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启程 一更
这可真是高贵的毛衣, 独一无二,仅此一件,想买都买不到。
皇上被震住之后, 一时间不知羡慕还是怜惜, 面色有些奇异,半晌轻咳一声,把毛衣还给太子, 昧着良心赞道:“……构思奇巧,不错。”
心底霎时变了个念头, 还是他的那件龙纹衬他,要是左前方绣一个“威”,右前方绣一个“严”,他也不好大肆显摆。
太后凑近了瞧,片刻也沉默了。
有皇帝这句话圆场,她赞同地点点头, 太子瞅了眼亲爹, 又瞅了眼祖母, 缓缓收起毛衣。您俩急急传我过来, 就是为了瞧上一眼,然后夸一句“构思奇巧”?
天知道, 何柱儿已经被太子狠狠教训了一遍。
弘晏聪明得很, 上交高贵毛衣的下一刻, 拉上太子妃还有未出世的弟弟妹妹做保护伞, 非但保住自己的屁股,且毫发无损,谁叫额娘如今是毓庆宫最大的那个。
这样一来,何柱儿便倒了大霉, 差点被罚去扫茅厕,堂堂太子爷身边第一人,真是时人闻之伤感,见之落泪。
皇上忍着笑,变着法儿夸赞毛衣的独特,同太后一唱一和,心满意足让太子告退了。
都说有对比才有直观感受,太后摸着滚烫的良心,慷慨挥手,又给毓庆宫赏了许多好东西,太子有份,弘晏也有份,惹得大阿哥眼热不已。
宜妃也就罢了,后宫本就是太后最大,有五阿哥在,赏多少都不足为奇;太子随随便便去个一趟,私库又添了一层,这还是向来不管事的皇玛嬷……皇玛嬷多年积攒的宝贝,算得上天文数字,因着她是太后,显而易见收大于支。
胤禔光是一想,酸水咕嘟咕嘟冒着。还有此次巡视塞外的名单,胤礽也在其列,他越想越是心惊,汗阿玛对太子越发宠爱了!
此番出行,大阿哥不在名单里,同三阿哥四阿哥一样留守京城。随行者有太子、皇长孙,八、九、十阿哥,以及十三十四,女眷有太后、贵妃、惠妃与宜妃。
八阿哥风头正劲,十三一向得皇上喜欢,至于十四阿哥,众人猜测,皇上许是顾及德嫔重病,心底怜惜,叫他出门散散心。
宜妃随驾不难想象,贵妃是皇上的表妹,可惠妃却是出人意料。惠妃自个也是诧异,虽说草原是无数人的向往之处,但路途少不了颠簸劳累,大阿哥不在,她去做什么?
旁观太子长孙多么受宠,宜妃母子多么情深??
唯有侍奉太后一词可以解释。
皇上依旧看重于她,想到此处,惠妃面上带了笑,叫人仔细准备行囊,不论如何,随驾都是一种荣耀.
塞外没去成,四阿哥回院面对四福晋的时候,脸色有一瞬间尴尬。
想他信誓旦旦,说二哥若去,他也会去,谁知汗阿玛竟不按常理出牌。弘晖还小,能多陪陪嫡子,他也没有过多遗憾,只是出巡少说有两个月,老九若勾搭上元宝可怎么好?
九阿哥十阿哥结伴去寻弘晏,结果冒犯皇上被赶出毓庆宫,此事胤禛也听说了。宜妃揍儿子的动静闹得挺大,多番打探之下,胤禛这才知道胤禟的险恶用心,顿时不得劲起来。
四阿哥恍然大悟,上回请求看他的毛衣,原来是阴谋。
尚未成亲,就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还找哥哥做跳板,怎么,想撬他的知己之位?
自那天起,‘九弟’也不说了,退化成了‘老九’。四阿哥对弘晏很有信心,对胤禟却是提防不已,万事皆要未雨绸缪,他想了想,同弘晏郑重道:“不要轻易和陌生人来往。”
弘晏可听四叔的话了,只是,胤禛千算万算料错了一件事——
胤禟冒着生命危险讲故事,给大侄子的心留下了震撼的印记,所以,他们算不上陌生人。
眼下,瞧见爷的不自在,四福晋体贴地没有多问,转而温声道:“二哥明儿就要启程,爷有什么东西给侄儿捎上?二嫂方才着人来问了。”
……
太子妃怀有身孕,即便胎像已稳,却受不了长途。太后皇上都走了,后宫大权离不得她,诸多因素交叠,太子妃忙碌几日,为爷俩准备大大小小的行囊。
什么驱虫水,跌打膏,换洗衣物,日常用具,还有弘晏爱吃的零食肉干,一股脑地带上。草原吃食火气重,解腻茶包必不可少,还有清热降火的金银花,内服草药……
若不是所携之物有定例,她恨不得把整个毓庆宫打包,那堆积如山的行囊看得弘晏一脸震撼。
太子扬起嘴角,一边劝说:“带的东西尽够了,孤糙些也无妨。”
太子妃神情一顿,您糙些当然无妨,多大的人了?
这些吃食属于元宝,她儿子可不能受苦。
正想委婉回复几句,外头来报说,四贝勒送来了一个木匣,说是给小爷途中解闷。东西没到弘晏手中,太子率先打了开,只见里头躺着圆滚滚的碎金银,还有几张小额银票。
数目不大,给小孩儿却是尽够,甚至称得上奢侈。
也是,出门在外,哪能不用钱呢。
胤禛一个大男人,细心比不过太子妃,思来想去没个好主意,不如回归朴实,还特意换了些碎银。向来都是他抄别人的家,少有倒贴银两之举,可对于真心接纳的知己,这些钱他还嫌少了。
还是四福晋拦了一拦,表达心意就好,否则要戳二哥的心肝。
——这方木匣,已经戳了太子的心肝。他给胤禛贴上‘心机男人’标签,心道孤简直看错了人。
榆木疙瘩?他会得很!.
胤祯那儿,少不了四福晋为他筹备。长嫂如母,如今德嫔‘重病’,十四阿哥的院里没个贴心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
不到半日,行囊便理好了,即便再严苛的人也挑不出错。
四福晋离去之后,十四阿哥沉默一瞬,道:“额娘从前说过,四嫂是最像太子妃的女子。”
这是德嫔少有的公正评价。
四福晋出身满洲大族,阿玛费扬古在世之时,极得皇上重用,即便费扬古逝去,家族不复往日荣光,他还记得这位肱骨忠臣,让年幼失父的嫡女做了皇子福晋,既是恩典,也为她找个依靠。
四福晋家世好,与四阿哥很是般配,当年皇上拴婚,德嫔是高兴的。有哥哥在前,十四的婚事如何也不会差,可渐渐的,德嫔生了不喜——
她无法掌控这个儿媳。
乌拉那拉氏的眼界处事,无一不在提醒德嫔,她只是个大字不识的包衣。
除了为人板正了些,四福晋把后院管得井井有条,接着生了嫡长子,堪称顺风顺水,让德嫔想起早年伏低做小的岁月,她被孝懿皇后死死压着,永无出头之日的岁月。
于是她抬举了空有脸蛋的李氏,通过内务府的手,死死保住胎像不稳的弘昀。
有她派去的嬷嬷指点,夫妻之间产生裂缝太过容易。胤禛年轻,乌拉那拉氏更不懂如何争宠,她要脸面,学不来伏低做小,德嫔很快如愿以偿。
可是一切的一切,全被突然冒出的弘晏破坏了!
清查内务府,抓捕李文璧,李氏失宠,德胜流放,下一个轮到了她。
十四阿哥感叹的同时,景祺阁内荒草丛生。
德嫔面色惨白,呼吸微弱,头发散乱,从榻上强撑起来:“水……”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楹慢悠悠地打开。
“德嫔娘娘,水来了。”来人笑吟吟的,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您渴坏了吧?慢慢喝,别着急。”
瞧见碗的模样,德嫔瞳孔一缩,嘴唇颤抖地指着她:“你放肆。”
来人是个小宫女,年纪不大,穿着二等宫女的服饰,婴儿肥的脸庞好似留存着天真。她哎呀一声,像是不高兴了,重重搁下破碗,道:“什么放肆?爱喝不喝。”
德妃何时见过这样的宫女?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小宫女见她这副模样,当即一转眼珠,愧疚道:“德嫔娘娘莫气,主子吩咐了,要奴婢好好照顾您。都是奴婢的错,来,奴婢喂您!”
说着拿起碗,凭借一股蛮力咕咚咕咚地喂——说是喂,其实是灌,呛得德嫔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就算早年伏低做小,她也没受过这样的罪!
好不容易缓过气,一张床浸了水,已然不成样子。
德嫔又惊又怒,顾不得和她计较了。半晌,她忍住心里的恐惧,嘶哑道:“你主子是何人?”
空气仿佛寂静了一瞬。
小宫女眉眼弯弯,实诚得很,弯下腰,附在她耳边道:“奴婢的主子,是太子妃娘娘。主子心疼小爷,怎会放过您呢?奴婢也心疼小爷,这回自请过来,定会把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说罢高兴地拿起碗,哼着小曲走了.
翌日清晨,皇上启程巡视塞外。
排在宫城前方的队伍很长,一眼看不到边,唯有几辆马车很是醒目。其中有皇上的御驾,太后的凤驾,太子以及众位妃嫔的驾辇,相比之下,留给皇阿哥的马车灰扑扑的,停在最后,很是不起眼。
九阿哥嘶了一声,在心里嘀咕,这可是区别对待。
说是区别对待,胤禟仍旧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满意环视了一圈,不错,内里宽敞,光线明亮,这就是爷赶路时的住处。
随即沉思起来,听说大侄子同二哥待在一块,他得找什么借口,爬上太子的驾辇呢。
片刻,一阵敲击声笃笃笃响起,九阿哥掀帘一看,窗外映出老四那张欠他八百万的脸。
胤禟吓了一跳,身子直直往后跌,下一瞬,胤禛平缓的声音响起,堪称温柔:“九弟,该下来了。”
“这辆马车,是乾清宫李大总管以及诸位大总管歇息的地方,至于你的住处,在这儿呢。”四阿哥温和说罢,拍了拍身侧的骏马。
黑色马儿听言,大大的眼睛斜了未来饲主一眼,随即骄傲地一蹶蹄子,在九阿哥目瞪口呆的眼神下,喷了个响鼻。
胤禟:??
42. 错过 二更
胤禟与黑马大眼对小眼, 顿时悲愤了,老四这不是磋磨自己是什么?
像他金贵养大,细皮嫩肉的, 平时练骑射还行, 可一旦几天几夜奔波在马背上,谁受得了。
自认为找着四阿哥排挤自己的证据,九阿哥一下来了精神, 摩拳擦掌准备向汗阿玛告状,哪知下一瞬, 八阿哥十阿哥打马而来,身后跟着年纪尚小的十三十四,同样坐在马鞍上头。
十阿哥见了他,扯着大嗓门喊:“九哥,钻大总管的马车做什么?快下来,同八哥和弟弟们一道。”
他们在无逸斋读书, 平日出门的机会不多, 此回能够随驾塞外, 还不纵马奔驰, 撒欢似的享受自由。
毕竟机会难得,连十四都露出了纯粹的笑, 直到四哥的身影映入眼帘, 这才隐了隐。
胤禟:“……”
失策, 原来老四不是单独排挤他。
瞧见弟弟们兴高采烈的神色, 他只觉大腿内侧隐隐作痛,半晌憋屈地挪下车架,不情不愿上了马。
黑马有点小脾气,转了几圈这才安分下来, 朝天嘶鸣了一声。四阿哥在旁看着,温和道:“九弟,一路平安。”
说是‘一路平安’,配上奇异的温和,胤禟鸡皮疙瘩直冒,听着像‘一路走好’。他干干笑了一笑,“谢、谢四哥。”
八阿哥瞅瞅胤禛,又瞅瞅胤禟,生出些许探究的意味。十四攥了攥手心,四哥什么时候同九哥关系这么好了?
