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紧张的关口下,幼子要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族,去面对一团所知甚少的东西,那洵自然是不允的。
但上辈子他就犟不过那湦的执拗,放人离开了无镜海;眼下,那湦的几位兄长还在赶来的路上,他一个人也实在拦不住那湦。
倒不是突然就信了慕奕寒那两句漂亮话,只是那湦心里明白,整个无镜海底,找不出第二个更懂运河大舟的人了。
上辈子这个时间点,他已经离开无镜海,找到了慕奕寒,对海中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情;他不知道这艘运河大舟上辈子是不是也到过无镜海深处,到底想做什么,又与奚氿湮的死是否有关。
哪怕只是为了皇嫂,他也必须相信慕奕寒一次。
最好……
能把慕奕寒跟那艘倒霉的船一道,打包扔出无镜海。
那湦想着,很快带着慕奕寒离开了龙灵台。
经过龙绡宫附近时,慕奕寒突然停下吹了声口哨,身旁的水草里就出发一阵窸窣声。
“谁?”
那湦瞬间神经紧绷,但水草里钻出来的,居然是个熟脸。
“云禄……”
他上辈子找到慕奕寒时,这个云禄就已经跟在慕奕寒身边了,此后也一直是慕奕寒最信任的心腹,最贴身的近卫。
此人身形健硕,出了名的寡言少语,出现后也是一言不发,只恭敬地向慕奕寒行了个礼。
看来这海底结界的“漏网之鱼”,早就不止慕奕寒一个了。
那湦叹气,也懒得再质问慕奕寒了,刚转身要走,就见慕奕寒点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朝云禄伸出了一只手。
云禄迟疑片刻,才掏出一个皮套包裹的物件,交到慕奕寒手中。
看着慕奕寒一脸珍而重之的表情,那湦瞬间就明白了鹿皮套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危厄之刃,比一般匕首略长,又比人族惯用的长剑短一截,刀锋呈弧形,锋利非常,听说就算割断敌人的喉咙,也能滴血不沾——
这是慕奕寒的贴身兵器,上辈子就宝贝得紧;闲来无事一天能摸出来擦拭十几次,连睡觉都要枕着。
那湦没见过这东西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么神,因为慕奕寒根本不准他靠近。
起先初见时,他总觉得这刀似乎带着点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想要接近瞧个明白,就被慕奕寒恶狠狠地一把推开。
当时他刚登上大陆不久,路还走不利索,又替慕奕寒挡了那把当胸而过的刀,躺了几个月才下床,大病初愈;被慕奕寒这一把,结结实实地推倒在地。
可慕奕寒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愤愤然拂袖而去;后来还是跟在慕奕寒身后的云禄心软,大约在经过时有些看不下去,才搭了把手将他扶起来。
慕奕寒虽不与他亲近,但平日里也很少对他发火;那之后,为怕再惹慕奕寒不高兴,他一直对这把刀敬而远之。
隔世重见,他不免对着冷冰冰的死物也忽有了怨气;再看看慕奕寒解开鹿皮,把刀别进后腰那一脸爱惜的样子,前世种种,历历在目——
从来,在慕奕寒眼中,他一个活生生的人,还不如一块冷冰冰的铁。
他实在懒得看,也懒得回忆,长腿一迈,扬长而去。
慕奕寒见状要追,身后的云禄始终一言不发,默默跟上。
“我自己去。”慕奕寒回头,“龙灵台那边我不放心,你避开结界,找个没人的角落,替我远远看着。”
*
