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经野关上卧室门,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盒子。
暗红色的丝绒盒子被掀开,黑色的绒质里布上静静躺着一条月亮形状的手链,无声散发着淡白的柔和光泽。
他低头看着掌心,半晌,轻轻收拢手指合上了盒子,眸底比窗外夜色更深。
「想要什么订婚礼物?」
在女孩子短暂犹豫后答出手链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垂眸瞟向她伏在茶色桌面上的手,柔软白皙,指节细长。可彼时的他无暇为他们的心有灵犀感到欢愉,脑袋里麻木萦绕的都是一个他早就该心知肚明的悲哀意识,这辈子他只能送她手链,永远也不能为她戴上戒指。
未来有一天,她会为别人穿上漂亮的婚纱,会伸出手来让别人戴上戒指,会微笑噙着眼泪对别人说我愿意。而他只能站在人群里远远看着她,就像十年前的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向她。
徐经野低着脸缓缓松开手,放下了手里紧握的东西。
红色盒子静静立在黑色桌面上,构图空旷得仿佛一件展品。周遭的光影由晦暗缓慢渐渐转明,红色丝绒明灭变幻出不同程度的光泽,桌子里侧沙发椅上一身黑色矜贵西装的男人终于淡声开口:“找个地方,能刻字的。”
桌子前笔直站着的人应声拿起来盒子。他低头看了眼盒子里,手链是女式的,纸条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lune.x。
再多看一眼都有窥探老板隐私的嫌疑。秦跃暗暗眯了下眼,合上盒子,抬起头恭敬问:“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得到否定答复后他退出办公室。门前接线的秘书瞟见他手里的红色礼盒暧昧不明挑眉,午休时借着送咖啡的名义往他办公室里蹭:“哎,秦助理,老板可真宠你,还从国外给你带礼物回来了?”
秦跃脸色没什么波动:“这是徐总要送人的,我暂时保管。”
“送谁的?”女秘书笑眯眯往他跟前凑了凑,瞥一眼他压在一旁的盒子,“老板娘吗?”
“不清楚。”秦跃推了下眼镜翻开桌上的文件,斯文面庞与他身上一丝不苟的气质互为相称。
对方抬手扣上他的文件夹,手肘倚在桌子上笑着以退为进:“那你告诉我,是不是送女人的?”
椅子里的人没答话。她了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乘胜追击:“没让你准备个贺卡什么的嘛?”
“没有。”
蒋宴啧了一声,煞有其事分析:“老板这次去国外出差这么久,回来第一天就准备礼物,这个人嘛,肯定意义非凡。”
秦跃眼前晃过那张纸条上结尾的x,默了片晌,声线毫无起伏道:“也有可能是送给徐小姐的。”
“哦?订婚礼物?”面前的人眨着眼睛想了想,欣然接受他这个说法,“那也有可能。我朋友不是在御园么,她说他们最近都在全力以赴准备徐小姐的订婚宴,还说徐小姐的未婚夫英俊又大方,所有东西选的都是最高规格的……有这么优秀的未婚夫,还有这么厉害的哥哥,徐小姐可真幸福。”
秦跃漫不经心反问:“厉害跟优秀的区别在于哪里?”
蒋秘书笑了声,拢着头发耸耸肩,一副看透天下男人的架势:“优秀就是像周公子这样啊,婚礼尽心尽力准备,不让未婚妻操一点心。”
“那徐总呢?”秦跃抬眼。
女人弯着眼睛笑道:“徐总只会把婚礼全程交给你操办,自己负责在交换戒指的三分钟出现,然后面无表情讲完誓词后立刻回公司继续工作——我说得对吗?”
秦跃再次拉过来桌上的文件夹打开,身体力行驳斥她的推断:“绝对。”
蒋秘书也没生气,仍旧笑意盈盈地伸手敲了敲他文件夹的一角,不疾不徐提醒:“上次你还记得吧,徐小姐出车祸那次,徐总不就也去医院露了个面儿就回来了吗,你记得吗?”
