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经野在病房里坐了半个钟头出来,见她还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医院里的冷气足,她瘦弱肩上搭着条薄披肩,脸低着,人有点瞌睡。
他站在门前无声看了她一会儿,她从余光里反应过来,慢慢抬起头,看向他的神色有瞬茫然:“你出来了……奶奶醒了吗?”
“没有。”徐经野收起自己视线,若无其事走过来,低声问,“这几天都是你在医院?”
她稍微坐直,嗯了一声:“昨天舅舅来过。他们都很忙。”
徐经野垂眼看着她按在披肩上的细长手指,心里也知道他们家的人都是出钱可以,到这种使力的时候谁也指望不上。徐家的男人是不可能为了任何事情耽误赚钱的,当年徐老爷子走的时候他爸也就守了半宿的灵就急匆匆回公司了。这两个儿媳妇嫁过来之前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何况平时跟老太太的关系也就是表面和睦并没什么实质性感情。再晚一辈的他这段时间在国外回不来,徐若清更是个被人伺候还得挑毛病的主儿,算来算去这整个徐家就还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能留在这里照顾,一个冠着徐家的姓,却从来没有被徐家人真正接受的外人。这要是当年他们没有把她找回来,现在可怎么办?
徐经野讽刺挑了下唇角,抬手示意她起身:“你回家吧。”
她怔了怔,他继续说:“下午我在这里。”
她迟疑:“你刚回来,坐飞机也很累,还是你回去休息吧。”
“你回去吧。明天我有事,你明天再来。”他站在她身前,看着自己的阴影笼罩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小小一只,“这几天辛苦了。”
再推托就矫情了。她点了下头,站起来时声音很轻说了句:“我应该做的。”
徐经野转身的动作下意识停了下,他突然反思起自己说这样的客气话是不是也是在潜意识里把她划分在了徐家人之外,但不等他想清楚,面前的人已经站起身条理清晰嘱咐起病房里的注意事项。他一半的注意在她的话里,另一半的神思在她脸上,到她道别的话音落下时,他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他确实没把她当成徐家人。原因不是他觉得她被遗弃了十年太生疏,而是他自始至终都认为她不应该是被他们这么不待见地找回来的徐家人。
她应该是被他明媒正娶过来的徐家人。
大脑在捕捉到他这一瞬的危险想法时精密响起警报。他陡然间回过神儿,隐去了眼底凝起来的晦暗,淡声应付:“都记住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他站在窗前目送着她的背影直至她出门上车驶远,才转身走回病房前,在她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空气中仍隐隐萦绕着她身上的气息,陌生的清冷香气无情昭示着他们之间的疏远。他靠进椅背阖上眼睛,心绪因为她的离开而沉进谷底。十几个小时的舟车劳顿后的倦怠终于汹涌袭来,昏沉中他想不起来他们是从何时起变得疏离有礼,明明他们也有过一段相近的时光,她被他揉着脑袋笑的场景已经久得恍如隔世,那几年的光景仿佛是一场梦,他却始终沉溺着不愿醒过来。
最终不得不醒来时,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她的未婚夫也是圈子里他认识很久的人,周家的小儿子,长相周正,性格温和,人品优异,无不良嗜好,是不可多得的联姻人选。但虽然徐家的产业比周家高出一截儿,可她毕竟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他在私下里听到不止一次她高攀周垣这样的风言风语,甚至连徐夫人提起这件事时都是不屑冷笑,优雅讥讽周家有自知之明,为了攀他们徐家竟然选择这样一条捷径。
她的后半句没有明说出口,但徐经野已经完全能想象有多刺耳。他对于他母亲的刻薄一向选择充耳不闻,唯独那天没有忍住反驳:「您要是觉得周家高攀,可以反对这门婚事,但徐质初确确实实也姓徐,她从徐家门里迈出去,谁都配得上。」
徐夫人对于他的话不以为意,无所谓摆弄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语气淡漠道:「她嫁给谁都与我无关,只要她安心在圈子里选,别浪费了头上的姓氏,更别像她妈一样做出当年那样的丑事——她毕竟在我们家住了这么多年,我承担不起到时候都来怪我管教无方。」
徐经野很反感他妈这高高在上的腔调,站起身,冷漠回敬:「不会有人怪您。因为您根本从来没有管教过她。」
徐夫人听言面露不悦,他没有理会,转身往楼梯走:「我去休息了。」
他将外套递给了楼梯口旁伸出手来接的保姆,并谢绝了对方要给他盛碗热汤的好意。他脸色有些疲累地缓步踏上楼梯,三楼小餐厅的方向隐隐约约有交谈的声音逐渐清晰传来:“……这才几天,你脸又瘦了一圈。”
男人的声音有些不满和心疼。女孩子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轻柔:“是嘛,我没太注意。”
“你别累到了,我看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在医院照顾。”
“舅舅他们都忙。”她轻声解释。
“你不忙?”男人的声音压低,带着点故意压迫的气势。她好像被捏住了脸,笑着含糊嗯了一声。
“这么不忙也过来陪陪我,我都几天没见到你了?”
