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新鲜钓上来的鲤鱼, 下人们收拾的干干净净。
明嫣挽起衣袖,头上包着蓝布的帕子,带着一色的围裙,站在简易的锅灶前。
早先剁好的猪肉泥和葱姜蒜一起塞入鱼肚中, 用盐将鱼肉的表皮不断揉搓, 早起就做好的东西, 放到这会子拿出来, 味道已经入了进去。
起锅烧油,灶膛里火光红亮。
整条鱼入了油锅, 滋啦一声,香味立刻散了出来。
稍等片刻翻面,加了调味料, 又加了半勺水,盖上锅盖,小半个时辰鱼肉软烂可口,老少皆宜。
新摘的野葱炒了个鸡蛋。
大米饭里一起焖着刚下来的豆子。
灶房里烟雾缭绕,忙碌的明嫣却还是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
胤禛立在门口,
光影在蒸腾的热气里翻飞,小小的厨房像是尘世外的避风港, 散着醉人的香气。
奶白的鱼汤里飘了几个翠绿的葱花,盛在一个大木盆里。
明嫣转头,笑向着胤禛道:“爷, 您也来帮忙。”
下人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下去的。
当地摆着个小桌子, 明嫣一样样的摆上去, 向着外头的弘历招手,给他带上了围嘴,将他自己的木碗木勺都拿出来, 夹了些米饭浇上了奶白的鱼汤,又加了些野葱鸡蛋。
弘历坐在小凳子上晃荡着小短腿眼巴巴的看着胤禛,又看看碗里的饭菜 。
冷峻的胤禛缓步而来,好像终于从地狱走了出来,坐在了弘历的身边,拿起了筷子。
小孩子大而黑亮的眼睛照旧热切的看着。
自来的规矩,长辈不吃,晚辈只能等着。
饭菜做的不错,可胤禛此刻实在没有吃饭的欲望。
弘晖和雅柔这件算不得事情的事情,原可以认定为是八阿哥的计策,他难受的是透过这件事情瞧见的长子的冷漠和对他的这个阿玛的无情。
他自认对孩子向来不错,不知道是哪里亏待了这个儿子,叫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满目恨意。
弘历的目光太过清澈太过热切了些,仿若他不吃就是天大的罪过。
他到底拿起了筷子,片刻的犹豫后吃了一口鱼肉。
小家伙一眼不错的瞧着阿玛将鱼肉吃进了嘴里,大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像是小哈巴狗儿得了进食的讯号,立时就低下了头,大口大口吃起了饭。
他微微眯着眼,满脸的享受,一刻也不愿意停,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就晃动着小脚急切的等着明嫣添饭,期间又抓紧时间喝了两口鱼汤。
他小小的叹息了一声,好像喝进嘴里的远不止鱼汤这么简单。
胤禛的注意力不自觉的放在了眼前的饭食上,瞧着明嫣根本喂不及弘历鱼肉,仿佛这鱼肉何等美味。
他便也夹了一块。
鱼肉鲜软香甜十分可口,汤汁浇在豆子米饭上,在配上一口野葱鸡蛋,鲜香可口的出乎意料。
他不由得连吃了几口。
一碗鱼汤悄无声息的放在了他的手边,他自然而然的也喝了两口。
鲜。
浓浓的鲜味让人抑制不住的又连喝了两口。
一碗米饭不知觉的吃了下去,桌子上的一条鱼只剩下了一条鱼骨头,鱼汤也喝的底朝天。
弘历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小嘴巴。
或许是用的满足或者是儿子的胃口实在是好,神态举止又实在可爱,又或者这个小小天地太过温柔,他的冷酷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摸了摸弘历的小肚子:“你这小子,这么大点人怎么吃的下那么多饭?”
