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星河第九(2)   怎的变心变得这样快?……

    荒野之中, 湖泊星罗棋布,漂浮着月光。偶有月色不明之际,亦有星辰闪烁其间。

    而在星河最深处, 孤山千丈,是为望星河。

    望星河的开山祖师曾云, 此间上无神明, 下无魑魅, 唯有明月清风, 盈虚消长。

    此时,星河宗的结界忽开,阮潇与盛云起通行其中,循着白襄的身影而去。

    许是息然提前安排过了,门中之人看见他们两人通行, 视若无睹, 不曾阻挠。反而是阮潇颇为好奇地打量着星河宗内形形色色的门人。

    有与他们一样的修行者, 也有浓厚的妖气, 和不加掩饰的犄角尾巴。彼此之间颇为亲厚,相谈甚欢。

    当然, 也有在吵架的。

    比如角落里,一个只有正常人齐腰高的家伙,一头白发, 绿色的尾巴甩来甩去, 满腔愤懑:“你凭什么说我写得不行!”

    旁人从他手中抢过了书卷,嘲笑道:“就你这水平还去投奇物研究呢,我看应该去发表一个废话大全,就你这什么无主之地月满盈亏的变化观察——笑死个人了。”

    “你懂个屁!这可是我花费了数十年攒下的记录,”那小矮子一面生气, 又忍不住沮丧,“不过是有点无聊。谁让修真界就这么一个可以分享的地方。废话大全就废话大全好了,你倒是去创一本。”

    “嘿你还骂起我来了?!”

    ……

    “哎,白襄呢?”一处楼阁水榭的转角,阮潇跟丢了人。

    就在她张望时,忽听旁边一个声音娇滴滴嗔道:“这位仙君可是初到此处,需要咱们引路?”

    说话的女子唇色丰润,玲珑有致,一双眼睛如春山桃花,潋滟得很。

    盛云起平和道:“劳烦这位仙子了。我和小徒初来乍到,多有叨扰。”

    “徒弟?”那女子一袭红裙,勾人的眼波经过阮潇时骤然收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阮潇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时,盛云起微微侧身,挡住了那女子的视线。阮潇听见她哼了一声:“真没意思,又是嘴上说着师徒,背地里……罢了罢了,要见君上,顺着曲桥往里头走便是了。别怪我没提醒,君上正忙着呢。”

    阮潇忽然想起了什么,顿足道:“这位仙子,听闻每年十月第一次满月之时,望星河的湖水都会退去,但我们一路走来从未见干涸之地。仙子可知是在何处?”

    “嗯?”那女子似乎很是疑惑,“我们望星河并未见过干涸。许是你搞错了吧。”

    阮潇和盛云起对视了一眼,谢过了女子后,着实有些费解。

    按盛云起说的,这一条肯定是对的,望星河的湖水必定会在每年十月第一次满月之时退去,因为息然曾经在此时送过白襄一份大礼。

    但问题是,没有人说过,望星河所见之处,皆是大大小小的湖泊。

    “这一个个找过去也不是办法,”阮潇略显头疼,“不然试试御剑。”

    可转念一想,此处皆有薄雾漂浮,真要御剑也看不分明。

    “在这儿着急也没用,直接去问问息然吧。”盛云起说道。

    但他们二人都清楚,最差的情况,就是息然也不知道。

    这时,先前那个拖着绿色尾巴的白发小矮人经过了他们旁边,一瘸一拐地骂骂咧咧:“一群庸俗之人,连老夫的辛勤成果都看不懂,还有胆子评判!呸!……哎哎哎别扯我耳朵!”

    红裙女子怒不可遏:“巨蜴,你吐我鞋子上了!”

    果然,她那鞋履表面沾了绿色的涎水,黏腻恶心。

    “姐姐是我对不住,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巨蜥瞬间认错,默默地低下了头颅,十分乖巧。

    正在红裙女子要继续收拾他时,盛云起捡起了他落在地上的书册。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跟爪子刨出来似的。盛云起念道:“论月满盈亏与无主之地湖水潮汐的变化关系——”

    阮潇闻言,凑过来一看,发现这厚厚的书卷记载了整整十年间的数据,虽说都是以文字描述,但也相当翔实。

    “这都是你一个人记下来的?”一个人……哦不,是一条蜥蜴每天走访无主之地无数的湖泊,挨个记下来的。

    巨蜥不以为然:“对啊。别看了,你们又是哪里来的,就等着笑话我呢!”

    他正试图将自己的卷册抢回来,却不料阮潇举到了眼前,任凭他怎么跳都够不着。

    红裙女子讥笑道:“让别人笑两句怎么啦,你又不是含羞草,还会含恨而终不成。”

    巨蜥深绿色的鳞片一黑,略显凸出的眼珠子死瞪着红裙女子:“士可杀,不可辱!”

    他说完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扭头径直往山壁上撞去——

    “真不错,有理有据,结论也很能说服人。”

    巨蜥扒在山岩上的手一停,回过头时满眼泪光:“……你刚刚说什么?”

    阮潇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赞许道:“我说,这篇文章写得很好,能耗费数十年收集这样的材料也十分令人敬佩。依我看,可以在下一期《奇物研究》做一个专栏,还能加上一段访谈。”

    “就是这记录太长了,读者恐怕没有兴趣每一个字都看,”盛云起建议道,“截取一部分作为样例就好。”

    巨蜥一愣:“你、你们……佩月剑?你们是暮朝峰的人!”

    他又摇了摇头:“我不认识这个女娃子,至于你嘛……倒像是,倒像是上星君那个小徒弟!红螺姐姐,你说他是不是?”

    “我想起来了!”红裙女子忽然惊叫了一声,“我就说怎么生得如此熟悉,还以为是我老情人轮回来了。原来是你啊,当年差点以为你要哭死在无主之地了,还以为……怎的变心变得这样快?”

    红螺这话一出,又改口道:“不过也是,人都走了那么久了,倒也不必为此太过伤悲。想来秦桢城若是能进轮回,必也将这些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盛云起不动声色,了然般笑了笑:“前辈说得是。”

    阮潇完全没听懂他们这一来二去在说些什么,反而又看了一遍巨蜥的文章,问道:“前辈,据你所言,这湖水潮汐既可观察,又有规律。那你可知,今日是哪一片湖水会退去?”

    巨蜥脸都红了,还沉浸在要发专栏的喜悦之中,一颗几百年的老心脏差点要蹦了出来。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他才稍微冷静了些。

    “我当然知道了,不就是——”巨蜥忽地一愣。

    那可是密室啊。怎么能让两个外人去本门禁地呢。

    阮潇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专栏”,又好像在说“专稿”、“专刊”。

    一阵阵回音响彻了巨蜥的脑袋,使他如同漂浮了起来。他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快点,根据我的推算,这次的潮落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红螺一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别废话了。走,姐姐带你们去。”

    顺着曲折小径一直向内,穿过了狭窄的岩壁之间,忽见被山体环抱的一处沟壑。湖水尚未完全退去,但已能见露出了周围黑漆漆的栏杆,如同关押着什么东西的牢房。倘若是,那也是天地之间最大的一处牢房了。

    尚未走近,阮潇耳尖一动,忽听旁侧的竹林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伴随着娇甜的威胁:“你若再敢,我可就喊人了。”

    “你……唔,别以为我好欺负。你个骗子!”接下来的声音仿佛都被风声吞没了。

    盛云起眉头一皱,见阮潇亦是无比警惕,甚至是义愤填膺。他心道不妙,正要拉住阮潇,却已经迟了。

    “白襄!”清冷的嗓音喊道。

    盛云起劝道:“要不算了——”

    “你开什么玩笑!”阮潇动作熟练地一把打开了乾坤袋,将水麒麟偃甲兽倒了出来。因为急切,连带着秃子胖头鱼都滚了出来。

    红螺一眼瞥去,顿时汗毛竖起,惊恐万分。

    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只听一声嘶吼震天响。偃甲兽神气地甩着尾巴,将巨蜥吓得心脏骤停。

    几乎是同时,阮潇忽然反应过来了,愣住:“你是说,她……”

    偃甲兽一掌拍向竹林,直接压断了一排竹子。

    只见一对身影相拥,正亲得浓情蜜意,难舍难分。好像与外界隔绝了似的,什么也听不见。

    阮潇:“……”告辞了。

    四个人就这么干瞪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看。

    过了好半天,白襄垂眼时,忽然发现了端倪,立刻将息然推开,与众人面面相觑。

    息然指尖一动,将结界撤去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戴着面具,反而是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面目,异常轶丽的眉目边有一小块鳞片一样的皮肤。

    是凭着那一双蓝色的眼睛,才让阮潇认了出来。

    难怪了。

    这哪里是什么《大荒钟情诀》,原来白襄拿的剧本是《霸道魔君爱上我》,还附赠了诸如“初恋给我投毒怎么办”等支线剧情。

    阮潇心下彻悟,不由对盛云起另眼相看。怎么会有人在感情线为主的小说里抠事业线呢?