那湦心里窝火,但眼下的节骨眼上也不适合发作,只好一路刻意跟慕奕寒拉开距离,沿着之前回来的鲛人探子所提供的方向,很快看到了漂浮在海面上的“运河大舟”。
跟海面平静,水光潋滟的落镜海不一样,无镜海因为海水过深,好像可以吞噬天地间所有的光亮,漆黑一片;落镜海之所以得名,是因为美得像天上仙女落下的一面镜子,而到了无镜海上,仙女则是无情地收回了镜子。
眼下临近黄昏,光线愈暗,无镜海的海面根本不能倒映出天边的云霞;而那艘全速行进的“运河大舟”,尾部正吐出浓浓的黑烟,遮蔽了夕阳最后一缕金光。
此刻的海天一色,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而是一抹沉重压抑的黑灰。
第一次看见落镜海美景后,那湦就一直不解至今;他不明白,当初鲛人族的祖先为何要放弃世代生活的、繁华美好的落镜海,带领族人不远万里,到如此荒僻的无镜海定居。
“呜——呜——”
远处的“运河大舟”再次鸣笛,朝着那湦的方向前进;他看见盘旋在大舟上空的枭翼族随着鸣笛声落下,身影慢慢消失在夕阳里。
大舟愈行愈近,他也愈发觉得不对劲——
寻常运河大舟不会这样频繁的鸣笛,眼下无镜海空旷的海面上也没有第二艘船,需要它鸣笛预警。
随着大舟靠近,因为浓烟更甚,视野没有变得清晰;那湦微微阖眸,用灵力感知他与对方间具体的距离——
要比目测的远得多。
这便意味着,大舟的体积远比他想象中庞大,超过他上辈子见过的任何一艘运河大舟;且航行的速度,也不是运河里那些烧着精炭的行船能比拟的。
如此庞然大物朝自己靠近,即使隔着非常远的距离,也带来一股巨大的压迫感,那湦不自觉地后退,正撞上从后面追上来的慕奕寒。
“小心。”慕奕寒轻声提醒道。
那湦回过头,冷冷地瞪了一眼慕奕寒扶住自己肩膀的手,把刚才对大舟观察后的惊愕情绪,和之前对那把危厄之刃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刀的主人身上。
慕奕寒立刻收回手,如前世一般,克制地背在背后。
“咳咳——你看到了?”他尴尬地清了清嗓,直接切入正题,“这不是寻常的运河大舟。”
见那湦并不答话,只是疑惑地蹙起眉头,他接着解释道:“这艘船,名为‘北冥舸’。”
“它只燃龙骨碳为驱动,速度较普通运河大舟提升显著;船身庞大,但搭载人数却不多,大部分空间都用来堆放龙骨碳,以备远途航行之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名字倒是贴切。
那湦思忖着,在慕奕寒的解释里不自觉地抿紧了下唇。
在思考或紧张时,无意识地做出这个小动作,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看着那湦的下意识的反应,慕奕寒打住了话头。
“算了,这些东西,你若是感兴趣,回去我可以慢慢说与你听。”他指了指远处的北冥舸,“瞧见有什么不同了吗?”
随着船身靠近,那湦定睛一看,瞧见这艘船不止庞大,外形也较普通运河大舟精致了许多,与那些锈蚀冰冷的铁片不同,北冥舸的船身好像包裹着一层蔓蔓轻纱。
难道是……
“是‘鲛绡’。”
慕奕寒没有吊人胃口,直截了当给出了答案。
鲛人织云为绡,泣泪成珠,在东荒大陆的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
一匹鲛绡金十斗。
那湦不由诧异,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财雄势大,能用价值连城的鲛绡装点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所求又到底为何?
