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应着这一声,窗外突然燃起冲天的火光,伴随着阵阵喊杀之声及犬吠,喧嚣至极。
岑樱害怕地躲在了嬴衍身后,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不放:“出什么事了?”
嬴衍安抚了她几句,方要开门,堂屋那头的岑治已经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大声地呼喊:“樱樱!樱樱!”
“村里好像进了强盗了,快跑!”
强盗?
嬴衍眉头一紧。云台县承平日久,怎会贸然冒出强盗来。
他拉着岑樱出去,于堂屋撞见踉跄“跑”出的岑治。见他在,岑治脸色大变:“你怎么在这儿?”
眼下不是计较他勾引樱樱的时候,岑治焦急地将他俩往外推:“快走,去找周兴!他有车,咱们才能逃出去!”
院子里阿黄汪汪地叫,四面的厮杀声犬吠声都已响起来了。岑樱扶着父亲急急下了院子,这时门外又传来隔壁周大哥焦灼的呼喊:“岑先生!樱姑娘!你们逃了没有?”
周沐已去了郡城考试,周大嫂也带着小萝也回了娘家,周家只有周兴在,担心他父女两个一个残疾一个弱质,急忙赶了驴车出来敲门。
嬴衍上前替他开了门,周兴焦灼地往里面望了两眼,又急唤:“岑先生,村里进了强盗,正在挨家挨户地抢劫。听说抢了东西还不算,还要杀人。村西张大娘家已经给杀了,咱们还是快跑吧!”
“那就多谢了!”
来不及寒暄,岑樱赶紧扶了父亲上车,由周兴赶着驴车往后山逃去,阿黄汪汪地跟着驴车跑。
车中原就狭小,又被周兴放了些逃生必备的食物和水。三人只能紧紧靠在一处。
而事起仓促,岑樱连件厚衣服也未能带,她靠在嬴衍怀里,惊慌不定地看着车窗外掠过去的树木、火光与阵阵惨叫声,四肢冰凉。
村子里已经乱做了一团,到处是逃跑的村民与手挥大刀的歹人。孩童的哭叫声、强盗兴奋的叫喊声、求救与惨叫声都不绝如缕。
岑樱畏怯地靠在嬴衍怀里,紧紧抱着他:“闷罐儿,我怕……”
惊泪簌簌。
迅疾掠过的夜风掀起帷幕一角,刀剑寒光紫电似的闪过,映照出火光下贼人手起刀落灭门的惨剧。他抬手挡在岑樱眼前,眼睫微垂了垂,原本平静无澜的心也似随着车马摇晃不定。
他心下明白,这祸事多半是由自己惹出来的。能席卷整个村子的必然不会是普通的江洋大盗,只怕是薛家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杀自己灭口。
而为了掩盖自己的死,薛家竟不惜杀害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这样人面兽心的士族,却能为他父皇所用,一步一步扶持到了今天,赐公爵,予军权,又命薛崇统领白鹭府,名为纠察不法,实则监察百官暗中收集情报,只为牵制他这个太子而已。
这就是口口声声仁爱百姓的天子,万姓之君父。
这就是,他的平衡之术。
岑樱已畏惧地全然伏进他怀中,紧抱着他一只胳膊,瑟瑟发抖。他回过神来,轻柔地揽着少女的肩安慰她:“没事的,有我在,别怕。”
前时封衡已派了十多个人来,驻守在村里,暗中护卫他的安全。眼下,也当得了消息赶来。
岑樱不言,方才她听见的就有熟悉的声音,有向她讨过糖吃的王大娘家的妞妞,还有喝过她喜酒的大叔大婶,现在,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了刀下亡魂……
她流着泪把他抱得更紧,眼泪无声地湿透衣襟。
岑治在侧瞧得心惊肉跳,这浑小子,何时把他的樱樱哄骗到了如此地步?方要训斥他几句,车外传来强盗的高喊:
“弟兄们!这里有辆驴车!有人要逃!”
“老大可是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可别让他们跑了!”
纷乱的脚步声登时朝他们奔来,岑樱心里一惊,下一瞬,驴车骤然颠簸起来,周大哥一边甩鞭子一边喊:“岑先生,樱姑娘,坐稳了!”
他赶着驴车一路狂奔,在山林道上横冲直撞,试图逃出村去。后面的强盗们却穷追不舍,喊杀声似一直萦绕在耳后不散。岑樱恐惧地把头埋进嬴衍怀里,牙齿皆打颤。
驴车的速度并不快,何况车上坐了三个人。很快,周兴就发现无论怎么抽打驴子也跑不起来了,于是道:“不行啊,这车太重了,咱们跑不掉的。”
“你们把东西扔一些。”
岑樱遂和嬴衍将车中存放水与食物的瓶瓶罐罐都扔下车去,但驴车的速度并未因之快速多少。周大哥道:“还是不行。”
“再这样下去咱们四个都得没命,得下去一个人才行。”
这附近都是山林,若是熟悉山路的人,藏起来尚有生机。是故有此一说。
车中三人一时震住。
岑治腿有残疾行动不便,岑樱是个女孩子,嬴衍又对这座山不熟,能让谁下去?
“周大哥!”岑樱颤声问,“当、当真不能两全么?”
