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夜幕来临,流越面目阴暗地来到了永安宫。
殿内的各个宫人噤若寒蝉,对此时到来的流越疑惑不已,却又不敢置喙一声,只得默默地退到一隅。
踏进正殿,一路风尘,圆领袍上染上继续夜色才有的凉意。流越四周环顾,偌大的正殿内不见任何宫女。
东侧一隅,流越掀开珠帘越过偏殿,复是一道水晶流光的珠帘后,美人榻上半躺着一个女子。
正是言卿卿。
流越淡淡地扫了一眼,旋即皱眉,别过眼去,语气不悦道:“身为皇后,穿成这样接见外男,成何体统!”
一帘之后的美人身着雪白中单,发丝轻垂而落,身上再无一物。
言卿卿吃吃一笑,美目盈盈流光闪过,她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柔音婉转,声声动人:“靖王此言差矣,你是陛下的亲弟弟,怎么会是外男呢。况,你我之间,何需这般生分。”
“强词夺理。”流越生怒,背过身去,不再看一眼。
言卿卿不以为然,起身下榻,掀开了珠帘,漫步走到流越的背后。
她看了窗外一眼,天已经黑了。
“夜幕重重,靖王这个时候拜访,可有注意自己外男的身份?”言卿卿收回视线,一瞬不瞬地看向流越,喜上眉梢,不掩分毫。
她得意地笑着:“我说过,你会后悔的。瞧,你这不就来找我了吗?”
感觉到女子的气息靠近,流越厌恶地眉头微皱,向前走了一步,侧过身子冷冷道:“废话少说。我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太医院,前朝,大兴宫,这几日的动作流越并未刻意隐瞒。他清楚,言卿卿已然得知了吴太医等人被打入天牢的消息,究其原因,作为幕后之人的言卿卿,该是灵清的很。
言卿卿轻轻一笑,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悠悠地折回去,珠帘轻启,美人半躺在珠帘后的美人榻上,葱白似的玉指把玩垂在身前的一缕秀发,一双眼睛盯着流越颀长的身形看。
“越哥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就是这般叫你的,而你也会唤我卿妹妹。”她看向帘外的男子,“这些,难道越哥哥都忘了?”
流越闻言,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十几年前的事情,不过始龀之年的流越最烦的便是跟在身后哭戚戚的言卿卿,一口一口的越哥哥喊他。碍于长兄的面子,流越才不情不愿地卿妹妹喊着。这个称呼在明白长兄对言卿卿的情意后再也闭口不言,那时,刚刚步入十岁的流越终于松了一口气。
思及此,流越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转过身来正对着帘后的女子,冷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话音刚落,珠帘在烛光下流光四动,透明的珠子一摇一晃,闪过人的眼中,留下一道光影。
而晃动不止的珠帘下,是一件洁白如雪的上衣。
雪白中单如落叶飘零,窸窸窣窣褪至脚踝处,趋于完美的曲线在烛火下闪耀着明亮的光泽,她是块洁白似雪的美玉,正一点点地向流越靠近。
“我想要你,越哥哥。”言卿卿来到流越的身前,一字一句,美目灼灼看向他,“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
流越眉心一皱,眼光不再移动,只是盯着言卿卿的一张盛世美颜看。再多的色彩与他无关,再多的余光都收回不探。
他厉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还不赶紧穿上衣服?”
言卿卿寻着流越高高在上的双眸,眼底划过一瞬的失落。她未料到流越不为所动,有些不死心地上前。
“你不敢看我吗?越哥哥,你为何不低头看一看?”言卿卿吃吃地轻唤道,美目盼兮,明媚动人。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当年我与明哥哥大婚,你之所以离开京城,不正是因为我嫁给了你的皇兄吗?”
