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客栈内。
“姑娘,您这是在找什么?您告诉奴婢,让奴婢给您找就是。”青衣捧着煤油灯,立于一旁,见阿柒在箱子里翻来覆去,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东西,却始终没能找到,于是上前一步。
阿柒脑袋埋进箱子里,抽出手摆了摆,道:“青衣,你照顾我一天了,也累得紧,这点小事我还是做得好的,你且坐着歇歇,我肯定能找……”
她话音一顿,语气变得极为惊喜:“找到了!”
青衣还以为阿柒找着什么宝贝了,凑近去看,结果发现是一件天青色男装,吃惊道:“姑娘,您找这做什么啊?”
这男装还是阿柒一年前随表弟夏棋去他们同窗举办的诗会时穿过的,也没穿过几次,青衣还以为早丢了,没想到居然还在,还一起带过来了。
可姑娘找这东西是要干什么?青衣大为不解。
只见阿柒嘿嘿一笑,一边将这男衫往身上比量一下,发现大致合适,一边朝青衣眨了眨眼睛,笑着说:“等到明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阿柒嘴角挂起一个小小弧度,两眼弯弯,闪着狡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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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浩修站在料峭春风中已有一个时辰的样子,目光远眺,奈何始终没能看到目标。
他气恼于宋家人怎么迟迟不出现,却又碍于自己太子的身份,只能将气憋在肚中,自己给受着。
昨天他得了消息,说是宋朝时下午就到,他便早早守在此处,只等着猎物上门。
他知宋朝时生性小心谨慎,为了能博取宋朝时的信任,他便身着单薄劲装,背着着箭筒和长弓,骑马站在冷风中,马背上挂了几只猎物,装出一副打猎归来的样子。
可他左等右等,人没等到,却等到了宋家人打算在驿站歇一晚的消息,可那时,他已经在寒风里足足冻了一个时辰,手脚都冻麻了!
这怎叫人不气!
可为了实现自己的宏图霸业,母后说过,安阳侯府这股力量不可或缺,他再怎么恼火,也不得不忍了。
昨天等都等了一天了,今天索性就再花一天时间。
本着这个想法,燕浩修虽然没能得到准确的消息,仍旧选择再次来此。
就在他百般无聊之时,远方地界却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燕浩修一喜,并未细看,直接驱马上前。
可刚想和来人打招呼的燕浩修却在下一瞬发现了些许不对,直到他猛然瞅见车上象征身份的徽牌,登时瞳孔地震。
而他面前那辆马车上正在驾车的侍从也在同一时刻望见了燕浩修。
他显然是认识太子殿下的。
可侍从眼中却只闪过一丝诧异,并未下车行礼,反倒扭头向车帘内低语数句。
“小三?”
等侍从通报毕,一道清冷男声便从车内传出,令人难以忽视。
燕浩修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好像瞬间坠入冰窟,手脚冰冷,僵直不能动。
原因无他,只因,这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和恐惧画上等号!
哪怕对方只说了短短的两个字,他却身体发颤,险些从马背上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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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车帘,抬眼一望,雄伟的燕京便抢先映入眼帘,宛如一头沉睡着的巨兽,只是一角,便让人心生敬畏,渺小如蝼蚁。
燕京天下第一都的名号早已天下闻名。
可就在阿柒正在打发感慨之时,车内响起一道闷闷的女声,饱含迟疑,犹豫着说道:“姑娘,您真要这么打扮进城吗?”
此时的阿柒已非昨日女儿家模样,一头乌发高高束于头顶挽成髻,一根白玉钗横于其间,不施粉黛的小脸少了几分女子的秀气,却多了几分男儿的书生气,一身天青色的长衫修身合体,手中握一水墨画纸扇,一双狭长的凤眸深处笑意涟涟,尽显潇洒风流之感。
任谁也看不出这会是一个小姑娘?
倒像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
阿柒转过身来,见小弟正在打瞌睡,忍不住掐了掐脸上的肉,轻声问:“阿辰,你觉得阿姊这样好看吗?”