“无镜海四方结界并未失效——”不等那湦发问,慕奕寒很快解释道:“不过结界本身只为阻挡异族误入,不会伤及鲛人。”
“北冥舸覆以鲛绡,就是为了迷惑结界。”
“待会我们只要登船处理了上面的鲛绡,让它暴露在结界中,很快就会被拉入幻境,送出无镜海。”
“这个不难,你可放心了。”
鲛人长于幻术,那湦作为皇族小殿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只要略施小计,让船上的人睡上一阵,待慕奕寒处理了船上的鲛绡,二人便可全身而退——
倒确实是不难的。
此刻那湦心中隐忧散去大半,方才的无名火却更甚。
从始至终他一言未发,慕奕寒却总能精准地猜出他在想什么,很快给出最标准的回答——
这是他们十年想携的默契,也是那湦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就像身下那条会不自觉跟慕奕寒亲近的鲛尾一样,这种默契也在不断地提醒着他,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他多么努力地表现出云淡风轻,也不可能完全抹掉往事的痕迹。
既然该说的都让慕奕寒一个人说完了,他也不愿再同慕奕寒废话,直接一头扎进水面,朝着北冥舸的方向游去。
他本为鲛人,即使现在幻化成人形的双腿,在水里的速度也让慕奕寒望尘莫及;待慕奕寒跟着扎进水中,已经只能看见那湦的脚踝。
“那湦——”情急之下,他伸手一把拽住了那湦的脚踝。
鲛人冰凉的体温贴在人族滚烫的手心里,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颤。
“叮铃铃——”
铃铛在颤抖中发出一阵凌乱的脆响,仿佛要拨得人心跟着一道乱。
那湦回头,在水中踢蹬着小腿,慕奕寒这才回过神来。
“抱歉……我……”他连忙收回手,背在背后死死地攥住,紧张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湦冷眼瞧着,瞧着当初十万敌军压境也面不改色的一代枭雄,眼下语无伦次地结巴着,眼底一阵兵荒马乱。
隔世再见,慕奕寒总是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不能这样过去。”
慕奕寒沉声,深吸两口气后平复情绪,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冷静。
“枭翼族一直盘旋在船身上方,就是为了监视船体四周的海域,而鸣笛声,是北冥舸与枭翼族之间用来沟通的东西;之前消失的几名鲛人探子,应该就是被枭翼族发现了。”
的确,刚才几声鸣笛后,枭翼族就消失了,很像是被叫了回去。
“可是——”
那湦刚要反驳,看见慕奕寒抬手指了指头顶远处的海面。
他顺势望去,看见有几束光线从北冥舸上,直打入海底。
寻常人族照明完全依赖明火,无论是蜡烛、油灯还是火把,即使辅以最精巧的琉璃灯罩,光线照射也达不到这样远的距离。
那湦看着每一簇颜色各异的光束,倒更像是……
鲛人有鳃,能在水下呼吸;皇族鲛珠辟水,能让慕奕寒这样的寻常人族在水底呼吸行动自如,但却做不到让火苗在水里燃烧。
无镜海底深逾万丈,是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海底照明全有赖于鲛人的灵力。
但普通鲛人灵力有限,能产生的光亮也微弱,点亮整个无镜海底的人,是那洵。
每一任鲛人皇帝都会与龙灵台绑定,以自身灵力注入龙灵台,铺散至整个海底,维持族人的正常生活,照明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这是那洵不能长时间离开龙灵台的原因,也是刚才那湦劝服他留在海底的最有力说辞。
除了鲛人皇族外,寻常鲛人要打出这么多束强光,数量定然是不少的;可刚才那洵说过,派去探查后一去不回的鲛人明明只有八个,数量上显然是不够的的。
“他们……”那湦吃惊地看着慕奕寒,“还抓了别的鲛人?”
“北冥舸上大部分的空间都要留给龙骨碳——”慕奕寒摇了摇头,“如果我没猜错,应是装不下那么多人的。”
“是鲛珠。”
每一枚鲛珠都带着主人地灵力,华彩照人,也符合现在每一簇光束都颜色各异的特征;但如此强光,得收集多少鲛珠,要占多少地方?
“活人要吃、要喝,补给所占空间就不小;还要休息,不如鲛珠稳定,需要时可以随时拿出来用。”看着那湦疑惑的眼神,慕奕寒很快解释道。
鲛人浪漫,至死不渝,爱情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主题,爱侣间互相交换的定情信物无非三样——
鲛绡、鲛珠,和每个鲛人鱼尾上都有的,唯一的那片纯白色鳞片。
这些东西就算在无镜海底都是极其珍贵的存在,更何况是鲛人数量及其稀少的东荒大陆——
鲛绡一匹十金,鲛珠更是千金难求。
到底是什么人能聚起如此数量的鲛绡与鲛珠,还计划得如此周祥,滴水不漏——
大费周章到这个地步,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慕奕寒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湦陷入沉思,怔怔地飘在水里。
“走吧。”慕奕寒小声提醒道:“我们只要潜得再深一些,不要被北冥舸上值守瞭望台的人发现就好。”
“正好天黑了,总有一部分人要休息的,我们行事也方便些。”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