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的望江楼是临时辟出来供女眷换衣休息的地方, 八福晋躺在软塌上,一只脚已经肿了起来,疼痛难耐。
她强忍着不适抬头去看。
八阿哥摘掉了帽子站在外头正在跟太医说话,小太监送了膏药进来, 丫头给她贴药。
八阿哥说完了话从外头进来, 却并不走近, 只是冷淡的站在一旁。
她因刚刚的事情本就觉得羞耻不忿, 现下受了伤,没想到八阿哥却是这样的态度, 她挥手叫侍候的人下去,陌生的屋子里头就只剩下两个人,八福晋悲愤的道:“我还不是想为你挣个体面, 你怎的就这样冷漠?!”
八阿哥冷笑着道:“是为了我?”
八福晋被人戳破了心思,仿佛是撤掉了理智的防线,不管不顾尖刻道:“那你呢?你还不是看着人家长的漂亮就有非分之想?可是那又怎么样,她是别人的,与你无关!”
八阿哥怔了怔,大抵没有料到八福晋会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有些事情不戳破尚可维持平静,一旦说破那可就会翻天覆地。
八阿哥渐渐的垂了眸, 轻笑了一声,变的格外平静,抬眸看向八福晋的时候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我们成亲之日, 你便说过我配不上你, 我们做不得夫妻, 如今我心中怎样又与你何干?”
八福晋面上的血色一下子去的干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想要说话却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
她从前是这样说的, 皇上赐婚她心中并不愿意,觉得八阿哥生母低微配不上她,可她也就说过一次而已,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那样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早忘记了。
没想到他现在说了出来。
冷漠又无情。
八福晋一下子惶恐害怕起来,好像彼此之间这么多年维持的恩爱平和已经到了头。
即便她生不出孩子他照样身边也只有两个自小跟随的通房,他温润柔和替她挡掉了外头所有的风浪言语,即便她一直从心底里瞧不上他。
现今她好像将所有的一切都打破了。
她流着眼泪摇着头:“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八阿哥却打断了八福晋的话,平淡道:“叫丫头侍候你穿戴,我送你回去吧。”
八福晋追随着八阿哥身影看向了窗外。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雪,漫天飞舞。
胤禛带着明嫣和弘历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八阿哥,明嫣关切道:“八福晋没事吧。”
八阿哥回头看。
明嫣披着大红羽缎的大氅,站在苍茫的雪地里像是枝头散发着幽香的梅花。
他垂眸笑了笑道:“无碍。”
胤禛又同八阿哥也问候了两句,彼此擦肩而过。
胤禛和明嫣相协的背影牵着欢快的孩童,而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
宝娟在二门上亲自接了外头送来的药材,一转头就瞧见王爷和明侧福晋抱着四阿哥走了进来。
林青一众管事簇拥着明嫣,她站在边上也听得到那毕恭毕敬的语气。
“腊八的食材送进来,镇国公家长孙满月,新年的衣裳也做好了,今年的荷包银裸子您瞧瞧该用什么花样,正月里每日里的席面单子也要您拿个主意。”
明侧福晋淡笑着停下来,仿若是漫不经心的点播了两句。
这么多的事情,三言两语就分派了下去,王爷抱着四阿哥站在前头等着。
漫天大雪里透出的是一种从容的温馨。
从去年厨房的事情之后,后宅里的事情明侧福晋就顺理成章的管了大半,后来木兰狄秋跟随王爷出去,家里又出了事,福晋身子更差了些,后宅里的事情差不多都叫明侧福晋管了去。
这气度做派比福晋还要像个正室。
谈笑风生间后宅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赏罚分明,人人称颂,可悲的是连她这个福晋的心腹也觉得明侧福晋好。
这就是本事能耐。
有些位子有的人是注定要坐上去的。
大家像是把福晋忘记了一般。
她站在原地出神,身边的丫头一面往前走一面说话:“明儿就是含玉姑娘的大日子,后宅里的妈妈媳妇姑娘们可是请了不少。”
大家说起含玉满脸艳羡。
侧福晋给说的是镶蓝旗包衣的牛录额真那幕,前些天她们还看到过那幕,生的十分斯文干净,看见含玉就先红了脸,跪在地上给侧福晋砰砰的磕头,求着千万把含玉嫁给他。
人家可是个官身,下头管着三百人。
含玉出去以后也是奶奶。
有人笑着问宝娟:“听说福晋也在给姐姐相看?不知道要去哪里?”
