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舫之中,若静坐下来,还能察觉到微微晃动。


    桌旁的人坐得直挺,手稳稳地将茶盏端到唇边,又放下。


    船舫的门忽然打开,容安走进,朝人低声道:“殿下,查清楚了。”


    不消半个时辰,影卫已将船舫上的各个房间食物、用香,事无巨细全查过一遍。


    容安禀道,“柳家二小姐的酒杯里有用过蒙汗药的痕迹,船上有一房间香炉内用的香料与旁处不一样,是迷香。”


    “殿下,这是窦小将军的船。”


    裴阙摩挲着杯口,在内心早将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身后有轻微的动静,裴阙脸色一转,沉声道:“先把醒酒汤呈上来。”


    柳盈月觉察着意识时,屋内已转暗,而后门被推开,光线乍然涌入,她便醒了过来。


    再转个身,就见裴阙朝她走来。


    船上的床榻不大,柳盈月下意识地往后退,不小心一碰到手背,她抽气了一下。


    眼见左手上,不知怎么已缠上了一圈纱布。


    在她疑惑间,裴阙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撩了袍子便坐在一旁。


    权当这空是为他准备的。


    “……”


    距离骤然拉近,柳盈月背靠着船舫,无意识地攥紧薄毯。


    屋内昏暗,裴阙的如玉的侧颜却十分明朗,凉薄的目光微微舒展,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柳盈月别开目光,面容平静下来,“我怎么在殿下这里。”


    裴阙恍惚在这一刻见到了他的皇后。


    玉面芙蓉,娴静温婉。


    “孤是要走。”裴阙侧过身抻袖,面色平淡,“你说不要走。”


    “我说什么?”


    柳盈月睁大了眸子。


    不要走?


    她会说这种话?


    醉酒之后?之前?


    柳盈月眸光落在眼前的薄毯上,脑子却在飞速搜寻这段记忆。


    她想不起来。


    她眨了眨眼,柳眉微蹙,“殿下听错了。”


    “臣女绝无可能说出这句话。”


    裴阙探寻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门外忽然传来容安的声音。“殿下,醒酒汤已备好。”


    裴阙右手轻微一抬,门便开了,容安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将棕木托盘端到他们身边。


    柳盈月一愣,往前挪动几分,伸手去拿。


    只见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将玉碗拿在手中。


    裴阙侧身回来,和她的距离近在咫尺。


    稳重的呼吸落在她的发间,她感觉有些不适,稍稍侧过头避开,连忙道:“殿下,臣女自己可以来。”


    凉凉的目光扫来,柳盈月闭嘴了。


    裴阙执意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嘴边。


    只见她粉色


    ?薄唇轻轻地沾上玉勺,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随后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裴阙的手指在碗沿上挪动了一下,面上端着:“怎么了?”


    苦涩的味道在柳盈月的舌尖漫开,还伴随着刺痛。


    又烫又苦。


    柳盈月抿唇不语。


    舫间静了下来,三人之间谁也没有动。


    裴阙也大抵失了耐心,将玉碗递到她面前。


    柳盈月很顺从地接过碗,舀起一勺,自己吹了吹,便紧着眉头饮下。


    薄唇一张一合,又乖又安静。


    汤药用完,又送还到容安的盘子上。


    容安在一旁垂着头,只感觉到手上忽然沉了些,一时惊讶。


    柳三姑娘居然可以如此安静地饮完药,他都没察觉。


    等她饮完药,裴阙起身便往门外走。


    “殿下。”


    屋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船舫中回落,裴阙和容安的脚步声骤然停下。


    “殿下能否将此事瞒下去。”


    房间昏暗,裴阙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颜色。


    柳盈月醒来时,正巧将容安禀他的事情都听了个大概。


    原来窦合延给柳梦姚下药,也给她下了药。


    但即便如此……窦合延身份并不一般。


    他父亲是三朝老将军,常年驻扎边境,连他自己也戍边数年,在裴阙登基后,还曾重用过窦合延。


    而现在,他是柳梦姚的未婚夫。


    裴阙面容一沉。


    她不知道这件事是为她而设计?


    难不成她还想嫁去窦家?


    裴阙冷笑,一摆袖,“孤为何要参与这件事。”


    柳盈月一腔解释全然咽回了腹中。


    是她想多了,以为他调查这些是要处理窦合延。


    随后,柳盈月垂首,十分恭敬地道:“恭送殿下。”


    裴阙仍然未动。


    良久,等到柳盈月感觉裴阙这个人似乎不在舫中了,才听他道。


    “窦合延此人,风流成性,你不适合嫁他。”


    “殿下多虑。”


    裴阙仍在看她。


    从前裴阙觉得,她所有话所有事都是为他考虑,是以后宫诸事,他从不操心。


    如今看来,却似乎变了味。


    明明是一样的寡言,似乎也在替他考虑。


    但裴阙感觉并不舒服。


    他的薄唇轻抿,到底什么也没有开口。


    转身后,却听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声色泠泠。


    “我阿姐与窦合延有婚约,若此事传开,她颜面难存。”


    裴阙脚步稍缓,并没有回头。


    还是这么笨,他心想。


    *


    影卫早拎着窦合延回了东宫。


    裴阙一进门,便有人禀道:“殿下,人已经在书房了。”


