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夜色压抑而潮湿,雨水打下满地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窸窣声响。
沉鱼修行日久,天然能够隐匿一段声息,但月女□□凡胎,便是竭力放轻手脚,可走得快了,难免还是会有动静。
饶是如此,仍然有惊无险。
沉鱼不禁诧异,月女看似平庸老实,但真的下狠心时,做事居然如此妥帖。
“快跟上。”距离镇外大路只有小段距离了,月女眼中露出些轻松之色,总算结束一路的沉默,回首同沉鱼说话。
“我们不走大路,你跟紧我,我们走条小道出去。”
沉鱼却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
月女皱眉,声音带了怒气:“你又在闹什么?”
她真讨厌官家小姐……不对,这根本只是个官家小姐的丫鬟吧?怎么也这么事多!
“我逃出的路程到这里确实结束了啊。”
“你留在镇里不是给我添麻烦?”
“独自出镇,荒郊野岭,您是怕我死得不够快么?您且消消气,我也不是随便胡说。”沉鱼伶牙俐齿,笑吟吟道,“我镇中仍有同伴,就在这处客栈投宿,我与他们会合便是。多谢月女一路护送。”
月女瞪着眼睛,气不打一处来,可仔细想想,她居然找不到反驳沉鱼这番言语的错处。
“你既然有同伴,怎么不早说!”
“我也有自己的担心嘛,如今看来,却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月女您雅量高致,着实令人钦佩。”
沉鱼如此坦诚,叫月女想骂她都骂不出口。
——终究是个老实姑娘。
月女还要说什么,却见一道人影骤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
“到此止步。”
那是个身着白衣的青年。
他腰间佩剑,黑发以素色发带束起,夜色昏暗,却也能看出其眉眼的冷峻,与气质的凛冽不凡。
他没有表露动手之意,可月女心中无端生出股惊悚慌张之意,脊背如针扎似的发凉,仿佛面对最冷酷凶残的猛兽,连半分抵抗之意都生不出。
黑发姑娘眼睛嘴唇发白,望着谢孤容的眼神像是见了鬼,连声招呼都不打,跌跌撞撞地转身就跑。
谢孤容身后的沉鱼皱皱鼻子。
“不是我挑刺,大师兄,你这样搞得我们真的很像白眼狼人渣,有一说一,月女人不错。”
“她身上有股臭味。”谢孤容冷冷道,“像是老东西的。”
自从发现月微尘对沉鱼有图谋,他便只用老东西称呼月微尘,似乎尝试拉低对方在沉鱼心目中的印象分,令她下头。
“况且,你当真觉得她是好人?”
沉鱼顺着谢孤容的目光,看到了月女的身影。
月女对他们有提防,特地绕了个大圈子,才走向自己的真实目标。
可她终究低估了修仙者的目力。
——月女向镇外走去了。
“而那里只有一座破庙,剩下的均是荒地。”
谢孤容和虞桃并没有在客栈里闲着,利用分头行动后的时间,他们已将镇子内外地形情况摸清楚。
沉鱼推测:“可能庙里有什么她要见的人。”
“要跟踪么?”
“今天下午你们这里有什么特别注意的事么?”
“有一名修士来了这里,名叫霄。我看到你遇到麻烦便出来了,现在虞桃正在监视他。”
“这时候来这里?”沉鱼思绪逐渐沉下,她托住下巴,轻声道,“名叫霄……单字可不多见。那他……”
谢孤容盯着沉鱼,看着少女漂亮粉润的嘴唇轻轻开合,喉结稍稍滚动,短暂怔神一瞬。
至于她说了什么,谢孤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
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将他迅速从出神中拉回。
“……不会是凌霄吧?”
“嗯?”
谢孤容发出短暂鼻音。
饶是他,也为沉鱼的大胆猜测而震惊。
沉鱼自己也噎了一下。
她就是脱口而出,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嘛,但这个猜测也不是没可能。
莫要忘了,整个大事件的源头,就是凌霄会。
就是那个仙魔大战时期陨落的天才!
“他人现在在哪?带我去看看吧。”
这个点不是拜会的好时机,可他们身处诡谲秘境,但凡能早一刻脱出,都是好的,哪里顾得上寻常礼仪?