    盛云起也纳闷儿了。说好的爽文女主呢,怎么不知不觉就直接满级,现在只谈情说爱了?

    “你、你们是来找密室的吧?”白襄不自然地别过脸,“东西都带了吗?等会儿别……”

    她话音未落,随着一声不远处的闷响,整个人就跟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阮潇的手心里躺着九层宫秘境,上面贴着一片金色的翅形轮廓。

    然而,他们都和白襄一样,连手指都动不了。

    阮潇心道不妙。

    只因她听见了一阵有规律的闷响,似乎是潮水已退的沟壑之下传来的。

    如同沉重的叩门声,穿过了神识,带着远古的威压而来,令人动弹不得。

    ……是魔的气味。

    而脚下踩的,正是一个古阵法。

    如果现在能说话,盛云起一定会问候《大荒钟情诀》的作者祖宗十八代。书里是写了魔域的大门在无主之地,可是没写过这破门和这劳什子密室是在一处啊。

    其他人不知道,他却非常清楚。这门后面的可是白襄剧情线里最大的BOSS,在书里也是牺牲了无数人才得以制服它,将它重新封印。

    可是很明显,那道藏在湖水之下的门已经露出了一道缝。

    叽叽喳喳的声音愈发吵了起来。

    这时,一阵风过。

    随着风动,只见金蝉翼慢慢地离开了玻璃球,漂浮到了虚空里的一只手上。

    而九层宫秘境则从阮潇的手中滑落,滚至了湖心。

    “吵死了。”黑雾之中走出的影子正在冷笑。他环顾了一圈,慢悠悠道:“抱魂炉,金蝉翼,蟠龙骨,还差最后一样——”

    麒麟角。

    明觉歪着脑袋,看向正摩拳擦掌的水麒麟:“是说的你吧?”

    偃甲兽警惕地弓身。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一顿,似乎有些疑惑。

    只见阮潇身侧,出现了一头一模一样的水麒麟,双目炯炯,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72.  星河第九(3)   金子的熔点是什么

    擂鼓阵阵, 凛风如刃。

    两头一模一样的水麒麟步调一致,如同照镜子一般,就连爪子拍下时细微的动作都相同。

    明觉踩在了干涸的湖底, 小臂上一道血口,正洇出了一缕深黑。他不由挑眉:“想不到还真有亲眼见到水麒麟的一天。嗯?不是说早就和上星君一起死在了那场大战之中吗?”

    “对啊, 本来就是彻底死掉了, ”红螺虽不能动, 语气却毫不客气, “你想要的麒麟角根本就不存在。”

    “是吗?”明觉微微一笑,转向了阮潇,“你说呢?”

    一缕疾风擦过了阮潇的面颊,原本发不出声音的喉咙忽然解除了禁制。

    “你到底想干什么?”阮潇厉声道。

    明觉似乎被她逗笑了:“我想的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慢慢地走了两步,两头水麒麟便立刻护在了阮潇身前, 猛烈地冲他咆哮, 大有不让他靠近之意。

    “上古神兽训得跟狗一样, 真不愧是同尘君的徒弟。我是曾听说, 上星君在世时养的那头水麒麟与同尘君极为亲厚。不过没关系,两个畜牲罢了, 只需要拿到麒麟角,一切都会改变的。”

    明觉露出了一贯蛊惑性的笑容,掌心的魔气逐渐生成了一把长剑。

    在他逐步靠近时, 无数魔气隐隐从足下的缝隙中钻了出来, 逐渐聚拢。

    阮潇闻到了魔特有的气味。准确地说,是一种难忍的腥味。

    身前的两头水麒麟猛地扑向了来人,然而这一次却未能伤及他分毫。只见明觉手中持有一截玄骨,放于唇边。

    喑哑的乐声如同诅咒,将两头水麒麟禁锢在了原地。阮潇的视线里, 其中一只隐隐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半晌,明觉笑了:“蟠龙骨的确是个好东西。龙乃天地最后一位旧神,自然能压住麒麟。”

    他慢悠悠地靠近了众人,叹了口气:“也不知该不该说你们傻,现在情势掌握在我的手里。若是想活命,不如求我一句。念在过去大荒山的同门之谊,我也不会怎么样。”

    “顶多,就是杀之前玩一玩。”

    他停在了白襄身边,捏着她的下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我待你不好吗,”他的语气充满了疑惑,“我处处护着你,与那些凡人男子无异。可你呢,你是回报我的?这么一个半人半鲛的家伙,也配跟我比?”

    他扫了一眼息然,对方越是有怒意,他就越发来了兴致。

    “白襄,你可真是令我失望。”他明知白襄说不了话,下手的力道也重了起来。

    一抹殷红从少女的嘴角溢了出来。

    “真不好玩。”

    明觉冷漠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件能任人摆弄的玩意儿,毫无怜惜。

    “住手!”阮潇和息然同时出声道。

    阮潇看不见身后的场景,只觉浑身发冷。

    与此同时,息然全身筋脉逆行,强行冲破了魔域之门的阵法压迫,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每行一步,魔气便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如同凌迟般。

    白襄的眼眸瞬间泛起了泪光,她想朝息然摇头,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湖底传来的重鼓又是一击,将息然生生定在原地,压得他单膝跪下,手撑在了地面。血一滴一滴地在地面氤氲开来。

    明觉的手指从背后按在了白襄的颈上,凑过去嗅了嗅,眯起了眼睛:“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这似乎激怒了明觉,他咬牙切齿时,手下的力道毫不留情:“我的东西怎么能给别人碰。白襄,你也太不听话了。”

    “你放开她!”阮潇直觉不妙。

    盛云起在她身旁,递了她一个冷静的眼神。

    阮潇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平静:“明觉,你在玄天峰下毒害她,在簋镇又与九瘴蛇妖沆瀣一气,在那时你打的主意就要除掉我们吧?就你这样给息然提鞋都不配。”

    身后一片安静。

    但阮潇听见了藏在风声里的脚步。

    一声,一声,慢慢靠近了自己。

    “我都忘了。”阴寒沙哑的笑声贴近时,阮潇看见盛云起脸色一变。

    “阮师妹,你倒是一向干净得很。”

    冰凉的鼻息蹭过了颈侧,阮潇一阵恶寒。

    他绕到了阮潇面前,摇了摇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很没有意思。总是这么正经,是没有男人会喜欢的。”

    “不过嘛,我倒是觉得你很有趣,”明觉思索着,轻轻挑眉,语气浮夸,“可是我又很讨厌同尘君,你瞧瞧他道貌岸然的样子,表面上一副尊贵的模样,实际里谁知在想些什么。”

    阮潇对这一点倒是没有异议。

    这平淡的反应超出了明觉的预期,他不由怀疑起了自己:“阮师妹,你当真是个无情之人啊。”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阮潇趁着他靠近时,扯出了冷淡的笑意,“反派真的会死于话多。”

    话音刚落,明觉眼神一变。

    只听血肉模糊的一声闷响,剑锋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身躯。

    他不怒反笑,仰起头,就跟一只怪物似的。

    佩月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抽离了他的身体,随后回到了阮潇的手中,带着阮潇与他扯开了一段距离。

    方才息然冲破阵法时给了阮潇一丝灵感。

    为何在望星河的阵法会困住他们,而不是魔?脚下是魔域之门,又是当年上星君以命相挡修缮的结界,必然不会有这样的失误。

    唯一的可能,是这阵法将他们误认成了魔,而又将明觉错认成了人。

    “那些商队的人,都是你杀的吧?”阮潇质问道。

    明觉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又如何?”