紧接着,胤禛上前几步,一一送上了祝福。轮到十三的时候,他仰头望着笑容越发开朗的弟弟,心头莫名一软,压低声音道:“遇事不决找二哥,万不要自己忍着。”
十三阿哥胤祥有两个崇拜对象,其中一个就在他的面前。闻言受宠若惊,慎重应是,四阿哥一笑,接着叮嘱十四:“压一压急性子,凡事三思而后行。”
十四即便对同胞兄长生了隔阂,也知道四哥这是为他好,于是僵硬地点点头,“弟弟知道了。”
那厢,太子领着弘晏,父子俩立在太后跟前。 BaN
弘晏终于近距离地瞧见贵妃,惠妃还有宜妃,悄悄打量过后,心间唯有一个念头——
德嫔对上宜妃娘娘,简直是清汤寡水对上珍馐佳肴,怪不得汗玛法勃然大怒,九叔果真是瞎了眼呀。
几位娘娘对待长孙的态度,也十分明了,贵妃和善,惠妃自持,宜妃笑容最是明艳。
太子对宜妃的印象不错,含笑说了几句胤禟的好话,这样一来,弘晏便有了数,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小梨涡。
弘晏生得好,极得长辈眼缘,宜妃称不上他的长辈,却也软了心肠,下意识生出喜欢。回到自己的驾辇,宜妃同贴身嬷嬷道:“怪不得皇上宠爱,要换成本宫,怕能宠得更狠一些!小九能同弘晏来往,不是坏事。”
嬷嬷很是赞同,继而想起了什么,又有些乐:“九爷看样子着急得很,娘娘倒成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棒打鸳鸯?这词用的,又不是牛郎织女。宜妃点了点她,笑吟吟地道:“本宫如何不知?此番出塞就当看不见,遂了他的意罢。”.
启程不到两刻钟,皇上就把弘晏召进了御驾。
御驾很是平稳,颠簸可以不计,皇上端坐其间,手中拿着有关蒙古的奏报。李德全亲自动手,摆上果脯点心,弘晏伸手便能够得着,好似枯燥赶路的日子,与宫中也没什么两样了。
皇上放下奏报,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笑道:“元宝可要了解蒙古诸事?”
弘晏坐直身子,点了点头。
皇上平缓而有耐心的声音响起:“大清与蒙古的关系,尚没有真正安稳下来。”
“蒙古按地域分,惯称漠南,漠西,漠北。草原广袤,分为大大小小的部落,唯有漠南称得上安宁……孝端文皇后,太宗宸妃,以及朕的皇祖母,皇额娘,皆来自漠南科尔沁,凭借世代联姻,科尔沁终是彻底倒向朝廷。”
“肥沃草场,骏马牛羊,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为了生存,流血,纷乱不可避免,部落之间少不了吞并,也少不了揭竿而起的野心家。”
皇上目光悠远,像是叙说故事,“先帝爷对蒙古,既拉拢又提防,崩逝之前耳提面命,让朕做好满汉的皇帝,有朝一日,再也用不着与蒙联姻。朕一刻不敢懈怠,两次亲征,打服了准噶尔,熬死了噶尔丹,使得土谢图汗部归附,只这远远不够。”
大清的马,比不上蒙古的好马。大力扶持喇嘛教,只能分化贵族;只有年年巡视塞外,恩威并施,才有震慑效用。
如今奉皇太后回驾科尔沁,正为此意。
弘晏仔细聆听,捕捉到皇上话间的一抹怅然,伸手拉了拉身侧的明黄衣摆。
皇上露出笑容,低头看向乖孙,就听稚嫩的嗓音脆脆道:“汗玛法用不着担心。阿玛在呢,叔伯们也没一个是庸才,等二十叔长成,让他们各领一支军队,谁不臣服便打谁,岂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李德全竖起耳朵偷听,蓦然震住了。
二十叔?小爷哪来的二十叔?
皇上下意识顺着弘晏的话去想,嗯,除了异想天开了些,元宝的主意可行,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想着想着,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却不知乖孙这是编排自己,还是夸赞自己了。
皇上大怒,都是老九带坏的元宝!
略微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弘晏睁大眼睛故作求饶,惹得皇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传到独守空房的太子耳边。
太子骑了会马,此刻捧着书籍,只觉手中的肉干都不香了,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吃相分外优雅,那叫一个赏心悦目,何柱儿欲言又止,心道那是太子妃娘娘给小爷准备的,太子妃还特意叮嘱了他,别让爷发现存放肉干的暗屉。
太子瞥见何柱儿的眼神,微微拧眉,忍住心痛,给了他一片。就当尽心伺候的奖赏了。
“福晋专给孤备的,味道极好,”太子不舍道,“拿去解解馋。”
何柱儿:“…………”.
入夜,冗长队伍缓缓停下,于原地修整。皇阿哥骑了一天的马,怎会没有住处休息,胤禟登上独属自己的马车,这才发觉今早犯了蠢。
怎么就爬到大总管的地盘去了?
面颊有些烧红,更多的是亢奋,九阿哥深吸一口气,熬到万籁俱寂,鬼鬼祟祟地下了马车,说要去小解。
就这么独自一人,悄悄往太子的驾辇行去,也是他运气好,沿途没有遇见巡逻的人马。为打破牛郎织女的诅咒,胤禟决定主动出击,出击之前打探好周边环境,才能有备无患,拿出计划书,一举夺得大侄子的心。
然后被晌午睡了一觉,此刻出来散心的宜妃娘娘撞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
趁着太子睡熟,让三喜临门守在外头把风,悄悄爬上九阿哥住处的弘晏疑惑不解:“九叔人呢??”
43. 生意 一更
世上有个词, 叫做喝凉水塞牙缝。
九阿哥形迹可疑,被额娘当场抓包,宜妃见他浑身僵硬, 狐疑道:“大晚上的, 做甚?”
这可不止大晚上,都要两更了吧。
借着微弱的夜色,终于瞧见来人的面庞, 胤禟魂都要惊飞了,半晌故作镇定, 虚虚地笑:“额娘,儿子去小解呢。倒是您,赶路疲累,怎么还不歇息?”
小解?小树林可不在此地。伺候的人都不带,需要摸到这儿来?
宜妃养他这么多年,哪能不知其中猫腻, 顾及夜深人静, 这才没有将胤禟骂得狗血喷头。她抚了抚心口, 告诫自己莫生气, 心平气和道:“你若想做一回刺客,同刑犯牢里做伴, 本宫成全你。”
话间浓重的威胁意味, 使得胤禟警铃大作, 如催命一般拔起脚步就跑。
残影迅速融入夜色, 看得嬷嬷目瞪口呆!
宜妃:“……我怎就生了这么个蠢东西。”.
蠢东西灰溜溜去了趟小树林,召回放风的贴身太监。
惊魂未定地爬上自家马车,正待钻入的时候,贴身太监百两眼尖地瞧见三喜、临门, 守护神似的站在另一边。
百两顿生疑窦,还来不及提醒,骤然听见主子消音的惨叫:“鬼——唔——”
望眼欲穿的弘晏:“……”
弘晏捂着他的嘴,哀怨道:“九叔,是我啊。”
胤禟不敢相信,他眨眨眼,又眨眨眼,仿佛活在梦里。要是换个人在这儿,必将承受九公主殿下猛烈的报复,但面前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侄子,幸福来得太快,胤禟飘飘然入坠云端,赶忙压低声音,斥退慌张的百两:“闭嘴,里头是爷的侄儿。”
说罢整了整衣领,感动地心想,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大侄子主动送上门,可见与他神交已久,老四可有这待遇?
孤男寡孩,深夜畅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胤禟掏出衣襟里的计划书,笑容满面,像是引诱小红帽开门的狼外婆——
“好侄儿,我有一桩大生意!”
“好九叔,我有一桩大生意。”
话语同时响起,蕴含一模一样的诱哄,连字儿也分毫不差,叔侄俩双双一愣,两人大眼对着小眼。
胤禟严肃了面庞,再也没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也不再把弘晏当做小孩儿看待。
大侄子怎的也有生意?
他压低嗓音,略微忐忑地说:“我说的,是毛衣的生意。凭借侄儿的特殊手艺,交给九叔办,必能赚得盆满钵满,决不亏了你。”
生意如果顺利,长此以往,造福百姓不是难事。名有了,利也有了,还满足了自个的小爱好,一箭三雕,值得不能再值。
说着翻开计划书,清清嗓子准备讲解,昏暗间,弘晏拉了拉他的衣袖,“九叔,毛衣的事儿,恰好符我心意。”
不等九阿哥露出喜色,弘晏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不见丝毫困顿。
他小小声地道:“只这是基础。侄儿所说的生意,是谋夺整个草原。”
……
一声扑棱巨响打破寂静的夜,半晌归于停歇.
第二日。
太子起身的时候,弘晏睡得正香。何柱儿轻手轻脚地服侍,并不知小爷失踪了小半个晚上,主子叫他歇,他便去后头歇息了。
李德全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弘晏依旧在睡,卧在榻上怀抱毛毯,还打着细微的小呼噜。
李德全瞧了一瞧,语带怜惜,声音都变轻了些:“昨儿真是劳累小爷了。”
大总管转身回御驾复命,遇上打马而来的皇阿哥们,无一不是神采奕奕,只除了一人格格不入,很是醒目。
硕大的黑眼圈,面色无神却亢奋,连带着身下马蹄都漂浮起来。李德全当即吓着了,九阿哥何时变这样了?如同宿醉三天三夜似的,不会落马吧?
八阿哥担心不已,十阿哥完全不懂,好好的俊小伙,咋就被人吸干了精气神。难不成九哥带了一屋子避火图出来,每天夜里偷偷地看?
幸而九哥避开了汗阿玛,要让老爷子瞧见,臭骂一顿都是轻的。
宜妃也担心,观察了好些天,见胤禟没什么异常举动,也没再鬼鬼祟祟,试图摸进太子轿辇,也就随他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蠢东西自个不上进,她还能天天管不成?
九阿哥的异状,一直持续到几日后,广袤无际的草原映入眼帘才有所缓解。
——圣驾终于到了塞外。
此乃科尔沁左翼辖地,一众王公贵族跪地迎接,乌泱泱一大片人,口中高喊皇上万岁,太后千岁,太子殿下金安,礼仪标准万分,与关内没什么不同。
太后慢慢走下轿辇,深吸一口气,眺望周边风景,目中隐隐有了泪花。
曾祖母的手心湿热,弘晏轻轻一扯,引得太后低头看他。太后叫了声元宝,分外慈和地笑:“这是哀家自小长大的地方。”
弘晏从未见过草原,哪知一趟公费旅行,迅速实现了他的梦想。虽然是与咸鱼截然不同的方式……
他由衷道:“乌库玛嬷,这儿很美。”
太后欣喜地点点头,露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放松至极的笑容。
因着太后是族中姑奶奶,郡王世子偷偷抬头,又迅速垂下了眼。只见太后娘娘牵着一个男娃娃,长得白嫩可爱,与草原长大的男娃大不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聪慧过人的皇长孙殿下吗?