沉鱼斟酌好得失,果决地做出决定。
“走,去找虞桃。”
谢孤容立时跟上。
月女紧张的走在小径上。
怎么办?
任务失败了。
该怎么向祂交代?
月女很想逃避这个问题,放空思绪不要为难自己,然而求生本能告诉她必须面对,哪怕是赶鸭子上架都得挤出一个方案。
因为她需要面对的,是那位喜怒无常的游仙。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叫她死得更快。
月女心里发苦,脚步不敢有半分放缓,唯有进入破庙前,她稍稍多看了门前倒塌破败的石雕一眼,它曾经肃穆森严,如今也只不过是堆破石头。
能多看还是多看两眼吧。
毕竟,她可未必再有从这里出来的机会了。
踏入破庙的瞬间,她感到自己仿佛踏入了另一片领域。
笼罩着她的潮湿阴冷,都霎时间消散,庙中仍与她上次离开时一样干燥清净,投在神像前的那束月光皎洁安谧。
因为那个银发金眸的男人。
月女一踏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向地面,试图以鲜血安抚震怒的游仙
她听镇中老人说过,游仙只是堕仙的好听说法,喜怒无常,冷酷嗜血,若是与他们做了交易,却未完成约定……那等待凡人的,只会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与未知的结局相比,磕头出血算得了什么?
下一秒,她额前并未传来剧痛,鲜血也没有顺着脸颊流下,遮住她的视线。
……因为柔和的风托住了她的面颊,以免她重重磕地。
月女全身颤抖,惶恐想到。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曾告诉过你,我不是什么青面獠牙的怪物吧?”
男人清润的嗓音温柔响起,他困扰道:“为何凡人一见到我,便总是如此紧张恐惧。”
月女嘴唇发颤,连庆幸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哪、哪里。”
男人语带好奇:“难道你见到我时,不会有孺慕亲近之情么?”
月女恭敬惶恐道:“民女不敢……”
神仙再亲切,那也是神明,而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甚至连寻常修士都不敢搭讪,又哪敢与游仙随意言语呢?
“你任务失败了。”
月女深深垂下头,若不是那风看似轻柔,实则如墙壁般坚不可摧,她甚至能用鼻尖在在风墙上钻出个洞。
“但我并无责备你之意。”
“那本就是我对你的附加任务,她执意如此,如何能怪你。”
银发仙君轻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与我的缘分,最好到此为止。”
“您是说,他来了?”
“答应你的奖赏,如何会食言?”
月女几欲落泪,哽咽难言。
银发仙君似乎非常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只微笑望着她,等待她这波激动的心情平复。
月女擦掉眼泪,向游仙磕了重重三个响头。
这次游仙没有阻止她,只感慨地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离去。
如同目送一场戏曲的开场。
沉鱼随着谢孤容上楼。
上楼时,她忽得皱皱眉。
谢孤容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怎么了?”
“我的灵感被触动了。”沉鱼说道。
灵感异动,在这个世界里已经足以解释许多无法给出证据的怀疑。
唯有灵感这项天赋,是后天无法提升的。
沉鱼的灵感,便是放在全天下,亦极为出众。
谢孤容不觉得她在说谎:“秘境发生了某种变化?”
沉鱼闭上眼睛,仔细回忆感知:“源头隐约就在镇外……但也和客栈中的某个人有关,大概就在三四楼的位置。”
“三楼么?霄住在那里。”
“那就是三楼。”沉鱼不再犹豫。
两人加快脚步,三步并做两步,轻盈飘上三楼。
虞桃正坐在三楼大堂拐角茶桌上喝茶,同时监视霄的房门动静。
看见沉鱼身影,她有些诧异。
“你怎么回来了?”
“月女想诓我出镇,我把情报掏的差不多了就溜回来了。”沉鱼用简洁言语交代现状,“现在我怀疑霄就是凌霄在此方秘境的投影,非常关键,你有什么发现么?”
“凌霄?”虞桃压低嗓音,对这个结果表示震惊。
“只是猜测,还没落实,先说你的收获。”
“他一直没出来,但刚才有个小二来给他送吃的,他拒绝了,不过好像问了月神纳妾的事情。你怎么看?”