    “难怪。”

    他吸食的鲜血尚未消化完全,那起码是二三十人,与魔气混合成了一团,自然比他们这区区六人要强——更何况,这六个人里,有三个都不是人。

    于是她顺藤摸瓜,通过佩月剑将灵力注入了脚下的阵法。

    佩月剑亦是上星君亲手修补的,自然能和这阵法相认。

    然而遗憾的是,这阵法似乎只让她一个人通行了,其他人仍被困于原地,动弹不得。

    她手持佩月剑,立于猎猎风中,一袭白衣清丽出尘。

    “阮师妹,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

    只听“铮”地一声,佩月剑与魔气化成的刀相撞,黑色雾气砰然炸裂。

    瞬间,湖底的阵法亮了。

    阮潇此时才看见,这封印魔域的结界竟当真是由极其复杂的纹路组成的。这些纹路铺着薄薄的一层红色,是血迹。

    ……是多年前的血迹。

    阮潇看懂了这个结界。

    实际上,它是由多种不同类型的符文连接而成。换句话说,印证了阮潇一直以来的看法。

    ——符文是一种语言。

    结界也只不过是语言的表达形式。

    几乎是一瞬间,识海震颤,与这阵法产生了共鸣。

    这个结界的引子是启动者的灵力,血,还有留在此处的碎魂。足以见多年前上星君决心,九死不悔。

    但是,阮潇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像是这个阵法还不够完整。缺了一个角,可是欠缺的是什么地方——

    是什么,还没有压制住魔域起死回生。

    她思索之时,眼神骤然一顿。

    只见重新聚成了实体的明觉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忽地扑向了离他最近的一头水麒麟。

    一声清脆,轻轻松松地就将一只角折了下来。

    但显然,明觉微微一愣。

    阮潇回以了礼貌性的点头。

    没错,他手里拿的是比较普通的白玉造成的角。也就是阮潇亲自做的,偃甲兽的角。

    本来当时还想用上好的羊脂白玉,考虑一下过于奢侈,还是不浪费材料了。

    只见偃甲兽晃了晃尾巴,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少了根角。倒是它对面的水麒麟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明觉捏紧了玉角,黑雾逐渐缠上了白玉,刹那间震碎为齑粉。

    “竟然是赝品。”明觉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不过没关系”,他往湖底中央走去,“有这三样,也够了。”

    阮潇死死地握住配月剑,剑尖指向了前方。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和两头水麒麟同时发起攻势,向明觉袭去,企图夺去他手中的三样秘宝。

    然而同一时间,金蝉翼、抱魂炉和蟠龙骨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金色的环状,在连接的瞬间掀起了无穷的气浪,将阮潇甩在了一旁。

    她跌坐在地上,只觉浑身失了力气,而魔域里的声音更是如千层浪般打来。

    “你到底是从哪儿拿到的蟠龙骨?”

    明觉微微勾起唇角:“你猜啊。”

    他说着,手指穿破了血肉,竟然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上掰下了一根骨头,笑容阴狠疯狂:“吾本天地游荡之魔,亦有远古血脉。”

    以此代替麒麟角,又有何不可。

    魔气自他的掌心慢慢地向上,没入了抱魂炉。

    手腕在抖,必定是由于还未完全转成魔息的血。天地间灵力渐衰,魔气亦如是。

    但没关系,马上、马上这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抱魂炉逐渐翻涌起了热浪,以魔气催动,将金蝉翼和蟠龙骨融毁其中。那炉身在半空中颤动,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一般。

    此时,在阮潇的眼里,明觉还有抱魂炉都处于阵法的中央,即是魔域之门的正上方。热浪自中心而来,一层叠着一层。

    不行,这温度逐渐升高,非得将肉身也熔化了。

    阵法,阵法……沿着纹路而来的热浪似乎带着某种规律。

    阮潇一怔,识海里的一处如同提醒一般,令她一颤。

    没错,上星君并没有完完全全地结束这个结界封印。

    ……她还差了最后一步。

    阮潇手心里躺着那枚九层宫秘境。里头似乎正是漫天大雪。

    那就赌一把!

    只见阮潇振力向前,脚尖借了佩月剑的力,向明觉发起了最后的攻势。

    黑雾骤然散开,令她悬浮在了空中,然后猛地将她拍向了地面——层层锯齿自地面而生蒙着穿透她的胸膛。

    就在失去重心时,一个人从后方抱住了她,有力的小臂环住了她的腰,将她硬生生扯离了锯齿丛生的地方。

    而盛云起的袖袍碎开,手臂血肉模糊。

    阮潇攥着他的手,落入了安抚性的眼神里。

    就在明觉一刀劈来之时,一道剑光飞来。白襄持着逍遥剑,与息然并肩而立。

    很明显,明觉怒意更甚,魔气上涌,在抱魂炉的热浪中翻滚。

    “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干脆杀了我?”白襄冷笑了一声。

    说罢,黑气立刻朝她扑去,与她和息然打成了一团。霎时间,地动山摇。碎石从周遭的山壁滚落,大有天崩地裂之势。

    白襄与息然越是默契,明觉的戾气便越是集结。

    白色的剑光穿过了魔息,每一次,都能将黑雾吞噬掉一丝。

    与此同时,白襄与阮潇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

    正是这一个眼神,令明觉意识到了不对。他立刻掉转过头,然而已经迟了。

    只见盛云起轻轻一抬手,装着九层宫秘境的玻璃球便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落入了抱魂炉中。

    动作熟练之中透着一丝荒谬。

    随后,盛云起风轻云淡地将受伤的手臂举到阮潇眼前。

    阮潇握着他的手,眼神越过肩膀落在了抱魂炉上。

    “你刚说,这个炉子有一千多度,应该没错吧?”

    盛云起略显不满:“《大荒钟情诀》有载,魂魄的熔点是一千零七十度,足足比金子的熔点高了六度。”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只见少女主动抱住了他,脸贴在他的胸口,双手紧紧地在身后交握。

    深邃的眸中闪过一丝得意,表面上还要故作姿态:“倒也不必这么心急,反正……”

    “你说什么呢?”阮潇仰起头,懵懂之中透着股狡黠。

    然而很快,她就被盛云起身后的景象吸引住了目光。

    抱魂炉裂成了碎片,层层金色从抱魂炉中翻涌了出来,如同巨浪一般,要以山呼海啸之势将这天地填平。

    一层薄薄的屏障将二人包裹住,带离了地面。

    “不,怎么会……”明觉喃喃道。

    可是他已经没有说出下一个字的机会了。

    片刻之间,明觉连同着秘宝、阵法和魔域的擂鼓一并被熔化的纯金吞没了。湖底如同重铸,被死死地压住了,连一丝喘息都不可能存在。

    一只玻璃球随着金浪漂浮,很快,随着水波渐平,它成为了其上唯一没有被熔化的东西。

    73.  星河第九(4)   门都被你焊死了……

    天地间一片沉寂, 风声、树影、山岩,目之所及,皆在尘埃中静了下来。

    盈盈月色淌在了金色的湖底, 又被厚重的云层逐渐遮去。

    阮潇吸了吸鼻子,忍不住一把推开盛云起, 咳嗽了两声。

    “这什么东西烧糊了呀!”红螺捂着嘴, 将方才跳上了自己肩头的巨蜥推了下去。

    巨蜥小心地踮着脚尖, 察觉到地面地温度并不滚烫之后, 才放心地松开了抱着尾巴的手。然而尾巴一扫,尖端碰触到湖面,登时“滋”地一声,疼得他疯狂跳脚。

    息然温柔地拥着白襄,轻声道:“那是魔湮灭时的气味。”

    就跟烧焦了一样, 连灰都不剩。

    红螺笑道:“君上说得是。我就说怎么有些熟悉呢, 原来是几十年前闻到过。那还是当年上星君的时候呢。”

    躺在湖底的玻璃珠子一溜烟儿滚到了阮潇跟前, 被毛绒绒的爪子一把摁住。

    水麒麟好奇地打量着, 甚至还试探地舔了舔。那玻璃里头,似乎有个小人儿在敲着墙壁说些什么。

    就在水麒麟要嗷呜一口吞下之时, 被阮潇抓住了额上的角,硬生生从它嘴里拿了出来。

    只听小刀拖长了声音抱怨道:“好热啊,你们那儿不会要毁灭了吧?”

    “方才让你出来你又不动, 没被热死吧?”阮潇仔细端详了一番。

    小刀抱着手, 自暴自弃地瘫坐在城楼上,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

    阮潇将玻璃珠子装回了乾坤袋,和仍旧对九层宫秘境无比垂涎的水麒麟对上了视线。

    麒麟兽狰狞的面目此刻竟然透着一股憨气。

    盛云起慢悠悠地叹了一声。到嘴的鱼肉跑了,真是有些遗憾呐。这家伙若曾是上星君的坐骑,现在都指不定什么年纪了。

    啧。肯定不好吃了。

    水麒麟被他盯得哆嗦了一下, 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阮潇几分。

    “这当真是水麒麟?”白襄甜润的嗓音传来,扑到了毛绒绒的异兽身上蹭了蹭。

    水麒麟还想退,但红螺和巨蜥立刻将它围住,上下其手。它可怜巴巴地往阮潇身上拱了拱。

    阮潇摊开手,示意它自求多福。

    偃甲兽也蹭了过来,乖巧地趴坐在了地上。只是可惜了那块白玉,如今只剩下一只角孤零零地立在脑袋上。

    阮潇抚摸了一番,将它引给了息然。

    “这部分我再来修,或者你下次看望白襄时带到大荒山吧。”阮潇笑道。

    “无妨,”息然如今长高了不少,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连说话的语气都比过去要成熟了许多,“就这样也很好。”

    “对了,你们想要找的东西是那个吧?”

    阮潇和盛云起循着他的指示,发现熔化的黄金并未填满湖底所有的空隙。更准确地说,是沉重的黄金将整个湖底往下压了一部分,露出了东南角的一截栏杆。

    栏杆后侧的角落里,原本的墙面早已不在,只有一只漆红的盒子躺在里头-

    “这位客官,咱们这东西名为冰肌玉肤丸,可保容颜永驻,貌若天仙——”扭着腰肢的鹤族女子美目盼兮,拉着经过的客人衣袖。

    饶是这几日在各族妖怪的调戏下,陈凡挈已经习惯了些,此刻亦不由面上泛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比之大荒山的美容养颜丹如何?”