不多时,皇上朗笑道:“诸位请起。皇额娘说了,今儿论家礼,见了朕不必拘束,科尔沁与我大清亲如一家,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皇上用的蒙语,含有显而易见的亲近。话音一落,寂然无声的气氛轰然散开,转而变得喧哗热烈,领头的科尔沁郡王红光满面,连连弯腰,大声道:“皇上请,太后请!”
娘娘们自有女眷招待,唯有宜妃会些蒙语,使得对方惊喜无比地寒暄。今儿算不上正式接见,其余部落的王公还在赶来的途中,漠南诸部,最受优待的唯独一个科尔沁,他们羡慕也羡慕不来;每当眼热的时候,他们便安慰自己,付出与收获一向成正比。
科尔沁占着最大的羊群,肥沃的草场,尽管实力不强,却受边塞将士保护,代价却是潜移默化,以至彻底臣服。
他们没有智慧的孝庄文皇后,也没有受人尊敬的皇太后。赌上整个部落的命运,其余首领豁不出!
当下,皇上走在最前,微微弯腰,进了一顶宽阔无比的大帐。
炙烤羊肉的香气弥漫,配上浓郁的奶茶,蒸腾热气阵阵上涌,皇阿哥们一进帐篷,无一例外地饿了。
皇上太后坐在上首,太子紧随其后。弘晏一屁股坐在阿玛身旁,小手指了指面前的烤全羊,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那叫一个望眼欲穿。
太子犹豫一瞬,自觉拿起桌上匕首,试探着戳了戳。
烤全羊皮焦肉脆,滋滋冒着油。
摆在眼前的绝顶美味,不是沿途的膳食可比,于是太子切了一小片,动作矜贵优雅,在弘晏眼巴巴的注视下,放进嘴里尝了尝。
弘晏:“……”
那厢,皇上为增进双方友谊例行发言,极为靠前的一个角落里,弘晏生气地虎口夺食。父子俩旁若无人,唰唰解决了一条羊腿,引来万众瞩目,准确的说,是弘晏引来了万众瞩目。
谁叫他的腮帮子一刻不停呢。
太子沦为儿子的苦工,任劳任怨片羊肉,那熟练的刀功,看得科尔沁郡王目瞪口呆,整个帐篷寂静了下来。
坐在郡王身侧的两个男孩儿,大的十岁,名唤桑敦,早早被册为世子;小的五岁,名唤果敦,乃是世子的同胞弟弟。兄弟俩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
果敦即便吃惯了这些,依旧咽了咽口水,惹来哥哥的低声提醒:“注意礼节。”
世子桑敦年仅十岁,却长得分外高大,皮肤微黑,眼神警惕,像只草原幼狼。果敦听话地缩回手,半晌,又忍不住看向弘晏,小眼神满是渴望。
他的羊肉,看着好好吃……
皇上讲着讲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余光一扫,太子切肉切得正顺手。
保成竟敢无视朕!皇上不悦,正欲咳嗽一声,却又发现太子的努力,都到了弘晏嘴里,于是话到嘴边,生生拐了个弯:“开席罢。”
科尔沁郡王大受震撼,太子果然是皇上的心肝宝贝,怎一个受宠了得?!.
烤羊肉肥而不腻,没有半点膻味,弘晏吃得心满意足,却见一个小男孩儿偷偷望着他。
看席位,应是世子的弟弟,皮肤比哥哥白了几个度,眼神纯澈又天真,一看就是被宠着长大。
许是太久没见同龄人了,果敦鼓起勇气,发出交友的讯息,弘晏精神一振,立马同他眨了眨眼。
果敦咻一下低头,耳朵红了起来,皇长孙殿下他,他好热情哦……
弘晏眼睛渐渐亮了。他同太子道:“阿玛,能不能教我几句蒙语?日常交流就好。阿玛是南书房最博学的语言天才,五叔都比不过!”
太子搁下奶茶,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南书房就孤一人,哪来的最博学?”
弘晏:“……”
失策了,他爹和叔伯不在一块读书。
太子怼了儿子身心舒畅,也没另起疑心,笑吟吟地教了半天。转眼到了傍晚,皇上出了帐篷,与诸位王公议事,太子与八贝勒旁听,至于还在读书的九、十、十三十四阿哥,广袤草原任由他们撒欢,想去哪儿去哪儿,太后笑呵呵的,也不约束。
十阿哥策马奔腾,那叫一个畅快,转眼一看,九哥人不见了。
跟着不见的还有大侄子,胤俄挠挠头,九哥终于苦尽甘来,踩鹊桥破诅咒了?
另一边。
世子桑敦年纪尚小,却已跟着郡王处理事务,皇上夸了句少年英才,破例允他旁听。只剩果敦孤零零的,正沮丧呢,刚刚交的朋友突然出现,还带了礼物来,他惊喜地叫了声:“皇长孙殿下!”
“小王子。”弘晏一笑,用蒙语亲昵地说。
九阿哥自告奋勇给大侄子把风,规避一切不安定因素,故而站得远远的,并不清楚两人的对话。
过了片刻。
果敦面颊红扑扑的,认真想了想,“羊毛……羊毛不值钱的,阿布想卖都卖不出去呢。弘晏哥哥,想拿多少拿多少,这个我能做主!”
弘晏摇摇头,伸出五根手指,严肃道:“我们是朋友,哥哥不能占你便宜。市价的五倍,我们全收,怎么样?”
果敦还来不及感动,蓦然瞪大眼睛,市价的五倍?
羊毛价贱,即使他年幼,跟着哥哥耳濡目染,却也知道这是一笔超超超划算的买卖。
果敦兴奋极了,继而想起了什么,生怕他找别人买,慌慌张张道:“弘晏哥哥要多少?我们好像、好像没有那么多羊毛……”
每个部落都这样,不是拿来做垫脚的毡布,就是拿来焚烧,羊奶羊肉才是值钱的好东西。
弘晏唔了一声,皱起眉头,像是陷入为难之中。
果敦顿时急了.
第二天一早,得知太后想瞧瞧科尔沁的草场,以及草场之上的骏马牛羊,这些都是科尔沁最引以为傲的根基,郡王高兴不已,连忙亲自领路。
太后去了,皇上怎能不奉陪,太子以及诸位阿哥也在其列。正是晴好春日,气候温暖宜人,马儿骠肥体壮,牛犊肥嫩可爱,还有绵羊……羊……
羊。
所有人沉默了。
只见漫山遍野的羊群,白得晃人眼。它们全被剃了毛,惊恐地四处乱窜,一眼望去,白花花,光秃秃的一片。
郡王骄傲的神色还在,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毛……毛呢?
44. 会审 一更
皇上愣了, 太后愣了,太子以及众位阿哥都愣了。
唯有九阿哥脚趾扣了扣,听见十阿哥嘀咕道:“这景象, 还挺别致。”
郡王捂住胸口, 呆呆看着眼前一幕,只觉呼吸都不畅了。
羊毛是不值钱,加上暖春天气, 没毛也碍不着什么,只那光秃秃的视觉效果太过吓人, 既不美观也不齐整。当着皇上太后的面,漫山遍野一大群果奔羊羊,在他面前奔跑,奔跑——
活似银瓶乍破水浆迸,郡王脑子嗡嗡嗡地响。
朝皇上、太后僵硬地扯出一抹笑,他把管理羊群的台吉拉到一旁:“这是怎么一回事?”
羊群进贼了?!
台吉欲哭无泪, 颤巍巍地回:“王爷, 下臣, 下臣也不知啊!”
一晚上的时间, 山头变了一副模样,狂风过境也没那么快的。羊毛还剃得挺干净, 光光溜溜半点不留, 定不是一人能够完成的差事, 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团伙作案!
他想到了, 郡王如何会想不到?
郡王沉着脸来回踱步,余光忽然瞥见一位信任的心腹,那反应很是不对劲儿。心里一个咯噔,他有时奔波在外, 无法照看小儿子果敦,就派心腹料理果敦的事,既是宠爱,也是一种保护。
正欲开口问询,心腹碍于压力扑通跪下,自个招了:“回郡王的话,是、是果敦王子所为。”
说着,一股脑将果敦与弘晏的交易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却也客观,公平,公正,“如今又是春日,长孙殿下欲与市价的五倍收购,小王子生怕库存不够,这才,这才唤上奴才……”
小王子的撒娇攻势,很少有人能够抵御,心腹头脑一热,何况赚钱的事儿,王爷着实不会亏本。
竖起耳朵聆听的九阿哥干干一笑,转开了头,这人说得分毫不差。十阿哥惊呆了,这其中怎么还有大侄子的参与?
太后也惊呆了。她不知其中猫腻,眼睁睁看着郡王的脸色,从忽青忽白转为无言以对,一股脑全向着果敦去了,顿时有些讪讪的,元宝收那么多羊毛做什么?难不成毛线不够了,哎哟,这……
皇上太子也是讪讪,父子俩同步轻咳了一声。
想都不用想,定是元宝忽悠的人家。
太子若有所思,皇上凤眼一深,刚要说句胡闹,郡王却是瞬间转变了神色,连连摆手,丝毫没有怪罪弘晏的意思:“不过几捆不值钱的羊毛,哪需要长孙殿下付银子?都是果敦不懂事儿,回头我便教训他!”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果敦的受宠,那是与抓贼完全不同的一副态度,与皇上宠爱弘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桑敦和果敦小小年纪没了额吉,郡王看重大儿子,疼爱小儿子,此时此刻竟生不起气来,而是觉得惶恐,生怕皇上太后怪罪果敦。
虽不知长孙收购羊毛的用意,但是市价的五倍,太高了,听着连他都心动。
臭小子,坑钱坑到皇长孙头上去了!
太子:“……”
皇上赶忙把郡王安抚下来,微微一笑,三言两语给事情定了性:“弘晏近来迷上织毛衣,宫中原料有限,收购羊毛,怕也为了这个。都是小孩子家家的玩闹,哪需要什么教训?”
太子也道:“弘晏这小子顽皮,孤给郡王赔不是了。”
“不敢,不敢!”郡王闻言,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心间忐忑尽去,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看样子很是感激,此时此刻,离他最近的一座山头,弘晏躲在石块后面,悄悄对果敦道:“看,郡王绝不会怪罪的。”
只需和他待在一起,屁股总能保住,弘晏已经悟出心得来了。
果敦亮晶晶的崇拜眼神看向他,“弘晏哥哥,你真好。”单纯孩子又有些愧疚,吞吞吐吐道,“那么多银子花了,哥哥还够不够吃羊肉呀?”
果敦拍拍小胸脯,大包大揽地就要请客,还想包了一日三餐。
弘晏忍不住用慈爱的眼神望向他,“够的,哥哥钱多着呢。”
知己的爱心银子,管够!.
