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因记着裴阙的话,柳盈月一大早起身。
素云替她挽髻,半天都不见流云身影,柳盈月不禁问起她。
“流云在替小姐选衣服样式呢,不过好像有点……”素云往衣柜一瞥,就见流云抱着衣裙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两件衣衫抱在臂上,一手是湖绿的,一手是浅紫的。
流云眼神在柳盈月身上逡巡,像是在自行比对,最终将浅紫茱萸裙推到柳盈月面前,“小姐今日穿这件。”
柳盈月没动。
素云一边替柳盈月梳起耳边鬓发,一边瞥流云,“今日小姐可是去见太后娘娘。”
“但今日是太子殿下来接小姐,小姐自然要扮的好看些。”流云不服气道,她瞥见桌上素云刚刚取出的一支翠色发簪,嘟哝道:“怎么戴这个,那支绛紫蝴蝶宝簪呢,最好还配个紫宝石耳坠。”
流云得意洋洋地等着柳盈月夸她心思周到。
“……”素云别过脸去。
只见柳盈月听完,越过流云的一只手臂,点了湖绿色的衣衫。
然后在妆奁盒子里选了碧色攒金祥云发簪。
“就这样吧。”
流云不解地看着自家小姐,试探性将湖绿色那件递了过去,“小姐见太子殿下要穿的这么素净嘛?”
柳盈月接过后笑道,“不是因为想见太后娘娘,也不是因为要见殿下,只是我想穿这件。”
“再说了,今日只是乘东宫的马车前去上清园,殿下事务繁忙,未必会亲自前来。”
流云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地另一件放回衣柜。
不情愿是真的,小姐明明生的那样好看,却总是素面示人。今日就是见着太子殿下的大好机会,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叫殿下惊艳一番呢?
流云回来时,柳盈月已穿戴好,湖绿荷纹将小姐衬的十分娴静淡雅,一如往常。
缺月悬于晴空,柳盈月已在前厅等候着。
不一会儿,容安腰间别着长刀跨过门槛,朝她拱手道:“柳三姑娘,有请吧。”
容安在裴阙身边如影随形,见到他,柳盈月几乎能确定,裴阙也来了。
柳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四方的檐角挂着玄色的流苏,是东宫最明确的象征。
柳盈月由流云搀着上了马车,一掀门帷,便见裴阙坐在马车正中央,闭目养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裴阙的眉间在一瞬间有几分松动。
“殿下。”她唤道。
里间的人脸色未有丝毫变化,也不应,似是没有听见。
太子殿下没有应声,这马车她也不敢上。
正将门帘放下时,她看到裴阙那清冷双眉微微蹙起。
他开始丧失耐心了。
柳盈月很快地走进马车,在一旁规规矩矩的坐下。
裴阙也不抬眼,只道:“启程。”
车轱辘摇摇晃晃转起来时,柳盈月尚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马车行驶得飞快,窗边的锦帐被外头的风吹得呼呼作响。柳盈月不得已,扶着马车的窗柩才稳住自己的身子。不过刚用过早膳,如此颠簸,感觉有一团火要从腹中烧上来。
她感觉自己后背已在发冷汗,但脑中莫名蹦出昨日柳梦姚的那句话。
裴阙爱记仇。
柳盈月知道,他也是真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她不知道,但这么整下去,等会到了太后娘娘面前,她可能只剩下半条命了。
她艰难地咽了咽,吐字时气息微弱,“殿下。”
他没动静。
柳盈月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殿下!”
裴阙依旧不曾抬眼,淡淡启唇,“何事。”
突然她就不想再说了。
万千思绪过眼,她暗地里轻嘲自己,手中攥紧,别过脸去。
裴阙见没了后话,先是皱眉,而后缓缓睁眼。柳盈月坐在车厢的一角,低着头紧抿着略泛白的唇,身子绷着,手肘抵在背后的车厢上。
“是嫌马车不够大?”裴阙问道。
“臣女不敢。”
裴阙思来想去,才推出另一个可能,“你觉得马车太快?”
柳盈月面上微微泛红,故作冷静道,“臣女的婢女……身子略微娇弱,恐怕受不住这一阵颠簸。”
坐在车厢外的流云极力克制着声音对容安道:“容侍卫,我家小姐向来身体柔弱,真、真经不起这样的……”
容安点点头,但半点没停下。
流云腹诽这个冷面侍卫千八百回。现在对我家小姐不闻不问,以后有的是遭报应的机会!