她笑道:“可是你忙啊。”
“再忙我也有时间陪我的未婚妻。”男人清越的声线里透着醋意,“不像某些人,总是有各种理由不来陪我。”
徐经野站在客厅里慢条斯理整着衬衫袖口,俊冷脸上一片阴霾。
沉浸于恋爱氛围中的两个人毫无察觉,女孩子仍在轻声慢语商量:“最近真的很多事情,等奶奶做完手术的吧,好嘛?”
“好。”对方无奈拖长了尾音,宠溺道,“你说什么我敢说不好?”
他们再说些什么徐经野没有再听了。他停止了留在客厅自虐,阴沉着脸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餐厅里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声响,半晌之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一重一轻,交叠着走下了楼梯。
寂静夜色中,卧室的人陷进角落阴影里的柔软沙发,窗外月色清泠泠照在他的脸上,五官看不清晰反倒将轮廓显得越发清俊优越。他略低着头,手里攥着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指腹在上面轻柔地抚着,仿佛对待珍贵的宝物,可只隔了少顷,他突然扬手,将那东西朝墙角的垃圾桶扔了过去。
也几乎是在同时,门外响起了很轻的两下敲门声。
这个家里这么小心翼翼敲门的只有一个人。他两只手臂叠在脑后枕着,闭着眼烦躁没有回应。
虽然这样如漆似胶的景象他在回来前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真正亲身面临的时候他还是没有那么好的胸襟。他让她提前回家是心疼她让她休息,可不是让她去跟别的男人甜蜜,想到自己忍着疲惫在医院里守了一下午而她才回来就把别的男人约到了家里,他胸腔里一股无名的妒火从心脏烧到肺腑,可是他不能发泄,甚至都不能展露,他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消磨,这一刻的安静是他唯一能给自己的逃避,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她。可长久静默之后,门外又响起了频率相同的两声:
“咚——咚——”
徐经野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门外的人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踌躇着试探轻声叫他:“哥,你吃饭了吗?”
他默着脸色不答话,任着外面的人声音低下来,慢声解释:“我炖了汤和粥,本来想送到医院去的,你回来了就一起吃吧。”
等了半天仍不见他回应,她的声线更落下去:“那我自己先吃了。等你饿的时候再热吧。”
沙发上的人静静沉着眉目,门外的人又等了一会儿后,脚步声终于渐行渐远。他独自在黑暗中又沉寂了许久,缓慢站起了身。
仿佛是卡着她即将用餐结束的时间出现,桌前的人放下勺子起身要给他拿餐具,他摆手示意她坐好,自己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转身靠在大理石台子上看她,沉淡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周垣来了?”
她点点头:“嗯。他给奶奶买了点东西,让我带过去。”
徐经野冷冷挑了下眉:“他很忙吗?”
言外之意,他怎么不自己去医院?
她轻声回:“他前几天来过医院。下午本来想过去的,后来我说奶奶在休息,他就先来家里了。”
徐经野捏着瓶子神色不明喝了一口,片晌后,面无表情问:“订婚宴最后选在哪里了?”
面前的人顿了下:“御园。”
中规中矩。他漫不经心想:“他们家选的地方?”
“嗯。”
沁着水雾的磨砂瓶面被男人的修长指节按出压痕:“那你呢?”
你的意见呢,有人尊重吗?
对方不明所以一怔,而后淡笑了下:“我选了现场的花。”
徐经野望着她的无害笑脸,忽然觉得自己纯属是找虐。他强迫自己主动接受她即将订婚的事实,但最后的结果显然不尽他意。他总是担心她太过求全而受了委屈,试图找出周公子没有善待她的证据,可最终只有他一个人被虐得狼狈多余。人家两个要结婚的人,一个挑场地,一个选鲜花,多浪漫啊,哪里轮得着他这个外人质疑忧虑。
他半晌默然无言,最后仰头把剩下的半瓶冰水全都灌进了胃里,玻璃瓶子立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一声提示,无情宣告着结束,冰冷警醒着他清醒。
他终于抬起眸,里面克制压在冷淡之下的情绪深沉难明。
“想要什么订婚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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