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质初独自在州待了几日, 临近峰会正式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每天都凌晨时才回酒店,洗了澡后沾到枕头就很快进入梦乡, 睡眠质量高得出奇。
另一个好处是她暂时再没有心力去胡思乱想其他的事情,他们几天没有通话,信息也是寥寥数语。她对自己的麻痹似乎有些效力,直至峰会前一晚的夜半时她突然被电话吵醒,听筒那头咬牙切齿念着她的名字, 仿佛恨不能用声音将她撕碎:“徐质初!”
她迷迷糊糊转醒, 头脑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对方听见她在睡觉更是怒不可遏:“你还睡得着觉?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我们家?为什么?!”
徐质初慢慢睁开眼,迟缓反应几秒, 挣扎着惊坐了起来:“奶奶怎么了?”
电话那头全然听不进她的话,只顾声嘶力竭疯狂朝她输出:“全都怪你, 全都是因为你!你来我们家之后就没有一件好事!如果没有你奶奶就不会病重!哥哥也不会变成这样!”
“他以后要继承家业的,现在跟你搞在一起,真恶心!恶心!”
“你为什么没死在车祸的时候?你当时都差点儿死了你知道吗?徐家给了你两条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你们是兄妹啊,十几岁时就一起长大的兄妹!你们做了十几年的真兄妹,亲热的时候就不觉得恶心吗?你吻他的时候什么感觉?在他面前脱衣服的时候你不会羞耻吗?你们没有羞耻心吗?!”
“砰!”
一声强力的踹门声打断了她的咒骂, 听筒里他的声音沉怒清晰:“徐若清!出来!!”
徐质初一动不动握着手机,怔怔听着那边抢夺手机的混乱声音, 以及徐若清更进一层的激动叫嚣:“你不是去机场了吗?你不去见她你又回来管我干什么?!”
“你滚!你恶心!你没资格管我!管好你自己!!”
“啪!”
耳边嗡嗡空寂响了数秒,随后手机被摔到地上, 隔空传来愤怒到极点的声音:“你又打我!!你又因为她打我!!”
或许因为同是兄妹的缘故, 那一瞬徐质初恍惚跟电话那头的人奇怪生出了共情。
从小就无条件宠着她纵容她的优秀哥哥,为什么执迷不悟要踏进深渊, 这让她忍不住崩溃大哭:“哥……奶奶她就快要不行了……我……我真的好难过……你跟她分开吧……你以前不是也很支持她嫁给周垣吗?不是吗?JSG……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变成现在这样子啊?……我不想看你被议论被嘲笑啊, 哥, 你回来好不好?你不要错下去了……”
抽抽噎噎的伤心哭声持续了半天,他许久没有作声,最后声音低了下来:“别哭了。”
徐质初下意识抬手抹了下自己的眼泪,回过神,挂了电话。
如果她跟徐若清的身份对调,她是他有血缘的妹妹,也许她也会很痛心他这样。他作为继承人有他的前程和责任,他不应该感情用事,更不必要承担这种风险。
她忽然羡慕起他们之间的单纯亲情,那种可以毫无顾忌互相指责和敞开心扉的关系,不管做了什么错事都有对方的原谅,不管争执到什么地步都血浓于水,坚不可摧。
如果可以选择,她是希望他做她一辈子的哥哥,还是做她这样不被任何人接受的爱人?
她不确定。
电话里他的沉默那么长,是因为他也不确定吗?
徐质初喝了口酒,怔然望着面前的酒架出神,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走近她半天的人。
“一个人?”
她闻声先是恍惚了一下,而后缓慢回过头。面前是张极熟悉又意外的清润面孔,此刻出现在她眼前好似梦中。他与她静静相视片瞬,扯开唇角笑了下:“一个人来喝酒?”
她讷讷点头,扣在杯子上的指节不太自在拘紧,看着他在她身旁位置坐下,表情平淡,像是随口问:“他呢。”
徐质初脑筋在酒精下放慢,声线也有些暗哑:“还在北京,在医院。”
“奶奶情况怎么样?”对方又问。
“不太好。”
他默了少顷:“别太自责了。”
徐质初有气无力笑了下,岔开话题:“你是和周叔叔一起来的吗?”