肉嘟嘟的小阿辰被姐姐掐没了瞌睡却也不恼,抬起头笑起来,甜甜地说:“好看!”
阿柒邪笑看向青衣,还故意用纸扇托起侍女的下巴,坏笑问:“那可是青衣姑娘觉得小生这样不好看?”
“姑娘!”
青衣一向知道自家姑娘容貌极美,可没想就算是换了个男子打扮,依旧这么好看,俊秀雅致,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再加上阿柒眉眼动人,脉脉含情,青衣不自觉双颊泛红,羞赧不已,连忙躲开,捂着脸,羞愤不已。
小阿辰在一边笑得乐呵呵,眼睛眯成一线。
阿柒懂分寸,笑着收回折扇。
她还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车厢就猛地一停,车外顿时响起宋朝时和旁人的交谈声。
“在下安阳侯府宋朝时,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宋朝时声音沉稳,不卑不亢。
“世子何罪之有?孤只是从秋泽山打猎归来,途径偶遇罢了,切莫自责。”燕浩修说话亲切,丝毫没有要摆架子的意思,看样子平易近人得很。
可是阿柒却记得,前世的燕浩修说话,无时无刻不从头到尾都透出一股清高自傲,可现在,她却从中品出了莫名的底气不足,也不知为何。
坐在车内的阿柒并未多想,轻轻掀起帘子一角,透过玻璃,一眼就望见了下马站立的人。
只瞧见少年一身黑色劲装,姿容秀气,正与宋朝时笑谈着,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心头涌上一股极强烈的恨意,身旁的青衣都惊呆了,不知自家姑娘这浑身逼人气势从何而来。
阿柒看着这人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不由暗自冷笑。
别人只知燕浩修太子之仪,华美无双,可只有很少一部分知道,燕浩修俊美皮囊下跳动的,是一颗黑得不能再黑的心。
前世,她最终还是去了女子分院。
而燕浩修在她父兄那里接连碰壁后,就将目标转到她身上。
对她百般殷勤,无微不至,极尽一个同门师兄之仪。
直到后来父兄离世,她被燕浩修关在宅子里,有大把的时间供她琢磨,这才从中看出对方的狼子野心来。
想到此处,阿柒眼中冷光连连。
而不远处的燕浩修,本来正单方面和宋朝时说的起劲,心底却忽然莫名生出一股恶寒。
但是他念及现在有正事要办,只好勉强压下,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正声道:“孤听说世子前往北疆前,也曾在苍山书院的沈先生门下读过一年,正好沈先生也是孤启蒙之师,这么说来,孤与世子岂不是师出同门?现在难得偶遇,岂不也算是缘分?”
前世的燕浩修其实并非一开始就想靠阿柒将安阳侯府拉上贼船,而是首先在宋家父子这里接连碰壁,才退而求其次,选择接近阿柒。
此时的他就在试图和宋朝时攀上丁点关系,奈何被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的宋朝时全部挡了回去。
宋朝时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与当地的那些难缠的小官小吏不知打了多少交道,岂会不知燕浩修这番话的意思?
他一向看人极准,一眼就看出燕浩修这个太子殿下心里那点弯弯绕绕,微微摇了摇头,感叹这太子城府不深,可他也不打算和对方撕破脸皮,徒增事端。
只见他剑眉轻挑,不留痕迹地退了一步,谦恭地回道:“在下虽然只上过沈老先生的一节公开课,但是老先生的风采英姿却让在下无比敬仰。”
这句话里的意思,他不相信燕浩修会蠢到连这都听不出来。
果然,燕浩修脸上一沉,可又以极快的速度掩去,一边心中暗骂宋朝时不识好歹,一边面上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含笑道:“既然世子比孤大四岁,那不介意孤叫世子一声朝时兄吧?”
只是叫一声,你又不会少块皮,这你总该应下了吧?
