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了长安,距离回洛阳不过是三五日的光景。洛阳城里,崇尚道教的皇帝犹在上阳观中闭关,遂由皇后苏氏代为传旨,将太子回朝的消息散了出去,命太子太傅苏钦及嘉瑞二王亲至长安接迎。
嘉王嬴徽及瑞王嬴徯都是圣上当年宠爱的崔贵妃所生,崔贵妃的堂姐又是定国公的发妻,二人事先从薛崇处得到了消息,面对这个即将回宫的长兄,既惊且惧,却又无可奈何,连夜收拾了行礼前往长安。
早前那些有关更换太子的提议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原先依附嘉王、瑞王一党的大臣心有戚戚,洛阳城中,一时山雨欲来。
……
洛阳,上阳观。
高阁出云,丽宇生风,洛阳四月多云雾,巍焕恢弘的上阳宫嵬嵬耸立于云雾之中,飞阁复道,与烟云相连。
小黄门进去禀报的时候,宣成帝方才结束引魂仪式,手持拂尘,身披道服,坐于莲花纹蒲团之上,神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兽面戟耳彝炉内仍散发着浓若云雾的香,底下宦官道士战战兢兢跪了满殿,铜壶清响,落针可闻。
半晌,皇帝颓然掷了拂尘,闭眸叹出一声:“当真不能如愿么……”
十六年了,他以己身堕入方外也已三年,这期间无论举行过多少次招魂仪式,甚至是以自己与亲外甥女的血为媒介,也未有一次梦见那死去多年的胞妹。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一如当年。
“陛下……”底下跪着的一个老道士颤巍巍地开了口,
“请恕老道斗胆,老道想,陛下多年来之所以未能如愿,许是因为您是真龙天子,命格不同于一般凡人。”
“你的意思,是朕的皇妹是一般凡人?”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不不不……”道人慌忙解释,“公主自是金枝玉叶,然与您相比,仍属凡人。死后为鬼,自然不敢亲近于真龙天子。”
“那你说,朕要怎么做?”
那道士却吓得噤若寒蝉,身颤栗不止。皇帝脸色不悦,再次催促:“说。”
道士一咬牙,似用尽了平生力气:“陛下一日是天子,则一日与公主神鬼殊途,不得梦见。若禅位于太子……”
他话音未尽,观中的气氛骤然降至寒冬,如有千万芒针在背,迫得人喘不过气。道士大骇,飞快地磕着响头:“贫道该死!贫道该死!望陛下恕罪!”
皇帝直起身来,不怒反笑:“是谁教得你这般说话?皇后,高阳公主?还是苏家?”
道士早已吓得神飞天外,只“咚咚”磕着响头口里称罪不止。皇帝神色厌恶,指示一旁的心腹宦官:“拖下去,严刑拷打。”
他近年来是不问政事了些,却也不代表不操心朝政,更不代表他会容忍这些玩意儿爬到自己的头上妄图操控他。
眼下,太子被找到的消息才传回洛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他这上阳观里来了,当真可恨。
几名龙虎禁卫领命而上,径直将那道士拖了下去。道士哭喊冤枉:“陛下饶命啊陛下!贫道说的都是真的,陛下饶命……”
宫阙幽深,那声音便渐渐远了。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恶气,这才看向了进殿多时的小黄门:“何事。”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求见。”
才出了提议禅让一事,皇后却在这关头求见,殿中跪伏的众人心内都是一紧。难道,此事是皇后授意不成?
皇帝心内阴晴不定,片刻后,神色却柔缓了下来:“知道了。延皇后去甘露殿,朕随后就来。”
*
“妾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刻钟后,皇帝在甘露殿里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妻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她着一袭素绫宫裙搭黄色轻纱披帛,髻上黄金九鸾钗步摇,足下丝履卷云纹高缦,圆润饱满的面颜如花鲜艳。
皇帝默不作声打量她含笑的面庞一眼,搀扶了她一把:“皇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皇帝相貌清俊,即便人近中年,眉宇间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俊美。苏后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晌,似乎浑然不觉皇帝的考究:“是有关猞猁的。”
“陛下,伯玉的信方才到了,说是猞猁一切平安,后天就将返回洛阳。”
“他还在信里说了件有趣的事,妾看了,就忍不住想要和陛下分享了。”苏后挽着他在象床上坐下,笑着说道。
“哦?”
猞猁是太子的小名,皇帝不以为然:“他身上还能发生有趣的事?”