“只要这秘境不刻意扭曲,凌霄必然会以正面角色出现,但无论正邪,他来这里都肯定和月神有关。”
“换句话说,要么是和大祭司合作,要么是来宰了他。”
“嗯!”虞桃认同点头。
“大师兄,你能感觉到霄目前的修为么?”
霄的修为绝对在金丹期以上,因为她和虞桃都无法感知到他的修为层次。
就看他会不会比谢孤容高了。
如果只是分神,那谢孤容一定能有所感知。
果然,谢孤容清楚的给出答案。
“初入出窍。”谢孤容摇头,“不似凌霄风范。”
凌霄乃是无情道种,当初的归古剑派首徒,一剑曾当百万师,天赋奇佳。
“若是能看见脸也好。”沉鱼说道,“门派存有凌霄当年留影,大家不都认识么?”
“他那斗笠有遮蔽容颜功能,轻易无法刺探。”虞桃说,“不好打草惊蛇。”
“且看他要做什么。”沉鱼说道,“我从月女那里问得,今晚子夜,月女便会动手,大祭司那里有离池,翻不得风浪,我们只需关心月女。”
“亥时三刻,若霄还无动静,虞桃便继续留守此处,我和你去追查月女。”
“行。”
三人均无异议。
就此行动。
不过没等到定下的时间,刚至亥时,霄的房门便被他自己推开了。
修士没有戴斗笠,因此大堂中的三人轻易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张平淡的青年面容,顶破天称得上端正清秀。与以斗笠遮面时,颇给人遐想余地的形象有些差距。
但恰恰是——
凌霄!
他居然真的出现了!
沉鱼和虞桃对视,眼中写满震惊。
虞桃心说难怪她之前没有灵感,都觉得霄眼熟,谁叫他穿着的那套修行服,和他们的门派服赫然有几分相似!
谢孤容眯眼,紧紧盯着那道不起眼的身影。
他追求无情道,凌霄是他不折不扣的前辈,然而与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焦点的谢孤容相比,凌霄实在过于平平无奇了些。
凌霄也注意到了他们,毕竟这三名着实姿容气度出众。
可他只是淡淡扫了眼,就收回目光,提剑向楼下走去,毫无与他们交谈的心思。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很急。”短短几个对视,沉鱼已然有了判断,“他对自身实力很自信,不担心我们搅局,所以将我们这三个可疑人物延后了。”
“那便跟上吧。”谢孤容道。
有他在,三人稍微小心些,不会被这道凌霄投影发现。
“好。”
三人起身,做好隐匿障眼法,跟着凌霄走下客栈楼梯。
此时的凌霄相比留影中战死的形象,有所出入,具体来说,就是更有些烟火气,看着更像人些。
留影中的凌霄,强悍而冷酷,完全的人剑合一,没有半分人味儿。
或许现在的他,是刚入无情道时的阶段?
饶是如此,他也该是归古剑派的精英弟子,如何会出现在这座偏僻小镇?
带着疑惑,沉鱼紧紧跟上凌霄步伐。
沉鱼忙活了半天,全然忘记,还有另外一人正在酝酿杀意。
离池坐在床边,新娘的盖头早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
甚至嫌不便行动,喜服裙摆也被他扯得七零八落。
他眼中露出淡淡讽刺。
这大祭司确实大胆,分明是月神纳妾,他却敢代为收用,场面甚至做得仿佛正式娶亲般。
——好大的场面!
大祭司或许仗着月神虚无,不会下凡惩戒他,但没关系,今晚夜叉就会叫这老东西知道,神佛或许难得向人间投来一瞥,但邪祟恶鬼,却从无顾忌。
他最好会按照事先安排的那样,先来找自己。
这样他至少能留具全尸。
若敢找沉鱼麻烦。
……嗯?
离池皱起眉头,沉鱼呢?
此处他与谢孤容便是战力顶峰,因此离池无所顾忌的用灵识笼罩了全府院,沉鱼一直被他纳入在保护范围,感受到她的鲜活存在,离池方能静下心。
可为什么短短一瞬,沉鱼的气息便瞬间消散,去了离他极远的地方?!
在原本位置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女人的污浊气息。
离池目光冷淡下来,也不准备在床上等大祭司送死了,直接起身行动。
只要在子夜前解决问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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