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按照慕奕寒的计划,二人于深水区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北冥舸,一切顺利。
乌金已经彻底沉进地平线,船底更是漆黑一片;为怕灵力亮光打草惊蛇,二人就这样潜伏在黑暗里,默默跟随着船只行进的方向,埋伏在船底,约莫已经三刻钟有余。
黑暗中那湦看不清慕奕寒的动作和表情,只能通过水里细小的泡泡判断出对方所在的大致位置。
他朝慕奕寒的方向望去,想要问问他们到底在等什么;话尚未出口,就听头顶仿佛已经在黑暗中彻底睡去的“钢铁巨兽”,突然穿出一阵异动。
“烦死了,怎么好死不死轮到我俩今晚上工。”
头顶,是一个男人抱怨的声音。
“也不只是我俩啊,一百多号人呢。”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声安慰道。
“那也还有好几百人歇着呢,你怎么不说?”男人继续抱怨道:“明明三班倒,就我们最倒霉!”
“今儿新抓来的鲛人我们虽然没份,但上头的人一开心,大鱼大肉地吃上一顿肯定免不了,指缝里总能漏点儿汤到咱碗里吧?我都快半个月没见过点儿荤腥了!”
“现在倒好,等咱这一趟下工,天都亮了,就算真有肉汤,也都让那帮狗日的霍霍完了!呸——”
男人说着粗鲁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虽然完全挨不着自己,但那湦还是恶心得不行,身子本能地朝后躲了躲。
粗鄙低俗的言语让他感到生理性的不适,尤其是那句“新抓来的鲛人”,更是把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他强忍着心里的恶心,脚下踢起一片水花,声音发出的方向游去。
黑暗中慕奕寒也瞧不清那湦,但他听到了头顶的对话,再看着不远处的水花,马上猜到了那湦想做什么。
情急之下他也只能抬手朝着水花的方向一捞,不偏不倚,刚好又拽住了那湦的脚踝。
那湦又急又气,二话不说就要将人踹开。
怕把人弄伤,慕奕寒也不敢真用力,被那湦挣脱后他只能压低喉咙唤了一声:“那湦——”
“你听不到吗!”那湦急道:“到底还在等什么?!”
“我知道你急,我知道——”慕奕寒追上去,手上的动作虽然不由分说地将那湦一把拽住,但嘴边的解释还是很耐心:“但这样贸贸然冲上去只会打草惊蛇。”
“你我要全身而退是不难,但你确定能在被发现之前找到那几名被抓走的鲛人,并顺利带他们安全离开吗?”
他拽着那湦的手腕,待对方停止挣扎,他知道那湦已经冷静了下来,才接着道:“每隔一个时辰,北冥舸会打开船底的闸门,倾倒燃烧后的龙骨碳残渣——”
“我们正好摸进去。”
很快,果如慕奕寒所言,头顶响起了机阔的声音,闸门应声而开;那湦抬头,看见头顶有一束光亮透过水面照进海水,又马上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这次不等他动作,慕奕寒已经先一步拽着他的手腕,向光亮处游去。
闸门在机阔的操纵下缓慢地下落,门外的那湦和慕奕寒分列两侧,他看见慕奕寒用眼神示意自己,等机阔完全打开闸门再行动作。
船舱内,负责倾倒龙骨碳残渣的是两名人族男子,他们操纵着手边另一处机关,让头顶一个巨大的铁桶慢慢朝闸门的方向倾斜。
那湦看到慕奕寒正用唇语提醒自己——
“很烫,小心。”
滚烫的碳渣还冒着猩红的火星,就要这样被倒进无镜海——
这跟邻居每天定时把垃圾扔在自己家门前有什么区别?
那湦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还记得慕奕寒的话,隐忍着不能上前。
“诶——你见过鲛人吗?”
操作机阔的中年男人一脸漫不经心,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年轻人;听声音,他便是刚才用粗鄙的语言不断抱怨的那一位。
一旁的年轻人看来还是新手,专心操作着手中的机阔,敷衍地摇了摇头。
“都说这鲛人啊,生得细皮嫩肉的,比咱窑子里的娘们儿还软乎呢!啧啧——”中年男人一脸下流,“那‘滋味’,要是尝上一次,肯定——”
“肯定咋?”年轻人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说下去,便配合地应了一句,“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能延年益寿!嘿嘿。”
他傻笑着挠了挠头,“张叔,你说是真的不?”
突然一点寒芒闪过,他吓得立马回头,只看见刚才一脸猥琐的中年男人眼中的惊恐已经定格,脖颈要害处还挂着一条细细的红丝。
慕奕寒收刀抬手,像是扔掉一条破烂麻布口袋,推开面前的“尸体”,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冷冷道——
“想知道吗?”