皇上一行人回驾之后,果敦揣着银子,兴高采烈回了帐篷,献宝似的上交给父亲。
然后差点挨了哥哥的一顿揍。
郡王顿时心疼了,一叠声地阻止大儿子。除了手段粗.暴了些,羊皮光秃秃难看了些,果敦小小年纪大赚特赚,亏的可是大清的皇长孙!
郡王可骄傲了,桑敦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的眼神警惕又疑惑,仔仔细细盘问果敦其中细节,得知连夜剃毛的主意是弟弟想的,与弘晏毫无关系,顿时放下一半的心,想揍弟弟的念头更深刻了;至于另一半,是狼一般的敏锐直觉。
皇长孙殿下细皮嫩肉的,他会织毛衣吗?
织毛衣……需要羊毛大批发吗?要是做成毛毡,足够铺满几个山头了。
科尔沁不是没有中原运来的织机,也不是没有心灵手巧的姑娘,却都是制作麻与棉。桑敦实在不懂,思来想去凭借直觉,给弘晏盖上一个戳,有猫腻。
那厢,弘晏被亲爹祖父包围,来了个三堂会审。
太子眼底明晃晃一句话:孤还不懂你?
他与弘晏的帐篷后头,一摞摞的羊毛灰白交错,堆积如山,都不用走上几步,明晃晃映入眼帘,存在感实在太强。太子脸色一青,他该庆幸元宝尚有分寸,没把他汗玛法的皇帐堆满么。
要不是科尔沁郡王的脑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要不是果敦自小受宠,这回丢脸就要丢大了,少不了一顿打。
皇上却是目光炯炯,想起乖孙神乎其神的织毛衣技术,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迎着两道炽热的目光,弘晏眨眨眼,又眨眨眼,已经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能再隐瞒什么了。
其实,他也没想到小王子会那么实诚,说来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超乎常人的行动力,如蝗虫过境的剃毛术,拖延症与强迫症,看了都说好。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十多日前说起,”弘晏坐在小板凳上,沉思片刻,声情并茂地道,“那天傍晚,残阳如血,赤霞如练,九叔敲开了四叔的家门。”
太子:……
皇上:??.
龙生九子,个个不同,它们也有瑞兽凶兽之分;只皇上的儿子,没一个是庸才。
九阿哥胤禟是兄弟里头长得最好的,幼时受宠,额娘呵护,长大之后,却慢慢不显人前。
读书比不过七哥八哥,骑射比不过十三十四,且对洋文兴趣极大,成日捣鼓什么奇巧玩意儿。宜妃也没寄予什么厚望,只盼他平平安安长成,娶个福晋成个家。
亲哥胤祺的亲王之位跑不掉,转嫁给胤禟的压力极小极小,于是成日与老十玩在一处,成为皇上心中的混世魔王。有人艳羡有人不屑,特别是膝下有子的高位妃嫔,不知暗里嘲笑过多少回,可怜宜妃把他捧得如珠如宝,老九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胤禟今年十六,尚且单身,没有了不得的大志向,更没有八哥那般为额娘过上好日子而奋斗的拼劲。
做生意是他的一个小爱好,藏着掖着不敢说出来,好不容易寻得天赐良机,九阿哥满足不已。哪知大侄子骤然拔高了立意,竟要经营一桩蒙古的大生意,震惊之下,胤禟呼吸急促,只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这要真做成了……
谁没有过经天纬地大丈夫的梦?他也想让额娘乐呵乐呵,让汗阿玛另眼相待,老四眼珠脱眶。想到此处,胤禟飘飘然的,都要飞起来了,什么老十,什么玩乐都得往后挪,为他的大生意让步。
胤禟刚刚入学的时候,都没那么认真。熬夜制定计划框架,替大侄子交友把风,把风的时候,一边琢磨科尔沁的局势,一边在心里迷惑。
五岁的果敦小王子,能拿主意?能卖原料?
第二天瞧见一群果奔羊羊,胤禟:“……”
是我狭隘了。
那堆积如山的羊毛,带给九阿哥极大的震撼。同十阿哥回来的时候,他压低声音,郑重道:“老十,听哥哥的话——宁惹老爷子,别惹大侄子。”
汗阿玛不会扒他的衣服,顶多抽上一顿,这惩罚可轻多了!
被十阿哥诡异的眼神瞧着,九阿哥坐直身子,用怜悯的眼神望回去,帐外,李德全的声音忽然响起:“九阿哥,皇上宣召,同奴才来吧?”.
九阿哥提起了心,轻手轻脚走入皇帐。
皇上听得头昏脑胀,太子听得恍恍惚惚,满脑子胤禟和胤禛的兄弟情深,这么说来,元宝即将开展的毛衣大业,老四也有贡献。
弘晏的故事也即将来到尾声。他感动地说: “高价收毛,以羊代马,全是九叔的主意。九叔聪明绝顶,是我的引路人,也是夜空高挂的启明星,闪烁着,照耀着我前进。”
太子嘴角抽搐,皇上沉默以对。
胤禟一个趔趄,引路人?启明星?都是他的主意??
从天而降一大锅,这还得了。
做生意这回事,哪能大剌剌地提?只能潜移默化、徐徐图之,若让汗阿玛与二哥误会,说他带坏侄子与民争利,就算三头六臂也不够鞭子抽的!
九阿哥打了个哆嗦,隐约觉得两道锐利目光刺在身上,冷飕飕,透心凉。
弘晏余光瞥见,眨眨眼,动容地为故事收尾:“……九叔最后说,同我五五分成。”
皇上的注意力,一下被转移了。
从“做生意”转到“五五分”,皇上颔首,太子亦是点了点头,微微露出一个笑。
九弟如若办成,利在千秋。
落在身上的视线蓦然暖和起来,胤禟狂喜,他这是过了明路了?
下一瞬,皇上温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四六分,弘晏六,你四。”
45. 脑疾 二更
胤禟脸上的狂喜微微凝住:“……”
四、四六分?
老爷子定是对他有意见。
他瞧了眼弘晏, 又想了想大生意能够获得的利润,在心底安慰自己,大侄子方才转移了汗阿玛的注意力, 救他于危难之中, 这一成,也没……没什么舍不得的。
半晌,他忍住心痛, 艰难地出了声:“是,儿子遵命。”
皇上满意点点头, 瞧向胤禟的目光都和蔼了三分,商才商才,这才是用在正道上。于社稷有益,于百姓有益,出格一些又何妨?
图谋草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不如让老九试试。几个儿子之中, 也唯有老九能与三教九流之人交往, 放得下身段, 也还得起价钱。
这何尝不是一个优点。
“朕把羊毛的买卖全权交由你, 遇事不决同太子商量。你还年轻,掌握好其中分寸, 万万不要心急, 毕竟慢工出细活, 徐徐图之才是长久之道。”皇上叮嘱他。
胤禟让出了一分利, 得到了官方撑腰,从此再也不用担心经费,也不用做贼似的偷偷摸摸,哪还顾得着心痛?
九阿哥很有觉悟, 立马表述自个的忠心,说他定不会让汗阿玛失望,让二哥失望,定会对得住侄儿的付出,颠三倒四说了些话,继而雄赳赳气昂昂地告退了。
弘晏笑眯眯的,也跟着一块告退。
把羊毛打包运回京城还不够,还应附上织毛衣的心得技巧,其中人手调动,商铺选址,全由九叔头疼,他是深藏功与名的技术人才,动脑不动手。只不过说这些还早,他们远在蒙古鞭长莫及,当务之急便是收购羊毛,有多少收多少,得用什么借口呢。
弘晏有些发愁,在科尔沁的成功不可复制,从今往后,怕是再也遇不上像果敦一般的好朋友。
想了想,弘晏恍然大悟,羊毛生生不息,他与果敦的友谊长存,来年春天再来做客,不就又能收一茬了?
科尔沁搞定了,至于其他部落,回头再和九叔商量商量.
商量的结果,让弘晏有些无言。
皱起小眉头,他踌躇地问:“九叔,一定要这样吗?不如换个方式……”
胤禟却是截了他的话,扬起一个止也止不住的笑容,故作严肃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弘晏瞅着他,半晌叹了口气:“好吧。”
为了家国大业,自我牺牲是必要的,九叔既不怕,他也不能退缩。只是框架有了,艺术性还不够,得加工加工。
于是圣驾抵达塞外的第三日,草原疯传起了一则流言。
传说大清的九阿哥,与皇长孙侄儿情谊深厚,乃是一对天下闻名的好知己。皇长孙练箭之余,发展出团毛线的小爱好,九阿哥怜惜他的小爱好,开始大肆收购羊毛。
科尔沁的羊毛,全被皇长孙收入囊中,可他每日消耗大,团的毛线能绕宫城十圈,仍旧觉得不满足。
九阿哥为博知己欢心,深邃的目光,望向更远的部落,他霸气一笑:“我有十万两,给知己烧着玩儿。五倍市价,我胤禟照单全收!”
……
冲冠怒买为知己,这个故事太过浪漫。短短几天,九阿哥的名字同霸道宣言一起,火遍了整个草原。
纯朴的蒙古百姓都被震住了。
姑娘们绝大部分认为是真的,小伙们绝大部分认为是假的。各部首领还在赶往科尔沁的途中,闻言瞠目结舌,很快笑出了声,心道哪个不要命的在这编?编得半点没有水准。
也不怕大清皇帝一怒之下拔了他的舌头!
京城的羊毛要钱,塞外的羊毛多了去了,白送都不要。用十万两银子采买,不是智障是什么?
还五倍市价,做慈善呢??
他们看笑话似的左等右等,没等来流言的消弭,反而愈演愈烈。终于,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什么知己,什么羊毛,不会确有其事吧??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犹豫。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引爆它的,是一则千真万确的消息。
巴林部落的使者到了科尔沁,私下里与九阿哥接触,想要问问羊毛的买卖,哪知九阿哥慷慨得很,还没交货,就先付了一大笔定金,听说还是避着大清皇帝的。
这下,他们不信也得信,九阿哥不是脑子坏了,而是皇长孙殿下的好叔叔,好知己。
妙就妙在胤禟的年轻,年仅十六的少年郎,一眼就能望到底,那副霸道模样童叟无欺。看着既不沉稳,也没有心计,应该是自发行为,不像被皇帝委以重任的样子……
九阿哥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光头阿哥,这点毋庸置疑。他还交了定金呢,能有什么阴谋?
于是,离谱的流言忽然变得不离谱了。
霸道宣言放出去,想反悔也晚了,九阿哥被盖上一个‘可信’的标签。巴林使臣前脚刚走,后脚一堆使臣排起队来,他们偷偷摸摸的,躲着皇帝和太子,甚至躲着自己人——
有江湖就有竞争。使臣也是贵族,家中有几十个奴隶,上百头羊,两车羊毛的价钱就抵得上一个奴隶,他有什么理由不心动?几乎白送的银两,没人嫌弃钱多。
王公如此,贵族如此,首领也心动,但首领有着诸多顾虑,真正愿意行动的极少极少,更有心怀警惕,暗中敌视大清的部落,认定这是皇帝的诡计,九阿哥不过是皇帝的傀儡而已。
他们耳提面命,让手下人不许同九阿哥交易。其中不乏高瞻远瞩的聪明军师,一下想到了关键处。
羊毛价格高,自然可以带动牧民的热情,话说回来,如果牧民都去养羊,谁来训马,拿什么对抗朝廷?
