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1]。”出了城,裴旻纵马的速度便慢了下来,没了在城内御马道中的恣意,“殿下得了好景看,即使不愿赏脸,赏个巴掌也行,理理臣好么?”
越奚自是装着听不见,爪子勾紧了裴旻的衣裳,速度再慢也是马背,走起来颠簸,他总觉得不稳当。
闷了一整春,如今天气又暖,正是城内百姓踏青的好时候,早些年时,宫里也会安排这样的出游,但每回都声势浩大,隐龙卫同御林军一层一层的将天家人卷裹在当中,只能去圈出来的没有危险的地方,瞧见的美景都是旁人提前画好的,越奚次次都不得劲,再加上静妃后几年身体逐渐起病,需要调理,宁安帝便减少了春游的次数,国库也因此减少了许多开支,再往后,宁安帝便再未提过这事。
虽然被裴旻抱着在马上,不能下去仔细玩,但越奚也知足,越往外头走人烟便越少,越奚不太会识路,裴旻显然已经将东都城向守卫营的路记得滚瓜烂熟,离开了百姓游玩居多的地方后,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约莫过了一刻钟,越奚便看见了被风鼓舞吹起的宁字旗。
裴旻在营门口下了马,主动亮出了宁安帝给的令牌:“裴旻,得了陛下许可,前来找林将军讨些东西。”
门口等着的正是林淮英的副将卢飞,宁安帝早早便派了人过来通知,他特意来轮值便是等的这位,因此抬拳作揖道:“恭迎左相,将军在屋内等您多时了。”
裴旻点头:“劳卢将军带路了。”
卢飞将裴旻骑来的马递给守卫兵,叮嘱道:“可仔细喂好了。”
他领着裴旻穿过校场,营中的将士正在练射箭,裴旻被吸引了目光,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裴相可是想练练手?”卢飞是晓得裴旻身手的人,裴国公早年可没少吹嘘过自己的虎崽子,“末将替你抱着猫,教下面给你拿扇大弓来。”
越奚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比主动地伸出爪子等着被卢飞抱过去。
当了这么久的猫,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抱来抱去,左右都不知道他的底细,若不是长得可爱,也没法让人喜欢得紧。
但他不晓得自己的举动又让裴旻心中不满起来,箭也不看了,说:“不劳烦将军了,裴某人多年未再练过这些,早没准头了,只怕误伤了营中的兄弟。”
越奚心中哼笑,这骗人的狗东西,嘴里尽是些谎话。
斩夜刀那样的都能轻松提起,且又都舞得那样好看,怎么可能拉不了弓。
越奚的爪子被裴旻一把握住,收得比平日紧,越奚到没觉得什么不对,但在卢飞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东都里传左相有只宝贝猫,旁人碰一下都不行,他觉得这谣言差不多掺了十斤水,裴旻也算是他半看着长大的,不像是会醉心这些的人。只是如今亲眼见了,他又觉得那谣言还不如裴旻做的夸张,这哪是不让碰,分明就是当主子供着了。
卢飞说:“既然相爷无意,那就走罢,将军还等着。”
不一会儿,两人一猫到了林淮英处理军务的值房,越奚还是头一回见到军营里的值房,墙上挂着东都城四周的地形图,还摆了沙盘在一旁,林淮英正低头看着文书,听见门口的声响,这才抬起头来。
卢飞朝他拱手:“将军,左相大人到了。”
“来罢。”林淮英朝裴旻招手,说,“裴相这边坐。”
卢飞替他们带上门便出去了,裴旻在林淮英桌案的对面坐下,越奚不想再趴在他腿上,便直立站起来,两只前爪勉强够到桌案的边沿,小脑袋露了半个出来,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林淮英。
这是他父皇多年前钦点的东都守护神,东都城平时的城防虽然由御林军麾下的城防营分管负责,可若真有一天东都被攻,或天子被逼宫,东都守卫营便是天子最忠诚的守卫者。
林淮英替裴旻斟上茶,他虽然和裴国公是同辈,但在官阶上却矮了裴旻一头,他将倒好的茶推至裴旻面前,越奚不由自主地盯住越来越近的茶杯,两只猫眼登时变成了对对眼。
林淮英说:“陛下今年赏的新茶,我品不来这些,相爷倒是可以尝尝。”
“我想这茶好久了,一直没能从陛下哪儿讨到赏赐,却没想在将军这儿得偿所愿。”裴旻将越奚抓回来了点,怕热茶烫着他,说,“谢谢将军了。”
“哈哈,相爷喜欢,都拿走便是。”林淮英笑道,“我这儿还是喝酒得多,你们文臣喝茶么,天经地义,我们武官就该喝酒,喝酒练胆,我手里的兵不像边关军,能真枪真刀的驰骋沙场,就靠点儿酒给他们无法无天的机会。”
裴旻说:“林将军练兵的法子倒是特别,但是喝酒误事,也伤身体,习武之人最要紧的便是身体,能入守卫营的都是好苗子,还是莫要浪费了。”
“老夫有分寸,相爷方才来时不也看见了么,他们正在拉弓吧,相爷觉得怎么样?”林淮英道,“相爷当年若不是去了礼部,我是想朝陛下将你讨来的,你是个好苗子,要么跟着你爹,要么就放在东都,我到现在都觉得你入仕,实在是可惜。”
裴旻一笑,不动声色换了话题:“今日来东营的事,将军当是从陛下那儿晓得了,能否让我看看六殿下的遗物?”