“既然你心悦于我,我现在就在你的身前。今夜你来了,我的身,我的心,都会给你。”
随着话音的落下,胭脂香味徐徐靠近,并着女子的呼吸声以及她逐渐靠近的体温。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流越挪开身子,再度背对着言卿卿,美如冠玉的容颜此时此刻难看至极,他双眸微阖,在身后女子的期待中,冷若冰霜地开了口,“言卿卿,你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从你我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喜欢。”
冰冷的话语在男子的背对之下更显冷漠,言卿卿不可思议地滞在原地,满目的期许如是凝固。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身前的男子似乎是不尽兴,又补充了一句。
言卿卿摇着头,玉足向后退了两步,满脸的震惊之色。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我不信,你骗我!”言卿卿低声低语地重复了一句,难以置信地赫然抬头,朝着流越喊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其他的皇子欺负我时,你会上前保护我?如果你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守在我的身边?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婚的时候,你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流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折身侧对着言卿卿,告诉她这一串问题的答案,“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皇兄喜欢的女子。”
“你说什么?仅仅是这个原因?”言卿卿不相信这个说法,她手足无措,面容上的神情上,愕然之中带着几缕荒谬,她忽地笑了一声,压根不接受流越的这个回答,追问道,“当年你何其冷漠,从不对别的女子假以辞色,只有我,只有我可以亲近你,可以唤你越哥哥,你也不曾拒绝。现在你告诉我,一切都是因为明哥哥?”
流越头也不回,言简意赅:“是。”
“当年我回江南,运河之上水贼突袭,你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性命垂危。难道,也是因为你的皇兄?”
“是。”
“皇兄?你就如此看重你的皇兄,甚至不惜性命也要保护他喜欢的我,是吗?!”
伴随着流越一声声仅有一字的笃定,言卿卿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流越吼了出来,难以置信的表情让她的一双美目失了最大的分寸,可这也无法遮掩她的美。
破碎的美,让人生怜。
可换来的只有流越的一声肯定。
“是。”流越如是这个回答,这一次,他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一字不落地说与言卿卿听。
“皇兄喜欢你,所以我保护你;皇兄心疼你,所以我尊重你;皇兄下定决心要娶你,而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所以大婚之后,我离开京城,为的,就是要你的眼中,只有皇兄。”
流越终于再度正面看向言卿卿,赤身的女子早就瘫坐在美人榻上,双眼睁得溜圆,花容月貌之上,写满了惊愕的神情。
“如果不是皇兄,我根本不会对你多看一眼。”他盯着珠帘后的女子容颜,神情不见波澜一字一句道,“如果知道当初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今日的恶果,我一定不会靠近你半分。”
先帝后宫的女人千千万万,心机深沉。从小见惯的流越除了皇兄与母后,未再亲近他人。
诚如言卿卿所言,她是个例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而言卿卿的青梅竹马不单是流越,还有流明。
“不,我不信,我不信!”言卿卿歇斯底里地大喊,双目赤红。
那么多年,流越不愿娶妻,言卿卿还以为,是他心中装着她,所以迟迟不应。不然流明为何三番五次要给流越指婚,除了是真心实意希望流越安稳下来,不也是为了心底那一丁点的私心么?
她已嫁,他再娶,两人从此再无瓜葛,只有名义上的叔嫂之分。
可是流越不愿意啊,不仅如此,他为了躲避流明三天两头的指婚,去了南境三年,那是他当年一战封王的地方。言卿卿以为,是流越在抒发心中的愤懑,所以才将这股气悉数洒在南境的身上,所以才会打得打得南境节节败退,连连求饶。
现在,流越告诉她,他从未喜欢过她,对她好,只是因为,她是流明的女人。
言卿卿不知是哭还是笑,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地可笑。
她现在,衣不蔽体,敞开所有,将自己交给流越。自信,只要流越看一眼,只要一眼,他就会明白自己对她的情谊,亦明白她如是那般地喜欢他。
喜欢到,甚至不愿久等,不愿等到流明油尽灯枯。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就该知道真相如此。”流越负手而立,冷言冷语道,“我从未对任何女子另眼相看。即便是在皇兄的面子上,我待你,不过情理之中,从不曾僭越半分。是你多思多虑,以至成魔。”
“从未,好一个从未。”言卿卿眼眶倏红,泪水正一点点涌上来,她从美人榻瘫坐到了地面,流越的回答让她嗤笑一声,“那安少音呢,为什么安少音就可以?家世,样貌,我哪里不如她?可你不仅想要成亲,还要许她正妃之位?凭什么她可以嫁给你!”
