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放学时间。
陶亦右转行过最后一道弯时，不远，身穿荧光黄警服的两名警员，正在道路中央指挥交通。
栓塞了似的人形马路，两方车流汇集为一线，本就不够敞阔。眼下因旁边横七竖八的停靠车辆和拥簇在一起的人流，就更显得这条路逼仄难行了。
陶亦大概花费了十分钟，才非常艰难地遵照交通指示，在一名家长骂骂咧咧揪着自家淘气儿子上车后，挤开重围找到了可以暂停的位置。
拉手刹，熄火，下车。
一小孩儿咯咯笑着，脱缰小柯基似的，飞一般擦过他的车门冲了过去。
“诶，看路……”
陶亦下意识伸手，却被小孩儿拍开了。
“咯咯咯”，笑得看不见眼睛。
而后机敏地往后一瞄，脆生生道：“叔叔你好，叔叔再见……”
转头就扎进人群里。
只留后头崩溃又无奈的中年妇女，气喘吁吁拍着大腿直喊天。
“你个祖宗欸，跑慢点儿别摔了……下次、下次让你妈来，我是不来接你累死我了……”
说罢，继续追。
“怎么了？”蓝牙耳机里传来一声男音。
陶亦回神，“没什么，下车碰到一小孩儿，跑贼快！”
电话那头：“你当心点儿。接到澄澄了吗？”
陶亦提步往校门口走，“还没，刚才路上堵了会儿。”
电话里“嗯”了一声。
然后道：“之前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学校门口人多，进去要打卡排队，陶亦到的晚，就落在最靠后的位置。
闻言问：“什么事儿？”
“你的画啊！”
电话里：“你主页上点赞量最高的那副，现在又有人出价了，我就问问哈，机不可失你到底卖不卖？”
陶亦正在找门禁卡，微一滞，“哦，你说那副？不卖。”
“你都不问问多少钱，就说不卖？！”
那边道：“二十万。对方联系我，我帮你抬了个价，最后他愿意出二十万买下，你听清楚了吗？”
“嗯。”陶亦淡淡的，“但是我不卖。”
那边：“靠，我说你是不是疯了？”
陶亦是一个手绘博主，主攻的湿画水彩方面。平时除了自己心血来潮搞一些个人风格创作之外，最多还是在短视频平台上，应广大粉丝要求，出几张当红流量，或者是影视经典。
随着最近几年，短视频平台在大众视线里的异常活跃，攒了不少名气。
现在主页上粉丝以百万计了。
不过在这里头，肯真花钱买他画的，多是各位爱豆的女粉们。
几百几千的，价钱并不算高。
今天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么高额，关键还特么被拒绝了。
电话里的人就很费解，“来来来，我能采访你一下吗？到底为什么，是有多高尚的情操，维持着你不为金钱而折腰的高傲？”
陶亦轻笑一声，“不为什么，就是不想。”
那边：“你能再敷衍一点儿吗？”
无言以对。
自我缓解了一下，总觉得不死心，“这次要卖出去，你的名气可就更上一层楼了，真不考虑考虑？”
陶亦：“有什么可考虑的？”
陶亦干脆又利落，“我主页上其他的任何一幅都可以，但是这一幅，这个人，不卖。就是两百万两千万也不卖。”
那边：……
也是没辙了，叹口气，“行吧，以后想通了找我。”
陶亦没说话，他觉得他可能想不通。
刷了门禁卡进入幼儿园。
似突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最近我有点事儿，视频可能要暂停一段时间。”
那边一愣，“哈，你干什么去？”
陶亦：“私事。”
“多大的私事有你赚钱重要？”
“别问，问就是我飘。”陶亦：“不说了，我看到澄澄了。”
挂断电话。
感觉手机似乎震动了一声。
陶亦把耳机摘了放入口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娱乐圈知名经纪人王贝铭发的信息。
