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21 章

    ◎林景仁的生日◎

    打完这一架, 林景严老实了很多。他将银元用油纸包了,塞回铁盒,埋回银杏树下, 再不碰触半分。

    又是一个周六晚上, 正赶上林景仁生日, 林景信回来吃饭,林满慧到菜地去摘菜。

    连脊房的南面有一大片自留地,四户人家开荒种菜,各有各的领域, 平时互不干扰, 偶尔打声招呼,扯把小葱、摘点豆角也不会介意。

    林家兄弟种菜水平一般, 平时都是老四林景勇撒种、浇水、施肥、除草,不过菜地总是显得比另外两家稀疏瘦弱。吴婶每次到菜地,总会忍不住贬低几句。

    “家里没个女人当家就是不行, 看这菜种的, 跟豆芽菜一样。”

    “唉!看这菜地就知道一家子都不像庄稼人的样子。”

    “满慧也是个大姑娘了,就不伸手帮个忙?总让哥哥们照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将来怎么嫁得出去哦。”

    自木系异能晋级,林满慧到菜地的时候便多了起来。经她侍候过的菜地大为改观,左邻右舍都啧啧稀奇。

    在木系异能的滋养之下,菜地一片生机盎然,一走近就被这一大片的绿色所吸引。虽只有三畦地,面积不过一分, 但却种了不少品种。光看长势, 就比周边的菜地丰茂许多——

    小葱只占了两排, 却绿意盈盈,根根小葱管立得笔直。空心菜长势良好,叶片翠绿、菜梗鲜嫩,一掐就断。西红柿繁茂无比,每一株都分枝很多,挂满果实,有的红有的青。辣椒长势喜人,株株像小树苗一样。搭建的瓜棚底下挂着蒂部还有小花、长满毛刺的嫩黄瓜。

    林满慧走到菜地,先弯腰摘了半篮子空心菜,心里想着:菜叶用蒜蓉清炒、菜梗放点油渣、豆豉炒,一菜两吃,挺好。

    摘下十几只辣椒、三个西红柿之后,林满慧钻进棚架,寻到三根老黄瓜、两根嫩丝瓜,林满慧拍了拍手掌,拎起装得满满的菜篮子,转身返家。

    林景仁匆匆从泥路边走来,见到林满慧喊一声:“小妹,肉买回来,我去供销社打酒,东西先放这儿了啊。”说罢,顺手将包着肉的荷叶搁在窗台,转身离开。

    林满慧挎着菜篮子,响亮地应了一声。

    吴婶从屋里窜出来,动作矫健无比,嘴里夸张地叫道:“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们家舍得买肉、买酒了?”

    一边说话,一边拿起东边正屋窗台上搁着的荷叶,打开来看见是一整条五花肉,满眼冒光、口水长流:“啧啧啧,这怕是有一斤肉!好肥膘!你们这是真舍得。”

    看到旁边有一根大筒子骨,吴婶毫不客气,一把拿起骨头就往屋里走:“这骨头一点肉都没有,你们也不得吃,莫浪费了,给我家小白磨牙吧。”

    林满慧刚从菜地走出来,踩在垫脚的碎砖头上走不快,眼睁睁看着爱贪小便宜的吴婶把这根大骨头拿回家,只来得及扬手喊了一句:“喂,你——”

    吴婶跑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进了屋。看着晃动的门帘,林满慧摇了摇头,现在跟着进她家去抢这根骨头?

    ——多没意思。

    不如等她把骨头汤炖好了再一锅端!像她这种爱占便宜的人,吃了亏才会肉痛。

    林满慧抬头冲着夕阳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走到窗台下将那刀五花肉放进菜篮,一起拎到厨房,递给正在水池边忙碌的林景勇:“四哥,菜来了。”

    林景勇厨艺源自天生,哪些菜该焯水,哪些菜宜清炒,哪些菜可以加点酱油烧,他只看一眼就知道。对林景勇而言,即使是简单的食材也能做出美味,这回有肉有菜,还怕不够丰盛好吃么?

    林景勇一边洗菜,一边问:“你和老五正在长个子,我不是让老三带根骨头回来,炖骨头汤给你和老五补营养吗?怎么只有肉没骨头?”

    林满慧手一摊:“被吴婶拿了。”

    林景勇将手中空心菜往篮子里一放,大声道:“她,她这人怎么这样!随便拿我家的东,东西,也不打声招呼。”

    一着急,林景勇又开始结巴。

    林满慧慢悠悠地说:“没事,四哥,等她们家炖好骨头汤,我再去端回来。正好,还省了柴火和盐。”

    林景勇被她逗得笑出声来,这一笑,先前的怒意就消散不见。他摇了摇头,继续收拾手里的菜,道:“今天做个红烧肉、肉末豆腐,还有一条青鱼斩了煎鱼块……”

    他看一眼篮子里的老黄瓜,对林满慧说:“去扯点紫苏叶来,炒黄瓜、煎鱼都要用到。”

    林满慧“哦”了一声,起身出门,刚走到正屋与里屋相连的门边,听到林景严在屋里哼唧:“让我出去转转吧,让我出去转转吧。”

    林满慧扑哧一笑,走进里屋,对因为菜场打架一事,被三哥罚在屋中背书的林景严道:“才两个小时,你就坐不住了?”

    林景严见到林满慧忙放下书,讨好地说:“小妹,三哥说由你监督我,你就让我出去转转吧,太闷了。”

    林满慧笑着点了头,林景严嗷地一声叫,从里屋飞窜而出,坐在檐廊之下,感受到一阵热风吹来,看着前面绿油油的菜地,林景严顿觉遍体舒泰,咧开嘴笑了:“不让出门,憋疯了。”

    林满慧嘱咐了一句:“五哥,你可千万别出门,不然三哥回来揍你。”

    林景严点头道:“好好好,我就坐在这里,保证不出去。”

    林满慧抿嘴一笑:“你坐着,四哥让我扯紫苏叶子。”

    紫苏在湘省很常见,菜地、路边时不时冒出一大丛。东屋边的草丛里就长了不少,深紫色在一片绿意中十分显眼。林满慧伸手过去,揪下几片紫苏叶,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紫苏叶有半个手掌大小,边沿呈锯齿状,阳面紫色,阴面泛青,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可以除腥、提香。

    拿着十几片紫苏叶走进厨房,林满慧还想帮忙,却被林景勇赶出去:“厨房都是油烟味,你别留在这儿,出去玩吧。”

    林满慧没事做,给自己和林景严倒了杯农家凉茶,端把竹椅坐到廊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西边的晚霞。

    霞光之下,有人劳作、有人行走,有孩子嬉戏打闹、有母鸡领着崽儿觅食、有土狗四处乱窜……这样的农家风光,和平、安宁。

    炊烟渐起,厨房有阵阵肉香味袭来。林景严闻到久违的红烧肉味道,仰脖喝了一大口凉茶,心里痒痒的:“好久没吃肉,真馋呐~”

    林满慧嘴角渐渐上扬,眼中郁色尽数消失,心情一片平静——一家人安然无恙,食有肉、居有屋,还求什么呢?

    看到远处并肩而来的两个高大男人,林满慧的嘴角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站起身,冲来人挥了挥手:“二哥,三哥,你们来了。”

    饭菜还没有好,三兄弟一起坐在檐廊下歇凉。林满慧从屋里拿了把破了边的大蒲扇递过去:“天热,扇扇风。”

    她对一个星期没有归家的林景信说:“二哥,我种的西红柿结果了,味道不错,给你摘点当水果吃吧?”

    林景信微笑着点了点头。

    林满慧走到自家菜地,摘下两个红通通的西红柿,刚直起腰便听到吴婶隔着门帘对她喊:“满慧,也给我摘两个,不要太红的,炖骨头汤带着酸味正好。”

    林满慧真被吴婶这爱占人便宜的性格打败了,没有理睬她,直接踏着垫脚的碎砖走回檐廊,到厨房冲洗了一下,挑了个最红的交到林景仁手中。

    林景信接过,咬了一口,眼睛一亮:“不错。”

    他对吃的不讲究,吃饱就好,平时更没有吃零食、水果的爱好。但这个西红柿汁.水饱满、入口酸甜,带着股奇特的清香味,竟是出奇的好吃。

    林满慧看他吃得眉眼弯弯,一脸的享受,笑着说:“哥你慢慢吃,菜地里还有呢。”

    说罢,她扯下一把金银花藤,快手快脚地编了个篓子,再一次走进菜园,将一畦菜地里泛红的西红柿摘了下来,足足装了七、八个。

    一畦西红柿,只剩下颜色泛青、刚长出来的果子还挂在枝头。

    看到林满慧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来往于菜地、檐廊,林景仁与林景严相视一笑:“小妹现在身体好了,可真勤快。”

    林景信转过脸看向菜地,提高声音道:“小妹不用摘那么多,我一个就够了。”

    林满慧拎着草篓子走过来,将西红柿搁在林景信椅子旁边:“没事,二哥难得回来一趟,多吃点。”

    走廊中间屋蓝色布帘一掀,胖胖的吴婶走出来,一眼看到那一篓子的西红柿,双眼放光:“哟,难得满慧丫头大方一回,摘了这么多送给我啊?多谢多谢!”

    她迈着碎步跑来,弯腰就要提这篓子。

    一只手横过来,正压在篓子边沿。吴婶感觉一股大力袭来,篓子便似钉在地上一般,挪动不了半分。

    吴婶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嘴就骂:“什么意思?邻里邻居的,连两个西红柿都舍不得?”

    林满慧这一次没有惯着她,弯腰出手如飞,一把拎起草篓子换到右手边。

    吴婶吃瘪,气得肝疼,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起来:“当家的快出来啊,打人了~林家兄弟欺负邻居了~”

    门帘一动,厨师梁水根走了出来。

    梁水根是吴婶的爱人,在三分场食堂当厨师,平时油水足,长得脸圆腰肥肚子大,听到声音跑出来,正对上林满慧似笑非笑的眼神。

    梁水根心一突,咳嗽一声,假意责怪吴婶:“你这人也是,邻居家种的菜哪里随便拿?”

    林满慧微微一笑:“有一无二。吴婶刚刚拿了我三哥刚买回来的筒子骨,现在问都不问直接上手抢,这样的毛病,梁伯您可不能不管。知道的呢,说吴婶爱占人家小便宜,不知道的呢,以为梁大厨在食堂是拿惯、偷惯了的呢。”

    梁水根一听这话,一巴掌呼上去,正抽中吴婶后脑勺,吴婶的发髻被打歪,头发披散下来,看着十分狼狈。

    梁水根咬牙恨恨地骂道:“我打你这个不晓事的。”

    林景严在一旁哼了一声:“梁伯你一家四口,三个男人都在三分场工作,收入不错,我家父母都不在,只六兄妹相依为命,怎么还好意思占我家的便宜?”

    林景仁脾气上来,一瞪眼大声道:“我刚买的骨头呢?赶紧还回来!不然休怪我拳头无情。”

    梁水根端着一口大砂锅从屋里出来,一股骨头汤的浓香味飘散开来,

    梁水根脸上有些讪讪的:“我,我帮你们炖了锅大骨头野藕汤,这就给你送到厨房去……”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梁水根已经侧身顶开布帘,径直走进东屋。将砂锅放在厨房,和林景勇交代一声,空手而出。

    林景勇追出来将空砂锅还给梁水根:“梁叔,你的锅。”果然还是小妹说得对,吴婶拿走一根大骨,却贴上一锅藕汤,吃亏的是她不是我们。

    等梁水根拿着砂锅进了自家屋,檐廊下这才响起一阵欢乐的笑声。

    在这一片笑声中,林景信神情间却略带些忧郁,面色苍白、眼睑泛青,显然遇到了烦心事。

    林满慧走到他身边,悄悄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林景信垂下眼帘,看着脚背:“贺玲妈妈的病更重了,今天一直在那里哭,我看着心里不落忍。”

    “贺玲?”林满慧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林景仁凑过来问:“贺知青怎么?她妈妈做完手术了吗?好了没?”

    林景信摇头:“贺玲妈妈手术前又出了些问题,据说还得用一种特效药才能手术,写信给她要钱呢。”

    还要钱?当林景信是提款机么?林满慧嘴角一垮,整个人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林景信没有察觉到小妹的不愉快,还在为心上人难过,继续说道:“我看到贺玲为妈妈的病情掉眼泪,就想到我们的妈……”

    一说起母亲,林景仁与林景严沉默下来,恻隐之心顿起。

    林满慧站起身:“我去看看饭好了没。”

    不一会儿,林景勇走出来:“可,可以吃饭了。”

    晚餐很丰盛。

    一大盆红烧肉摆在方桌正中央,酥松软烂,色泽暗红,闪着油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大骨藕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油皮子,洒上葱花,香气扑鼻,林景勇盛了一大碗放在林景严、林满慧面前:“多喝骨头汤,长得高、长得快。”

    林景严眉开眼笑:“好好好。”

    林满慧用异能种出来的菜爽脆、鲜嫩,味道非凡品可比。西红柿炒鸡蛋、紫苏黄瓜、蒜蓉空心菜叶、豆豉油渣炒菜梗……家中饭菜香气扑鼻、口味丰富,连林景信这么一个不重口舌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吃了个九成饱。

    林景信在林场吃的是食堂,他一向节省,舍不得打肉菜,这一口气吃到这么美味的硬菜,感觉满嘴都是肉香味,赞不绝口:“老四这厨艺,简直突飞猛进!”

    林景勇搔了搔脑袋,不敢居功:“是小妹现在种菜水平高,产量高不说,还味道好,黄瓜和西红柿我们天天当水果吃。”

    林景信看一眼林满慧,欣慰点头:“小妹长大了。”

    日子可真是熬出来了,以前大家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养到十几岁,生怕一不小心她和母亲一样闭眼离开。攒了那么久的钱,不敢吃不敢穿,指望着带她去做手术一劳永逸。现在多好啊,不用做手术她便痊愈,健康、活泼、能干。

    再不用提心吊胆,再不必节衣缩食,日子现在有了奔头。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平日里大家也就是心照不宣地吃顿饭,从来不提生日二字。一桌子五个人,上班的老二、老三、老四喝酒吃菜,上学的老五、老六喝茶,一家子其乐融融。

    军山农场产粮,自然少不了酒厂,自酿的军山米酒口感微甜,度数不高,但后劲十足,林景仁向来不敢敞开来喝酒。今日难得快活,拉着林景信开始推杯换盏、呼兄唤弟。

    酒足饭饱,林景仁喝得有点多,面孔微红、酒气扑鼻,说话有点大舌头:“老五啊,给你哥打打扇,太他妈热了。”

    林景严翻了个白眼,但依然听话地拿起蒲扇帮三哥扇风。

    林满慧走进里屋,从书柜上取下一个小罐子,里面放着自己前几日上山采的葛花,米粒大小,晒干收好。抓了一小撮放进茶杯,用开水冲泡,稍微晾凉便递到林景仁手中:“三哥,喝水。”

    林景仁眼神有些迷离,朦胧间看到母亲走来,温柔而慈爱。喉咙口似乎被堵了什么,乖乖地接过茶杯,顾不得烫,一饮而尽。

    一杯葛花水喝下,不过片刻,先前还觉得头昏烦渴、胸膈饱胀的林景仁眼神渐渐清明,他定定地看向林满慧,眼中多了一丝怀念:“小妹和妈妈越来越像了。”

    听到三哥说自己像母亲,作为家中唯一的一名女性,林满慧忽然觉得责任重大。

    林景严嚷嚷道:“小妹,你给三哥喝的是什么?吃独食,要不得啊……”

    林满慧给每个人都泡了一杯,解释道:“这是我在山上采的,葛藤花将开未开时,摘下晾干,解酒、解渴效果不错。”

    作为末世的高阶木系异能者,对各种植物、草药的知识,慢慢积累下来也足够在这个世界应付普通的病症、不适。

    几兄弟咂巴嘴,细细品味:一股草木清气,味道一般般。不过,一杯水下肚,的确有提神的功效。

    林景信犹豫再三,终归还是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老四,咱家不是还存了些钱吗,要不就再借给贺知青两百吧?”

    林景勇一听借钱就跳了起来:“上次借的两百还没还呢,现在又借?我家又没开储蓄所!”

    林景信一脸的郁闷:“看到贺玲的眼泪,我是真的心里难受。”

    林景严问:“贺知青开口找你借钱了?”

    林景信摇摇头:“她哪里还好意思开口呢?我上次给了两百她都寄回老家,原以为母亲病情能够好转,哪知道最近收到信,说又变得严重,必须用特效药。她想回家一趟,可是没有钱,跟我哭诉呢。”

    林满慧在一旁听着,眼前浮现一朵白莲。

    哭哭啼啼地诉苦难处,却不开口要钱,等着对方心疼主动拿钱出来,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连借条都不打,也没有任何承诺。

    到时候她一走了之,林景信连叫冤的地方都没有:你是她什么人?一切都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奉献,贺玲什么都没说。

    林景仁不解地问:“二哥,贺知青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这么巴心巴肝地对她?这些钱我们当时省下来多艰难啊,怎么说借就借呢?哦,不!她都没说借,就你想给,是吧?”

    林景信喝了几口酒,胆气壮了许多:“这省下来的钱,总归有我一部分吧?难道我就做不了主?贺玲有难处,我不伸手帮一把,心里过不去。”

    林景仁虽说同情贺玲的遭遇,但还有理智:“有难处的人多了,难道我们能个个都帮?现在家里好不容易松动一点,你就想把钱都借出去,将来有了事怎么办?我们兄弟四个要不要成家?小妹要不要出嫁?老五、老六要不要读书?万一谁生病了要不要治?二哥,你要想清楚啊。”

    林景信抬手死命地抓了一把头发,整张脸皱成了一团。他没有读完高中,这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贺玲高中毕业之后来到农场当知青,知书达礼、柔弱文秀,处处都长在他的心坎上,让他产生浓浓的保护欲。

    虽说贺玲没有明确接受过他的爱,但她从来都没有拒绝,这难道不是一种态度吗?他这辈子就认定贺玲,将来如果娶了她,她的事就是他的事。现在不帮忙,将来她若埋怨他,怎么办?

    林景仁一跺脚:“你俩连关系都没明确,我不同意再借钱。”

    林景勇大声道:“家里刚把买收音机的钱给出去,现在只剩下五百多,自行车我都舍不得买呢。你看看我们农场,哪家没一、两辆自行车?借钱给贺玲,那也得量力而为是不是?”

    林景信听兄弟们都反对,脸胀得通红,捏着拳头咬着牙,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那我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因为母亲病重掉眼泪,明明有能力却不肯帮忙,我觉得没脸!”

    兄弟之间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那种让人窒息的紧绷感让林满慧感觉有些烦恼。

    “那个,要不然让三哥去问问贺知青,她需要借多少钱?”

    林景信猛地抬头:“不!这事儿贺玲说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毕竟这是她的家事。她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向别人开口。”

    林满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我听人说,贺玲在知青点和不少人开过口借钱。”

    林景仁说:“对啊,我也听说过……”

    林景信从椅中霍地站起,脸色变得僵硬:“你们打听她做什么?她这个人脸皮薄,为人清高,知青点不少人看不惯她,说她坏话的人肯定不少,你莫瞎听人家说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

    在林景信看来,贺玲文弱、清高、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馈赠,哪怕自己受苦也不愿向别人低头。家人说一千句,都抵不过贺玲掉两滴眼泪。

    林满慧没有再吭声,反正现在只要是阻止林景信的话,落在他耳朵里都是错的。

    林景仁气得也跳了起来:“你急什么!借了我们家两百块钱,连个借条都没打,还想怎么样?我去打听打听都有错了?原本我还同情她母亲病重,现在看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宝贝疙瘩,可不是我的!”

    兄弟俩四目相对,眼珠子瞪得溜圆,火.药味渐浓。

    到底老三当家时间长,积威犹在,林景信率先败下阵来,他转过脸,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嘟囔道:“凶什么凶!哪家弟弟敢吼哥哥。”

    林景仁的嗓门很大,一开吼老四、老五顿时吓得不敢开口说话。

    林景仁气得脑仁疼,又喝了杯凉茶,勉强压住那股愤怒,道:“二哥,不是我凶,实在是借钱这事说破天了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理。你自己的钱,想给多少就给多少,我没有二话。但公中的钱,得大家商量着用。”

    林景信很为难,纠结得一张脸都皱巴巴的。他搓着手,半天说了一句:“那怎么办?看到贺玲伤心,我心里难过啊。”

    林满慧很想说:她伤心、你难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偏偏是一家人,兄妹感情好,看到二哥这幅模样,大家有些于心不忍。

    一时之间,家中安静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景勇站起身“啪”地一声扯亮白炽灯泡。深绿色的铁灯罩将灯光聚拢,在地面投出一个大大圆圆的光柱。

    灯光映照下的墙壁,显得不太光滑,深深浅浅的凹凸出阴影。

    窗外夏虫悉悉索索地响着,林景勇在一旁给大家打着蒲扇,暑热渐散,烦躁的情绪也舒缓了许多。

    林景严挪了挪屁股,提了个建议:“二哥,要不你托个人去提亲?结了婚是一家人,我们帮贺知青也名正言顺是不是?”

    林景勇虽然不愿意再拿钱出来,但听老五说的也有道理,便没有反对。

    林景信脸色微红,神情有些忸怩:“可是,挟恩求亲,非君子所为。”

    林景勇也有些急了:“这,这也不行,那,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样?咱们家这点钱存了好多年,多不容易啊。我不同意借!谁知道能不能治好,万一是个无底洞怎么办?”

    林景仁不耐烦了,掀帘走出屋,站在廊下望着昏暗的室外,冲着屋里说道:“这事谈不拢,就不要再谈了。二哥,我们出去走走。”

    林景信在屋里应了一声,和老三一起走了出去,两道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林景严与林景勇对视一眼,同时翻了个白眼:“瞒着我们俩说私房话,哼!”

    半个小时过去,两人依然没有回来。

    屋外有手电筒的光芒晃动,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隐隐听到女人怯怯的声音:“林景信……”

    林景勇走出屋喊了一声:“是谁?”

    对方关掉手电筒,快步走过来,是位年青女子,白色小碎花短袖衬衫、黑色棉布长裤、朴素的黑布鞋,一条大辫子搁在胸前,眉眼清秀、体态婀娜。

    林景勇不认得眼前这个女人,再问一句:“你是谁?”

    也许是走得急,女人的额头有汗珠滴落,她喘匀一口气,左手绕着辫梢,侧着脸柔声道:“我,我是贺玲。请问林景信在家吗?”

    原来是借钱的女知青啊,林景勇上下打量着她:“我二哥刚出去散步,还没回。你,你进来坐坐吧?”

    贺玲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打了个转儿,显得十分柔媚。林景勇平时与女性接触少,脸一红,慌忙拖出把竹椅放在檐廊下,道:“你坐。”

    贺玲道了一声谢,动作优雅地坐下,看向林景勇,微笑道:“你是林景信的弟弟吧?”

    夜风送来一股成年女性的馨香,林景勇的脸更红了,他回了一句:“我,我是老四。”便急步走进屋,对正在灯下看书的林满慧说,“贺玲来了,你去和她说话吧。”

    林满慧抬起头,诧异地问:“她怎么来了?”

    林景勇摇头:“不知道。”

    林满慧放下书,轻手轻脚走出屋,坐在贺玲身边,借着廊下昏暗的灯光,审视着这个书中害得林景信单身一辈子的女人。

    皮肤细腻,眉弯眼细,唇红齿白,是个清秀美人。

    贺玲感觉到林满慧的打量,侧过脸迎上她的目光,温柔地说:“你是林家小妹,我们见过的。”

    这一回的贺玲,形容举止与上一次不同,姿态摆得很低,看来是有求于人。

    林满慧问她:“贺知青,这么晚了你过来找我二哥,是有什么事吗?”

    贺玲点了点头:“是啊,有点急事。”

    林满慧继续问:“可以告诉我吗?”

    贺玲面色有些发白,咬着唇,摇了摇头。

    林满慧凑近她身边,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这么晚,你一个人过来,知青点的人知道吗?”

    贺玲再一次摇了摇头。

    林满慧道:“如果被别人知道,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贺玲的脸色更白了,嘴唇一直在哆嗦:“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没有人肯帮我,只有求你们。”

    在那本书里,林景信只是个炮灰小配角,着墨不多。贺玲到底是怎么骗了他的心与钱,林满慧不得而知。眼下她只知道一件事:贺玲已经从林景信那里拿走了两百多块,现在又想如法炮制,再拿两百。

    或许她知道这钱不好拿,趁夜过来行哀兵之计。

    林满慧道:“你不能单独和我二哥见面,不然被巡逻队的人抓住,我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贺玲柔声道:“我知道的,所以我到你家来。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呢。”

    这女人!滑不留手。

    林满慧单刀直入:“你要找我们家借钱?”

    贺玲低下头,没有说话。

    林满慧返身从屋里取出纸笔,放在她膝上:“上次借的钱,麻烦你先写个借条。”

    贺玲愕然抬头,望向林满慧。

    林满慧皱眉道:“我们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有钱人,这些钱都是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你想再借,先把上次借的钱打个借条来。”

    贺玲没有想到林家小妹是个硬茬,说起话来带着刺、淬着火,她的眉毛拧在一起,嘴唇紧抿,就是不吭声。

    林满慧慢慢坐直,态度变得疏离:“我二哥不好意思开口,我却敢开这个口。你借了我家这么多钱,竟然连个借条都不肯打,这是当我们家的人都是傻子么?”

    贺玲两手搁在身侧,双腿稍动,任由膝上的纸笔滚落在地。

    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面上却不急不慌:“这是我和你二哥之间的事,你一个小姑娘不懂事,我不怪你。”

    林满慧没想到这个女人如此难缠,她双目微眯,牢牢地望向贺玲,忽然大声道:“四哥!你过来。”

    林景勇屁颠颠跑出来,问:“小妹,怎么了?”

    林满慧道:“四哥,贺知青不肯打借条,怎么办?”

    林景勇有点懞,呆呆地看向贺玲。这人拿了自己家两百多块钱,竟然连个借条都不肯打?

    贺玲的眼中渐渐有泪光闪动,她强忍着泪水,哽咽道:“小妹,你何必这样欺负人?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打借条,我只是说这是我和你二哥之间的事。要打,也是打给他是不是?”

    林景勇一听也有道理,便对林满慧说:“小妹你莫生气,打借条的事等二哥回来再说嘛。”

    气死了!

    林满慧真要被眼前这个贺玲气死,恨不得扯条藤蔓过来赶她走。

    骂她吧?她一副你是小孩子,我不和你计较的大度模样。

    讲道理吧?她的目的就是要钱,为了钱连名声、脸皮都不要,讲什么道理!

    打她?到时候被她要死要活地讹诈上,更是得不偿失。

    何况,和她之间还隔着个林景信。林景信当她是个宝,除非他自己认识清楚,否则谁说也没有用。

    林满慧站起身对林景勇说:“四哥,你把存折给我保管。反正这个钱,我不借!”

    一而再、再而三,还有完没完?

    满慧不按常理出牌,贺玲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林景勇倒是兴奋地转身回屋,一把将那个烫手的巴掌大小绿色小存折塞进林满慧手中:“小妹,给!”

