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凡深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小妹这是受了累,但毕竟向太子殿下谢恩,却不能不将礼做全。
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柳盈月的袖口。
没有动静,柳凡只好再用些力推了推。
柳盈月似在梦中惊醒一般,眸子瞪大深吸了一口气。见是柳凡,便很快平静下来,随兄长下了马车。
然而刚从马车上下来,定睛一看,柳盈月便蒙了。
东、东宫?
柳盈月很快反应过来。金乌卫仅听命于皇帝和太子二人,若不是他们授意,柳凡若私自以金乌卫之名行动,便是犯了律令。
“等一等。”
但她知道自己来时狼狈,不得不喊柳凡停下。她理理鬓发,将金簪重插回
发间,面色恢复如常,才道:“走吧。”
东宫的路她已走过千百回,而柳凡却是第一次来,因此即便是由人领着,柳凡依旧走的很谨慎。
到了太子书房前,当木制沉着的宫殿门被缓缓推开,屋外的光猝不及防地涌向殿中。
那时候柳盈月会说,“殿下总合着门看书对眼睛不好。”
裴阙不会有任何反应。
如今屋内灯火明朗,未来的裴阙将坐拥万里江山,群臣朝拜,轮不到她来在意。
柳盈月任宫人将柳凡和柳盈月带到裴阙之前。
仿佛东宫只是一个十足陌生的地方。
裴阙坐于案前,身姿傲然,长眉向来凝着,像山间化不开的冰雪。
柳凡带着柳盈月跪拜,声音响彻殿中,“臣柳凡携臣妹柳氏前来向殿下谢恩,谢殿下出手相救。”
案前的裴阙目光仍在手中的书卷上,问道:“人没事吧。”
柳凡真切地答道,“倚仗殿下恩惠,臣妹安然无恙。”
……若不是殿下派人告知自己,又事急从权许他调用金乌卫。怕是等他筹谋好赶去救人,一切都晚了。
说罢,他又很轻地低咳一声。
柳盈月立马接着他的话,道:“多谢太子殿下。”
裴阙将书搁下,淡淡地扫过案前的人,而后又重新将书卷折起,道:“国公府行事大胆,可有惊着?”
柳凡看向柳盈月。
她攥紧了袖口。
国公府夫人亲自到侯府抢人,只是行事大胆么?
将此事定成鲁莽之举,是为了正好免去国公府之责么?
反正也无人受伤,不如大事化小,保全两家颜面。
不知怎的,柳盈月忽然想起前世她小产第二日,卧在榻上疼的抽气,而裴阙直到午后才见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她一时莽撞,孤已派人将之禁足。”
却不知这莽着失掉的是她苦心一年多才换来的孩子,她的满心欢喜和所有希冀。
柳盈月低垂着的眸间没有任何温度,“臣女已无碍,全凭殿下定夺。”
裴阙没应。
“殿下恩情,臣女没齿难忘。”
她字字铿锵,情真意切。
恩是有的,情再不会有了。
话说着,柳凡也再行大礼。大约觉察太子没有什么要嘱托的,便先行告辞。
柳盈月同行。
她转身干脆,迈出门时的身影毫无留恋。
裴阙遥望着空空的殿门,藏在袍下的手抽动一瞬,却终究没有伸出试图挽留什么。
柳氏兄妹走后,余殿内空寂。
没过多久,容安迈步进门,禀道:“殿下,宫中来人了。”
很显然,金乌卫前脚刚出国公府,就有人将宫外之事报进了宫中。
裴阙起身敛袖,情绪骤收。
这个国公府,他不惯着了。
*
凤仪宫中上上下下忙碌地招待国公府两位贵客,忙前忙后给国公府夫人添櫈添茶,给何姑娘添什锦果盘。
皇后坐在凤位上,何语萱扑在皇后怀中。
何夫人板着脸告状:“那些人直闯国公府,挟制老身和小女,还射伤了我儿,全都是奉了那孩子的命令!”
她兀自愤愤,还要得人赞同,忙不迭朝坐在凤位中的人道:“皇后娘娘,您可是看着咱家辰儿长大的,不能不为她做主啊。”
皇后正要开口,便听宫人来报:“太子殿下已到了。”
在场的何家人因裴阙的到来皆紧着一口气。
国公府夫人自觉也算裴阙半个长辈,自己又和皇后如此亲近,怎么都该让裴阙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夫人”。
眼见裴阙到了殿前,连眼皮也不抬,其他人只做没见:“母后。”
只听皇后娘娘道:“来,这是你表妹,这是你表姑。”
“看清楚了吗?”
皇后的声音看似温润,实则狠厉,句句都在暗示:这是你血亲,你可知道今日做了什么?
裴阙眉色淡淡,“今日之事,是儿臣下的令。”
何语萱和何夫人俱是一僵,没想到裴阙在皇后娘娘面前承认的如此之快。
但何夫人反应极快,转而就向皇后道:“娘娘您看看,这孩子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呢,才这么大,就不近人情了。”
何夫人揪着锦帕,看着裴阙痛心疾首道:“辰儿算起来还是你的表弟!你可知道,那豫小王爷,一箭直接射穿了他的右臂!”
她捂着心口,几乎要落下泪来:“等皇后娘娘发话,老身还要上豫王府去讨个公道!”