他说：陶老师，与本公司的签约合同，我已经发您邮箱了，您这边确认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约在明天？
签约地址：moon影视，十七楼03会议室。
王贝铭说：到时我去接您，您看行吗？
从电影学院休学到现在，五年了。
陶亦做过很多工作，手绘博主、钢琴老师等等。
就是没再有机会接触过影视方面的。
也就是在前几天，陶亦意外遇见了moon的经纪人，答应了他的签约请求。
所以，可能、大概，他要重操旧业了……
陶亦低头，回复一个字：
好。
上了台阶，抬眼就看到在活动区、彩虹滑梯边坐着的陶澄澄。
欠收拾的孩子，老毛病又犯了，在给爸爸相亲……
“老师你结婚了吗？”
身穿雀蓝色细针毛衣的小男孩儿，歪着脑袋。
清凌凌的嗓音像是沁水的铃铛，一脸稚子的天真。
问得身旁的女教师都愣了。
好半晌，笑刮了下陶澄澄的鼻尖，“老师单身呢，单身你懂吗？”
“懂啊，我当然懂！”
陶澄澄本来小心翼翼的，听到这里眼睛突然发亮，激动道：“单身就是可以当我妈妈的意思！”
女教师：“……哈？你妈……妈？”
陶澄澄：“对呀！”
说着，很一本真经的，从自己书包里摸了张手写的名片。
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陶亦。
职业：无敌超人，大画家。
外加一个绿豆眼、大饼脸的简笔头像。
女教师：“呃……”
陶澄澄解释道：“今天走得太急了，我没拿名片也没拿照片，这是我自己写的，您可以看看。”
女教师：……
哭笑不得接过，翻过来倒过去瞅了一遍。
扶额：“原来……是你弄的啊！”
怪不得今天园里的单身女教师们人手一个，在办公室哈哈哈笑得直不起腰来。
女教师无语，“你写了多少张？幼儿园老师发遍了吧？”
陶澄澄：“那不重要！”
女教师：“什么重要？”
陶澄澄：“我爸爸啊！”
他如饥似渴半拽着女教师袖子，口齿不清：“就是名片上的人。他也单身，他没有女朋友，也没结婚。刚刚好，您也没有，那你们正好可以凑一下。您今天刚来，我爸爸您应该没见过吧？他是一个十项全能好爸爸，会画画，会唱歌，会弹钢琴，会讲故事，还会哄小孩儿。他什么都会的！所以，老师，您觉得还满意的话，等下我爸爸来接我您可以见一见。我保证，保证您一见就想做我妈妈，因为没有人见到爸爸会不想做我妈妈的！”
女老师瞬间有点儿崩溃。
除了崩溃，也不知道为啥，后颈窝子凉飕飕的。
她打断陶澄澄：“……你，你先等会儿让我缓缓！”
陶澄澄一顿，小眉毛皱起，“怎么了？您……不想见吗？”
陶澄澄确认地问一遍：“我爸爸很帅很优秀，您真的不想见一下？”
他抓住老师，“一面都不行吗？我爸爸他……啊唔哇呀——”
正在拼命为自己找妈妈的小蝌蚪，耳朵被人揪住了。
头顶一道男音传来，富有磁性，却也极具危险。
道：“陶、澄、澄！”
为爸爸相亲的热情就像是小火苗。
而爸爸就是水。
他一来，滋的一声，小火苗就只剩一股烟了。
陶澄澄心里登时就凉了半截儿，“完了，我到手的妈妈又飞了！”
“闭嘴！”
陶亦把熊孩子裹在怀里，非常头疼，“不好意思老师……”
“孩子太皮，让我惯的，给您添麻烦了。”
“？”女教师还在上一秒的懵逼里没反应过来。
惊愕抬头，突然眼前多了这么一个人。
干净清爽、俊逸逼人……
陶澄澄刚说什么？
要我做他妈妈？
我觉得我可！
非常可！！
她一骨碌站起来，“您就是澄澄爸爸吧？呵呵呵呵，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
陶澄澄歪着小脑瓜插嘴，“老师，其实您可以说……唔！”
陶亦默默地捂住熊孩子的嘴，“……抱歉，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他。”
说着，拉起陶澄澄的手礼貌地跟老师再见，牵着他出了校门。
在跨出校门的那一刻……
“说吧，你今晚想让自己的屁股、开出多少瓣的花？”
………………