宝娟干干的笑了两声,逃似也的离开了人群。
福晋前些日子是跟她提了这事情,现如今身边冷清没有得用的人,离不开她,便又不在提这个事情。
她掀起帘子进的里头,屋子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药味,福晋坐在炕头,含笑看着三阿哥,等着三阿哥写字。
三阿哥拿起了笔,挠挠这里,砰砰那里,盏茶的功夫了也没有下笔。
福晋的耐心仿若是被耗光了一样,冷了脸,冷硬的道:“写字。”
三阿哥却一下子哭了起来,跳起来抱住了旁边的奶嬷嬷。
福晋气的额头青筋暴起。
她到底为什么将这么个废物养在跟前折磨自己?!
先生布置的功课,胤禛还亲自叫人来跟她说了一次,这事情有一半就担在了她的身上,可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从回来到现在一会吃点心一会喝汤一会又要挠腿,到现在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
她淡淡的向外道:“请戒尺。”
三阿哥一听见戒尺三个字,吓的猴子一样跳了起来挂在了奶嬷嬷身上,哭的歇斯底里。
一屋子的丫头都将人拉不下来。
福晋气的手都抖了起来。
李氏这个贱人到底是怎么教养孩子的?!
宝娟在外头来请胤禛的时候,胤禛正坐在炕上看弘历读书。
孩子一进门就把书抓在了手里,明嫣还在分派着叫丫头们上些茶点,弘历已经自己端坐在炕头上读了起来。
胤禛满面笑意,脱了鞋子坐在儿子身边认真的听着。
皇上的话彷如刚刚在耳边说过一样。
“这是个天纵奇才,不能当做平常的孩子教养,身体上要当做小孩子,心智上却要当做个大人,他想问题处理问题的有些方式,便是成年人学上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那会子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乾清宫的暖阁里老皇帝的眼底里燃烧跳跃着某种火光,叫他心惊肉跳的欢喜。
历史上因为儿子而选择了老子的大有人在。
真是他的宝贝儿子!
他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满意,满意的恨不得搂在怀里亲一亲。
可到底做父亲的还是要严格一些,不能表现出女人的样子。
他便将心底里的感情都克制起来,只认真的看着儿子的小胖脸。
明嫣从外头进来,温暖的屋舍里,文竹翠绿欲滴,冷酷淡然的胤禛端着一脸慈祥的笑容热切的看着读书的弘历,像是看着什么稀世珍宝,恨不能含在嘴里。
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胤禛回过了神,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明嫣坐在他的身边。
丫头从外头进来行礼道:“福晋请王爷过去瞧瞧,说是三阿哥不听话。”
胤禛脸上的笑意登时去了干净,整个人冷峻了起来。
跟弘历一比较,弘时简直顽劣的不可救药。
可都是他的儿子,即便孩子不好他也要想发设法的管教起来。
他只能站了起来。
明嫣随他站在外面,给他披上了大氅,系着袋子:“年岁小的孩子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大部分的孩子在学习上可能都不大好,不能因为一个劲的比着弘历这样特殊的孩子,就把别的孩子当做坏的差的。”
她如雪的面庞总是恬淡又安静。
说话的时候总一心一意的站在他的角度开导和提醒他。
胤禛握住了她的手拿在嘴边亲了亲:“你说的是,我确实应该放平心态,不能太急躁。”
明嫣目送着胤禛出了大门,回身淡笑了笑。
光是一个弘时也会将福晋为数不多的心血损耗的所剩无几。
福晋以为是自己费心费力算计得到的弘时,殊不知还有她的推波助澜,她若不劝着胤禛答应,也没有今天的局面。
忙碌的福晋将重心倾斜在了弘时身上,后宅的事情她便不知不觉的全部接在了手中。
到了此刻,真正闲下来的却成了她。
她歪在东次间的炕上,林青刘奇家的几个管事婆子还有云秀容嬷嬷几个都簇拥在她的跟前。
明天就是含玉的大日子,大家商议着怎么去,怎么给含玉撑场面。
明嫣叫云秀拿出来几套自己的衣裳:“既这样,我也该出来些东西,这是几件新做的衣裳,年轻的都得一件,几位管家姐姐们就是这几件大毛的衣裳,大家别嫌弃寒碜。”
侧福晋的衣裳放在整个四九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他们怎么会嫌弃。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得上一两家好的,传出去走亲访友,多大的脸面!