秦跃按在文件页上的手停顿了一瞬,嘴上没答话,脑袋里幽幽想,记得,能不记得吗。那天是傍晚,正开着会时徐总的手机响了,他开始挂掉了几次,后来架不住对方孜孜不倦,他接起来略有不耐地嗯了一声,随后脸色从淡到惊,然后猛然起身毫无交代离开,剩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觑不敢拦又不敢走,纷纷把疑惑又不满的目光投到了秦跃的身上。
秦助理在众目睽睽下握着手机,如坐针毡。徐总平常极少有这种不冷静的时候,这一桌人里头有一大半比他年纪还大上一轮,今天他要是不给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就把这一屋子人晾在这里实在无法服众。秦跃尝试给他打通一个电话,但又不敢催得太密。他在那个尺度里为难地平衡着,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徐经野忽然自己推门回来了。
他坐下,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语气冷酷,轻描淡写:「刚才家里人出车祸了。现在会议继续。」
房间里又是一轮寂静。少顷后一位资历深的经理出声询问:「徐总,不严重吧?」
「没有生命危险。」他面无表情环顾一周,视线定到刚才汇报到一半的人身上,淡漠声线加重,「继续。」
屋子里的人全部暗自默了默,会议继续。虽然老板的脸色看不出异样,但他身上的气场明显跟离开之前不一样了,那种凛冽的压迫感无声压低着室内的氛围,以至于下半场的汇报异常惨烈,所有人的方案都被打回去重做,而且是留在这间会议室里现场做现场过,过不了就都别下班。
至于那通电话的原委则是秦跃后来出入徐家时断断续续拼出来的。那晚出车祸的人是徐小姐,她当场陷进昏迷,车上的智能系统自动呼叫了紧急联系人。然后她被送到医院,虽然没伤到要害但失血不少,原本时间也及时,可要命的是她是稀有血型,当晚医院没有她这种血的储备,情况一度非常危险,最后还是周家,找了几层关系紧急调来了两袋救命的血。
秦跃听了这经过忍不住震惊又怜悯。怜悯的是他见过恢复期时的徐小姐,脸颊憔悴消瘦,本来就瘦弱的身材单薄得像张纸,风大一点他都替她担心。震惊的是这样危急的情况,他的老板竟然没有守在医院等她脱险,而是回到公司继续若无其事开会?
这件事后来在公司的茶水间传开了,原本就因为过人美貌而以人形ai著称的徐老板这下又多了一条不是人的证据。而徐小姐原本的订婚计划因为这场车祸推迟了半年,据说周家有意让她去专业的护理机构,但被徐总拒绝了。那段时间她足不出户在家里休养,纸片好不容易才养回了纸板,再后来她确定了订婚日期,紧接着徐总去了国外的项目上,一走就是三个月。
他回来后的第一天在家里休息,第二晚不出意料去跟他那帮朋友聚会。秦助理把车停稳后恭敬打开后车门,后座上的人下车走进了会所大门。
包厢里的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房间里的几个都是徐经野的发小儿,还没断奶时就混在一起的交情。他们先是对徐经野的回归故土表示了热烈的祝贺,而后拿出了最高招待规格的酒热情与他碰盏。
酒过三巡后圈子里那些事翻来覆去也没什么新鲜的,说来说去最后说到最近最大的新闻:“……哎,我说,这回周垣真出息了,跟他爹先斩后奏拿了南城那块儿地,看来要结婚的男人魄力就是不一样。”
沙发另一端的男人笑呵呵耸肩:“他这是急着立门户呢。徐家的姑娘他有福气娶得到也得有能耐养得起啊,是吧阿野?”
徐经野捏着杯子没说话,轮廓分明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凌厉棱角。
他身旁坐得最近的男人一头棕色的自来卷,五官俊朗英气,身上穿着套浅灰的卫衣,跟其他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比起来跟附近的大学生来体验生活似的,可一张嘴那骨子里吊儿郎当的气质立刻呼之欲出:“那是他有能耐吗?那是徐老板给他能耐。”
徐经野冷淡瞥他一眼,似乎是嫌他多话。对方端起杯子笑着为自己的失言赔罪。房间里另外几个人会意过来,惊诧道:“不是吧徐老板,那地是你让给他的?”
徐经野倚在沙发上,一只手懒懒晃着杯子,少顷,沉淡回应:“嫁妆。”
众人炸开了,此起彼伏起哄:“呦,徐老板,你这嫁妆可真够值钱的了,得让咱妹跟他签婚前协议的程度啊!”
“就是,早就让你在咱们几个里选出个妹夫吧,这肥水你非要流到外人田!”
“我就说周垣那小子没有经商的脑子吧,他当年警校读得好好的被他老子薅回来也是惨,他那性格保家卫国多合适啊!”
“话说这夫人和兵你都送出去了,你是准备收回来点儿什么?要不这可不是你作风啊!”
“害,徐总,咱初初都要嫁人了,你什么时候也往家里娶一个回去?要不你考虑考虑我妹?咱俩这关系谁是谁妹夫还不一样!”