却也有人提出异议,询问军师,皇帝为何要如此。
羊毛盈利不了,卖不出去,撑死只能做毡布,供皇长孙团一万年毛线。大清皇帝宁愿破产,也要整垮他们吗?
他们只是一个千人小部落呀。
这是一个好问题,军师顿时语塞:“……”
首领坐在军师身旁,面色阴沉地作总结:“皇长孙喜欢团毛线,九阿哥脑子有问题。就算是真的,管这些做什么?不许去!”.
草原遍地是羊,贵族有,平民有,奴隶也有。堵不如疏,一旦开了口子,就算首领也止不住。
有句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有句话叫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世上聪明人不少,逐利者更多。
那天夜晚,孤男寡孩马车相会,胤禟被大侄子一点拨,立马勘破了这个道理。
十万两采购羊毛,是他想出的绝妙的主意。经过弘晏的精加工,流言蔓延得轰轰烈烈,九阿哥自得的很,心道爷真是聪明绝顶,不仅顶了老四的知己之位,还完美走出了第一步,这样一来,不费一兵一卒,计划定能顺利实施。
不过被怀疑聪明与否,有什么好在意的?
外在形象都是虚的,何况流言无论如何也传不到京城去。又有使臣偷偷找上门来,九阿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嘴皮子说干却乐在其中,终于忙完了一天事务,哼着小曲,弯腰进了自个的帐篷。
这几天忙忙碌碌,成日与大侄子商量计划,连额娘都没见几面,更别说老十,还有其他哥哥弟弟了。明儿得同他们解释一番……
哪知宜妃等在里头,眉心紧蹙,来回踱着步。
九阿哥惊讶了:“额娘?”
“本宫方才出门散心,遇上了太子爷。”宜妃复杂万分地瞧着他,半晌试探道,“咱也不寻看眼睛的名医了。额娘也有十万两,能给你治治脑疾么?”
46. 比试 一更
宜妃原也没有如何, 甚至很是高兴。
做额娘的,谁不盼着孩子有出息?没想到出塞一趟,还有这样的惊喜, 不仅能瞧瞧小十的未来福晋, 小九更是有了差事,与长孙一道,得了皇上前所未有的重用!
宜妃差些喜极而泣。虽不甚了解内情, 但她明镜似的清楚,若不是太子心存善意, 弘晏也对九叔亲近,小九撑死就是一趟游玩,不会有‘奇遇’。
胤禟忙忙碌碌,她巴不得他忙忙碌碌。心中大石落了地,宜妃看着惠妃略微僵硬的神色,心里畅快无比, 出门遛弯的频率直线提高, 也是巧了, 就在方才, 她遇上了太子爷。
太子对胤禟生了意见,尤其是他散布的流言。
团毛线, 十万两, 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比老四还要离谱, 人家好歹是正宗知己, 不是假冒伪劣。
流言暂且不说,儿子还被拐跑了,太子那叫一个后悔,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千金难买早知道。
好不容易遇上告状的时机,太子怎能放过,把胤禟的霸道宣言,同宜妃简略讲述了一遍。
宜妃:“……”
她儿子好像听着脑子不太好使。
于是就有了当下一幕,宜妃忧心忡忡,一句‘脑疾’噎得九阿哥无话可说。
额娘,您是我亲额娘吗?
想撬老四墙角,这事是万万不能和盘托出。
“额娘,这都是策略,瞒天过海的策略。”胤禟打了几套拳法,展示自个四肢健全,还背了几首长诗,证明脑子没有问题,一叠声地让宜妃放心,“我都十六的人了,您别操心。等着儿子的好消息就是!”
瞧他一副自信模样,宜妃更不放心了。
稀里糊涂被哄回去之前,她耳提面命:“照顾好弘晏,万不能让他受了委屈。”否则马鞭伺候,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话,胤禟没有反驳。他把自己代入知己的位置,慎重地点点头,“自然!”.
另一边,十四阿哥的帐篷里。
九阿哥得了皇上布置的特殊差事,随驾的皇阿哥不是蠢货,胤祯亦是心有所感。
九哥往日与十哥形影不离,如今和弘晏混在一处,成日不见人影,不知做些什么,太子也不阻拦。
旁敲侧击询问八哥,八哥只是笑,他只好悻悻然地收回打探的念头,骑着骏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奔驰。
他不愿拉上十三,宁愿享受独自一人,无拘无束之感。第一日爽快无比,第二日郁气尽去,第三日,额娘病重的惶惑慢慢淡了,可久而久之,十四竟是觉得,脚下草地绿得恼人,策马奔腾也无甚意思。
当下,一向‘泯然众人’的胤禟有了差事,十四心间复杂,说不出是个什么心情。其中缘由,与弘晏有没有关联?
他只恨自己年纪小,又恨自己不是汗阿玛最喜欢的儿子,心头焦灼,脸上渐渐没了笑。若巡视塞外改为木兰秋狝,若能在骑射一道大展身手……
心情不好,连带着老四家的降火清茶,他不愿意用。十四闭起眼睛,用舌头顶了顶口中燎泡,沉沉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猎的半大老虎,万寿节被弘晏抢了风头,那是他的霉运,再没有下回.
八阿哥隐约知道九阿哥在忙些什么。
这几日住在塞外,唯一发生的特殊事件,便是漫山遍野、被剃得光秃秃的羊,还与弘晏侄儿有关。
弘晏具有忽悠属性,八阿哥乃是最早一批的受害者。事实证明,跟着大侄子,绝对错不了,八阿哥一笑,真心实意为九阿哥高兴,胤禟心心念念做生意,他是知道的。
九弟同他感情好,只盼九弟能够心想事成。
若牵扯到羊毛的买卖,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胤禩无意刨根问底,拉着日渐幽怨的老十道:“收一收这副模样。都要娶福晋的人了,若让汗阿玛瞧见,那还得了?”
“九哥突然变得奋进,我这心啊,总是空落落的。”十阿哥长叹一声,摆摆手,“至于娶福晋,早得很!八哥在前,明后才能轮到弟弟。福晋嘛,两只眼睛一张嘴,不要歪瓜裂枣,随便过过日子就得了。”
听他一番歪理,八阿哥哭笑不得地摇头,低声道:“皇玛嬷昨儿接见了几位贵女,哥哥瞧见了。”
论心细,胤禩算众皇子中拔尖的那个。哪知十阿哥半点不感兴趣,神情不以为意,“汗阿玛闭着眼睛点鸳鸯谱,哪能让弟弟选?哪个都一样。”
他是贵妃之子,谁也不敢亏待他,熬着熬着就成了郡王亲王。
除了探听八卦找九哥,胤俄颇有得过且过的意思,八阿哥点了点他,在心底暗叹一声。
贵妃早逝之后,十弟就成了这副性子,幸而有宜妃娘娘的照拂。也是十弟让他不敢怨怼,让他由衷感激上天,即便出身不高,在惠额娘手下讨生活又如何?
额娘还在.
流言渐渐发酵,羊毛的买卖也渐渐火热起来,除了动乱之地,各部使臣终是齐聚科尔沁。
拜见完皇帝陛下,他们就如做贼似的,要么围着九阿哥的帐篷打转,要么热情相邀,与他相约小土坡。诸多手段错漏百出,皇上捏捏眉心,装作眼瞎看不见,太子更不愿瞧见那些辣眼睛的场景,提溜弘晏到了自己身边。
见阿玛有往醋王方向发展的可能,弘晏嘴甜的不得了,立马向太子献起殷勤,终于把他哄高兴了,还哄了一块太子妃亲备的肉干。
弘晏感动接过,吃着肉干,在心底仔细琢磨。
若说八叔是润物细无声的好手,心思细腻话术高超,九叔就是交友遍地的生意人,热情无比不拿架子,和谁都能掏心窝。
九叔现年才十六……
弘晏顿觉唏嘘,人不可貌相,等九叔再大一些,手段真正成熟起来,同他做生意的那群人,被人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一转头,弘晏去寻果敦小王子了。
果敦很是高兴,成日黏着他,一口一个‘哥哥’地叫,还拉着弘晏去看自己的宝贝,有嵌着宝石的小弓,还有巨型狼牙吊坠。
两人就这么窝在帐篷里,到了傍晚,三喜在外头小声提醒,该去赴宴了。
……
相当正式的篝火晚宴,摆于空旷的露天之地,集齐了几十个部落首领,还有诸多王公贵族。
皇上太后高居主座,皇子皇孙处于太子的下首,左边是朝廷,右边是蒙古诸部,似是泾渭分明。
弘晏远远望了一眼,应下果敦的邀请,两人手牵着手坐在席末,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
位置丝毫不显眼,可一个大清的皇长孙,一个科尔沁的小王子,本就是人群的焦点,哪会无人关注?何况流言轰轰烈烈,弘晏如今可是大草原的名人。
首领们神色各异,齐刷刷望向最前的科尔沁郡王,只见郡王满脸笑容,用与有荣焉的眼神望着幼子,顿时觉得牙酸。
世子桑敦沉稳一些,见皇上太子没有丝毫不悦,这才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头好好教训弟弟,让他注意礼节。
科尔沁与朝廷亲近,多的是人眼热,也有少部分嗤之以鼻;望见郡王的笑,有人艳羡,有人不屑,有人沉了脸。
酒过三巡,少不了助兴节目,就有一个肤色黝黑的少年站了出来,要同世子桑敦比试搏克(摔跤)。
他的嗓门洪亮:“桑敦,你应还是不应?”
席间顿时哗然。
郡王一愕,面上没了笑容,果敦坐在弘晏身旁,神情慌张起来,倏地握紧双拳。
少年名为巴克尔,乃是漠西一位首领之子,与桑敦同龄,生得并不高大,甚至称得上矮小。论体型,桑敦远胜于他;论力量,桑敦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巴克尔更胜一筹——
天生臂力,人尽皆知。
漠西距离漠南较远,巴克尔所在的部落,与准噶尔相邻,实力不弱,更因巴克尔一人出了名。首领与郡王不睦,对朝廷也不甚恭敬,郡王却拿他没办法。
首领狡猾得很,表面恭恭敬敬,岁贡年年上交,与噶尔丹那浮于表面的狂妄大相径庭,朝廷找不到错处,讨伐也是师出无名。
巴克尔不是没有同桑敦比试过,两回,回回都赢了。桑敦勇武,可巴克尔比他更勇武,巴克尔有天赐的力量,桑敦没有!
桑敦咬咬牙,即便知道必败的结果,他却不能退缩。
当着皇上的面,巴克尔都指名道姓了,他身为世子,如何能够逃避?
手心有了汗水,他微黑的面颊竟是红了。
在场之人,任谁都能瞧见桑敦的骑虎难下。蒙古王公很能理解,他们窃窃私语,多数人等着看好戏,还有人趣味地想,世子不如直接拒绝,也好过大庭广众之下,败了科尔沁的脸面。
十三阿哥胤祥察觉到不对劲了。
比较二人的体型,结果像是显而易见,桑敦在犹豫什么?
轻松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矮小的巴克尔,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其貌不扬的蒙古少年。
皇上眯了眯眼,太子搁下酒盏,就在这时,桑敦有了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就要应下挑战,耳边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十四阿哥站起身,朝皇上拱了拱手,笑着看向巴克尔:“世子醉了酒,不如我同你比试?”