    林满慧将存折放进口袋,在细密的棉口袋布上拍了拍,冲着贺玲一挑眉:“现在,我是家中管钱的人。”

    同是女人,贺玲感觉有些棘手。她没有同性缘,自小就没有女性朋友。知青点同屋的几个女知青都不喜欢她,私下里排挤她,有什么事都不肯和她通气。

    对付男人,贺玲很有经验。只需低头妩媚一笑、转头柔弱掉泪,男人就像傻子一样任她差遣。

    她在家乡有一个恋人,是她的高中同学,留在家乡炼油厂工作,每个月都会借母亲之名寄信寄物。

    她在农场有一个忠仆,那就是林景信。他为人老实听话,对她言听计从,农场劳动这几年如果不是他帮忙,她恐怕早就累死了。

    在她看来,能够驱使男人为自己效命,那是一种本事,根本没觉得有半分羞耻。至于爱……抱歉,没有。即使是恋人,也不过是她留在家乡的一块垫脚石。

    贺玲的这番心思深深藏在心底,不露半分。林景信对她倾尽所有,听他说家中为小妹治病存了一笔钱,她成功地通过哭穷卖惨拿到了两百块钱。

    母亲生病确有其事,贺玲也为此担忧,但并没有她描述的那么严重,更不需要那么多钱。林景信给她的钱,她寄了一百块回家,其余都留在手里,就是为了早点摆脱这个破农场,回到家乡幸福生活。

    上个月恋人写信告诉她,门路已经找好,有个顶职进厂的机会,让她想办法返乡。进厂工作,再不需要天天挽着裤腿到田里劳动、闻那奇臭无比的粪水味、和五个知青挤一间屋睡觉。贺玲只要一想到这,就心头火热。

    如何才能返乡?眼下唯一能够返乡的路径,要经过三道关卡。

    第一道关卡:医院开具病退证明,证明你身患重疾、无法劳动。

    第二道关卡:革委会签字盖章,认可你在农场表现优秀,做出很大贡献,允许返乡。

    第三道关卡:派出所户籍管理部门办理相关手续,出函同意将个人社会关系从农场转出。

    哪一道关卡都艰难无比,没有后台就只能靠钱疏通。

    贺玲找到农场医院,花了些功夫,在医生的指导下服用麻醉药剂,成功伪装成心衰症状,开好病退证明。可是返乡报告送上去一个多月,革委会那边迟迟没有回音。

    前几天恋人来信催促,说她再不回来,顶职工作恐怕要泡汤。她心急如焚,隔三岔五往革委会跑,送钱送礼赔小心,可是花出去一百多块连半个真正管事的都没见到。

    下午无意间听林景信说,楚寒收了林景严当小弟,一家人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却无影无踪了。

    楚寒,那可是革委会的实权领导,说一不二,人人畏惧。只要楚寒一句话,自己的返乡申请不就可以顺利盖章?

    贺玲对自己的姿色与手段很有信心,只要她勾勾手指头,还有男人不低头?她吃过晚饭后越想越觉得可行,一刻都不肯再等,一路走来,夜色已深。

    没想到林景信不在家,贺玲不敢轻易表露真实意图。

    她抬头看着林满慧,再看看站在一旁的林景勇,笑容有些勉强:“小妹,我只是担忧母亲的病情,没有别的意思。我父亲早逝,母亲把我抚养长大,吃了很多苦。现在我无法在她跟前尽孝,心中难受。你们是吃过丧母之苦的人,应该能够体会我的这份难受吧?”

    林满慧眼神清亮而冰冷,半点不为她所动。

    林景勇倒是起了同情心,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母亲肯定会好起来的。”

    贺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泪花闪动。林景勇悄悄瞟了林满慧一眼:“小妹……”

    林满慧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林景勇缩了缩脖子,没敢再继续说话。

    突然安静下来。

    左邻右舍屋里都点上灯,隐隐有收音机的音乐声、谈笑说话的声音响起。蚊子与飞蛾顺着人声、灯影扑过来,贺玲皱着眉毛坐在椅中,时不时挥舞右手,驱赶着密集的蚊虫。

    远处土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林景信疾步而来,惊喜地叫道:“贺玲?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20、21章有较大改动,请重新回过去看一下,以免情节接不上。

    ·

    有读者提出疑问,我统一解释一下:

    1.林满慧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二哥贺玲是骗子?因为贺玲伪装得很好,林景信又正是情深之时,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听。林满慧知道未来走向,不想做无用功,在等一个机会揭穿贺玲的假面目,下一章就收拾她。

    2.林满慧的几个哥哥目前空有一颗爱护妹妹的心,但能力与性格不行,一家人原本是书中女主的对照组。但请大家放心,他们未来都会成长,成为强大的人。

    下一章,林景信就要上大学了!

    ◎最新评论:

    【我真的无语了,这都啥剧情啊,二哥本来对妹妹死心塌地一门心思赚钱给她治病,苦自己苦的都不行了,虽然现在不用治病了,也不至于对妹妹的爱就这么消失了吧,对家人的爱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女人夺走了吧

    那是拿出家里五分之一的钱啊,又要拿钱,那就是一半了,他如果这么自私,不考虑哥哥弟弟结婚妹妹上学,那他一开始为什么会那么辛苦的付出呢?

    而且我不相信男人没有好处就会这么舔狗,男的比女的会算计多了,没有一个承诺,没牵过手别人还不知道两个人交往密切,他这么掏心掏肺就只能出现在小说里了】

    【我特么傻了全定的看不下去了我去,四百多晋江币淦】

    【看不下去了,拜拜】

    【棒棒棒你真棒!加油加油加油!

    棒棒棒你真棒!日万日万日万!

    棒棒棒你真棒!加更加更加更!】

    【无语死了,因为怕别人笑话邻里关系,然后一根肉骨头不值得要回?那是在六七十年代啊!这作者怎么入V的?写的啥啊】

    【等更新】

    【感觉女主有点弱 感觉处理不好事情】

    【女主不是從末世回來的,為何一點都不強悍?明知賀玲不懷好意,還放任二哥借2百元出去?這些錢不是哥哥們省吃儉用存下來的,2百元就這麼容易讓二哥借出去了喔?怎麼不想辦法拆穿賀玲的真面目?而且二哥前後人設也差很多】

    【快把贺玲搞死吧我看见他就来气】

    【男人好像都很容易被白莲所骗!真看不下去二哥这么单纯又蠢】

    【这章的币够我看其他的好几回了又拖又趿拉的……好贵】

    【肉骨头好歹也是肉啊,就这么便宜了他人真是可惜。万一下次还有人来抢咋办?就这么给出去么,唉。】

    【这……太憋屈了吧】

    【感觉是个傻子似的 明明两句话说清楚了 就在那边绕字数】

    【换内容了呀!】-

    完-

    ◇ 第 22 章

    ◎工农兵大学推荐表◎

    林景仁跟在林景信身后, 目光审慎地盯着贺玲。

    林景信见到贺玲晚上一个人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焦急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你母亲……”

    贺玲摇摇头, 眼神显得柔弱无助:“我害怕, 心里不安, 在知青点实在是坐不住,就……就出来,不知不觉找到这里。”

    面对贺玲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惶恐,林景信一颗心揪得生疼。

    一只蚊子飞过, 在耳边嗡嗡地响着, 贺玲抬手挥了一下。林景信忙进屋拿了把蒲扇出来,站在一旁帮她扇风、赶蚊子, 道:“你莫担忧,我会帮你想办法。”

    林满慧捡起地上掉落的纸和笔,径直送到贺玲眼前:“我二哥来了, 写借条吧。”

    贺玲可怜巴巴在看向林景信, 林景信正要说算了,林景仁在他身后重重咳嗽了一声,想到刚才兄弟俩的谈话,他鼓起勇气道:“那个……你就写一张借条吧。”老三说得对,这钱家里存得多艰难,借出去怎么也得打个借条。

    贺玲眼中含泪,泓然若泣。

    林满慧道:“贺知青你不会是想赖账吧?你是文化人,知书达礼,传出去不好听吧?”

    贺玲抿了抿唇, 不情不愿地接过纸笔, 写下借条, 递给林景信。

    林满慧拿过来一看,毫不客气地说:“贺知青,请你写清楚还钱期限。不然,刘备借荆州,我们岂不是亏死?”

    贺玲脸一白,慢悠悠补上一行字:1976年12月31日之前归还。

    林满慧将借条收回,放回口袋,这才对贺玲道:“旧帐不清,新钱不借,再想借钱,还清了再开口。”

    说罢,她毫不客气地高声道:“夜深不留,送客——”

    贺玲悻悻然取出手电筒,打开开关,一道光柱投射出去,照向远方。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细小的蚊虫密密麻麻地扑过来,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暗,仿佛怪兽张开大嘴吞噬着一切。

    贺玲面色有些发白,迈下檐廊。

    林景信忙站起身:“我送你。”

    林满慧走出屋,推了三哥一把,将手电筒塞进他手里。林景仁反应过来,也跟了上去,与林景信并肩而立:“我也一起吧,这样二哥回来有个伴。”

    待得两人送完贺玲回到家,已经是深夜。里屋的三兄妹已经熟睡,林景信与林景仁洗漱躺下,半晌无语。

    隔着蚊帐,林景信望向报纸糊的顶棚,半天悠悠地冒出一句:“你说,小妹怎么就这么厉害呢?贺玲说……小妹拿了存折,宣布以后归她管钱。那么多钱呢,她一个初中生,能行吗?”

    林景仁累了一天,早就瞌睡得不行,他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这钱本来就是存给小妹治病的,她想管就管呗。”

    林景信一听这话,顿时无言以对,长叹一声:“唉!算了,睡吧。”

    一夜无话。

    “铛——铛——”六点整,正屋五屉柜上的大座钟响起。

    林景信第一个起床,轻手轻脚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刷牙洗脸之后准备回林场上班。他开门走出屋,站在檐廊下活动手脚,耳边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唤:“二哥。”

    转过头,看见林满慧穿件碎花圆领衫,披散头发倚着门框望着他笑。

    这笑容,青涩、温暖、纯净,就像那冬天檐下挂着的冰凌,晶莹剔透不含半点杂质,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光芒。

    林景信眼眶一热,想到小妹病病歪歪、没有感受过一天父母之爱,能活到十二岁实在是不容易,昨夜因为贺玲挑拨而生出的那一点点不满瞬间消失。

    他关切地问道:“小妹睡够没?二哥吵到你了?”

    林满慧摇摇头,从身后拿出个小草篓:“二哥你要上班了?等一等。”

    她快步走回厨房,把昨晚就准备好的西红柿、黄瓜放在一个红色网兜中,交给林景信:“带点家里的菜过去,自己吃也好、送人也行。”

    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眼神澄明的小妹,林景信感觉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那个胆小怯懦、会和自己抱头痛苦互诉心事的小妹已经长大,但她一样对自己贴心无比。

    她健康、勤劳、善良,对每个哥哥都尊敬爱护,努力让家里越过越兴旺。

    林景信接过草篓,将换洗衣服盖在西红柿、黄瓜面上,伸出手轻轻抚了抚林满慧披散的头发,微笑道:“头发乱七八糟的,披着像堆蓬草。”说罢,他坐在椅中,示意林满慧靠近,“过来,二哥帮你扎辫子。”

    清晨,阳光还没有穿透云层,薄雾笼罩大地。

    林景信右手拿一把桃木梳、左手手腕上缠着两根橡皮筋,帮坐在小板凳上的林满慧梳辫子。林景信手巧,小时候林满慧的头发都是他扎,以前是两个小羊角,后来长了就梳两根辫子,动作娴熟轻柔,不一会儿就将她那一头炸毛似的头发收拾得利索干净。

    兄妹俩一个坐高椅一个坐矮凳,一前一后,相依相偎,亲密而温暖。

    吴婶出来看到这一幅画面,眼睛眯了眯:“唉哟,今天真是难得,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工作模范林老二不着急上班,竟然有空给满慧扎头发。”

    林景信听她这话,夸不似夸、骂不像骂的,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笑了笑。

    扎好头发,林满慧站起身,甩了甩头上的小辫子,感觉整个人轻便了不少。

    吴婶继续用她独特的语言方式表达着恭维之意:“满慧你这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梳整齐了看着还行,老二这手艺还没退步嘛。”

    林满慧遗传了母亲的自然卷,头发发量多且蓬松卷曲,不打理的话显得很杂乱。听到吴婶这句大实话,林满慧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吴婶卖力地表演着:“满慧啊,你是个好姑娘……”

    看来昨晚吴婶被梁水根大厨教育了一番,一大早起来马屁滚滚?不等她说完,林满慧问林景信:“二哥,天色还早,要不要在家吃点东西再走?”

    林景信摇摇头:“我去食堂吃。”

    林景信匆匆离去,林满慧一打听,才知道贺玲找医院开了个心衰证明,向革委会提交了返乡申请,只需加盖一个公章,就能到派出所办理户籍迁移,永远离开农场。

    林满慧皱眉凝思。惩治她容易,但投鼠忌器,就怕伤了林景信的心。怎样才能让林景信清醒过来,减少对他的伤害?

    晚上九点,屋外传来三哥气喘吁吁的声音。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屋里那一盏灯一直亮着,为晚归的家人指明前路。林景仁推门而入,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巴掌拍在小饭桌上:“什么玩意!”

    林景勇急得一头的汗:“三,三哥你莫气,你那手掌都捶烂了。”

    经他提醒,林景仁这才感觉到痛,倒抽了一口凉气:“嘶——”翻过手掌一看,掌根、指节处一片红肿,有些地方蹭破了皮,渗出鲜血,看着很是吓人。

    林景仁咬着牙:“老子不是看她是个女人,一拳头捶死她。”

    林景勇还要再劝,林满慧从里屋走了出来:“哥,你们干嘛去了?”

    林景仁气哼哼地道:“老子听人说,那姓贺的打了返乡报告,便和你四哥一起去问她为什么准备离开农场也不说一声,还管我们借钱,你猜她怎么说?”

    果然世上没有透风的墙,林满慧没想到两位哥哥这么快就听到消息,还去找了贺玲。她打来热水,让两位满头是汗的哥哥清洗了一下,看他俩嘴角、眼角带伤、衣服扯破的狼狈模样,长叹一声,送上凉茶。

    两人换了件棉汗衫,喘匀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细细说着晚上发生的一切。

    林景仁直奔知青点,大嗓门一吼,顿时招来一群围观群众。

    贺玲未语泪先流:“你们这是做什么?欺负我孤苦无依是个女孩子吗?”

    林景仁气得直跳脚:“贺玲我问你,既然你打了返乡报告,为什么要找我二哥借钱?先前你借的两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贺玲面色一白,双手拧着辫梢,没有吭声。

    旁边知青议论纷纷——

    “贺玲这可真是闷鸡子啄白米,竟然偷偷打了返乡报告?”

    “她借了两百块钱?林景信还挺有钱咧。”

    “平时总看她指使林景信干活,还以为她要扎根农场呢,没想到她要返乡?”

    “啧啧啧,心机深呐~”

    贺玲听着身边的人越说越难听,猛地抬头,眼泪扑簌簌向下掉落:“我返乡是想探望我病重的妈妈,借钱也是为了给她看病做手术。我会还钱的,你们不要逼我。”

    林景仁被贺玲言辞挤兑,不知如何应对,气得挥拳直上,捶在土墙之上。

    旁边有知青看她可怜,帮着说话:“既然你们能够拿得出来这些钱,想必也不是穷人,何必这么苦苦相逼?好歹等她妈妈病好了,再来讨债嘛。”

    林景勇急得脑门子冒汗:“我,我们不是……没有……”

    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

    林景仁气极,和嘲笑的知青扭打起来,最后的结果是领导各打三大板,对参与斗殴的所有人进行批评教育,草草了事。

    林景仁与林景勇回到家,一口气憋得胸口发闷,和弟弟妹妹这么一倾诉,方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林满慧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大门“咣铛”一声。

    林景仁忙起身察看,却见林景信开门进来,面色铁青,压着怒气低着喝斥道:“你们在搞什么?”

    说完这话,他喘了一口气:“不是说好了这钱由我来处理,你俩跑知青点去讨债……”

    林景仁本就受了一肚子气,林景仁进来就责备,让他的怒火陡升,再也压不住,冲上去就是一拳头,重重砸在林景信面门。

    “哐——”林景信向后急退,脚下被椅子绊住,一屁股坐在饭桌上,这才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让我的脸往哪里搁?”

    林景信虽是哥哥,家中却是林景仁当家,被弟弟这一拳头打得顿时熄了气焰。

    林景仁冷笑,右手平伸,一根手指头直指林景信:“你看你找的是什么人!你当她是爱人,帮她干活、借钱给她,她却一心要离开农场。今天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她悄悄打了返乡报告,恐怕我们要人财两空!”

    林景信直愣愣地看向林景仁,一句“人财两空”将他的自尊心戳破,羞愧难当。

    林景严大声道:“二哥,贺知青这样的人娶回家恐怕鸡犬不宁,你醒醒吧!”

    屋里一阵寂静,只听到几只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

    林满慧走出里屋,走到五屉柜旁边,从陶壶里倒出杯凉茶,递到林景信手中,微笑道:“二哥先别着急,喝口茶先。”

    凉茶带着茉莉清香,小妹的笑容温婉纯净,宛如夏天夜晚吹来的凉风,林景信内心的那一股焦躁渐渐被抚平。

    林景仁一拳头过去,一口闷气舒缓许多,重重地哼了一声,抱臂而立,盯着林景信不吭声。

    林满慧问林景信:“二哥,贺知青要走,你知道吗?”

    林景信点点头,眼角和嘴角都向耷拉,显得十分郁闷。

    他抬起头看着林景仁,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她昨晚跟我说,打报告只是回家陪母亲,并不是一去不返。她还央求我帮忙找关系让革委会的人盖章……”

    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林景仁眉毛一皱:“贺知青打的返乡报告根本就不是短期离开,而是户籍迁移,她这是避重就轻,骗你呢。”

    林景信性格相对内向,并不太愿意和别人说心事。听到老三这话,心中一痛。

    贺玲从来没有说过喜欢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自己是不是累,自己趁着夜色帮她劳动,她生怕别人看见,连杯水都没有给自己倒过。

    贺玲老家在哪?她母亲姓甚名谁,生的是什么病,他一概不知。

    可是,想到她曾经的温柔,林景信又有些犹豫,努力为她的行为开脱:“贺玲高中一毕业就分配到农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什么朋友,有些事藏在心里也情有可原。”

    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口:贺玲有文化,比自己有见识,长得也好,自己哪里敢奢望太多?能够允许自己在她身边转悠,接受自己的付出,那就是莫大的恩赐。

    看到林景信心虚的模样,林满慧有些心疼:要想让一个极度缺乏自信的人雄起,哪里是旁人几句话就能解决的呢。

    以前的自己和林景信一样,胆小、自卑,只有在面对比自己更为弱小的同类,在不断奉献的过程中才能找到存在感。若不是异能改善体质、末世逼她强大,恐怕她还像以前一样懦弱。

    贺玲就是因为拿捏住了林景信的这个毛病,才能不断得逞。

    林景信在内心挣扎了半天,终归还是开了口:“老五,你不是说楚寒要收你做小弟?”

    林景严张大了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二哥,你不会真以为楚寒和我关系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他带人来抓我,第二次他盯着我做检讨,哪里是个好说话的?”

    林景信颓然坐倒,整个人如同抽了筋一样,肩垮腰松。

    “那怎么办?她担忧母亲的身体,心急如焚。”

    林景严脖子一梗,翻了个白眼:“我不去说!再说……我不希望贺玲当我二嫂。”

    林景勇和林景严异口同声地说:“我也不希望。”

    面对三兄弟的反对,林景仁感觉自己顿时成了孤家寡人,整个人愈发没了精气神,呆呆地望着墙壁上发黄的奖状,喃喃道:“你们,你们就这么……”

    就这么什么?这么不支持我、这么不希望我和贺玲好、这么不信任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

    一颗心凉得透透的,眼中不自觉地带出一股对生活的厌憎出来。

    林满慧一直沉默不语,认真观察着哥哥们的反应。看到林景信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的自闭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

    二哥辍学上班是为了养活弟弟、妹妹,每个月省吃俭用是为了给小妹治病,哪怕做出借钱给贺玲的蠢事,也是被恶人利用。这样善良、老实的二哥,必须帮他。

    她微微一笑,语调温柔而坚定:“明天我去说吧。二哥你请个假和我一起跑一趟?”

    小妹这话如甘霖降落林景信那渐渐干枯、悲伤的心田,他霍地站起,神情激动:“好!”

    第二天上午,林满慧和林景信一起,往革委会办公室而去。

    顺着农耕大道一路往南,走到临湖路,闻到空气中浓浓的湖水气息,便到了总场机关。这是一栋三层的办公楼,位于军山农场的东南面,正前面矗立着一棵高大的老槐树,足足有百年树龄,树干粗大,需三人方能合抱。

    七十年代农场管理松散,并不像后来上班需要打卡,机关里的人悠闲得很。革委会办公室在一楼东头,兄妹俩走进靠近门厅的屋子,里面乱七八糟摆满各种物品。

    旗帜、彩带、锣鼓、浆糊、成堆的旧报纸……

    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子把双脚翘在掉漆的松木桌上,手里拿着张报纸念念有词。

    看到兄妹俩,那男子将报纸放在腿上,晃了晃脚丫子,拿腔作调地斜了他们一眼:“有什么事?”

    看到满墙的标语,林景信有点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满慧一眼。

    林满慧个子虽小,腰杆却挺得笔直:“我是林满慧,要找楚寒楚队长。”

    听到“楚寒”这两个字,那男子顿时变了脸,慌地将腿放下,从椅中站起来,满面堆笑,点头哈腰道:“楚队长在,我带你们过去。”

    楚寒不喜被打扰,办公室在走廊尽头。见到林满慧,楚寒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走出,挥手让领路的男子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空旷、冷清,这是林景信站在办公室的第一感觉。

    房间很大,足足有二十平米左右,沿墙摆书柜,窗边放书桌。里头用整排的书柜隔出一个私密小间,用一道布帘隔开。

    楚寒看着林景信,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这让林景信再一次紧张起来。他双手紧紧贴在裤子外侧,咽了一口口水:“楚,楚队长。”

    楚寒转头望向林满慧,等她开口说话。

    林满慧从斜挎的帆布书包里掏出两个盐水瓶,放在他桌上:“我做的金银花露,加了蜂蜜,你尝尝?”

    楚寒极少吃甜食,不过看她满脸雀跃,不忍拂小姑娘的意,点了点头。

    收林景严作小弟,不过是看他们兄妹情深,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大,昨天下午一个人过来找他,与他谈成一笔交易。

    才十几岁的初中生,大言不惭地对他说:今日他若帮她一个忙,十年后还他三个人情。

    楚寒这人性格乖张,行事全凭喜好,他看林满慧一副为哥哥两肋插刀的模样,一时兴起,决定在离开革委会之前做件善事。

    至于林满慧的三个人情……他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殊不知未来他将万分感谢今天这份交易。

    送完礼,好求人,林满慧心便定了,道:“我二哥想通了,愿意放贺玲返乡,你帮忙在她的报告上盖个章吧。”

    楚寒问林景信:“当真?”

    林景信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当真。哪怕她一去不复返,我也认了。”

    楚寒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拔通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几声“嘟——嘟——”之后,那边有人接通。

    “我是楚寒。”

    “对,返乡报告审查。半个小时之内,让贺玲到革委会办公室来找我。”

    啪!

    电话挂断,不知道为什么林景信的心为之一抖。

    楚寒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空白表格,再从桌上笔筒拿了一支笔,放在表格旁。

    “笃!笃!”楚寒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敲敲桌面,冲林景信示意,“来,把表格填了。”

    林景信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走到桌边,拿起笔。

    当他的视线落在表格之上时,瞳孔陡然一缩,脱口叫道:“啊?工农兵大学推荐表!”

    林满慧快步过来,伸长脑袋一看,不由得眉开眼笑。楚寒这个忙,帮得真是到位。

    林景信看着表格的抬头,执笔的右手在颤抖,半天没有落笔。这可是一份珍贵无比、价值千金的大学推荐信。

    自1966年之后,高考制度中止,上大学只能依靠工、农、兵推荐。整个军山农场除了萌芽计划送往农业大学之外,每年只有三个名额,上千名高中生、适龄农场职工、知青,年年都要抢得头破血流。

    楚寒竟然会推荐林景信上大学?

    林满慧也觉得不可思议:昨天自己过来和他谈交易,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目的。毕竟贺玲要走,第二道关卡就在革委会。

    她来之前就已经想好,如果楚寒不肯帮忙,那就再换其他路子。没想到,她空口许下承诺,他欣然同意,半点为难都没有。

    这人怎么就这么肯定,十年后自己的三个人情十分值钱,这么下死手帮忙?

    等将来自己木系异能晋级,保他健康无虞,反正他也不吃亏,索性坦然接受。想到这里,林满慧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对楚寒说:“谢谢。”

    楚寒冲她摆摆手,指着表格对林景信说:“你高二辍学,在林场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群众关系良好。现调你进农场派出所工作,经上级推荐、单位支持,送你去省城的公安大学就读,没问题吧?”

    突如其来的欢乐,让林景信完全说不出话。他就像一个穷疯了的乞丐,突然被一袋子钞票砸中,抱着钱不敢花,幸福得很忐忑。

    这是真的吗?我还能上大学?我这样一个无用的男人,竟然能够堂而皇之走出农场,去见识更繁华的世界,接触更深刻的知识!

    内心如有一束强烈的光线突然照耀进来,无数念头蜂拥而至,林景信整个人僵在当地,完全无法动弹。

    阳光渐渐强烈,老槐树树冠高大,绿意盎然,宛如一名久经风雨的老者,安静地矗立着。

    林满慧推了推林景信的胳膊,轻声道:“二哥,还愣着做什么?快填呀。”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由派出所推荐读公安大学,属于内部委培,不需要占用农场那三个珍贵的工农兵大学指标。看来楚寒与派出所领导关系密切,他才敢如此笃定地给林景信这份推荐表。

    林景信内心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缓缓将笔放下,道:“无功不受禄,楚队长您是不是有什么交换条件?”

    楚寒迎着阳光闭上眼,懒懒淡淡地回答道:“我马上就要离开革委会,你就当是我培养心腹吧,将来若有事,你在能力范围内帮忙,如何?”

    林景信略一沉思,咬了咬牙:“我不做违法犯罪的事,也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楚寒点点头:“可以。”

    林景信这才提笔,在申请表格中签下“林景信”三个大字。心中一阵冷一阵热,写字的手有些颤抖。

    表格填了一半,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楚寒站起身,掀开书柜一侧的蓝色布帘,示意林景信与林满慧到隔间等候。

    林景信心中眼里只有这一张能改变他命运的表格,拿着纸笔走进隔间,趴在里边的小书桌旁奋笔疾书。林满慧坐在靠墙的行军床上,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小空间。

    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里极为素净、简单。

    行军床上军绿色的床单、枕头,书桌上铺着玻璃垫板,右上角放一个竹雕竹筒,什么画报、照片、资料都没有。

    屋外的动静毫无阻隔地传进里屋,清晰入耳。

    ——贺玲来了。

    贺玲接到电话,欣喜若狂,楚寒竟然真的与林家兄弟关系不错,一句话就成了?她借了辆自行车,飞快地骑过来,紧赶慢赶,就怕半个小时没到,惹恼了楚寒。

    一进屋,看到坐在办公桌后、沐浴着阳光的楚寒,她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喉咙口来。她拉了拉长辫子,微微侧脸,摆出个最美丽迷人的姿态,放柔了声音:“楚队长,我来了。”

    楚寒拉开抽屉,将她的返乡申请取出,拍在桌面:“你要离开农场?”

    面对他凌厉的眼神,贺玲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回答:“我身体不好,不适应农场劳动,再加上母亲病重,所以提出了申请。”

    楚寒用手轻轻点了点病情证明,眼中带一丝嘲讽:“心衰?能活到现在,也算奇迹。”

    贺玲面色一白,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返乡申请不敢吭声。病情证明什么的,不过就是给大家一个台阶罢了,哪个知青返乡办的证明是真实的?楚寒连讽带刺的言辞,到底是什么意思?

    楚寒从抽屉取出公章大印,摆在桌面。

    贺玲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能满怀期冀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楚寒道:“林景信托人找到我,让我在你的返乡申请上盖章。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贺玲脑子在飞快地运转,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楚寒与林景信关系如何?如果说自己和林景信是恋人,他非要留下自己怎么办?如果说自己和他没关系,他不理睬自己又怎么办?

    关系说轻了,怕人情托不到。

    关系说重了,又怕过犹不及。

    贺玲犹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说:“他是我的好朋友,这一次也多亏他帮忙。”

    公章大印就在眼前,楚寒却靠在椅中没有动:“哦,原来只是朋友。我原本想,如果你们是恋人,那就直接给你们批准结婚,结婚了才能让你离开。”

    贺玲一听,吓得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不,我们不是恋人,他只是我一个普通的朋友。”为了以示清白,贺玲解释道,“我母亲已经在家乡帮我订了娃娃亲,怎么敢在农场结婚?”