……
一帮人哄哄闹闹,夜很快过了半。下半场桌上的人摇起了骰子,徐经野就着那动静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低头喝着酒。
终于没有人再关注他,他脸上的阴郁之色可以尽情映进酒精里。昨晚听到她说想要一条手链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想通了。他们之间是以一条手链开始,最后以一条手链收尾似乎也很圆满。今天一整个白天他都觉得自己控制得很好,这样的状态保持下去他肯定可以淡定自若参加她的订婚宴,甚至直到这个晚上他都自信自己会一直保持清醒,可事实是他听着别人讲起她的婚事心烦无比,酒精灌到胸腔里没有浇愁反而恶性催化,他越急着喝就越觉得沉闷,闷到才一瓶酒下去就竟然泛起了醉意。
他平常绝对不是这个酒量。他清楚感知到自己的状态,理性告诉他应该放下,可是身体全然不听大脑的命令。
他放不下。不管是酒还是人,他都放不下。
他放不下。却又无可奈何。
徐经野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靠进沙发里昏昏沉沉望着天花板出神。恍惚间他忆起上一次带她来的时候,也是唯一带她来的一次,大概是五年前,那晚他也坐在桌上跟他们一起摇骰子,手气太旺给一帮人赢得怨声载道,纷纷提议让她上场替他。她那时候还没毕业,哪玩过这些东西,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紧着往他身后躲。他那天也不知道是喝上头了还是她在他身边的缘故,心情特别的好,大方起身把位子让给新手,安抚输了算他的,赢了的都给她作零花钱。
桌上气氛一时热烈起来。在众人的有意围剿下,她的新手光环没有撑住几局后就开始不停地输,但人还是稳稳当当的,不见气馁,也不见急躁。这是她身上原本就存在的魅力,做什么事都安安静静的,仿佛就算是做赌徒,她也是最清冷平静可以随时抽身的那一个。徐经野站在一旁垂眸看着她的侧脸,唇角缓慢浅淡弯起。很快一轮游戏接近尾声,有人觉得还不够刺激,又开始逗孩子:「哎,初妹,最后一把了,咱们赌点大的吧?」
她轻声反问:「赌什么?」
对方笑着朝她身侧扬眉:「你哥不是刚说赢了的都给你做零花钱吗?那我也给妹妹加个注——」
他说着把自己身前小山一样堆起的筹码全推到了桌子中央:「这局你要是赢了,这些全归你。你哥要给你做零花钱,那我这些就给你做嫁妆吧!」
徐经野眸底深掩着的笑意蓦然僵滞。无人觉察到他的隐秘异样,他们都在忙着起哄:「好好好!我们也加!等初初以后嫁人那天咱们今天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正八经儿出过钱的娘家人啊!」
这是一个玩笑,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所有人也都在笑,只除了徐经野。
沉眸间他看到当事人也笑了下,再次问:「如果我输了呢?」
刚才挑头儿的人继续朝她身旁的男人扬下巴:「输了就让你哥在这桌上挑个妹夫出来。咱兄弟们也都巴结大舅哥这么多年了,今晚花落谁家就定了吧,别老吊着我们占我们便宜了行不行!」
桌上又是一阵哄笑,连连夸赞着这个赌注好。女孩子缓慢往后靠进椅子里,唇边的淡笑礼貌无声。这是她已经被问得厌了不会再回应的前兆表情,徐经野静静从她脸上抬起视线,抬手习惯性揉了揉她的脑后,随后大掌扣进她的椅背往后拖了下,仿佛要将她和桌上那帮不着调的人彻底拉开距离。
「不玩儿了。回家。」
桌上的手机在这时振了起来。徐经野下意识瞟过去,女孩子先他视线一步伸出手挂断然后把屏幕扣了过去。旁边有眼尖的啧啧道,呦,妹妹,这不会是真妹夫打来的吧?
徐经野眼底倏然凛了起来。她笑着摇头,似乎想说些什么,桌上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碍于众人过度八卦的关心与来电人的孜孜不倦,最终她没有办法,重新翻过来手机。徐经野眯眼记住了屏幕上的名字,她接起来轻轻放到耳边:「喂?」
“徐总。”
听筒里冷静专业的男声将徐经野从回忆拽回了现实。
他倦懒靠在沙发上,觉得自己是真醉了,修长手指一边揉着胀热的额头一边沉声应:“嗯。”
从他手底下训练出来的人都非常懂得重点前置:“根据我们最新了解到的信息,五年前苏州有一起至今未破的谋杀案件,死者是位三十四岁的男性纹身师,可能跟徐小姐有关。”
徐经野心头猛然一坠,皱着眉沉沉抬起眸。牌桌上的热火朝天依旧,他耳边却静谧得诡异,只听得到电话那头的静声汇报:
“另外,徐质初小姐,可能不是您姑姑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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