47. 牛刀 二更
要让弘晏说, 十四叔的时机选得好。
这个时候,就不适合十三叔出面,十三叔的年纪超了十岁, 若是赢了, 难免落人口舌。十四叔解围解得恰到好处,理由选得也恰到好处,加上他与巴克尔同龄, 体型差距远不如桑敦,算不上以大欺小。
十四叔想的不错, 若是压下巴克尔,必能惊艳全场,获得郡王的感激,却也沉不住气,嘴快了,冲动了。
他的目光落在巴克尔健壮得过分的手臂上, 悄悄问果敦:“他是天生巨力?”
果敦的小脸不再那么苍白, 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安道:“他的搏克从无敌手。”
弘晏唔了一声。
那厢, 巴克尔望向十四,眼神闪烁, 似在思量。片刻, 他往席间瞥了一眼, 心下一定, 右手环在胸前,躬身道:“既然桑敦醉了,那就如您所愿。”
阿爸带他认过人,当下站出来的, 是大清皇帝的第十四子。据说精于骑射,算是少年英才,若能一举击败,朝廷可就颜面无存了。
送上门来的猎物,恰好能出一回恶气,小孩子间的比试犹如玩闹,长辈也不好插手不是?
这么想着,巴克尔咧嘴一笑:“搏克的规矩,十四阿哥应该很不熟悉。听说阿哥擅长弓马,这样,你我不如比试箭术?”
此话一出,窃窃私语更大了。
皇上不动声色地瞧,不插手也不出声,太子转了转酒杯,深深记住了首领的长相。十三心下担忧,想要解围却不得其法;十四猛地攥住掌心,微微变了脸色。
这是看不起谁呢?
事实上,十四阿哥抢话完毕,便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胆敢挑衅桑敦,巴克尔定有依仗,定然藏有秘密武器,万一没有比过……
心下生了忐忑,十四阿哥焦灼万分,不敢再看皇上的脸色。可现下,巴克尔竟要同他比试箭术!
真是打瞌睡送枕头,既然求仁得仁,爷就成全你。
胤祯藏了多日的火气,顿时找到发泄的地儿,他盯着巴克尔,皮笑肉不笑地道:“好。”
于是宽阔的草场竖起数道草靶,火把围成两条长龙,照得人的面颊通红。夜晚的光线远不如白日,虽没有风力阻挡,视力难免受到影响,对于比试者来说,算得上极大的考验。
巴克尔却是胸有成竹,丝毫不放在心上。
为显公平,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同样材质的弓与箭。弓的花纹朴素,由小到大一字排开,重量任由主人选择,十四凝重着脸,率先上手掂了掂,细细比对过后,选了最顺手的那把。
巴克尔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拿起最大的那张,目测有八石以上的重量。低低的惊呼响起,巴克尔扎好马步,用力一拉,弓弦霎时如满月——
这下,众人全明白了。
八阿哥脾气一向温和,见此罕见地青了脸色。
天生臂力,这还怎么比?
人群之中,首领低低一笑,朗声对左右道:“我儿若是再长几岁,堪称万里挑一的射雕者!”
世子桑敦脸色苍白,郡王闭了闭眼,没说话,脑中极速转动该如何圆场。
万众瞩目之下,即使对手强大,也容不得十四阿哥退缩。胤祯咬紧牙关,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火气,死死盯着远处的草靶。
此番由近到远,逐轮比试。譬如五米外的靶子,谁的准头好,谁就获胜;若两人全都射正了,继续下一轮,草靶距离也一轮轮增加。
两人搭箭的瞬间,四周忽然变得寂静。
第一轮,不分胜负;第二轮,不分胜负;第三轮,依旧不分胜负……
直到静靶用完,还是不分胜负。
十四阿哥的每一箭,全都正中红心,蒙古王公看得震惊不已,就连巴克尔都没了笑,不复开始那般成竹在胸。
那么多箭了,他还有力气?!
比试总要有个输赢,巴克尔收起轻蔑,总算重视起来,同十四商量道:“不如上活靶。”
十四阿哥眼神发狠,半晌没说话,唯有自己知道,他拉不动弓了。
手臂酸疼万分,虎口即将开裂,凭着满腔火气,还有惯性的麻木拼到现在,一旦改成活靶,他绝对比不过巴克尔。
如今骑虎难下的,轮到了他。
认输?还是找抱恙的借口?
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展现自己,十四真真切切后悔了,可他不能。顿了顿,话语从牙缝挤出:“好……”
“好”字未落,一道稚嫩的嗓音响起:“要比活靶,这位哥哥绝对比不过我十四叔。”
弘晏双手背在身后,不急不缓走到巴克尔身边,用不甚流畅的蒙语,仰起头真诚道:“十四叔不过小试身手,用静靶热热身。要真比试活靶,十四叔就没法给你留面子了!我们皇家讲究礼貌,如果赢了,岂不是胜之不武?”
这话说得巴克尔一愣,几乎气笑了。
留面子?胜之不武?!
大人的事,兔崽子掺和什么?传说中聪慧无比的皇长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也不怕笑掉大牙!
这话说得太过荒唐,众人瞠目结舌,眼珠子掉了一地,果敦惊恐地捂住嘴巴,弘晏哥哥疯啦?
太子一句“胡闹”憋在嗓子里,皇上愣神过后,按住了儿子们上前的脚步。十四被他说得进退不得,心底尴尬万分,恨不得脚趾抠出一个地洞钻进去,也好过公开处刑。
他是真没力气了。这小子想做什么?
首领皱起眉,给儿子使了好几个眼神。巴克尔碍于身份,忍着怒气强笑道:“长孙殿下,这话可有证据?”
说着,再一次将弓弦拉成满月的形状,证明他天赐的实力。
天生臂力也不是无穷无尽,巴克尔收弓的时候,呼吸终于有了不稳。虽很快调整过来,却被弘晏捕捉到了这一瞬间。
弘晏叹了口气,用力睁大眼睛,试图让巴克尔看清其中的真诚:“比试活靶,用不着十四叔出手。我的实力,不到十四叔的五分之一,我同你比就是了。”
巴克尔不过是个十岁的蒙古少年,箭术再强,养气功夫还不到家。这话说的,他像听见天方夜谭一般,怒极而笑,好悬强忍了下来,连连道:“好,好,好。”
这里的‘好’是个语气词。
他不耐烦极了,想同十四说比试继续,哪知弘晏眼睛一亮,立马顺杆爬:“你应啦。来人,上活靶!”.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弘晏如愿以偿,骑虎难下的轮到了巴克尔,十四阿哥居然成了局外人。
茫然拎着弓的十四:“…………”
巴克尔矮小,弘晏比他更矮小。十岁比五岁,赢了也无甚光彩,大好局面就这么被破坏,巴克尔整张脸都是紫的。
首领也笑不出来,怎么会这样?
片刻后。
瞧那歪歪扭扭的站姿,歪歪扭扭的拉弓姿势,巴克尔往左一看,一口气没喘上来,心境再也稳不住了。
现在的局面,是他活了十年收到的最大嘲讽,活似一个耳光扇到脸上。他做错了什么,要和一窍不通的奶娃娃比箭术??
巴克尔涨红着脸,重新瞄准移动的草靶。
一箭射出,稳度虽然出现瑕疵,碍于强大的实力,箭尖只偏离红心一寸,力透三分。
不错的成绩,叫好声却弱了下去,蒙古王公干干一笑,这,这也没法道喜啊。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长孙身上,巴克尔见此,眼底闪过深深的阴霾。
……
轮到弘晏了。
手中小弓很是轻巧,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继而随意地射出一箭。
巴克尔强笑一下,看都不看一眼,这箭除了脱靶,没有第二个结局。
可空气忽然寂静得吓人,围观群众像是失了声。
检查之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了又瞧,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道:“皇长孙殿下的箭,正、正中红心!”
霎那间,巴克尔浑身巨震,笑容僵在嘴边,这怎么可能?!
巴克尔抬头望去,像是要把靶心瞪出窟窿,脸上骤然没了血色。
——我的实力,不到十四叔的五分之一……
人群之中,首领的面容跟着灰败起来。
弘晏放下弓,朝对手抿唇一笑:“都怪十四叔不礼貌,还想亲身上阵。杀鸡焉用牛刀,真是太过分了,你说是不是?”
48. 猪头 一更
巴克尔没读过书, 不懂杀鸡焉用牛刀是什么意思,可这话大致的含义,配上弘晏的小表情, 直让他血压升高, 面色发紫,灵魂轻飘飘地出窍。
还被反问一句‘你说是不是’,他恨不能就地晕过去!
太过分了。他引以为傲的臂力, 引以为傲的射术竟是一败涂地,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局势突然来了个大逆转, 所有人都惊呆了。
郡王怔愣过后便是狂喜,果敦眼里满是崇拜,桑敦露出无尽的感激;从天而降一个意外的惊喜,皇阿哥们却是担心侄儿的生命安全,戳着巴克尔的痛处来回蹦跶,万一拳头砸下来, 十个弘晏都得砸成肉饼。
八阿哥缓缓吐出一口气, 既震撼又动容, 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以他的心细, 不难看出巴克尔的挑衅之意。十四弟已是强弩之末,弘晏先夸张后激将, 这样的神来之笔, 不仅保住了十四弟的脸面, 也保住了朝廷的脸面, 化为重重的耳光扇回去,让人拍案叫绝。
弘晏出头的时机,太好了。
九阿哥理所当然地想,不愧是爷的知己。同时又有些酸溜溜, 斜着眼看向十四,自个冲动也就罢了,被大侄子救场的滋味如何?
十阿哥张大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十三阿哥激动无比,实在不明白弘晏取胜的原理,挠心挠肺的,恨不能当场向侄儿取经。
五岁的孩子,唯有箭术天才可以解释,否则如何赢过天生臂力的少年?
十四阿哥呆愣愣的,哪里还有开始的烦躁与火气。遇见无法想象的梦幻结局,他觉得自己活在梦里,看了眼弘晏又看了眼巴克尔,嘴唇动了动,抓着弓的手紧了又松。
太子见了好一场大戏,神色依旧有些恍惚,见弘晏将人刺激得不清,回过神赶忙说:“到阿玛这儿来。”
弘晏可听话了,笑眯眯地朝巴克尔挥挥手,轻快地回到长辈身边。途经十四的时候,十四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弘晏高贵地目不斜视,哪里还有一口一个“十四叔”时的亲近。
活似川剧变脸。
十四阿哥神色一僵:“……”
原是再普通不过的比试,可皇阿哥与皇长孙接连下了场,好似掺了一层不普通的色彩。皇上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终是朗声大笑:“弘晏,胤祯和巴克尔,都是朕心中勇武的巴图鲁。此番比试点到即止,人人都是胜者,没有输家!”
皇上既然开口,众人只有附和的份儿。只首领读出了皇上暗藏的自豪,一口血气憋在喉咙里,点到为止,没有输家?
皇帝说得冠冕堂皇,偏偏等长孙放完话,这才发表总结之言。其中的纵容之意,十里外都看得出来,好似在首领耳边循环播放,输给五岁长孙的巴克尔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部落的脸面都丢光了。首领脸色灰败,人怕出名猪怕壮,从今往后,巴克尔如何在草原立足?
