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怜惜


    晨光倾泻在了老人斑白的鬓发上,银光闪闪。


    他清癯的面容,难掩倦色。经他的夫人折腾了一夜,如何能不倦呢?


    费扬古轻一吐息,颤抖着指尖低声说道:“奴才这一生征战了半辈子,后宅的事情既顾不上,也不想管,便尽数交由了夫人。”


    “奴才与爱新觉罗氏育有五子,到了晚年方得一女。难免偏疼,淑兰的性情并算不上好,这么些年,奴才感念四爷包含宽容。”


    他说着,弯下了身躯,额头抵地行了一礼。


    扶手椅上,胤禛意外挑眉,浅棕色眸光一点点变得幽深,轻抿着薄唇并不答他。


    包含宽容?


    他不过是,不能动人罢了。


    花厅一时寂静无声。


    早春时节,天尚寒凉。薄薄的晨光下,费扬古冷汗涔涔。


    他缓缓直起了身躯,不躲不闪道:“淑兰逆着四爷您心愿,行了逾矩的事,她有错。”


    “可四爷,都骑尉第的后宅不安宁,四贝勒府亦有人见不得淑兰好,淑兰她过得并不容易啊。”


    到底是亲身的女儿,话到这儿,费扬古心上一痛,眼眶微湿。


    好一会儿,他长叹气了声,弯下了身躯以额抵地,“奴才求四爷宽恕福晋。”


    “福晋去岁失子,过得不易,奴才求您宽恕她一二。”


    费扬古低声求道。


    是了,他的夫人再有手段有什么用呢,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


    从今往后,能护着他女儿,庇佑都骑尉第的,只有眼前男子了。


    四阿哥不是他。


    他若似夫人所述,捏着四贝勒府的把柄,摆出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他的女儿,便是真没救了。


    他要用他半生的功绩,求阿哥爷的点点怜惜。


    时间一点点逝去,费扬古的前额渐变得冰凉。片刻寂静,沉沉的脚步声响起。


    胤禛缓缓起身,踩着薄薄的晨光与跳跃的灰尘,行至了费扬古身前。


    修长的身躯弯下,抬手扶起了人儿。


    四目相对,胤禛温和说道:“你说得,我知道了。”


    费扬古眸光微闪,心中动容。


    说起来,自两人初见,女婿待他便比待旁人多了点儿尊重与耐心。


    不管他敢不敢受,金尊玉贵的阿哥爷照做不误。


    而他,尚不知缘由。


    胤禛虚扶着老人手臂,待人儿慢慢坐回了和几椅上,他状似无意、笑着问道:“大人嫡女与幺女同在府中,您便不为她求点儿什么?”


    这话落下,费扬古微怔了怔,似才想起来一般,忙摆手道:“不必,不必。”


    “三丫头乖巧懂事,有姐姐照拂着,奴才没什么不放心的。”


    该说的话儿他硬着头皮,说完了。他心情松快,风轻云淡道。


    可他头顶,胤禛的眸光却倏然一凉。


    寝屋,黄梨花木架子床侧,姑娘逃无可逃,迎着他眸光一字一句道:“从前生病,从没有人似爷您这般陪伴照拂过。”


    他看得出,她的真诚。


    却并不全信,她说得话儿。


    这会儿,眼见着费扬古为嫡女筹谋,却半点儿没想起来他幺女。


    倒觉出了几分真来。


    细论起来,最无辜那个,既不是他大女儿淑兰,亦不是他二女儿文萱。


    是他最小的女儿茗鸳啊……


    思及此,男人冷硬的心肠蓦然一疼,手掌紧握成拳,指甲尖微透着白。


    他紧绷着下颌线,低声附和道:“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费扬古:“???”


    ……


    胤禛耐着性子,陪着老人用过了早点,送出了花厅。


    时间已到了辰时,红日悬在了高空。


    他顺着东书院长长的廊檐往回走去,澄澈的阳光略过琉璃瓦檐,落在他玉色的长袖上。


    指尖微暖。


    男子脚步未停,摩挲着指腹,轻声问道:“昨日酉时一刻至酉时三刻,前院垂花门守门的奴才问清楚了?”


    这话落下,苏培盛面色一凝,躬身答道:“奴才问过了,酉时一刻正是换班交接的时候,晚班的守卫丁平与陈伟将将赶来,在倒座房中登记。”


    “早班的陈露与张大,张大进了倒座房解刀,与丁、陈两人寒暄了两句,守在门后的便只有陈露一人。”


    他边说着,边抬手抚去额上的冷汗。


    “奴才失察,不知道前院混进了这么个人。”


    倒不是说陈露是谁的人,是他这人贪财逐利的,后院的主子给点儿好处,他便睁一只、闭一只眼,由着芹儿进来了。


    他背后那人,也并非不知道,这不,用一回便扔了。


    拷问陈露,并查不出什么。可左右,是逃不过后宅两位主子的。


    苏培盛轻一叹息,主儿间争点什么,牵连他们当奴才的做什么呢。


    他不忿暗忖道。


    男子的脚步倏然顿住,他冷眸凝视着人,淡淡吩咐,“都骑尉送来的人,与陈露一起,押去李氏处。”


    “你嘛,等得了闲,自己去领罚。”


