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臣莫子轩参见皇上。”……
日头渐淡,随之淡去的,还有人那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大过年的,也不知道谁那么狠心,将一个孩子扔在那里。”小韩庄头凝望山头思绪飞了一会儿,没有注意到周遭情况的变化,他自顾自说着,“那山头我们不常去,要不是王爷和侧妃娘娘的缘故,刘叔也不会上山去碰碰运气……”
青年顿了顿,似乎还是想再说些什么,熟料手臂忽然被人紧紧地抓住了。青年敛了视线,看清此时此刻正是安少音抓住他的臂膀,一低头明眸皓齿,眼光亮了一瞬,他不由得瞠目结舌:“侧妃娘娘,您……”
动作发生的太快,令小韩庄头心惊肉跳。因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安少音身后递来的目光,比耳边吹过的寒风还要刺骨。
那眼神转瞬而逝,被安少音紧接着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敲碎了。
安少音难以置信地瞪着深肤色的青年,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留下一道抓痕。当下她顾不得这些,只是一味地晃着青年的手臂质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田庄的东侧坐落着一排排的房屋,各家各户紧挨着,大都在为夜晚的到来做准备,男人砍柴,女人备菜,分工明确。唯一处乱了阵脚,东头刘家,男人在忙里忙外,满头大汗;刘大娘亦是急得焦头烂额,她怀里抱着丈夫刚捡来不久的男婴,一直到现在都哭闹个不停。自己两个月大的宝儿在屋里睡着,刘大娘怕吵醒他,不得已抱着孩子来到了院子里。
一时间各家邻里都能听见孩子的哭闹声,俱知孩子可怜,大伙儿没说什么。可一直这么哭下去不是个办法,不多时,各家都来了人到刘家的院子,这些生养过的农妇们挨个抱着男婴哄了个遍,结果是不尽人意。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刘大娘的怀里。
孩子的哭叫都快要撕破了嗓子,听得围在身边的邻居一个个开始叹气来。
“这孩子也是命苦啊。”
“谁说不是呢。”
刘大娘一边轻晃身体一边心骂丢下这孩子的爹娘,大过年的把人丢在山里,这不摆明了不想他活么,真的是狠得下心。
心想如斯,再看看小脸都哭红的男婴,刘大娘心里不是滋味,想着是不是这孩子在怨父母弃了他,所以才一直哭个不停。
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孩子安静下来,身着布袄的农妇两手托着男孩摇来摇去,见效甚微,急得人心急如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便在此时,围在一旁的人群开了一道口子,刘大娘余光看过去,瞧见梳得高高的发髻,零星几朵的簪花,便晓得是谁来了。
白色的倩影旋即而至,来人眉头微蹙,神色凝重。以为是孩子吵到了贵人,刘大娘忙面带歉意说着:“哎哟,侧妃娘娘怎得过来了。真是对不住,这孩子拾过来一直哭闹,惊扰到了娘娘,还望娘娘别往心里去。”
安少音的目光一眼就落在了刘大娘的怀中,仅仅一瞥,窥见襁褓的衣角,她呼吸不可避免地滞了一瞬。
正是阿轩。
雉儿的哭声落在耳中犹如剜心般的疼,安少音拧眉上前,音色不觉重了几分:“他怎么一直哭闹,可是给他喂食了?”
刘大娘边哄着孩子边回话:“喂过了,俺奶水不足,中午叫大韩媳妇来喂的。这孩子吃的饱饱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哭,哄了许久都不曾停。”
说话间,襁褓中的男孩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打在人的心头上。安少音走到刘大娘的身边,伸出手掀开了一角,只见婴儿的一张小脸红红的,小嘴大张,没有一颗牙齿长出来,拇指大小的舌头浸润在口水中,颤个不停,哭声渐渐哑去,闻人心碎。
安少音心疼极了,忍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微颤:“让我抱抱他。”
刘大娘有一瞬的犹豫,侧妃娘娘尚未有孩子,也不知她哄不哄的住。但看安少音生了急色,眼中是对孩童的担忧,一时间,刘大娘生出无限的好感出来,忙不迭腾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到了安少音的怀中。
怕安少音颠着手,刘大娘两个手臂还悬在下面,以防万一。
纤臂感受到幼儿的重量,算不上轻。安少音凭着记忆将阿轩圈在怀中,轻声细语地哼着几声摇篮曲,哄着怀中的男婴。
不知是女子身上的清香好闻,还是女子唱歌的声音轻柔。不多时,男婴逐渐降低了哭声,很快就没再哭了,他十分舒适地依偎在安少音的怀中,转了转脑袋,粉唇嘟哝着,小指头含在嘴里,就这般睡着了。
整个过程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用,看得一旁的庄民们目瞪口呆,这侧妃娘娘没生养过,哄孩子倒是熟练地紧啊。
“哎呦呦,侧妃娘娘,这孩子与您有缘呐。”刘大娘收回了手,压低了声音惊呼道。身后的几个农妇听了连忙应和着:“是啊是啊,俺们几个哄了半日都不见停,娘娘一抱,这孩子就不哭了,不是有缘是什么。”
只一会儿庄民们就开始七嘴八舌,三言两语地说了起来。声音算不上大,没有吵醒熟睡的阿轩,安少音抱着他,感受着无比真实的重量,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一时忘记了周遭的存在。
暮烟站在她的身边,温和的目光打量在安少音宛如慈母的神情,熟稔地怀抱孩子的动作上。须臾间,从最初的中秋月夜,一幅又一幅画面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出发前,安少音慌张地将什么东西塞进衣柜里,最后在冬儿的提醒下,拿出了幼儿的衣物。
心如明镜透亮,暮烟会心一笑,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流越,那人神色隐藏,面色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一双凤眸目光幽深地一直注视着安少音怀中的孩子。
暮烟上前一步,对着温柔地凝着男婴的安少音提议道:“娘娘与这孩子有缘,不若给他取个名字?”