    里屋的林景信刚刚填完表格,陡然听到贺玲这一句话,整个人蓦地呆住。他呆呆地转过头,正对上林满慧的目光。

    林满慧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上。

    室内一片寂静,林景信与林满慧一动不动,侧耳细听。

    楚寒冷笑一声:“娃娃亲?知青点那边有人反映你借了林景信两百块钱没还,你如果离开,怎么还钱?”

    贺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暗自咬牙:什么人嘴巴那么碎?昨晚林景仁闹过事,这么快就传到革委会的耳朵里!

    她慢慢走到办公桌旁,将纤长白嫩的手指搁在深棕色的桌面,她轻轻瞟了楚寒一眼,豆大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掉落。

    朱唇轻启、慢开言:“是林景信同情我母亲病重,主动帮我度过难关。我内心感激他,可是毕竟我在家乡还有一门亲事,不敢在农场谈恋爱咧。如果,如果楚队长有什么差遣,您只管说。只要盖了这个章,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说完这句话,她媚眼如丝,似有钩子一般,斜斜地看向楚寒。

    林景信第一次听到她如此柔媚的声音,整个人如堕冰窖。贺玲并不知道里屋有人,以为这间办公室只有楚寒一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说出这样令人遐思的话,是什么道理?

    她在自己面前向来清冷,即使是单独在一起也会将房门打开,就怕传出闲话。林景信敬她、信她,当她是那天上的神仙,不敢表白、不敢造次,就怕亵渎了她。

    却原来,只为了盖章离开农场,她可以连女孩子的脸面都不要了么?

    林景信的心被残忍地撕成碎片,如花瓣飘零、碾落成泥。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继续听屋外楚寒与贺玲的对话。

    楚寒淡淡道:“什么都答应我?”

    贺玲心脏一阵急跳,咬着唇,手指微微抬起,缓缓向楚寒靠近:“嗯,什么都答应你……”

    空气忽然多了一层黏糊糊的暧昧,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女性馨香,这是情.色的味道。

    “滚!”楚寒一声断喝。

    “啊——”女人娇弱的呼声传来,贺玲被楚寒甩手一掌推倒,狠狠摔倒在他脚边。

    居高临下,楚寒面上罩着一层寒霜:“什么货色!也敢碰我?”

    贺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剧痛难忍,她右掌撑在粗糙的水泥地面,擦破了几处,渗出鲜血来。

    第一次被男人拒绝,贺玲羞愤难当,傻愣愣地抬头看着楚寒。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眼中泪花闪动,看着楚楚动人。

    听到贺玲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林景信心中一痛,想要站起。却不料屋外贺玲说出一句话,令他屁股如钉在椅中,无法动弹半分。

    “你,就这么狠心?外人传言楚队长面冷心肠硬,我却偏偏不信。这里又没有外人,你装得这么正经给谁看?”

    楚寒冷冷道:“只需答应我一件事,马上给你盖章。”

    见楚寒不为她的女性魅力所动,贺玲慢慢从地上爬起,乖巧地站在一旁,低眉敛目,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您说,什么事?”

    楚寒却不着急开口,轻松靠在椅背。

    贺玲等了半天,沉默的气氛让她心中一缩。自己写好的返乡报告就在眼前,革委会的印章近在咫尺。只需楚寒右手一抬一压,盖下大印,自己离城里工作便近了一分。她努力开动脑筋:楚寒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嘛,不要色,那就是钱呗。

    贺玲思索片刻,忍着肉痛从口袋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十张大团结放在桌上:“楚队长,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不知道您满意不满意?”

    楚寒瞟了一眼,摇摇头:“不够。”

    贺玲急了,弯腰解释道:“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母亲病重需要钱,能够拿出这一百块,已经是极致,真的再也没有了。”

    楚寒道:“不够,那就找别人借。”

    借?第一次遇到索贿索得如此坦然的人,贺玲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屋子忽然又安静下来。

    两分钟之后,楚寒不说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脑后,闭目休息,贺玲心理压力巨大,看着双手破皮的地方纠结半天,终于主动打破这一份沉默:“您到底要多少?”

    楚寒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道:“林景信,她借你多少钱,你来要。”

    这屋里还有人!那人是林景信?

    轰!

    如有天雷在头顶炸开,强烈的羞耻感如灼热电流,瞬间向贺玲袭来,不过半秒,她的脸便红到了耳根。

    ◎最新评论:

    【作为一个买到这里的读者,我有点疑问。

    老中医那里能看出女主有奇遇我还以为有后续,结果就是个证明她好了的工具人。

    多年厮杀回到和平年代战斗意识条件反射没有可以说是克制住了,末世回来还怕蛇?

    处理事情的方法也是让人挺无语,有异能不用,舆论也不太用,凭着自己还小身体不好毁坏财务。虽然亲戚邻里中间不好断,但决裂就狠一点嘛把那个嘉明和她家人做的事情都说出来不是很好?

    v前林嘉明和女主做同学就是说也十二三岁,做了个梦嫉妒成这样?后面描写自己不上进还怪男方考好离开她是不是有点大病。

    买了v后这个贺玲占了五章多的女性角色写的emmmm

    还有,作者是不是忘了开篇介绍女主是水木双系异能?我现在都没有看到她练水系异能呀。

    总得说就是,希望作者好好解决文里某些微妙的问题吧。】

    【他这哥哥真的是烂泥扶不上壁,自卑成这样死了算】

    【76年还推荐上大学吗?跟老三届一起念书?会低人一等吧。】

    【按爪。可怜的二哥】

    【好看,教育好五哥,再好好引领二哥。继续期待下文……】

    【白莲花要下线了】

    【快点让这个女的下线吧,看着难受】

    【花?】

    【-

    完-

    ◇ 第 23 章

    ◎大哥,你不用再往家里寄钱了◎

    眼睛的余光看到门帘微动, 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从隔间走出。贺玲想转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颈脖似乎被人掐住,半分都动不了。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林景信一步步走到眼前, 贺玲一张面皮红得似要滴出水来, 讷讷无言, 眼眶积蓄的泪水缓缓滑落。

    林景信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干涩:“为什么?”

    贺玲到底还是要脸,心中有愧,哽咽道:“我, 我也是没办法。”

    林景信的一颗心已经被撕成碎片, 再也无法愈合。再看到这张柔弱的脸,想到她刚才所说的话, 一阵恶心感涌上来,让他差点当场呕吐。

    “你有钱送礼,却哄我说家中艰难, 拿不出钱给母亲做手术?”

    “你读了那么多书、明晓那么多理, 却对一个陌生男人出卖自己的身体与尊严?”

    “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不能这样践踏我的尊严。”

    “我……错看了你!”

    林景信有无数话想骂,但却一句也没有说。

    眼前的女人眼中带泪、面色由红转为苍白、腰肢纤细,仿佛风一吹就会飞走。依然是那么柔弱、可怜,但看透她的企图与野心之后,再也无法激起他心底的爱恋。

    若是他依然低入尘土,或许内心会悲愤、不甘。但他现在的命运有了极大的转机——接下楚寒伸来的橄榄枝,他会上大学, 会有更美好的前途。

    即将高飞的鸟儿, 何必在意地面蝇营狗苟的小蚯蚓?

    想到这里, 林景明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内心升腾起一股对未来的信心,整个人看着多了几分精气神,不再复往日低眉顺眼、老实巴交的模样。

    他站得笔直,深深地看了贺玲一眼,一言不发,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与精力。

    啪!

    一声脆响,将贺玲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楚寒拿起盖好章的返乡报告,扬了扬。贺玲知道在劫难逃,只得低下头,哑声道:“我……我还钱。”

    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压在桌上的一百块钱上,流泪道:“这块手表还是新的,就抵一百块钱,我们,我们两清了。”

    说罢,贺玲拿起返乡报告,仓皇而出。

    林景信目光由愤怒、失望渐渐变为鄙视、漠然,深深地刺痛了贺玲的自尊心,感觉无地自容的她再也没办法多待一秒。

    林满慧拿着推荐表格掀帘而出,对楚寒说:“你让她走了?”

    楚寒示意她收好桌上的钱和手表,转过身望向窗外的老槐树:“放心,她走不出去。”

    林满慧对这个结果简直太满意了。

    不得不说,楚寒比林满慧更懂得男人。如果贸然揭穿贺玲的真面目,哪怕拿回钱来,林景信依然是意难平。但楚寒先送上一份工农兵大学的推荐信,林景信有了更好的前途,那股郁郁不平之气自然也就消散,降低了情之一字的伤害。

    回家的路上,林满慧嘴角上扬,心情十分愉快,心想着原书中的剧情说林景信被骗钱骗心,自此心中郁结难消。现在,他的命运应该是改变了吧?

    转头看向林景信,他眉眼舒展、腰背挺直,整个人因为即将上大学而兴奋不已。他察觉到林满慧的目光,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她的小辫子:“小妹放心,我没事。”

    林满慧赶紧护着头发,道:“二哥……”

    裤子口袋里厚厚的一百块钱和手表有些发烫,林景信轻叹一声,改拉为抚,摩挲着她的头顶:“小妹,幸好有你。”

    幸好有你陪着我来找楚寒,顺利解决所有问题,还为我挣得一份前程。

    林景信内心升腾起浓浓的责任感,将手轻轻搭在林满慧肩膀,用身体遮挡住头顶渐渐毒辣的太阳。

    接下来的时光,过得极为匆匆。

    有楚寒开道,林景信的个人关系从林场转到派出所,成为派出所正式职工,顺利办理完各项手续,八月下旬便要前往省城公安大学读书。

    这个消息一传开,林场、知青点、糖厂……所有认识林景信的人都惊呆了。

    “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林家老二竟然能上大学?”

    “他在林场工作了五年才转正,父母皆亡,哪来的背景拿到这一份好处?”

    “前几天不是还听说他被一个女知青骗了钱的,怎么一转眼就被推荐读工农兵大学了?”

    真心实意的祝福之中,也有疑惑、眼红、嫉妒、说歪话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林景信从邮局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心便定了下来。

    林景信站在檐廊之下,展开盖着学校钢印的入学通知书,看到上面醒目的“请于1976年8月31日准时报道入学”一行字,笑得像个傻瓜。

    吴婶和其他几个邻居挤过来看这通知书,祝福、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听得林景信的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上了。

    “不得了哇~景信要上大学了!”

    “一家出两个大学生,要是你爸妈还在世,得多开心呀。”

    “景信本来就爱读书,以前学习成绩可好了。如果不是为了养家,景信也不会高中辍学。现在能够继续读书,一定要珍惜呀。”

    好不容易送走左邻右舍,又接待一波曾经的同事,鞭炮放了五、六挂,地坪里撒满红色碎纸,到处弥散着硝烟气息。

    林景勇把饭菜摆在桌上,在屋里喊:“大哥他们怎么还没到?三哥什么时候把他们接回来?”

    林景严收拾好屋子,看着远处被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地面,拎着把竹笤帚清扫鞭炮,皱眉道:“今天真热,大哥大嫂这一路上肯定晒死了。”

    农场太大,大哥大嫂过来,先得从县城坐巴士到临湖路上总场机关附近的汽车站,再从汽车站走回家,前前后后就是一上午的时间。

    明明信上说了今天一早出发,但现在一点多了还没到,真是急死人。

    正说话间,远处土路传来林景仁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

    林景勇与林景信惊喜地冲出来,看着小路上走过来的三大一小,兴奋不已,大叫道:“大哥!大嫂!玥玥——”

    林景仁将一个三岁多的小姑娘骑在肩头,双手抬起握着她的小手,加快脚步跑动起来。

    小姑娘头上两根细细的小辫子一晃一晃,咧着嘴直乐,她是林景智与孙文娇的女儿林清玥,小名玥玥。

    林景勇与林景信一左一右接过大哥、大嫂的行李,将他们迎进屋。林满慧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金银花凉茶,笑着唤了一声:“大哥、大嫂。”

    林家老大林景智1962年考上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农场附近的栖梧县城当一名语文老师。今年刚满32岁的他,个子不高,戴着黑边方框眼镜,面容严肃,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看上去有些显老。

    林满慧出生之时,林景智惊闻母亲去世噩耗,悲痛万分。小妹的出生日便是母亲的忌日,从小受母亲教诲最多的林景智完全无法承受这份打击。他尽力给钱,但却很少回农场,也不太关注林满慧的成长,所以林满慧与大哥的关系并不亲近。

    林景智接过水杯,触手生凉。看着眉眼与母亲越来越相像的林满慧,他内心一痛,转过眼睛不肯再看,只轻声说了句:“小妹长大了,懂事了。”

    倒是大嫂比较热情,笑眯眯地抓着林满慧的手上下打量着,高兴地说:“满慧身体好了,你大哥收到信之后可高兴了。最近一直在忙,好不容易松动一口气,又接到老二的喜信,真是太好了。”

    一家人知道林满慧身体恢复,都没有往怪力乱神上想,只认为是袁野大夫药到病除,赞叹中医神奇。袁医生不是说了吗?林满慧体内有一股勃勃生机游走其间,那肯定就是以前吃下的药材慢慢积累,量变换质变,产生药效了。

    孙文娇是中专生,在县城文化局上班,是个爽快人。她家在农村,父母生了七个,她是老大,时不时要补贴娘家。夫妻俩虽然工资收入不错,每个月加起来八十几块钱,但因为两边都负担重,过得很节俭,日子并不宽裕。

    林满慧脑海中关于大哥大嫂的记忆并不多,平时听几个哥哥说起,都对大哥颇为畏惧,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林景智洗完热水脸,坐在竹椅上一边摇扇一边问林景信:“入学通知书呢?拿来我看看。”

    果然,老大一回来,林家的氛围就变得严肃而凝重。林景信老老实实地将入学通知书交给大哥,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林景信看完,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景信原本就喜欢读书。现在小妹身体好了,不再拖累你们,努力奔前程吧。”

    林景仁有点不乐意了,道:“大哥,小妹一直都不是我们的拖累。”

    林景智没有看林满慧,嘴角越发向下耷拉,沉声道:“一家子省吃俭用攒了这么久的钱,不就是为给她做手术吗?怎么不是拖累?”

    林景严与林满慧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感情最好,听到这话眉毛便皱了起来:“要是没有小妹,二哥上不了大学,我要被抓起来,她是我们的福星!”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紧张。

    孙文娇忙打圆场,笑着说:“老林这是当老师当惯了,一回来就教训人。好了,大家等了我们这么久,一定肚子饿了吧?赶紧吃饭吧。”

    林景智还想说什么,妻子拉着他胳膊责怪了一句:“我看着满慧现在身体好了,是个有主意的人,你平时回家少,别总摆家长的谱。”

    林景智看一眼林满慧,见她眉眼渐渐长开,秀美中透着股英气,心中一软,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道:“好,吃饭吧。”

    为了迎接大哥大嫂的到来,林景勇找住在西头的范家买了只自己养的土鸡,一大早杀鸡拔毛,炖了一大锅鸡汤。鸡血、鸡肠炒白辣椒,农家小炒肉,再回上自家菜地种的空心菜、黄瓜、丝瓜、西红柿,满满一桌子菜,丰盛得很。

    林景智看到这一桌子菜,脸上有了笑意:“这都赶上过年了。”

    林景仁道:“二哥上大学,这是大喜事。难得我们一家子团圆,大哥大嫂我给你们倒点酒吧?”

    林景智点点头:“有宴无酒,总差点意境。好!除了老五、小妹,大家都喝一点吧。”

    有酒有菜,一家子团圆,聊聊闲事,说说未来,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林清玥也安下心来,捧着鸡汤泡饭吃得很欢乐,冒出一句:“外婆家只有过年才吃鸡呢。”

    孙文娇笑笑,在一旁补充道:“玥玥在外婆家长大,没事总爱提那边的事。”

    林满慧观察到玥玥有些胆小,便问了一句:“大嫂,玥玥没上幼儿园吗?还放在外婆家?”

    孙文娇还没回话,林景智看了林满慧一眼,咳嗽一声:“吃你的饭,小孩子不要插嘴。”

    大哥这家长权威可真是厉害!想到书中大哥大嫂的命运,林满慧暗暗在心里吐了个槽,没有与他正面对抗。

    按照原本的剧情,大哥性格刚硬,识人不清,在单位混不开。后来被领导调到图书室当管理员,一怒之下办了病退,郁郁一生。

    大嫂为人热情、心地善良,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只是因为贴补娘家过度,影响家庭和谐,玥玥夹在中间性格也变得内向怯懦。

    林景严正要帮小妹说句话,林满慧在桌子底下悄悄扯了扯他衣角,丢了个眼神,示意他闭嘴。

    林景智见小妹乖巧,举起手中酒杯,满意地说:“小妹现在身体好了,这是好事,来,我们干一口。”

    他酒量浅,也只咂巴了一小口米酒,美滋滋地眯起眼睛。想着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寄钱回来养弟弟妹妹,看到他们越过越好,真有成就感。

    一家人酒足饭饱,合力收拾了桌面,坐在椅中摇扇、喝茶、闲聊。

    玥玥来农场来得少,对这里的一切有些陌生感。林满慧牵着她的手走到菜地,引她弯腰摘西红柿和黄瓜。

    玥玥在农村长大,天生对菜地有一种亲切感。她兴奋地瓜棚底下钻来钻去,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连脊房前,引来孙文娇从屋里探出头来。

    孙文娇回身对林景智笑着说:“老林,玥玥很喜欢她小姑呢。”

    林景智正在细细嘱咐林景信入学事项,听妻子打岔,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句:“小妹是女孩,带孩子那是天生的。”

    孙文娇被他这观点气得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懒得再理睬他,索性拿着蒲扇走到檐廊下看女儿与林满慧玩耍。

    “林景信——”一道柔弱而深情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贺玲?她怎么还有脸过来找二哥?

    林满慧双目一眯,将玥玥摘下的西红柿、黄瓜装进草篓,弯腰抱起她,柔声道:“走,带回家给你爸爸吃。”

    林清玥有些怕爸爸,抱着林满慧的颈脖悄悄说:“不给,爸爸骂人。”

    林满慧忍俊不禁,快步走回屋,边走边说:“好好好,留着给玥玥下午吃。”

    安顿好孩子,林满慧返身出来。

    贺玲白皙的面颊被太阳晒得发红,额前刘海被汗水打湿,看着十分狼狈。她看到林满慧,缩了缩脖子,怯怯地问道:“你二哥在吗?”

    林满慧非常讨厌贺玲,冷着脸语带嘲讽:“贺知青不是返乡了?现在过来做什么?讨骂?”

    贺玲揪着衣角,脸上又羞又愧,讷讷无语。原本一切手续都顺利,没想到被卡在派出所这一关。所有革委会同意的返乡知青都必须到医院进行复查,查出她病情证明造假,不仅返乡报告被打回,还记过处分,全农场通报批评。

    贺玲知道自己完了。在这个做什么都要政审的时代,记一次大过足以让她前途黯淡。

    屋里门帘一掀,听到动静的林家几兄弟一起走了出来。

    贺玲定定地看着林景信,心中又痛又悔。如果早知道他能上大学,自己何苦非要回家乡?嫁给林景信难道不好吗?

    “林景信,你要上大学?恭喜你。”贺玲低下头,双手绕着辫梢不吭声,一副羞涩难言、含情脉脉的模样。

    林景信没有说话,想到她在办公室处心积虑勾搭楚寒的场景,内心泛起一阵恶心。

    太阳火热,正晒在头顶,头皮火辣辣地痛,贺玲面色苍白地看着眸色暗沉的林景信。

    林景信迎上她的目光,这一刹那脑中一片清明。这个有着两张面孔的女人,泪眼婆娑,是眼看着自己要上大学,未来前途可期,所以想过来攀附吧?

    何苦呢?难道一定要依靠别人,自己没手没脚吗?

    父母双亡、高中辍学、林场上班五年才转正,又有优秀的大哥在前面做对照,林景信其实是个极度缺乏自信心的人。贺玲的柔弱、文秀、可怜恰好撑起他的自尊,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男人。

    若是没有上大学一事,面对贺玲的祝福与不舍,林景信恐怕依然会心软。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有更好的前途,能够和大哥一样走出农场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段时间与林场、派出所的领导频繁打交道,又接受公安大学的严格政审,他的自信心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建立起来,他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只有自己立起来,别人才不会欺负你。

    想到这里,林景信看着贺玲,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贺玲,你看不上我,没关系。骗我的钱,没关系。用尽手段离开,也没关系。只是,做人要凭良心,是不是?”

    良心?贺玲呆了呆,双手变得僵硬无比。

    强烈的太阳光线从头顶投下,她的影子只有一点点,全都堆在脚下,看起来笨拙拙的。贺玲抬起眼,众人的目光里透着鄙夷、嘲笑、讽刺……唯独没有同情与怜悯。

    阳光太过刺眼,贺玲感觉内心空落落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远离。

    有些事,错了就无法回头。

    贺玲一走,一家人坐在正屋打蒲扇、喝凉茶。

    说了会闲话,林景信看着林景智说:“大哥,我这马上就要去省城读书,家中就剩下他们四个,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点不放心。”

    林景仁大大咧咧地来一句:“算了吧,二哥。你在农场的时候也就是一个星期回来一趟,吃顿饭换身衣服就去林场,你去上大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放心吧。”

    林景信脸一红,不知道应该如何接。

    林景勇倒是细心些,他安慰道:“二哥你莫担心,我和三哥都上班了,只剩下老五、小妹上学,小妹会种菜、我会做饭,家里也不缺钱,怕什么。”

    林景严听四哥这口气,自己像是个没用的,忙表态道:“我来学做饭,将来四哥中午回来吃现成的。”

    林景勇感叹道:“老五也长大了,肯学做饭了。”

    想到自己以前一放学就到处乱跑,和一班子好耍的朋友吹牛、恶作剧,林景严感觉脸有些发烧。

    林景严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我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习,不再乱跑,一定努力为哥哥们分担家务。”

    林景智与孙文姣对视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好好好。”林家兄弟中,最调皮捣蛋的就是这个老五,他如果能够乖一点大家都轻省不少。

    林满慧似笑非笑地瞟了林景严一眼,没有吭声。林景严被这一眼激得差点跳了起来:“你,你不信我?”

    林满慧抬头望向天花板,淡淡地回了一句:“信。”

    信,怎么不信?你若能改好,家中没有祸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你若不改好,我一样有办法让你安静下来。

    一直沉默的林景勇这个时候说了一段话,气氛忽然变得严肃,有丝丝缕缕的伤感在屋里流动。

    “那个,大哥,咱家存了不少钱。现在小妹身体好转,不用再做手术,钱都留下来了。以前你省吃俭用地每个月往家里寄钱,往后就不用再寄。大哥成家了,小玥玥也长大了,我们不能再拖你的后腿。”

    林景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竟然有了泪花。他摆摆手,右手拿起镜架,左手哆嗦着接过孙文姣递过来的手帕抹眼泪。一边抹一边声音颤抖地说:“都好了,都好起来了……”

    真是不容易啊,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中学的时候,工资只有四十二块钱。父母双亡,弟妹尚小,他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自己留十块钱吃饭,其余都寄回家来,不然上学的上学、看病的看病,哪里养得活?

    后来老二、老三、老四先后上班,家里稍微宽裕些,可小妹依然是个无底洞,不断地要看病、吃药。

    林景智一发工资就往农场寄,到结婚的时候孙文姣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大学生竟然会那么穷——除了一个好工作、一张文凭,一分钱存款都没有。

    幸好孙文姣也是苦孩子出身,不嫌弃他穷。两个人一起上班,两边家里要贴补、迎来送往、养孩子都得花钱,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十块钱寄回来,到现在为止,家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当都没有添置。玥玥养到三岁多,除了过年平时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其他县城孩子吃糖、饼、蛋糕,她在一旁见了咽口水,不晓得多可怜。

    现在忽然听到老四说:不用再寄钱,不拖累大哥。林景智一颗心被烫到,暖得全身仿佛泡在温水池里,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作者有话说:

    12:00还有一更。

    感谢在2022-01-01 09:57:35~2022-01-01 11:0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金一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为什么很多文里重生人物都有遇着看到谁的事情就想插手管管】

    【

    【就这种生日是忌日的事,最痛苦的难道不是过生日的人吗…家里做老大的怀恨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太不应当了…】

    【花花】-

    完-

    ◇ 第 24 章

    ◎有些事,强求不得◎

    见大哥掉泪, 回忆父母去世之后的艰难,一家人都有些伤感,唏嘘了一阵, 林景信道:

    “大哥, 以前辛苦你了。现在我上大学不需要花什么钱, 单位工资照发,我和老三、老四的工资养活一家人没有问题。你和大嫂都是吃公家饭的人,以后该花的花、该用的用,不要太节省了啊。”

    林景智的裤子膝盖处有两块补丁, 孙文姣的塑料凉鞋断口处用火钳烫得发黑, 小玥玥的衣服显然是旧衣服改的,看来大哥一家生活十分简朴。

    孙文姣听到他的话, 低头看到自己的凉鞋,有些脸红。

    林景智倒是无所谓,道:“勤俭持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 我觉得挺好。你大嫂把家里操持得不错, 什么都有咧。”

    孙文姣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丈夫每个月寄农场十块,剩下的钱都在自己手上,可是……娘家一会弟弟结婚、一会妹妹出嫁,再加上父母生病、人情往来,家中其实没多少存款。

    林满慧看了大嫂一眼,书中剧情浮现脑海:林景智与妻子经常争吵,家中气氛不和谐,直到孩子六岁才发现性格内向、学习障碍,自此夫妻更是水火不容, 互相指责。

    根源, 来自孙文姣对娘家的过度补贴。

    想到这里, 林满慧对林景智说:“大哥,你不是有暑假吗?以后没事就带着玥玥回来住着,我和五哥带她玩。”

    孙文姣笑着说:“玥玥在外婆家长大,我妈舍不得她呢。”

    林满慧看了大嫂一眼:“玥玥胆子有点小,在外婆家是不是有人欺负她呀?”

    孙文姣一听就急了:“怎么可能呢?我妈疼玥玥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我大弟弟家的姑娘我妈都没带,只带着玥玥。”

    林满慧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将玥玥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顶。玥玥穿的是旧衣裳、头发干枯、身形瘦小、脸颊皴裂、身上到处都是蚊子咬过留下的红疙瘩,显然大人带得不太好。

    玥玥依在小姑身边,闻到她身上的草木清香,渐渐放松下来,随着有节奏的爱抚,趴在她的膝盖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孙文姣见到这番场景,若有所思。

    林满慧对孙文姣轻声道:“大嫂,自我懂事就没见过爸妈,是哥哥们把我养大。玥玥有父有母,你们县城也有幼儿园、托儿所,何必养在乡下外婆家?孩子离不开父母呢。”

    林景智皱眉道:“你才多大,还敢指点你大嫂不成?”

    孙文姣推了他一把:“小声点!玥玥睡着了。”

    林满慧抱起熟睡的玥玥,轻手轻脚地走进里屋,把她放在自己床上,贴心地在她肚皮上盖上块枕巾。

    再回到正屋坐下,将身体靠在椅背,双腿伸伸直,双手抱在脑后,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自在!”