他身形极快,在面前年轻人张大嘴的瞬间手起刀落,把对方惊恐的尖叫和呼救都抹煞在了喉间。
“自己去那边问吧。”
他松手,年轻男人的尸体瘫软倒地。
直到此刻,那湦才看到之前倒下的中年男人,脖颈开始涌出大量鲜血——
危厄之刃果如传闻所言,出鞘便要索人性命,回鞘之时滴血不沾。
那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前世一代枭雄于乱世逐鹿,是何等的心狠手辣、杀伐果决,他自然没少听说;但因为鲛人离水后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加上为救慕奕寒,他又几次三番险些搭上性命——
旁人看来,他就是个风都吹得倒的病秧子。
的确,为了不成为慕奕寒的累赘,他不曾陪对方上过战场,也不曾亲眼见过慕奕寒杀人。
而此刻,他看见慕奕寒正平静地擦拭着怀里的“宝贝”,旋即还刀入鞘,就像是刚才碾死的不过是两只蚂蚁。
“还愣着干嘛?”抬头看见他还愣在门边,慕奕寒小声提醒道。
那湦缓缓走进船舱,赤/裸的双足在地面的木板上留下一排水印;慕奕寒看着这排脚印朝着自己缓缓走来,突然喉间一紧。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
自己在那湦面前杀人了。
他紧张地双拳攥紧,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湦的反应,就这么垂着眼睑,看着那一排脚印正一点点朝自己靠近,终于在身前两尺处停下。
“那湦……我……”局促间他有些语无伦次,最后只能沉声道:“抱歉。”
他道歉,不是为了地上那两具正在失温的尸体,而是为了——
“吓到你了?”
他深深地呼出两口气抬头,很想要上前安慰,但最终对上那湦那双幽蓝色的眸子,还是如前世一般,将两只想要伸出去的手克制地背在了背后。
那湦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摇了摇头轻声道:“是你说,用幻术就可以了,不难的。”
“慕奕寒——”重生之后,他第一次如前世一般,双眸死死地锁定在慕奕寒身上,内里的情绪却已经全然变了,“为什么杀人?”
慕奕寒双拳攥紧,避开那湦的眼神,咬紧牙关,半晌后才道:“我改主意了。”
离开龙灵台前,那洵千叮万嘱,除了让幼子务必平安归来外,说得最多的无非三点——
要送海上那艘大舟和上面的异族全部离开无镜海的海域,最好再寻回之前消失的八名鲛人探子;还有,如非必要,不要伤害无辜性命,只让结界抹去他们的相关记忆就好。
刚才死在慕奕寒手下的两个男人虽然粗鄙不堪,但那湦能看出,他们两个就是北冥舸上最底层的烧炭工人,不过是受雇于头上的主子,实在罪不至死。
他知道慕奕寒狠辣决绝,却一时无法适应,亲眼看着自己爱过的男人,居然如此冷血无情。
“呵——”
他看着慕奕寒,突然冷笑一声。
也难怪……
莫说是两个陌生人,上辈子他陪慕奕寒十年,赔进了一条命,不也就换来那两个字?
江山天下,高位权柄——
慕奕寒的眼中从来只有这些,又何曾有过“情”。
只是他想不明白,既然如此,慕奕寒还来寻他,管他鲛人族的闲事做什么?
不过此时此地,的确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好时机,船舱里的两个人都明白。
那湦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出他们身处的小小船舱,放出灵力探查附近走廊,很快将值守的人全部拽入梦境中。
等他回头,才发现慕奕寒还没有跟上来。
这一路上,只需要一个眼神动作,慕奕寒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会怎就突然磨蹭了起来?
他疑惑着,重新回到刚才的船舱内,看见慕奕寒扒着刚才半开的闸门边框,半个身子探出船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
他正要发问,慕奕寒已经重新钻回了舱内,扒拉了两下脚边的尸体,翻出个火折子就又往闸门的方向去。
十年相携的默契不止在于慕奕寒了解他,他也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慕奕寒想要做什么——
船舱外,北冥舸的船身整个被鲛绡覆盖包裹,而鲛绡的特性,则是极易燃于明火;鲛绡一旦被点燃,除非完全浸泡进水里,否则不管是大风还是泼水,都扑不熄火苗。
北冥舸船身虽由精铁打造,但为减轻船体自身的重量,内部譬如那湦脚下踩着的“地板”,多为木质结构,也是极其易燃的东西。
慕奕寒这是……
要送整个北冥舸上的活人“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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