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悠那会儿不过几个月大,国公夫人离世,裴国公常年守在北原关,裴旻一人要承担照料妹妹的责任,和失去母亲的痛楚,这小半年来总是绷着精神,何况小姑娘粘哥哥得不行,若非是在太小不能出门,裴旻连来上课都要带着。
裴旻今日起晚,归根究底也是裴悠的缘故,小姑娘昨天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精力充沛,闹到很晚才困,她一刻不睡,便要裴旻陪着一刻,若不是裴旻十足耐心,换了别家的兄长,指不定要凶她了。
只是起床气还是有的,裴旻再懂事,如今也不过十三岁,耐着心被小妹烦了一整日,被迫收敛起来的性子又因睡不够点燃了小火星,又遇上一个小孩,平日总是温和示人的裴旻也蹙起了眉。
裴旻看向跟在越奚后头的下人,问:“是哪家的小孩儿?”
裴旻不认得越奚,他很少进宫去,即便去了也不会像陈执那样借着自家老子的势在宫里头瞎逛,裴旻即便去了年末的宫宴,也总是中途便退了场,而越奚八岁才被允许一道上宫宴,而这年起,裴旻为了在家里照顾小妹,已经不来了。
越奚听他叫自己小孩儿很不开心,他今年十岁了,可和父皇别的孩子比起来,他长得很慢,宫里从来不曾短他吃食,可依旧比哥哥们同龄时矮了一头,脸上还有婴儿肥,又生得白嫩,跟玉瓷娃娃一般,瞧着不过六七岁。
他瘪下嘴,琉璃似的眼睛里盛了委屈,可递着枣糕的手还是固执的举着,裴旻若不接,他便也不放下。
“回世子,这是六殿下。”下人看出了裴旻的不高兴,生怕他把气撒在越奚身上,“殿下今日便要同世子一道在于老这边听学了。”
裴旻怔了一下,回神后也没看越奚,却精准拿过了小孩儿手里递着的枣糕,说:“倒是和越厉、越斐不太像,明白了,跟着吧。”
后面半句是对着越奚说的,越奚也晓得自己今日都得跟着这个哥哥,见他往宅子里走,怕自己跟不上,便一把抓住他的大氅,这大氅是裴国公十七八岁时的旧物,过渡给儿子用的,本就不太合身,被这么一抓,大氅竟是被拽下了半肩。
裴旻回头,垂眸昵了一眼越奚。
“殿下!”
下人原本要将裴旻的马牵去马厩里,谁知越奚竟对裴旻的大氅出了手。
越奚也没想到这大氅这般不合适,能被自己给拽下来,他看着拖地的部分,又看看像是在瞪自己的裴旻,咬了咬唇,松开自己的手,说:“……对不起哥哥,小——呀!”
裴旻出其不意,单手将越奚捞了起来,越奚也没个准备,双手搂住裴旻的脖子,小荷包里剩下的另外一块枣糕被压在两人中间,多半是扁掉了。
“世子……”下人害怕地看着裴旻的举动,生怕他把越奚给摔着了。
“小孩儿么,不打紧。”裴旻说,“备些吃食到屋里罢,这个年纪容易饿,若是上课时饿了哭闹起来,最后吵着的是老师。”
越奚皱起小眉头,这个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自己听他说话,总觉得他应当不太喜欢自己。
越奚揪紧了裴旻的后领,脆生生道:“小爪不会闹,我已经十岁了!”
“是么。”裴旻抱着他,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十岁了还要别人抱着走路,不觉得丢人吗。”
越奚震惊:“可是时哥哥你要抱我的!”
“哦。”裴旻说,“我的大氅已经被你拽松了,这般蛮力,我怕你把我裤子也扯下来。”
越奚:“????!!!!!!”
裴旻逗了越奚,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这个小皇子没有半点他哥哥们的脾气,想来老师也会喜欢。
他就这么一路抱着越奚去了于秉文在家中布置的学堂,这里原本只有裴旻的位置,于府的人连夜在他的位置边上拾掇出来了一方小几和软垫,笔墨也是新的。
“殿下便在这里坐罢。”裴旻将人放在了软垫上,于府不烧地龙,裴旻见越奚下意识朝手心里哈了气,便解了自己的大氅,盖在越奚身上,“老师家中比静安殿里冷许多,殿下盖着这个,免得病了。”
“我叫越奚,不叫殿下。”越奚说着,伸手在裴旻的衣裳上摸了一把,“哥哥不冷么?”
