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为什么陛下的发作毫无规律……
三日前的一场意外让青辞发现了端倪,或者说,是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
在秋蝉煲汤的小火炉里,炭火燃尽,留下一堆余灰,青辞细细查验后,在里面发现了异样。
里面含有催情香,与迷情香不同,仅有此香不足以动情,但可以激发药草或是香料中迷情的作用,一旦两种混合,便可予以情动。
安少音无端中香,可在场之人不仅仅有她,还有秋蝉和冬儿,甚至后面赶来的流越等人,为什么,只有安少音出了事?
同样,流明初有此状犹在冬日,那时候大兴宫内炭火十足。且不说贴伺候的高公公,云嬷嬷等人,日常进宫与流明商讨国事的大臣不计其数,为什么,只有流明动了情?
答案在流明日日都喝的汤药里。里面有几味温补的药材,药材无毒,也的确有补气之效,仅仅如此并无不妥。不过,这几味药材亦可以作他用,譬如,暖情酒的配方。
而安少音日日都喝的安胎药里,有一两味药材,与流明的药方里一样。西耳房内炉火燃燃,安少音刚刚服用安胎药不久后在那里呆了快一个时辰,早晚会动情。正因为二者有相同之处,青辞才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二人的药方之中,才会发现炭火余灰里有催情之物。
不仅如此,青辞还发现余灰里有加了其他的东西。其中一样便是在洛阳时发现的曼陀罗花粉,并着粗略分辨发现了三五种之物,这些亦药亦毒之物混合一起,相生相克,如若食之,身体必然受损。
这些东西并没有混在流明的药食中,而是以炭火与香料中燃烧,从鼻而入,短期不见情况,但长期会消耗人体精力,使五脏六腑日渐虚空。
是以探脉时不易察觉为他物侵害。况流明本就体弱,不明真相之人,只道是天子自身之故,不会去想,有外物之因。这些慢毒,都在无形之中一点点地吞噬着流明的精力,长此以往,生命如土,尘归而去。
令青辞懊恼万分的是,因着在洛阳发现曼陀罗花粉是在一团黑块之下,最初他查看流明所用之物时并没有漏掉在御书房常年燃烧的药炉,那时他可以无比确信炭火里绝无异样,可偏偏,造化弄人,在他确认无误的东西里,发现了异常。
青辞惭愧,只觉无言面对流越,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也是为了印证心中更大的迷惑,青辞将宫里所有的炭火都查看了一遍。
果不其然,并不是所有的炭火里加了东西,能找得出问题的,也不过十之一二。这次发现让青辞动心一念,他着手又去查了能同样动手脚的香炉,结果如他所料,送往大兴宫所有的香料中,只有一小部分里掺了东西,其余大部分,没有任何问题。
不仅如此,有问题的香料里,配方用料谨慎,极好地将原有气味的曼陀罗花粉等掩盖。就如同炭火中,药炉上散发的药香味可以掩盖炭火里的味道一样,如果不是细查,决不会发现。
更消说,给陛下请平安脉的吴太医本就是永安宫的人。
整整一个下午,青辞埋在炭火和香料中,身上沾染了无数味道。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的发作毫无规律可言。是啊,无论是炭火,还是香料,或许是毫无问题,或许是都有问题,或许是两者参半,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落在大兴宫的各处,本就是随机使然,毫无规律。
炭火香料中加了东西,能否察觉,不仅仅是需要仔细,还要耐心和运气。
显然,青辞少了那几分运气。他两次查验,都毫无所获,以至于确信炭火香料绝无问题,忽略了,没有问题的,只是他查验的那两批而已。
三月前两物中再添加了一味催情香。流越回京前,恰好吴太医在流明的药方里添了几味温补的药材,所以流越回京后,流明的发作才会加重。在慢毒前提下,又因迷情消耗体力,可以说是加重吞噬了流明的精力,使他一直昏迷不醒。
了解了迷情之源,又终于和在洛阳的发现对上,听完青辞讲述的流越大发雷霆,一掌之下,怒火牵连,生生将一旁的红木案几折断。
但他终于还是冷静了下来,青辞的描述,让二人知晓吴太医有问题,却不能笃定太医院只有他一人参与其中。为了揪出太医院的眼线,才策划出了今日之局。