一众人都跪在地上谢恩。
含玉真是好福气。
明嫣想着道:“今年过年,定要请了小戏班子,再请几个说书的女先生,咱们三十晚上,正月十五元宵节自家里都要好好热闹热闹。”
大过年的谁不喜欢热闹?
下头人欢欢喜喜的簇拥着明嫣说笑,看起来格外热闹,可分明又十分敬畏,谁也不敢造次,都看着侧福晋的脸色说话。
这在福晋当家的时候可是想也不敢想的。
福晋做事情有板有眼,很少会这样顾着下头人的喜乐,王府里也少有欢天喜地的时候,总是板正的一丝不苟。
跟着什么样的主子才有什么样的日子。
小丫头从外头道:“李大奶奶来了!”
明嫣听得这话惊喜的站了起来,刘奇家的跪在地上侍候明嫣穿鞋,林青家的扶起了明嫣,明嫣一面向外走一面道:“人在哪里?”
李大奶奶说的就是芳菲。
去年年底的时候就一门心思的嫁给了李卫,过了年跟着李卫回了一趟老家,李卫早早回来了,芳菲却现在才回来。
外面的小丫头喊着道:“奶奶慢着点,老爷在那边!”
明嫣转眸就瞧见了芳菲,穿着银红的氅衣披着大红的大氅,脚下生风,还是从前的芳菲可明明更加从容自信。
明嫣一下子想起了从前那个蹲在自己脚下仰着头叫姐姐的小姑娘。
软软糯糯的像只小狗一样,眨眼间也成了大人。
听说在福建那边做了外贸的生意,东西都送去了海外,十分厉害。
姐妹两个欢喜的抱在了一起。
弘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蹦蹦跳跳的抱住了芳菲:“姨妈!”
芳菲高兴的把弘历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大家相挟着进了屋子。
芳菲叫人抬了一大口箱子。
都是外面碰上的新鲜玩意,看的大家眼花缭乱,给明嫣送了十来个颜色的指甲油,送给了弘历一把小巧精致的火枪。
热闹了好一会,明嫣带着芳菲,姐妹两个进了里头,歪在暖阁里说悄悄话。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早说一声?”
芳菲笑着道:“李卫也不知道,我是卸了一船东西才过来的,刚进门,那几个认识的就去跟李卫说了,半道上差点被他挡住了去路。”
明嫣失笑:“你这死丫头,这不是叫李卫恨死了我?快去,先跟李卫家去,明儿再来找我。”
芳菲一把搂住了明嫣的胳膊:“我不,我就要在你这,今儿晚上我还要睡你的床。”
外面的云秀忍着笑,心想,要是这样到时候不光李卫不高兴,王爷也要生气了。
明嫣笑的揽住了她的肩膀:“这次可要在京城多待几日,瞧瞧,都晒黑了,当心李卫不要你。”
芳菲一皱鼻子:“他敢!”