周垣点了杯酒,否认:“不是。”
她脑子里迟缓反应着:“那——”
他平静打断她:“今天别谈工作了。”
徐质初手握杯子低着头,恍恍想,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好。”
两人各自无言坐了半晌,还是他先若无其事找出话题:“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怎么喜欢喝酒。”
她老实回忆着,轻声应:“第一次喝醉的时候出过丑,一直有点阴影。”
周垣晃着杯子,看向她:“我见过你喝醉,我记得你醉酒后只是很安静,没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她垂着眼,唇边弧度寡淡:“那可能还是不够醉吧。”
他无声望着她的脸,心里落寞想,也可能是让她能毫无保留卸下防备的人不是他。
“接下来什么打算?”他坐直身体。
“不知道。”她轻轻摇头,有点丧气自嘲,“计划不如变化快,走一步看一步吧。”
“确实。”他静默片刻,声音很低,“如果是在几个月前,我可能会认为自己现在正在筹备婚礼。”
她的头快要低到桌子上:“……抱歉。”
周垣望着她的侧脸,眸底落寞隐忍:“初初,你曾经有没有过一瞬间,是真的——”
有些问题即使困扰他长久事到临头他依旧没有勇气问得太清楚:“真的想跟我长久走下去。”
凌晨后的酒馆只供应酒店内部的客人,吧台前只有他们两人,空气寂静得仿佛即将凝固。
徐质初闭上眼,片晌,很轻点头。
其实是很多个瞬间。她想跟他一起不是假意,只是并非出于爱情。
不是他不好,是有些事情就是出场顺序很重要。这个道理她明白,他也一样懂得,所以事到如今他只能苦笑一声:“我来晚了。”
他们各自沉默盯着面前杯里的液体,许久之后,他平静出声宽慰:“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负担。我是想说,都过去了。”
“情侣间分分合合很正常,结婚十几年选择分开的也大有人在。”他顿了片刻,声音越说越低,“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
“我也是。”
徐质初垂眸别开脸,眼角的湿润不敢暴露,只会令她感到惭愧:“对不起。”
周垣低着眼勉强笑了下,心里空空如刀绞:“为什么要一直抱歉。”
徐质初缄默恍惚良久,指腹在杯沿印下痕迹:“我很自私,不够洒脱。贪图温暖,还缺乏勇气。”
在对自己的感情做出选择之后,她无法给面前人一个快刀斩乱的痛快,也欠缺跟徐经野一起走下去的坚决。
“人都是这样的,毫无情感才会毫无纠结。”
身侧的人如是安慰,少顷后,又低声问:“跟他吵架了?”
她慢慢摇头。
“家里人已经知道了?”
“嗯。”
周垣能想象到她要承受的压力,比他从前面对徐家人的反对时只会强烈百倍。以前徐经野作为兄长能暗暗护着她,可现在他跟她一样是与家里相对的立场。当后盾突然变成同盟,很难说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有一点优势可以确定的是,徐经野比他更知道该怎么对抗徐家。
“压力大的时候别总是一个人闷着,也可以试着跟别人说一说。”
他扭头看向她,语气里强扮出几分老友般的戏谑:“你以前也是这样。”
“是。”徐质初走神儿点头。
她不想被知道的秘密太多,跟谁在一起都无法做到真正敞开内心。追本溯源,这让她更加无比痛恨摆布她的那些人。
那些过往的画面让她失神,她缓慢握紧了手里的杯子,低声喃喃:“我会解决。很快。”
周垣紧盯着她的神色变化,眸色敏锐:“初初,你要做什么事吗?”
她像是还处在游离中,喝了口酒,没有回话。
周垣手臂撑在桌沿前倾,定定望着她的眼睛:“虽然你现在压力很大,但是不要做冒险的事,任何时候不要让自己陷进危险里。”
徐质初回过神,撑着头静静转过脸回视。
舒缓的音乐中,她慢半拍过滤着耳边他带着若有似无深意的话,深黑瞳孔里的彻骨平静直摄进他的心魄。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长久,试探着,凝望着,防备着。隔片晌后,面前的人不着痕迹撤回身子,拉开这诡异氛围:“你不必要非得独自解决,棘手的事情可以交给他。”
徐质初手指扶着额头,装出几分不胜酒力的醉意:“他也不是无所不能。”
身旁的人默然看着她,黑眸深处晦暗摇摆。在她那杯酒即将见底之时,他忽然开口:“如果没有他,我跟你可能会更早分开。”
徐质初侧头看他一眼,乌发慵懒凌乱:“什么?”
