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疼痛


    眼前的景色略得很快,白的是云,绿的是草,还有淡粉色,是初开的樱花。


    茗鸳的身躯一直沉、一直沉,直到消瘦的脊背触上冰冷的病床。


    三月初三,北京的天空飘起了雨丝,斜风细雨,密密匝匝的。


    透过敞开的玻璃,落在床上女子雪白的皮肤上。


    冰凉的触感似刀般,刺痛了姑娘面颊,她细眉拧成了一团,眼睛不安颤动着。


    脑袋早清明了,紧闭的双眸却怎么也睁不开。


    时间一寸寸前挪着,细雨丝儿渐转成了雨珠子。


    连日的高烧,她周身仿若被车碾压过一般,清新的空气滑过喉腔,她痛得躬起了身。


    呼吸会痛、眨眼睛会痛、她轻声的呜咽,竟也会痛。


    滚滚的热泪从病床上女子紧闭的双眸中缓缓流出,一滴接着一滴。


    浅灰色八宝纹床褥氲湿了大片。


    胤禛凝视着蜷缩的人儿,她娇软的身躯躬成了一团,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眼角,边哭着边轻声道:“疼。”


    “太疼了。人呢,我要疼死了。可你们,都在哪儿呀?”


    这话入耳,男子似坚石般冷硬的心肠骤然软了,这会儿,思忖她是否有意,一点儿意义也没了。


    胤禛板着的面孔疏散松了,他半弯着身躯,温热的手掌轻拂过女子消瘦的肩膀。


    须臾,动作轻柔搬过了人。


    浅棕色眸光落在女子紧皱的面容上,他伸手一点点理着她凌乱的鬓发,柔声应道:“爷在呢。”


    女子浓密的眼睫轻颤了颤,喉间闷闷的呜咽声倏然停了,fen嫩的小手握住了他修长的食指。


    男子的大掌反手捉住了她小手,饱满的指腹摩挲女子细嫩的手腕。


    极轻的动作了,可榻上人儿皱眉嘤咛着,雪白贝齿紧咬住了唇腹。


    不一会儿,淡粉色樱唇便失了血色。


    胤禛长眉微蹙,手掌轻捏着女子下颌,拇指指腹抵着姑娘紧咬的牙关。


    他眸色沉沉,声音却轻柔似水,边用着力、边温言哄道:“那喇氏,你乖一点。”


    似听见他话般,女子紧咬的牙关骤然一松,fen嫩的唇腹吐出。


    他饱满的指腹落入了姑娘雪白的贝齿间。


    算不得多痛,只濡湿的触感,叫他身躯一痒,心微颤了颤。


    寝屋的门扉“吱呀”声轻响,苏培盛端着热水进了屋子,他身后不远不近坠着府医苏广梁。


    ……


    这人,康熙三十四年二月初经同乡京官推举,三月中旬至太医院承报明细,由堂官面推、考试,留为大方脉(伤寒、妇人病一类)侍药医学生。


    属太医院外教习医者,边行医、边由太医馆医官教习医术。


    三年期过,经过太医院厉目考核,确系为“通晓医理,身无过犯”,便可候补顶缺,录为太医院医士(1)。


    可三年又三年,他活做得不少,考核却回回过不去。


    康熙三十二年初春,太医院琉璃瓦上的积雪尚未化尽,年逾四十的院判称他为“医学不可造者”,赠了回乡的银两,请他回去。


    苏广梁反复呢喃着,“医学不可造者……”。忽大笑出声。


    胤禛远远瞧见了,医学不可造者?


    思及门人所禀,苏广梁医士年少时便跟随父亲学医,河南省六百里地,下辖八府一百零八县,五年时间,他与父亲跑了大半。


    救人无数,见过的病症数不胜数。


    到了京城,跟着那些个掉书袋子的老医究,学他早烂熟于心的伤寒、妇人病,竟学成个院判口中‘医学不可造者’。


    他凝视着男子笑到力竭,躬身喘息着,忽感悲凉。


    苏广梁父亲治病救人了一辈子,毕生心愿便是选拔入太医院任职,光耀门楣。


    可这地儿,到底,不似他预想那般清明纯粹。


    胤禛垂眸感怀的工夫,骨瘦如柴的青年缓缓站直了身躯,抬手退下了手腕上泛黄的护袖,昂首挺胸迈出了太医院石条门槛。


    三天之后,胤禛吩咐四贝勒府门人找上了苏广梁,开门见山请他随行治理开封府的疫症。


    若是别的事儿,他不会答应。可开封府,他与父亲行走过的地方,他信他不会见死不救。


    其后,胤禛与他同处三月,他考量着苏广梁医术、人品,精瘦的青年亦不动声色探究着身处高位的他。


    疫症得控,胤禛出言挽留,苏广梁欣然应允。


    细一算算,康熙四十年至康熙四十四年,苏广梁入四贝勒府已四年有余了。


    ……


    门扉轻启,寒风鱼贯而入。


    胤禛拇指指腹稍一倾斜,便轻松自女子的口齿间滑落,他伸手拢紧了床褥,小心遮严实了人儿,方缓缓站直了身躯。


    苏广梁穿一身深棕色葛布长衫,精装的身躯半弯了,无声行了一礼。


    胤禛闷闷应了,拇指指腹尚濡湿着,他轻一摩挲,长眉紧皱,浅棕色眸光落在了铅灰色床帐上。


    他闷声同苏广梁道:“人在榻上。”