“二十万？”
“不卖？”
moon影视办公大楼。
男人仪态慵懒地仰躺在办公室的单人沙发里，眼睛半眯，双眸狭长，隐约还透着几分凉薄的审视，看着面前一脸愁苦的经纪人。
在他的左手里，握着一部手机。屏幕上正重复播放着一个水彩画博主、作画过程的短视频。
看不见视频中的人，只一双如新鲜葱白般、骨肉匀称的手。
据王贝铭所知，就是因为这样熟悉的一双手，余肆才突然注意到这个博主，看到他主页上点赞量高达六百三十万的画。
——“余肆之于我，星辰与神话”。
笔触苍劲，着色大胆，只一张二开白纸，一盘水彩，一只笔，分分钟呈现出来一场五彩斑斓的光影盛宴。
而在这盛宴里，轮廓明晰，相融却也有足够实力掩去背景色彩的人，就是余肆。
余肆当时只看了一遍，就道：“你去联系一下。”
然而主页没有联系方式，王贝铭托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接触到博主，最后还被拒绝了。
他都不敢讲实话。
低了低头，“博主还说……给两百万两千万也不卖。”
“两……”
余肆慢慢悠悠睁开眼睛，“他以为他画的是什么？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吗？”
经纪人王贝铭绷着脸，友情提示：“不，他画的是您，老板。”
您没有神秘的微笑，您只有神秘的脾气。
余肆：……
王贝铭就不明白了，“我觉得，您想要这种类型的画，随便吼一声多得是，干嘛非要买这个？”
余肆：“会演戏的也很多，那你说说，为什么你就非要私自决定签一个圈外的？”
“他……不是圈外的啊！”王贝铭纠正道：“我很早之前跟您提过，他算是半个科班，成绩优异。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不混了。”
王贝铭说：“但就抛开这点不提，他要脸有脸，要身材有身材，要演技也不差谁，说一句万里挑一不为过。这要签进公司里，妥妥的引路星、顶梁柱、镇山基石！”
王贝铭：“不信我找找他的资料和他的作品集给您看看？”
“呵。”
没有人敢让余大爷不痛快。
手长得漂亮的手绘博主、把他比作星辰神话的也不行。
所以他现在脸色不好，抬脚往茶几上一磕，“没兴趣。”
王贝铭：“别啊，画我们可以再买，但人才错过了就没了。而且，我已经通知他明天过来签约的，您是咱们公司老板，起码得先过个目啊？要不，我这……”
王贝铭很为难，却还是尽量耐心道：“您不正好明天上午没活动吗？过来看一眼。相信我，真的是这个级别的。”
他比了个大拇指，飞快地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翻出一份资料。看着照片上，矜贵明媚、一双桃花眼敛尽秋色、神采飞扬的人。
眯起眼睛：“喏，给您瞅瞅。我敢保证，您一定会跟我有一样的感觉：赚了！”
余肆：跟你一样的感觉？
“跟你一样，上门寻死觅活九次，人不点头你不走吗？”
王贝铭：……
讪讪然：“能不能别提，给我留点儿面子。我好歹也是为了咱们公司奉献自己！”
余肆冷嗤一声，转头闭上眼睛躺回沙发里，“你可以滚了。”
王贝铭拿着资料的手一抖，“啊，您……不看？”
“真不看？”
“那明天的签约现场你去吗？”
余肆没有说话，睫毛动了动。
王贝铭壮着胆子凑过去，“我明天上午去接人，您要是想……”
余肆眼睑危险地启开一条窄缝，右眉微挑，“嗯？”
王贝铭当即呼吸一窒，“好、好的我知道了，您没兴趣！”
抄起手里的资料，利索又自然地爬出去了。
却没发觉，一沓纸张里掉下来的单人照，悄无声息般滑落，躺在了沙发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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