“因为她是安少音。人前人外,她都是安少音。”流越不假思索地回道,言语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多了几分厌恶。
他质问她:可知自己是谁?可曾知道自己的身份?
言卿卿大为受挫,简单而又直接的真相已经狠狠地打击了她内心的自尊。如今,她泪眼朦胧,视线一片模糊,恍惚中,面前的男子回到了小时候,冷宫里,皇城外,运河上……一桩桩一件件回忆浮现,言卿卿死灰复燃,她不愿意相信流越嘴里的真相,有那么一瞬间,满心的自尊如风而逝。
她看着他,忍不住呜咽喊道:“我喜欢你啊!在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流越!”
回应她的只有男子冷漠无情的声音:“喜欢?你可担当的起喜欢二字?诚如你所说,你喜欢我,那当年,又为何嫁给皇兄。”
言卿卿语塞,无法回答的话语卡在喉咙里,生生地咽了下去。
早就料到如此的流越嘲讽一笑:“你固然不喜欢皇兄,可你喜欢的也从来不是我,而是你自私自利的心。对于而言,你所爱的,只有权力。”
幼时见惯宫中女人勾心斗角,先帝为了沈氏不惜将幼年的他和皇兄打入冷宫,流越对女人毫无兴趣。
流越知道言卿卿喜欢他,但他没有任何感觉。可是流明喜欢言卿卿,在冷宫的日子,兄弟俩常常食不果腹,受饿挨冻。流明将食物分给流越,将薄被留给流越,而自己留下了身体虚弱的病根。
甚至后来,祸起萧墙,皇宫内血流成河,立誓要赶尽杀绝的权相找到仅存在冷宫内的两位皇子,亦是流明替流越挡下了那一剑。
本就是手足,幼年坎坷让兄弟俩更加互相信任,不分彼此。
哪怕,中间多了一个女人,言卿卿。她对于流明是特殊的,所以在流越的眼中,言卿卿便是特殊的。
因为她是皇兄喜欢的人。
知道皇兄会成为新君的时候,言卿卿开始有意无意地靠近皇兄,流越以为她是终于接受了皇兄的心意,为此开心了许久。甚至大婚时,真诚地祝福她和皇兄,乃至酒过数巡,酩酊大醉。
由于流明数次提出指婚,流越洞悉皇兄的用意,开始游走于花丛之中。让世人知道,他流越只是一个风流多情的王爷。
不想言卿卿因此生了好几天的气,流明为此受了几日冷落。
便是那时,流越深知自己留在京城会亘在兄嫂之间。决心一下,流越一朝远离,来到南境。
一晃三年而过,南境真的是无仗可打了,流越这才回了京城。
真相就是这么简单而已,言卿卿不愿意相信,笃定流越对自己情深意重,殊不知她最看重的,永远是自己的私欲。
就算她不嫁给流明,流越也不会娶她。
因为皇兄喜欢她,不管二人结果如何,皇兄喜欢的人,流越不会沾染半分。
只可惜他实在小看了言卿卿。或者说,因着流明的缘故在,流越不想把言卿卿看得太过于恶毒。
不想她真的恶毒,司马昭之心,在流越初归京城时昭然若揭。
事后回想起来,流越猜测到母后生辰那晚被人下药是言卿卿所为。虽然前世流越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晚与他共度良宵的女子,但他最终没有追究此事。一朝重生之后,流越甚至有些庆幸,无形之中与安少音的姻缘埋下的根,始于言卿卿的一杯药酒。
前世,一直到流明去世,流越对言卿卿都是敬重有加,以礼相待。
谁会想到她的心,竟是这样的肮脏不堪。
皇兄去世不足一月,流越登基不久,身为太后的言卿卿便全然了无思念追忆之情,开始有意无意地勾引他。
暖情酒,迷情香,投怀送抱,暗香浮动,不外如是。
流越强忍心中的不适,他念言卿卿是皇兄深爱之人,一一揭过不予追究。熟料言卿卿目的不成,开始三天两头地往流越宫里塞人。忍无可忍之下,流越一走了之,借着由头,南下巡视,就此离开京城,一去便是两年。
前世,流越是在流明离世后,才知道言卿卿隐藏在深处的心思,才知道她表象对自己的友善体贴之下,藏的是一池污秽。
流越还是没有动她,不是因为言卿卿太后的身份,而是流明。
自始至终,都是因为流明。
后来,在知道流明于言卿卿而言就是一张护身符后,她开始变本加厉,不但离宫南下,还与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干扰流越南下的进程。
这些,流越一一忍过。直到,她动了自己的女人。
回忆一闪而过,流越醒神,才发现面前的美人早已泪流满面。
没有愧疚,没有悔意,一味的流泪,似乎受了很重的情伤,似乎她才是这世上最可怜之人。