小弘历骄傲的仰了仰脑袋,清晰的吐出了三个字:“巴图鲁。”
他认为能吃饭的小孩子是巴图鲁,将来才能成为巴图鲁。
家里这么些个孩子,还没有哪个这么能吃饭,胃口这样好,健康的像是只小马驹,什么时候都精力无限。
他没来由的笑起来,把儿子抱在了怀里垫掂了掂:“不错,又长大了,将来必定是个巴图鲁。”
他抱着儿子向外走,又回身嘱咐明嫣:“今儿做的吃食不错,夜里在做两个小菜。”
他敛起了自己的负面情绪,仿佛坐在明嫣身边吃了一顿饭,就疗了一次伤,又成了那个深不可测的雍亲王。
她抿嘴浅笑,一如既往的安静美好。
美好的叫他甚至有些惭愧。
他心里难受不自在就黑着脸找了过来,而她一言不发,用她的包容和美好一次次的抚慰着他。
她藤萝般依附着他,可他又何尝离得开她。
他将人揽在怀里亲了亲。
明嫣站在门口注视着胤禛抱着弘历走远,浅笑了笑。
含玉在身边低低道:“大阿哥被打的半死,还是福晋做主请的大夫来看,可雅侧福晋那里却什么动静都没有,王爷待雅侧福晋实在是……”
明嫣淡笑了笑。
雅柔跟弘晖根本什么都没有,胤禛生气弘晖并不是为了这次的事,而对雅柔的平静也并不是因为弘晖和雅柔无事而该有的宽和。
相反,雅柔因为身怀异能,胤禛认定雅柔是可控可用的时候愿意用些心思哄着,可一旦他发觉雅柔和自己的对手有来往的时候,雅柔就会从一个有用的人变成一个巨大的威胁。
面对一个不可控的威胁,唯有除掉一条路。
从开始她就没想过用弘晖和雅柔之间的事情做文章,因为未必能一击毙命。
八爷的不满和雅柔的欲望加在一起,缺一不可。
到底还是要雅柔自己先作死,她才有机可乘。
她摘掉了帕子和围裙,云秀捧了热水上来侍候明嫣洗漱,待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提着新做好的膳食又往太后那里去。
容嬷嬷有些不放心:“四阿哥怎么办?”
“王爷若是没空,自会送到福晋那里去。”
容嬷嬷欲言又止。
明嫣笑着转眸道:“嬷嬷有话但说无妨。”
容嬷嬷这才道:“四阿哥年岁小,跟着谁就跟谁亲厚,总是在福晋那里,往后只怕……”
容嬷嬷这是怕明嫣年岁小不明白,孩子给别人养就会跟生母不亲近。
明嫣笑的从容淡定:“我知道嬷嬷这是好意,我做他的额涅希望这世上的人都能如我般爱他,福晋做嫡母无可指摘又确实对弘历不错,放在福晋那里两全其美不是很好?更何况,血脉亲情,我的孩子谁能抢走?”
福晋觉得她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是投诚是服软。
可在她看来她要去太后那里服侍,孩子放在福晋身边才是最安全放心的。
位子不一样,所见所想自也天差地别。
这样的事情她样样占着便宜,宫里那些自小被别人养大的孩子长大了不照样向着生母,何况她的弘历夜里从来都是跟着她。
容嬷嬷见明嫣心中有计较,放心下来不在多言。
胤禛带着弘历在外头转了一圈就抱去了福晋那里,他恢复了往日的淡定从容,坐在了椅子上听着福晋说话。
“虽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王爷下手也太重了些,那孩子自小心思就重,到底是亲父子,总这样下去不好。”
自小心思就重也不该对阿玛心中不满。
胤禛从开始的愤怒现下已经平淡了下来,并不搭福晋说的话。
弘历坐在福晋的身边指了指高脚碗里的绿豆糕,福晋立刻停下来,眉开眼笑的捏了一块,一点一点掰碎了喂给弘历。
小家伙看上去并不喜欢这种方式,眉眼耷拉了下来,但还是配合着吃了两口。
福晋停了下来,他也就闭上了嘴,乖巧的依在福晋的身边,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认真的看着胤禛。
跟在明嫣身边的欢快完全不同。
胤禛微微皱眉把弘历抱进了自己的怀里,递给了他一整块绿豆糕,小家伙两手微微捧着,吃的特别仔细。
福晋不大高兴道:“刚刚吃完了饭,小孩子哪里能吃这么多,一会子积食了该生病了。”又吩咐宝娟:“去端一碗消食汤。”
养孩子这种事情本也没有什么对错,只有合适。
宝娟在旁笑着道:“福晋对四阿哥可真是疼爱,比大格格都要好些。”
福晋慈祥的笑着看着弘历。
即使她不能生了可还是能给蕙宁一个亲近的兄弟做靠山,只要她一心一意的待弘历比生母还养的好,孩子也对她亲近,将弘历要到身边是迟早的事情。
她不急。
她拿玛瑙盏子喂着弘历喝了几口蜂蜜水,状似无意的问道:“雅妹妹那里爷是什么打算?昨儿李妹妹还来我这里哭诉,说是雅妹妹前儿给弘时的点心不对,叫我做主,不知道爷是个什么章程…”
胤禛淡淡道:“她身子不好,只怕不好在这边,福晋安排几个可靠的人,早些将她送回府中安置的好。”
福晋一怔,从胤禛幽深的眼底里仿佛看到的是雅柔不可预测的未来。
那个时时处处都要压着她一头的钮钴禄氏,从进门开始就不可一世占尽了宠爱的雅侧福晋,怎的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出了事?
