道:“叫人去拿些榧子,核桃仁,侧柏叶捣烂了一并放进去,还可乌发生发。”
云秀笑着应是,奉承道:“主子懂的可真多,连这些药理的事情都知道。”
明嫣淡笑了笑,她自幼饱读诗书,不然又怎有机会如书中所说向康熙献上药方。
不过因着如今的身份,只能徐徐图之。
才说着话,外头小丫头打起帘子,胤禛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他身上卷着凉气,显见是有些着急的,整个人显得格外冷峻,又怕给明嫣过了凉气,隔着熏笼站着,上下打量明嫣:“晚上用了多少?晌午睡的可好?”
明嫣笑着道:“都挺好的,王爷不必挂怀。”
她笑的安静又好看,像是一束雪白的梨花,静谧幽香,胤禛原本的焦灼莫名就少了大半,人也透出了一口浊气。
捂热了手,大步过来抱了抱明嫣,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抚着她的肚子细细的叮嘱道:“早些歇着吧,外头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只照看好自己就行。”
明嫣知道他是百忙中抽出的时间,轻推了推他道:“我都知道,爷快去瞧二阿哥吧,我会照看好自己的。”
胤禛叹息着又用力抱了抱她,转身大步出了屋子,大步流星的往寒香院去。
明嫣立在正屋门口,瞧着胤禛高大的背影转过了照壁消失不见,上了二楼瞧出去,外头一路的灯火通明,像是条发光的带子,晚风从晴明湖上吹过来,卷着春日的凉气,她微微叹息着,似是为了这春日的姗姗来迟烦扰。
李氏从来没有如此刻般着急害怕。
弘昀躺在床上面色潮红,气息微弱,可不知为何却又会忽然坐起来,在虚空中张牙舞爪,像是着了魔一般!
有人窃窃私语道:“显见是因为侧福晋今儿冲撞了神明,这才应到了二阿哥身上。”
连福晋也一样责备的看着李氏:“你也不是不知道规矩,萨满跳大神哪有凡人置喙的道理?她是知道二阿哥体弱,好意为之,偏你叫这事变成了坏事!”
李氏悔恨的恨不能剁掉自己生事的手。
灯火下福晋微垂的目光便越发的端正。
总有一日李氏也该尝尝她的痛苦,她已经等了许久了。
胤禛大步从外头进来,李氏慌张迎了上去:“王爷,王爷我……”
胤禛满目冷峻看也没有看李氏一眼,只是问福晋:“孩子这会子如何呢?”
福晋跟了上去,亲自侍候着胤禛脱了外头的大氅,只穿了件里头的单袍,又同他一起走到了弘昀的床边:“虽说是寻常的风寒,太医一时也看不出孩子为何总是突然坐起来。”
至于李氏如何的话并不用多说,因为王爷心里比谁都清楚。
弘昀又猛的坐了起来在虚空里乱抓,胤禛坐在床边抱住了弘昀,把人搂在怀里安抚:“弘昀,是阿玛!阿玛在你身边!你别怕!”
他是个冷峻的人,也只有在孩子跟前才会有了父亲的温和宽厚。
丫头熬好了药端上来,胤禛也是亲自喂药。
李氏哆嗦着想要站起来往跟前来说上几句话,可根本就插不上手,没有人搭理她,就仿若二阿哥的这一切都是李氏造成的,李氏才是最大的罪人。
福晋转头去看,从前那个光鲜亮丽的李氏,此刻不施粉黛,失魂落魄的站在人群后,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几十岁,再没有了以前的锐气和高傲。
她在心底里畅快的轻笑了几声。
雅柔站在寒香院,仔细的瞧着这满园的灯火,眼底里是志在必得气势,她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斗志昂扬的迈过了黑漆门槛。
有丫头又打起了帘子道:“钮钴禄侧福晋来了。”
福晋眼眸微微一缩,见雅柔穿着一身利索的旗服,头上也只有小巧的小两把,面上淡淡的脂粉,满面关怀的走了进来:“安顿好那边的事情我就着急过来了,毕竟我有些药理常识,就算上一次被误会,这一次我照样还是要……”
她说着话瞧见抱着弘昀的胤禛仿佛是才看见,到是吓了一跳,忙又行礼:“不知道王爷在这里,刚刚实在是有失体统。”
上一次为的弘昀的事情她已然被禁足两月,没想到她这一次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了上来,就仿佛真金不怕火炼,心中信念坚定,千百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胤禛的目光意料之中的柔软了下来,向着雅柔微微颔首:“不碍事。”
连福晋也不得不佩服雅柔的这份果敢和勇气。
如此一来,只怕在王爷心中的形象必定要高大起来。
往常总是叫嚣着要雅柔滚的李氏这一次奇迹的沉默了下来,因为她自己心里最明白,上一次弘昀能好确实多亏了雅柔,是她在故意诬陷。
雅柔利索的接过了药碗熟练的喂着弘昀吃药,又叫打了温水上来替弘昀擦身子,胤禛站在她的身侧,两个人瞧起来像是并肩作战的将军般和谐。
这个钮钴禄氏,每次出事了总会冲在最前头,从前觉得她傻,此刻再看原来也有外人学不来的高明。
王爷和钮钴禄氏在寒香院里守了弘昀一整晚。
弘昀还总是梦中惊起。
胤禛又请了几日假,就在府中照看弘昀。
明嫣早起的的晚,睡在床上还不大愿意起身,含玉一面笑着侍候着她起身,一面低声道:“咱们的小丫头在那边盯着,回来说,钮钴禄侧福晋认为二阿哥此事有异样,要在屋子里好好搜查,免得有不干净的东西沾惹到了二阿哥。”
“王爷怎么说?”
云秀跪在地上替明嫣穿好了绣鞋,轻声道:‘王爷准了钮钴禄侧福晋的请求。’顿了顿又道:‘外人都说王爷对钮钴禄侧福晋十分信任看重,就是福晋都要靠后。’
原书的女主角就走着这样一条路,拼尽全力一心要与胤禛并肩而立,且最终也算做到了。
现如今的雅柔一直也是如此,虽比原来的婉柔过的差的多了,可到底还是有些能耐的。
胤禛刻意立起了雅柔这样的靶子在后宅里为她挡灾难,可要换句话说又何尝不是胤禛对雅柔能力的认可。
不着急,她会一点一点的把雅柔虚伪的面具撕下来。
叫她慢慢看着雅柔唱这场大戏。
她穿戴好了坐在了梳妆台前,外头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容嬷嬷迈开小碎步快走了进来,面上却不见丝毫的慌乱。
行了礼字正腔圆的道:“两位管事妈妈带着些婆子丫头过来了,说是照钮钴禄侧福晋的意思要带几个小丫头过去问话,叫不要惊动了格格养胎。”
瞧瞧,这么快就把火烧了起来,她就知道雅柔会趁火打劫用二阿哥的事情大做文章。
她起了身,淡淡道:“既如此我便过去瞧瞧吧。”
容嬷嬷微顿道:“钮钴禄侧福晋特地交代了不要惊动了格格。”
明嫣扶着发髻上的金步摇,微微一笑,仿若是春日的璀璨提前到来,姹紫嫣红叫人迷醉,踩着厚底的绣花鞋,步步生莲:“那我就更要去瞧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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