    鹤族女子一听,脸色顿时冷了,语气疏离:“你看便是,提别人的东西做什么。”

    随后扭过头,又忙着招呼别的人。

    陈凡挈摸不着头脑,在展销会来来往往的人族和妖族中新奇地左右环顾。好不容易他才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在了一个武器摊处,那一双招风耳的老板正与面前的女子相谈甚欢。

    “桫椤师姐!”他大喊了一声,兴高采烈地冲了过去。

    武器摊对面,白襄挑了一只血红的玉佩,没有理会叨叨的狐族青年,将玉佩系在了息然腰间。

    忍冬和若若则尽职尽责地守在了分给大荒山的地方,既要给有兴趣的顾客介绍偃甲兽,还要发一本最新的《奇物研究》,忙得不可开交。

    预先备好用来放订单的台上竟还多了几份刊物稿件。

    盛云起远远地看着,心满意足。侧头时,见身旁的少女似乎仍旧在想心事。她捏着腰间的乾坤袋,生怕丢了,里头可装着他们这一趟最重要的东西。

    相比之下,盛云起云淡风轻。

    “怎么还不满意?”他拨开了阮潇额前凌乱的发丝。

    阮潇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情景中,这才回过神,语气十分怀疑:“我们真的打赢boss了?魔族不会再复出了吧?可是按你说的,现在没有boss了,那白襄怎么办?”

    盛云起被她问得一愣,无奈地笑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门都被你焊死了,还想这个做什么。”  

    “同尘君!”忍冬急急地将他们俩拉到了大荒山的展位上。

    此时,这展位边已聚了不少人,其中有各家仙门的弟子,亦有妖族中人。

    只见刚刚好全的白维正在与一只有鹿角特征的精怪争论。

    “大荒山的剑穗哪里比得上我们清阳谷的?这不过就是他们用来督促弟子勤加练习的工具罢了,我们清阳谷的剑穗可是有雪蚕丝的,能助人修行。”

    那鹿妖翻开了《奇物研究》,指着上面的一篇文章道:“你看这儿,人家都说了,雪蚕丝对修炼毫无功效,不过嘛数量多到用来做衣服的话,夏天倒是会凉快不少。”

    人群中顿时爆发了一阵哄笑。

    白维红着脸,底气顿时就弱了下去:“他们说没有就没有么,这可是我们清阳谷研究了多年才得出的,不能只信他们一家之言。”

    “喏,我这儿的《怪物研究》上也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一个陌生的仙门弟子道。

    忍冬凑过去瞄了一眼。

    “《怪物研究》嘛,就是我们几个小门小派自己编撰的刊物,”那位修士摆手道,“但绝不是抄袭《奇物研究》,你们看,我们发表的东西也不一样。虽然说,资金有限,研究之课题亦不是特别新鲜,但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围观的人里有人立刻指出:“这不就是蹭热度的盗版?同尘君,你说是不是?”

    那修士抬脸一见,同尘君正笑盈盈地站在面前,立刻行了个礼,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他却听见对方说:“非也。制作刊物乃是自由,分享自己的发现亦是有益之举。潇潇,你说是不是?”

    低沉的嗓音带笑,一声“潇潇”听在众人耳朵里,倒显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阮潇顿时颊上发烫,也不看他,只道:“《奇物研究》上发表的刊文初衷是有此兴趣者分享和讨论,事物的本质难以琢磨,也常有变化,因此只是一家之言,不能说所有的结论都是绝对正确的。更不能在看之前就定论《怪物研究》的发现要差一些。”

    “知识本来就是没有界限的,更谈不上只有特定的人说的才是最正确的。制作这样的《刊物》若能让大家平日里都更加留心周围的事物、注意观察规律,那才是极好的。”

    捧着《怪物研究》的那名修士浑身一震,长舒了一口气,不由露出了更加敬佩的眼神。

    “对了,近日修真界学术委员会正在广募课题,诸位若是有兴趣,不妨简单写一页纸,申请的研究资金从一万金铢到五百万金铢不等。”

    旁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眼睛发亮,立刻来了兴趣:“五百万?”

    盛云起慢悠悠地点头:“你没听错,最高额度就是五百万。不过要求也甚为严格,公平起见,是由学术委员会的成员投票决定的。”

    他淡淡一瞥,补充道:“《怪物研究》或者是任何其他刊物相关的内容都可以,当然了,研究结果会优先发表在《奇物研究》上。”

    四下七嘴八舌,不是在思考怎么花这个钱,就是在琢磨到底哪个点子好。

    白维此时有些绷不住了,语气发虚地酸道:“那又如何,还不是为了最后卖东西给顾客,好赚更多的钱。大家都是卖东西,怎么大荒山就要高贵一些。还说什么,说我们清阳谷卖的剑穗拉低了整个修真界的水平。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不就是在排除异己。”

    他一边说,视线往一旁瞧去。

    盛云起盯着他,一眼便看到了人群后方一个捏着手杖的男子。然而那男子身躯高大,气度非凡,就算刻意易容过也能看出轩昂气宇。

    似是注意到了盛云起的眼神,那男子仍旧一动不动。

    盛云起微微勾起唇角,没有多话。

    不等其他人发话,那先前与他争论的鹿妖便头一个反对:“人家都说了,刊物是为了分享知识,才不是为了卖钱。若照你说的,那干嘛不直接将今天展销会的东西印在书册上,还非要挑几个与研究相关的放在附赠的子刊上?”

    白维被他怼得半天说不出话,“反正”了半天,也没个完整的句子。

    最终,他讪讪道:“大家都是顾客,你买你的,我买我的,不必刻意抹黑彼此。”

    “这位小友说得不错,和平相处才是生财之道。”盛云起悠悠道。

    白维立刻接上了话,不甘示弱:“你们看,同尘君都这么说了,赚钱才是最重要的事,这才能让我们也当顾客去买人家的东西。”

    “此言差矣。”

    阮潇本还在想事,被盛云起这么斩钉截铁的一句唤醒了般。

    仙君的眸如泼墨,眉目似画,温润而平和。

    “修真界三千仙门,从未听闻有人称别人是顾客。我们只是修真者罢了,”他语气温和,却是不容置疑,“世间有修真者,有凡人,亦有神魔鬼怪,这是所求之道赋予我们的身份,是差异之处。”

    而“顾客”则好像将所有人都放在了平等位置。

    仿佛在说,若你买了这样东西,是妖是鬼还是人都是一样的。

    而事实上,阮潇深知,这是强行抹平了存在的不平等。

    她轻轻挑眉。

    这人谈钱的时候一副无可厚非、来去自如的模样,讲起世间道理时亦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盛云起缓缓道:“如果作为一个修行者,将自己看作顾客,那所修的道是何物,难不成还有金银之道?若真如此,恐怕是有一个误解。世上金银万千,看上去可以帮助你度过一时的难关,而实际上,你所修的道、所求的世界真想大义,至少和你想买的东西一样重要。而这些,正是付你佣金、卖你的东西的人想要看到的。”

    “他们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你修的道,让你在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里疲于奔命。”

    他环顾了一圈人群,轻声笑道:“展销会也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让大家找到需要的东西,或者说,帮助各位找到能够更快解决麻烦的方法。”

    也正因如此,每一次偃甲兽的拍卖上,都会写明不接受分次付款,也完全按照仙门的喜好定制——把合适的东西以他们希望的价格送到合适的人手里。

    仅此而已。

    人群沉默了片刻,顿时掌声雷动,欢呼雀跃。白维怔在了原地。而人群边缘处,撑着手杖的男子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盛云起叹了口气,他已经足够委婉了。

    但有些话,只能说给能听懂的人罢了。

    74.  星河第九(5)   开锁

    修真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展销会仍旧在顺利推进。沸沸扬扬的声响穿过无主之地的湖畔, 一直到了星河宗的宴会。

    酒杯里映着阮潇嫣红的眼尾,比起平日里的一贯冷静,平添了几分娇艳。

    她醉醺醺地趴在小桌台上, 听见周围的人在相互敬酒,只觉得无比吵闹。

    “……哟, 阮仙君这是不太行了?”好像是红螺的声音。

    话音未落, “啪”地一声。阮潇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直勾勾地看向红螺, 盯得她直发怵。

    她端端正正地拿起了酒杯,瞧了一眼发现杯子空了,于是随意拽过了身侧雪白的衣袖,抢了对方的酒。

    “我还……能喝。”

    她捏着纯银的小酒杯,正抬高了手, 然而从半空中往嘴里倒了半天, 也没沾到一滴。她疑惑地眨了眨眼, 很是不解。

    她扭过头, 发现盛云起也很困惑。

    殊不知盛云起困惑的是,她抢了自己的手帕不知在仔细端详些什么。良久, 白皙的手指捏着帕子捂到了脸上,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奇怪,怎么还有点软。

    有点像在啃骨头。

    疼得盛云起眉心一蹙。

    细长的手指隔着帕子被阮潇没轻没重地咬着。片刻后, 少女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嫌弃道:“不好吃。”

    盛云起:“……”

    她说话时声音极轻,醉态透着股憨直,与平日里的清冷模样判若两人。

    “阮仙君,我再敬你一杯。”齐约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笑嘻嘻地举着杯子。

    阮潇正要接, 被盛云起一把拦住了。

    他的动作霸道而有力,丝毫不许反抗。

    下一秒,阮潇感觉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双脚也离了地。

    可恶……坏人!