她甚至窥不见一点端倪,莫名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低低道:“怎么会?”
草原的风从毡帘的缝隙中吹进来,连她的声音一并吹的支离破碎。
平常的事情胤禛也就说了,唯独雅柔的事情说不得。
也没法说。
若是雅柔没有跟八阿哥暗中联系,他尚且可以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头饶她一命。
她千不该万不该越过了他的底线。
因为她的愚蠢无知,叫他在八阿哥跟前丢尽了脸面,他可以容忍,却不能容忍自己身边暗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
要么只有他可以知道未来,要么就是谁也不知。
他起了身道:“爷还有事,福晋自己安置。”
福晋亲自将胤禛送了出去,目送着他走远,在转身,满目笑意。
这般“生病”送回去,能不能好还不是她说了算。
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底线廉耻可言的人,死有余辜。
她觉得格外舒朗,觉得草原上天高云淡,笑着吩咐宝娟:“去给下头人说,叫给四阿哥寻一个温顺的小马驹,在找两个专门司马的小太监,陪着四阿哥玩儿。”
孩子念叨了好几天了。
雅柔在这张凳子上枯坐了一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腹中饥饿难耐,明明热闹的木兰围场,偏偏她坐在里头什么都听不见。
她开始觉得得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由自主的焦灼害怕起来,她撩起帘子想出去,外头便传来个低沉的声音:“侧福晋还是不要乱走的好,免得伤了性命。”
即便没瞧见是什么人,可这样说话的语气叫她觉得脊背生凉没来由的觉得恐怖。
她连忙垂下了手。
有人在外头窃窃私语她连忙靠近想要听一听,或许能窥见一点动静为自己谋划一个出路。
然而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她不由得烦躁起来,高喊道:“我要见王爷!”
这一声像是石子投进了浩瀚的大海中,不见涟漪更没有回声。
她像是被人投放到了无人的原始森林中,猛的一个转身,身后就是一头吞噬人命的猛兽。
她终于害怕了起来,跌坐在地上嘤嘤的哭:“王爷,我对王爷忠心耿耿跟别人没有任何瓜葛,自我入的王府开始,就一心辅佐帮助王爷,从无二心,便是王爷已经对我心有厌恶,可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也叫我做个明白鬼才是……”
她想着她说的这些话,总有些能传到胤禛的耳中。
她不能坐以待毙也不会坐以待毙。
从前那么多次即便是在凶险的时候她都能化险为夷,重新将胤禛的宠爱夺回来,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她一面哭一面说,直到嗓子干哑眼泪干涸,该说的不该说的能想到的她都说了
天渐渐暗下来,草原的冷风灌进来,她冷的直打哆嗦。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现在再想弘晖的鲜血淋漓忽然觉得那是一种奢求。
胤禛会打儿子说明对他还有希望。
将她这样扔在这样空无一人的地方说明了什么?