不怪他不信,他这个儿子自小性子沉闷阴鸷,冷心冷情,自他开蒙后自己便鲜少见他笑过。
“可不是。妾听说后也吃了一惊呢。”苏后笑道,年近四十的风韵妇人,笑声竟若银铃。
“——妾听说,猞猁流落村中时,为一户民女所救,竟以身为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陛下说,这不是有趣的事是什么。”
“竟有此事。”皇帝唇角微勾,不知是在笑还是嘲讽。
“是啊。只不过猞猁好像和人家闹了不愉快,那家人消失了。否则,妾倒还真想见见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皇帝点头表示赞许:“既是救命之恩,是该报答。”
苏后正了容色:“不过说起来,他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成家生子了。从前妾催他他总说不想还未成婚就有庶子,眼下他已及冠,又是大难不死,也是时候把他和阿姮的事定下来了。”
皇帝微感意外:“朕以为,皇后会反对衍儿和永安的事。”
“要说有气,妾当然有气。”皇后挽着丈夫的胳膊,娇嗔说道,“差一点就害死了我们猞猁,猞猁却要娶他薛家的女儿为正妃,焉能不气?”
“只是妾也明白,阿姮到底是永安妹妹的血脉,毕竟当年,是我和陛下有愧于永安妹妹……”
忆起胞妹,皇帝目中亦是一片黯然,叹息着说:“既如此,等衍儿回来,就让他们两个尽快完婚吧。”
“除正妃之外,还当有一侧妃,皇后可有人选了?”
苏后抿唇而笑:“举贤避亲,妾不能说。”
皇帝便明了她的意思,点点头:“你娘家的十三娘确是个好孩子,就她吧。”
皇后大喜过望,起身行礼:“妾替望烟谢过陛下。”
她此来,本就是为娘家侄女讨个侧妃之位,顺带试探下皇帝得知了请求禅位一事后的反应。心愿既了,她也未在观中多做停留,不久后即告退。
皇帝看着丽人娉婷远去的背影,忽生感慨:“皇后这心性真是十几年也未变过。”
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最多,再想一想家族的前程,不会过多地把手伸到朝政上来,不像崔氏……
想起宜春殿里的贵妃崔氏,皇帝深深皱眉。
今日之事,他原以为是皇后指使,但深入一想,这样做除了激怒自己没有任何用处,分明是崔氏或者老二老三那两个蠢货弄出来的,为的就是让他厌恶太子。
太子监国多年,羽翼丰满,近来又带兵灭了高昌重设安西都护府,朝臣们都言他颇有当年太|祖之风。若非失踪一事,他还真没动过换掉嫡子的念头。
而此事背后,多半还有定国公府的手笔。薛家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他也是时候敲打敲打薛玚了。
*
四月廿四,宫中正式颁下旨意,诏定国公薛玚之女、永安县主薛氏,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可册为皇太子妃,正位储闱,曰嫔守器,式昌万叶。
定国公府里,定国公薛玚并未因这道旨意而安心半分。他方得了儿子密信,知晓薛姮的身世或许有假,一时心情复杂,领旨叩谢皇恩。
长安宫中,嬴衍亦接到了赐婚旨意。
娶谁不是娶,薛姮也好苏十三娘也好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有些震惊,震惊于父亲对待定国公府无限宽容的态度。
差一点就害死了他,且多年来暗中扶持老二老三与他争储,父亲竟宽容至此,他甫一返京,就要迫不及待地降下成婚旨意,以示未因前事而迁怒薛家。
为什么?是因为要留着定国公府制衡他,还是只是因为当年杀害了元懿姑姑的第一任丈夫,以至她本人也抑郁而死,所以才对她的女儿及定国公府宽容至斯?
因私废公到了这个地步,他是愤怒的。
但多年修炼出的城府使得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领旨谢了恩,次日,车驾东发,于五月初五抵达了皇城洛阳。
皇帝命文武百官至定鼎门相迎,补上了西征高昌的凯旋礼。盛大的仪仗一直从定鼎门排到了内城的阊阖门。
太子将在止车门下车,步行入宫,最后,将由皇帝本人亲自登端门以迎,引阔别已久的皇太子入紫微宫,天伦叙乐。
是日,时和气清,惠风徐徐。止车门外,热闹的庆典队伍已等候就位,皆为宗室公主与名门贵女,立在最前头的即是未来的东宫二妃——定国公府的千金永安县主薛姮,与京兆苏氏第十三女苏望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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