    盛云起不顾她的挣扎,抱着她走远了。

    望着二人的背影,巨蜥嘀咕道:“同尘君这小子怎么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红螺瞧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许是当年伤心过度,脱胎换骨了罢。那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漂浮着荷叶的水面闪烁着微光,夕色顺着山壁淌到了支开的窗前。

    阮潇睡得迷迷糊糊的,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什么凉冰冰的搭在了额头上。

    很舒服。

    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落入视野的是一尘不染的衣袍,随即,目光瞧向了窗外。陡峭的山壁上赫然有一处亭子,明明是初秋,亭上却覆有白雪。此时如同盛着夕阳,云影徘徊,流光飞旋。

    “那是什么?”她好像清醒了一些,模糊地问道。察觉到自己靠着一片温暖,有一丝下意识的推拒,但很快就放弃了。

    “归云亭。”上方传来的声音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了长睫上。

    “好像在哪里见过。”

    盛云起将茶水端给了枕在腿上的少女,慢悠悠道:“书阁的卷轴上有记载,几百年前,大荒山还属昆仑一脉,诸峰之中,以遥宫旧神为首。最巍峨的那座雪山深处乃是遥宫所在,原名有灵峰,上有一处亭台,长年积雪,名为归云。后来,昆仑山毁,有灵峰化为废墟,归云亭也不复存在。”

    “想不到,竟还能在魔宗一见。”

    他不免惋惜,垂眸时发现阮潇揉搓着白色袖袍上勾边的图样。正是万里流云,杳无归期。

    “大荒山夏天也没有雪了,”少女仰头看他,醒酒茶还没怎么生效,手指指着天花板,语气坚定,“全球变暖。”

    盛云起还没来得及开口,阮潇撑着他的腿坐了起来,困惑道:“这么说也不够准确,气候一直都在波动变化,变暖只是当下的趋势。区别在于,有人认为是异常现象,有人认为是正常调节,而真正让人在意的只有这件事会带来的影响……他们也不关心我们的世界,只关心自己而已。”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到了盛云起胸前。雪白的衣襟有点乱,也不知是被谁扯到了,露出了一截锁骨。

    盛云起不动声色地拉上了衣衫,在阮潇的注视下不自然地挪开眼。

    忽然,少女温热的手指掰正了他的脸,极为困惑地问:“你是不是……”

    盛云起抓住了她的手腕,面前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眨了又眨,像睫羽刮蹭在心尖上,很痒。天色昏暗,拉长的树影遮住了他的神情。于是他沉了声音,略显侵略性的俯身,靠近了阮潇。

    “是什么?”

    阮潇微微皱眉,潜意识察觉到的危险令她往后扯开了一段距离,然而语气极为正直:“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盛云起一怔,差点被气笑了。

    他紧紧地扣住了少女的手腕,将她带近了一些。

    原本借了醉意的眸子此时竟然逐渐清明了起来。

    鼻尖凑近了,刚要贴到时,盛云起低声笑道:“恭喜。”

    阮潇不解。

    盛云起道:“你终于不瞎了。”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了敲锣打鼓般的交谈声:“对啊,那个明觉就是杀害商队的凶手,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了,下辈子都不可能出现……”

    阮潇一愣,忽然抓紧了盛云起,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中想起了重要的事。

    “明觉……对,明觉他到底是怎么拿到了蟠龙骨?还有那些商队就像是故意被引到了溪水边,专门喂给他的一样。”

    盛云起微微皱眉。

    阮潇努力抓住了一条隐约的线索,冷静道:“不对,是有人在帮他。”

    一股凉意窜上了心头,她不由盯着搁在旁边的乾坤袋。

    那里面装的,正是大荒星尘术。

    她拍着脑袋,手指忽然一动。

    “糟了。你给我的借玉令不见了。”-

    五日后,一柄长剑抵在了阮潇的颈部,押着她进入了位于镜湖之下的牢房。

    后边陆陆续续押着十余人,统统被粗暴地丢了进去。

    这水下的牢房漆黑阴冷,被铁栏分成了无数的洞穴,一眼望去,如同蜂巢一般。

    “宁师兄!”阮潇唤了一声。

    负责羁押她的人顿了两秒,似乎在思索着这个名字。但未经挣扎,便毫无表情地将铁门锁了起来。

    他转身之前,看见隔壁牢房里的同尘君正背靠墙面,闭着眼睛盘腿打坐。

    阮潇抓着门口的锁,叫了盛云起一声。

    “别白费力气了,”陈凡挈从对面二层的牢房望向下面,摇头道,“这是百炼钢打造的锁,无法拆解,也用不了灵力。总之,没有钥匙是开不了的。”

    他下面的牢房里关着桫椤,亦是抱着手,毫无力气地躺坐着。若若、忍冬、还有白襄一个未差地排开。

    再远一点的地方,阮潇瞧见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秦安时正抓着栏杆,脸都贴了上来。只是已经被关了好些天,他的声音虚弱:“师侄,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秦师叔,别说了,”陈凡挈欲哭无泪,“我们刚走到山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给缴了械。玄天峰这帮家伙怎么还玩阴的,竟然在镜村布了锁灵阵。”

    锁灵阵,以灵力注入铃铛,布在四方,凡踏入者皆无法用灵力反抗。

    此术本是用来收妖的。

    整个大荒山内,只有玄天峰一门的弟子擅长此阵法。

    秦安时噎了一瞬,气愤难耐,撞得锁链一阵狂响:“他们是不是疯了,啊?漆奉不会走火入魔了吧,还说出什么要大荒山飞升之类的狗屁话!参寥那小子连个鬼影都找不到了。喂,同尘君,好歹你们三个同出一门,你不会跟他们是一伙的吧?”

    阮潇听着奇怪。

    他们被抓进来时,所用的罪名是“勾结魔域”,哪怕再三辩证他们已经封印了魔域之门,也没有人相信。

    但从头到尾,领着人的只有宁徵,说是奉了掌门之令。至于漆奉本,他们连影子都没有见过。

    “省点说话的力气吧。他们倒是才进来,我们都已经被关了整整十二天了。还吃了散魂丹,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今让毫不客气道。

    她黑着脸,一想到散魂丹还是自己发明出来的玩意儿,心中更是一口恶气。

    欧泉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惶惶然:“人心不古啊。”

    此起彼伏的唉叹声在漆黑的石壁间回荡。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阮潇数了数,竟有二三十位大宗师被关在了此处。

    “余下弟子中,除了临阵倒戈的,基本都被关在了玄天峰下的莲花阵中。也不知道漆奉到底想如何。”秦安时道。

    按日子来算,盛云起刚一离开大荒山,他们就已经被抓了。

    秦安时扭过头道:“居长老,你来的时间短,还撑得住吧?”

    阮潇一愣,只听一个浑厚冷漠的声音道:“多谢秦宗师关心,我没有大碍。”

    “居长老不是也去了无主之地吗?何时来的大荒山?”阮潇脱口而出。

    居一枫沉默了片刻,没想到被她当众揭穿。但想来其他人也不知其中缘故,他清了清嗓子,平稳道:“五日前我就离开了无主之地,本想顺路来拜访漆掌门,不料一时走错了路,竟遭到了如此待遇。”

    “居长老这是何意?”今让奇怪道。

    阮潇靠在栏杆边,取下了发钗,用尖端插入了锁孔中,衡量一下深浅。

    居一枫咳嗽了两声,斟酌着用词:“我误入了东南一峰,正在结界外徘徊。不料,竟看到了百余名弟子正在凿山,似乎是想挖出些什么。”

    “走错路”是假的,但恰巧碰见倒是真的。

    只听忍冬脆生生道:“居长老是去了暮朝峰还是宴月峰?”

    居一枫面无表情地回答:“我见结界周遭有一种特殊的白色花蕊,长于阴湿之处。”

    答案不言自明。

    阮潇微微一怔。……漆奉率人在暮朝峰挖山?