“在你车祸的时候,救你的是他,不是我。”
“……我没明白。”
一直以来她所知道的版本都是当时她失血过多,危机关头是周家找到了血,周家续了她一条命,一直不同意的徐锦山这才点头了这门婚事。
面前人静静看着她,半晌,启唇:“血是他找来的。”
徐质初瞳孔蓦然一震,脑海里零零散散闪过众多碎片。
她想起他平常总是无意间流露出是他成全她的姿态,想起他对周垣认同却又嘲弄的矛盾态度,想起徐若清哭诉他明明曾经那么支持她的婚事……她忽感顿悟又茫然:“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告诉她?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垣只能回答她前一个问题。
这件事情在他心上久压成疾,告诉她不是他的成全,而是他的解脱:“应该更早点说出来。”
是他自己内心不够坦荡,和她在一起时不愿面对和提起关于徐经野的任何事。在感情里他又何尝不是自私,连她对兄长的感激之情都要剥夺。他把她的哥哥当成对手,介怀和防守的同时却忘记了,作为伴侣,他给她足够的信任了吗?
如今他们已经分开,他难安于她还继续带着对他的感念和歉疚。他后悔没有早些告诉她这件事,也不至于在这一刻显得自己如此狭隘不堪。
但面前的人显然没有余力关注到他,她全部的神思都在他方才说的话上,漆黑眼睛蒙着层迷茫雾气,像是酒醉,又像是迫切。
她迫切想要见他。
从酒吧乘电梯到大厅,徐质初拨通他的号码,关机,她再打给秦助理,结果也是一样。
她坐在沙发上慢吞吞捋了捋思路,想起刚刚电话里徐若清的话,猜测他现在应该是在来苏州的飞机上。她找出北京过来的航班,锁定后走出了酒店,站在院子中的车位前一边醒酒一边等待。
江南的冬夜是能浸到骨缝里的阴冷湿凉。她生性怕冷,但这一晚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精,更或许是太过急切想见到他,她心底燥得厉害,脸颊一路粉到锁骨深处。
激动与忐忑反复拉扯的半沉思绪中,她胡思乱想着一会儿见到他要说些什么。这几天两人处于变相冷战,他今天没有联系她,很有可能是生她的气了。
她先低头认个错吧?不,也不要直接认错。他强势的时候多了去了,什么时候跟她认过错了。她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最好能直接翻篇这件事,撒撒娇,蒙混过关。
要问他当年车JSG祸的事情吗?如果让他知道她大半夜和前男友一起喝酒谈心,他好像会更生气。可不问她又按耐不住,她太想知道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他还为她做过什么事,也太想确认他在她身后克制守护的安全感。
这些疑问的秘密痒得她心尖酸涩又灼人。她愈发迫切望向那条寂静路口,终于在她第无数次抬起头时,一辆京牌的黑色商务车朝酒店平稳驶了过来。
她心脏砰砰跳,视线追随着那辆车在正门前停稳。先下来的是秦助理,走到后座打开车门,可徐经野却是自己从另一侧推门踏了出来。
徐质初稍微顿了下,没等她反应,紧接着秦跃那侧的人下了车,是位年轻女子,气质温婉,外型窈窕,几天前才跟她在医院见过面,此刻站在他身边温柔说着话,男才女貌,极为般配。
犹如凛冬里一盆冷水兜头淋下,徐质初瞬间彻底冷静,方才汹涌欲出的冲动全部偃息。
她侧身将自己藏进了路牌后,余光瞟见三个人前后走进酒店,司机负责泊车,刚好停到她面前。
司机离开后,她缓慢蹲了下来,怔怔盯着车前灯出神,漆黑眼睛里空洞暗淡。
不是担心徐经野会跟赵媛发生什么,而是关乎她自己。那个画面如此登对和谐,自卑和羡慕毫无预兆冲击到她心脏。那是真正与他势均力敌的人,而她只是被徐家施舍了一条命的养女,永远不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
她默然低着头,身体无力折着,下巴抵到了膝盖上。酒已经清醒了大半,脚底也渐渐发冷,但是她不想回去,也不想动。
她又想藏起来了。她想永远这么藏着,所有人都不要发现她的存在,也不要发现她刚刚的冲动,更不要发现她的自卑和胆怯。
她消沉放任自己溺在不断下沉的情绪里,对周遭突兀响起的脚步声也不曾发觉,直至一丛高大阴影突兀将她笼罩,她迟缓觉察,恍惚仰起脸。
身前的人静静俯视着她,冷冽气场无声压下来,眸里的情愫深沉不明。她与他无言相视半晌,最终没忍住委屈,热着眼睛轻轻叫了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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