神智回笼的安少音微微一怔,被暮烟的这个提议带回了一些心绪。
刘叔和刘大娘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这孩子着实幸运,要不是知道娘娘要来,俺也不会上山,更别提会捡到他。这是注定的缘分,娘娘给他赐名,这孩子日后定是个有福气的。”
安少音看看暮烟,又看看面前的围着的庄民,他们个个递来友善的目光,对暮烟的提议达成了一致。
握着襁褓的手指攥紧了一角,安少音目光深深地注视了怀中的孩子一眼,最后,落在了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流越身上。
很巧,流越也在看着她,四目相视,眼眸里波光暗涌。安少音看着他墨如黑玉的眼眸,霎那间从那双眼睛里抓到了什么东西般,她觉得自己跳进了那一双幽深无比的眼睛里,朝他大喊她此刻的心境。
她想给流越一个惊喜,告诉他,阿轩是她捡来的,不是她亲生的。她从来没有什么亡夫,不论前世的音娘为着何因诓骗了流越,这一世这一刻她想告诉的都在眼前,真相不过如此。
安少音抱着孩子,目光凝视流越的眼眸,一步步地靠近,一步步地说出了两个字。
“子轩。”
话音刚刚而落,安少音明显地感受到流越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墨色的瞳仁骤缩后如烟花绽放,她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眸子里,一同出现的,还有怀中的孩子。
两个人心照不宣,在这一场对视中,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三个字:
“莫子轩。”
昨夜雨急风涌,京城被浸润在大雨之中吹了一夜的风。清晨,雨停风散,雨后初阳照得皇宫城上下水泽通透,广场上湿淋淋的一片犹如一面面天然的镜子,要把蔚蓝的天空照个透。
御书房外,悠长曲折的走廊中出现一个身影,银甲裹身,意气风发,背上的披肩随风而扬,高大的身躯俊逸不凡。
候在外头已然垂垂老矣的高公公见人来了,急忙对着御书房禀告,声音苍老至极:“陛下,少将军进宫了。”
“宣。”
话音刚落,一身银甲的少年踏门而至,半跪于地,高声抱拳行礼。
“臣莫子轩参见皇上。”
座上的男人眼窝凹陷,一身赤黄都无法遮掩疲惫的面色。他颔首,示意座下的少年起身。
“你回来了。”流越抬头看了他一眼,见少年仍未起身,收敛了眸色,抿唇不语。手中的动作未停,继续批阅眼下的奏折。
一时间,御书房内落针可闻,挡在二人中间的香炉弥漫出的雾气,隔开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让二人再无法彼此更近一步。
奏折旁堆着一封捷报:少将军莫子轩于边境大获全胜,不日而归。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流越抬眸,略过细细的一道香雾,座下的少年仍旧在跪着,无形的生疏远比香雾还要化不开,褪不尽。他扫了眼肘边的捷报,再看少年未曾换下的银甲,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末了,流越摆摆手,对少年说:“天色尚早,你且看看弟妹再出宫去吧。”
“谢皇上。”少年喜上眉梢,恭敬抱拳,“臣告退。”
少年转身便走,不带半分留恋。跟随带路的太监一路来到御花园,春季百花齐放,招蜂引蝶。尚未入园,就能听见园内传来幼童嬉戏的声音。
“一,二,三……”
踏入园中,略过层层叠叠的花树,可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女童正面对假山报数。她扎着双环髻,襦裙上绣着盛开的桃花,犹若她宛若桃花的脸颊。
“十!”最后一个数报完,女童兴冲冲提起裙衽就要寻人去。不想甫一转身,瞧见面含微笑的银甲少年,明眸一双瞪得极大,她不可思议地长大了小嘴。看到少年莞尔一笑蹲下了身子,朝她伸展了手臂时,女童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即刻喜出望外地朝少年跑了过去。
“子轩哥哥!”女童冲进了少年的怀中,笑靥如花地用双臂圈住了少年的脖颈,对着少年的侧颜亲了下去。
莫子轩将女童抱在怀中站起身来,微凛的神色尽散,眼眸里全是温柔之色,他伸手捏着女童的小脸,温和问她:“半年未见,公主有没有思念臣。”
“想的想的。”女童抓着莫子轩肩头的披风不放,对着他素日冷若冰霜,此时却是笑口常开的俊颜亲来亲去,一边一个,从不偏颇。
莫子轩开怀大笑,抱在怀里的女童如是咯咯地笑着。不多时,她终是想起了什么,对着园内大喊。
“哥哥不要躲了!哥哥快快过来,子轩哥哥回来了。”
女童稚嫩的声音渐渐落下,融进在漫天的春色之中。没多久,御花园的另一侧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浓翠的树枝下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男童的身影。
“子轩哥哥!”男童一身赤黄元宝袍,精致的小脸上惊喜交加,待看到了真真切切抱着妹妹的少年,才终于将最后的一抹惊色褪去了,只留下欢喜。
他跑到莫子轩的跟前,伸出了双手求抱。莫子轩哈哈一笑,爽朗的笑声似要穿透了整个御花园,再一次蹲下身,将男童也抱在怀中,一左一右,毫不费力。
男童年纪与女童相似,如今两个孩子都抱在怀里,就会发现他和女童几乎长得是一模一样,唇红齿白,犹如精致的瓷娃娃。最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两个孩子的眼睛。
一双杏眸,像母亲;一双凤目,像父亲。
只有他不像,既不像弟妹,也不像母亲。
只有他,莫子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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