提起何玉辰,裴阙的面色就更冷一分。
也不知是因为被何夫人颠倒黑白,还是因为接到那封信,称她被锁入何玉辰的屋中而心情烦闷,一听裴宁那废柴居然还能射伤他的手臂,不经冷笑道:“干得好!”
何夫人一声抽噎哽在喉咙。
作壁上观的皇后终于喊住他,“是因为何玉辰想要那个女人,你不高兴?”
皇后在稳坐后位多年,总是一针见血。
屋子里静了一瞬。
“不是。”裴阙淡淡道。
皇后反笑了:“既然不是为着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你又何必同堂弟一家置气呢?”
裴阙身前的手蓦然攥紧。
皇后拍了拍何语萱僵直的背,温和地笑道,“既然如此,原也不需要那么费劲。既然辰儿对柳姑娘有意,本宫下一道懿旨,将柳姑娘赐给国公府的世子,岂不是更简单?”
裴阙骤然抬眸,望见了母后那双盛满笑意的眸子。
“如此最能全两家的颜面,是吧太子?”
像是征询意见一般,皇后又看向何夫人。
何夫人嘴角一僵,但连连道:“那是最好不过,老身替辰儿多谢娘娘恩典!”
何语萱与母亲对视一眼,也擦着泪应道:“如此,正好全了我兄长那片痴心。”
“慢。”
裴阙疏离的眉间慢慢收拢,“此事,恐怕还得行经皇祖母恩准。”
“哦?”
“柳三姑娘时常到皇祖母跟前侍奉,皇祖母曾说,她会替柳三姑娘做主婚事。”裴阙的面色平静如水,“若母后赐婚,还需知会皇祖母一声。”
“皇祖母早已不理宫中事多年。”皇后坐在后位上往靠垫上挪了挪,眼神满含危险问道,“不会是你想护着那女人,故意抬出皇祖母吧?”
“皇祖母如何在寿宴上对柳三姑娘刮目相看,想必母后也看见了,既要赐婚,何不先禀告皇祖母,派人出宫到上清园讨个消息,不过多花一日罢了。”
殿内寂寂,何语萱和何夫人都望着皇后,等她发话。
她们知道,实际上,太后和皇后并不和睦。
若非如此,太后也不会搬离后宫至上清园。
皇后轻抚她长长的鎏金护甲,终是令道:“派人给上清园传消息。”
裴阙曾养在太后膝下,太后曾经的权势如何,他一清二楚,皇后不得不忌惮几分。
“既然今日两家都在。”皇后换了个舒适地坐姿,居高临下道,“正巧把你的婚事定了吧。”
皇后眉眼一弯,看着自家侄女:“都将十五岁了吧,人很水灵,很适合做太子妃。”
何语萱朝皇后嫣然一笑。
她初入凤仪宫和东宫早如自己家一般,对嫁给太子表哥也抱了十足的期待。即便表哥不愿意,但不过是一道懿旨的事。
何语萱回头看着裴阙。
那个虽然极不喜欢自己靠近,但从不拦着自己进入东宫的人。
从不忤逆皇后娘娘的人。
他冷冰冰道:“儿臣不愿意。”
何语萱的脸色垮下来。
“果然是孩子大了,不需要母后做主了。”
皇后装模作样感慨道,却看见裴阙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而后她又对一边的何语萱叹道,“听听,表哥不喜欢你。”
何语萱极其委屈地站在一旁,含着泪呜咽一声,“表哥”
裴阙无动于衷。
“母后既然没有要问的,儿臣就告退了。”
不管凤仪宫中作乱的一团,裴阙行礼告退。
历经一世,他早将这些人看得清楚。
出了凤仪宫,却又有一人在宫道中将裴阙拦下,朝裴阙一礼:“殿下,陛下在承明殿等您。”
大周元帝的身体孱弱,太后寿宴没过多久大病一场,在承明殿中,时常有太医值守。
今日的父皇,他还精神健烁,能说得上话。
那声音还有些虚弱地问道:“从你母后那里来?”
元帝不见裴阙回答,只好自顾地帮腔:“你母后总是要强的。”
“都怪你儿时父皇和母后都没有好好照顾你,以至于才养出了这么个闷闷的性子。”
元帝长叹一声,眼中带着浑浊地看向裴阙。
十九岁的少年芝兰玉树,目如朗星。
明明站的很近,却像是隔了十多年的距离。
元帝原想向他招手,却终归是招向一旁的太监:“取画像来。”
裴阙的眼中终于有些波澜。
前世,元帝也曾和他一番推心置腹,最终提及纳妃之事。
当时,数十个太监抱出了一摞一摞画像,光是铺开就花了一炷香的时间。
……然而这一次,太监并未像之前一样抱出一摞画像,最终只拿着一方卷轴交给元帝。
那卷轴被元帝置在龙案上缓缓摊开,人影显现。
一双温顺的狐狸眼中蕴含着笑意,藕粉色衣裙的姑娘翩翩然似要从画中走出。
底下缀着红色的名字:亦正侯三女柳盈月。
裴阙的眼神骤然凝固。
这不是他当时让影卫见过的那副。
元帝抬头看他:“你将画像交给影卫,朕已经知道了。”
承明殿中光影晦变,裴阙抿唇不语。
“你是朕亲定的太子,将来继承江山大统。”元帝的指腹在卷轴上摩挲,“朕只问你,你是否想娶这个女子为太子妃。”
裴阙毫不犹豫,声音被殿内的空寂映的十分清晰。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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