    挖的必定是后山的金目矿。

    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如一团乱麻,一时之间越理越乱。

    她一边想着,藏在乾坤袋中的九层宫秘境便滚了出来。里头装着的少年用刀尖碰了碰透明的外壁,划出了极为聒噪难忍的声音。

    她揉着手心里一小块坚硬的金目矿石,将它丢进了九层宫秘境里。

    没一会儿,小刀便蹦了出来,用碗装着一团熔化了的矿物。阮潇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趁着尚未完全凝结成固体的时候,全部塞入了锁孔里。

    居一枫藏着怒意:“漆奉有本事就让我死在这儿,看他怎么跟全天下交代!他就是来请我,我也不出去!”

    只听轻微一声“喀嚓”,阮潇这边的锁开了。

    75.  星河第九(6)   握住自己的手温厚有力……

    水牢窄窄的长廊里燃起了一排火把, 还有火堆在潮湿的地面亮着。木头架起了一只吊锅,正汩汩地冒着热气儿。

    水里煮的是凤角花、仙灵草、无蕊花,还有几株龙涎草。

    被问到这龙涎草是哪里来的时候, 盛云起低调道:“从前门中发放的,暂时还未食用。”

    欧泉子不由露出了极其佩服的神情:“同尘君真是牺牲良多。今日同尘君与阮潇小友之恩, 实属没齿难忘。”

    “言重了, ”盛云起舀了一勺汤, 盛入碗中, “此汤有解毒之效,或许对散魂丹有些作用。”

    阮潇托着脑袋,食材的确是她装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盛云起到底什么时候把这一堆锅碗瓢盆塞入乾坤袋的。

    总不会他早就盘算着要野炊吧。

    “哎呀,这个汤还挺香的,你们谁那儿有盐?”秦安时问了一句。

    显然, 没有人带了。

    小刀拿出了一只小瓶子, 递给了他。

    “多谢这位……小友, ”秦安时瞧见这少年一身轻甲, 还有一把生锈的弯刀,笑道, “等出了这鬼地方,你到我门中随便挑一把趁手的兵器。”

    欧泉子却顿时眼前一亮,赶忙凑上前去:“老秦, 你这狗眼不识货。瞧这锋刃, 还有剑柄……啧,这绝对是一把极品。”

    “小子,你借我看看。”

    小刀乖巧又懵懂,将东西给了他。

    欧泉子细细凝视了一番,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瓶子, 倒出了少许粉末,再用帕子轻轻一抹。

    顿时,锈迹皆消。在摇曳的火光里,雪亮如昨。

    “虽不知是哪位前辈的作品,但的确是一把上品。你须小心爱护才是。”欧泉子将弯刀交还与他。

    一旁,若若正忙着分发汤碗,雪白的汤汁浓稠,令人垂涎。

    等轮到居一枫时,他不免神情复杂。

    想他原本是来找麻烦的,如今却不得不坐在此处,还要食嗟来之物,一张老脸不知该往哪儿搁。

    他端着汤碗,侧过头瞧见阮潇正铺开了大荒山的地图,跪坐在地上认真地标注着方位。盛云起正耐心地哄着,一汤匙一汤匙地喂。青年神情柔和,眸中近乎宠溺。

    居一枫哽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

    他活到这个岁数,名利、钱财、甚至于他求的道,都已尽如人意。如今最在意的就是面子。

    《奇物研究》一事令他失了颜面,一时气火攻心,不择手段。此时想来,亦是过于幼稚。

    罢了,还与小辈们争什么。

    等改日督促着成偃那小子好生学着,别被后来者赶超,只配给人家提鞋。

    想到那不争气的东西,居一枫重重地叹了口气。

    “居长老,味道可还行?”盛云起笑眯眯地问道。

    居一枫高傲地抬起头,然后极不愿意承认似的轻轻一点,随即端着汤碗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噗——”

    ……烫死个人!

    居一枫捕捉到了对面那一丝狡黠,恶狠狠地在心里收回了方才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咬到了凤角花。这花肉脆生生的,极富口感。

    周身也逐渐热了起来,原本被桎梏的灵力渐渐回转到了掌心。

    ……倒是还行。

    阮潇专心致志地扑在了地图上,将各位宗师指出的重要地点都标注了一番。

    看起来,漆奉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他麾下的弟子几乎是将每个山门都挖了一遍,听话的倒还好说,软禁在自己的山头。至于其他不听话的,便全都关押到了此处和莲花阵中。

    但是,按宗师们的说法,漆奉在暮朝峰派出的弟子和停留的时间都是最长的。在此之后,连宴月峰看都没看,便将人统统带走了。

    很有可能,金目矿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而漆奉手上的弟子恐怕有几千人之多,其中还不乏像宁徵这样被控制了心神的首徒。如今这牢房里的宗师们各个摩拳擦掌,可还要顾及莲花阵中的弟子们。

    若是盲目硬来,也并无太大胜算。

    她将镜湖所在之地圈了出来。

    此处位于禁地之下,虽说在大荒山中确是无人造访之地——就算有外来仙门出手营救,也多半找不到他们,最终的结局不是饿死便是就地成仙,但是,对于阮潇来说,却正中下怀。

    她本来就要带着大荒星辰术来找秦祯城。

    现在的问题是,铁栏的锁容易破除,但最外层的那扇大门是由玄铁打造而成,且门闩在外部,完全不能从里面打开。

    三个时辰后,一阵脚步声在水牢外响起。

    随着巨响,一行持剑的大荒山弟子走了进来。

    水牢中一片寂静,地上木柴的残渣早已被水浸湿,角落里的火把也已经熄灭了。

    “奇怪,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香味。”其中一个弟子摸了摸肚子,莫名馋了起来。

    “孟师姐,幸好咱们只带一个人。若要将他们全都带到莲花阵,这么多大宗师都放出来,咱们……咱们就算当时喂了散魂丹,若忽然出了什么意外也撑不住啊。”

    “你笨死了,不会一个一个押着吗?”

    “鱼兆,闭嘴。”

    孟久久面无表情地往最深处走去,蜂巢似的石壁上,一个又一个小窟窿里,关着往日里最为颐指气使的大宗师们。此刻皆如丧家之犬,蜷缩成一团。

    那名为鱼兆的弟子跟随在孟久久身后,走着走着脚下一顿。

    “谢长老?”

    孟久久微抬下巴,指示他开了牢门。

    身后一众弟子安静地站在原地。

    鱼兆懒洋洋地等在一旁,待谢长坤刚一出来,便一脚踹了上去。嘴里还骂道:“老东西,还不走快点,这么慢吞吞的连投胎怕是都赶不上。”

    “……你!”谢长坤气得发抖,正欲发作,却又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鱼兆仰起脸,毫不害怕:“怎么,现在灵力都没有了,还能算得上是乾南峰的长老?也罢,你这样的就应该呆在莲花阵中,为大荒山的飞升作出一份贡献。”

    谢长坤沉着脸色,等他羞辱够了,才厉声道:“你们究竟想在莲花阵中干什么?”

    “掌门大人早已参透天机。莲花阵下有玄武,加之修为高深者一并作引,启动莲花阵,便能使大荒山重归昆仑神位。”鱼兆倒是不藏着掖着,语气十分傲慢。

    谢长坤难以置信:“荒唐!诸神皆死,莲花阵已废,何处有天机可言!”

    “你这老东西懂什么,若非如此,你这修为也不会十年八载毫无精进。”鱼兆一副瞧不起的模样。

    谢长坤套着锁链的手颤巍巍地指着他:“莲花阵乃聚灵吞噬之阵,你道你的同门被抓在那里是为何?你身为大荒山弟子,不尊师重道,还如此漠视同僚,成何体统!”

    “这是他们自作自受,看不清楚形势,关我什么事。”鱼兆说罢,又狠狠推了他一把。

    谢长坤趔趄了两步,背对着他站稳了脚步,随即不动了。

    鱼兆恼火不已,再推了一把,却发现谢长坤并没有动静。

    “老东西,靠……我、我怎么动不了了。”鱼兆惊恐地想要摸自己的脸,却连手指都僵硬住了。

    他正面相对的那几十名弟子全都被定在了原地。

    孟久久站在一旁,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冷静的眸中映出了铁栏后精神抖擞的宗师们。

    一声闷响,谢长坤狠狠地踹在了鱼兆身上。他手指一勾,木杖又打向了鱼兆的双腿。

    “不肖子孙!欺师灭祖!该打!”

    “谢长老慢点慢点。”等他出了气,忍冬和陈凡挈一把拦住了。

    陈凡挈义正言辞:“谢长老,孩子还小,犯错是正常的。现在正是危急关头,可不能跟自己人起冲突。”

    鱼兆忍着疼,额上青筋暴起,实在想骂一句“你他娘的放屁”,方才可不就是陈师兄本人站在旁边兴高采烈地看戏。

    谢长坤的木杖指着他:“等此事一了,再与你算账!”

    关押在此处的所有人都出来后,今让提议道:“何不趁现在直接去找漆奉算账!”

    “师叔莫及,”孟久久开口道,“如今大荒山守卫森严,数千弟子的性命都在师尊手中。若贸然行动恐怕会酿成大祸。”

    今让盯着她:“我们如何信你?”