聪明人容易多想,蒙古大多数的王公贵族,望向十四阿哥的目光,却带着止不住的敬畏。
今儿的比试,说出去谁信?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们怕能笑掉大牙。
大清藏龙卧虎,高人齐聚,皇长孙如此准头,只有叔叔五分之一的水平。这真的太恐怖了,十岁孩子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他们,何况年长些的皇阿哥?
十四:“……”
他干干地笑了笑,却生不出半点骄傲之情,有些迷茫,有些忐忑,更多的是不解。
汗阿玛会如何看他?会不会对他失望?
弘晏那小子,为了四哥尖牙嘴利,把他往死里怼,又怎会给他圆场?!.
回到帐篷,十四阿哥食不知味地用了些点心,皇上却是迟迟没有召见。
越发提心吊胆的时候,门外传来几声动静,李德全送了上好的金创药来。胤祯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接过之后,半晌沉着脸,仔仔细细地涂在虎口。
方才,李德全向他传达口谕:“阿哥年少气盛,冲动些无可厚非,皇上说了,要您以此为戒,凡事三思而后行。用完气力,想必也累了,阿哥可要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
送完金创药,继而掀开托盘上的红布,里头摆着一张花纹繁复,制作精巧的弓。十四摩挲许久,望着帐顶出神,这是汗阿玛给他的奖赏。
想寻一趟弘晏,却终是舍不下面子,十四拉长一张脸,面色阴沉沉的,当晚,翻来覆去没了睡意.
夜色降临,京城处在静谧之中。
四阿哥下衙归来,沐浴洗去一番疲累,同福晋用了膳,瞧了弘晖弘昀与大格格,过后坐在书房,处理案卷埋头办差。
这是他一天的作息,健康向上,沉迷工作,习惯成自然。
汗阿玛奉太后出行,朝廷还在运转,京城近来风平浪静,没有谁出幺蛾子。胤禛对此很能理解,众人争宠无人看,可不就得安分下来。
看了会案卷出了会神,也不知元宝吃得好不好,玩得尽不尽兴,算算日子,再有三日,他们也该回程了。
知己不在身边的日子,饭都有些不香甜,四阿哥搁下笔,颇为想念。就在这时,苏培盛敲了敲房门,声音有些凝重:“爷,太子爷急报。掺在毓庆宫家书里头,快马加鞭没走官道,太子妃刚刚遣人送来。”
已是入夜,太子急报?为何不走官道?
四阿哥眉眼一凌,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沉声道:“进来。”
苏培盛屏息递上信,封口涂了火漆,并没有拆阅的痕迹。
胤禛略有些迫切地抽出,展开,逐字逐句读下去,俊脸倏然变得暗沉,乍一眼看去,像是暗得能滴出水。
书房笼罩着无与伦比的低气压,首当其冲便是苏培盛。苏培盛战战兢兢,摸了摸冰冷的衣裳,大气不敢喘一声。
塞外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太子爷急迫至此,他们爷发了那么大火气?
自从与弘晏阿哥成了知己,爷被哄得服服帖帖,冷脸变少了,笑容变多了。除却德嫔娘娘重病那回,这副情态实在少见,苏培盛缩起脖子,越想越是慌张。
胡思乱想间,他们爷嘴里吐出两个字:“知己……”
苏培盛糊涂了,知己?
“原来如此。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胤禛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且让他鸠占鹊巢,得意一段时日。”
说着冷笑起来,“尚未成亲就有一肚子诡计,是爷小看了他,竟干出引狼入室这等蠢事。跌了一次跟头,就不会有第二次,等他回京……”
四阿哥不说话了。烛影晃动,他的脸庞显得晦暗莫测。
苏培盛:????.
篝火晚宴告一段落,之后便是朝廷与各个部落冗长的扯皮。朝贡的数目,内部的动乱,还有相邻草场的归属,鸡毛蒜皮的纠纷,桩桩件件,有大有小,让理藩院的随行官员忙碌不已。
巴克尔与他的阿爸,好似被人遗忘了。
草原强者为尊,天生臂力又如何?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试。
这是科尔沁的地盘,漠西那边鞭长莫及,他们父子还能当场造反不成?
往日交好的王公收起友善的笑容,同官员们殷切谈天,还有鼓起勇气向太子探听长孙是如何练箭的,能否让十四阿哥教教他们不成器的孩子。
连语气都是小心翼翼的。
“……”织毛衣实在说不出口,太子沉默一会儿,含笑道,“弘晏天生直觉,至于十四弟那儿,孤做不了主。”
他们这才遗憾作罢。
郡王今晚实在高兴,拍着胸脯同皇上表忠心,顾及时候晚了,这才没有领着世子给十四阿哥道谢,给弘晏道谢。
思来想去,他叮嘱幼子道:“若能获得几句箭术指点,该是何等无价之宝啊。果敦要好好侍奉长孙殿下,明白吗?”
果敦兴奋极了,郑重地点点头。
那厢,弘晏被皇上大力夸奖了一顿,被太后揉搓许久,也再一次被太子奖励肉干,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迎着月色,绕进一处偏僻之地,弘晏拍了拍手,下一瞬,灰衣侍卫幽灵似的出现在身旁,静候他的吩咐。
弘晏冷酷道:“套麻袋,揍巴克尔。”
从今往后,巴克尔的部落,乃是羊毛重点发展对象,九叔生意的试验田,享受中央直发的优惠政策,经济水平走在世界前列。
“下手重一点,人家皮糙肉厚,下手轻了没感知。助人为乐,你我义不容辞。”
灰衣侍卫:“……”
“是。”.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十四阿哥的帐篷面前,趴了一个人。
说是人,也不是。整张脸鼻青脸肿,看不出清晰的五官,头发如稻草一般,像极了猪头。
沿着草地去寻,不难看出挣扎的痕迹。此人被打之后,爬了好一段路,许是想要求救,直至看到帐篷隐约的轮廓,这才放心晕了过去。
周围很快聚集了人,若有似无的眼神飘来,十四阿哥脸都绿了。
昨夜睡不着觉,大清早还遇上晦气!
没等众人上前辨认,忽然之间,首领跌跌撞撞地赶来,抱着猪头悲喊道:“我儿——”
众人哗然,这,这是巴克尔?!
弘晏揉揉眼睛,掀开帐篷,踮起脚尖远远一望,困意消散无踪,立马清醒了。
他……他不是叫人扔远些,怎么还能爬到十四叔的面前去??
49. 红娘 二更
十四觉得晦气, 觉得不可思议,巴克尔被打同他有什么关系?
天生臂力,他比不过。何况这儿不是第一现场, 他疯了才会给自己留下证据, 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像是显而易见的陷害,可巴克尔的父亲不这么觉得。
他压住怒气,搀扶起地上的儿子, 一双眼犹如暗夜毒蛇,嘶嘶喷着毒液, 像是记恨上了十四一般。心里怒极,表面依旧恭敬,谁叫朝廷占据大势,如今他们远在科尔沁,没有证据,想要让尊贵的皇阿哥付出代价, 是远远不够格的。
即便巴克尔醒来, 指认对方就是凶手, 他依旧得吃下这个暗亏。大清皇帝护谁显而易见, 可怜他的儿!
被他隐晦地盯了一眼,哪怕情绪很快消失无踪, 十四阿哥还是变了脸。
自从来了塞外, 他不是在受气, 就是在受气的路上, 这要让汗阿玛知道,什么小肚鸡肠,嫉贤妒能,全得扣在他的头上。如今没了额娘替他筹谋, 凡事都要靠自己,十四的脸色骤然阴沉,甩袖就走不再纠缠,在心里狠狠念叨首领的名字。
冤枉爷?
总有一日,爷要灭了你的部落,当着你的面把巴克尔揍得死去活来,以报今、日、之、仇.
胤祯生命中的宿敌出现了,大侄子为此助力颇多,弘晏却是浑然不知。
他用颇为怜爱的眼神瞧了十四的帐篷一眼,打着哈欠睡回笼觉去了。
还没挨到毛绒软垫,十阿哥与十三阿哥相伴而来,在十哥积极的鼓励下,十三犹豫一瞬,悄悄问道:“弘晏侄儿还在安睡?”
这两位爷倒是很少聚在一处,也很少来寻主子。
三喜摇头,忙不迭进去禀报,弘晏一骨碌起了身,继而收拾好自己,掀帘朝他们笑:“十叔,十三叔。”
圆圆脸蛋嫩呼呼的,一戳一个小坑,看着十分惹人喜爱。十阿哥响亮地哎了一声,恨不能上手摸一摸;十三微微红了脸,鼓足勇气,却也不见扭捏:“昨儿的比试……”
弘晏当即明白了十三阿哥的用意。
昨日比试,有故意的诱敌成分,譬如歪歪扭扭的姿势,歪歪扭扭的站姿,实则出塞之前,他便已在毓庆宫练习多日,马步也扎得像模像样了。
【慈母手中线】的能力堪称实用,只需钻出慈母限制,悟出一个道理:手上功夫都有共通之处。
唯一可惜的便是时间不够,今儿是月抛的最后一天,明日能力是好是坏,系统想不想坑人,他也猜不透。
言归正传,十三叔是个大好人,一废太子之时,为给他爹求情,把自己都赔了进去。趁着有限的时间,把系统能力带来的心得一股脑地说给他听,弘晏十分愿意。
迄今为止,他与胤祥还没有多少交流呢。
至于胤俄,弘晏想都不用想,定是九叔忙于薅羊毛,十叔觉得孤独,觉得寂寞难受。作为罪魁祸首,弘晏半点愧疚都没有,笑眯眯地叫人搬来草靶,几张木弓并几支木箭,开始讲述提升准头的小技巧——直觉。
十三阿哥是真心热爱骑射,相比十四,他的热爱更多了几分纯粹。
胤祥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若放在现代,定是一个正襟危坐的乖学生;听到许多没有听过的‘歪理’,也没露出奇怪的眼神,若有所思片刻,慎重地点点头。
他看着弘晏,眼睛亮闪闪的,后悔没有随身携带小本本,十阿哥本是凑热闹,可听着听着来了兴趣,原来侄儿比试靠的不是眼睛,是心。
心到位了,外在因素反而靠后。这话说得极好,十阿哥跃跃欲试,情不自禁拉弓搭箭,对准草靶之上的红点点,嘴里念叨随心,随心——
咻的一声,箭尖落了靶,不知飞向了何处,可伴随而来的,是一声仓皇的惊叫。
弘晏睁大眼:“……”
十三放下弓:“……”
十阿哥吓坏了,怎的,他这是射到人了?!.
十四阿哥花了一晚上,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等到日上三竿,悄悄避开人群,去了弘晏的帐篷。
这个时候,汗阿玛和太子皆在议事,天时地利人和,是个说话的好时机。
哪知大侄子不在,伺候的人也不在,十四想了想,反正闲来无事,这儿遇不见他的仇敌,再等等吧。
……
太后的大帐里头,传来老太太的数落声。
弘晏与十三身为局外人,得了一张观光券,还得了一碗香浓奶茶,一旁的十阿哥心虚又愧疚,蔫头耷脑站着挨训。
伴随着阵阵抽噎,太后怜惜不已,数落得更厉害了:“你看看你,把人格格吓成什么样了?”
