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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月色之下,一道灰色人影与一道红色身影,沿着山路向上走。山上生长着造型奇特随意的松木,月色下蔓延出狰狞不详的黑影,令人心情也不由变得压抑紧张起来。
月女领着离池,两人一前一后,向山顶祭月台走去。
“此山名为望月山,据说曾有山民在山顶见过月神,缘悭一面再难相忘,他日日留在山顶眺望夜空,奢望月神再度降临,但直至他化作枯石,月神大人也再未现身过。”
月女的身体素质着实普通,走到半山腰,几乎已有些接不上气,语气虚浮。她尽力稳定自己的呼吸,令言谈听起来更加自然,似乎不想在离池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但这么艰难的情况,居然有闲心向他讲解传说么?
离池虽然迟感,却不代表是个傻子。
“身为月女,也需拾阶而上?”他问,“若无外力相助,不怕晕厥在山路么?”
“这是对月神的虔诚。”月女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但她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嘲笑平庸,因此心态很稳定,自然说出了借口。
离池清楚面前少女可能误会了他的想法,但懒得解释。
“若无虔诚,月神大人只会更加厌恶我吧。”
“你经常来这里祭祀?”
“按规章办事,平时会有护卫跟着。”
“今日换大祭司亲自随你么?”少年语气平静,却敏锐抓住了她刻意避开的痛点。
“他已经死了。”
“回答我的问题。”
“……”月女说道,“他要祭祀月神,我只是个工具罢了。”
“我虽不得神眷,可毕竟是正统月女,掌握月女代代相传的秘术,这种秘术外人,尤其是男性,绝无法习得。所以他必须带着我。”
“他为何祭祀月神?”
“不知道,我只负责铺设祭坛,祈求降神罢了。”月女低声说。
月女的回答原则可以总结为三点:不清楚、不知道、和我没关系。
离池没有轻信,但也没说严刑拷打。
“你救了沉鱼,只要配合,我不会对你动手。”
算某种保证与威胁。
“多谢您的仁慈。”月女轻声道。
离池抬眸望向少女瘦削的背影,见她还没有要说的话,便垂下眼睑,不再开口。
月女必然在隐瞒什么,而他已给过月女机会。
只是凡人少女的脚程实在太慢,跟到最后,离池着实没耐心,便要她指明方向,自己以灵力带着她直奔山顶。
双脚重新站到地面时,月女踉跄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腿软跪坐在地,半晌才缓过神。
她忍住呕吐的欲望,仪容因为急速前进产生的疾风而十分狼狈,简单整理下自己,她才开口。
“这就是仙家法术么?”她问,“您是金丹期大能?还是出窍期大能?”
“与你无关。”
换做别人,可能会骚包地说句那种菜鸡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但离池只是简洁四个字,成功封住月女其他无聊的话题。这种本事还是他从谢孤容那里学来的,确实有点作用。
月女看出少年不想与她多说哪怕一个字。
在她匮乏无趣的二十年人生里,遇到的大部分都是这种情况。
神祇拒绝她。
亲眷拒绝她。
信徒拒绝她。
时至今日,她在那些人眼中大概只是一滩烂泥吧。毕竟只有传说中的堕仙,现在还愿意向她露出笑容,对不成器的她怀有期待。
甚至满足她的心愿。
没关系,她因对方高强实力出现的交谈欲.望,本来也被败的差不多。
所有人都不想和她说话,又有什么呢?
游仙大人会叫他开口的。
月女微微抿唇,不再说话。
望着不远处,已经隐约能瞧见深色轮廓的庙宇,她微阖双眼。
她那从未谋面的,摧毁了她全部人生的,贵不可言的夫君。
离池也瞧见了月神庙的轮廓。
漆黑色的庙宇在深林中沉默,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等待两名不速之客的到来。
虽然看着近,但望山跑死马,经验告诉离池,距离月神庙他们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只是到了这里,即便没有月女引路,他也能顺利到达寺庙门口了。
说不定还能更快些。
通过这段路程的观察,离池已经察觉到,这位月女绝对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按照章程规定的频率来祭祀,因为她对这里实在太陌生了,指不定上次祭祀是多少年前的事。
月女如此努力地遮掩,试图将他带到月神庙,只让他再次确认了一件事——月神庙里一定藏着这个秘境的关键。
而月女本人,显然对这个秘密有一定了解,甚至能够利用那个秘密攻击他。
正好帮他破解秘境。
这才是少年分明已洞察真相,却还是耐着性子,同月女在这里拉扯的缘由。
废了好番功夫,月女总算领着离池来到神庙前。
“就是这里了。”少女仰望月相,松口气道,“还好,还未错过吉时。”
离池环顾四周,周围环境令他颇为眼熟。
分明是北邙山中那座破败古庙的修复版,红顶的庙宇前供奉着青铜大鼎,其上三根香烛已彻底燃尽,需要人更换。
旁边是棵繁茂巨木,树梢上无数木牌晃动。
离池心中微动。
姻缘树,姻缘牌。
月女眼神复杂地望着那尊青铜大鼎,踌躇片刻,还是上前取出残余香烛,清扫其中灰烬。
动作生疏,但态度认真。
“来吧。”月女向他说道,“祭坛在庙中。”
离池皱眉:“祭月台不是露天的?”
