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六是不识路的,他来相府的时间不过半年,这半年里,裴旻或许去过燕江,但并没有带着裴小六。
“这样么。”越奚说,“罢了,替我取热水来吧,我这便起来了。”
“好的夫人!”
越奚对这个称呼敬谢不敏,只是裴小六喊得这么顺溜,不用想都晓得是裴旻授的意。
越奚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这么喊我。”
裴小六茫然:“可是夫人不是相爷的夫人么?”不喊夫人还能喊什么?
越奚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叫公子吧。”
说罢,越奚掀开床幔下来,绕出屏风,乌发未梳,披在身后不显凌乱,身上穿着的白色里衣是裴旻昨夜替他擦洗后换上的,除了领口露出的痕迹挡不住、嘴唇嫣红以外,别的都被掩好了。
裴小六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人,夫人双眼眼尾的小红痣带着勾人的风韵,就像温先生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美人图,一瞬之间,裴小六明白相爷为何不愿叫外头的人晓得夫人了。
他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儿,也舍不得给外头的人看。
越奚身上酸乏得紧,想去泡地泉解解,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出一趟门。
相府坐落在长安里,长安里住着许多勋贵重臣,几乎都认识这张脸是谁,自己顶着这幅样貌从相府出去,若被人看见了,对裴旻来说都不是好事。
越奚在朝中已经死了。
“别光看我。”越奚在裴小六的圆揪揪上捏了一把,“我的热水呢?”
裴小六回神道:“这、这就去!”
热水也是在小厨房里烧好的,裴小六动作麻利,一会儿便准备好了净脸洗漱的东西,接着又将煨着的鱼粥端出来,越奚收拾完自己,裴小六已经将粥和配的小菜摆出来了。
越奚随手捻起一条小鱼干放进嘴里,裴小六愣愣道:“夫——公子,那是小爪的饭食!”
“……我晓得。”越奚闻言,动作停了一瞬,复又神色自然地吃掉小鱼干,余光朝那叠鱼干扫了一眼,才发现是裴旻给小爪专门用的荷叶盏。
“我替小爪尝尝。”越奚有些尴尬,也害怕裴小六问起小爪去了哪里,再加上他本来也有事要交给裴小六去做,便道,“小六去替我寻一顶帷笠,收拾些银钱,待会儿同我一道出去。”
“啊,要出门么?”裴小六被他突然转移的话题岔开了,“若是公子有想要采买的东西,可以同小六说,小六去买便可。”
越奚原本正要拿着勺吃粥,闻言将勺搁下,瓷声清脆如响在裴小六脑中,越奚问:“相爷不愿我出门?”
裴小六使劲儿摇头,头上的小圆揪都快被他甩掉了。
裴旻可从未这般吩咐过,裴小六的本意只是不想越奚自己跑一趟,谁晓得竟是让夫人误会了相爷,要知道相爷可是才哄好夫人,若是夫人因为这又跑回娘家去,相爷说不定会让杨叔扒了自己的皮吊起来揍!
裴小六捂着嘴,缺不晓得自己人模样看着就像是无意间卖了裴旻,越奚眯起眼,好家伙,裴旻似乎真打算把自己关在这梅园里。
什么日后时间合适了,便会让自己用原来的样子去相府外头,山君床上的话果然都是用来哄小岚君的!
但是气归气,越奚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否则也不会叫裴小六替自己找帷笠来了。
“唉,罢了。”越奚故作叹息,“我晓得他不愿我出门,这般为难你也是我的不对。”
“没有的事!”裴小六慌慌张张道,“相爷不曾说过不让公子出门!我这便去给公子找帷笠!”
说完,裴小六拔腿便跑,似乎觉得自己跑完了便会让越奚对裴旻感到失望一样。
见裴小六跑没了影,越奚笑了一下,这小孩儿单纯得紧,好骗,也不晓得裴旻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他舀起鱼粥喝了一口,腥味有些重,咽不下去,找了帕子将口中的粥吐出来,越奚叹了口气。
果然他不喜欢吃鱼。
但是小鱼干是真的香。
裴小六寻来的帷笠是周娘的旧物,但保管得很细致,是国公夫人赠予她的东西之一,故而又十分精致,只是一眼瞧去,便晓得是岚君用的物件,雪色的轻纱从笠上垂下,和裴旻替越奚置备的衣服十分相称。
周娘听裴小六说是梅园里头那位要借用,二话不说便借了,杨叔昨天来和她说了相爷和夫人的事,周娘心里其实对裴旻有些小埋怨,她晓得裴旻对六殿下念念不忘,猝然变心在府中养了别人,叫天家人晓得了不好,但夫人却要因为这个被相爷藏着,光是想想周娘就觉得苦。
哪怕她晓得夫人叫裴小六来要帷笠,多半是要出府,却也因为自己的心思,没有告诉杨叔。
越奚不太会给自己梳发,便索性不梳了,两缕脸颊边的额发正好挡住他眼尾的红痣,轻纱之外,仿佛又给自己上了一层锁。
他带着裴小六,从梅园绕路去了相府后门,也不知裴旻是不是受了于秉文太多的影响,相府的规制比当年赐给于秉文的那座宅院还要大,偏偏也像于府那样,没有配置足够多的人手,寻常勋贵家里的护院更是看不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瞒着院里的其他人溜出去。
“去哪里呀公子?”裴旻跟在越奚后面半步的位置,越奚走得不如裴旻快,他不用小跑跟着。
“去药铺里。”越奚扯了扯垂到胸前的帷笠上的纱,总觉得有些碍手,“不去小……楚太医那里,他同相爷熟,若是教相爷知道了,那咱们今日偷溜出来便没有意义了。”
“可是——”
越奚从袖袋里掏了一颗糖出来,微微弯腰塞进裴小六的嘴里:“这是封口费,记得公子和你说的,相爷晓得了,我便让他教先生用戒尺罚你。”
嘴里的糖特别甜,裴小六心里却没法感同身受。
可是去楚太医的铺子可以不花钱呀,裴小六想,不过夫人应当是不舒服吧,又不愿让相爷担心,否则何必这般遮遮掩掩,还要教自己保密。