正在抽噎的姑娘姓博尔济吉特,名娜林,乃是阿巴垓右翼的□□锦郡王之女,身份着实不低。
阿巴垓部同样属于漠南蒙古,曾有两位有名的娘娘,入了太宗皇帝的后宫,一位麟趾宫贵妃,一位衍庆宫淑妃,那时的阿巴垓如日中天,科尔沁远远不如。
虽说如今调了个儿,阿巴垓部仍不容小觑。郡王最宠这个闺女,如方才闹出的乌龙,搞不好要有大麻烦,故而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老十这样的憨货,练箭练到人家格格头上去了!
十阿哥僵硬着脸,无言以对。
无意之举也是错,不是他不肯赔罪,是娜林不肯收。马不停蹄告状也就罢了,瞧瞧,那只木箭好巧不巧插在发髻里,多危险多触目呐,正常人不是应该立马取下,指着他大骂一顿吗?!
而她呢?顶着木箭大摇大摆,抽抽噎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事。
他道歉道了两刻钟,嘴皮子都磨干了,不论银子还是宝物,作为赔礼一切好商量。
可这人,赔笑当看不见,说话当耳旁风,狠狠瞪着他,目光凶得很。哎哟,瞪什么瞪?眼睛大了不起?
就算长得顺眼,比其他蒙古格格都顺眼,也不能掩盖脑子有问题!
十阿哥没法子,谁叫太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一抹脸,胤俄继续低声下气,娜林格格继续瞪着他,两人僵持不下——
十三阿哥坐立难安,弘晏察觉到不对劲了。
目光在十阿哥脸上打转,嗯,浓眉高鼻,眼睛细长,称得上俊小伙;再想想他的身份,皇家二代,贵妃之子,仅次于他阿玛。
这,难道……?
反过来看,十叔的眼神,也有些奇怪……
弘晏大受震撼,奶茶也不喝了,瞅瞅十阿哥,又瞅瞅娜林。
太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老太太思来想去,领悟不到其中重心。她也急,想着两个小辈快快和解,哪知宝贝曾孙忽然发问:“娜林姐姐,我十叔长得如何?”
这一声姐姐,换谁都会心花怒放,何况弘晏作为皇长孙,身份远高于她,嘴甜更是难得。
这话问的,像是打开一个不得了的开关,娜林收回瞪视,面颊慢慢红了起来,哼哧半晌道:“长、长得不赖。”
箭术也好,一下就射中了她。
……
大帐忽然寂静下来。
弘晏再接再厉:“十叔既然有所冒犯,该不该赔?用什么赔?”
轮到十阿哥见鬼似的瞪大眼,娜林恍然大悟,指着他大声道:“太后娘娘,就罚他做我一辈子的丈夫!”
50. 毒虫 一更
娜林的话一出口, 震住了历经两朝,见过无数风浪的太后。
弘晏左脸写着“果然如此”,右脸写着“十叔你就从了吧”, 高深地笑了笑,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十三阿哥喷出一口奶茶,“砰”地一声, 手中壶碗重重落在地上。
壶碗滚啊滚,滚到十阿哥面前, 最后停在他的脚边,胤俄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面色一片空白。
他怀疑自己耳背了,或是活在梦里。
这这这,这人说什么胡话?罚、罚他做她的丈夫?
大姑娘家家的, 怎么能这么不害臊呢??
不是, 当着皇玛嬷的面, 他俩本是纯洁的受害者与道歉人的关系……
十阿哥的耳廓微微红了起来, 伸手颤抖地指向娜林,娜林却是丝毫不以为忤。从天而降一支木箭, 但凡偏上一些自个就要没命, 她本应愤怒至极, 皇阿哥的身份也消不了她的愤怒——
可一见到罪魁祸首, 她便改了主意。
喜欢谁便要坦坦荡荡,要不是这人身份高,她早抢回部落成亲去了。方才脑中念头朦朦胧胧、尚未发酵,得经弘晏提醒, 娜林醍醐灌顶,原来这就是一见钟情的滋味儿!
犯下过错以身相许,岂不理所应当?
感激地望了弘晏一眼,娜林把“恩人”记在心底,气势汹汹地对胤俄道:“你应还是不应?”
胤俄:“……”
原本顺畅至极的一声“不”,居然卡在喉咙里。
奇了怪了!!
太后终于不再沉默,看着两人,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那是激动的。
万万没有想到,练箭的失误还能造就一段姻缘。老太太活得通透,心眼明亮,瞅瞅胤俄又瞅瞅娜林,越看越是欣喜,越看越是般配,哎哟,若小十喜欢,成全他俩又何妨?
瞧瞧,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除此之外,还赖她的乖乖曾孙,幸而元宝问了问娜林的心意,否则不得错过缘分?
皇上说过,小十的福晋许要出自漠南蒙古。太后左右思量,觉得娜林再合适不过了,一来两人身份般配,二来,娜林爽朗大气,毫不扭捏,她喜欢得很。如若嫁到京城去,可以时常同她说说话,谈谈天,有她照拂呢,不用害怕人生地不熟。
太后笑呵呵的,见十阿哥说不出话,迫不及待替他开了口:“我们小十这是害羞,没有不应的意思。”
十三依旧处于震撼之中,弘晏跟着郑重点头,真诚道:“乌库玛嬷说得对,十叔最是害羞,看上眼却不说,娜林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娜林羞涩地望了望胤俄,要不是顾及场合,差一点点就想抽出马鞭逼迫于他。
原来如此,她不会生气的。
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胤俄:“……”
胤俄后退一步,擦了擦额角冷汗,想要反驳却是不敢。
老天爷,这婆娘眼神瘆得慌……
怎就越过汗阿玛他老人家,直接谈婚论嫁了呢。
赶鸭子上架都没这么快的!
【慈母手中线】的最后一日,弘晏挖掘出了红娘的天分,贡献出的随心箭法,成了连接一对有情男女的桥梁。
明明看上了眼,不拒绝就是默认,这一切的一切,逃不过大侄子的火眼金睛。
他捧着脸,闻了闻空气弥漫的酸臭味,只觉自己牺牲颇大,忍不住叮嘱道:“十叔,明岁成婚的时候,不要忘记侄儿的份子钱。”
太后乐道:“也加哀家一份。”
十阿哥麻木了。
……
另一边,弘晏的帐篷外,十四阿哥苦苦等待,依旧没见个人影。
荫蔽处虫蚁颇多,不乏逮着人咬的毒虫,身上尽管遮得严严实实,脸却暴露在外。一个时辰之后,十四只觉眼皮子有些发痒,产生些许压迫力,眼睛不由自主眯了起来。
他的神色倏然大变,不由伸手摸了摸。
摸着肿胀至极,不用想象就知道红彤彤的,像被人迎面打了两拳!
十四:“…………”
脸像打翻了调色盘似的,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变得紫黑紫黑。
十四双手遮面,一阵风似的跑了,徒留贴身太监候在原地。
扭头一看,主子不见了,小太监茫然片刻,惊恐地喊:“爷,爷?”.
宜妃正同嬷嬷说起十阿哥的婚事。
“本宫心里愁。”宜妃叹了口气,“对于自个的福晋,老十半点不上心,比他九哥还要混不吝。”
这儿颇多蒙古贵女,都是适婚之龄,叫他远远看上一眼,也不必打照面,若有特别喜欢的,她好同皇上隐晦地提一提。
这么多天了,问他可有顺眼的?他说娶福晋嘛,两只眼睛一张嘴,长相没啥区别,但凭宜额娘做主。
宜妃好悬忍住了,这要是她生的,鞋拔子当场飞过去。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嬷嬷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指不定缘分就到了。”
宜妃冷哼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若能开窍,本宫就算茹素一年也愿意!”
这话不过恨铁不成钢的随口之言,哪知下一瞬,大宫女急匆匆掀开帐篷,满脸喜色地禀报:“娘娘,十阿哥自个找着了福晋,太后正张罗赐婚呢!”
宜妃:??.
太子一个没注意,元宝又又又跟人跑了。
听说是和十弟十三弟练箭,太子一阵无言,九弟犹如昨日,这么快寻到新欢了?
给四弟的信件岂不是……咳。
皇上在旁笑道:“随他去,明儿就要回京,撒欢的时候不多了。”
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他们谈论的射箭几人组,正簇拥着太后缓缓而来。
弘晏在,十三也在,唯独缺了老十,皇上搁下笔,微微有些讶然,“皇额娘。”
太子扬眉看了儿子一眼,太后像是知道他们的疑问,高兴道:“小十还在害羞,哀家实在等不及,所以来找皇帝。”
……?
父子俩一头雾水,很快,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徐徐展开。
爱情之箭的细节补充,自有弘晏代劳。于是皇上听了一耳朵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天作之合拆婚可耻”,配上乖孙声色并茂的讲述能力,不自觉有些恍惚。
心下第一个念头,老十可真行啊。
心下第二个念头,元宝果然是天才。
娜林格格,正是他拟定的十福晋人选。一箭钓了个未来福晋,怎一个“行”字了得?
皇上不禁琢磨起来,要他年轻个二十岁,学会元宝的随心箭法,会钓到谁呢。
太后哪里知道皇上老不正经,颇为期待地看着他。皇上没有让她失望,当即拍板道:“就依了老十的意,定下娜林格格,明岁选秀走个过场便可。”
总要等老八老九成婚,再轮到老十,否则太过仓促,郡王那边会有意见,向他哭诉就不美了。
太后大喜,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一位皇子一位皇孙,十三阿哥站在弘晏身旁,有些拘谨。
皇上看着十三,面色很是和煦,温声问了几句起居,继而问他:“十四在何处?”
“十四弟因着巴克尔一事,心情不好……”胤祥努力回想,犹豫道,“许是呆在帐篷。”
皇上颔首,吩咐李德全道:“叫十四过来。”
清晨忙碌,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巴克尔怎么会倒在胤祯帐前。不提这事,十四的性子还得狠磨,德嫔既已入了冷宫,冲动掐尖总有掰回来的一日。
元宝救了面子,胤祯半点表示也没有,是该敲打几句,警醒警醒了,皇上淡淡地想。
直至十四到来,万般心思戛然而止,皇上不敢相信:“这是怎么了?”
弘晏捂住嘴,迅速躲到太子身后,不让众人发现他如今的模样。太子身量高,没人给他做“墙”,好悬忍住笑,俊脸肃然,只肩膀微微发颤。
李德全深深低下头,眼前一幕实在考验他的职业精神,万一没憋住,那就完了。
十三撇开眼不敢再看,生怕自己破了防,他小声道:“十四弟,你招惹蜂窝去了?”
十四瞪着一对眯眯眼,整张脸很不和谐,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何况草原哪里来的蜂窝,他连借口都找不了!守株待兔被毒虫盯上,简直是奇事;左右眼叮了个对称,更是奇事中的奇事。
彻底消肿,少说也要一个月,这让他怎么见人??
看多了就习惯了,弘晏笑过之后,生出了些许怜惜。他从阿玛身后探出头来,想了想,【慈母手中线】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唯有把十四叔的眼睛缝上,这不行。
如果有个【蚊不叮】,他就能帮十四叔脱离困境了……
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弘晏一抹眼睛,义愤填膺地道:“巴克尔太过分了。技不如人还要驱使毒虫使坏,总有一日,他会遭到正义的制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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