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骤然静了一瞬。
太后精明的眸光暗了暗,意味不明地落在了白眠雪身上。
白眠雪抿了抿唇,本能地想逃。
可太后仿佛早已看破他心中所想,她端起面前的漆金盖碗,慢悠悠拂着茶叶道,“老五,既是王爷盛情相邀,怎好驳了他面子?”
香饼慢慢燃着,杳灯殿里满是甜腻腻的花木香气。
“好。”白眠雪的脑袋似乎蘸了那甜香,晕晕乎乎的,眼见躲不过,只好小小地应了一声。
谢枕溪微微一笑,一旁垂手立着的小太监连忙上前来布置。
不过片刻,那张世所罕见的横雪琴就已经卧在了玉案上,此琴首尾皆镶古金,刻卷水纹,观之不凡。
白眠雪忍不住伸出手,像只好奇心极盛的幼猫,小心翼翼地触了下琴弦。
锋利的琴弦几乎立刻就将他的手指割出了一道口子。
“嘶,”白眠雪吃痛,眉尖立马蹙了起来,又想起自己的处境,只好无措地甩了甩手,委屈地小声抱怨道,“好疼。”
谢枕溪站在一旁,长身玉立,冷眼瞧着,嘴角却罕见地轻轻扬起了一下。
眼前这个五殿下,似乎和传闻里的那个他,不太一样?
……
他缓缓绕到这小东西身后,坐在横雪旁。
两人靠得极近,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那小东西却似乎毫无察觉,仍是按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吸气,仿佛是疼得狠了。
只是下一刻,他的掌心里突然被人递来了一本琴谱,白眠雪懵懵地抬起脑袋,几乎同时,他的指尖被那人轻轻握住,耳边是一声略带些揶揄意味的安抚,
“殿下,小心些。”
伤口并不深,很快也不再渗血了。
白眠雪却蔫哒哒地垂着脑袋,哗啦啦地翻着那本琴谱,两腮微微鼓起,仿佛被人气到的河豚。
谢枕溪按上横雪,低眉看去,心下倒有些好笑。
瞧着又笨又胆小,想不到这么娇气,脾气还挺大。
他适时出声提醒,“殿下,本王欲奏的是《拂钰》一节,莫要翻过去了。”
那小东西动作果然一顿,随即又往回翻了两下,闷闷地道,“到了。”
“嗯。”欣赏完了小美人鲜活的表情,谢枕溪见好就收,眉目一敛,顿时换了幅神情。
《拂钰》者,古琴曲也,其声铮然有力,曲折迂回。
他的长指抚过琴面,犹如白鹤踏过粼粼水波,亦如万壑青松飒飒迎风。
白眠雪捧着琴谱,不知不觉那页已经翻过去了,谢枕溪却丝毫不理会。
琴声依旧流畅轻快,甚至愈发动听,有渐入佳境之势。
他轻轻咬住唇瓣,长睫眨动了数下,这人好讨厌,果然是耍他玩儿的。
一曲奏罢,殿内一时静可闻针,隐约还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谢枕溪起身,朝着太后微微一笑,“本王身无所长,唯以此琴曲献丑,愿以为贺。”
太后颔首。
却听他话锋一转,垂眸而笑,“也多谢五殿下,替本王执琴谱。”
白眠雪表面上礼貌地甜甜一笑。
心里却冷哼一声,你个老狐狸,离我远点。
众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称赞起他琴技过人。
一个随侍突然悄无声息上前来,在谢枕溪耳边禀报了几句什么。
谢枕溪缓缓收回落在白眠雪身上的目光,与太后道,“本王府上尚且堆着些杂事尚未处置,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自然无话,点头应允。
座中有第一次见北逸王的京城贵女不无遗憾地悄悄叹了一声。
白眠雪却竖起耳朵,想要趁机溜走,这杳灯殿,他是一秒也不想呆了。
谁知那人黑沉如潭水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竟轻轻一笑,开口道,“本王与五殿下今日一见如故,现下还有一句话说与殿下听,不知可否请殿外一叙?”
谁信你鬼话连篇?
白眠雪心里翻了个白眼,但又不可避免地被他勾起了好奇心。
这人能与他有什么话说?
迎着那沉沉目光,他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像被甜美的诱饵吸引出洞的小动物一样,踩着猎人的脚印一步步跟了过来。
杳灯殿外,风雪连绵。
下人皆是屏息垂首,丝毫不敢妄听一言一语。
“本王待会儿就要出宫了。”
谢枕溪的眉眼上带了一层霜气,不笑时犹如远山,似乎总是在筹谋着什么,又仿佛只是错觉。
“王爷要说什么。”白眠雪仰头看着他,糯糯的声音里隐约有点子不耐。
那人瞧着他,突然勾唇笑了,好似刚才一切都是伪装,只有这会儿才露出了真面目,像只狐狸,他的长指按上白眠雪的发顶,顺滑如缎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想多抚弄一会儿,终于凑近好奇又生气的小美人道,
“方才在殿上就想说了,殿下容貌过人,只是——以后万万莫要如此绑发了。”
“实在是,不太好看。”
那双抚琴时能听痴满殿人的灵活长指微微一动,白起州勉强束了半日的发带就被解了开来。
满头墨发霎时披散了下来,衬得他那露出来的半截颈子白得透明,白眠雪整个人一愣,当即气得眼儿都红了,他急忙揽过长发,再抬眼时,却见那人已带着随从转身走了。
白茫茫一片的大雪里,金蟒玄衣已经隐没不见,只有这人的大笑声传了过来。
“殿下万安!殿下万安!”笼子里那只红嘴绿鹦鹉又叽叽喳喳地惊叫了起来,翅膀一搧,积雪纷纷落在了白眠雪的头顶。
白眠雪气得人都要恍惚了,他抬手敲了敲笼子,和那只傻鸟置气,“闭嘴!”