流越只觉得一阵恶心,他忍着心里的不适,继续揭露着眼前女子隐在心底深处的阴霾。
“你知道皇兄会登基为帝,所以你答应嫁给他。你知道皇兄身体有恙,不会一直成为皇帝,所以你想嫁给我。你想当皇后,却不想成为太后,你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皇后之位。不论坐在皇位上的,是皇兄,还是我,都无法阻挡你想成为皇后的决心。”
许是被说中了心声,伤恸不止的言卿卿含泪凝向不愿踏近一步的男子,目眦欲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对你的情意。你怎么能不喜欢我?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做了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所以,你就要对皇兄下手?”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言卿卿含泪站起身,忘记了自身毫无一物,她走到窗外,怅然若失。
“你都不喜欢我了,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一句话,像是对流越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着。
身后的男子有了些许的动静,言卿卿转过身来,带着最后一丝的希冀看向他。
所见惊鸿一瞥,男子匆匆看了她一眼,继而厌恶似的挪开了视线,背对于她。
“滚,你滚!”言卿卿嚎啕大哭,捂着心口朝流越大喊,面目可憎。眼前的男子身长如玉,俊美绝伦,可此时的她却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这张脸。
“你给我滚出去,滚出永安宫!”她指着他,愤恨地吼道。
不用言卿卿多言,流越亦不愿多留片刻。他此行目的已了,这一次对峙,答案早就揭晓了。
人心,真的可以扭曲至此。
流越再不多看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猛然掀起的珠帘急速晃动,滴滴答答的声音交错响起。珠帘后,眼睁睁望着流越离开的言卿卿泪如雨下。
她还站在原地。轰然倒塌的念想令她忘记自己不着寸缕,露在空气中的肌肤也丝毫感受不到寒意。
言卿卿就这般站着,望着还在摇晃的珠帘和早已不见的身影,无声哭泣,泪流不止。
“既然靖王不懂得怜香惜玉,不若让下官为娘娘解忧。”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一会儿出现了一双黑履,紫袍曳地,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来,裹住了空无一物的娇躯。
男人附在默泪美人雪白含香的颈项间,贪婪地嗅着。
他露出一双垂涎的眼睛,大胆而肆意地四处游弋,本是成熟的音线在暗光清香中暗哑了几分。
软玉在怀,男人扫了一眼珠帘的方向,叹息不已:“美人在怀,靖王不识分寸,真是可惜了。”
说完,男人垂首,继续享用唾手可得的美味。
言卿卿恍若未觉,她没去想为何本该离去的男人会突然出现。她像一个木桩似的任由他人的攻略与侵袭,目光遥望流越离开的方向,檀口轻启,唇齿喃喃。
“他不喜欢我。”吐气如兰的言卿卿双目圆睁,一副不愿意相信的模样,泪流满面。
“有下官疼你,娘娘不必伤心。”身后的男人攻势为上,鼻尖从颈项挪至言卿卿一头乌黑的秀发。
言卿卿仿佛失了神智,浑然不去在意背后的动作,目光灼灼未曾离开半分。
“他竟然不喜欢我。”她又含泪道。
身后的紫袍男人早已魂不守舍,含糊应对。唇齿在优美的颈后啃噬,理智下移,不再回应言卿卿的呢喃,开始自行探索,一路向前。
言卿卿阖眸,两行清泪肆无忌惮地流淌而下。她似乎忘记了身后的男人,再睁开眼时,美目泪水犹在,可眼底的悲伤早已化作无痕。
“杀了他。”言卿卿死死地盯着微微晃动的珠帘,眼底溢出冰冷的寒光,噙泪的嗓音中充满了恨意。
“既然他不喜欢我,那就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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