“当然!我又何尝不想将你们都救走!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周兴着急地催促,“快些做决断吧!再这样下去,真的一个都跑不了了!”
“那我去。”岑樱二话不说就要跳车。
“你去做什么!”岑治忙将女儿拉住,“你一个女孩子能有多重,就算是你下去了,该跑不起来还是跑不起来。”
“那怎么办?”岑樱的声音里已然带着绝望的哭腔。
“岑先生行动不便,要不,就让秦郎君下去吧。”周大哥亦道。
嬴衍在侧听得分明,鼻间悄然哼出一丝冷笑。
他算是看出来了,只怕周兴和岑治都不想带他,一个劲地鼓动岑樱选他。
也是,自己在他们面前究竟是个外人,他们会选他简直毋庸置疑。
若是平日自当是他下去,可这一带山路他根本不熟,如何能下车。
还好岑樱是个有良心的,她爱他,不会丢下他。只要将这一截路熬过,待与封衡接了头,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手上动作未停,只顾低头扔行李。车后夜风惊飕飕,周大哥又催促:
“岑先生,樱姑娘,你们做个决断吧。”
嬴衍侧身扔下最后一方瓮罐,没有注意到,他背过身去时岑樱眼中莹莹的水光。
一边是相依为命、养育她十几载腿有残疾的老父,一边是人生中喜欢的第一个男子、才刚刚确定心意的心上人,她又能选谁呢?
她含泪看着月色里丈夫倚车而坐的清瘦身影,前尘往事,幕幕似画,皆若流水般从眼前淌过,一瞬是家中竹榻上他睁开眼时的初见,一瞬是他明明很不情愿却还是背她走过了细长田埂,一瞬又是他将玉佩交予她说在她之前没有旁人……
她最终闭了闭眸,两痕清泪滑下脸颊,心若刀割。在他似感知到了什么而回头过来时,双手往前一攘,用力将他推下了车:“夫君……”
“你的命是我救的,现在,就还给我吧!”
她这一推力气不小,嬴衍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被飞驰的驴车抛下,掉落在初夏湿软的林荫道上,险些栽了个头朝地,他下意识挥手护住头部,坚硬的石块转瞬即如利剑划破他的手臂,狼狈不堪。
一直跟随车驾狂奔的阿黄“呜”地一声掉了个头,回来寻他。密林间群鸦乱飞,落木萧萧惊簌簌,中天孤月之下,驴车扬长远去。
手臂和腿上还传来阵阵的痛楚,鲜血如蛇蜿蜒。嬴衍震惊地看着飞驰的沙尘间逐渐远去的车马,久久地不能置信。
阿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围着他焦急地叫、以嘴衔着他的裤腿想要拽他起来。
视野里车马绝尘越来越远,渐凝为一团小小的黑影,后面的喊杀声却越来越近。嬴衍眼中的震惊渐渐凝为两簇暗火,他冷笑一声,迅速起身,拖着还在流血的腿一瘸一拐地匿进了山林之中。
*
飞驰的驴车车内,岑樱紧紧将自己抱作一团,放声大哭。
就在两刻钟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郎君还送了玉佩给她,说,与她成婚并不是假的,说,要带她回家。而她却将他推下了逃命的车,这无疑是绝情寡义。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纵身欲跳。却再一次被父亲死死拉住:“蠢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去寻他。”她哭得梨花带雨。
岑治吓得魂不附体,紧紧拽着女儿不放:“你疯了?他可比咱们有办法的多,再说已经跑这么远了,你现在下去,就能寻到他?”
岑樱还是哭,在静寂的长夜里哭得泪如泉涌,前头赶车的周大哥也忍不住说了句:“樱丫头,莫怨周大哥说话不中听。”
“你那个夫婿心头又没有你,上次你被王三那几个人欺辱的时候他可是一句话也没说。生死攸关的事,这也怨不了谁。他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让你和你父亲两个下去不成?”
“放心吧,咱们驾车,还替他吸引了注意力,那伙儿强盗就算要追也是追咱们,他未必有事,再说还有你家阿黄。等到了安全的地儿,再回头去寻吧。”
他说得句句在理,岑樱无从反驳,只是把脸埋在臂弯之中,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少了一个人的重量,驴车的确轻快不少,一路拐出胭脂山,上了官道。
沿途都静悄悄的,唯有风声簌簌、鹧鸪啼叫,鸱鸮在静寂的深夜里学伶优吊着凄厉的嗓子,听来格外瘆人。
迎面却撞上支队伍,一排排排列整齐的戍卫手执火把,腰挎长剑,在黑夜的山道之中小跑行进。
周兴急急勒住了驴子,对方却已发现了他们,立刻警觉地高喝:“什么人?”
寒风中飒飒箭响,皆是张弓秉弦之声。周兴在车上瞧得分明,那为首的青年,骝马新跨,玉勒银鞍,分明是官军装束。
戍卒团团将驴车围住,他急忙从车上跳下:“官爷!我等是清溪村的村民。村子遭强盗劫掠,不得已逃出,还望官爷明察啊!”
“那你车里装的又是什么人?快快出来相见。”青年扬鞭斥道。
岑樱遂扶了父亲下车,紧张地行至青年马前,俯首欲拜。
马上的青年却有一瞬怔神:“是你?”
旋即眯了眯眸子,火光下面庞妖邪似有笑意流转:“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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