-
杳灯殿外的一条甬道里,星罗正带着一个小太监焦急地候在那里。
听着殿里传来的丝竹管弦声,他俩急得时不时抬头踮脚去瞧。
直到白雪在他们肩上厚厚地积了一层,小太监终于一愣,随即激动地拉过星罗道,“来了来了!殿下出来了!快快快,星罗姐姐!”
星罗抬眼,果然大雪天里,远远地有个小小的影子。
他俩连忙小跑上前,连仪态也顾不得了,待近前一瞧,果然是白眠雪。
白眠雪仍穿着早上出门时那件朱砂色的冬服,只是这会儿,他整个人长发散落,小脸满是愠怒和疲惫,细细一瞧,眼眶还红红的。
星罗吓了一跳,连忙道,“殿下怎么了?”
小太监名唤冬竹,年轻嘴快:“是不是谁欺负殿下了?您别伤心,告诉奴才,奴才悄悄儿整治他去!”
白眠雪摇摇头,声音放软了,“无事的。我累了,先回去罢。”
星罗替他裹紧了外袍的领口,教冷风一丝也钻不进去,才担忧道,“殿下您前脚走了,后脚奴婢才想起来,咱们未曾预备下寿礼,一时大家都慌了,翻遍了咱们殿里,也不过找出块能看过眼的玉佩,奴婢这才带了冬竹过来,想传递进去,谁知杳灯殿的人这么势利,竟压根儿不许我们近前。”
“殿下可是因着未曾准备贺礼这事受委屈了?”星罗叹气道。
白眠雪摇摇头,见星罗还是有些紧张,便咬着唇岔开话题道,“回去说罢,我想喝点儿热汤了。”
他现在只想远离这杳灯殿。
“啊,好。”星罗一愣,连忙应声。
一旁的小太监冬竹瞧着白眠雪这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又惦记着自家殿下大病初愈,满心要替殿下做点儿什么,却无计可施,正是思来想去,眼角里竟瞥见了一副两个小太监抬着的精致轿撵。
自从关进久思殿后,白眠雪就被免除了皇子应有的待遇,眼下竟连应有的轿撵车驾都没有。
冬竹大着胆子上前拦住那几人,笑嘻嘻地凑上去,“两位哥哥这是哪里去?”
那俩人也是年纪轻轻,却是傲气十足,其中一个睨着他道:“咱们是太子殿下跟前的人,你是哪个宫里来得不长眼的东西?”
冬竹心神一凛,他以为这是哪位后妃的车辇,原想说说好话哄来一用,谁知竟是东宫车驾。
只是这会儿被人盯着,骑虎难下,只得眼珠一转,笑道:“这会子杳灯殿里正给各宫伺候的人散钱,几位哥哥们竟不知道?”
那人狐疑:“还有这等事?”
“哥哥们瞧瞧去不就知道了!我可刚领了好几两碎银子呢!”
那人眼睛一瞪,狠狠啐了一口,“你倒是个闲人!太子殿下方才要传轿撵,这会子又说不用了,要出宫。我等还要忙着把这东西抬回去呢,哪里得空去太后娘娘跟前讨这个好儿去!”
冬竹等得就是这句话,连忙凑上来道:“哥哥们不嫌弃,便由小人替哥哥们送这一趟如何?”
那人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他,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另一人上来,“算了,他既愿意,你我何乐而不为,反正东宫的轿撵,还有人大胆到偷了去?”
那人亦点点头,“轻些儿!若磕了碰了,扒了你的皮!”
说罢,两人一身轻松地往杳灯殿走去。
冬竹连忙跑过来,欲将白眠雪扶上去,星罗惊得抓住他的手:“你是疯了?这是东宫的东西。”
“怕什么?太子殿下方才就出宫了,咱们悄悄儿的抬去久思殿,我再马上还回去,就借这么一趟儿,鬼神不知,谁治我们的罪去?”
轿撵内里精致大方,熏着浅淡的香。人坐进去,绝佳地隔绝了外面连绵的飞雪。
白眠雪心惊胆战靠在轿内舒适的软枕上,所幸一路行来,竟没人瞧见。
待到了久思殿,冬竹唤了个人,俩人抬着轿撵便飞快地朝东宫去了。
星罗扶着白眠雪进来,殿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打扫的小丫鬟坐着打盹儿。
星罗一边伺候白眠雪换衣,一边和他说话,“听闻陛下今日清早便前去陵寝祭拜,不知为何,竟到现在还未回来。往年这时辰,早该回宫了。
“太子殿下,还有二皇子,三皇子等,听见这消息,全都出宫去陵寝迎陛下了。”
白眠雪点点头,难怪方才杳灯殿内,他一眨眼就看不见白起州了。
星罗说着说着,突然记起白眠雪方才说的想喝热汤,话头一顿,扯过那个打盹儿的小丫鬟,面色难看地问,
“别睡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绮袖姐姐回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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