“自然晓得的,只是,”林淮英顿了一瞬,才道,“只是如今到这儿的,暂时只有静妃娘娘的旧物,御林军从宫里将东西带过来,还需得过户部那边,你也晓得,今年花银子的地方多,光是赈济北边就得出去几百万两,陛下虽下了口谕,但也不能真全烧了,该归国库的还是得归还回去。”
东都以北的土地,错过了整个春,今年必是颗粒无收,花销大,越厉也已经去了江南道盯着运粮一事,照着裴旻对国库存银的了解,这些银两还是出得起的。
林淮英的话在他这里,站不住脚。
那便是有别的原因不能教自己看了。
裴旻脸上依旧挂着笑,朱红的朝服衬得他如玉般清朗,对着林淮英道:“既然如此,那裴某便不打扰将军了。”
这便是要走的意思。
桌上的茶还未放凉,裴旻连碰都不曾碰一下,只是搂进了越奚,林淮英见状,今日叫他来的真正目的还未言明,自然是不能放他走。
“日头还早。”林淮英说,“相爷在营中用过晚饭再走也不迟,若是怕回去路上无灯,我教人送相爷回去便是。”
裴旻冷下脸来,说:“将军何意?”
再强留便是要翻脸了。
“裴卿莫要为难淮英。”宁安帝推门而入,他换了常服,打扮成东都里富商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说,“是朕的注意。”
越奚眼前一亮,父皇!
裴旻将越奚放下,同林淮英一齐跪下朝宁安帝行了礼。
“起来罢。”宁安帝坐上了主位,越奚正乖乖站在桌案上看着他,琉璃珠子般的眼睛里含着水,他被看得心里一软,伸手抚弄了越奚的下巴,“裴卿当真爱惜这猫,朕还不曾问过,可给他取了名?”
来自父亲的安抚让越奚心里酸软成一片,他许久不曾感受过宁安帝的关心了。他用脸颊蹭着宁安帝的手指,软软喵了一声,只是他心里还梗着林贵人的事,只蹭了几下,便又溜下桌去,钻进了裴旻怀里。
裴旻小心接过扑来的猫仔,回了宁安帝的话:“回陛下,这猫唤作小爪。”
宁安帝一愣,想起了自己的小爪。
林淮英不知小爪是谁,见陛下脸上带着忧伤神色,又是因为猫,还以为陛下也曾养过一只差不多名字的猫,只是那猫多半已经不在了。
“臣是在殿下墓前捡到的他。”裴旻说,“觉着是缘分,故而斗胆,取了这个名字。”
“罢了罢了,知你一心对奚儿,朕替奚儿感到高兴。”宁安帝不愿在此事上多停留,停留只会让他更加思念失去的挚爱和最疼的孩子,说,“朕瞒着你将你找到这儿来,是有一份差事,想让你接。”
宁安帝严肃起来,屋内氛围立时肃穆。
“裴卿上回同朕说起丛云岭一事,三年前奚儿坠崖里,遂丹插了一手。”宁安帝说,“今年北原大雪,他们却迟迟无动静,何乘元是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军职上又大过杨茂,朕怕遂丹早已行动起来,但何乘元并未发现,徒生祸端。”
“茂叔向来谨慎,同遂丹交手多年,还不至于会错过他们的动静。”裴旻道,“陛下若是担心,可让陈执去一趟北原,刺探一下情况。”
“三年前奇邪便能带着人到丛云岭,朕担心他们寻到了别的来路。”宁安帝说,“比如朕的两个儿子。”
裴旻和林淮英相视一眼,谁也没开口接话。
宁安帝说:“丛云岭一事,裴卿查了三年才找到了遂丹的踪迹,可见他们埋得多深,若说在东都无人相助,朕不信,朕也不信裴卿同淮英会信,能只手通天瞒过你们的眼睛安排遂丹入关,朕思来想去,除开朕的两个儿子,实在找不出第三人来。”
说到此处,宁安帝看向裴旻:“当然,若是裴国公疏漏,向他们敞开了北原关,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裴旻心中一凛,跪下磕头:“家父——”
“朕晓得,裴卿对奚儿一片赤诚真心,朕自是信得过你。”
越奚拽紧了自己的小拳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皇。
他记忆中的宁安帝总是对他慈爱有加,不是没有当着他和母妃的面抱怨过朝臣、指责过朝臣,但从未像这样,他觉得父皇给裴旻拴了一条狗链,而那条狗链,正是自己。
林淮英也觉得这话不妥,开口唤了陛下想替裴旻和国公说话,但宁安帝朝他压了手,教他闭嘴。
“朕要淮英去北原。”宁安帝道,“越山,燕王也好,安王也罢,朕要你掌御剑,替朕杀了大宁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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