    这话落在林景智耳朵里,却听了点弦外之音。他略微沉思,转头对孙文姣说:“也对,玥玥毕竟姓林,总放在你娘家也不好,这次接回来就不要再送回去了。直接送机关幼儿园吧,上班送下班接,收费也不贵。”

    孙文姣有心要争辩两句,但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坚持带玥玥?不过是因为贴补娘家多了,母亲心中愧疚罢了。再加上玥玥在乡下自己不断送钱送粮票送东西过去,算下来娘家还赚了,母亲更舍不得放手。

    要说母亲有多贪婪,其实也不是。只是娘家实在太穷,养活七个孩子不容易,不得不指望目前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大女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孙文姣心中天人交战,忽听得门外有人在喊:“景信、景仁、景勇、景严——”

    景信、景仁、景勇霍地从椅中站起,眼睛瞪得圆溜,齐声道:“爷爷?”三人一起抢出,撩起门帘。

    一个瘦小的老头站在檐廊下,白发苍苍、满头是汗,喘气的声音像在扯风箱,正是林家爷爷林春雨。他右手提了两个透出点油光的黄纸包,用一根草绳打着结子,里面显然装着吃食。

    林春雨的身边还站着小腹微微向前突出的林正刚,他穿一件雪白的短袖衬衫,脚上蹬一双锃亮的皮鞋,身形略胖,嘴角带笑,一张国字脸、耳垂肥大,看着颇有几分佛相。

    林正刚右手拎着一刀肉、一袋面条,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景信是我们林家第二个大学生,有出息!你爷、你叔高兴,一起过来给你贺喜了。”

    父母去世之后见识过林正刚的两面三刀,林景信不想理睬他。但爷爷和兄弟几个一直很亲近,这么大年纪顶着大太阳过来,哪里说得出难听的话?

    三兄弟忙走近扶住林春雨,道:“爷,您怎么过来了?这么远的路吃得消?”

    林春雨喘着粗气将手中油纸包递给林景信:“乖孙,爷给你买鸡蛋糕,好吃呢。”

    林景信眼圈微红,爷爷七十岁了还记得自己爱吃鸡蛋糕。看他脸色发白、嘴唇有些泛紫,忙道:“您进屋休息,歇歇凉。”

    林正刚跟着一起进了屋,见到站起来的林景智,眼睛一亮:“哟,老大回来了?正好正好!我们叔侄几个也好久不见了。”他倒是自在,半点没有觉得被冷落。

    林春雨一落座,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憋得通红,吓得林景信忙蹲在他旁边拍打他后背,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老人身上。

    林景仁对林正刚说:“爷有肺病,你这大热天的把他拖来做什么?”

    林正刚笑嘻嘻地回答道:“你爷听说老二要上大学,嚷嚷着要过来,我骑单车把他带来的,也没让他老人家受累嘛。”

    遇到这样没脸没皮的人,林家兄妹也是没有办法。爷爷亲自上门道喜,不好意思把林正刚赶出门,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地端来椅子给他坐下。

    林景严哼了一声:“礼物就免了,我们家穷,还不起。”

    林景勇一听这话,忙收回要接肉、面条的手,林满慧递过一个稻草编的篮子,示意林正刚把东西放进去,再顺手往门口一放:“林厂长,您回家时记得带上。”

    林正刚再不要脸,也被小辈怼得下不来台,咬着牙、忍住气,道了一句:“一家人,都姓林,何必搞得如此生分?”

    林景智对这个和父亲同父异母的叔叔也有不满,但这份不满源于葛翠萍虐待幼小林满慧,至于后来林嘉明举报、葛翠萍闹事这些事情并不太清楚。

    见到这番场景,林景智这个当大哥的只得顾全大局:“老五、老四,怎么连声叔叔都不喊?来者是客嘛。”

    林满慧一听,翻了个白眼。林景严嘴快,大哥话音刚落便大声抗议:“大哥,立场!注意你的立场!”

    林景智瞪了林景严一眼,难得地没有继续再说话。

    林正刚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景智啊,你现在县城当老师感觉怎么样?你两个堂弟一个在林业局、一个在农业局,你们平时多来往嘛。”

    孙文姣在一旁略带嘲讽地说了一句:“两位堂弟都是当官的,哪里看得上我们家?连玥玥出生做满月都见他们来看一眼。”

    林景智扯了妻子一把,不让她继续说话。

    林正刚心知以前把兄长这一支冷落、得罪得太狠,打了个哈哈:“建功、立业这两个家伙年纪轻,不懂人情世故,等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玥玥呢?没带回来吗?”

    那边林春雨的咳嗽声终于停歇,他吐出一口白痰,喝下林景信递过来的一盏热茶,抓着他的手,眼中透着股哀求:“家和万事兴,都是我的儿孙……”

    林家兄弟听懂了爷爷的意思,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呜呜呜——”细细的呜咽声从里屋传来,玥玥被吵醒了。孙文姣进屋把孩子抱出来,林正刚看了一眼,对林景智说:“玥玥都三岁了吧?你们该再要一个孩子了。”

    林景智皱眉抿唇,没有接他的话。

    林春雨在一旁叮嘱林景信:“景信啊,你有出息,爷爷心里高兴咧。我们林家后辈能出两个大学生,我死了都是欢喜的。”

    他喘了一口气,继续说,“好好读书,将来当个大官,替你爸妈争口气,啊?”

    老人的期望总是会让人心中温暖,林景信听了直点头。

    林春雨再看一眼林景智,招了招手。

    林景智走过去,林春雨摸了摸他的手背,叹道:“十指尖尖,读书先生。我们家景智生得一双好手,果然当了先生。爷爷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怎么不回来看我呀?”

    林景智抬头望着干瘦枯黄的老人,眼角有些湿润:“爷爷,我……我工作忙。”

    林春雨佝偻着腰,看着一屋子孙子、孙女,皱巴着脸道:“再忙,过年还是要一起吃个团年饭的,有喜事也要聚一聚的,是吧?”

    老人的目光中带着泪花,似乎在祈求:我老了,时日无多,多来看看我、让我身边多一点热闹吧。

    林满慧的记忆里没有关于这位爷爷的片段,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林正刚家养到三岁,被葛翠萍这个继奶奶虐待的时候,爷爷一边抽烟一边摇头:“女娃娃,养活就行。”

    难得一下子见到五个孙子,林春雨拉着林景智的手,继续唠叨:“景智啊,爷爷就盼着四世同堂咧,建功、立业刚结婚还没生娃,你赶紧再生一个吧。”

    景智忍着不快,眉毛拧成了一条线:“我已经有玥玥了。”

    林春雨瞟了一眼小玥玥,目光里并无温情,仿佛这个小姑娘只是个外人:“女娃娃有什么用?还是得生儿子。”

    林满慧嘲讽一笑,但懒得争辩。人老固执,几十年的老思想你想改变他?难哟。

    林正刚也跟着说了句:“景智你总不能让你爸这一支在你这里断了根吧?”

    林景智听到这里,内心强忍着的不适终于控制不住,直捅捅地反驳道:“生那么多做什么?非要穷到响叮铛、把命交待了才罢手吗?”

    一语出,满座惊。

    林春雨抬起手,重重地在大孙子手上拍了一记:“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林景智脖子一梗,口气十分生硬:“什么话?真话!实话!咱们家如果不是生了六个,怎么会日子艰难?如果不是日子艰难,我爸怎么会为了省两个钱不肯去省城看病不到五十就去世?如果不是我爸去世,我妈怎么会伤心早产,生下小妹就撒手人寰?”

    他挺直腰,目光在爷爷与叔叔之间来回移动,嘴角带着一丝讥诮:“饭都吃不饱,还要生,生什么生!我只要一个,绝不再生。儿子女儿有什么区别,难道女儿就不是我的血脉、不为我养老?

    断根?我兄弟那么多,我这一支断了就断了,有什么要紧?你们想生那是你们的事,莫在我面前指手划脚。”

    听到这里,林满慧简直想为大哥这番话鼓掌。虽然林景智这人刚硬不知变通,在弟弟妹妹面前喜欢摆老大的谱,但就冲他不重男轻女这一点,林满慧决定对他好点。

    林春雨被林景智气得不轻,一口痰卡在喉咙里气不上来,捶打着胸口拼命咳嗽,咳得惊天动地,等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指着林景智哆嗦着说出一句:“不孝!不孝——”

    孙文姣没有说话,一双眼牢牢盯着林景智,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在内心揣摩着他说这话的真实性。

    生完玥玥之后,林景智明确表态只生一个。可是母亲却对她说男人都想生儿子,林景智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反复叮嘱她再生两个。今天听他在长辈面前说出这番话,孙文姣方才觉得:林景智是真的不想再生孩子。

    林正刚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你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只听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从没听说男人不想生儿子的。”

    在生孩子问题上,因为父母去世一事在心中留下太大阴影,林景智十分执着、寸土不让:“这件事,你们不必劝我。想要孙子,让建功、立业他们生吧。我只要玥玥一个,绝不再生!”

    刚才还温情脉脉的场面,因为林家长辈催生而显得剑拔弩张。

    见侄儿油盐不进,林正刚心里也来气,恨恨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会后悔的!”

    林景智向来不懂圆滑为何物,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干你什么事?”

    林正刚一听便开始唉声叹气:“爸,你看看这几个侄儿。我倒是有心想提携他们,可也得他们感恩啊。这一个个都跟白眼儿狼似的,你让我怎么办?”

    林春雨听了儿子的话,咳嗽了几声,道:“你们得听你叔的话啊,他在农场是领导咧。如果没有你叔帮忙,你们几个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听到这里,林满慧想骂娘。

    可是爷爷年纪大了,他对哥哥们的喜爱发自内心,满慧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出去转转,这里实在太闷了。”

    她一起身,玥玥马上扑过去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喊:“小姑——”

    林满慧弯腰抱起小玥玥,满脸的温柔宠溺。

    看着林满慧在众人的目光中施施然走出正屋,林正刚咬牙道:“没家教!”

    还没说完呢,一个草篮子迎面而来,“啪!”地一声扣在林正刚脑门上。那团肥腻腻的猪肉正挂在林正刚脸颊旁,面条则撒落一地。

    “我虽父母离世,却有兄长扶持,还轮不到你这个小人来教训。”

    林满慧冰冷的声音在林正刚耳边响起,羞愤至极的他再也按捺不住,狂吼道:“林、满、慧!你竟敢打你叔?”

    林满慧嗤笑一声:“不是骂我没家教么,打你不是正常的?”说罢,将玥玥换了只手,悠哉哉走出老远。

    孙文姣有些羡慕小姑的随性自在,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林正刚再有忍性,此刻也受不住了。他一把拉下挂在脸上肥腻腻的猪肉,一脚踩在撒落一地的面条上,牙槽紧咬、面色铁青,圆胖的脸上现出狰狞之色。

    “你们这几个当哥哥的,就这么看着满慧不敬长辈、肆意妄为?没想到我大哥大嫂那么温文懂礼的人,他们去世之后,你们几个孩子竟然堕落成这样,太不像话了!”

    骂到哪一个,林正刚就抬手指着哪一个。

    “老五你不肯好好读书,如果不是我关照,哪里能够读高中?”

    “老四、老三、老二你们几个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的,如果不是有我求爹爹告奶奶,哪里找得到单位上班、安安稳稳拿一份工资?”

    “老大,平时对你多好啊,当年你上大学时我那么难都送了十块钱,怎么现在一回来连叔叔的话都听不进去半点?”

    越说越气,林正刚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抽羊角疯一样。

    林景严听林正刚说完这一段话,将头靠在椅子上,仰头大笑:“哈哈哈哈……”

    越笑越畅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春雨有点担忧地看着林景严,道:“景严啊,你怎么了?不是疯了吧?”

    笑声终于停歇,林景严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泪水,斜着眼睛望向林正刚。

    “我能上高中,是我自己考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四哥上班的那个纸箱厂收入低、条件差,就是个收容所,到你嘴里倒成了个香饽饽?

    三哥打架被处分不是你说要严肃处理么?二哥在林场五年才转正,拎着礼物上你家哀求,不是被严词拒绝了么?

    还有小妹,她在你家养了三年,你拿着我二哥给的八块钱,连饭都不给她吃饱,你还有脸说对我们兄妹几个关爱有加?”

    说到这里,林景严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愿意叫你叔叔,你自己心里没一点数?今天到我家来充长辈,你羞不羞?”

    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在屋里响起。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吓得林家兄弟都慌得抢到爷爷身边,拍背的拍背、揉胸的揉胸。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林春雨紧紧抓着林景信的手,隔着人堆望向一直坐着没动的林景智,一行老泪顺着面颊流下:“景智,这个家,不能散啊。”

    林景智站起身,缓缓捡起地上的猪肉,又从桌上拿了几个西红柿一起放进草篮子,递给林正刚,冷静地说道:“叔,你们先回去吧。有些事,强求不得,冷了的心一时半会哪里捂得热。”

    林正刚看情势不妙,也没有再留,丢下干巴巴的一句:“到底都姓林,以后还是要互相关照咧。”将篮子放进车前的筐子、带着父亲离开三分场的连脊房。

    ◎最新评论:

    【这种爷爷可真是恶心死人了,简直比屎还恶心】

    【不够看啊】

    【按爪……】

    【棒棒棒你真棒!加油加油加油!

    棒棒棒你真棒!日万日万日万!

    棒棒棒你真棒!加更加更加更!】

    【真的憋屈】

    【这个爷爷也不是个好东西】

    【倚老卖老】

    【带着爷爷来压孙子!】

    【-

    完-

    ◇ 第 25 章

    ◎农场正缺老师◎

    少了这两个人, 林家老屋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

    感叹过爷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林景信、林景仁、林景勇一起拍了拍林景严的肩膀:“老五今天表现优秀,晚上奖励你鸡腿吃。”

    林景智沉默了一阵, 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唉!以后我们……全当他们不存在, 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林景信重重点头:“大哥你放心吧, 等我大学毕业回农场来,肯定帮老三、老四、老五把工作问题安排好。”

    林景智问:“你毕业之后还回来吗?”

    林景信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我没什么大志向, 就想守着弟弟妹妹在农场好好过。派出所齐所长、革委会的楚队长对我有恩, 我哪能把大学当踏板,那不是做人不地道么。”

    林景智点点头:“那也行, 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现在高考取消,我在县城高中教书也觉得没劲,根本没人学。”还有些话他没说出来, 他为人耿直, 说话容易得罪人,县城高中的领导也不待见他,日子其实不好过。

    正说着,林满慧抱着玥玥从外面回来,小玥玥小脸放光,头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黄色月季花,美得很。

    林满慧听了个尾巴,心中一动,迅速接上:“大哥也回来呗, 农场中学的学风还可以。”

    林景智听到这个建议, 有些矛盾。对农场的人而言, 肯定是在县城工作更风光,哪个愿意留在农场吃苦呢?可对林景智而言,县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还不如回农场自在。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是不是?

    他与孙文姣对视一眼,犹豫道:“工作调动的话,我倒是没问题,就是你大嫂的单位没着落。”

    林满慧说:“我们农场中学正差数学老师呢,大嫂是学财会的,教初中数学肯定没问题吧?你俩一起当老师,玥玥就近上幼儿园,我和五哥周末、放假带她玩。”

    孙文姣也有些意动,林家兄妹亲近团结,比起自己娘家似乎更懂道理。县城离娘家太近,隔三岔五地来人,不是要钱就是要票,顶不住老娘的眼泪、弟弟的恳求,她总存不下钱来。如果换到农场工作,一则粮食补贴多,二来离娘家远,三来有小姑、小叔扶持,的确是个好主意。

    孙文姣的眼中露出跃跃欲试的光芒,这让林景智真正动了心思。他看了眼林景信:“老二,农场中学工作调动是个什么流程?你有没有认得的人?”

    林景信苦笑道:“人情世故这些,我是半点不懂。你问我,还不如求求小妹来得快。她拿到萌芽徽章,是农场中学的名人呐。”

    林景智将目光投向林满慧,这才留意到她衬衣左胸处挂着个绿色的圆形徽章,青翠欲滴如绿色宝石一般。他在农场读书,当然知道萌芽计划,脸上露出一丝赞叹。

    林满慧笑了笑:“大哥在家住几天吧,我等下就去找宋校长,保证给你把事情办妥当。”

    林景智的诧异之心更盛,我们家最有本事的竟然是这个一直瘦小病弱的小妹?她才十三岁,就能在校长那里说上话,调动两个人的工作易如反掌?林景智在县城中学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见到校长还发怵呢。

    大哥虽然对自己不太待见,可是他这么多年坚持寄钱回来,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如果调动工作能够改变大哥的命运,何乐而不为?她走到里屋拿出个菜篮子,到菜地摘了十几个西红柿、几根黄瓜、丝瓜,对林景仁说:“三哥,送我去中学呗。”

    林景仁应了一声,站起身,接过沉甸甸的篮子,陪她一起出门。

    兄妹两人一去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家。

    一进门,被太阳快晒坏了的林景仁接过大嫂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把汗,再狠狠灌下一茶缸凉茶,这才大喘一口气,赞叹道:“小妹真能干!”

    孙文姣等得有些心焦,问道:“到底怎么样啊?”

    林满慧额角没什么汗,她似乎无惧太阳炽热,靠近她就能感觉到丝丝润润的清凉气息。她喝了口凉茶,从口袋里掏出两份盖着红色大印的信函交到孙文姣手中。

    孙文姣接过一看,眼睛瞪得老大,脱口而出:“调令!”

    林景智一听,急走几步,凑近一看,一把抢过孙文姣手中的信函,不可置信地说:“小妹你这办事速度——”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太吓人了!

    林满慧道:“农场正缺老师呢。宋校长一听说大哥要过来当老师,欢喜得很,马上开了调令函。大哥大嫂拿着这个回单位办调动手续,户口、粮食关系从派出所转,什么时候办好什么时候过来教书。”

    孙文姣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形:“小妹,你怎么就这么快呢?”别人调动一次工作不想得要花多少气力,怎么到了林满慧手里就变得轻而易举呢?

    林景仁在一旁翘起大拇指:“小妹种的西红柿和黄瓜脆甜好吃,宋校长有高血压正想吃新鲜瓜果,以前小妹送过几次,吃了小妹种的菜,血压都降下来了。”

    林满慧抿嘴一笑,没有说话。送礼嘛,前期铺垫打得好,开口就容易。

    林景智平生最怕送礼,尤其是求人送礼。哪怕再好的关系,只要一说求人,手中的礼物就变得烫手,根本张不开嘴。听到老三说起小妹送礼,那真是轻描淡写、浑然天成,不由得对林满慧刮目相看。

    林满慧摆了摆手,没有居功,弯腰抱起玥玥,哄着她玩:“走呀,小姑带你抓蚂蚱烤着吃。”

    到了晚上,林景智躺在床上睡不着,侧过身与孙文姣喃喃细语:“咱们这就回农场了?”

    孙文姣一边给熟睡的玥玥轻轻摇着扇子,一边说:“咱们在县城没什么亲戚帮衬,这几年过得也不省心。到农场来,你这几个弟弟妹妹将来都是有出息的,一大家子互相扶持,多好啊。”

    月光从窗缝里透过来,洒在正屋的地面,屋里的一切显得朦胧温馨。林景智望着蚊帐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苦了这么多年,弟弟妹妹可算是长大了。”一个个都这么懂事、能干,还团结友爱、一致对外,这种感觉——

    真暖心——

    送走大哥一家,再送二哥上大学,家里顿时就空了许多。虽说平时也是四兄妹在家,但热闹过一阵之后突然归于平静,林满慧觉得有点不适应。

    好在暑假时间过得飞快,学校马上开始上课。第一天报道,林满慧早早起来,吃了碗青菜鸡蛋面,便背上书包准备出门。

    原书中林家大哥因为家庭不和谐、吵闹不休,现在全家即将调到农场中学工作,远离大嫂娘家之后或许他的人生也会发生变化。

    二哥现在上了大学,七十年代的大学生珍贵,将来肯定前途似锦。贺玲被全家人合力赶走,她的真面目被揭穿,人人鄙视——林景信原本被骗钱骗心的命运也已经得到改变。

    想到这里,林满慧微微一笑,从正屋门后推出家中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脸沉冲着里屋喊了一声:“五哥,走了。”

    锃亮的自行车是眼下最流行的样式,28寸男式双杠自行车,车身大气、轮胎厚实,车把手中间直,两端略弯,不锈钢亮得闪瞎眼。

    车屁股后一个红、黄两色的标志,远望去宛如一只凤凰展翅欲飞,神态间颇有一副俾睨天下的骄傲,一看就是大品牌。

    雪白的铃铛中央也有一个凤凰暗纹,轻轻一拨,“叮铃铃……”声音清脆悦耳。

    铃铛声一响,林景严兴奋不已地从里屋跑出来。

    对这辆花了一百九十块钱的新自行车,林家人全都爱护得很。

    林景勇每天都会用干净湿布擦拭龙头、座椅、横杠,就连车轮轮圈都不放过,推出去锃亮干净,人见人爱。林景仁从机修厂带了机油回来,隔几天在卡口处滴几滴润滑。

    林景严接过龙头,将自行车推出屋。檐廊距地面有高差,他舍不得颠簸到车轮,便单手提着横档,前轮着地之后再轻轻放下后轮。

    林满慧看他对待新车如此小心,想到自己家越过越好,心情愉悦,嘴角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五哥,你骑车小心点啊。”

    林景严应了一声,他个高腿长,右脚迈过,转头对林满慧说:“小妹,走喽~”

    林满慧带上门,轻巧巧跳上后座。

    林景严展颜一笑,大喊一声:“前进!”右脚在踏板上一蹬,自行车便平稳向前,在那条两兄妹走了无数遍的黄泥巴小路行走起来。

    清晨,薄雾。

    有清风从脸颊旁拂过,清凉舒适。

    林景严带着小妹走在这乡间小路上,路旁杂木枝叶繁茂,有香樟、泡桐、苦楝、槭树,金银花、牵牛花藤蔓缠枝绕叶,星星点点的花朵绽放,远望去像一块清新美丽的碎花布。

    林满慧闭上眼感觉着丝丝缕缕的木系异能,丹田之间萦绕着无穷的能量,她展开穿着短袖的双臂,任风从露出的半截胳膊滑过。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在凌空飞翔。

    这一份好心情,随着林满慧踏入二楼新教室而渐渐消失。

    升入初二1班,班主任依然是赵老师,她一看到林满慧就皱眉:“入选萌芽计划也不能骄傲啊,怎么来这么晚?你看看林嘉明早早来学校,和几个同学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

    林满慧看了看只坐了十来个同学的教室,有些无语。晚吗?自己不仅出发早,还是骑自行车,已经来得很早了。

    她没有与赵老师争辩,领了新课本之后自顾自走回原本的座位,放下书包。吴媛媛冲她笑嘻嘻地说:“今天我是第一个哟~”

    赵老师咳嗽一声,走到林满慧桌边,拍了拍桌面,眼睛微眯望向林满慧:“你,换个座位。”

    林满慧不解地抬头。教室座位横八竖六共四十八个座位,她坐的是倒数第二行、左起第六排,已经是边沿位置。按照她的身高来说,按理应该是前排就坐才对。看赵老师这个态度,绝对不会是想优待她。

    林满慧站起身问:“换到哪里?”

    面对学生的恭顺,对上林满慧那双清亮的眼眸,赵老师不由得有些心虚。可是想到昨晚丈夫对自己说的话,她硬起心肠说:“这学期你坐那儿。”

    顺着赵老师的手指看去,第八排第六行,那是整个教室最右边的角落,离通往走廊的后门最近。

    坐在哪里林满慧并不介意,教室就这么大,坐哪里不一样?她神情淡淡地“哦”了一声,拿起书包便想走过去,却被吴媛媛一把拽住。

    吴媛媛跟着站了起来,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老师,我和林满慧一起坐过去吧,我想和她同桌。”

    赵老师瞪了她一眼:“你现在成绩提高了,老师准备让你坐前排来,干嘛要跟林满慧一起坐?”

    吴媛媛不解地问:“赵老师,如果排座位是按照成绩来的话……林满慧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是第三名呢,为什么要坐最后面?”

    赵老师被她哽住,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儿了!竟然敢怼老师。

    昨晚丈夫说杨静芬主席找他单独谈话,话里话外那意思就是林嘉明与林满慧存在竞争关系,林嘉明这孩子好强,受不得挫折,让老师关照一下。关照,怎么关照?不就是要自己打压林满慧,抬高林嘉明么。

    林嘉明已经是班长,事事优先,还要怎么抬高?

    打压林满慧?一直以来自己对她都不怎么样,坐后排、时不时批评,偏偏人家还挺争气,一举拿下萌芽徽章,怎么打压?

    想到今年四月林满慧在教室里要求自己道歉的情形,赵志红老师心中一突。这孩子看着话不多,不争不抢、懒散随意,似乎谁都可以欺负。可谁若当真惹恼了她,态度瞬间变得尖锐,锋利无比,谁也抵挡不了。

    赵志红原本不想惹事,可是丈夫在杨静芬手下工作,不得不虚与委蛇,没奈何只得在座位上稍微磨一下林满慧的性子。

    “第三名怎么了?第三名就不能坐最后一排了?老师安排座位自然有老师的目的,你不要管。”面对吴媛媛的质疑,赵志红摆了摆手,显得有些不耐烦。

    林满慧扯开吴媛媛的手,神情淡然:“我没事,就听赵老师的吧。”说罢,林满慧拿着书包坐到教室的最边缘,打开刚领的语文课本翻看起来。

    七十年代的初二语文课本相对简单,课文浅、要求低,林满慧觉得应付起来没有问题。坐在角落没人干扰,想修炼就修炼、想睡觉就睡觉,反而更愉快。

    赵志红原本以为林满慧会跳起来反抗,正好可以借机训斥几句,没想到她半点没有因为老师的冷落而郁闷,反而悠然自得。

    站在讲台上看着林满慧低着看书的专注模样,赵志红轻声叹了一口气,现在郁闷的人变成了她自己。这样一个万事不萦于心的孩子,到底要怎样才算打压?杨静芬是林满慧的亲婶婶,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让人烦躁。

    吴媛媛隔着走道看向左后方的林满慧,眼中透着不舍。两人同为春兰小组成员,暑假经常在一起做功课、学技术,早就成了极好的朋友。陡然被老师拆开,林满慧不介意,她却很介意,嘴角耷拉,嘴唇紧闭,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看书的林满慧感受到吴媛媛哀怨的目光,哑然失笑,抬头冲她做了个手势:没事的,别担心。

    这两人正在通过手势、眼神沟通交流呢,胡大志欢天喜地地跑进教室:“林满慧、吴媛媛,我来——”

    一个“了”字还没出口就戛然而止,因为胡大志发现赵老师抱臂站在讲台之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他。

    胡大志嘿嘿一笑,乖乖地向老师鞠躬问好,领了新课本,回到自己座位,这才发现林满慧跟自己坐在同一排。

    他没敢落座,站在原地东张西望,茫然问道:“换座位了吗?”

    吴媛媛坐在他前面,身体向后一靠,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换座位,老师单独让林满慧坐角落。”她故意加重了“角落”二字。现在林满慧坐的位置,原本是全班最后一名的冯蒙坐的,现在和他对换,想想都不开心。

    胡大志挠了挠头,不解地说:“为什么?林满慧犯错误了?”

    林满慧耸耸肩,抬头望一眼赵老师,再瞟一眼关注着自己动静的林嘉明,没有说什么。暑假刚过,赵老师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有些人的心肠总是那么坏,扭都扭不过来。

    对这样的人,无视就好,林满慧懒得和她们多说一个字。反正她是来读书的,有老师传道授业、有新课本可读、有同学说话闲聊,就挺愉快,赵志红这样的人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吴媛媛撇了撇嘴,嘟囔道:“我们都是头一天来上课,哪里会犯什么错误啊,纯粹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呗。”

    胡大志是个愣头青,他听吴媛媛这话一说,立马站得笔直,大声问赵老师:“老师,为什么让林满慧和冯蒙换位置啊?”

    长年倒数第一名的冯蒙恰在此时走进教室,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死对头胡大志嘴里冒出来,想都没想便将书包往背后一甩,挑衅道:“胡大志你干嘛?想打架啊。”

    后排几个好事的反正也看不进去书,眼见得冯蒙与胡大志对上,知道有热闹看,顿时就兴奋起来,一边拍桌子一边推波助澜——

    “冯蒙,胡大志说你只配坐教室角落。”

    “谁说倒数第一就不能往前坐?打他!”

    “胡大志上学期末考得稍微好一点,尾巴就翘起来了。”

    “萌芽计划了不起吗?胡大志太嚣张了,冯蒙快点教训他!”