宋朝时确实没法了,谁叫这太子脸皮这么厚,旋即从容回道:“殿下高兴就好。”
燕浩修嘴角的笑容还是止不住僵了僵。
就在此时,宋朝时的眸光扫向太子身后,不知看见了什么,居然一时愣起了神,脸色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而燕浩修见宋朝时漠然无言,一时间也不好怎么开口,气氛也随之焦灼起来。
“方才听说殿下这是去秋泽山打猎回来?”马车传来的一声叫唤蓦然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来者正是换上男装,英姿飒爽的阿柒。
她此时语调微沉,声音里少了几分娇俏,却多了几分爽朗快意,眉目弯弯,笑容明媚动人。
而马车里的青衣则一脸捉急,想着自己方才怎么没拉得住自家姑娘,怎么让她出去了呢,那外边的毕竟是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啊!
宋朝时回头一看,没看见自家娇俏可爱的小妹,反倒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小郎君,正握着扇子站在身旁,害得他一时间居然没能认出来是谁。
“是又如何?”燕浩修下意识回道。
阿柒旋即抿唇一笑,宛如狐狸般的眼睛里迸出狡黠的光,很快淹去,继而浮出几丝疑惑。
她半是疑惑地问道:“那就奇怪了,可在下怎么记得燕祖帝曾经说过‘初春时令,万物生长,禁猎禁杀,休养生息’这句话,并且还定下‘严禁入山大兴杀戮’的祖制呢?”
“这……”
燕浩修想要反驳阿柒胡言乱语,却猛地想起,这句话还真出自燕祖帝之口。
燕祖帝当初以一介白身于乱世打下大燕万里疆土,定都称帝,要解决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治理燕国境内第一,也是天下第一的大河,横河。
前朝昏君大兴土木建造奢华宫殿,导致横河下游河水泛滥,万亩良田被淹,百万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再加上那些打着治水救灾旗号,实则四处捞油水的地方官吏的存在,最终导致了天下群雄并起,地方割据的出现。
而初登临帝位的燕祖帝当时一边要领军作战,与虎视眈眈的齐赵两国周旋,一边还要收拾前朝的烂摊子,早已焦头烂额,为了省事,在治理界河问题上,只能选择一刀切,直接严禁燕国百姓进山伐木狩猎,让界河上游休养生息,同时修高河坝拦水,疏水入海,这才堪堪解决了这个麻烦。
哪怕是后来大燕已经恢复了元气,燕祖帝谨记前朝覆灭的原因,选择将其写入祖制,敲打后人,时刻记住前朝教训。
虽然大燕后来的两位帝王依旧没有选择废除这条祖制,只是更改了其中的细节,将禁止入山狩猎的时间限在初春二三月。
可时过境迁,到了燕文帝践祚,燕氏的皇子皇孙们早就把这条祖制视若无物,任何时候都呼朋引伴前往秋泽山深处的皇家猎场狩猎。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燕浩修根本没有考虑过多,便打着狩猎的幌子来借口“偶遇”宋家人。
可关键的是,“初春时令,万物生长,禁猎禁杀,休养生息’这句话,是真的字字出自祖帝皇帝之口。
燕浩修现在要是解释自己其实没去秋泽山,就是自爆自己的别有用心。
可若是不解释,他又如何维持自己端正清高的太子形象呢?
就在燕浩修左右为难之时,宋朝时饱含深意的目光已经扫来。
一见燕浩修这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宋朝时还能不明白?
在他看来,要是燕浩修是真的打猎途中偶遇,那倒也是并无不妥,可要是他是特意来堵他们,那其目的可就耐人寻味了,再者,这次随行的亲卫里也是时候做一番大清洗了。
虽不知阿柒为何要作这一副男儿身打扮,但是她的无意之举倒是让太子露出了马脚,果然是我宋朝时的嫡亲妹子,歪打正着也能识破这太子的伪装。
宋朝时看向男装阿柒时,忍不住这般想。
宋朝时在心里对自家小妹一阵夸赞,而一旁的燕浩修就没这么好心情了。
都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要不是他,我怎会如今进退两难?
燕浩修忍不住恶毒地想,脸上温和的表情开始有了裂缝,指着阿柒,厉声道:“你是何人,谁给你的胆子,胆敢教训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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