帘子忽然撩起来,下人们捧着红漆盘子盛着一盘盘的珍馐端进来,忽而间美酒佳肴灯火通明,好像是从地狱入了天堂。
她跌坐在地上仰面看着胤禛。
他穿着一身黑袍从外头进来,坐在了矮榻上不悲不喜的看着她,像是石雕的佛陀。
她大哭着跪在他的脚下抓着他的腿,不断哀求:“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求您看在我尽心侍候的份上,一定不要抛弃我!”
他低垂着眉目悲悯的瞧着她,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没有笑:“起来吧,有什么话慢慢说,爷都信。”
他越发看上去俊美的不近人情,好像断绝了人世间的所有悲喜,只剩下了佛般的尊贵和无边无际的法力。
她像是佛陀手中的孙悟空,便是有七十二般变化也不逃不出五指山。
她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费力的擦着脸上的眼泪,尽力叫自己露出得体的笑。
然而一整日的饥饿和害怕早磨掉了她所有的尊雅和高贵,她头上的金钗掉了几只,面上的妆容也花了,她用力涂抹了两把后,原先的伪装消失殆尽。
她的皮肤并不算白皙细腻,眉眼也偏小一些,颧骨略微高了点,露着一脸的讨好却还是看上去刻薄又不善。
从前那宫中的一舞仿佛不过是她披着的皮囊。
胤禛不由得道:“你那红梅赞是同谁学的?”
雅柔一怔。
好像从前算计努力和伪装在这轻轻的一句话中皆成了笑话,一切都不算数。
她日日伪装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她迷失了自己,失掉了所有该有的欢快,以为自己早已经成了那个想成为的他,到头来他还是一语中的。
然而此刻她连悲愤和伤心都不能,她用尽了每一丝力气讨好着:“原是跟着婉柔学的。”
胤禛微怔。
婉柔么?这个好像听了好多次忆了好多次的名字,怎的又会这般的陌生。
他抬眸抛开了这些纷杂的思绪,提起酒壶给雅柔斟满了酒,又给自己满上,一饮而尽。
雅柔这才端起酒杯品了一口,酒水甘甜,适合女子喝,她瞧着胤禛连喝了三杯,自己也跟着喝的多了起来。
不知道喝了多少,只是酒酣耳热之际仿佛由不得自己,说出了好些埋藏在心底里的话。
对面那人自始至终一双幽深无波的脸瞧着,直到雅柔跌在了地上才缓缓的站了起来,披上了黑色的大氅,转了身看着仰躺在地上的女子道:“不可叫她在说出一个字来。”
这话一字字的,像是利剑一般叫人胆寒。
乌云遮住了星空,夜晚黑暗且深沉。
胤禛入的帐子,那床榻上玲珑的身姿在昏黄的灯火下,像是游子魂牵梦绕的家,微一转头,碧玉的流苏也跟着晃,垂在雪白的耳畔,像是个旖旎的风光。
这世上原有万般的艰难到了这里就只剩下一种柔情。
明嫣起了身,在这深沉的夜晚带着恬静美好的笑容迎了上来,替他解掉了大氅。
胤禛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拿到唇边亲了亲,低低道:“怎么还没睡?”
她轻声细语的道:“我瞧着爷今儿似乎不开心,所以就想等一等,或许能陪爷说上两句,叫爷开心开心呢?”
她虽笑着可仰面看着他的时候满目心疼,回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恨不得替他受了这场罪过。
他是这王府至高无上的存在,所有人都在寻求他的庇护,唯独她觉得他也有脆弱需要人疼爱的时候。
他觉得鼻子发酸,一把将人搂在了怀中。
他的娇娇儿。
这些厚重热烈的情感穿过了皮囊和表象直达灵魂深处。
她便是有过万般伪装,只为了这一种,他也心甘情愿一直宠着她。
他将人抱了起来,低头亲着那柔软甘甜的唇瓣,格外的仔细格外的珍惜,细细的描摹着她的每一种形状。
他放下了皇子的尊贵王爷的权势,只为了叫她开心。
帐内的风光谁窥得见呢?
只有帐内的人自己知道这夜色何等迷人何等难忘。
明嫣睡的难得的安稳惬意。
因为从今往后她便是个全新的钮钴禄明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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