常理而言,祭祀神祇的大型场所均为露天,极少在密闭的庙宇内部。
况且祭月台这种称呼,一听便不该是什么小家子气的东西。
“今晚要举行的祭祀,不由祭月台承办。”月女早便猜到他会这么问,“祭月台开启时,所有信徒齐至,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用不上祭月台。”
当然,还有种可能是,她要供奉的存在用不了祭月台这等正规祭坛。
少年眼神微闪,什么也没说,随她进了月神庙。
月神庙同寻常民间土地庙并无特别,大堂庄严宽阔,只供奉着月神像,其下神龛放着香炉贡品,似乎有段时日未曾打扫过,落了层薄灰。
离池抬眼,望向这尊神像。
神像微笑垂眸,悲悯地望向世人,与通常将神祇塑造为慈眉善目的长者或者雄壮青年不同,月神玉面俊美,不似仙君,倒像是什么妙目观音。
有些轻佻。
离池自己生得貌若好女,被迫戴上青铜鬼面增强对敌威慑力,因此他很清楚,这样的美貌神君很难引来敬畏。
却不知当初雕琢神像的工匠是什么想法,而当时的大祭司又为何同意。
昳丽少年暗暗撇嘴,这尊神像的相貌气质,叫他想起了某个晦气老头。
说起来月微尘也是姓月……但他怀疑这个姓氏只是那老东西觉得好听编出来的。
月神不在名门大宗在册仙籍,属于野神。官方月神是月老,全名月下仙君。没有正规指导,山民最终会雕刻出个玉面月神也不算稀奇。
离池在心中对神像指指点点,月女则痴痴望着那尊俊美神像。
这便是她的夫君。
这便是困住她十年的存在。
可今夜之前,她甚至不被允许进入这座庙宇,远远望上他一眼。
如今,大祭司已死,山下大概乱作一团,终于没有人能阻挠她走进这座庙里了……她清楚这是谁的恩慈。
而看清了月神相貌,她心中悄然萌生一个想法。
如此俊美……完全比不过游仙大人。
而即使同人类修士相比,也完全比不过她心中的那个人。
就连她身后的红衣少年,气质相貌也更为摄人心魄。
想到这里,她心中对月神彻底再无一丝留恋。
收回目光,月女抬步向大殿后走去:“密室在神像后面,我还需要准备时间,快跟上,莫要错过吉时。”
密室祭祀?
扶着刀柄的指尖轻动,这个地点几乎瞬间触发离池的本能记忆。
他是归古剑派的第一刺客,除却暗杀外,也解决过不少邪.祀头目,他们举办祭祀的地点,过半都是在密室里偷偷摸摸。
——阳光雨露,均有可能吸引天道注意,降来雷罚,邪.祀头目不敢赌命,只好降低祭祀规格,躲在密室中降低风险。
沉思中,月女已走出许多,她探寻片刻,成功摸到一处机关,启动了一条密道。
月女目光警惕地望着密道,转头看向离池。
那少年狡诈,躲在她身后不远处,似乎不愿意打头阵。
哼。
她心中冷哼,懒得同他多费口舌讨没趣,自己取出早就备好的火折子,擦亮后下了密道。
密道由岩石开凿而成,两侧都挂着夜明珠,姑且能看清路。
但月女擦亮火折子的原因,只是出于谨慎,以前她听人讲过,对于凡人而言,火苗是在隧道中比较好用的预警之物。
她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必须谨慎小心。
离池跟在月女身后不远处,分出点注意力,时刻关注月女动作。并非见势不妙就逃跑,而是担心这寡言鲁莽的女人触动什么机关,连累计划。
只是随着台阶旋转而下,离池稍微散漫的态度逐渐认真起来。
打造这条密道的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小心。
而这间密室的用途……比他想得更加冷酷可怖。
走出密道尽头,两人眼前视野骤然开阔,相比昏暗狭窄的通道,这间“密室”,几乎称得上恢弘壮阔,穹顶高达数十尺,离池怀疑,若想开凿出这样气派的密室,此地人族先祖,至少挖空了半座山。
山壁四周镶嵌着无数夜明珠,个个大如人头……不对,仔细看去,那根本就是人头经过修饰的形状,只是原本的皮肉筋脉不知被什么东西层层侵蚀包裹,令整颗头颅都圆润晶莹起来,甚至形成了如同包浆般的事物,向外散发着明亮温润的光芒。
这得是砍了多少人的头?
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密室亮如白昼。
可没有这些夜明珠,大概光亮也是没问题的。
因为,就在这密室中央,是池滚滚沸腾的熔岩!
而那不详的流淌火焰之中,则是一泓清池。
离池几乎瞬间想到沉鱼曾经描述过的,一种名为鸳鸯锅的事物。区别只在于,鸳鸯锅的两个锅都会处于沸腾状态,而眼前古怪池子,岩浆池沸腾,清池水则平静无波。
若只是如此倒还罢了。
偏偏那清池水中还泡着密密麻麻的人,有男有女,服饰年纪各异,全闭着眼向一侧无力昏迷,某些人姿态不佳已口鼻呛水被淹死了,却还是处于诡异的昏迷状态。
他们躺在清池水中,就像是一串串的食材。
……
饶是冷漠如离池,也因这诡谲联想而蹙眉。
他心中萌生了一个有些令人反胃的联想。
而月女怔愣震撼之后,快步上前,站在岩浆池边快速打量四周,表情逐渐发生变化。
当惊喜在她眼底蔓延时,这名凡人女子,已经连火星崩上自己裙摆,烧出黑洞都顾不得了。
“到了,就是这里!”她肯定地同离池说。
“这些人是?”
“是祭品。”月女语气笃定。
“活祭?”
“嗯。”月女无奈摊手,“月神大人近年来便是如此风格。”
离池目光停留在对方无动于衷的面庞上,他注意到女子的视线方才在几个凡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显然是认识的,指不定就是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老乡亲。
然而她居然没有表现出半分动摇犹豫。
倒不如说,在看到那几个人后,她更迫不及待了。
……
离池面无表情的扶住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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