    他到书房,就见窦合延闲适地坐在椅子上,见太子来了,才起身,做了一个不大全的礼。


    裴阙一斜容安。


    容安很知趣地把窦合延身后的椅子撤了。


    裴阙没有免窦合延的礼,他就得一直跪着。


    从进门开始,跪着跟裴阙的步伐转向。


    在裴阙看不见的地方,窦合延偷偷擦了一下掌,脸色不悦。


    裴阙坐在案前,似乎很温和地问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窦合延早料到由此一问,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只是一时意外,婢女燃错了香罢了,臣并不知柳三姑娘会在那里。”


    然而这是他的船,船上也是他的人。


    裴阙只说道:“她是你未婚妻的妹妹。”


    “倘若真有此事发生,臣娶柳氏二女为妻,让她们姐妹同住,相互照顾。”


    好一个相互照顾。


    裴阙手中捏紧了一页书,暗自冷笑。


    随即他的眉舒展开来,颇不在意地道:“下个月,你自己想办法把同柳二姑娘的婚约退了。”


    窦合延挑了一下眉,“殿下这是何意。”


    “你在军中那些事,以及在门外养的外室,孤都知道了。”


    裴阙一抬手,便有人将一叠卷宗送到窦合延面前。


    窦合延眯着眼,拿起卷宗看了一眼,脸色微微生变。再拿起另一宗,脸色更加垮了下去。


    不仅是他京中蓄养外室,更有他在京在边境收贿,结党营私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起,描述的时间清楚仔细。


    窦合延突然背后发凉。


    “殿下什么意思。”


    “下个月的今日,退掉和柳家的婚约,保全两家颜面。”


    翻动卷宗的窦合延忽然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人。


    裴阙面不改色将面前的折子合上,似乎完全不在乎窦合延的反应。


    杀他,轻而易举。


    但窦家几代戍边,需要给老臣颜面。也正好给老臣一个机会,让他们表明忠心。


    窦合延出东宫后脸色尤其难看。


    裴阙一个皇帝皇后都不疼的太子,怎么能将他的底细查的这么干净?


    再者,船舫之上,若非裴阙出现,此时恐怕和柳家的婚约都已经议上了。


    他面露狠厉,一想到那时裴阙瞬时出现,不禁冷笑。


    好一出英雄救美。


    *


    晚间的船舫应当是最热闹的。


    两岸灯火通明,船舫之上橙红的八角灯层层叠叠地挂着,舫内丝竹之声悦耳。


    不见窦合延。


    眼见着柳梦姚的兴致也消减了,柳盈月问她:“你是不是挺喜欢窦公子的?”


    柳梦姚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想了一会儿道:“也没有吧。”


    她自知不如妹妹生的貌美,当有人愿意花心思和她在一起时,她自然觉得那个人是真的好。


    但眼神不会骗人。


    窦合延会送东西,会说好话,但柳梦姚莫名觉得,他对旁人也能做到。


    喜不喜欢,早已尘埃落定。


    柳梦姚饮下一口酒,又倒了一杯。今日她睡得太多,连酒都觉得不如下午醉人。


    见柳盈月不喝,柳梦姚撇撇嘴,推给她一杯:“陪姐喝。”


    柳盈月微楞。


    裴宁在一旁吓得魂都没了,他可是亲眼见着这位喝了酒以后会成什么样。


    柳梦姚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可怜呐,感受不到这个好东西了。”


    柳盈月心中思量着窦合延的事,抿抿唇,却终究说不出什么。


    到底是看着柳梦姚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船舫靠岸之后,柳梦姚走路还有些不稳,被婢女扶着,仍不忘喊道:“我还能大战三百回合……诶这地怎么软的。”


    柳盈月:“……”


    柳梦姚试图扶着人站稳,伸着手试图瞄着天上的月亮,“我想要……”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便看见人群中一人的目光穿梭而来,落在她的身上。


    柳梦姚看见那人,一点点的酒醉完全被惊醒了。


    黎衡的身影匆匆而去。


    柳梦姚气炸了,风一样似的追了出去,誓有不把人抓回来就不姓柳的架势。


    柳盈月也一愣,大约发现了两件事。


    一,黎衡一直在等二姐。


    二,黎衡并不想让二姐知道这件事。


    还有第三件。


    柳盈月微微抬眸,望着消失在人群中的人影,心想,黎衡是第一次这样等她吗?


    是不是怕她和窦合延在一起受欺负才偷偷保护她呢?


    见柳盈月的身边一空,裴宁适时地补上,却不敢靠近。


    今天他因为没跟着柳三姑娘一道出去,在心底暗暗后悔。他可是从太后跟前把人带出来,要是她有什么事,他大半条命都要丢掉。


    更何况他也有私心。


    岸上灯火通明。夜风撩动柳盈月的鬓发,灯火和星光一道落在她的眼里,明亮寂静。


    她的面容是平静的。


    午后的事他虽不清楚,但影卫俨然一副要将船拆了的样子,两位柳家姑娘又很不巧地都昏睡过去,两件事必然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她出门,她……知道吗?


    裴宁抹去脑中的想法,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姑娘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她的睫毛闪动,应当是将这问句听进去,却没有应。


    良久她答:“温柔体贴,细致入微。”


    裴宁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和她的相处,松了口气。


    感觉他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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