    林嘉明站起身,回头看一眼吵闹的同学,细声细气地说道:“同学们拿到新课本之后请好好看书,不要吵。”

    林嘉明的目光轻飘飘从脸上掠过,带着一丝志得意满,仿佛世间一切尽在掌握中。

    林满慧忽然被绊动神经,从抽屉里拿出书包,将课本塞进去,抬手将书包背起来。

    “砰——”木头椅子向后挪动,林满慧站了起来。

    胡大志、吴媛媛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俩一向唯林满慧马首是瞻,下意识地也都站了起来,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林满慧抬眸看着赵志红,单刀直入:“赵老师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赵志红迎上林满慧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似溪流一般澄澈,闪着耀眼的光芒,直直地照进她阴暗的内心,轻微的刺痛感袭来,赵志红讷讷道:“没有啊……”

    林嘉明双手撑在课桌上,皱眉批评着:“林满慧,你对老师说话要有礼貌。”

    林满慧看都没有看她,从后排慢慢走到前面,经过林嘉明之时停顿了一下。

    林嘉明感觉一股寒意袭来,心中一慌,看着林满慧的侧脸道:“你,你要干什么?”

    林满慧转过脸,一掌将林嘉明推回座位,再甩甩手,仿佛嫌弃她弄脏了自己的手。

    “砰!”

    “哐——”

    林嘉明一屁股坐回椅子,带得课桌一阵晃动,看着林满慧那带着浓浓鄙视意味的动作,气得眼眶都红了,尖声叫道:“林满慧!”

    林满慧走到讲台前站稳,目光依然停留在赵志红脸上:“这样有意思吗?老师。”

    赵志红的脸有些发热,她强装镇定、挺直了腰,沉声喝斥道:“林满慧你不要胡闹,赶紧回你的座位,好好读书。”

    第一次见到学生与老师如此直面对抗,整个班的同学都不敢吭声,屏住呼吸看着林满慧瘦小的背影、赵老师严肃的面孔。

    林满慧嘴角略微向上,脸颊上的小酒涡若隐若现,瘦小纤细的腰身如竹枝一般,透着股风吹不弯、雨打不断的韧性。

    “老师,何必相看两厌,我转班好了。”

    “呲泠——”说完这句话,她似乎听到内心有坚冰化开的声响。一直桎梏行动的枷锁被打开,曾经束缚着她的某些东西在这一刻被解除。

    林满慧毫不犹豫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初二1班的教室。

    什么?!

    林满慧竟然就这么离开了?

    季问松稳稳坐在椅中,看着她果决的背影,内心震撼无比:原来,我们也可以勇敢地反抗长辈吗?

    同学们看到这一切,半天没有声音。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议论声这才纷纷响起。

    “我的天,林满慧看起来好潇洒!”

    “她这样转班,老师不会生气吗?”

    “噓——你看老师的脸,黑得像下暴雨的天。”

    还没等赵老师发作,吴媛媛、胡大志激动得咯咯抖,双目放光——果然不愧是我们的组长,帅呀!他俩兴奋地跳了起来,一把抓起书包就跟了出去:“林满慧,我们是一个小组的啊,要走一起走!”

    一个、两个、三个。

    萌芽计划的三个成员,就这样离开了初二3班的教室,不知道去往哪里。

    走廊里传来胡大志的狂呼乱叫:“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回音阵阵,引得教室里的同学面面相觑。

    赵志红脸上一阵黑、一阵红,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半天忽然一拍桌子,大吼一声:“简直是胡闹!”

    几分钟之后,隔壁班的熊老师笑眯眯地和宋校长一起找到她,握住她的手连连道谢:“谢谢赵老师这么有奉献精神,竟然舍得把萌芽计划的三个孩子送到我们班来。你放心,我们二班一定会好好对待林满慧他们几个,绝对用心培养,一定要把他们培养成咱们军山农场最优秀的人才,将来为建设农场、发展农场发光发热!”

    赵志红只觉得心在滴血,痛得喘不上气来。她脑袋嗡嗡地响,眼前一阵发黑,似乎有金色的小光点在面前胡乱飞窜。

    轰——

    赵志红老师昏倒之前,听到熊老师惶恐的声音:“赵老师!赵老师!难道你是舍不得了?那可不行,我已经把林满慧他们三个的座位安排好了,你想让他们回去……那绝对不行!”

    对于赵老师身上发生的一切,林满慧并不知情。她与吴媛媛同桌,胡大志坐在她俩的身后,三个小伙伴靠窗坐着,新班级的同学非常友好,好奇地凑过来看萌芽徽章。

    窗外一棵大梧桐树枝繁叶茂,每一片巴掌大的叶片都随风摇摆,似乎在欢迎林满慧的到来。

    作者有话说:

    中午12点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2-01-01 12:00:00~2022-01-04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再回首、老实看文的好宝宝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金一诺 10瓶;我舞我看 3瓶;梅兰竹菊城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最新评论:

    【这个垃圾老师真的太恶心了…让我想起我妹以前的垃圾学校,班主任拿位置卖钱,好位置就是价高者得】

    【Good】

    【

    【早早早】

    【牛逼了】

    【花?】-

    完-

    ◇ 第 26 章

    ◎师母做的饼干最好吃◎

    1977年3月将在滇省举行首届国兰展览会, 军山农场农业科学研究所花卉专家厉浩教授提前半年收到官方发来的入会邀请函。

    上自专家、研究所,下至技术员、实习学生,全都兴奋起来。唯有林满慧、吴媛媛、胡大志这支春兰小组还懵懵懂懂、懒懒散散。

    在新班级一直致力于摸鱼的林满慧不太适应。

    最近有点忙, 白天上课, 晚上写完作业还得完成厉浩教授布置的功课——背诵为参加国兰展览会而推荐的几本书:《春兰精品图鉴》、《华国兰花精粹》、《兰花图谱》, 她现在闭上眼睛就是各色兰花的图片。

    木系异能到达中阶,她的身体机能早就到达“完美”状态,记忆力极强,过目不忘。不过为了偷懒, 她一直努力藏拙:能一天背完的, 至少要拖一周。

    到了周末,林满慧、吴媛媛、胡大志三人到厉浩教授家中接受考核。

    林满慧故意偶尔出点错, 结果却引来厉教授的训斥:“我国兰花资源极为丰富,品种纷繁、色泽多变,新品年年不断、岁岁纷呈。我们做花卉研究的, 若不能将现有品种牢牢记住, 何谈创新?”

    师母陈淑仪在一旁温柔相劝:“老厉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呢,你别要求太高。”

    厉浩冷哼一声,坐在布艺沙发上,指着站在眼前一副乖宝宝模样的林满慧,恨铁不成钢:“你明明有个好脑子,却不肯下功夫,这么简单的图谱竟然会记错?”

    林满慧有点脸红,看着一头银发的厉浩, 心虚地保证:“老师你莫生气, 我回去一定好好背。”

    厉浩叹息道:“一株兰草千幅画, 一箭兰花万首诗。兰花叶美、花淡、香幽,高洁隽雅、淡泊坚韧,华国无数历史名人钟情兰花。这么多典故出处、图谱种类都要记牢是不容易,但积少成多,将来自有用处。”

    他目光中带着缕泪光:“虽说现在我们国家穷,但穷不改其志。兰花代表的是一种坚韧不拔的气节、一种知识分子清傲不屈的品性,明年三月在滇省举行首届国兰展览会,这是一个信号,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林满慧与吴媛媛、胡大志哪里知道这么多,都不解地看向老师。

    厉浩右手在沙发的木制扶手上一搭,借力站了起来,摸了摸胡大志的头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说明我们国家已经初步摆脱贫困现状,有了更高文化精神层面的追求。这是近十年来第一次国家举行花卉类展览,我这心里激动啊。”

    无论是从书里、还是末世记忆里,林满慧都没了解过我国各类花卉展览、竞赛规则。老师这番话如果用浅显一点的语言来表达,应该就是:吃饱了饭才有精神养花,尤其是极难伺候的国兰。现在养花还比赛,那肯定是大家都不饿了?

    林满慧嘴角勾了勾,她是从末世过来的,骨子里总藏着怕挨饿的恐惧感。对于养花的兴趣远不如养鸡、养鱼,不过看老师的话语如此振奋,便点头附和。

    胡大志感觉到老师略显粗糙的手掌抚过头顶,心里有一股暖流涌了上来。从小到大都被父母、老师责骂的他,运动协调性强、语言表达能力差,难得有位师长如此看重关爱自己,他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来了劲头。

    “老师,我一定好好背书,绝不给你丢脸!”

    吴媛媛本就爱好文学,兰花诗词背得很认真,听到老师说的话也点头道:“老师您放心,我们会互相督促、好好背书的。”

    陈淑仪从厨房取出一个精美的白底金边瓷碟,上面摆着六个奶黄色的圆圆面饼,面上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粉红花瓣。看厉浩教育孩子们也告一段落,便微笑道:“好了,孩子们一边上课一边背书辛苦了,来尝尝我做的鲜花饼吧。”

    林满慧眼睛一亮,笑得欢畅真诚,脸颊上的小酒窝越发清晰:“师母手艺真好,花瓣也能做这么好吃的饼!”

    陈波仪看到她的馋相,扑哧一笑:“满慧也就是看到吃的才像个孩子,平时呀,太老成。”

    林满慧装没听到她的话,凑到瓷碟旁,跟着陈淑仪的动作移动脚步。

    陈淑仪是留美返国的第一批农学专家,至今还保留着一些洋人作派,有喝下午茶的习惯。她将瓷碟摆在铺着白色花边桌布的餐桌上,再摆上壶红茶,抬手抿了抿鬓边碎发,拂了拂蓝布旗袍,端庄坐下,给每个人倒了杯温热红茶,方才道:“来,歇一歇。”

    得到陈淑仪这一句话,三个孩子跑到厨房洗了手,欢快地坐到桌旁,拿起鲜花饼就开吃。一边吃还一边含糊地赞:“师母做的饼干最好吃!”

    玫瑰花瓣、蔗糖、牛奶、面粉加在一起烘培而成,鲜、香、甜,外酥内软,的确是人间美味。林满慧不擅厨艺,末世有口吃的就行,哪里还会计较味道?来到这个世界,陈淑仪给她打开一道美味糕点的大门,顿感幸福无比。

    一边吃,林满慧一边想着:有这么美味的鲜花饼,厉教授的唠叨与责骂就随便吧,明天好好背书,下次考核保证不出错,哄哄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好老师。

    红茶带着股果木烧烤的香气,沁人心脾。洁白的桌布纹饰极为繁复,四边垂下丝丝流苏,漂亮别致。茶杯、瓷碟白似雪,沿口带着一圈金边,亮得眩目。

    这样精致的生活,是林满慧不熟悉的。

    厉浩优雅地喝了一口茶,幸福地眯起眼睛,还不忘记叮嘱三个徒弟:“你们在外面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在我家中发生的事,谁问都只说老师教你们背书,听到了没?”

    三个孩子交换了一个眼色,重重点头:“好!”厉老师和师母不把他们当外人,才会准备下午茶,如果让别人知道厉教授、陈教授在家里过得如此小资情调,轻则会被批评教育,重则……

    林满慧忽然想起书中林景严被人举报投机倒把,心中一凛:七十年代还是要谨言慎行。她郑重点头,道:“放心吧,老师,我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用完下午茶之后,林满慧接过厉教授从书房里拿出来的画册,收进书包。三个小伙伴鞠躬告别,一起离开农科所宿舍楼。

    胡大志与吴媛媛还在回味鲜花饼的味道,耳聪目明的林满慧却察觉到宿舍楼东侧花坛一边隐藏着一股淡淡的恶念。

    是谁?

    林满慧右手指尖一缕木系异能散出,水泥花坛边陡然伸出一枝藤蔓,只听得一声男人的惨叫,紧接着“砰!”地一声闷响,有人摔倒在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原来是他!林满慧现在异能掌控能力越来越强,下手很有分寸,只不过催生一枝小小的牵牛花藤,绕着他的脚踝轻轻绊了一下。

    “什么人!”胡大志反应迅速,马上伸臂护住两名女生,警惕望向声音来处。

    花坛那边没有人回应,只看到娇艳的月季花、矮小的龙舌兰在夕阳沐浴下熠熠生辉。

    吴媛媛探出脑袋想看个分明,却被胡大志制止。他小心翼翼地上前跨过几步,看到眼前一幕,瞪大了眼睛,脱口叫道:“任师兄!”

    吴媛媛与林满慧快步上前,转过花坛拐角一眼便看到一个斯文的年青男子坐倒在地,平日里常戴的方框眼镜不见踪影,眼睛鼓鼓的看着有一点凶相。

    可不正是厉浩教授的助手、季问松的小舅舅任斯年?

    任斯年屁股着地,痛不可抑,他近视很深,眼镜飞出之后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心里发慌。顾不得尾椎处传来的疼痛,双手在地面摸索着:“眼镜,我的眼镜呢?”

    林满慧道:“任师兄干嘛躲在暗处?吓死我们了。”

    任斯年听她的声音根本没有半点慌张,还散发着浓浓的幸灾乐祸,心中有气,皱眉道:“我就是路过,没来得及和你们打招呼罢了。那个谁……赶紧帮我把眼镜找一下。”

    他的语气里带着股颐指气使,胡大志听了很是不爽,原本想弯腰帮他捡眼镜的,现在却直起腰来,右脚尖轻轻一踢,眼镜骨碌碌滚进草丛。

    林满慧忍着笑,野草轻轻巧巧地一卷,将眼镜向草丛里头推得更深。

    胡大志扮了个鬼脸,四处走动,嘴里还假意慌张:“奇怪,眼镜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怎么就没看到呢?”

    虽说任斯年的语气让人不喜欢,但毕竟是厉教授的助手,看到胡大志捉弄他,吴媛媛有点心虚,瞪了胡大志一眼,从草丛深处捡起缺了根腿的眼镜,递到任斯年手中:“师兄,眼镜找到了。”

    任斯年拿到眼镜,心中略安,忙挂在眼前。

    世界顿时就清晰起来。眼前的林满慧意态悠然,背手而立,嘴角带笑。这个第一次见到还觉得瘦弱如蒲草的孩子,像遇到甘霖滋润的风雨兰一般,变得清秀雅丽起来。

    任斯年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左手托着眼镜架不让它滑落,努力维持着清高斯文的师兄形象,解释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藤,绊了我一跤。”

    林满慧走过来,弯腰捡起一枝牵牛花藤,顺手丢回花坛。

    林满慧在与花木打交道时,动作温柔中带着利落英气,莫非这就是教授所说的“灵气”?想到厉教授对她的关照与偏爱,浓浓的嫉妒的嫉妒再一次冒出头来,任斯年的语气变得有些酸溜溜的。

    “林师妹对绊倒我的这根藤都如此呵护,却对摔倒的人没半分慰问?人不如草木啊……”

    林满慧轻轻一笑:“师兄走路以后要小心点,草木皆有灵呢。”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句好话,偏偏任斯年还挑不出毛病。他只得呼出一口浊气,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问一直瞪着双圆眼睛的胡大志:“胡师弟你们这是刚从厉教授家出来吧?好不好玩?”

    胡大志的嘴巴比脑子反应快:“是啊,好玩!师母做了……”鲜花饼还没说出来,胳膊被谨慎的吴媛媛扯了一把。

    胡大志这才反应过来,哦,老师说过不要把家里的事情往外说。他在心中暗道一声:好险,嘴上描补了一句:“做了饭,我们不吃!”

    吴媛媛在春兰小组中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处事相对沉稳周到,听任斯年有意打听,便回答道:“任师兄,厉老师今天也要抽查你背书的情况吗?我们好不容易听完批评,正要回家呢。”

    任斯年听到这里,泛酸的心才渐渐舒服了一些。

    他是厉浩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后担任助理研究员,人人夸他聪明勤奋能吃苦,但不知道为什么总难进老师的法眼。平时有事都在研究所办公室,要么就在花卉培育基地,一次都没有邀请他到家做客。

    记得有一回所里发了春节慰问物资,他拎着一袋鱼爬上三楼,敲开门厉教授也只是笑着谢谢,连请他进来喝口茶的客气话都没有说。

    客气而疏离,高冷需得仰视——这是一直以来厉教授夫妻给任斯年留下的印象。任斯年以为这是正常的师生相处模式,不料当林满慧三人出现之后,厉教授夫妻俩完全就变了。

    他们看到吴媛媛的时候,眼中有慈爱;面对胡大志的时候,虽然有责骂却也有爱抚;对林满慧那更是赞不绝口,仿佛她就是个天才。

    真正的喜爱,是藏不住的。

    人生向来顺风顺水的任斯年第一次遇到挫折:原来老师对优秀的自己只有责任,并没有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三个小屁孩才是他的宝贝疙瘩。

    嫉妒,就这样悄悄在任斯年的内心滋生。

    明明他比这三个孩子大了十岁,却按捺不住总想打听他们与厉教授相处的细节。明明他都已经在农科所上班,前途一片大好,却总想跟这三个孩子较劲。

    听说厉教授在家里抽查孩子们背书,任斯年的酸意略减,态度和缓了许多,说道:“来,我送你们出去,顺路修一下眼镜。”

    一路走,他旁敲侧击地询问着:

    “老师有没有表扬你呀?”

    “老师家的客厅大不大?也没摆盆花?”

    “师母厨艺不错,你们怎么就不留下来吃饭呢?”

    夕阳余晖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大三小。

    他眯起了眼睛,挪动脚步,一左一右踩住落在身后的林满慧、吴媛媛的影子上,牙槽紧咬,似乎要把她们的影子踩碎。

    作者有话说:

    书名变更为《七零女配是末世大佬》,换了个漂亮的封面,谢谢大家的支持哦~

    ◎最新评论:

    【兰花比赛前要把这个偷花任按住】

    【撒花撒花撒花】

    【这个任斯年是颗定时炸弹啊,要早点排除!】

    【

    【花?】

    【

    【坏蛋,肯定要举报老师】-

    完-

    ◇ 第 27 章

    ◎我家小妹养花是个天才◎

    厉教授布置一周的功课, 林满慧这次没有偷懒,用心学习。

    “春兰又称草兰、山兰、朵香、扑地兰,叶4-6枚集生, 长20-40厘米, 少数可达100厘米……”

    “春兰是目前我国最广泛栽培的兰花之一, 其中野生绿云和一些金边春兰被列为禁止国际贸易范畴……”

    看到林满慧捧着书在家中边走边念,林景严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小妹突然用起功来,我还真不习惯。”

    林满慧没有笑,反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作为一个末世木系异能者, 植物在她眼中是食物, 是可操控、利用的物件,也是朋友, 战友,却从来都不是科学研究对象。

    来到这个世界,成为花卉专家厉浩教授的弟子, 被逼着背诵、熟悉植物的习性、喜好, 学习如何繁殖、培育,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她也曾经问过老师:我为什么要知道春兰别名是什么?干嘛要知道春兰快速繁殖技术?能养活、养好它,不就行了?

    但厉教授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科学研究必须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凭着对植物的亲和天性养花,只能养好一盆花,没办法复制、推广。

    林满慧听明白了,老师的意思是:光你一个会养护花,不行。你得把种花的经验总结出来, 让更多的人种好花。

    于是乎, 在末世叱咤风云的林满慧大佬当起了听话的好学生。没办法, 说不过、斗不赢,而且……师母的下午茶糕点实在美味。

    林景严现在收了心,没有天天往外跑,闲极无聊坐在椅中听小妹背书,时不时打个岔:

    “那咱们家这一盆金边野生兰花,算是珍稀品种喽?”

    “这个泥盆子是不是显得有些太低调?你从农科所那里寻摸个紫砂花盆嘛。”

    “一盆兰花太冷清,我看它七月就长了两个芽头,你再种两盆?”

    被五哥呱躁得脑仁儿疼,林满慧指挥他:“好好好…你去东头墙角和菜地取土,再拿几个花盆过来,我开新芽。”

    “好嘞!”

    林景严终于找到事做,屁颠颠走出屋子,按照林满慧的要求进行不同土壤的配比,在地坪间将泥炭藓、蕨根、腐叶土、细泥四种不同材质按照不同比例配比,折腾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听到檐廊下林满慧一声“行了”,简直如闻天音。

    刚刚直起腰准备休息,却听到林满慧问:“记住比例了没?”林景严茫然摇头,“倒腾了这么多遍,我哪里记得?”

    林满慧心道:替兰花选土,干湿松软肥度都是它说了算,我哪里知道比例?她有些心虚地说:“老师说过,春兰种植的土壤要求疏松透气、偏酸性、富含营养,具体比例多少那就交给实验室吧。”

    说罢,她让林景严将拌和好的花土装了四盆,两盆给兰花分芽,两盆送实验室检测。

    知道金边春兰的价值后,林景严非常上心,期盼着多养几盆等将来卖钱。他拿出《兰花繁殖手册》,对照着上面的指示,嘴里念叨着:

    “第一步,切块与清洗……第二步,消毒与切取茎尖和侧芽……唉呀,你这要在无菌环境完成,要用无菌水冲洗三次……”

    话音未落,林满慧轻巧巧直接用手取下芽头,快速种下,一道绿色的雾气笼罩着三个花盆,在这精纯的木之异能中,春兰繁殖成功。

    操作手册还没念完的林景严张口结舌,指着眼前刚刚剥离芽头却半点受伤迹象都没有、绿意盎然的春兰:“这这这,就完了?你根本就没按照书上的要求操作,你得用刀片将芽头与母株分离,还要冲洗、浸泡、消毒!”

    林满慧听他满嘴的专业词汇,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得抿嘴一笑:“五哥,尽信书不如无书咧,你看我这花养得怎样?”

    林景严放下书,绕着春兰转了两个圈,见一大两小安然茁壮,母株叶片挺直、芽头剥离处光滑莹润,两颗小小芽头似乎非常喜欢新环境,芽尖隐隐露出一点新绿。

    他瞪大了眼睛,指着春兰芽头张大了嘴:“它,是不是长大了一点?”

    林满慧咳嗽一声,正色道:“怎么可能?五哥你眼花了。”

    林景严歪着头思索片刻,揉了揉眼睛:“也是,才移栽呢,怎么可能马上就长大?”

    林景严现在脑子一团浆糊,书本上印刷的黑体字对他而言那就是科学。小妹种花根本就不按照书上的来,偏偏她还种得更好。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小妹养花的水平比一般的专家还高!

    林景严喃喃道:“不得了,我家小妹养花是个天才。”

    林满慧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好了,春兰交给我,你去把外面的花土收拾一下,丢到菜地去吧。”

    林满慧在林景严心目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格,他乖乖照做,还不忘嘱咐一句:“小妹你别太累,先坐着歇一歇。”

    林满慧依言坐下,看着眼前三盆春兰,闭目修炼。变异品种的春兰散发出丝丝缕缕木之异能,不断融入林满慧的身体内。

    一呼一吸之间,丹田木之异能越来越充盈,只是距离凝炼成固体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林满慧摇了摇头:没办法,这里毕竟是和平年代,没有丧尸晶核辅助修炼,异能精进速度比较慢。

    脑海中隐隐感受到新芽的诉求:“水……”

    林满慧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两颗新芽边,取过水壶细心喷洒,水流慢慢渗入盆中土壤。这一刻,她有点怀念末世曾经拥有过的水系异能:浇灌、饮用、洗漱很方便,只可惜现在还没有找到修炼的契机。

    军山农场南临采菱湖,湖面广阔,并不缺水,水到渠成,林满慧不着急。

    有了水,新芽发出一声欢叫,芽头饱满鼓胀,那隐约的一点绿让它们看上去玲珑可爱。

    等到林景严忙完进屋,看到充满生命力的幼芽,问道:“小妹,老师要求你提交培养记录,该怎么写?”

    林满慧微微一笑:“我还是个初中生呢,你帮我填。”

    林景严惨叫一声,但在林满慧貌似柔和、实则带着强迫的眼神里,只得认命地拿出笔,在培育记录本上开始写:

    “泥炭藓、蕨根、腐叶土、细泥四种不同材质拌和,作为培育基土。”

    “分离出芽头,按照手册要求清洗、消毒。”

    “种植后适当浇水,幼芽状态正常。”

    “……”

    林满慧在一旁看了轻轻一笑:“五哥,你写得挺好的。如果按照你这样的方式种植,成功率会很高。”

    林景严瞪了她一眼:“你有本事,种得好,可别人如果按照你的方法来种,直接把上手剥芽头、插进土里,估计都得死掉。”

    两人在屋里闹腾一阵,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林景勇的声音:“小妹快来!”

    屋外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响,林满慧眼睛一亮,快速起身掀开门帘跑了出去。

    林景勇抱着个大大的旧纸箱走过来,往林满慧手里一放:“给,你要的鸡崽。”

    林满慧抱过纸箱,低头一看里面十几只毛绒绒的黄色小鸡正在“叽叽叽”地叫个不停,来到新环境显然有些惊慌,四处乱窜。

    一道淡淡的绿色雾气自林满慧指尖冒出,小鸡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美味,叫得更欢了,只不过那叫声里不再有惊恐,仿佛见到母亲一般窜到纸箱边缘,抬起胖胖的小脑袋看着林满慧。

    林满慧脸上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她欢喜地看向林景勇:“四哥,你动作好快呀。”

    林景勇搔了搔头:“我们纸箱厂多的是上了年纪的大妈,我在车间一问,正好有家母鸡孵了不少小鸡,我悄悄用钱跟她买的。”

    小鸡叽叽叫着,声音里充满着对林满慧的依赖。她有木系异能在手,动、植物对她天生具有亲切感,养活几只小鸡完全没有压力。

    林满慧将纸箱子放在桅廊下,取来一个破碗,装了些水让小鸡喝过,便对林景勇说:“四哥,先不着急做饭,你和五哥赶紧搭个鸡窝吧。”

    小妹发话,林景勇与林景严两人取出将早就准备好的竹枝,在连脊房的东侧空地搭建了一个鸡窝,顶面盖上塑料油布防雨。多余的竹枝则插在地面,围出一个篱笆。

    待哥哥们离开,林满慧将小鸡放入篱笆之中。在篱笆旁种下密密一排枸骨树,细密的木刺可以保护鸡棚不受黄鼠狼的侵扰。

    隔着篱笆看着小鸡在里头啄食、奔跑、欢叫,林满慧内心欢欣无比,这里有八只母鸡,四只公鸡,等到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上鸡蛋了。

    天色渐晚,家中饭菜上桌:清炒小白菜、辣椒炒肉、丝瓜虾米鸡蛋汤。扑鼻饭菜香味中,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响传来,林景仁回来了。

    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林景严带着林满慧骑了几天之后便交到林景仁手中。一来中学生骑车有点太招摇,二来林景仁离家最远、工作最累。

    林景仁将车锁在门口,掀帘进来。一进来就爽朗笑道:“老四、老五好手艺,这么快就把鸡窝给搭好了。”

    林景严嘻嘻一笑:“小妹要养鸡,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除了林满慧,林家都是脾气暴躁的男儿,哪有耐心喂鸡、养狗?现在难得小妹提出养鸡的要求,自然是全力支持。

    养得好,有蛋吃;养得不好,全当是陪小妹玩一场游戏。

    林景仁抬手拍了林景严一把:“瞎说什么,小妹能干得很,养什么养不好?”

    一家人哈哈大笑,在这和谐的氛围中,听林景勇一边吃一边唠叨着:

    “这虾米三哥厂里发的福利,说是今年采菱湖打捞上来晒干的,虽然只有一斤但是香得很,做汤正好,放几滴芝麻油,香上加香,小妹你多喝点。”

    “小妹种的辣椒脆、甜、肉厚微辣,炒肉吃简直是绝了。”

    “小白菜也是小妹种的……”

    就着两菜一汤,林满慧微笑着扒了两大碗白米饭,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

    农科所,实验室。

    任斯年嘴里咒骂了几句,从无菌培育室中小心翼翼取出一颗芽头,严格按照操作流程进行切片、冲洗、滤纸吸干水分、解剖镜下取茎尖与侧芽,再将外植体入入液体培养基中。

    一个茎尖、四个侧芽,如果能够顺利成活,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就能将兰花芽从透明的培养瓶移到固体培养基,任斯年看着眼前的成果,心中有些忐忑——

    这已经是野生兰花今年长出的最后一个芽头了,如果再不成功,他拿什么继续实验、写论文?