明嫣笑着捏了捏芳菲的鼻子。
当初芳菲不愿意跟莫洛,最后却选择了做侍卫的李卫,她原先还有些惋惜,现下看,还是芳菲最聪明。
李卫是个江湖人士,没有父母兄弟,对芳菲百依百顺,只要芳菲高兴,什么规矩都没有,要不然芳菲如何能过的这般潇洒恣意。
说到选择夫妻,最终还是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芳菲明白自己的性格知道自己的需求,所以选择了李卫。
因此过的格外和睦幸福。
苏培盛站在外头请安,明嫣笑着道:“你怎么来呢?”
苏培盛一笑道:“李侍卫在外头急的抓耳捞腮,托了奴才进来瞧瞧,是不是芳菲姑娘回来了。”
丫头们都被逗笑了。
芳菲也不由得红了脸。
明嫣笑着坐起来推着芳菲:“行了,先回家,晚上过来一起用饭。”
芳菲走的恋恋不舍。
明嫣送着她从后面出去,隔着个巷子就是李卫的家。
谁知道才出了院子没走几步碰上大格格。
明嫣和芳菲总有说不完的话,猛地一抬头差点撞上了大格格,大格格也走了神,刚刚才回过神。
谁知道不看则已,一看却吓了一跳。
前几个月还算精神的大格格完全失了血色,跟芳菲相比疲惫的像是差了辈。
大格格猛然抬头,不自觉的就看向了芳菲。
梳着简答的抛家髻,簪着赤金的宝石流苏却都不及她眉眼间的灼灼光泽。
大格格酸涩的红了眼眶,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芳菲微微出神道:“她这是?”
明嫣同她一边走一边道:“莫洛待她一般,她又心中骄傲总觉得不能被人笑话了去,在外总说自己夫妻何等恩爱,总要莫洛在人前装出一副情深的样子,为的这个夫妻两个这一年来越发闹的厉害,才听说,莫洛屋子里头收了丫头。”
还有个福晋,总喜欢跟着搅合。
不过这些事情她都说不得。
她送着芳菲过了二门,瞧见了外头的李卫脖子拔的老长,焦灼的张望,猛一回头看见了芳菲,那双眼底里像是开出了一阵璀璨的烟火,明亮夺目。
明嫣抿嘴笑了笑。
恩爱就好。
奶嬷嬷刚刚把弘时带了下去,胤禛和福晋对坐在炕头相顾无言,大格格话还没有说完,福晋已经激动的站了起来:“他何德何能才能娶到我们蕙宁,竟然不知珍惜还敢收了小妾,他想怎么样?我现在就去跟他理论!”
胤禛皱起了眉头:“上次不过是两口子拌嘴,你就把莫洛叫了过来训斥了好半响,结果怎么样?年轻人心里有气性,最终还不是蕙宁吃亏?”
福晋涨红了面颊:“他不知道惜福我就教导着他惜福,王爷不管自己的女儿,那就只有我这个额娘去管!”
胤禛气的冷了脸。
一向冷静自持的福晋怎么到了女儿的事情上竟然这般胡搅蛮缠?
哪有这样掺和儿女事情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缓道:“我怎么不管?这么多孩子里头她是我心尖儿上的……”
大格格看着剑拔弩张的父母沉默的起了身。
莫洛待她的冷漠她连十之一份都没有说出来,今日当着妾室的面将她最后的尊严都踩在了地上。
她寻求父母庇护最后才发觉,所有的事情只能自己解决,谁也帮不了她。
待得福晋回过神来,大格格早走了。
福晋坐在炕上泪流满面,胤禛也站了起来道:“你先歇着吧。”
他要去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叫了两个沉稳的嬷嬷去那边看望蕙宁。
大雪飞扬,屋子里越发的显得温暖,耿氏捧着茶盏站在角落里,低低的道:“姑爷是不是旧情难忘,一直念着那位芳菲姑娘。”
福晋陡然瞪大了眼。
难道夫妻两个过不到一起去真的是因为那个毫不起眼的小丫头?
她眼眸陡然变得幽深又冷锐利。
所有阻挡了她女儿幸福的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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