    孟久久眸中略显湿润:“师叔不必信我。只是师尊早已在我等体内种下了蛊虫,随时会暴毙身亡。因而,众位弟子不得不假意听令于他。还有,宁师兄他……因他不愿,师尊已将他的神识封印,还望各位宗师不要怪罪于他。”

    她话语真挚,提及宁徵时更是一腔不忍。

    阮潇叹了口气,揭开了定住她的力道。

    孟久久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嘴角隐隐有血迹淌出。

    “你须得将玄天峰的情况如实告知。”

    她无惧地对上阮潇的视线,将目前玄天峰的布防如实告诉了在场众人。

    “那漆奉可有说他将如何启动莲花阵?”欧泉子问道。

    孟久久摇头:“莲花阵已废,但师尊……他看起来志在必得。只说,明日子时,天将有异象,届时……方可成事。”

    欧泉子思忖了片刻,握紧了拳:“为今之计,我等便分成两路,一部分跟随你前去莲花阵一探虚实,剩下的就留在外头接应,再立刻通知其他仙门的人。”

    其余宗师纷纷点头。

    孟久久却道:“师尊吩咐,只让我带同尘君一人前去。”

    阮潇一怔,藏在袖中的手被悄悄握住了。二人袖袍相贴,在旁人眼里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只有阮潇知道,握住自己的手温厚有力,如同最柔软的宽慰。

    盛云起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没关系。你尽快去找上星君,漆奉既是她的徒弟,也只有她最了解此人想要做什么。”

    似是知道了阮潇想法,他轻轻低头,唇角蹭过了她的发梢。

    “别担心我了。”

    良久,阮潇用力地回握住了他。

    76. [最新] 星河第九(7)   让你算个数

    水牢位于镜湖之下, 敞开的大门直通黎原峰旧址附近的山谷。

    众人分为了两路,一路跟随孟久久和盛云起前往玄天峰的莲花阵,余下的则先四处察看情势, 约定在日落之时于暮朝峰相见。

    秦安时走在最后,感慨万千之际, 又不免担心自己那几个傻徒弟。哎, 方才忘记让同尘君多带点吃的给他们了。

    袖袍轻擦过了树枝, 小径略显泥泞。

    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拐角处阮潇的身影。

    他刚要出声,听见前面有人问,立刻答了一句“就来”。

    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下了,打湿了少女的发梢和衣袍。她微微一笑, 朝秦安时轻轻拱手。

    秦安时摇了摇头, 担忧的眼神欲言又止。半晌, 他挽起袖袍, 转身朝前方的宗师们走去。

    愈密的雨丝掩住了背影。

    再次进入大荒山禁地之时,阮潇依循着记忆很快便找到了水波结界。

    上一次, 参寥打开结界所使的符文几乎是刻在了阮潇的脑海里。没花多少功夫,她便顺利地打开了结界。

    这一路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阮潇无暇顾及,顺着窄桥上的灯盏进入了禁地。

    然而浓雾刚一消退, 她便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原本生长着大片龙涎草的岩石如今黑漆漆的一片, 全是残余的灰烬。浮空的石板上泥土干涸,有的碎裂成了几块,停留在半空中。

    以往肆意生长的充沛灵气如今只有微末的银光,在余烬里闪烁。

    阮潇握紧了佩月剑,循着上次的路径朝深处走去。悬崖的边缘处, 便是她采下龙涎草的地方。

    ……而今空无一物。

    “上星君!”阮潇唤道。

    她的声音在岩壁间来回,撞出了清脆,然而却无人答复。

    “上星君,”她站在边缘处,朝深渊之下望去,“我将你要的东西带来了。你不出来见见我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阮潇略显不安,鞋尖踢到了一颗小石子儿,从崖畔径直落了下去,深不见底。

    ……上星君会在哪儿呢?

    这时,阮潇的耳畔一动。

    这深渊是有底的。

    从小石子自由落体开始,到她听见了声音一共是六秒。

    那么……

    她忍不住“嘁”了一声,也就是看着黑,不过一百五十三点七米。

    阮潇召来佩月剑,向下而去。

    越到下方时,一股寒气越重。脚下的佩月剑时明时灭,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没多久,她便降落在了底部。

    此处是一个溶洞,钟乳石从岩壁拔地而起,细微的水滴在暗处激起涟漪。

    这地下的空间如同另一个世界,散发着潮湿的、古老的气味。

    阮潇一路往里行去,将燃灯符贴在了头顶的钟乳石上,淡淡的光亮起初如萤火,又慢慢地扩散开了。

    就在阮潇一面敲敲打打,试图观察此处的地质条件时,她忽然浑身一僵。

    她原本顺着岩壁在走,刚一过拐角便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在暗处里,那双眼睛瞪得如同鬼火。顷刻间,又成了十余只眼睛,同时看向了来人。

    这绝不是人的眼睛。

    “何人在此!”她喝道。

    话音刚落,冷风带着那藏在幽暗里的东西骤然靠近了。

    燃灯符飞至她和那东西中间,暗影里的巨兽逐渐露出了满是茸毛的肢体——那是一只巨型的白额高脚蛛,身后还拖着一条满是锋利锯齿蝎尾。头顶长满了畸形的瘤子,每一团肉瘤的中间硬生生挤出了一只眼。

    像是许多妖物生长在了一起,是只有无比幽深的黑暗中才能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之相伴的是扑面而来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那东西的一节前肢猛地朝阮潇刺来,她一个翻滚躲开,出鞘的剑光撞在了蜘蛛腿上。然而这东西极为坚硬,佩月剑竟不能伤它分毫。

    数道剑光齐齐落下,却是激怒了这畸形的妖物。

    那团耸在一起小山似的身躯被又细又长的前肢一拉,送了过来。

    阮潇屏住呼吸,在狭窄的岩壁间移形换影,躲开无数肢节的攻击。险落在她身侧的一只长脚生生凿破了岩壁,抽出时末端断了一节,然而妖物浑然不觉。

    ……不行,这攻击太快,如骤雨一般狂轰滥炸,加之那周身的眼睛,根本躲不开。

    她刚一这么想,整个人在虚空中停住了,动弹不得。

    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无数细密的蛛丝早已不知在何时缠上了她的手脚。只消稍稍一收,便将她束缚在了原地。

    那妖物志在必得,缓缓地靠了过来,锋利的前肢冷漠地砍向了阮潇。

    正在此时,佩月剑挡在了她的面前。

    一声铮鸣,剑身抖动了起来。

    阮潇心头猛地一跳,不好!剑柄虽无异样,但剑身竟已出现了一道裂缝!

    “不行!”她忍不住喊道。

    就在绝望之际,那妖物的攻击忽然停了下来。

    佩月剑仍在鸣叫,撕心裂肺一般。

    而那无数幽绿的眸子忽然闭了起来,只剩下唯一的一个——

    就在佩月剑周身银光渐暗,朝下坠落时,一道虚影接住了它。

    阮潇一怔。

    在她面前的,是上星君的残影。但是那残影却是从妖物的前肢中生出来的,双脚与其相连,是为一体。

    秦祯城的残影单手抱剑,面纱仍在,透明的五指试图触碰时,阮潇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很是警惕。

    她停在了阮潇面前,许久,才道:“……抱歉。”

    那声音柔和,与阮潇记忆里一样。

    “上星君,你怎么会……”阮潇只说了一半,因她看见了残魂的眼里充满了痛苦。

    那痛苦太过鲜明,哪怕在幽深的洞穴里,也一样能灼伤人。

    秦祯城却并未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松开了她身上缠绕的蛛丝,冷冷道:“你快离开此地吧。”

    阮潇却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迫不及待道:“上星君,我找到大荒星辰术了!你不是说,有了这个就能告诉我怎么回家吗?”

    秦祯城道:“我骗你的。”

    阮潇眼中的光一灭,忽地又道:“那你总得告诉我,莲花阵是做什么用的吧?”