因为随机使然,所以幕后之人自信这些伎俩不会轻易发觉;流越正是利用所谓的随机,让隐藏在太医院的眼线无处遁形。
根本就没有什么炭灰做薯粉混在了面粉里,发作的官员不过是吃了点泻药而已。昨夜,流明再次“发作”,这消息传到了太医院里,知晓内情之人必然明白昨夜的香料或炭火里有问题,吃进嘴里会发生什么结果,这些人心知肚明。即便不能确认一定是炭火作祟,但安全起见,他们还是趁着机会找出了藏在太医院的解药。这是当年吴太医以防万一之时研制的,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这些年过去了,流明的身体早无法仅靠这几枚解药就能无恙,对于他们来说,却刚好可以救急。
运气,意外,侥幸……三三两两不仅探出了流明发作的源头,更是发现了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原来一直有人在暗地里经年累月,一点一滴摧毁流明的身体。
太医曾说,流明活不过半百,而在慢毒的无形消耗下,迟早有一日,流明的生命会提前终止。
事到如今,流越终于明白,为什么前世皇兄不过三十又四便悄然离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事尽毕,流越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御书房内,默然不语。
流越深思了许久,直到窗外暮色降临都不曾结束。
没有听到吩咐,外面的人不敢进来点灯,是以御书房里黯然一片,依稀可辨软塌上盘坐的身影。
“为什么?”流越扶额沉默了半晌,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要现在才下手?
这个问题,流越不曾深度思考过。在这儿之前,他最关心的还是皇兄流明的身体;而如今,终于弄清了来源后,流越陷入了沉思中。
炭火与香料在大兴宫里日日都用,流明长年累月的喝药,不管幕后之人是以什么样的心境要害流明,可想而见,对方并不急于求成。
因为她确信,早晚有一天,流明会被掺杂了多种慢毒的香料侵扰,甚至发作。
言卿卿与此事逃不开关系,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要双重消耗流明的身体?
无论是多加一味催情香,还是让吴太医在流明的汤药里多添了几味药材,让本就受慢毒侵害多年的流明加重了精力消耗,短短几个月内元气大伤。
流越不明白,既然这件事小心翼翼做了这些年,为什么现在又沉不住气了?
还是说,三个月前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言卿卿不愿再忍耐,而是迫不及待地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三个月前……流越想了想,京中无非是文官内斗,而京城外,远在洛阳的流越在做什么?
流越灵光一闪,按时间来算,三个月前,自己给皇兄的一封书信里,向他讨要的奖赏,是为安少音正妃之位。
再往前一两个月推算,依照高公公和云嬷嬷所言,是流越在洛阳发现了送往京城的曼陀罗花粉,书信嘱咐云嬷嬷不要皇兄踏足后宫。
再往后推算,流明生了一场病,言卿卿在一旁侍疾后很快病愈,而正是那之后,流明开始纵身过度起来。算上日子,应该是又一封书信送至京城,而信中的内容上流越告知皇兄,安少音怀孕一事。
“来人,掌灯。”
脑海所想盘旋不去,流越表面上看似不以为然,实则内心已经开始风起云涌。
御书房内很快就有了亮光,流越询问了当值的高公公,照出了时间前后的书信,就像是印证了流越的猜测一样,流明前前后后几个月内异常的转折点,正好对得上抵达宫内的,从洛阳始发,由流越亲笔书写的家书。
一旁的灰眉公公看流越一直在翻看书信,想起了什么,提醒流越道:“王爷回京前,有一日皇后娘娘来瞧陛下,陛下同她说起了要封安侧妃正妃一事。娘娘当时的语气,听起来并无不妥,陛下高兴,当晚就留娘娘宿在大兴宫。”
流越冷冷地瞪了高公公一眼,灰眉老人顿时禁言。眼光看向书案处,发现流越放在书信上的手快要将这些信纸揉碎。