越奚可不晓得裴小六心里的千回百转,之前日日被裴旻抱着去上朝,看熟了从长安里走出去的路,虽然这条路去宫门口绕了一圈,但是宫门外的宁安街是他熟悉的地方,将这里当做新的起点,越奚就识得路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朱红色的高门,御林军正在轮值交接,忽然全都朝着里头行了礼,越奚以为是哪位朝臣下朝出宫,里头出来的确是一辆马车。
马车纹饰繁复,亲王规制,越奚收回了目光。
越厉如今正在江南道,未曾听到裴旻说他回东都的消息,若这两马车里头当真坐了人,那便是越斐。
越奚抿紧唇,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寻常大臣倒是罢了,撞上的偏偏是自己的哥哥。
他抬手将帷笠正了正,马车出了宫门便跑了起来,但人却也比不过,路过的风掀起了越奚才压好的纱幔,马车窗帘也被荡起,越奚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里头坐的是个梳着凌云髻、插着点翠孔雀簪的女子,女子围着面纱,耳边和发簪同样式的点翠雀翎耳环跟着马车的颠簸晃荡,车窗帘很快便垂了下去,那女子这时偏了偏头,车窗帘让他们的视线擦肩而过。
“公子?”裴小六见越奚一直盯着那辆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心下好奇,问,“公子识得那车里的贵人么?”
越奚摇头:“不认得。”
“怎么了?”越斐睁开小憩的双眼,看着同他一道出来的人,“外头看见谁了?”
女子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腿上的手,说:“裴相的人。”
“哦?”越斐来了兴致,“可晓得名字?”
“王爷也认得的,裴相冬天里带回家的那个书童。”
“那孩子啊。”越斐说完,失去了兴趣。
“听闻裴相将他送去温大人的私塾里念书,”女子转头看着越斐,面纱上的双眼秋波潋滟,眉心贴着朱红色花黄,风情十足,“他有来历么?”
“穷人家的孩子,父母在边境被遂丹人杀了,和兄长一道被人牙子卖到东都,兄长半路便没了。”越斐伸手替女子理了理有些松的面纱,“裴越山见他可怜,便买了回去。”
“那小孩儿身边还跟着一人,戴着帷笠,方才过的时候吹起来了一点,妾身也瞧得不实在。”女子道,“但是个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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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子汤的药。”越奚站在药铺的柜台前踌躇了一会儿,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多买一些。
“公子!?”裴小六不敢置信的看着越奚,他虽小,但不是不知人间事的幼童,避子汤三个字越奚说得顺畅,但裴小六愣是红了脸,他想了一路公子是哪里不舒服,万万没想到是来买这个!
越奚并不理他,向药铺掌柜虚心求问:“昨日的房事,但我和我家山君都不是花雨,但还是想以防万一,所以敢问掌柜,我开几副才好?”
掌柜头一回见到这般大胆且独自来买避子汤的岚君,不过惊讶归惊讶,也没有忘记回他的问题,说:“一副就够了,可煎两次,不过小公子要记着,第一次用了药后,要等满六个时辰才能副用下一回的药,千万别记错了。”
越奚点头,又问:“那可能长期用?实不相瞒,我同我家山君感情甚笃,两人的日子尚且嫌少,所以暂时不想要孩子。”
“这,小公子,是药三分毒,何况避子汤的用度本就逆了身体内的常伦,长期用了,对岚君的身体负担极大,甚至到了最后,公子再想要,也要不上了。”掌柜说,“感情甚笃也有其他的维系方式,小公子还是回去再同夫君商量一下吧。”
说完,掌柜便连给越奚包好的这副避子汤也要收回。
“先生教训的是,不过这副我还是要的。”越奚连忙按下这包药,拿给身边的裴小六抱着,连对掌柜的称呼都改了。
裴小六觉得手里的东西犹如千斤重,还想开口阻拦,越奚已经付了钱。
出了药铺,越奚今日的目的便算是完成了,他如今还不晓得自己这幅模样能维持多久,得趁着现在,早些回相府去。
“公子。”裴小六说,“公子喝这个,相爷晓得么?”
越奚说:“他若是晓得,你觉得公子还会喝么?”
“……喝不成了罢。”裴小六思考了一下,说,“相爷不会让公子喝的。”
也不一定,越奚想,上回不就喝了么。
这回事发突然,裴旻不论有意无意,应该都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便朝本能妥协,闻到梅花味儿便受不住了,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非但没让越奚变得清晰,反而耽于其中,这会儿想起来,他都忍不住感到战栗。
所以,这回裴旻没有准备,越奚勉强能在心里给他找到借口,但为何没叫人补过来,越奚便不愿想了,裴旻留了缺口,那他便自己去补上。
“你会告诉他么?”越奚背着手走在前头,说,“公子让你自己做主,想说便说罢。”
裴小六眼前一亮。
“但喝还是要喝的。”越奚忽然停住了步伐,裴小六如今正好有他手肘高,稍微倾身便凑到了裴小六的面前,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你同相爷说的时候也顺便替我带句话,再有下回,我便把他绑在榻上求我。”
裴小六红了脸,想起温先生藏在他书房里头的那些风流话本,过了会儿才小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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