终于,马车里有人沉着声音喊他,“容安。”
容侍卫才将缰绳一拉,逐渐缓下马车。
马车之内,一片风浪后的残局。柳盈月从锦帐之下撤回手,理理衣裙。
马车虽慢了下来,但烧心之感并未多好转。
柳盈月倚着车厢,依旧是低着眸子,“臣女知错了。”
裴阙眉心一跳。
“昨日臣女不该以小事叨扰殿下和豫小王爷的清净,更不该不得殿下应允便私自上马车,请殿下降罪。”
声声恳切,也尽是冷意。
“你……”
裴阙后半句哑然在喉,只见她鬓边碎发映着她木然的脸色,马车内再度陷入安静。
他脸色沉下来。
这不是他的小皇后。
即便一样的如水一般的眸子,一样的鸦色眼睫,但绝不会见着他只想躲避。
裴阙移开目光,在虚空中看见一个穿着月白色斗篷的女子站在东宫大殿门口,刚一看见她,满眼星子一瞬绽开。
而后浸满笑意温温柔柔地喊“殿下”。
骤然收回目光,裴阙又恢复一贯的漠然。
不久,马车已然停下。
裴阙默然从柳盈月身边经过,下了马车。柳盈月腹中缓和不少,才重新支起身。
流云掀开门帷,“小姐?”
柳盈月用帕子压着下唇,应她一声,再由她搀着下马车。
而裴阙和容侍卫的身影已入上清园,只余一个背影。
看,裴阙还是裴阙。
柳盈月身子有些虚,一步一步走的缓慢,等进了上清园,裴阙已不见踪影。
幸而,有个老太监迎上来,柳盈月便将棠灵姑姑赠的玉佩呈上。
老太监眯着的眼一见纯如雪色的玉佩,瞬间透亮,俯身很是尊敬,“姑娘里边请。”
随着他转过一个湖畔和一个长廊,柳盈月看见廊下,裴阙的身影逆着光。见她来,眸光满是寒意,便转过身去。
还不等她走到身边,便毫不犹豫地抬腿进殿。
绕过屏风,便见太后坐在太妃椅上懒懒地绞穗子,棠灵姑姑俯身在玉盘中理着彩色的宝珠。
一见来人,太后瞬时露出和蔼的笑容,“来,这边坐。”
约莫因为太后是个老人家,一见着孩子总是喜滋滋的,先是问裴阙:“今儿不忙吧?”
裴阙淡淡地勾唇。
太后兀自笑着,对着柳盈月像是在寻求赞同似的:“这孩子,心里高兴,只偏不爱表现出来。”
柳盈月用帕子掩唇,不置一词。
说时,太后又将手里的穗子扬一扬,“那时候,兰筝的手艺也最巧,你做她的徒弟,你可有学到一二?”
说起这个,柳盈月的确记得兰师父曾经请人帮忙卖些绣品,在永州,师父的绣品曾一夜之间卖空。
柳盈月低着头,不太有底气,“会、会一些。”
在太后面前,她着实不敢班门弄斧。那时师父嫌做些东西伤眼,通常针线功夫不叫她碰。但兰师父总经不起她央求,愿意指点一二。
一指点,兰师父便不禁叹道:“会弹琴未必就能做好女工啊!”
是以,她一向甚少碰女工。
“看看,手里的帕子时自个绣的么?”
说罢,太后侧身过来看她的帕子,差点叫她呼吸一滞。她连忙道:“回娘娘,这个不是……”
“绣过一个香囊,但今日……”
“未带来”几个字还未说出口,流云已在一旁十分乖顺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小姐,是这个?”
是曾经柳盈月为裴阙挑灯夜绣,可未曾赠出的那个。
她这时才真正的呼吸凝滞。
柳盈月很快地反应过来,从流云手中取来香囊,满带笑意地呈给太后:“绣的不好,恐怕要叫娘娘笑话了。”
太后一手接过细看,香囊上绣着一轮弯月和祥云,下面还用暗红丝线勾出楼檐一角,两相印衬,十分和美。
“天上人间。”太后慈祥的声线念道,而后她捏了一下香囊,发觉是空的。便将香囊反拆过来,手指拨弄着上面的丝线,“这个针脚,是兰筝教你的吧。”
翻了两下,太后又抿唇道:“应当没少挨骂。”
柳盈月颇带歉意地垂下眸,脸上不自觉泛起红晕,“嗯是。”
只听太后又道:“诶,这线里是不是有什么字儿?”
柳盈月的红晕一下变成煞白。
太后眯着眼睛对着窗外的日光看了几下,略显无奈地交给裴阙:“你来帮哀家看看,是什么字。”
“没有什么字……”柳盈月声如蚊呐。
只见裴阙拿起看了一会儿,脸色如常,对太后道:“皇祖母,您看错了,没有字。”
“是吗?”
柳盈月连忙接上:“回娘娘话,臣女技艺不精,不会绣字,许是些未曾摘干净的线头。”
太后娘娘“噢”了一声,将香囊还给她。
柳盈月连忙收在袖中。
索性太后没有追问,只又问及一些有关兰筝师父之事,柳盈月认真地答了。
裴阙一直静静地听着,鲜少言语。
老太后提及往事十分喜悦,硬将两人留用午膳。
从上清园出来时,柳盈月不免有些疲惫,再看裴阙,仍是一副十分精神的样子。柳盈月不禁怀疑道,只要说话少,就不费气力。
再度回到马车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度僵持。
待马车缓缓驶动,柳盈月听到裴阙忽然开口:
“香囊之中明明有字,你为何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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