    任斯年在实验台前连续站了三个小时,感觉有些腰酸。他将五个培养瓶放进弱光、25度恒温室,收拾好桌面,脱下白色大褂,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他就将房门反锁,这里是他的独立空间,不容任何人踏入半步。

    书桌、书柜、实验座椅、矮柜……简单的家具,到处都是书。干净整洁的书桌上,摆着一盆兰花。稀稀拉拉的叶片,叶片边缘隐隐可以看到一道金线,耷拉着脑袋显得有气无力。

    任斯年坐在桌后,出神地凝视着这盆野生变异金边兰花。

    这盆兰花,与林满慧家中春兰同根同缘,正是奇兰峰上被遗失的那一株。

    说来也是巧,胡大志历尽千辛万苦爬到崖底,挖了两兜金边野兰,只送上来一兜就被蛇咬。一群人慌着送他就医,便将另一兜兰花遗忘在崖底。却被跟着上山的任斯年发现,悄悄捡了回去。

    任斯年谁也没有告诉,原想着养好金边野生春兰后一鸣惊人,哪料到萌芽计划评选中三个初中生力压众人,搬出盆长势喜人的同款兰花。

    在这盆春兰的映衬下,任斯年藏在办公室的兰花像后娘养的小可怜,瘦弱、可怜、风一吹就跑。

    浓浓的挫败感将任斯年压垮,他想哭、想闹、想叫!

    为了养活这盆兰花,他将根部带来的泥土进行精密分析,从温度、湿度、酸碱度一直到粒径大小全都科学配比,总算寻找到可替代的兰花土壤。每天像对待情人一样小心呵护,注意光照、营养、微风,恨不得天天抱着它睡觉,终于完成前辈们没有完成的任务。

    所有的一切过程他都详细记录,科学栽培、规范操作、严格管理……却比不过三个初中生?他不服气,非常不服气。

    几次想开口请教,但任斯年这人死要面子,不好意思折节下问,偷偷复制林满慧他们的培养记录,照样画葫芦,这才勉强将这盆兰花养活,长出三颗芽头。

    前面两颗芽头全都死于培养瓶,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最后一颗如果再不成功,任斯年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原本是想一鸣惊人,现在藏得久了反而成了一种耻辱、失败的象征。

    任斯年将身体靠后,双腿翘起搁在桌上,双手交叉置于下颌,双目中闪着冰冷的光,安静地看着眼前这盆瘦弱的兰花。

    日子越久,兰花叶片边缘的金边便越细、越淡,取了第三颗芽头之后兰花似乎精气全无,整日里没精打采,看这架势活不过今年冬天。

    真是头痛啊。不知道林满慧家中那盆春兰长势如何,实在不行也只能……

    “笃笃笃”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任斯年的思绪。打开门却是实验室同事通知他:有两位滇省过来的兰花专家到访,厉浩教授让他过去。

    来者是滇省大学花卉研究所的两位教授:欧阳雪松、乔楠。

    自收到厉浩教授寄来的信,信中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仅凭那灰度光影,欧阳雪松便判断出:这是国内绝无仅有的一盆奇兰!极有可能是全新品种。

    滇省大学花卉研究所在国内很有名气,兰花培育更是首屈一指。欧阳雪松与厉浩私交甚笃,看到这封信便拖着乔槐一起,坐火车、汽车、拖拉机,再加上两条腿步行,三天三夜方才来到军山农场。

    欧阳雪松来得突兀,吓了厉浩一跳:“欧阳教授,怎么来之前不先发个电报?”

    乔槐在一旁大笑:“看到你寄来的照片,欧阳太激动,当天下午就出发了,哪里来得及发电报!”

    厉浩一听也笑了,紧紧握着欧阳雪松的手,看着他黑瘦的脸庞道:“老同学,你还是这么雷厉风行,一路辛苦了。”

    欧阳雪松揉了揉脸,勉强打起精神,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快,把那盆兰花拿来我看看。”

    厉浩犹豫了一下:“兰花是我一个小徒弟养的,不在农科所,她今天还要上课。这样……我带你去招待所,你先洗把脸休息一下,我让人去学校通知她把花拿过来。”

    欧阳雪松一颗激动的心无处安放,支撑着他坐了三天三夜的车,此刻哪里愿意去招待所?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猛喝了一口浓茶提神,道:“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快让人去吧。”

    任斯年被厉浩喊来,让他跟着农科所的吉普车到中学接林满慧,将兰花抱过来。任斯年心中暗喜,欣然从命。

    两个小时之后,一辆吉普车停在农科所的实验大楼前。

    林满慧抱着花盆跳下车,任斯年从副驾驶室下来,冲她伸出手:“花给我,你去上课吧。”

    林满慧警惕地向右一让:“不,我要亲自交给老师。”

    任斯年被她这幅模样气笑了:“你这个小气鬼,连师兄都不放心吗?”

    林满慧哼了一声,斜了他一眼:“我这花别人不能碰,万一掉片叶子你赔得起吗?”

    任斯年凑近一看,球茎光滑平整,不像是冒出芽头的样子,心中暗自寻思:她这花虽然养护得好,茁壮健旺,但却不分枝、不冒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他摇了摇头,道:“人小鬼大,懒得和你计较!”便在前面带路,引她走进这栋六层砖混大楼。

    湘省地属亚热带地区,冬冷夏热,楼梯间的水泥雕花空格栏板透亮,既挡雨又通风,是七十年代家属楼独有的建筑符号。

    这栋实验大楼为外走廊式平面布局,一间间实验室规整干净,互不干扰。为了保证卫生环境,农科所每天都会有专人清洁打扫。刚一走进大楼,就闻到淡淡的消毒水气息。

    花卉研究所位于二楼东头,顺着楼梯向上,左拐第一间就是厉浩教授的办公室。

    任斯年带着林满慧走进办公室,欧阳雪松一眼便被林满慧怀中抱着的春兰吸引,从沙发中跳了起来,快步迎上来,满脸放光,用笃定的语气说道:“就是这盆花!”

    厉浩微笑道:“可不就是这盆?这花是我的徒弟养的,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若不是你们远道而来,我也不会让她带过来。”

    林满慧左右看看,走到桌边将兰花放下,指尖飞出一点木系异能安抚换了环境有些怯生的春兰。

    点点绿光融入春兰根叶,顿时就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深绿色的叶片仿佛闪着淡淡的荧光,看得欧阳雪松、乔楠啧啧称奇。

    “这花不娇气,好!”

    “叶艺性状稳定,每片叶都带艺,漂亮!”

    “叶质厚硬,看这样子有点像春菊,只是没有开花,暂时还无法确定品种。”

    “怎么可能是春菊?你看这叶片直立形态潇洒,边缘带金,分明是捧蝶!”

    “……”

    说着说着,欧阳与乔楠便吵起来了,吵得脸红脖子粗,林满慧将花盆环抱,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说话的时候请走开一点,口水都喷到兰花叶片上了。”

    厉浩咳嗽一声,瞪了林满慧一眼:“这孩子,怎么老爱说实话。”

    爱花之人大多单纯,欧阳雪松与乔楠没有生气,反而很不好意思地后退两步,对林满慧解释道:“小姑娘,抱歉啊,是我们太激动、忘形了。”

    任斯年在一旁听了,也在暗自思索。只可惜没有看到花开,春兰品种未知,含苞蝶、垂户蝶、捧蝶、双唇蝶、绣球……都有可能。这样叶带金边的变异春兰,若是花瓣奇特有型,那可是绝版!

    想到这里,任斯年眸光暗沉,手指轻捻,悄悄向后退了几步。

    倒是欧阳雪松与乔楠两个人继续围着春兰转圈圈,乔楠脖子上挂了个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一直换了两卷胶卷,方才罢手。

    一边拍照,一边赞叹:“我第一次见到叶片如此挺立厚重、姿态却潇洒自在的兰花,你看这春兰叶带金边,光是赏叶,就足以列入精品。若是开花……叶、花双艺草,不得了啊,不得了。老厉啊,这次兰花展你们怕是要出名了哦。”

    厉浩被两名同行的夸得嘴巴咧到耳朵根,笑得十分欢畅:“这花可不是我种出来的,是林满慧同学在山上挖来的野生兰花,养了半年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两位专家将目光落在林满慧身上,满眼的不可置信:“小姑娘,你懂得养花?野生兰花想要成活需要的条件很多,稍有差池状况百出。有的长叶不开花,有的色淡枯萎,还有的极难出芽,分株即死,你竟然只花了半年就把它养护得如此茁壮?天才!天才!”

    林满慧半点也不谦虚,微微点头:“养花,我是懂一点……”

    话音未落,厉浩咳嗽了一声,板着脸说:“满慧,谦虚使人进步。”

    林满慧瞟了老师一眼,没奈何马上改了语气:“两位老师不敢当,我还只是一个初中生,也不懂得什么养花,就胡乱种种。”

    “噗——”欧阳雪松没忍住笑,笑得前仰后合,“你这胡乱种种就能养得这么好,我们这些成天研究兰花的老家伙们要羞愧死了。”

    任斯年听得心头火起,想到办公室里那要死不活的春兰,嫉妒就像是只透明的小虫子,一点一点地啃咬着他的心,轻微的刺痛感一扯一扯的,他低下头看着脚背,很久很久,似乎那里有一朵带刺的蔷薇开得正盛。

    厉浩与两位滇省专家的欢声笑语不断传入耳朵,任斯年内心那股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握着拳头,悄悄走出老师的办公室,走进实验室,打开抽屉,取出一支小小的药瓶放进口袋。

    药瓶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氢氧化钙”四个小字。这是实验室常用改善酸性土壤的化学药品,不会对土壤造成危害,却能增加土壤碱性,使其适合植物的生长。

    任斯年有经验,野生兰花生长的土壤是偏酸性的腐殖土,这种腐殖土的特点就是疏松透气、肥力元素多样均衡。若是添加些熟石灰,不显山不露水,谁也查不出原因,但足以让兰花出现烂根等问题。

    这就是兰花的“慢性毒药”。

    他将左手放进白大褂的口袋,摸着这圆圆的药瓶,冰冷的玻璃瓶在手心里渐渐变得温热。

    任斯年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我只是想教训教训林满慧,让她最在意的春兰错过花期没办法拿奖,免得她太过张狂不知道几斤几两。

    对,就是这样,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做坏事,我只是……想教训一下林满慧。

    心里建设完毕,任斯年咽了一口口水,提着一个铁皮开水瓶走进办公室。

    他弯腰揭开蓝花瓷茶杯盖子,添上新茶,笑容温文有礼:“大家喝口茶吧。”

    乔楠将相机放下,过来喝了口茶,拍了拍任斯年的肩膀:“小任这几年成果不错啊,我听老厉说过几年你就能评副研究员了?”

    任斯年礼貌地表达感谢:“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

    寒暄几句,欧阳雪松与乔楠兴奋劲一过,浓浓的疲惫感便涌了上来。两人接连打了几个呵欠,不好意思地说:“年纪大了,火车上没睡好。”

    欧阳雪松见猎心喜,恨不得抱着新品兰花睡觉,便笑容满面地与林满慧打商量。

    “小姑娘,能不能把春兰放在这里一天?我们来一趟不容易,坐了三天的火车呢。我们今晚、明天会对花卉土壤、叶片进行测量、记录,需要一点时间。你放心,作为回报,我会给你写一封推荐信,这盆花直接进明年三月的兰花展览会决赛。”

    林满慧有点不舍地摸了摸花盆,手指在春兰叶片上拂过,异能蕴养过的兰花与她心意相通,叶尖轻点,似乎在央求她:别丢下我,我害怕。

    任斯年的心跳急促,喉咙发干,在心里暗暗叫道:答应他!答应他!

    林满慧想了想,环顾四周,轻轻摇头:“这里是实验室,不是花卉基地,日照、通风条件都不行,春兰不喜欢这里。”

    厉浩听到这里,没有再说什么,微笑道:“这孩子喜欢说实话,你们莫怪。这样,今天你们先到招待所休息,明天一早让她再送来,怎么样?”

    大家都没有异议,林满慧被两位专家拉到一边问东问西,欧阳雪松和乔楠一个拍照一个做笔记,配合默契。

    半小时之后,欧阳雪松终于合上笔记本,摇头道:“唉,老了,眼皮打架,实在是撑不住喽。”

    厉浩喊了一声:“小任。”正在屋里勤快地收拾着茶几、茶杯的任斯年忙放下手中活计:“教授,什么事?”

    厉浩道:“这里不着急收拾,你先送专家去招待所,安排住处。”

    任斯年应了一声,引着两位专家离开办公室。

    林满慧与厉浩一起走出门边,目前他们离开。春兰安静地立在桌上,孤高而清冷。

    “呜呜呜——”站在门口的林满慧忽然听到什么声音,她四处看看,指着东头一间紧闭的房门问:“那是什么地方?”

    厉浩看了一眼,回答道:“那是任斯年的办公室。”

    林满慧皱眉心道:奇怪,任师兄的办公室里怎么会有植物呜咽哭泣之声?难道他悄悄养了什么花草不成?看来他水平不行,根本就养不好。

    林满慧没有再问,目送两位专家离开,转身回去抱起春兰。手中忽然传来灼热感,春兰的情绪略显焦躁不安。

    “咦?”林满慧目光微敛。

    厉浩问:“怎么了?”

    在脑海中探求一番之后,林满慧伸出手指,在根部旁边的泥土之中扒拉了一下,伸出鼻子嗅了嗅,眉头紧皱,目光变得有些冰冷。

    知道林满慧与植物有超强的亲和力,厉浩背着手站在一旁,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春兰有什么问题?是泥土有什么不对?”

    林满慧从泥土中翻找片刻,将指尖一点白色粉末举到厉浩眼前:“老师你看,这是哪一个新加进去的东西。”

    厉浩凑近一闻,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熟石灰!”他咬着牙在屋子里转圈圈,屋里就这几个人,还能有谁?

    任斯年。

    趁着刚才大家都在忙,任斯年悄悄往花盆里加了些粉末,不过量极少。幸好林满慧及时发现,不然时间长了恐怕会对春兰的生长不利。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冒出来,厉浩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任斯年是个自律、勤奋的年轻人,表现非常优秀。厉浩把他当接班人培养,却没办法产生真正的师生情。用夫人陈淑仪的话说:小任眼神太灵活、嘴太甜、态度太过殷勤,这样的人……我不敢靠近。

    在这场运动中,见多了老师被学生打压,面对野心勃勃的任斯年,厉浩不敢交心。

    厉浩对任斯年自问做到了一位导师应该尽到的职责:严格要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的学科资源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悄悄给研究所准备明年参选的春兰下药,亏他做得出来!这是想毁了农科所、毁了自己的前程吗?

    林满慧歪着头看向厉浩:“老师,你准备怎么做?”

    厉浩扶着桌面颓然坐倒,背也佝偻起来。平日里像个老小孩一般欢快的人,此时仿佛老了十岁。

    林满慧安慰他:“老师你放心,这一点点熟石灰也翻不起什么浪,我今晚回去换土就好。”

    厉浩长叹一声,看着灰白的水泥地面,喃喃道:“满慧,对不住啊。老师无能,没有教好学生。”

    林满慧摇摇头:“和您无关,是任师兄品性不好。这样的人,您早点知道就可以防着点,也挺好。”

    厉浩严肃地说道:“不行,我不能纵容他这样的行为。等他回来我一定要问个清楚,到底为什么要对春兰下手。这是一个花卉研究者的耻辱!”

    林满慧给春兰输入一丝异能,护住根部。想到书中剧情,暗骂道:任斯年当林嘉明的忠犬还不够,竟敢跳出来伤她的春兰,好大的狗胆!

    想到这里,她悄悄对厉浩道:“老师,直接揭穿他的计划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这样……”

    厉浩听完林满慧的话,沉默半晌,苦笑道:“你说了算。”

    林满慧嘴角向上微微一勾,梨涡浅浅,眸光似星,眼中透着股慧黠。

    作者有话说:

    兰花种植方法参考文献:

    [1]《珍品兰花快速繁殖与养护》,李子红、贾燕编著,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最新评论:

    【嘤~我也想听他两的计划】

    【加油】

    【早】

    【-

    完-

    ◇ 第 28 章

    ◎厉浩的三个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 任斯年一直有些忐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任斯年老觉得厉浩老师看他的眼神带着审慎,似乎总在盯着他做事, 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有科研成果不可怕, 要将心思用在正道上。”

    “新中国的科学家, 应该心怀朝阳,红心向党,要走出一条又红又专的科研之路。”

    夜深人静之时,任斯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将腿高高翘起, 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看着月光倾泻在瘦弱的春兰之上, 陷入沉思。

    若是自己给林满慧的春兰下药的事情败露,依厉浩老师眼里容不得砂子的个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一定会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现在看这架势, 也不像是东窗事发的样子,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而且,就算败露又如何?谁能指证是自己干的?氢氧化钙遇水即化,生成的碳酸钙融入土壤,令其更为蓬松,只要不测试酸碱度,谁能发现土壤发生了巨变?

    慢性毒药的意思,就是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根本看不出问题,只有会发现兰花有些蔫蔫的, 没精打彩, 久而久之烂根、黄叶现象出现, 才会让养花人警觉。

    想到这里,任斯年嘴角带笑,轻轻合上眼帘,似乎看到林满慧哭哭啼啼抱着兰花上实验室求助:老师你帮我看看,春兰到底怎么了?

    到那个时候,帮还是不帮呢?任斯年差点要笑出声来,自言自语道:“如果她态度好,那我就点拨一下,测试土壤酸碱度,再教育教育她:不是跟你说过吗?要酸性土壤,你看你,还是得相信科学,不能总是自以为是!”

    越想越开心,那颗嫉妒的心终于得到平复,一阵“哈哈哈哈……”的笑声越来越响亮,兰花叶片被震动,有气无力地抖动着,取芽头的位置已经有黑化的趋势,但却没有得到任斯年的重视。

    过了两天,送走滇省来的专家之后,林满慧将兰花抱回家,没有再出现在任斯年的视线之中。只偶尔会有一些消息传到任斯年的耳朵里。

    “老师,是不是不应该随意换环境啊?春兰有点没精神。”

    “师兄,春兰的叶片这两天没以前那么挺直了。”

    “这都十月了,怎么春兰还没有发芽头?”

    越听越欢喜,任斯年终于放下心来:显然氢氧化钙已经奏效,一切尽在掌控中。

    人逢喜事精神爽,实验室恒温箱里培育出来的野生兰花侧芽终于活了一个!任斯年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将这颗珍贵的侧芽栽进精心准备的培养基中,等待它发叶、生长。

    等到两个月过去,这颗侧芽吐出新绿,看到小小嫩叶边缘那一丝浅浅的黄色,任斯年欢喜地跳了起来:金边基因保留下来了!

    所有的资料都保存完整,所有的实验过程都详细记录,一篇论文就此完成。

    当这篇名为《变异野生兰花繁殖技术研究》的论文寄到当时国内顶尖花卉研究期刊编辑部时,《华国花卉》编辑部沸腾了。

    总编激动地一拍桌子:竟然有人能够培育成功变异野生兰花,还能将变异基因保留下来,这在国内,不!国际上都是罕见的!马上安排刊发。

    再一看寄信地址,湘省、军山农场农科所?这个我熟啊。于是,一个电话便打到了农科所所长办公室。

    十二月,天气渐冷。

    清晨六点,气温尚低,手脚刚伸出温暖的被窝便感觉身上一阵发寒。厉浩年纪大了关节不太好,起床后穿好毛衣、棉袄、棉裤、棉鞋,坐在床沿搓了搓手这才站起身来。

    陈淑仪一向浅眠,昨晚辗转反侧了半天方才睡着,这会正迷糊,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没有醒。厉浩伸出手在她肩膀处压了压被角,起身离开卧室。

    真冷!呵出一口气就能看到白雾在眼前弥散。

    厉浩有些担忧花卉基地里正在培育的兰花,更担忧林满慧养的花。春兰不耐低温,低于零下的话得采取保暖措施,不知道那盆将要参加兰花展览会的春兰情况如何。

    厉浩在客厅活动手脚,打了套八段锦之后方才觉得全身有了热气。打开窗户看看室外,没有下雪,但打了霜,地面小草笼上层薄薄的白雾。

    湘省就是这点不好,冬天没有暖气。一到十二月底、一月,冻得人直抽抽,只能靠烤炭火取暖。厉浩是北方人,习惯了暖炕、进屋脱衣,来湘省二十几年了,到冬天依然有些不适应。

    看看挂在客厅的温度计,室内温度只有2度。厉浩终归还是不放心,戴上顶棉帽子、再围上条大围巾,便出了门。

    从楼梯间推出自行车,厉浩走进一片白雾之中。

    四周很安静,四处都弥散着奶白色的雾气,骑车速度一快,那雾气便迎面撞了上来,扑打在脸上湿冷湿冷的。

    闷头骑行半个小时,后背渐渐有了汗意,厉浩将围巾扯了下来,顺手丢进前面的筐子,再骑十分钟,帽子也摘了下来。

    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一栋栋整齐排列的红色砖瓦房出现在路边,这是三农场的连脊房。

    厉浩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上班、上学的人差不多都应该起来了。他按响自行车铃铛,一直骑到最后一栋房子前,一眼便看到林景严穿着件深蓝色毛衣,打着呵欠,举着漱口杯蹲在檐廊下刷牙。

    厉浩停好车,唤了声:“林景严。”

    林景严抬起头,眨了眨眼睛,满嘴的白色泡沫,含糊不清地说道:“厉教授,您怎么来了?”这一大早上的,怎么教授跑家里来了?

    厉浩第一句话问的不是人,而是花:“昨晚打霜降温,春兰现在怎样?”

    林景严用水漱了口,抹了把嘴角的泡沫,站起身,眉眼清朗,身形似修竹一般,这个调皮少年渐渐有了青年的沉稳。

    “兰花好得很,有小妹在,您怕什么呀。”林景严觉得厉教授简直是操闲心、瞎操心。

    厉浩道:“春兰畏寒,室内温度若是低于2度,得采取一些保暖手段。它刚刚抽花枝,可不能冻坏了。”这可是明年军山农科所有望冲击金奖的兰花,偏偏没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厉浩不放心啊。

    林景严笑了笑:“教授您放心吧,兰花就放在小妹床头,家里烧了炭炉,暖和得很。”

    厉浩点点头,放了一半心。他继续问:“林满慧起来了没?把兰花搬出来我看一眼吧。”

    林景严后退两步,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看一眼正屋五屉柜上的大座钟,不确定地说了句:“七点钟,小妹应该可以起来了,我去叫她。”

    林景勇与林景仁已经起来,一个在厨房忙碌,一个在屋里打扫,只有林满慧是全家的宝贝,都舍不得喊她起来。

    老师一大早过来,三兄弟不敢怠慢,打过招呼之后将厉浩迎进屋,端茶倒水拨亮炭盆中的火头。厉浩骑了这么久的车,头顶冒热气,根本不怕冷,笑着说:“不必不必,我只看一眼兰花就走。”

    林满慧正在床上做美梦呢,天气一冷她整个人就陷入冬眠状态,窝在温暖的床上哪里都不想去。闭着眼睛,闻着空气里清冷的气息,幸福地叹息一声:这才是冬天嘛……

    末世的冬天,食物匮乏得可怜,有人饿死、有人冻死、有人在争抢之中被打死,那个时候的林满慧无时不刻都在担忧死亡名单中下一个人就是自己。每个人都在祈祷冬天快点过去,春天万物复苏人们才有活路。

    现在多好,农场的冬天大家都不再忙碌。林满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起在鸡窝捡几个鸡蛋,中午逗弄一下在檐下晒太阳的懒猫,种菜、养花轻轻松松,衣食无忧。

    林满慧觉得现在的日子就是天堂。

    听到五哥唤自己起床的声音,林满慧有些不想动,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哼哼唧唧地说:“五哥别吵,让我再睡十分钟吧。”

    林景严没得办法,只能提高声音道:“厉老师来了,他要看春兰。”

    尊师重教的教育深入骨髓,林满慧一听到“厉老师”三个字,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迅速套上衣服,穿着棉拖鞋便跑出来。

    “厉老师,您怎么来了?”

    厉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头发蓬松、脸颊红扑扑的小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昨晚气温骤降,我担心你那盆春兰。”

    林满慧“哦”了一声,圾拉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走进里屋,将一直摆在床头的春兰捧出来,搁在正屋的饭桌上。

    “老师您放心,春兰没事,你看。”

    厉浩仔细端详了半天,看它叶片肥厚,颜色深绿,映衬得叶片边缘的金边愈发清晰,金绿两色交相辉映,耀眼至极。中央有两根粗大的花枝脱颖而出,带着绽放的希望。

    越看越美,厉浩脸上渐渐浮起一个笑容。

    “有没有做好记录?”

    林满慧冲林景严抬了抬下巴,林景严立马从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厉浩。翻开来一看,好家伙,除了每天文字描述之外,还有精美绘图。图文并茂,将兰花生长、抽枝的过程记录得十分详细。

    厉浩脸上的笑容更盛,将笔记本合上,赞了一句:“画得不错。”

    林满慧笑着说:“这是胡大志画的,他绘画挺有天分。”

    厉浩点点头:“文字优美准确,看来是吴媛媛写的,你们这个小组配合得很默契。”

    停顿一下,厉浩补充了一句:“等春兰开花,将资料整理完整,我帮你们投稿,发表在《华国花卉》上,让全国人民看看,军山农场中学的三个初中生,成功培育野生变异兰花。”

    林满慧并不在意这些虚名,伸出手在嘴上拍了拍,努力克制住打呵欠的念头。

    厉浩看到兰花无恙,再看到徒弟刚起床的慵懒模样,不由得哈哈一笑:“好,我走了,你也赶紧梳洗吃饭准备上学吧。”

    林满慧送他出来,悄悄说:“老师,你可千万别透了底,就说兰花还没开花,可能没办法参加兰花展览会。先让任师兄跳一跳,跳得越高,摔得才会越惨。”

    厉浩斜了她一眼。

    林满慧瞪圆了眼睛,仿佛在说:老师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厉浩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了一句话:“认真做事,老实做人。满慧,老师配合你说谎,心里难受呢。”

    他那双眼角生纹的眼睛,眸光中带着孩童般的清澈。这个一辈子都在与花卉打交道的农学家,有一颗金子般真诚的心。

    林满慧忽然被什么触动,内心变得柔软起来。她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打了个旋,转瞬消失不见。

    “老师,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捧杀,那就抓紧时间教育任师兄吧,看他还有没有救。”

    厉浩松了一口气,欣慰地点头道:“好好好,我去批评他。”他将手放进口袋,触碰到一个硬物,想到夫人的嘱咐,掏出来交到林满慧手中。

    “这是你师母昨天做的黄油曲奇饼,用盒子装着一直说要送你吃呢,我给你带来了。”

    林满慧低头看着手中精巧的铁皮饼干盒子,揭开盖子一股浓浓的小麦粉甜香味,黄油、牛奶、蔗糖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简直就是极致的诱惑。

    林满慧看着眼前叠得整整齐齐、六块烤得焦黄的曲奇饼干,嘴里有口水在悄悄分泌,她咽了一口口水,笑得十分欢畅:“谢谢老师,谢谢师母!”

    厉浩看林满慧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心情也不由自主地好起来:莫看她有时候显得老成、思想过于偏激,其实不过是个孩子,慢慢教导一定能造福社会。

    带着这一份好心情,厉浩放心地返回农科所。

    刚一进所里,就感觉到大家的情绪有些不一样。

    传达室的老大爷咧开嘴对他说:“厉教授,恭喜恭喜!”

    迎面过来的同事个个笑逐颜开:“老厉,你可藏得深呐~这么好的事也不请客?”

    厉浩觉得莫名其妙,一把抓住一个熟人,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有什么喜事我怎么不知道?”

    那人指着院子中央电线杆上挂的大喇叭,比了个“嘘——”的姿势,“你听!”

