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御台下,慕奕寒几乎已经肯定,那湦没有了前世的记忆,因为那样的那湦实在太过陌生。
当时,他心底甚至涌过一阵窃喜。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上辈子的自己有多混账;他其实真的有希望过,那湦可以将一切痛苦都忘掉。
不是不想补偿,而是他怕那湦会像现在这样,恐惧他,厌恶他,拒他千里。
但很快他就发现,事情远不如他想的简单。
那湦本就清瘦,纤长的脖颈上精巧的喉结很是显眼,显已是分化成年的鲛人了。
虽不知道上辈子那湦为何会阴差阳错分化成为男子,但他知道那湦对自己用情至深;而鲛人,只会爱上自己为之分化的那个人——
上辈子,那湦一定是为他分化的,这点不会有错。
这一世,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湦会和自己同时重生;但如果那湦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也根本没有见过他,那到底是为谁分化成年的?
那湦有可能已经爱上了别人——
这样的想法一经出现在脑海里,瞬间就取代了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和铃铛声,成为了慕奕寒这些天被关在龙灵水牢里最深刻的恐惧。
上辈子那湦爱他爱得奋不顾身,这辈子他也无惧为那湦不顾一切,但唯一不能想象的便是——
那湦为了另一个“人”分化成年,已经不爱他,甚至,没有任何可能再爱上他。
在这一刻,他深深地理解了上辈子那湦的痛苦与绝望,心疼那湦在那种绝望中生出的勇气,更唾弃带给那湦那一切悲剧的自己。
上辈子那湦为他倾心,这辈子他也自认可以为那湦疯魔,但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做不到像那湦那样勇敢善良,他偏执疯狂到,甚至不愿看见那湦对旁人笑。
眼下,那湦动作间不由自主地表现出一种对他的恐惧;他痛苦、懊悔,却又无法抑制内心变态的狂喜——
那湦是记得他的。
那至少说明,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很快,头顶可怕的鸣笛声打断了他这种类似“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忽然想起,自己不远万里来到无镜海底,是为挽回那湦不假,但这中间,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待办——
他是来救那湦的。
“那湦——”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走出刚才一时低落,又一时狂喜的复杂情绪里;他双手平摊在胸前,让自己看起来无害,试探着小步挪到那湦近前,缓缓道:“还记得吗?”
“运河大舟。”
耳边的“呜——呜——”声仍然时断时续,那湦突然明白过来,之前那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究竟是源自何处——
这声音,很像运河大舟的鸣笛声,混合着机阔运转的闷响。
*
东荒大陆共有三大种族——人族,枭翼族,鲛人族。
千百年前,鲛人族由东荒大陆近海的落镜海海域,迁往远海落镜海长居,现在已经不常在陆上出现,只剩下人族与枭翼族长居大陆。
鲛人天生灵力,长于幻术,却身体孱弱,不可长时间离开海水;枭翼族自诩精卫后人,身负双翼,善飞行,拥有整个大陆最快的速度,但为了适应飞行,他们身材矮小,不善用武。
人族看似普通,一无所长,但也没有明显的短处;他们能成为东荒大陆现下实际的统治者,除了庞大惊人的数量,还离不开慕奕寒口中的“运河大舟”。
运河大舟,还有当初新帝登基大典上的喜鸢金翅鸟,都是人族能工巧匠的产物;以燃烧金贵的龙骨碳为驱动,他们送这些庞大又精密的铁疙瘩上天入海,行动自如。
人族没有尾鳍和羽翼,却征服了天空和大海,逐渐一统整个东荒大陆,让各族相继臣服。
这些历史,当初那湦在龙绡宫里留下的古籍上便看过,登上东荒大陆后,他更是曾亲瞧见了这些人族能工巧匠的“鬼斧神工”——
这当中就包括了慕奕寒所说的“运河大舟”。
顾名思义,这种大型船只来往于东荒大陆上人族开凿的运河中,负责各种货物运输;与普通借助风力和水流的小船不同,龙骨碳可以驱动体型庞大的运河大舟,任意改变其行进方向,且速度也不容小觑。
那湦听过这东西也能下海,不过当年慕奕寒征战的目标,是一路从东荒大陆的边缘,他起事的地方,攻进位于腹地中心的沧蓝城;所以那湦不曾亲眼见过。
但据他翻阅过的人族书籍所记载,龙骨碳价比黄金,而驱动此种大舟航行,所需甚巨,一般多以寻常精炭代替;由于在海中航行时无法进行沿路补给,大舟行进的距离十分有限。
就算有财大气粗的人用得起价比黄金的龙骨碳,但考虑到返航因素,大舟航行的距离极限也超不出落镜海的海域。
那湦盯着慕奕寒,脑中飞速略过前世知道的一切,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玩意为何能接近位于落镜海深处的龙绡宫。
慕奕寒凝视着那湦的眼睛,仿佛能看见内里飞快跳动的思绪,这是他们十年携手的默契;看着那湦眼中的疑惑,他知道对方的思考已经结束了。
他上前一步,正要说些什么时,“砰”的一声,身边的水牢气泡突然应声而破。
“你们几个将人犯就地看管,不得有误。”
水牢外,那洵吩咐完身边的守卫后,转头看向那湦;在看到幼子腰下的双腿时,他眼神一滞,但转瞬而逝,旋即利落道:“湦儿,跟父皇走。”
看着那洵紧张凝重的表情,那湦忽然想起,方才守卫来通知他关于水牢的异状时,曾提到过,最近各海域往来龙灵台的消息增多,他的父皇和兄长都忙于此事。
莫不是……
这一切与方才海水异常的震颤,和这类似运河大舟的诡异鸣笛声有关?