    “……莲花阵?”秦祯城脸色一变,如五雷轰顶般不敢置信。

    阮潇点头道:“漆奉不知想做什么,如今半数大荒山弟子,还有同尘君……都被困在了玄天峰的莲花阵中,等到子时便会开启阵法。我知道这阵法已废,但仍旧要想法子救出他们。”

    秦祯城神色复杂,良久,才喃喃道:“你将大荒星辰术与我看看。”

    阮潇不疑有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了那枚长方盒子。打开盒子时,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躺在里头。

    镜面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符文,透着完全陌生的气息。

    但只是一眼,阮潇的神识便起了巨浪,几乎要窒息在其中。那符文中蕴藏的力量过于古老强大,完全不像是当下修真界会出现的东西。

    下一刻,秦祯城合上了那木盒子。

    阮潇终于喘过了一口气。她刚要说话,却见秦祯城对她摇头,指了指佩月剑,将剑与盒子一同递还给了她。

    然而阮潇尚未来得及反应,一道风刃自洞口而来,在眨眼间便已抵上颈部。阮潇手脚失力,软在了蛛丝上,昏昏欲睡。

    木盒子被来者拿到了。

    阮潇尽力撑开眼皮,看向来人。

    “漆奉,你到底想做什么?”秦祯城厉声喝道。

    来者一头白发,轮廓如刀削般,居于上位的威压透着与生俱来的冷漠。

    “师尊不是都猜到了吗?”他不答反问。

    秦祯城努力支撑着残躯,缓缓道:“莲花阵已废,但倘若能用大荒星辰术回到神的时代,回到五百年前,便能有一个完整的莲花阵——”

    “没错,”他慢慢靠近了摇摇欲坠的残影,“只有这样,才能让大荒山飞升。”

    秦祯城道:“你疯了。”

    “师尊,你一向这么觉得,但我没有。”

    漆奉的面容逐渐扭曲,话藏恨意:“凭什么他们能飞升,而我们生于此,无论花费多少年的心血都无法成功。凭什么?!既然有机会回到过去,那不如将大荒山升至上神境,这样后来者便不用再苦苦修行。”

    “……你在说什么?”秦祯城似是不解,微微皱眉。

    此时,阮潇强撑着道:“他是想用大荒星辰术回到五百年前的玄天峰,用弟子的性命强行开启莲花阵。莲花阵中有玄武坐镇,再以金目矿做燃料,便可以将整座大荒山带离地面。”

    这话别说秦祯城了,连阮潇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漆奉这个离奇的逻辑干点什么不好?

    但显然漆奉自认掌握了飞升的要义。

    他瞥了眼阮潇,唇边笑意冷漠:“世人都以为我痴人说梦,师尊,你却是知道的。”

    秦祯城长叹一声:“世间盈虚消长,旧神的时代早已过去。你又何必自苦于此,何不放手?”

    “放手?你也与我说放手?”漆奉一把掐住了残魂的颈部,竟真的能触碰到实体。

    而他说出话阴森疯狂:“师尊,为了将你留下来,你可知我付出了多少?这镜湖之下镇了多少妖孽,若非我将它们的残骸收拢、赋其妖灵,令其复苏,让你唯独剩下的这一缕残魂有了寄体,你早就魂飞魄散了。”

    阮潇的瞳孔一震,手心发冷。她看向秦祯城,只见残魂眼中泛泪,痛苦不堪。

    竟然是他强行将上星君的残魂与这妖物融合了!

    “师尊你看,这世上只有我在乎你,”漆奉冷肃的面容浮现出了一丝得意,“小师弟早就不见踪影……哦对,你一向最疼爱小师弟,应该对他很失望吧?”

    他手上的力道重,残魂根本受不住。

    阮潇被蛛丝缠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漆奉拉近了陷入痛楚的秦祯城。

    漆奉似乎也注意到了,松开了手,反扣住残魂的腰肢,“你说你看重他心思单纯,又怜他身世,不仅亲授他符道,还将连我都不曾知道的剑法教给他——”

    秦祯城忍无可忍:“我从未授过他剑术,那是他天资聪颖、一看便会。”

    漆奉被她激怒了,沉声道:“你休要当我是个傻子,他成日里涂涂画画的那些剑法,难不成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没错,”秦祯城毫无畏惧地对上他的视线,“那都是他自己悟的,所谓符剑双修,以他的领悟,如今恐怕远超于我。”

    漆奉怒不可遏。

    秦祯城反而放松了下来,柔和道:“漆奉,放过我吧。我魂魄早已碎裂,转世已久,而今留在此处的终将消散。”

    漆奉却紧紧地盯着她:“投胎转世又如何,白襄那小丫头如何能和你比?她不是你,师尊。如今在我面前的,才是你。”

    此时此刻,阮潇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了,上古神武是认主的。白襄不是突然得到了神兵庇佑,而是上星君其余魂魄的转世。

    从一开始,逍遥剑就认出了白襄。

    “不要执着了,”秦祯城没有怪罪他,“我也好,飞升也好,都不值得你如此。小漆,你会入魔的。”

    她的声音温凉如风,掀起了池水中的涟漪。漆奉却不为所动:“师尊,入魔又如何?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五百年前,不必再为这凡尘俗事忧心,更不会囿于□□凡胎。”

    他唤了一声“师尊”,双手捧着残魂的脸,细细抚摸。覆有薄茧的手指隔着面纱经过了微颤的脸颊,似是终于做了一件他一直都想做的事情。

    修真界中剑术最强的男人放低了声音,似是乞求:“师尊,我们可以一同飞升。日后有我一直陪在师尊左右,与师尊一同维护世间大义,再不会让师尊独自一人了,可好?”

    秦祯城没有应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腰间。那里悬着一块黑色的牌子。

    “参寥呢?他在哪儿?”秦祯城问道。

    漆奉眼神一变,听秦祯城笃定道:“这块借玉令是他的。”

    漆奉与她对视了片刻,笑了起来:“怎么,师尊觉得我杀了他?”

    “他到底在哪儿?”

    “是我杀了如何,不是又如何,”漆奉的语气森冷,满是怨恨,“反正,你也不信我。不过没关系,师尊,明天日出时你就会知道,只有我才是对的。”

    “你做梦!”阮潇终于忍不住了,“是你特意引了商队去无主之地,也是你把蟠龙骨给了明觉,是你想打开魔域之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借玉令就是蟠龙骨吧?”

    因此漆奉让盛云起将借玉令带到无主之地,声称是赠予息然,实则是为了让明觉拿到。

    漆奉被她一语戳穿也并不意外,反而平静极了。

    “师尊不要误会,我并不想破除师尊设下的结界。此举只是为了拿到大荒星辰术罢了,”他朝秦祯城解释道,“为了大业有一些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

    秦祯城仿佛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敢相信:“漆奉,你变了。”

    “非也,师尊,是你从来都没有认识真正的我。”

    漆奉收紧了手,但残魂终究是残魂,实体也不过是虚影生出的假象。

    “别说我了,”他忽然笑了起来,“师尊你连小师弟都并不了解吧。你知不知道他对你的那些心思——”

    “你住口。”秦祯城虚弱地阻拦道。

    “师尊不敢听吗?可惜了,他还在莲花阵等着师尊,要亲口跟你说呢。”

    秦祯城一愣,唇色苍白:“你放过他。漆奉,你放过他吧。我可以留在这里陪着你。”

    哪怕与妖物强行融合会让她的残魂被日夜噬咬,痛苦不堪。

    “你为了他求我?”漆奉似乎怒极,狠狠地掐着秦祯城的脖子,随即施了咒术,让残魂陷入了晕厥。

    倒在他怀中的残魂一点一点地回到了妖物体中。

    而阮潇实在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幽暗的洞穴里,水滴仍旧,一声又一声-

    莲花阵中,此起彼伏的“哗啦”声响彻云霄。

    “同尘君,这个麻将真好玩。”宴月峰的一个小弟子凑在盛云起身旁,夸赞道。

    盛云起随意坐着,两旁各有一名小弟子在给他捶腿。

    “太慢了。”盛云起此话一出,捶腿的弟子更卖力了。

    坐在他正对面的居成偃瑟瑟发抖,旁边白维戳了戳他:“同尘君是在说你,快点出牌。”

    “我知道,你别打扰我。”居成偃愁眉苦脸道。

    天知道他本是听说他爹来大荒山找麻烦,于是跟过来听听笑话。这路上刚一遇到白维这个倒霉催的,就被大荒山这些个弟子抓了过来,隐隐还听到什么“凑人头”之类的话。

    所幸他的“仇家”似乎并不在意,只懒散地问了他一句“牌打得怎么样”。

    ……现在输掉了全部家当,也实在不敢说怎样。

    “同尘君,我、我不想玩了。”居成偃手心里全是汗渍,鼓足了勇气,声如蚊蝇。

    只见盛云起慢悠悠地勾手,示意他靠近一点。

    “怎、怎么?”

    盛云起好整以暇:“听说你爹成名乃是天下第一神算,难不成一点都没有教你?”

    居成偃一愣,琢磨着他爹是有教过他,而且他也学得不赖,只不过有时脑子转不弯而已。

    片刻后,他忽然顿悟了。

    “同尘君是说……?”他抬起下巴,注意避开不远处巡逻的弟子,看了看牌面。

    白维实在忍不住了,他们在这打了快一个时辰牌了,左右都在暗示居成偃。若早知这小子这蠢钝如猪,他才不来凑这个热闹。

    “同尘君的意思是,让你算个数。”白维敲了敲桌子,摸了张牌。

    居成偃先是恍然大悟,又陷入了极度的迷惑,最终呆滞地仰起了头,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用牌面推演了起来。

    片刻后,他压低了声音道:“……大吉。”

    盛云起不动声色地朝白维道:“你们清阳谷的优势是不是也应该发挥一下?”

    白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在袖中捏紧了一包新型催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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