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趴在小树林里,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温泉。
浓重雾气在水面上织出密不透风的大网,其间唯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个正在泉中沐浴的男人。
过去两个时辰,浓雾一刻都未散去,她没法将对方看个真切,更谈不上动手。
虞瑶不免有些烦躁。
身下枕着潮湿的黑土,那股从地底钻出的腐朽气息不停刺激她的鼻腔,她却只能向上按住鼻尖,谨防自己一不留神打出喷嚏。
脑袋上方盘着错综复杂的枯藤,稍有风动都会害得藤条勾住她的发丝,她却不能信手折断,生怕最轻微的声音也会惊动温泉里的人。
这些,她都忍了。
窥视他人沐浴,本就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但虞瑶发誓,她出此下策绝非因为贪恋男色。
而是忍辱负重,只为替她师妹出一口气!
数月前,在虞瑶外出游历期间,师妹突然走了桃花运,与一个玄鸣宗的男修坠入情网。
师妹被师父捧在手心里长大,天真懵懂,不谙世事,在男修甜言蜜语的哄骗之下,很快就交付了身心。
却不想男修占了便宜后,没多久便人间蒸发,为了逃避宗门的责罚,甚至躲进魔界。
明摆着不想对师妹负责!
虞瑶闻讯赶回时,一眼便看到师妹哭红的双眼……和微隆的小腹。
师父对虞瑶有恩,不仅予她遮风挡雨的一方安隅,更予她一根格外趁手的赤寻鞭作为法器。
而他老人家渡劫失败前托付她的唯一一件事,便是照顾好师妹。
见师妹被人如此欺负,虞瑶气得当场提起鞭子,发誓要去魔界把负心郎给绑回来。
传言魔界乃是龙潭虎穴之地,而魔修更是生性残忍,为了修炼不惜食人元神,吸人骨髓。
寻常修士若闯魔界,只能是有命去,无命回。
师妹不愿她涉险,再三劝阻,虞瑶却心意已决。
即使无法挽回师妹受到的伤害,她也必要那个衣冠禽兽付出代价。
魔界戒备森严,虞瑶费了足足十天功夫,终于探出魔界边境防守的薄弱之处。
仗着一身未逢敌手的轻功,加之一根可缚万物的鞭子,她一路闪躲奔逃,侥幸深入魔界。
尽管没亲眼见过负心郎本人,但依照师妹提供的细节和路上搜刮的线索,她终于寻到这片密林。
负心郎定然以为,身在魔界最为荒僻的角落,离修真界十万八千里,便可高枕无忧,才有心情在泉中沐浴。
想得倒挺美。
虞瑶甫一从思绪中回过神,那团笼在温泉上方的雾气已被某种力量搅开,瞬间绽开一条缝隙。
借着这个难得的时机,她终于窥见男人的身形。
如夜色般浓黑的长发仅用簪子松松挽在脑后,流畅的肌肉线条一丝不苟地勾勒出力量,冷白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美玉。
只是那张脸依旧被浓雾笼罩,愈发引人好奇。
虞瑶默念三声“非礼勿视”,双目却不自觉地睁大,恨不得将他掩在水雾中的一举一动都纳入眼底。
……并非存心要把师妹的男人看光。
这番苦心打量,不过是她出手前必经的评估,像是该对准哪里出鞭,一鞭力道需留几成,等等。
因她一旦挥出鞭子,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赤寻感应到虞瑶的决心,围绕她的身形缓缓舒展开来,鞭尾却像响尾蛇攒动的尾环那般扬起。
她不想过早惊动目标,连忙抬手制止跃跃欲试的法器。
眼下,沐浴在温泉中的男人转过身躯,暴露出未着寸缕的脊背。
令虞瑶皱眉的是,那道她以为会像冷玉般光洁平滑的后背上,却狰狞地爬着数道纵横交错的深红疤痕,多少破坏了男人躯体的美感。
亏她以为,师妹看上的是对方的脸和身子,可这具身体分明如此骇然。
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他本就浑身是疤,就算多点新伤应该也不显眼,省得一会她动手打伤他,师妹看了会心疼。
想到这里,虞瑶感到轻松许多。
她曾用鞭子拦过骚扰村庄的黑熊,捞过失足坠崖的顽童,捉过拔腿狂奔的人参精。
她还用它擒拿过背叛师门的弟子,收拾过下五门的采花大盗。
能被她的赤寻绑住,受她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也算是负心郎的荣幸。
只是,魔界的稀薄灵气,始终叫她心绪难安。
虞瑶不得不从储物囊取出一颗灵石含在口中,待灵气在身中运转,而后汇于手心。
她轻抚鞭身,屏住呼吸,使出近七成的力,扬起赤寻一挥。
那条匍匐在地的鞭子顿时化作游龙,无视藤条枝叶的阻隔,直直扑向温泉中男人的上身。
她以为这鞭必定万无一失,可没料到,男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仅稍稍一斜身躯,便生生避开赤寻的袭击。
虞瑶暗叫不妙。
凡是被她盯上的目标,还从未有躲开鞭子的先例。
可这个男人明明背对着她,竟能歪打正着闪过她的一鞭!