    话落,由着苏培盛缓缓将垂落的床帐轻撩开条缝隙。


    苏广梁身躯一矮,紫檀木药箱“噔”一声轻响,稳稳落在了红杉木地板上。


    而胤禛,他不动身色,挪去了盥洗架旁,抄水洗净了指尖的濡湿。


    取过巾帕慢条斯礼擦拭着指尖,浅棕色眸光却有意无意黏着黄梨木梅花架子床。


    女子莹白的手腕递出,隔着薄薄的绸帕,苏广梁指腹轻摁了上去。


    他一用力,榻上人不安扭动着,低低呜咽了起来。


    苏广梁紧绷着下颌,缓缓收回了手,面露为难征询苏培盛道:“劳苏公公帮衬一二。”


    苏培盛和气的五官这会儿比他还为难,他递出了格格的小手,哪还敢应苏医士所求,摁着人呢。


    思及随格格同来的丫头碧喜,这会儿尚候在倒座房中。


    他踟蹰着抬眸,闪烁的眸光正落入男子浅棕色眼眸。


    胤禛紧抿着薄唇,行至架子床旁,略一矮身,挺拔身形消失在了铅灰色床帐后。


    他长腿一曲,顺势坐在了黄梨木梅花架子床宽宽的床沿上。


    修长的手臂圈着人儿,温热的手掌轻压女子小臂,凑近了低声呜咽的人儿,耐心十足哄道:“乖一点,别哭。”


    “哪里痛了,和爷说。”他低声道。


    女子浓密的眼睫缓缓展开,又缓缓合上,呜咽声渐渐停歇。


    胤禛长眉舒展,一时间倒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了。


    到了这会儿,他算明白了,榻上人儿只他哄有用。


    烛火轻晃,寝屋亮如白昼。铅灰色床帐上,印着阿哥爷挺直的身影。


    女子白皙的小臂上叠着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掌,苏广梁细长的眉眼轻凝了凝。


    手上动作倒没耽搁一点儿,略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压着女子手腕,清攫的面孔时而凝重、时而舒展。


    好一会儿过去,苏广梁缓缓收了力度。


    他凝神思忖了须臾,方躬身道:“禀四爷,格格脉象急而短,浮于表面,并有体热、头痛,是伤寒之症。”


    “以巾帕浸水,擦拭格格脸颊、脖颈、小臂与掌心,待人醒了,服用桂枝汤。其后三日,早晚饮桂枝汤,格格便可痊愈了。”


    桂枝汤一类,他记得东书院中便常备着,他连提笔研磨、撰写药方都省了。


    伤寒?他大动干戈请了府医,就诊出个伤感?!


    铅灰色床帐内,金尊玉贵的阿哥爷长眉轻挑了挑,下意识问道:“便只是伤感?”


    她疼成了这般,便只是伤寒?!


    胤禛半眯着眼睛,凝视着怀中薄唇轻张,浅浅吐息的人儿。


    她这会儿倒似熟睡的小猫般,温顺可人。


    男子沉着俊朗的面容,问道:“可会有什么隐疾?”


    这话问出,苏广梁微扬了下颌,斩钉截铁道:“并无。”


    一连的问话,他不知道怎么竟听出了点儿失落的意味,耿直的医士一时没有忍住,出言劝道:“格格的脉象浮故在外,治外在病症便可痊愈。”


    “无病是福!格格身体并无大碍。”


    思及他与父亲游走洛阳府嵩山县时,曾在当地寺庙遇到一例。


    那人不过普通的妇人病,几帖固本培元的药服下便也好了。


    可那妇人却冷汗淋漓,直唤腹痛。


    父亲经过多方询问,得知妇人曾难产过,四伏天里疼了两日两夜方产下男婴。


    痛疼的记忆刻入了骨髓,每到四伏天里妇人的肚子便会“疼”起来。


    苏广梁沉吟了须臾,道:“格格的脉象并没有问题。格格身体虽弱,却无隐疾。”


    “格格许是曾经生过什么病呀,这会儿因着伤寒或别的什么,回忆了起来。”


    “四爷您不妨等格格清醒,再细问问。”


    胤禛:“……”。


    男子的眸光渐幽深了起来,许久,方淡淡同苏广梁道:“爷知道了。”


    苏广梁的医术,他没什么可不信的。


    细问?他问了她,她便会说?府上侍卫亦查过她过往,呈至他书案的信函,并没有提及。


    才多大年纪,能生什么病呢?


    男子压在她手臂上的手掌收回,修长的手臂渐渐松开,垂眸问道:“你还有多少事,是爷不知道的?”


    声音低低的,微不可觉。


    他微有点儿恼怒,手上的力道松了。男子温热臂弯一点点远离,似熟睡人儿被掀了被子,榻上人儿不安轻动着。


    须臾,女子消瘦的身躯轻一转动,柔软的前躯紧贴着他的,细嫩的手臂环住了他窄腰。


    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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