“父皇——”那湦并没有听话离开,而是死死地盯着那洵,“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你不告诉我?”
“为父已经在龙灵台设下结界,通知所有了族人,尽快撤回龙灵台附近。”那洵没有正面回答那湦的问题,只语重心长道:“湦儿,你皇嫂还病着,你替父皇——”
“好生照看大家。”
“父皇——”那湦急道:“我已经成年了!”
鲛人要在分化成年后才能幻化双腿,是因为分化不止是身体成熟的标志,也是打破灵力桎梏的关键;鲛人皇族愈是幼子灵力愈强,作为海底最尊贵的小殿下,现在的那湦已经有了远超兄长们的能力。
“为什么还要瞒我?”
看着那湦眼中的焦急和坚定,那洵默了一刻,才缓缓道:“有外族误入落镜海。”
“你兄长派出去的人看到了盘旋在空中的枭翼族,但船上——”
说着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慕奕寒,“应该大部分都是人族。”
船上?
那湦敏锐地捕捉到那洵话里的关键信息。
果然是运河大舟。
那船上的就必然是东荒人族。
且不说这大舟是如何可以行进如此长的距离到达无镜海深处的,单说那湦几位兄长于各方海域设置的结界,就不可能放任何一个外族无知无觉地靠近。
一个慕奕寒尚可说是结界的“漏网之鱼”,可运河大舟那湦是亲眼见过的——
若不搭载货物,寻常大舟可容纳千人有余,体型比富庶人家的宅邸还大。
四方海域由那湦的几位兄长看护,已逾百年,为何百年间相安无事,最近的“意外”却接二连三?
那湦越想越不对劲。
之前慕奕寒独闯龙绡宫,因为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也没有人受伤,那洵甚至都没有亲自回来瞧过;眼下那洵竟然撑起结界通知全体族人到龙灵台避险,显然已经不是“误入”那么简单。
“父皇。”那湦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洵蹙眉盯着幼子,半晌后默默摇了摇头,“为父不知。”
派去查看的鲛人远远发现了大舟的存在,和盘旋在上方的枭翼族,但几名想要靠近查看的鲛人,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皇兄的结界呢?”那湦接着问道。
海底结界本质上还是鲛人族擅长的幻术,误入结界的外族会陷入幻觉,迷思东西,逐渐走向背离无镜海的方向;当他们离开无尽海的范围,幻术会自动解除,误入者就算想要原路返回,也会完全忘记刚才到过的地方。
“为何结界会失效?”
那洵还是蹙眉,沉默地摇了摇头。
派去查探的鲛人一去不返,所有人都对海面上的那只庞然大物一无所知,除了——
那湦转头看向一旁的慕奕寒。
虽然亲眼见过运河大舟,但上辈子因为远离海水多年,他身子孱弱,加上鲛人族惊人的美貌容易引起怀疑,他常年深居简出,就算见人也要以幂篱白纱遮面,没有机会近距离好好研究下这个神奇的人族“造物”。
但慕奕寒不一样。
他不仅见过,用过,甚至在征战的中后期,为了方便己方运送粮草,又怕订购的运河大舟被人动手脚;他甚至提笔画过大舟的图纸,就睡在运河旁的造船厂内,亲自监工。
意识到那湦正看着自己,慕奕寒马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本也就是为这个来的。
“那湦——”他冲那湦点了点头,一点点上前小声安慰道:“不要急。”
“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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