御书房内的气氛开始变得诡异,没有人说话,余下皆是安静,只是高公公面部肌肉的抽动,不敢转动的眼睛,可知他此刻的心绪是多么的紧张与压抑。
一番话,说是提醒,不过是让流越笃定了心中所想,仅有的一丝丝怀疑在此刻定型,他连怀疑都没有了,他确定,言卿卿之所以沉不住气,就是因为他。
言卿卿对流越的心思,高公公知,云嬷嬷知,流越懂,流明更懂。但是这几个人中不会有人将此事提在表面上,他们心照不宣地按下不表,将此事隐在心头,看破不说破。
不仅仅是三人本就青梅竹马,又有当年言卿卿于冷宫雪中送炭的情谊在;更重要的,言卿卿是皇后,是流明的妻子;而她喜欢的流越,是流明的亲弟弟。
所以不会有人说起,大家都维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平衡。
不说,不代表会不在意。所以流明知道当初是言卿卿因一己私心不愿让安少音为流越正妻,所以在流越借着中原一事讨要赏赐时,所以他才会告诉言卿卿。
借机告诉她,流越与她,泾渭分明,中间隔了一个安少音。
而言卿卿的态度,极大地取悦了流明。她似乎真的放下了,还亲手为给流明煮了参汤,流明怎会不高兴。
言卿卿,知道安少音成为正妃无法阻挡,知道安少音怀了流越的孩子后因爱生恨,她报复,开始消磨流明的身体。
仗着流明对她的喜欢,肆意妄为。
不仅如此,还在入主永安宫后不久,就与太医院勾结在一起,以慢毒日渐消耗流明的身躯。
流越手握成拳,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正前方的匾额,光明磊落四个字,落在此时流越的眼中,只觉得讽刺无比。
人心,真的能扭曲至此吗?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高公公见流越看似是风平浪静,实则是暴雨将至的模样,忍不住开了口。
“王,王爷……”
流越醒神,垂首望着拳头下层层叠叠的家书,双目微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去永安宫。”
永安宫内,烛火熠熠,寝殿内清香不断,珠帘之下照出一个绰约倩影。
夜幕已至,用膳后该是要休息的时刻,言卿卿正在镜前描眉。
长长的细眉弯若柳叶,眉间的牡丹花妩媚动人。红唇点缀,望仙髻上珠翠如星,镜中的女子绝世无双,华丽的宫装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娇躯,颈项之下,美色半遮半掩。
她去不了大兴宫又如何,即便是待在永安宫里,她也要做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衣饰,妆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不能失了分寸。
因为她是京城第一美人,言卿卿。
最后一笔落下,修长的柳叶眉完美无瑕刻在她精致貌美的容颜上,言卿卿悠悠一笑,铜镜中的美人唇畔轻扬,不可方物,使得刚刚进来的小宫女眼前一晃。
自从夏蝉杖毙之后,她成了言卿卿的贴身宫女,这么多天了,每每见到皇后娘娘在铜镜前梳妆的模样,都叫她晃了眼睛,以为是哪里来的仙子,惶惶不敢直视。
小宫女垂下头,声音瑟瑟地说:“皇后娘娘,靖王爷正朝着永安宫的方向来。”
“真的?”坐在铜镜前言卿卿眼前一亮,一瞬间站起身来看向珠帘外的宫女。
确认无虞后,她朝殿内一隅看了一眼,很快就清了清嗓子,淡去了几分喜色,道:“本宫知道了,你先下去。”
宫女退出后,言卿卿往角落的方向颔首,直到帘后微动再无异样,她才又坐了下来。
轩窗之下,梳妆台前,铜镜里的美人正在一点点卸去精美华丽的珠翠,先是刚簪上不久的牡丹花,随即是凤钗,宫花,步摇……发髻尽散,乌鸦鸦的青丝倾泻而落,不一会儿,铜镜前的女子脱簪完毕,眉间的牡丹花尚在,言卿卿唇角一勾,朱唇潋滟,脱簪后的她,似乎更美了。
永安宫外通传的声音响起,言卿卿抚面微笑,徐徐站起身。
珠帘轻晃,只有落地的华丽宫装还留在原处,而铜镜前的女子早已不见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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