穿的这般薄,若换成是自己,怕是耳朵都已经被母妃念起茧子了。
裴旻说:“臣不冷。”
裴旻替他取下了小荷包,被压扁的另一块枣糕掉在了桌上,正好于府下人来送裴旻要的点心茶水,将那块压扁的枣糕带走了。
“这个也洗了。”裴旻用两根手指捻起来那个小荷包,递给下人,“里头粘着糖了。”
越奚忽然感到脸红,捂了一下自己的脸,从指缝里睁开眼瞧着裴旻,裴旻没有继续看自己,而是拿起了他自己桌上的书,翻开没读完的地方,继续往后念。
这其实是他的功课,本该是昨天就完成的,却因为裴悠的缘故没能背下来,幸好今日老师回来得晚,裴旻还有时间可以补救。
腿上忽然多出来的温暖让裴旻一怔,低头看去,越奚已经拖着自己的小软垫到了他身边,贴着自己坐着,大氅盖在来两人的腿上。
“染了风寒就不好了。”越奚抬头看他,小眉头拧得很紧,“我前阵子就染风寒了,好像烧得很厉害,母妃天天都在我床前守着,睡也睡不好,眼睛底下落了黑,父皇看着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裴旻握着书的手微微攒紧。
母亲去世,父亲几乎整年都在遥远的北原关,小妹需要他带,裴旻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生病时有父母陪着是几岁的事了。
越奚见他不说话,想起听绣春咕咕讲过的外头勋贵家里兄弟不睦、父母不疼的话本故事,这个漂亮哥哥穿着这么不合身的大氅来讲学,家里连一个陪读的小厮也不愿给他,对比自己不仅一路都有隐龙卫护着,每年都会穿新衣,越奚突然就将漂亮哥哥同那些话本里不受宠的勋贵子弟联系了起来。
这么好看的哥哥,怎么会有人不疼他呢。
越奚忽然抓起裴旻的手,学着父皇亲吻母妃那样在裴旻的手背上使劲儿亲了一口,然后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说:“没事的哥哥。”
裴旻:“……殿下?”
越奚说:“以后我——”
“疼你”两个字被生生打断,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于秉文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虽然年近古稀,满头霜白,但腰背挺拔如松,声音洪亮如钟,精神矍铄,就是不怎么爱笑,是个严肃的老头。
这是越奚对他的第一印象。
在后面,就变成了严肃且凶的先生。
于秉文双手背在身后,裴旻见了他,连忙站起来对他行了弟子礼。
越奚有样学样,也跟着站起来行了礼。
“旻儿可晓得今日何错?”于秉文没有看越奚,对着裴旻道,“可晓得领多少罚?”
裴旻抿了抿唇,直起身向于秉文摊开了手心:“作业功课未做,今日又迟到,按照老师规矩,该罚二十戒尺。”
于秉文点了点头,转身去书架上取出了戒尺,那戒尺是黑檀木的,上面还漆着竹,又扁又长,光是看着,越奚都觉得手疼。
二十下,于秉文一下没少,一点力没剩,啪啪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裴旻被抽一下,越奚就跟着瑟缩一下,脸上的表情跟着难过一分,直到最后,竟是像抽在他身上那般,直接哭了出来。
“先生莫打了!”越奚那时虽然矮,但也有裴旻腰高,他搂着裴旻的大腿,在裴旻裤子上蹭着自己的脸,“哥哥手都渗血了!”
于秉文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殿下可愿替旻儿挨剩下的板子?”
越奚收紧了自己圈着裴旻大腿的胳膊,说:“可、可以的,但是,但是先生能不能轻点,我不是怕疼,我是担心留印子了,母妃看见后会心疼,母妃一心疼就掉眼泪,一掉眼泪父皇便觉得是我不乖了。”
裴旻腿上的束缚越来越紧,小孩儿就是怕疼,偏还要扯到陛下和静妃身上去。
“先生罚我便是。”裴旻说。
“行了,今日先给你攒着。”于秉文看了眼泪眼婆娑的越奚,收了戒尺,“今日殿下第一回来,若是这般被吓回宫去了,老夫也不好和陛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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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囧样,越奚感到无比唏嘘,后面于秉文确实补上了裴旻的板子,只是没有当着自己的面,他会知道,也是那天下课后,发现裴旻另一只手也红了手心。
那把戒尺,于秉文后来留给了裴旻,裴旻后来出任礼部侍郎,又做了自己的老师,那把戒尺便被裴旻一起带进了静安殿的那间小书房,于秉文从未用那把戒尺打过越奚的手心,裴旻却打过,虽然很轻,但也让越奚在心里记了许久。
再后来,裴旻去了户部,戒尺被他带走了,直到丛云岭后,那把戒尺作为裴旻身边唯一留下的和越奚有关的东西,当做越奚的替代,被裴旻埋在燕江边,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衣冠冢。
越奚看着自己的掌心,叹了口气。
“小六。”越奚说,“相爷在燕江边常常待的地方,你识得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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