    等得了闲?还派着他差事,便有无碍了。


    苏培盛忙跪地叩首,“奴才谢爷体恤。”说是得了闲,可他,并不敢忙着不去……


    思及东书院扣着的人儿,苏培盛小心提醒,“爷,芹儿丫头还扣在院中。”


    何止芹儿呢,那喇格格尚在他寝屋呢。


    胤禛迎着阳光,半眯起了眼眸,好一会儿方若有所思道:“爷自有安排。”


    与吩咐他领罚那会儿,简直不似一人。


    ……


    而茗鸳。


    自男子挺直的身影消失在了寝屋,不过一会儿,杨嬷嬷与碧喜领着人儿鱼贯而入。


    更衣、盥洗、梳妆。


    银鎏金点翠耳环悬上耳垂,宝蓝色天空已变得湛蓝。


    烈阳当空,暖风轻拂。


    胤禛不疾不徐,行至寝屋门扉处,远远便瞧见了外间圈椅上惴惴不安的女子。


    姑娘臻首峨眉、杏眼桃腮,黛蓝色如意襟旗袍更显得人肤质细腻、玉软花柔。


    男人挺拔的身姿遮挡了暖阳,茗鸳缓缓站直了身躯,冲着男子浅浅一笑。双膝微弯,柔声唤道:“爷。”


    女子漆黑的眸光与他浅棕色眸光交叠,既轻盈又柔软,胤禛坚似磐石的心骤然一软。


    不知不觉间,浅棕色眸光已变得温和。


    只舒朗的面容上,神色淡淡的。


    他想好了,要待她好点儿。


    可人的性情摆在那里,胤禛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


    好一会儿,胤禛几不可闻轻应了声,撩袍跨过了门槛。


    行至茗鸳身侧,他低低问道:“饮过药了?”


    棕褐色药汁滑过喉头,不过是前一刻的事儿,苦涩的味道尚残留在舌尖。


    女子的秀眉微微一皱。


    答案明晃晃摆在了姑娘面庞,胤禛凝视着人儿,轻声一笑。


    挺直的身躯略过了她,径自朝里走去。


    好在,他待她好,并不需急于一时。思及午后他的差事,男子行至紫檀木八宝纹屏风后。


    由着苏培盛侍奉他换衣。


    男子的身躯甫一挪开,眼前倏然亮堂了,明媚的阳光落在女子漆黑的眉眼上,微有点儿酸涩。


    茗鸳眨了眨眼睛,微咬着薄唇,好一会儿轻一吐息。


    缓缓转过了身躯,款步行至里间。


    她贴身的婢女芹儿,尚扣在东书院,她不敢走的。


    细碎的声响传入耳中,胤禛应声抬眸,瞧见了来人,他意外挑了挑长眉。


    黛蓝色旗袍掩住了女子纤细的身躯,空荡荡的。行走之间,裙裾轻摆,身姿袅娜。


    行至他身侧,茗鸳微抬起了下颌。


    小手缓缓抬起,细嫩的指尖一粒粒拨开了他马褂玉色的盘扣。


    苏培盛自黄梨花木双开门大衣柜中捧出靛青色五爪蟒文朝服,轻轻搁置在了榻沿,便懂事退出了里间。


    玉色马褂敞开,缓缓自胤禛的肩头滑落。


    女子浅浅的吐息声,时而在身前,时而在耳侧,男子的喉结上下滑动。


    这副模样,他很喜欢。


    姑娘取过了榻沿上靛青色朝服,轻轻展开,拢在了男子挺拔的身躯声。


    暖风拂过,光影轻晃。


    思忖再三,茗鸳掂起了脚尖,边抚平男子肩头细微的褶皱,边柔声唤道:“爷。”


    胤禛扬着下颌,由着女子细嫩的指尖理着他肩胛、噤口。


    闻她低唤,下意识轻应了声。


    “芹儿她……”茗鸳眼睫颤颤,踟蹰问道。


    “还活着。”男子打断她道。他这会儿,并不想提她。


    这话出口,女子拂过他肩头的小手轻瑟了瑟。


    胤禛后知后觉,他说重话了。默然了须臾,男子垂着手臂疏散抬起。


    双手交叠着,搁在了女子凹下去的后腰线上,正色说道:“爷不会要她性命。但她这个人,不能留在四贝勒府了。”


    他说完,浅棕色眸光好整以暇凝视着人儿。


    这安排,既不血腥,又解了她困局,正合她心意!


    茗鸳秀眉舒展,暗吐息了声,心想事成便是如此了。


    她尚难以置信着,男子手腕的温度,透过柔软的腰肢缓慢传来,她脸红了个透。


    好一会儿,她缓缓抬起了眼眸,颤声答道:“奴才……奴才谢爷。”


    胤禛眉舒目展,觑着女子绯红的面容,缓缓收回了手臂,和煦一笑道:“动作快点儿,爷还有事。”


    茗鸳:“……”。是谁打断了动作?!


    “一会儿,杨嬷嬷送你回去。晚间,爷再去看你。”


    男子边张着双臂,由着目瞪口呆的人儿低垂着小脸整理袖口,边出言道。


    与晨起时不同,他话中一点儿戏谑也无,茗鸳将缓和一点的面颊,瞬时又红透了。


    他这句看你,在她看来,与shui你并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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