她反手招回赤寻,来不及细想,便感知到氤氲水汽中有浓烈气息迅速汇集,如无形巨刃,将满泉雾气劈开一道深若山谷的沟壑。
不等对方蓄力反击,虞瑶当机立断,崩碎口中灵石。
迸发的灵气激得她鼻腔通透,醍醐灌顶。
凭借这股爆发的力量,她纵身跃出小树林,操纵鞭子在半空旋成一个赤红的圈。
当虞瑶松开五指,任赤寻朝前方飞去的电光火石间,却看到回身御敌的男人脸上,浮现出被雷击中般的惊愕之色。
他显然是被她的身姿镇住,全然褪去先前的机警,竟忘了闪躲。
直到赤红游龙毫不客气地缠住他的身躯和手臂,还绞入他几缕垂落的湿发。
赤寻以蛟龙筋制成,坚韧无比,除非主人允许,否则绝不会自行松懈。
眼看男人放弃挣扎,虞瑶这才松了口气,满意地快步走到温泉岸边。
波纹凌乱的泉水勉强没过他宽厚的胸膛,赤红的鞭子牢牢箍住他挺拔的躯干,也堪堪遮住他胸前的一抹肌肤。
氤氲热气为他鸦羽般浓密的睫毛挂上水珠,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蒸出一层细汗,使他精致却泛白的唇染上几分红润。
但他的目光有如浸过寒潭,微微上扬的眼尾甚至还带着一丝不祥的暗红。
相较于他背后的慑人疤痕,男人的面容虽然俊美至极,却透出教人不安的沉冷。
这令虞瑶不可避免地联想起修士入魔前的征兆。
好在鞭子不仅将他绑得严实,更能扼制他周身的灵力流动,加之他泡在泉中身处低位,而虞瑶却高高站在岸上。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她居于上风。
虞瑶大着胆子蹲在温泉边,一手按在曲起的膝盖上,一手朝他勾起指尖。
男人抬眸望她,布满血丝的眼中依稀蒙着一层雾气,脸上写满困惑。
虞瑶想起,这负心郎应当还不认识自己,既然要把他绑回去,总得让他被绑个明明白白。
她在膝上攥紧五指,语气不由自主带上一丝嘲意,“你小子,还挺敏锐。”
不过即便他运气好,躲开她的第一道鞭,还不是马上就被捉住了。
“你自己造了什么孽,不用我多说了吧?”
尽管这样问他,可虞瑶其实并未对此人抱有一丝期待。
从他抛下师妹的时刻起,就已自揭虚伪面目,更不用提,他抛妻弃子对师妹造成的创伤无法抹去。
虽然虞瑶曾答应师妹,不会私自处置负心郎,但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看他到底无可救药到什么地步。
男人呼吸些微局促,胸口随之起伏,少顷沉默后,他却垂下眼眸,对自己的罪过供认不讳,“是我……一时冲动,我……知错。”
语气居然还挺诚恳。
他猝不及防的坦白,害得虞瑶酝酿好的一腔说教,全部卡在喉咙里。
怎么回事,他完全没打算为自己狡辩两句吗?
虞瑶只能推测,对方是因为被她的神鞭绑住,见识到她的厉害,才迫于形势就范。
她不屑地冷声责问,“那你倒是说说,你都错在哪了?”
男人却顿时噤声不语。
看来,他刚刚是为了活命才那么说的,一到至关重要的问题,就闭口不谈。
虞瑶心中怒火大盛,伸手拽住一节鞭身,愣是将人扯到近前,“装什么哑巴?有胆做,没胆认?”
她一时气急,忘了男人还没穿衣服,更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胸口。
男人视线微沉,像刀尖那般从她手上滑过,眼角浮起一丝阴翳,被湿发半掩的耳根兴许因水汽蒸腾之故,隐隐泛红。
“我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虞瑶将扣紧的手指一松,指节在他额头上猛地一叩,一心给他醒脑,“就凭你,也敢欺负我师妹?”
她歪过脑袋瞪他,丹唇因怒意而微微翘起,雪肤却覆上火焰般的愠色,以丝绦高高束起的斜马尾在颊边轻晃,一身红衣被林间微风吹得鼓胀,宛若一朵绚丽耀眼的扶桑花。
魔界清寒,直至六月才迎来第一场花开,可无论那些芳菲再如何争奇斗妍,也注定在她明艳的面容前黯然失色。
晏决有片刻失神。
而他这副恍惚形容,只令虞瑶怒气更甚。
她正欲重复一遍,却听他疑惑道:“你师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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