    安静下来,终于听清楚喇叭里在播放着一则消息。

    “同志们,厉浩教授团队的任斯年助理研究员,培育野生变异兰花成功,其成果受到高度肯定,即将在国内顶尖期刊发表高水平论文。这是任斯年同志的光荣、厉浩教授团队的光荣,更是我们农科所的光荣!”

    培育野生变异兰花?

    即将发表高水平论文?

    厉浩感觉脑子里有什么炸开,完全无法思考。他作为科研团队的带头人,竟然连底下成员的研究成果即将发表都不知道,简直可笑。

    何况,野生变异兰花不是一直是林满慧在负责培育吗?什么时候成了任斯年的成果?

    科学研究的道路上,绝对不允许出现弄虚作假的情况!

    想到这里,厉浩脸色变得铁青,松开抓住同事的手,大踏步向广播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咬牙道:“荒谬!可笑!”

    几分钟之后,广播里传来一阵杂音。

    “吱——”一阵刺耳的声响从喇叭里传出,整个农科所的人都恨不得捂住耳朵。

    过一会儿,广播里传来厉浩严肃的声音:“大家好,我是厉浩。”

    咦?厉教授向来低调,不愿意在公开场合发言,今天怎么主动跑到广播室里发表言论了?

    正是八点上班的时间,所有人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就是换好衣服坐进办公室、走进实验室,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农科所的喇叭声音很有穿透力,实验大楼的走廊上站满了人,都仰着头望向那个高高悬挂的大喇叭。

    “关于刚才广播站播报的喜讯,我有几点声明。”厉浩的声音从广播里放出,显得非常厚重,听在耳朵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陈淑仪站在一楼走廊,皱眉凝神细听,旁边的人问:“你家老厉怎么了?”陈淑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问。

    “第一,任斯年同志即将发表论文一事,我并不知情。我不对其真实性做任何保证。”

    一片哗然。

    这是老师与学生之间的斗争吗?按照农科所的要求,科研团队发表任何成果都必须由团队负责人当通讯作者,对其实验过程的真实性、科学性负责。任斯年这篇论文竟然没有告诉厉浩?那就难怪厉浩要生气。

    “第二,我们团队目前所进行的野生变异兰花培育工作还在进行中,所有实验数据均由今年萌芽计划的三位同学记录,主导者为林满慧,未经她的允许旁人无权公布任何数据。”

    农科所最近难得有八卦,厉浩这一番发言顿时在所里传的沸沸扬扬,有人跑去通知正在实验室整理资料的任斯年。

    任斯年一听,整张脸都变绿了,冲到走廊听了个尾巴,顿时气不打一处出,狠狠将手中试管向地面一砸。

    “哐呲——”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宛如任斯年那愤怒的心。

    旁边有人在劝他。

    “小任啊,厉浩那到底是你的老师,你怎么能擅自发表成果?”

    “对啊,厉教授是个好人,又不是那种压榨学生抢成果的人,你这么做肯定伤了他的心。”

    “师生哪有隔夜仇,你和老师好好说说,解释清楚嘛,毕竟论文还没有发表不是吗?”

    听到这样的话,任斯年的面孔有些扭曲。

    人人都说厉教授是好人,可为什么他对自己不冷不热,对林满慧那三个初中生却像亲生孩子一样?

    如果不是厉教授团队参与,林满慧光是从山上挖一兜兰花凭什么能够去参加全国的比赛?可是厉教授偏偏就非要把林满慧的名字广而告之,任何数据发表必须获得她的同意。

    难道野生兰花是林满慧的专利?别人就不能培养?

    林满慧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凭什么我养盆兰花还得要她同意,论文发表需要她同意?所有的数据,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想到这里,任斯年挺直了腰,脱下身上的白色大褂,快步向广播室走去。

    他捏着拳头走进一楼广播室,恶狠狠的盯着端坐不动的厉浩,口气很冲地质问:“为什么?”

    广播室的小辛是个年轻姑娘,吓得面色苍白,哆嗦着说道:“你们,你们不要吵……”

    厉浩脾气上来也是不由人,不然也不会一冲动就到广播室发布声明。他看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冲的年轻人,冷笑道:“为什么?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呢?”

    小小的广播室里三个人,各怀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记得把广播关掉。师徒两人的对话就这样传到农科所的每一个角落。

    任斯年右手搭在左手手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礼貌,但他的声音却暴露出内心的不满:“老师,我的确投了论文即将发表,但是所有的数据都是我自己在实验室获取的,难道我的数据发表还需要您的首肯才能公布吗?”

    厉浩淡淡道:“你跳过我投稿,没有问题,但同样的,论文不要加我的名字,我对所有过程不负责。”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厉浩不是嫉贤妒能之人,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沾了你的光。你发你的论文,我种我的花,各做各的事。旁人也不必恭喜我,直接恭喜你就行!”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厉教授划清界限的话,任斯年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农科所当厉浩的研究生,助理研究员,一切顺利。在他的内心里一直对厉浩既依赖又尊敬,他只是不服气几个初中生压他一头,并没有要与厉浩分道扬镳的意思啊。

    他羽翼未丰,厉浩的资源还没有完全交到他手上,现在脱离团队,有百害而无不利。

    想到这里,任斯年的面色变得煞白,嘴唇颤抖,态度变得谦卑:“老师!我不是有意的,先前只是心里没底想试试看能不能用。如果刊发,肯定您是第一作者,我永远是您的学生。”

    厉浩今天被莫名其妙的一阵恭喜声惹发了脾气,他为人清正,最恨背后捣鬼,一想到这个欺瞒自己的人还是亲手带出来的研究生,怒火攻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直接开喷:

    “不必了!你的数据,你的论文,厉浩本人半点功劳都没有,可不敢署名。别说第一作者,第五第六都没有必要!”

    厉浩决绝的语言似乎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打在任斯年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任斯年忽然心虚气短起来:“老师,我错了!您不要生气…”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广播室门外传来:“老厉,教育学生也不必通过广播广而告之吧?”

    一道瘦小却精气神十足的身影走了进来,这是农科所的一把手汪正新所长。他快步走到广播室的话筒旁,迅速关掉开关。

    “嗞……”一道刺耳的电流声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厉浩和任斯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同时发出一声:“哎呀!”

    汪所长哈哈一笑:“我们农科所很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外面一群人都竖着耳朵听你们师生吵架呢。要我说啊,学术研究的道路上哪里少得了争论?真理总是越辩越清晰嘛。”

    说完,汪所长走到门口,冲着外面的人群吼了一句:“上班了啊,散了!”

    待得人群散开,汪所长意味深长地说:“两个人争不出长短,不如我来当个裁判?走!到办公室聊聊。”

    就这样,厉浩与任斯年,汪所长三个人坐在了一起。

    汪所长屁股还没坐稳,上来先承认错误:“老厉啊,是我的工作疏忽。《华夏花卉》杂志的戴主编看到小任的论文太过兴奋,一大早给我打电话,我呢,也没来得及和你、小任沟通就直接让秘书写篇新闻稿送到广播站播报。

    咱们农科所最近都在田间地头忙碌,论文发得少,业界显得比较低调,兄弟院所都快把我们遗忘了。原想着这是件扬眉吐气的好事情,广播一下鼓舞士气。没想到论文还没发,细节没有公布,欠妥欠妥,抱歉抱歉!”

    听到领导道歉,任斯年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厉浩却是慢条斯理的说道:“一切没有公布的成果,没有经过科学验证的成果,都不适合大肆宣扬,这一次本来就是你工作不到位。”

    汪所长打了个哈哈:“老厉啊,你还是这么个直脾气。”

    厉浩点了点头:“行吧,你的道歉我接受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事情多的很。”说罢他看都没看任斯年,起身准备离开。

    任斯年仿佛被抛弃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挡在厉浩面前,恳求的喊了一声:“老师!”

    汪所长拉住厉浩,道:“老厉,培养一个青年人才不容易,成长道路上犯点错在所难免,你何苦对他甩脸子?”

    厉浩想了想,一屁股坐下,道:“行,那就关起门来教育教育?”

    任斯年忙道:“老师您只管责骂,我一定努力改正错误。”

    厉浩正色道:“我有几件事要问个清楚。”

    任斯年恭敬弯腰:“您请说。”

    “第一件事,你说论文数据是自己完成的,请你提供原始样本我看看。如果不是弄虚作假,我允许你独立发表。”

    任斯年压着心中的兴奋,从自己的办公室搬出那盆藏得很深的春兰放在办公室桌面,并将刚刚成活的芽头摆在厉浩眼前。

    他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就是这个时候!他藏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待一个机会,让老师刮目相看吗?

    “老师,野生变异兰花不是只有林满慧能够养活,我也能!而且,我还通过科学方法,进行了三次实验,共取三个芽头,十个侧芽,培育成功一枚侧芽,所有的记录都很清晰。”

    厉浩看着眼前这盆春兰,瘦弱,枯黄,金边极淡,取芽头的位置已经发黑腐烂,与林满慧养护的那盆兰花简直是天壤之别。

    厉浩查看了一眼数据记录,的确是任斯年独立完成,只不过每一步都能清晰地看出一点:借鉴过林满慧小组的培育记录。

    他围着春兰转了个圈,指着发黑部位道:“为了取芽头,获得实验成功,你就要这盆兰花的命,是不是?”

    任斯年没有等到老师的赞赏,反而听到一句质疑,脑子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忽然断裂。他抬起头看着厉浩,眼中闪着愤怒。

    “反正我做什么都不对是吧?哪怕我也养活野生变异春兰,通过科学方法保留变异基因,您也永远只会看到我的不足,忽略我的努力是不是?老师,为什么林满慧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做什么都是天才,我却屁都不是!”

    汪所长看着任斯年,表情十分严肃:“小任你这么说就思想不对头啊。科学研究本就是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厉教授指出你的不足是为了你更好的成长,你怎么就觉得他是偏心?

    要说偏心,萌芽计划只是人才培养的第二梯队,厉教授肯骂你指正你的问题,那是偏心你才对嘛。”

    批评完任斯年,汪所长转过头教育厉浩:“老厉啊,不是我说你,最近你的确忽视了小任。养花与花卉研究不是一回事,我知道林满慧那盆春兰够资格参赛,但是任斯年能够利用兰花快速繁殖技术成功培养出保留变异基因的兰花,这就是国家一流的水平,这样开创性的胜利值得肯定!”

    听到终于有人肯定自己,任斯年心中暖和了不少。他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那林满慧养兰花都不敢拿到农科所来,听说花没开,芽也没发,哪里能够明年三月参赛?老师您不如让我用心培养这盆新芽,有论文打底,说不定能靠叶艺取胜。”

    汪所长“哦?”了一声,“这个情况我不了解,如果那盆春兰连花都开不了,恐怕真没必须浪费一个参赛指标。”

    想到林满慧对任斯年的捧杀计划,厉浩不由得暗自叹息,慢慢道:“好,第一件事我已经清楚,你悄悄实验,终获成功,渴望得到肯定,我能理解。还是那句话,你发你的论文,我不阻止,但我也不沾光。”

    汪所长听到这里,也没有办法再多说什么,训斥任斯年道:“你既然是厉教授科研团队的,就该按照规则行事。培育野生兰花很正常,为什么要悄悄地做呢?为什么论文投稿之前不请厉教授把关呢?”

    任斯年张口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原本以为一鸣惊人之后会引来无数艳羡目光,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真是憋屈得很。

    还能怎么办?只有继续认错。任斯年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面色有些僵硬:“是是是,我的错。我原本只是害怕实验不成功反而惹人笑话,却忘记了我们是一个团队,应该团结协作共同进退。”

    厉浩嗤笑一声,看向任斯年的眼神变得疏离。

    他哪里会看不出来任斯年的野心?什么害怕实验不成功惹人笑话,这都是借口。每个人在开始实验之前谁敢说一定会成功?失败乃成功之母,任斯年若是个害怕失败的人,又怎么会年纪轻轻进了农科所,成为助理研究员?

    厉浩淡淡道:“谈什么团队?任斯年完全可以单飞,就从这篇论文开始,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组建自己的班底,一定前程似锦。”

    任斯年急得满头是汗,哀求道:“老师,老师!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厉浩摆了摆手:“正好汪所长在这里,今天就说好,任斯年成立新的研究团队,我底下的人你随便挑,只要本人同意都可以跟你走。”

    汪正新再能言善辩,也没办法说服眼前这个一根筋的老教授。他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事先放一放,啊,放一放。你刚才不是说有几件事要问吗?这才说到一件呢。”

    厉浩点了点头:“第二件,我要问一问这盆春兰从哪里寻来。”

    轰!任斯年心脏一阵急跳……

    厉浩后面的话,直接将任斯年钉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萌芽计划评审时,吴媛媛将野生变异春兰的寻求过程说得很详细,我记得十分清楚。

    奇兰峰崖底春兰多丛,唯有两株变异带金边。胡大志冒着蛇咬的危险挖了这两兜,连泥带土一起,一株带回,另一株因为突发状况暂时放在崖底竹篮之中。第二天他们回去一看,篮子还在、工具没丢,但那株春兰却不见了。”

    任斯年低着头,佝着腰,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笼在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

    汪正新听到这里,内心升起一股不太好的感觉,抬眸看着厉浩,听到他继续往下说:“任斯年,你来告诉我,你这盆悄悄养了半年的野生变异兰花从何而来?”

    任斯年没有吭声,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背,似乎那里开出了一朵喇叭花。

    厉浩的声音里满是失望:“拿了人家挖的兰花,半点交代都没有,这和小偷有什么区别?当时选拔你也在我身旁,为什么不事后说一声感谢?”

    任斯年没有办法辩驳,偷拿兰花原本就是他一时之举,此刻被老师揭穿,羞愧难当,有心想要解释两句,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步错,步步错。

    任斯年猛地抬头,眼圈有些发红:“老师,兰花的确是我捡了个便宜。当初兰花孤零零被丢在崖底,如果不是我及时带回实验室,能不能活过晚上都不定,所以我觉得没必要交代。”

    厉浩不怒反笑:“按你这个说法,孩子们冒危险挖来的兰花,被你捡了便宜,反倒要对你说声谢谢?”

    任斯年脖子一梗,不愿意再低头:“兰花本是无主之物,谁拿不是一样?我觉得并没有做错什么。”

    厉浩现在已经完全看不透任斯年,眼前这个一脸倔强的年青人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怎么如此是非不分?

    汪正新听到这里也皱起了眉毛:“小任,虽说兰花是无主之物,但你既然知道是几个孩子冒着生命危险挖来,道义上也该说声感谢。闭口不言、据为己有,那不是欺负人吗?”

    任斯年目光闪动,深呼吸之后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苦笑道:“他们喊我一声师兄,我也不想欺负人,我只是放不下架子。一开始没有说,后来更开不了口,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汪正新听了点点头,对厉浩道:“老厉啊,小任这回说的倒是句实话。有时候真就是一开始抹不开脸,后来没有机会,再后来……说了就是错。”

    厉浩右手轻抬:“不必再掩饰,错了就是错了。”

    任斯年将脸转向门边,这一回自己里外不是人,算是把老师得罪狠了。他正在琢磨如何求得老师原谅呢,接下来厉浩问的第三件事却让他遍体冰凉。

    “最后一件事,我只问一次,你听清楚了。”厉浩双目炯炯,牢牢盯着任斯年的侧脸,没有忽视他的每一个微小表情。

    “为什么要往林满慧那盆春兰中加氢氧化钙?”

    任斯年嘴角抽动,一股寒气自脚底涌上来,一直窜上头顶。整个人如被冻住,头、颈、肩、胳膊、手指……每一分每一寸都僵硬无比,动弹不了半分。

    任斯年没有说话,他的身体虽然不能动弹,但脑子却在飞速地运转:要不要说实话?

    不行!如果承认这事,岂不是被抓住个天大的错处?只要我不承认,谁也无法给我定罪。时间过了这么久,证据什么的早就销毁,绝对不能承认。

    想到这里,任斯年下定决定,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老师您听谁说的?我干嘛要往兰花土壤中加氢氧化钙?我也是养花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厉浩心中一片悲凉,眼神里透着浓浓的失望:“我只问一次,你想好自己的回答了吗?”

    任斯年嗓子干涩无比,但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点头道:“老师,我以我的人格担保,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汪正新听到这里,将信将疑地看向厉浩:“老厉,任斯年作为团队成员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厉浩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任斯年一眼,站起身对汪正新说:“把任斯年从我的团队中分出去吧,我全当没有这个研究生。此后他是他,我是我,不必再交往了!”

    说罢,不顾汪正新的挽留,从任斯年身边走过,推开门,大踏步离开。

    厉浩就这样离开任斯年的视线,背影绝决,带着一份说不出来的萧索之意。

    任斯年站在原地,内心疯狂地叫嚣着:

    为什么轻易地将我定罪,一句解释都不肯听?

    为什么轻易就将我舍弃,一句挽留也没有?

    为什么十年师生情就这样一笔勾销,一点遗憾都没有?

    可是,厉浩根本没有给任斯年狡辩的机会,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如果任斯年在自己询问的时候感到羞愧、承认错误,他愿意再给任斯年一次机会。可惜,任斯年信誓旦旦,以人格为筹码百般狡辩。

    一个做错了事却不愿意承认的人;

    一个野心勃勃,不惜损人利己的人;

    一个把别人当傻瓜、自以为聪明的人。

    这样的学生,不是为师者的荣光,而是耻辱。

    ◎最新评论:

    【不够看】

    【打卡】

    【<img src="
?var=20140327">埋个地雷,将作者炸出来!】

    【<img src="
?var=20140327">埋下一颗地雷,会结出好多好多更新章节咩?】

    【<img src="
?var=20140327">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在这伟大的时刻,作者大人你有看到我地雷般诚挚的心么?】

    【<img src="
?var=20140327">地雷在手,偷懒抖三抖,作者大大快去码字!!!(催更版)】

    【<img src="
?var=20140327">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在这伟大的时刻,作者大人你有看到我地雷般诚挚的心么?】

    【好!】

    【这是胡大志画的,你的绘画挺有天赋。捉了个虫(?>?】-

    完-

    ◇ 第 29 章

    ◎任斯年上门道歉◎

    不管任斯年是不是愿意, 科研团队在厉浩的坚持之下完成拆分。

    任斯年带走三名平时与他关系良好的年青人,组建新的“兰花快速繁殖技术研究团队”,正式挂牌办公。

    新团队的产生在农科所很常见, 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 但是厉浩与任斯年在广播站的辩论却迅速流传开来。

    有挺厉浩的——

    “老厉到底是老厉, 雷厉风行。”

    “任斯年翅膀硬了眼中就没有导师了,该!”

    “这样一个目无尊长的手下,还留在眼皮底下做什么?”

    也有挺任斯年的——

    “本来就是任斯年自己完成的数据、独立撰写的论文,凭什么非要署导师的名?”

    “离开就离开, 此地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

    “所长能够批准任斯年建立独立科研团队,说明他是有真本事, 以前在厉教授底下被埋没了。”

    纷纷杂杂,说什么的都有。

    厉浩心善,不忍毁掉任斯年的前程, 对他偷花、下药一事只字不提。任斯年却没有顾及, 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受挫委屈的模样,只要有人问起便会长叹一声,遮遮掩掩地说:“唉!他到底是我的导师……”

    时间一长,支持任斯年的风声越来越高,厉浩团队又有两名年青人加入任斯年的新团队。

    这两名助理研究员离开之前对厉浩说:“对不起,厉教授,我们都是年青人,希望能够有更灵活的研究机制、更广阔的发展前途。”

    厉浩没有说什么,拿出签字笔, 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挥挥手放他们离开。

    下班回到家之后, 厉浩扒了几口饭便进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陈淑仪看到他这个样子,心疼地帮他脱了鞋子,脚塞进被窝里,坐在枕头边上,伸出手抚着他紧皱的眉毛,劝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的人就随他去吧。”

    陈淑仪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手指让厉浩心里烦闷稍减,他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正适合思考。

    “淑仪啊,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了?如此急功近利。”

    陈淑仪微笑道:“老厉,数据样本不足,你就下此结论,不科学啊。”

    厉浩被她这一句话逗笑,睁开了眼睛。

    陈淑仪的手指在厉浩的眉间轻轻按压,有节奏的轻微压迫感让厉浩完全放松下来。

    厉浩回应道:“淑仪你说得对,只不过才一个任斯年,四个不明真相的助理研究员,样本点的确有些不足。”

    陈淑仪性格温婉,不似厉浩尖锐,她柔声道:“老厉,我一直劝你行事中庸,不要太过激进。任斯年固然做得不对,但你何必非要把他逼到你的对立面?想办法怀柔、架空、冷藏不是更好?”

    厉浩不以为然地动了动手指:“你说的这些,都是政客所为。我是科研工作者,是非对错、清晰分明。道不同不相与谋,分开更好。”

    陈淑仪知道厉浩这人嘴硬心软,她微笑着靠在床头,慢悠悠地说:“所以说,你输就输在心软。原本你有一百个办法让任斯年听话,但你舍不得埋没他的才能,不辩解不说明,现在这样的结果也在情理之中。”

    厉浩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陈淑仪:“把他做的那些事说出去吧,一来显得我这个老师无用,二来任斯年寒窗苦读十几年也不容易,何必呢?”

    陈淑仪点点头:“所以啊,你投鼠忌器,他百无禁忌,这场师生博弈,你输定了。”

    厉浩被她说得心头火起,从床上跳起来,踩着棉鞋、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圈:“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陈淑仪扑哧一笑,在他后背上亲密地拍了一下:“老厉呀,你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外面看着英明神武,其实怄了气只晓得在家里撒野。”

    两个人在屋里说话,在陈淑仪的温言软语之下厉浩渐渐心情平复下来,自我解嘲地来一句:“算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想想,林满慧这小姑娘说要对任斯年实施捧杀计划,恐怕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怀柔、架空、冷藏。”

    陈淑仪眉毛一挑,有些惊异:“捧杀?满慧这个贪吃的小家伙竟然有这样的政治智慧?”

    厉浩点点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林满慧比你我都强。当时发现任斯年在土里下药,我想将他叫来质问、处分,林满慧制止了我。她说直接问的话,他肯定不会承认,就算承认了惩罚力度太轻还是达不到效果,不如先顺势而为,假意让他得手。他一得意势必忘形,一忘形就会出错。我们趁他得意之时狠狠地给他个教训,看他从高处跌落,摔个嘴啃咬。”

    “这,就是捧杀。”厉浩越说越兴奋,说得后来简直眉飞色舞。

    陈淑仪看他笑逐颜开的模样,仿佛亲眼见到任斯年吃瘪,不由得摇头道:“你呀你,既然林满慧出了这么个好主意,怎么就没见你采纳?”

    厉浩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说谎骗人,看林满慧传假消息过来心里憋得慌。前两天不是降温吗?我一早起来去看春兰,顺嘴教训了她两句,结果一回所里听到广播播报喜讯,一时气愤就把事情揭穿。

    唉……果然,任斯年不肯承认下药,还以人格担保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汪所长也不相信,毕竟我没有证据。”

    眼前闪过林满慧那双见到点心就闪闪发光的眼睛,陈淑仪叹息道:“满慧这孩子兰心蕙质,别看她贪吃,平日里懒懒散散,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

    “笃笃笃!”

    两个人正在感叹大人不如孩子呢,听得外面传来敲门声。

    厉浩“啪”地一声躺回床上,将被子拉起遮住脸,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底下发出:“肯定是老汪,他当了十几年领导,一天到晚谈的都是和谐、竞争、成果,早就脱了学者气息,我不想见他。”

    陈淑仪比厉浩沉稳,她对汪正新印象不错。这十年间若不是有汪所长庇护,自己夫妻俩恐怕早就住进牛棚。

    她笑着说了句:“你呀你呀,我去开门。”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衣裳,迈着小碎步走到客厅,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的人并不是汪正新。

    林满慧、吴媛媛、胡大志三个孩子并排站着,礼貌地鞠了个躬,齐声道:“师母好!”

    林满慧手中还抱着一个紫砂花盆,盆中一点新绿在冬天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陈淑仪有些惊喜,忙让开来:“唉呀,孩子们今天怎么来了?天都快黑了,又这么冷,可别冻坏了,快进来快进来。”

    三个孩子走进屋,屋里客厅中央放了盆炭火,烧得正旺,林满慧顺手解开脖子上的红围巾放在沙发扶手上,再将花盆搁在矮茶几上。

    陈淑仪是研究茄科蔬菜的,对花卉并不精深,看一眼花盆中的幼苗,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林满慧抿嘴一笑:“这是药。”

    “什么药?”陈淑仪越发好奇。

    “给老师治心病的药。”林满慧歪着头,难得调皮一回。

    陈淑仪若有所思,走到卧室门边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老厉,你的学生来了。”

    厉浩正蒙头装睡,听到这一句抬手将被子掀开一条缝:“谁来也不见。”一听学生两个字就来气,哼!

    陈淑仪真被厉浩的孩子气打败了,都五十几的人了,还闹脾气,也就是个窝里横!她快步走进屋,一把掀开被子:“林满慧他们三个孩子来了,还带了盆花苗,说是治你心病的药。”

    厉浩忙从床上坐起,一边穿鞋子一边看手表:“七点了,孩子们应该早就放学回家了,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花苗……我来看看。”

    厉浩走出卧室,一眼看到三个站得毕恭毕敬向自己问好的孩子,心情顿时舒畅起来,笑道:“孩子们,今天怎么过来了?吃过饭没有?冷不冷?”

    “我们今天放学早,吃过饭了。”

    “我们跑过来的,不冷,都出汗了。”

    “我们听说老师被任师兄欺负了,很生气,一起过来安慰您。”

    最后一句话从吴媛媛嘴里冒出,听在厉浩耳朵里真如寒冬腊月的一杯热茶,暖心窝。

    厉浩哈哈一笑,刚才的憋屈感顿时烟消云散:“没有没有,老师怎么可能被人欺负,真是孩子话。”

    陈淑仪在一旁抿着嘴笑,没有泼他的冷水。

    林满慧笑意盎然,脸颊梨涡若隐若现,显然不相信厉浩所说的话。

    厉浩对上林满慧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虚。他眼睛余光扫到一抹亮眼的绿色,迅速被茶几上的幼苗吸引。

    “咦?啊!”

    厉浩整个人都凑近叶片,仔细端详,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他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叶片,这株兰花幼苗叶片较短,叶端有水滴状水晶尖,并有一条金黄色镶边一直延生至叶柄,色彩亮丽。

    他看了半天,喜得抓耳挠腮,用笃定的语气下着结论:“这是少有的线艺春兰,极为珍稀!”

    陈淑仪听他这么夸赞,也凑过来,道:“这是春兰没错,难得镶金边,颜色还这么眩目,金绿两色相间,漂亮。”

    厉浩欣赏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腰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这是你那盆春兰分出来的苗?”

    林满慧浅浅一笑:“是啊,我十月初取了两颗芽头种下,都养活了,这盆送给老师,气死任斯年!”

    气死任斯年?厉浩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笑声响亮,震动得头顶的日光灯有些晃悠。陈淑仪难得见丈夫如此欢乐,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任斯年在《华夏花卉》上拟发表的论文核心是什么?

    野生变异兰花快速繁殖技术——保留变异基因。取三个芽头,分离出十几个侧芽、三个芽尖,最终活了一个,存活率不足10%,都足以称之为全国一流水平。

    那林满慧这株茁壮成长的春兰幼苗算什么呢?

    100%存活率,变异基因完美传承,叶艺更胜母株——这若是发布出去,恐怕要震惊世界!

    妥妥的打脸!真痛快!

    哪怕已经年过五十,厉浩的内心依然有一分童心、童趣,他伸出手一把捏住胡大志的胖脸蛋:“萌芽计划真是个宝!”

    胡大志的脸被老师捏得生疼,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嘻嘻笑着说:“老师,疼!您下手轻点。”

    厉浩与陈淑仪的孩子不在身边,原本冷清的二室一厅,因为三个孩子的到来显得热闹,生机勃勃。

    陈淑仪这才明白林满慧所言:这是治老师心病的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平时秀气矜持的她,此刻也开怀大笑起来。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婉转或深厚,或清脆或低沉,五个人的笑声汇聚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家庭欢乐的交响乐。

    笑过之后,林满慧从棉袄花罩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米色记录本放在兰花旁边:“老师,这是严格按照您要求完成的培育记录手册,接下来您可得好好养,明年参赛叶艺组,狠狠教训任斯年。”

    吴媛媛在一旁说:“对!我们得让他看看,姜还是老的辣!”

    厉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一边翻着记录本一边说:“好好好,我回头就按照你这个记录写篇论文,附上照片,投稿发表。”

    胡大志接一句:“对!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哈哈哈……”这回连陈淑仪也笑出了眼泪,抬手擦拭眼角。

    一屋子人都在笑,差点连敲门声都没听见。还是林满慧耳聪目明,提醒厉浩:“老师,有人敲门呢。”

    厉浩一边笑一边说:“这个时候哪个会来?大冷的天……”拉开门一看,笑声戛然而止。

    “你们怎么来了?”厉浩横跨一步,挡在门口。

    汪所长与任斯年并肩而立,两人手中都提着东西,显然是来求和的。

    见到厉浩这拦路虎的姿态,汪正新笑道:“老厉,隔老远就听到屋里笑声一片,遇到什么好事了?让我这个老朋友也来凑个热闹吧。”

    厉浩没有理睬汪正新,只拿眼望向任斯年:“你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办公室见,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不谈工作。”

    任斯年央求道:“老师,我想和您谈谈心。”

    汪正新在一旁说:“农科所的发展需要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小任年轻,还需要磨砺,大家坐下来聊聊嘛。”

    厉浩面色一冷:“我没什么好谈的。上次在你办公室已经把我要说的都表达清楚了,还谈什么心?”

    任斯年这一个多星期过得并不舒坦,睡着了都会惊醒。梦里后有追兵,前方是悬崖,一步踏错坠入深渊,一颗心荡到谷底,空虚而落寞。

    醒过来他抱膝细想,还是决定向厉浩求和。

    一则厉浩手中资源颇多,一大堆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花卉研究专家都是他的同学或朋友,更不提国内顶尖期刊杂志主编,个个都认得厉浩。他手里哪怕漏出一星半点资源,自己也能少走不少弯路。这样的老师何苦得罪?

    二则厉浩心善,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错误,办公室说过的话没有半句传开,显然老师为人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论。所以只要自己认错、低头、说几句好话,师生和好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必要性、可能性任斯年都想得清楚,再央求汪所长出马当个中间人,趁着晚上喝几杯,说开了不就好了么?

    任斯年想得挺美,却没料到厉浩狷介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理,看到汪所长反而拉长个脸:“老汪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任斯年的事情你那么上心做什么?这样的学生,我是不敢来往的。”

    汪所长行事自有章法,他扯开嗓子在门口喊:“陈淑仪,老朋友来了也不请进门,你忘记以前你答应过我的事了?”

    厉浩面色一变,屋里传来陈淑仪的声音:“是老汪啊,请进请进。”

    当年有人写举报信,检举陈淑仪穿旗袍、喝红茶,资本主义腐朽思想严重,是汪正新扣下举报信,力排众议:“旗袍、红茶与西方思想有什么关系?举报的人屁都不懂!陈淑仪是我们国家培养出来的科学家,为农业发展做出巨大贡献,不容许有人借运动之手迫害这样的好同志。”

    因此,陈淑仪一直十分尊敬汪正新,听到是他来了,亲自迎出门来。

    汪正新扯着任斯年的手进了屋,将两人手中拎着的一瓶西凤酒、一袋兰花豆、一袋鸡蛋糕交给陈淑仪:“来,我们几个喝点小酒,聊几句?”抬眼却见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整齐站在沙发后边,目光炯炯看向自己。

    汪正新哑然失笑:“难怪老厉笑那么开心,原来是他的三个爱徒来了。”

    厉浩招呼孩子们:“你们坐,不要理睬他们。”

    陈淑仪推了厉浩一把,微笑道:“孩子们,这是农科所的汪所长。”

    林满慧等人便恭敬地唤了一声:“汪所长好。”

    汪正新是厉浩家的常客,随意地跟着陈淑仪进了厨房,任斯年却左右张望,这个自己从来没有机会进入的空间,今天终于进来了。

    农场专家楼的格局都差不多,两房一厅,客厅不大,摆着一组布艺沙发、茶几与矮柜,靠近厨房的角落放着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两间卧室的门对着客厅,但此时紧紧关闭着。

    米色窗帘,深红色油漆地板,绿色墙裙,屋内颜色简洁大方,饭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茶几上同样罩着勾花桌布,素净大方。

    等等,茶几上摆的一盆幼苗是什么?看着很眼熟。

    还不待任斯年看清楚,厉浩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指着饭桌说:“去那边坐着,别打扰孩子们。”

    厉浩的语气依然生硬,看清楚这个人的品性之后,内心太过失望,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

    任斯年回想着刚才所见,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洁白的桌布铺在深红色的木桌上,中间摆放着一盆绽放的莲瓣兰,叶片细长,花瓣白色、脉纹红色,红白相映,鲜艳俏美。

    兰香悠远,沁人心脾。

    汪正新从厨房端着一碟兰花豆、一碟鸡蛋糕出来,白瓷碟子带一圈金边,农场日常的小零食顿时被改造得充满高端气息。

    汪正新笑道:“陈淑仪同志还是这么讲究。”

    厉浩瞪了他一眼:“我们家不是酒馆,有事说事,说完就走。”

    陈淑仪另外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温柔地给每人倒了杯热牛奶:“咱们农场有奶牛场,这牛奶是今早送来的,新鲜得很。你们正在长身体,多喝点牛奶。”

    透明的玻璃杯中,牛奶表面结成一层薄薄的、浅黄色的奶皮子,胡大志一口喝完,奶皮子贴在嘴唇上,显得有些滑稽。吴媛媛指着他咯咯笑,胡大志拿起一块鸡蛋糕塞进她嘴里,咬牙道:“不许笑!”

    鸡蛋糕真材实料,用了不少鸡蛋,鸡蛋、白糖、小麦粉的香味揉和在一起,烘焙之后透着股甜甜腻腻的气息,让人心生欢喜。

    林满慧吃完一块鸡蛋糕、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也饱了,往嘴里丢了颗油炸的兰花豆,咸、脆、香,好吃。

    一屋子没人说话,光听到三个孩子嘴里咔吧咔吧的声响。

    任斯年听着有些烦躁,他转过头想再看一眼茶几上的兰花幼苗,却被那几个脑袋挡了个严严实实。他忍住好奇心,老老实实端坐椅中,双手置于膝上,静等汪正新开口说话。

    与厉浩小斟两口之后,汪正新咳嗽一声:“老厉,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在大会上念检讨的情景?我当下坐在台下战战兢兢,如果不是范场长为你出头,恐怕我们都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

    说起往事,厉浩面色和缓了许多,叹息道:“是啊,范场长是个好人,我和淑仪都得感谢他。”

    汪正新继续道:“年青时,性格多半激进,做错事在所难免。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如果不给他们改正的机会,这个世界就很难进步与发展了。”

    厉浩没想到汪正新在这里等着他。“嗒——”的一声,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白瓷小酒杯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错误,也要看是什么类型。有些错,犯了就无法回头。有些错,只需一次就能让人看清楚人品。”

    厉浩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花朵再美,根系若是腐烂,那就没救了。”

    冬月寒冷,这屋里却很热。听到厉浩这一番话,任斯年心脏狂跳,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

    汪正新不解地问:“老厉,我还是觉得你对小任太过苛刻。他年青,有野心,想要一鸣惊人,这都不算大错。我们都是从年青时过来的,谁没梦想过成为世界第一人呢?”

    厉浩摆摆手,咂了口酒,眯起眼睛:“老汪,你不必如此热心非要捏合我和小任。各有各的信念,我也不阻他前程,就当普通同事不好吗?”

    汪正新为难地看了任斯年一眼。

    任斯年的声音颤抖:“老师,我二十岁从农学院毕业,来到您身边读研、当助手已有六个年头,能破格评为副研究员也是在您的指导之下完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离开您我茫然不知所措啊。”

    他说得情深意切,听得汪正新都感动不已,抿一口酒,吃一颗兰花豆,道:“老厉,你有福气呀,这么好的研究生、接班人。”

    厉浩摇摇头,半点不为所动。

    汪正新嘴巴皮子都磨破了,好说歹说厉浩就是不肯松口,搞得最后汪正新也有了点脾气,提高了音量:

    “老厉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呢?我这是为了谁?我难道是为了自己吗?我是为了咱们农科所!你年纪也大了,底下哪个能够撑起花卉研究这个团队?你们如果不团结,损害的是农科所的形象!”

    厉浩有所触动,没有说话。

    为了集体利益,放下成见,握手言和,全力支持任斯年新团队发展?凭什么,为什么呢?

    可是汪正新的话没毛病,个人得失必须让位集体利益,从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要求厉浩的。

    汪正新在桌子底下踢了任斯年一脚。任斯年心领神会,起身离座,恭敬道:“老师,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吧。如果您觉得那篇论文不该发表,那我和编辑部联系,撤回稿件。以后再有成果,一定会先向您请示。”

    室内一片寂然,厉浩的呼吸声显得有些粗重。

    林满慧坐在沙发上竖起耳朵听着饭厅那边传来的动静,听着听着,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任斯年能屈能伸,脸皮之厚,令人叹之观止。汪所长用心良苦,以情动人、以理服人,拼命压制厉浩。

    没毛病。可是,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不爽。

    为什么犯了错只要道歉就必须被原谅?

    为什么一定要有大局观?

    为什么不能尊重厉教授的个人意愿,不喜欢就分开?

    胡大志、吴媛媛也听着有些不对劲,三个脑袋凑在一起悄悄议论起来。

    “凭啥你让咱原谅,咱就得原谅,他脸盘子大些吗?”

    “厉老师不喜欢他,不愿意当他的老师,又没有骂他赶他,为什么还要逼着老师继续对他好?”

    “说得好像老师是因为论文没有署名而生气一样,老师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当大人们闭嘴时,孩子们稚气的声音便渐渐变得清晰,一字一句落入饭厅四个人的耳朵里。

    厉浩与陈淑仪对视一眼,这三个孩子单纯、天真、善良,懂得体谅老师的难处,没白疼。

    汪正新面色一黑,喝了口闷酒。唉!当领导也难哟……

    任斯年咬着牙,却不敢发作。刚刚好不容易让厉老师态度软和下来,一定不能再和这三个宝贝起纷争。

    林满慧吃完手中的兰花豆,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沾上的茶油。

    陈淑仪见她起身,笑着走过来:“累了?天色晚了,我和老师送你们回家。”

    林满慧冲陈淑仪微微一笑,笑容里透着股调皮,弯腰将茶几上的兰花幼苗搬起,搁到饭桌上,看着任斯年。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团队早就完成了野生变异兰花的培育,同样保留变异基因且更为强大,衍生出叶艺品种。你那病怏怏的小苗能跟这盆花比么?”

    胡大志与吴媛媛也跟着过来,站在林满慧身旁为她助威:“就是!”

    任斯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动地坐在椅中看着眼前这盆茁壮的绿色小苗。

    汪正新惊喜地凑近,对厉浩说:“老厉,你藏得深啊!这盆花竟然是野生变异兰花的幼苗?这成果如果公布出去,不得了、不得了。”

    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瞟了任斯年一眼,心道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照一看小任养的小苗的确差远了。

    厉浩见林满慧将兰花搬出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孩子看着瘦瘦弱弱的,一张脸蛋比喝水的茶缸子还小,对自己却贴心得很,主动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怎么就这么让人心疼呢?

    林满慧早就看不惯任斯年,此时逮住他错处还不炮轰,更待何时?

    “任师兄,听说你偷偷养在办公室的那盆春兰就是当初我们三个挖的,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听到林满慧说起这事,任斯年瞅了一眼厉浩,没想到老师竟然把这事告诉了她。他张了张嘴,正想说句:你们丢在那里不要的,难道别人捡不得?这样的话,却被林满慧抬手打断。

    “算了,拿了就拿了吧,我们大人大量,懒得跟你计较。可是,偏偏你不懂养花,全无爱花之心,养得那么差!隔着门板我能听到它在哭泣,能不能活过今年冬天都难说,要不要还回来,我帮你养着?”

    任斯年被她激怒,抢着辩驳:“什么叫隔着门板都能听到它哭泣?简直荒谬!你见过了?你听得见?真是孩子话。”

    汪正新听到这里也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林满慧虽只有十三岁,但这一片爱花的赤诚之心倒是与厉浩不谋而合,也难怪能让厉浩如此喜爱。

    林满慧的眼中突然如淬过火的钢刀一般,迸射出逼人的寒光。她步步紧逼,盯着任斯年的眼睛,连珠炮似地厉声喝斥。

    “以伤害母株为代价,存活率不到10%的繁殖技术,好意思拿出去丢人现眼?”

    “躲躲闪闪做实验、鬼鬼祟祟投稿,养盆花都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真替你感到羞愧!”

    “老师一直教育我们,认真做事,老实做人。你哪一点做到了?还有脸纠缠老师原谅你?”

    “你做的实验、拿到的数据、取得的成果老师早就完成,只是没来得及发表。看到没?野生兰花变异基因保留得多么完美,比你那淡淡浅浅的金边强了一百倍!”

    林满慧手指搁在花盆边缘,提防着任斯年动手。她的话语直接,深深刺痛着任斯年脆弱的心。他感觉自己那阴暗的灵魂似乎被人活生生剥开,在阳光下暴晒,每一分丑陋都无处遁形。

    任斯年不敢置信地盯着这盆春兰幼苗,叶片边缘那金灿灿的线艺刺眼至极。他霍地站起,后退一步,差点将椅子带翻:“不可能!”

    林满慧问:“怎么不可能?”

    任斯年指着这盆兰花,尖声道:“你那盆春兰十月份都没有出芽迹象,怎么可能现在就萌发出这么茁壮的幼苗?”

    林满慧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有光芒闪现:“还得感谢你偷偷在我的春兰土壤中加氢氧化钙啊,没想到歪打正着,促芽效果极好。”

    任斯年被打击得太狠,一时之间整个人的心神都被林满慧带着走,脱口而出:“不可能!我撒的氢氧化钙只会让春兰烂根,根本没有促芽的效果。”

    一片死寂。

    任斯年还没反应过来,却听见汪正新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任斯年!”

    任斯年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林满慧哈哈一笑,眼中透着浓浓的嘲讽:“任师兄,我说的是真话,要不你回去试试?别说一篇论文,十篇都写得出来。”

    东窗事发,任斯年慌忙改口:“我被你带歪,顺嘴秃噜说错了话,可别冤枉是我加的氢氧化钙。”

    只可惜,再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这一回,汪正新也不愿意帮他。先前在办公室厉浩询问是不是任斯年给兰花下药,任斯年以人格担保,汪正新信了。现在看这架势,怕是真的。

    一个人有野心没关系,但若是品德不行,那他站得越高错处就会越大。

    汪正新站起身,握着厉浩的手道:“老厉,就按你说的吧,别的话我也不说了,改日我再登门道歉。”

    他率先走出客厅,推开门却发现任斯年一动不动。

    汪正新沉声道:“小任,一起走吧。”

    任斯年呆愣当场,看着眼前两位老师。厉浩目光冰冷、陈淑仪一脸失望,显然再无回寰余地,只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老师,那我走了。”

    说罢,就此离去。

    楼道里一阵寒风吹来,吹得脖子凉嗖嗖的。

    厉浩走到门口,看着任斯年与汪正新一起下楼,心中五味杂陈。直到一左一右被两只温软的小手抱住胳膊,他才回过神来,看着乖巧的吴媛媛、胡大志,微笑道:“走吧,老师送你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任斯年顺利解决了,早上6点还有一章哦~

    ◎最新评论:

    【<img src="
?var=20140327">加油】

    【啊啊啊啊这个臭不要脸的偷花任终于赖不上来了】-

    完-

    ◇ 第 30 章

    ◎红菜苔的传说◎

    元旦过完, 农科所少了一个人——任斯年。

    先前组建科研团队红红火火,怎么忽然就烟消云散?论文没见发表,团队也都散伙。

    一打听才知道任斯年急流勇退, 放弃科研改走仕途, 调往隔壁的凤梧县林业局, 以他的学历与年龄,林业局自然热烈欢迎。

    林满慧得到这个消息,瞠目结舌:啊,这个人就走了?那书中林嘉明的忠犬到哪里再寻一只呢?

    林嘉明也有些郁闷, 她的梦中任斯年是农科所大佬, 所以报萌芽计划时才会努力迎合。结果还没来得及搞好关系这人就离开了军山农场,真是可恶。

    林家大哥林景智顺利调回军山农场, 在农场中学担任高三语文老师,大嫂孙文姣则当上了数学老师教初一学生。林景严与林满慧多了两个监督者,稍微松懈就会被拎没办公室接受大哥的训斥。再加上厉浩教授对林满慧另眼相看, 加大培养力度, 两兄妹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1977年1月一过,就代表着蛇年将至。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林满慧背着书包和林景严一起走出学校,相视一笑:快乐的寒假,我们来了!

    刚刚走出校门,一个年青男人身穿着军大衣,站在马路对面冲他俩招手。

    “二哥!”林满慧抬头一看,眼眸一亮,像只欢快的小鹿般奔跑起来。腊月寒风吹动着她的额前刘海, 仿佛梅枝轻颤。

    林景信风尘仆仆, 看到奔跑而来的林满慧, 笑容温暖。

    林满慧有差不多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二哥了,偶尔通过他寄回来的家书了解知道他在公安大学一开始学习有些吃力,恨不得天天泡在图书馆里补基础。

    久别重逢内心欢喜,林满慧与林景严一起跑过去,一左一右拉住林景信的胳膊,欢天喜地地叫道:“二哥,你也放寒假了?”

    林景信双眼带笑,点头道:“比你们早两天放假,我赶着这个时间点等在这里,我们一起回家。”

    林满慧高高兴兴地问:“二哥,你从省城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林景信背了一个大挎包,他从包里摸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纸盒子递给林满慧。一股淡淡的硝烟味传来,她眼睛一亮:“烟花?这可是好东西!”

    林景信的眼睑下方有淡淡的青影,身上带着浓浓的汽油味,衣服裤子都是皱巴巴的,显然长途跋涉让他感觉疲惫。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大拇指一起用力在眉间按了按,感觉到一阵酸胀之意,疲倦之意稍减。听到林满慧的问话,看她美滋滋的很是欢喜,回答道:“要过年了嘛,买点烟花给你玩。”

    林满慧将烟花盒子收好:“五哥,我们今晚先放几个,剩下的留到过年再放。”

    三兄妹回到家时还早,林景仁和林景勇都还没下班。

    林景严打来热水让林景信洗漱,安顿好二哥之后从抽屉里拿零钱、肉票、豆腐票,到供销社打了两斤甜米酒,又跑菜场买了一斤肉、一块水豆腐。

    林满慧拿着菜篮子走进自家菜地,这里虽是冬日,却依然生机盎然。红菜苔、大白菜、大蒜、白萝卜,红的绿的,热闹得很。

    红菜苔是农科所罗瑞冬从鄂省带回来的种子,听说是江城洪山宝塔下宝通禅寺后菜地出品。林满慧在末世时听一个鄂省江城人说起过洪山菜苔。

    ——冬季江城人最爱的蔬菜,没有之一。

    鄂省与湘省的气候条件类似,冬天冷、夏天热,夏天的江城有火炉之称,冬天却冻得手脚冰凉,室内温度在零度上下挣扎。

    这么寒冷的天气,蔬菜不易成活,唯有红菜苔笑傲江湖。

    叶片硕大,中央抽花苔,开淡黄色十字形花朵,菜杆粗壮、紫红鲜嫩,清炒口味脆甜,还可以搭配各种配料,酸辣菜苔、腊肉炒菜苔、香肠炒菜苔……

    林满慧到现在都记得,末世天寒地冻,自己与那个鄂省人缩在基地烤火,听他讲起家乡的红菜苔时,真是眉飞色舞、口水狂喷。

    “红菜苔种类很多,叶片越紫、菜苔越粗长,越美味。有的红菜苔与油菜杂交之后颜色变淡,口味偏苦,就不好吃。最最好吃的,还是得正宗的洪山菜苔。你知道吗?这可是古代进贡皇帝的蔬菜,冬天炒腊肉、加干辣椒,真是一绝啊……”

    他抹了把口水,继续吹牛:“宝通禅寺有一座洪山宝塔,塔尖挂铜铃,风吹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可以传出去很远。自古只有能听到宝塔铜铃之音的地方,种出来的红菜苔才粗长清甜,其它的地方总差那么一点味。”

    说着说着他眼泪长流:“末世没发生之前,红菜苔我要吃一整个冬天。可是现在……我连片菜叶子都吃不到,这狗日的末世!”

    作为湘省人,林满慧冬天白菜苔吃得比较多,偶尔吃到的红菜苔都是细长暗红的,也没觉得有多么美味,没想到在末世被一个鄂省人洗了脑,自此就留下一个关于红菜苔的梦想——

    如果有一天末世结束,我一定要种一大片红菜苔,吃上一整个冬天。

    因此,见到罗瑞冬这个叶类蔬菜研究专家拿出来的种子,说要在农场推广试种,林满慧便先下手为强,要来一袋种子,在自家门前自留地里种了两大畦。叶子紫红一片,冬季打霜之后尤为漂亮。

    眼下天冷,菜苔抽苔很快,根本吃不过来。林满慧到处送人,隔壁左右沾她的光吃了不少,个个赞不绝口,直夸好吃。

    渐渐的,三分场十几栋连脊房的住户都知道林满慧会种菜,隔三岔五地来讨要红菜苔,为了回报,他们也将自家种的白萝卜、胡萝卜、油菜、花菜送给林家,林满慧一家顿时成为附近最受欢迎的人家。

    红菜苔新鲜脆嫩,林满慧手伸进肥厚的叶片之间,轻轻一掐就断了,看着那雪白的断口,林满慧很有成就感。她种的菜苔肥壮得很,每一根都有大拇指粗细、小臂长短,三、四根就是一盆菜。

    木系异能蓬勃而出,笼罩着这一大片菜地。红菜苔生长得更为欢腾,肥厚的苔枝在轻轻摇晃,似乎在感谢林满慧的异能滋养。

    拨下一颗大白菜,再扯了一片大蒜叶,揪出几个白萝卜,装了满满一篮子。等她提着菜篮走出菜地,吴婶家养的土狗子小白摇着尾巴迎上来,嘴里发出“呜呜”声响,对林满慧亲密之极。

    林满慧抚了抚它的脑袋,小白欢喜地蹭着她的手。

    看到这货完全忘记谁才是养它的人,吴婶气得啐了一口:“这狗真是白喂了!我天天肉扬拌饭喂它,它却把外人当主人。”

    林满慧耸了耸肩,有木系异能在手,动、植物都是她的臣民,小白反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小白围着林满慧打转转,恨不得跟着她回家,吴婶气不打一处出,抬腿轻轻踢了它一脚:“蠢东西,滚回家去!”

    小白在地上打了个滚,睁着黑圆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吴婶,林满慧拎着篮子掀开门帘,转身对小白说:“去,守在鸡窝旁边。”

    小白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屁颠颠地往东边鸡窝跑。吴婶看到这条傻狗,气得直哼哼,一掀帘子进了屋。

    林满慧将蔬菜放进厨房,撸起袖子向鸡窝进发。

    农场职工养鸡的并不多,一来职工上班没时间侍候,二来养鸡养鸭需要饲料,农场虽然种水稻种蔬菜,但那都是公家的东西,每个人的口粮都是按计划分配到户的,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喂家禽?

    林满慧养鸡有秒招,蚯蚓、谷糠、剩锅巴与剁碎的菜叶混杂,根本不需要消耗粮食,小鸡崽被她养得只只肥壮无比,人见人夸。

    养到腊月间,母鸡开始下蛋,公鸡开始打鸣,眼见着已经是收获季节。

    打开竹篱笆的小门,林满慧走进收拾得利落干净的鸡棚。

    “咯咯——大!”母鸡的唤声让林满慧笑开了花。

    从鸡窝里摸出六个温热的鸡蛋,粉红色的蛋壳看着十分漂亮,初生蛋不算大,但林满慧一只手也拿不住这么多,便兜在浅蓝色围裙里,快步走出。

    一只长着红、黄、黑三色羽毛的大公鸡骄傲地在她面前踱步,深红的脚趾尖利而有力,似乎在告诉她:这里归我看管。另外三只打架打输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篱笆一角,显得没精打彩。

    林满慧冲小白发出一道指令:“上!”

    小白兴奋地奔跑而来,吓得那几只公鸡四处乱窜。小白动作快似闪电,羽毛满天飞舞,黄沙飞扬。待烟尘散去,小白嘴里叼着一只公鸡,跟在林满慧的身后,迈着凯旋的步伐走着。

    公鸡已经吓傻了,扑腾着双足,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下班的林景勇看到这一幕,笑着从小白嘴里夺下公鸡,问林满慧:“今天要杀鸡?你馋肉了?”

    林满慧点点头:“二哥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景勇惊喜地说:“真的?走,我去杀鸡!”

    不一会儿,林景严左手拎着酒瓶子,右手拿着肉和豆腐回来,一家人开始热热闹闹准备晚饭。

    等到林景仁骑着自行车回到家,看到林景信回了家,欢喜地一把将他抱住。

    林景勇从厨房出来,对林景仁说:“把大哥大嫂接过来。吃,吃饭!”

    林景仁点了点头:“老四你去杀鸡,我骑车接人去。”说罢,掀帘而出。

    林景信坐了一天的车,累得不行,歪在床上睡着了。林满慧怕吵着他,便蹲在厨房看四哥、五哥杀鸡。

    林景勇先拿出一个瓷碗,装上清水,加了点盐,搁在地上。再一把抓住小公鸡,揪住脖子,拔干净颈上一圈鸡毛。

    一切准备停当,拿起磨得锃亮的菜刀,手起刀落。

    一道血线溅出,林景勇快速移动位置,让血线准确滴落装盐水的碗中,沉声喝道:“老五!”

    林景严心领神会,拿了只竹筷子不停地搅动血水,免得鸡血沉淀结块不均匀。

    林景勇干惯了这活计,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可怜的小公鸡只来得及哀鸣两声,腿一蹬,死了。

    林满慧在一旁笑靥满面,林景严见了啧啧称奇:“小妹现在胆子比小时候大多了,看杀鸡眼睛都不眨一下。”

    林满慧瞟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连人都敢杀,还怕杀鸡?

    林景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鄙视,气得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抗议,手里突然塞进一只死鸡。旁边一口大铁锅里倒进滚烫的开水,热气蒸腾中林景勇吩咐道:“赶紧的,拔毛吧。”

    拔鸡毛是个细致活,林景严只得歇了与小妹打闹的心,用脚勾了把板凳过来,坐在铁锅旁边开始工作。

    鸡毛被开水烫过,一股难闻的膻味在厨房中弥散开来,林景勇对林满慧说:“小妹你出去坐着喝茶,厨房里太脏。”

    林景严一边叹气一边唱:“小妹是家中宝,老五我却是根没人疼的狗尾巴草,可怜哟~”

    林满慧扑哧一笑,站起身:“那我去烧炭炉,顺便烤个红薯给狗尾巴草五哥吃。”

    林景严一听立马眉开眼笑:“还是小妹对我好。”

    一个小时之后,林景严用姜片炒熟鸡肉,加水放进砂锅里煨着,再剁好肉末准备蒸蛋给玥玥吃,再把墙上挂着腊肉、腊肠汆水,清洗好大蒜叶、红菜苔、大白菜……全都准备停当,就等大哥大嫂一家上门。

    一阵自行车铃铛的声响传来,林景智一家被接了过来。

    ◎最新评论:

    【棒棒棒你真棒!加油加油加油!

    棒棒棒你真棒!日万日万日万!

    棒棒棒你真棒!加更加更加更!】

    【<img src="
?var=20140327">投一颗地雷,表达对你的爱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决、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按爪~等粮~】

    【催更】

    【好】

    【终于追上 哈哈】

    【花?】-

    完-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